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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31 AM     標題: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7-2-16 05:06 PM 編輯

【書名】:嫡女成長實錄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身為嫡女,身份自然而然高人一等。三姑娘的路似乎怎麼走,都要比別人順些。

  只是身為嫡女,要扛的責任不少,她要學的,也還有很多。

  *架空文免考據,真的。

  *本文為《庶女生存手冊》姐妹篇。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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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3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4 11:51 PM 編輯

【卷一‧小荷才露,笑蜂蝶也忒地心急】

第一章:交鋒

  昭明二十年

  陝西鳳翔府岐山縣楊家村

  伴隨著一聲輕哼,屋內驟然響起了清脆的碗盤碎裂聲。

  這是一進不大不小的抱廈,一總也就是三間,因為西北天氣苦寒,磚牆砌得也厚——窗戶小不說,且又糊了厚厚的棉連紙,就越發顯得室內光線昏暗,雖然還是吃午飯的時辰,但屋子裡已經點起了油燈,才能有足夠的光源,給予屋內人行動上的方便。

  屋子裡隨後就響起了小丫鬟稚嫩的嗓音。

  「姨娘……您仔細割了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您這身份,要是傷著了哪裡,回頭老爺怪罪下來,可怎麼說呢?」

  這聲音裡透了些驚奇,更多的卻還是恐懼,似乎這位姨娘脾氣並不大好。就連貼身丫頭都不能和她由著性子說話,非得要在語氣中添上了十二分的欽敬,才能顯示出自己的本分,與姨娘的尊貴來。

  「老爺?」一道沙沙啞啞,猶帶了一絲氣喘的女聲就恨恨地道,「老爺在定西逍遙快活呢!顧得上咱們?」

  伴隨著這一聲抱怨,窗戶吱呀一聲,被支起了半邊。灰濛濛的日光透過雲彩,再透過窗隴,好歹是給屋子裡添了一絲亮堂,將這小抱廈內的陳設給照出了一點光彩。

  這抱廈雖小,裡頭的擺設卻不含糊,是一套成套的樟木傢俱,看著倒很有南邊的樣子,就是少了那張四平八穩雕琢精美的拔步床,而由靠牆一鋪大炕取而代之。炕上的繡被,卻也是上好的湖絲,甚至屋角還立了個黑得發亮的鐵力木屏風,襯著一塵不染的青磚地,光彩熠熠的雨過天青大花瓶,還有花瓶裡正盛放的一支紅梅花。很容易就看得出來,這抱廈的主人身份雖然只是個姨娘,但日子卻並不難過,應當是在主母跟前挺有體面的紅姨娘。

  而這一位紅姨娘親自支起了窗戶,又透過窗隴望了望外頭鐵灰色的天空。

  她煩躁地歎了一口氣,回過身抬高了聲音。「在京城的時候,一個人住一個院子,就是下人的屋子都有玻璃窗。回了老家,好麼!這麼多人歇在三間淨房一樣大的屋裡,恨不得連堂屋都架起箱子做個鋪蓋。老爺這才走了多久?哎喲喲,這日子真是……」

  她歎了一口氣,又撩了炕桌上的碗盤一眼,「從前在老爺跟前的時候,竟不明白別人家裡的姐姐妹妹,為什麼都搶著要到老爺跟前服侍。現在老爺去了定西,才曉得這世上什麼事都有道理。從前還是我年輕不懂事兒,才體會不到別人的難處!」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小丫鬟蹲在地上,用手絹包了手,仔細地去拾青磚地上的碎瓷片,不免又有些心疼。「唉,成套的五彩碟子呢!摔著了也就是摔著了……大椿你還撿什麼呀,掃出去吧!」

  大椿輕聲說,「這不是怕動了掃帚,又揚起塵土來,壞了二姨娘吃飯的興致……」

  二姨娘看她臊眉搭眼的可憐樣兒,不禁一笑,「還說什麼壞不壞的,這個鬼地方,沒風也有三丈土!說什麼塞外江南,就是和京城比都差得遠了!」

  她又沖著炕桌上的幾個菜呸了一口,「四菜一湯,連個看碟都沒有,想一口洞子貨吃都不成,全是羊肉、牛肉……膻也膻死了!連內臟都好意思上桌,這叫人怎麼能咽得下去!」

  大椿抬起眼來,也撩了炕桌上的幾個碗碟一眼,她不易察覺地咽了一口唾沫,卻沒有說話。只是回身去摘了小笤帚來,將地上那一碗混合了碎瓷片的紅爆羊肉,掃進了簸箕裡。

  到底是以色事人者,二姨娘雖然滿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將楊家村這西北難得的鐘靈毓秀之地,嫌棄成了嘉峪關外的千里不毛之地。但她這薄怒、這輕薄、這肆意之中,畢竟也帶了三分的風姿楚楚,自己偶然間從屋角的西洋半身鏡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兒,一時間倒是看住了去,連飯也顧不得吃,隨意挑了幾口飯粒入口,便托著腮只顧著看起鏡中的自己,嘴角又帶出笑來,叫住大椿問,「哎,小丫頭,你看你姨娘臉上,是不是多了一條紋那?」

  大椿只好又擱下了手裡的簸箕,走到二姨娘身邊相了相她的容顏,囁嚅道,「姨娘……我看不出來。」

  她年紀小,本人看著就分外純善天真,這一席話說得情真意切,顯見得就不是在敷衍,是真沒看出來什麼不對。

  二姨娘臉上就多了一層喜色,可這喜色過了一會,又消退了下去,換作了絲絲縷縷的幽怨。她又歎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癱倒在炕角的迎枕上,「罷了罷了,這裡又不是京城,老爺也不在身邊,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什麼用!」

  大椿抿唇一笑,「過了臘月就是年,老爺不是說定了要回來過年,二姨娘別著急,再過十天半個月的,老爺不就又到家了?」

  她忽然心疼地啊呀了一聲,上前吹了吹青瓷大碗公裡的湯水,「姨娘,您不該開窗的,西北要比京城冷得多了,您瞧,這湯上又結了油了。」

  二姨娘一看,果然可不是。這大碗公中的羊肉蘿蔔湯,赫然已經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油脂,死白死白的,叫她看了就是一陣反胃。忙就扭過頭去,一疊聲地道,「還不快撤下去!叫廚房重做一碗端上來?」

  她掃了大椿一眼,又看似不經意地道,「這碗老的,叫廚房熱一熱,就賞給你們吃吧!」

  大椿臉上頓時露出了一點喜色,這一點喜色,當然沒有能瞞得過二姨娘,她皺起眉頭,不屑地唾了大椿一口。「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本地鄉巴佬,一碗湯而已,在京城算得了什麼?這麼粗的物事,連我的屋門都進不了,偏偏到了西北,人人都當成寶貝!」

  她意猶未盡,還要再說些什麼,忽然間聽到院子裡有了響動,便又住了嘴,隔著窗隴望向了堂屋的方向。

  抱廈小,當院自然也不太大,一重五間堂屋,東西廂正屋三進,各有兩間小小的抱廈,再有二姨娘本人居住的三間倒座抱廈,南邊一溜四間低低矮矮的小庫房,便構成了一進小小的四合院。因為地方小,抱廈和堂屋隔得緊,從倒座抱廈看出去,卻很難看到堂屋門口的景象,二姨娘眯起眼來,也只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背影。

  「是誰在當院裡這麼吵鬧呀?」緊接著,一道猶帶稚嫩的女聲便響了起來,語調慢悠悠的,還帶了一絲天真,「吵得我字都寫歪了幾個,改明兒被先生訓了,找誰賠呢?」

  這聲音清亮而高亢,顯然帶了童稚,卻又不同於垂髫小兒的奶聲奶氣,有了一點大人的語氣。傳到一般人耳朵裡,便很容易讓聽者會心一笑,想起自己孩童時故作老成的那些時光來。

  可二姨娘一聽這聲音,面色頓時一變,她啪地一聲合上了窗欄,就坐在炕邊生起了悶氣。大椿瞟了她一眼,知道現在的二姨娘就像是個發煙包——一戳就冒氣,忙就端起簸箕,回避出了屋子。

  才一掀簾子,迎頭就撞見了一個錦衣小女娃,她忙笑著點了點頭,招呼道,「三姑娘寫完功課了?」

  三姑娘今年大約十歲上下,身量雖然較一般女童要高一些,但一張娃娃臉卻還是顯小,看起來天真活潑,很是可人意兒。她穿著大紅色繡梅花對襟小錦襖,棉褲紮進鹿皮小靴子裡,卻沒有著裙。看起來倒是不倫不類的,不像是京城的大家小姐,年紀雖然小,卻打扮得一絲不苟——可看久了,又有一種別樣的俏麗。

  「功課倒是沒有寫完,」她笑嘻嘻地看著大椿,「就被人吵出來了,恍惚聽著有人說什麼西北是窮地方,比不得京城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住的地方又小。大椿姐姐,是誰這麼沒眼色,站在我們楊家的地盤上,罵我們寶雞楊的老家呢?」

  大椿不由暗地裡叫了聲苦:這位小祖宗人小鬼大,雖然只有十歲,可和她親哥哥竟似乎是兩個娘生出來的,詞鋒銳利口舌便給,二姨娘都說不過她。偏偏脾氣又燥……要不是太太約束得緊,恐怕她一開聲就要衝二姨娘幾句,今天太太過去主屋請安,偏偏又把大姑娘帶走,這位三姑娘是一刻也閒不住,馬不停蹄,就來找二房的麻煩了。

  「這……這……」她本不長於辭令,此時也只能吃吃艾艾,無法回話。只是在院中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尋找脫身的機會。

  卻偏偏天氣寒冷,滿院子的下人們沒有誰會在這時候出來走動,東西廂房門窗緊閉,靜悄悄的竟似乎無人居住……

  大椿頭上就冒出了一點冷汗,她央求地望著三姑娘,「三姑娘,二姨娘心裡不痛快,難免抱怨幾句……」

  三姑娘板起臉來,又走了幾步,站在抱廈窗前,她抬高了聲音。

  「楊家村不比別的地兒,一言一行,都是有法度的!正經的楊家主子尚且如此,做姨娘的就更別提了。這裡可不是京城,什麼牌名兒上的人,都能輕狂浮躁、攀比奢華。什麼玻璃窗、西洋鏡,什麼西洋來的花露兒,東洋來的香粉……仗著主母脾氣好臉皮薄,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名什麼,見天地往屋裡搬,向別人淘換。成天不是惦記著誰家的豔姬又得了上好的料子,就是想著穿了新衣服去進香,把個姨娘的日子,過成了主母的滋味。還自以為誰都虧待了她!」

  見大椿手足無措,還抱了個簸箕跟在自己身後。三姑娘掃了簸箕一眼,臉色更沉。

  「現在前線又在打仗,爹為了軍糧是操碎了心,人都到了家門還不敢進來,唯恐延誤軍機。快馬加鞭巴巴地趕到定西去,就是為了周旋糧草,保證前線將士們不至於挨餓!沒想到就是咱們家自己,先倒這樣輕浮浪費,上好的羊腿肉,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方?自己吃不下去,倒是賞給丫鬟吃,倒是端出去給村裡家境清寒的叔叔伯伯們加餐哇?偏偏就要摔了!裡頭摻了瓷片,就是餵狗都擔心劃傷了腸子。——一路走過來,苦一點的地方,百姓們是連草都沒得吃呢!這樣丟人敗興損陰德的事兒,也不知道誰能做得出來!」

  她一鼓作氣,步步緊逼,雖然聲音稚嫩,但大義凜然,說到後來,竟是隱隱有擲地有聲的架勢。連小臉兒都漲得紅了,顯然是動了真怒。大椿都聽得毛骨悚然,有了幾分羞愧。小抱廈內也是一片寂靜,二姨娘似乎連一句話都回不上來。

  三姑娘又站了站,才放緩了語調,「西北本來艱苦,就是老太太,一頓也就是四菜一湯。現在外頭這個樣子,連咱們楊家村,也不是人人頓頓都能見著葷腥。前兒到家給祖母請安的時候,還聽見族裡的長輩們過來商議,要開族倉周濟周濟族人。就這時候您還這個樣子,擱誰眼裡能過意得去?再說這地方小,本來楊家村就不同於別的地兒,我們寶雞楊兩百來年,族人繁衍生息不知有幾千幾百,都擠在楊家村裡,誰……」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吱呀一聲,院門被推了開來,一個慈眉善目的青衣老嫗進了院子。三姑娘回頭一看,忙笑道,「哎呀呀!嬤嬤奶奶!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她臉上一下又露出了孩童的歡悅,蝴蝶一樣地飛下了臺階,往前扶住了那老嫗,口中還道,「前兒過去主屋的時候,我就惦記著找您呢,結果她們說您病了!這幾天事情多,妞兒想著等母親都安歇下來了,再央著她帶我去看您……」

  「誰說咱病了?這不是好好的嗎?」這個嬤嬤奶奶穿了一身半舊的青棉衣棉褲,也是將褲腳束進靴子裡,只繫了一條洗得泛白的半裙——雖然渾身上下沒有新衣,但衣裳卻漿洗得一塵不染。看得出是位有臉面的老家人了,她一口西北土話,也是高聲大氣,一點都沒有京城人說話的柔和。說話間就已經上了臺階,行動硬朗,竟是不露絲毫老態。「哎喲喲,這位小姑娘長得俏,這是——」

  三姑娘掃了大椿一眼,「噢,這是咱們二姨娘身邊的小丫頭,從江南買來的,生得當然俏式。大椿,還不給王嬤嬤問好?」

  大椿心中一震,這才知道這位硬朗而豪邁的老嫗,居然是老爺當年的養娘,她忙把簸箕撇到一邊,規規矩矩地給王嬤嬤行了禮。王嬤嬤看了看她,笑著按了按她的肩膀。

  「是個水靈的丫頭!」

  她又把目光轉向了三姑娘,「我看看我看看……三姑娘大了!這一去京城,竟也有三年,是大姑娘了!」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就進了堂屋。三姑娘滿面紅暈,笑聲中帶了羞澀,「可不是長高多了!六州!六醜!嬤嬤奶奶來了,你們還不出來?」

  「剛才我在院子外頭聽著,」隔著簾子,還能聽到嬤嬤奶奶的聲音,「妞妞兒人也懂事多了,是個大姑娘啦……」

  大椿還欲再聽時,厚實的棉簾子已經放了下來,遮掉了堂屋內的動靜。抱廈內又傳來一聲悶響,她忙端起簸箕閃身又進了屋。果然見得二姨娘滿面通紅,死死地緊咬著下唇,叉著腰站在地上。

  ——炕上卻是一片狼藉,炕桌歪了,一桌的菜全都打在炕褥上,想來剛才的那一聲悶響就是由此而來。只有炕角那五彩聯福的大迎枕,被二姨娘攥在手裡,卻是已經有半個角都被扯破了,枕內棉花散落一地。隨著大椿進門時帶起的那一陣風,在空氣中翻翻滾滾,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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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家族譜》

  小五房

  老太太:馬氏

  大老爺:楊海晏(未出場)

  大太太:孫氏(未出場)

  大少爺:楊善檀

  二少爺:楊善榕(未出場)

  二姑娘:楊善桃(未出場)

  二老爺:楊海清(未出場)

  二太太:王氏

  大姑娘:楊善榴

  四少爺:楊善榆

  六少爺:楊善楠

  七少爺:楊善梧

  三姑娘:楊善桐

  六姑娘:楊善櫻

  三老爺:楊海文

  三太太:慕容氏

  三少爺:楊善柏

  四姑娘:楊善柳

  四老爺:楊海武

  四太太:蕭氏

  五少爺:楊善桂

  五姑娘:楊善槐(去世)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35 AM


第二章:長大


  抱廈內淒風苦雨,可就一牆之隔,四合院堂屋內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畢竟是堂屋,首先屋頂就挑得高,西北天高地闊,卻又和京城不同,沒有條條框框,屋頂棚總是挑得特別高,幾乎屋屋都能挑出個閣樓來。也因此,雖然門窗都關得嚴實,屋角還點了個香爐,但屋內卻一點都不憋悶,反而透著絲絲縷縷的薄荷清香。就連鐵灰色的陽光透過雙層玻璃窗,都要被層層折射,折得更亮了幾分。嬤嬤奶奶進得屋來,游目四顧,先就贊了一聲好。

  這是裡外五進的屋子,堂屋照例不大,不過列了條案掛了對聯,有個官宦人家的樣子。一併屋角兩個紫檀木立架上高高架著西洋五彩玻璃大花瓶裝點門面,卻是又簡潔又富貴。識貨的人只是一進這堂屋,就能明白屋子的女主人,胸中自然有一段丘壑。——嬤嬤奶奶就高聲笑道,「太太還是和以往一樣,這麼會佈置。」

  三姑娘一邊笑,一邊把嬤嬤奶奶讓進了西次間上了炕脫了鞋,待得老人家盤腿坐好,才一頭紮進嬤嬤奶奶懷裡,趴在她肩膀上,湊在老人家耳邊說,「是我和姐姐幫著娘佈置的,嘻,您說佈置得好看不好看吶?」

  「好,好,好。」嬤嬤奶奶笑了,「妞妞兒大了,懂事了,能幫著娘,幫著姐姐了。」

  她又握著嘴咳嗽起來,眯起眼掠過了屋內的陳設:成套的鐵力木傢俱,炕上的紫檀小屏風。六州、六醜兩個小丫鬟身上半新不舊的緞襖,三姑娘身上的錦衣……

  看來,二房在京城的日子過得不錯,並沒有受到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的影響。

  至少,這影響縱有,也並不太大。

  嬤嬤奶奶就笑著問三姑娘,「妞妞兒,怎麼身上這麼素淨?就是那時候奶奶給你整理小包袱的時候,不是還收拾了幾個金的長命鎖,金項圈進去?」

  三姑娘和家裡別人又不一樣,她三四歲被送回老家,在老太太身邊養大。到了七歲才進京與父母團圓,這三歲到七歲的四年間,一直是嬤嬤奶奶帶她起居。小孩子剛懂事的那幾年接觸到的長輩,即使經年不見也決不會生疏,聽見嬤嬤奶奶這樣問,她又一頭滾到了嬤嬤奶奶懷裡,嘻嘻笑了起來,且笑且說,「嬤嬤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戴那些沉東西了。回來前娘給我們三姐妹一人打了一個金項圈,沉甸甸的,我和姐姐都不愛戴。可憐小櫻分明愛不釋手,也只好推說太沉了,平時都收起來。」

  她又猴著身子,扳住嬤嬤奶奶的肩膀問,「您的肩膀好些了嗎?是不是還老犯疼?我給您捶捶?——回了家,一開始忙忙亂亂的,娘也顧不上管我,前兒要去主屋了,姐姐就戴起項圈來,小櫻也戴起來,娘說『小桐你的項圈呢?』我就說,『好好地收著呢,那麼沉,沒事戴它做什麼!』」

  嬤嬤奶奶聽著這稚氣的復述,想到當時的情景,不由得就哈哈大笑,「倔妞妞,還是這麼壞!」

  三姑娘得意地笑了,她跪坐起來,從小抽屜裡翻出了玉做的美人拳,輕輕地敲打著嬤嬤奶奶的肩頸,又續道,「娘說『讓你戴你就戴』,我就偏不,大家鬧了一會,榆哥急得一臉通紅,跺著腳說『三、三妹!聽、聽、聽話!別、別、別老氣娘!』我倒是被逗笑了,我說『我知道,這項圈做得了,就是為了現在戴的!娘你別著急,我這就戴……』大家都笑了,娘一開始還虎著臉,可她背過身子,我瞧見她也偷偷地笑了笑。我就戴上和他們一起去主屋了,祖母瞧見還說,『小桐去一次京城,也肯戴首飾了。』那時候您都不在,我還找您來著呢,聽說您病了,妞妞兒心裡可著急。字都沒有練好,您瞧,這半天才寫了一張。」

  她一邊說,一邊歎了一口氣,「唉,一會兒娘回來,又要挨說了。」

  二房主母王氏出身名門望族福建王家,家裡從小規矩就大,也養出了她說一不二的剛強性子,偏偏妞妞兒性子又跳脫得很,這幾年來只怕沒有少受母親的約束與數落。嬤嬤奶奶頓時一心柔軟,全都傾注在妞妞兒身上,想要說些什麼寬慰三姑娘,張開口卻又閉上了嘴——這當娘的管教女兒,天經地義。再說,妞妞兒這個性子,有人管著還敢當著全家人的面下姨娘的臉,二太太要是再溫和一點兒,她簡直就能把屋頂給掀了!

  「前兒我自個兒家裡也有事。」她就挑起了另一個話頭,「你嬤嬤大爺續弦,也走不開——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沒好意思聲張,對外我就都說我病了。這不是一騰出空來,就過來看小妞妞了?小妞妞真是大了,說話做事,都有大人的樣子了……四少爺這幾年不見,也成大小夥子了吧?」

  「榆哥還是老樣子。」三姑娘神色一暗,「長高了,也壯實了,別的……都和從前一樣。」

  到底年紀還小,七情上面,說到二房長子楊善榆,三姑娘的語氣、神態,都帶出了一點黯然。

  嬤嬤奶奶也不禁跟著三姑娘歎了口氣,這才收拾心情,笑眯眯地問,「大姑娘、六姑娘、六少爺、七少爺都好?除了大姑娘幾年前省親見過一次,餘下的幾位姑娘少爺,竟是都沒有見過!」

  二房常年宦游在外,何止是幾個子女,甚至有些下人們也都是第一次回到岐山縣楊家村來。她點到的這三個少爺小姐,又都是庶出,王氏幾次回家都沒有帶上他們,沒有見過面,自然是毫不稀奇。

  三姑娘就振作起精神來,嘰嘰喳喳地扳著手指,向嬤嬤奶奶念叨了起來。「榆哥、楠哥、梧哥都上學去了,前兒見過祖母,昨兒就去學裡見先生了。娘說趕在臘月前見過先生,跟大家都熟慣了。新年開學自然而然就讀起書來,不至於又要分心去結交朋友,誤了讀書。榴姐今兒跟著娘去給祖母請安說話,小櫻呢頭一次回來,吃不慣咱們村裡的水,腹瀉呢。現在屋裡躺著,就不讓她起來了,改天她好了,再帶她找您玩去!」

  嬤嬤奶奶就又沖抱廈的方向歪了歪嘴,「屋裡那個,是你們家大姨娘呀,還是二姨娘?」

  二房兒女雖多,通房姨娘卻少,二老爺今年四十三四歲的人了,身邊也就是兩個有名分的姨娘,通房是一個都沒有。就是這樣,老太太從前還當著子女們的面數落過二老爺,「也是個知書達禮的讀書人,你自己子女雙全,按大秦律就不該納妾!我這屋裡可沒有妾站的地方!」

  全家從上到下,打從封疆大吏大老爺算起,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沒有一個敢駁老太太的話。二老爺一聽就站起來說:「兒子知錯了,請娘責罰。」多大的人,臉都紅到脖子根了,二太太更是臊得一臉通紅……

  楊家畢竟是一百多年的名門望族,家風持正,與外頭那些輕浮狂躁的所謂新貴,行事上有很大的差異。

  提到姨娘這兩個字,三姑娘就撇了撇嘴。

  此時此刻,她就不像一個天真不知事的孩童了,一個無知小兒,是絕不會有三姑娘此時的複雜表情。

  嬤嬤奶奶一眼掃過去,心底暗暗詫異,卻是還沒有來得及品出三姑娘的情緒,這一瞬間的五味雜陳,就已經消失在了三姑娘形於外的不屑中。

  她伸出纖細的、柳條兒一樣的手指,比了一個二字,輕聲說,「厲害得很!仗著自己生了梧哥,就覺得是個功臣了。在京裡的時候,什麼事都要掐個尖兒,從前我不懂事的時候也不覺得,懂事了,外祖父家裡又出了那樣的事兒……她就越來越過分,越發地騎在娘身上拉屎拉尿的。娘和姐姐脾氣好,都不和她計較,我卻忍不下去,嬤嬤,您瞧瞧那個做派!我就是看不慣她!咱們西北前幾年,年年多少百姓餓死。也就有這樣的人,不把錢當錢,不把糧食當糧食,簡直,簡直……」

  她簡直不下去了——畢竟還是小,拉不下臉來說髒字兒損人,簡直了半天,才恨恨地呸了一聲,「要真有報應,就該罰她下一世做個餓死鬼!」

  嬤嬤奶奶不禁哈哈大笑,連聲道,「傻丫頭、傻丫頭!」

  笑過了,卻也有一點出神:二太太這是轉了性了?居然也會讓一個小小的姨娘騎到她頭上,作威作福……

  她的思維飄開了一瞬,又很快飄了回來,和顏悅色地問起了三姑娘,「這一路上好走不好走,太平不太平?唉,今年收成不好,前線又在打仗,這橫徵暴斂的,聽說從京城過來,一路上青紗帳裡,好漢們是虎視眈眈,專門打劫官眷!你們帶的家私又多……」

  三姑娘也歎了口氣,「我去京城的時候雖然還小,可還記得那時候兩邊人煙稠密得很,走一段路就是一個村鎮,這次回來就覺得荒涼得多啦。不過倒是太太平平的——我們是跟著後頭增援過來的兵馬一起走的,幾千人呢,爹說,沒有誰敢打咱們的主意。」

  嬤嬤奶奶不禁又是一笑:一點點大,十歲的小姑娘,說起六七歲的事,就是『從前還小』。看在老人家眼裡,這三年時間,卻只是一眨眼。

  三姑娘一邊說,一邊忽然又拍了拍大腿,「噢!我忘了,大姨娘在裡頭念經呢!我喊她去!」

  她叫了一聲『六醜』,便跳下炕來,噔噔噔出了屋子。嬤嬤奶奶要叫都已經來不及了。這邊兩個小丫鬟六醜六州都出了裡屋,六醜捧了茶,六州捧了一盤子脆生生的小黃瓜、小香梨等洞子貨出來。兩人都給嬤嬤奶奶請安,「奶奶好,幾年不見了,奶奶看著還是那樣康健。」

  這兩個小丫鬟都是跟著三姑娘一起長大,又被她帶到京城服侍,再跟回來的。當年和嬤嬤奶奶朝夕相處,都很熟悉,六醜更和嬤嬤奶奶沾親帶故,此時見面,自然也是噓寒問暖。六醜和三姑娘一樣,都恨不得滾到嬤嬤奶奶懷裡,早已經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在回鄉路上的見聞,六州卻是獻了茶,便在一邊歸置著亂成一團的炕桌,只是時不時插一句話,分一分六醜的話頭,不使場面過分熱鬧。

  沒過一會兒,三姑娘就牽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進了屋子。這少婦容長臉兒,穿著水紅色的裙子,戴了一朵銀珠花,除此之外便沒有多餘的墜飾。見到嬤嬤奶奶,她就笑著行下禮去,「王媽媽好,多年不見了,沒想到還有福分回來給您請安。」

  這是二太太身邊的大丫頭提拔的姨娘,當年二太太新婚時還在楊家村居住,大姨娘和嬤嬤奶奶當然是有接觸的。

  嬤嬤奶奶的眼神在大姨娘身上一轉就旋開了:打扮殷實,神色安詳,不過面色黯淡膚色略有些焦黃,看來近年來是沒有怎麼得寵……

  「我老婆子又不是主子!」她安詳地受了大姨娘的禮,口中道,「倒是大姨娘是半個主子,要行禮,也該反過來才對。」

  大姨娘微微一笑,「奶奶客氣了,您是奶過爺的人,也是半個主子,又是長輩。給您行禮,應該的。」

  到底是二太太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雖然長得不過清秀,但說話做事,都讓人挑不出禮來……

  三姑娘把大姨娘拽出來,自己就再不管待客的禮數,而是猴在嬤嬤奶奶懷裡和她說話。大姨娘自然而然,便行使起了主人的職責,在地上找了個座兒,和嬤嬤奶奶談起了二房離鄉之後,這些年來楊家村的變化。

  自從前朝楊家遷徙到岐山縣居住,迄今已有一百多年。這一百多年來又先後出了幾個大人物,可以稱得上是書香世代、一族簪纓,漸漸這寶雞楊的名聲,在西北也就叫得響亮了起來,儼然成了一方望族,而這十多年間,隨著江南總督楊海東的崛起,楊家已經隱隱有了西北第一世家大族的派頭。不過一百多年下來,族人繁衍生發,如今鳳翔府一帶楊姓儼然已經成了大姓,若是都歸攏起來,楊姓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這些人和寶雞楊多少都沾親帶故,卻是三教九流無所不為,也不乏打著寶雞楊的名號在外招搖撞騙的,真正的楊家族人深受其擾,立身反而更加謹慎。因此隨著楊家興旺發達,族規反而日趨嚴厲。就連這楊家村,也不是人人都能進來胡亂窺探的。比如楊家小五房二太太這一行人回來,所有男女人丁都要編了冊子,到族長家中登冊造冊,這就是近年來才興發的新規矩。

  「村裡又公推了幾個長老並年輕伶俐的族人,在各家串門打轉,將下人們、家人們的長相來歷都暗暗記下。生面孔們不經報備在村裡隨意行走,是要遭到盤問的。」嬤嬤奶奶就備細告訴了大姨娘,「我老婆子年紀大了,倒不記得什麼,想來不多幾日,是一定會有人上門來嘮嗑說話的。到時候姨娘也留著心,將家裡的下人們都拉出來見一見,免得發生誤會,反而鬧得不好看。」

  大姨娘連連應了是,又笑著請教嬤嬤奶奶。「哥兒們昨晚上回來,個個都耷拉著臉,似乎在族學裡過得不開心,可當年俺們在家的時候,三爺、四爺都還在族學讀書呢——」

  嬤嬤奶奶歎了口氣,正要說話時,院子裡又有了動靜,三姑娘扭頭一看,笑道,「娘和大姐回來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36 AM


第三章:有求


  二太太王氏一進院子,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

  雖說楊家是百年名門望族,但似楊家小五房這樣,家裡兄弟兩進士,一門二四品的家族分支,不管在哪個名門世家裡,說話聲也夠響亮了。要不是小四房出了如今威鎮東南的江南總督楊海東,年方四旬就是封疆大吏一品總督,多少蓋住了楊氏其餘人等的風頭,恐怕小五房這兩兄弟的威風,要比現在更甚。

  儘管如此,由於小五房長子楊海晏正在廬州為官,已經有多年不曾回鄉,就是要巴結也無從巴結。這一次二子楊海清從京城翰林院調任甘肅省布政使司左參議,又升了半品,落實了『一門兩四品』的外號,又要回到西北做官。族中各色人等,早已經是摩拳擦掌等著要抱小五房的粗腿,二太太才一進楊家村,各色各樣的請柬便雪片一樣地飛了過來。令得這位精明強幹的官太太,也頗有分身無術之感。

  不過,事分輕重緩急,應酬的事可以慢慢來,還是要先將家中收拾妥當。王氏才將這個兩進小四合院收拾出來落腳停當,便馬不停蹄地帶著一家兒女去主屋給婆婆請安,又安排幾個兒子進族學與族裡的兄弟們熟悉認識,拜見族學老師。再派人送信進西安城內,向娘家人報平安,忙亂了足有三四天時間,這又惦記起了長女的婚事,連一天都不曾休息得,這一日一大早起來,就帶著長女再進主屋,找婆婆說起了私話。

  這一頓折騰下來,縱使王氏素來精力充沛,不比一般京城貴婦,稍微一經勞累,便叫著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但辦完諸多雜事一進院子,還是感到一股由衷的疲憊,從五臟六腑捲了上來。又兼想到還要與族裡親戚應酬,一進門她就先歎了一口氣,才要說什麼,緊接著就感到了不對。

  二姨娘久住京城,慣了京城的大院子,這一次回到楊家村,村裡屋舍狹小稠密,一家人暫時棲居於這間兩進的小院,實在是騰挪不開,只得將她安排在了倒座抱廈中。她心裡嗔著自己偏心眼子,把更寬敞一些的西廂抱廈安排給大姨娘,這幾天是摔鍋摔碗沒有一刻安靜,也不顧天氣寒冷,藉口屋內憋氣,不到晚上吹燈,是決不會關上窗子的。就是吹了燈,往往隔著窗子,還聽得到她罵小丫頭的說話聲。

  可今兒倒座抱廈卻是關門關窗,屋內悄無聲息,眼看著是用午飯的時點,要擱在往常,二姨娘早就興頭起來,隔著窗戶挑肥揀瘦,嫌棄給自己聽,刺自己待她薄了,給的菜少了……

  王氏就掃了身邊的大姑娘一眼。

  大姑娘善榴也覺出了不對,一雙杏眼一閃一閃,桃花一樣的唇瓣也微微地抿了起來,王氏一看就知道:女兒這是早就尋思起了個中的玄機。

  雖然是朝夕相處,但一眼掃過去,落到了善榴面上,王氏還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她欣賞地望著大女兒的裝束:白狐斗篷純淨無暇,素雅裡透了莊重,丫髻盤在腦後,插了一朵小小的金珠花。胸前金瓔珞伴著步伐一抖一抖的——十六歲的大姑娘,即使是這樣簡單樸素的打扮,都襯出了鵝蛋臉上淡淡的紅暈,襯出了她初綻的風華。

  是個大姑娘了……王氏不由得就在心底歎了口氣。雖說有時候還稚嫩了些,但人情世故機變城府,自己的全盤本領,已經被善榴學了八成去。看她眼神閃爍中的深思,只怕是才進院子,自己尚且還在歎氣,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對。

  善榴是要比善桐靈慧得多了!

  就不知道西北一帶,有哪戶人家配得上這個極出色的女兒了。只盼著婆婆看在孫女面子上,好歹能上心打聽打聽。自己多年沒在西北,很多事是壓根沒有聽說,到底不比婆婆的消息靈通。

  本來還想請動婆婆,往族長家走動走動,由族長夫人出面保個大媒,善榴臉上就更有光輝了,如今看來……

  她一邊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一邊將視線轉到了堂屋西次間,見到二女兒善桐隔著窗對自己招手,眉峰不由得就是一凝。

  善榴已經在她身邊開了口笑,「三妹也實在是太不穩重,王嬤嬤這一來,倒是把她給樂得夠嗆。」

  王氏才一怔時,只見門簾啟處,王嬤嬤已是大步出了屋子,迎下臺階來作勢要拜,「老奴給太太請安——」那邊善桐也追出了屋子,跟在王嬤嬤身後笑道,「娘,嬤嬤奶奶來了!」

  原來是王嬤嬤到了,想必是自己先一瞅抱廈的當口,她已經從窗前離開進了堂屋。自己畢竟不比善榴,年輕人敏捷,一眼就將全局置於掌握之中……

  王氏按下思緒,搶前幾步將嬤嬤奶奶扶了起來,親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奶媽媽,您和我也客氣上了?這麼大冷的天,您就在炕上坐著多好,還迎出來做什麼?又不穿大衣裳,回頭這要一著涼,奶哥哥該罵我不懂禮數,凍著您老人家了。」

  越是北邊,越是大戶人家,養娘的地位也就越是尊貴,雖說還不脫下人身份,但往往和奶兒子之間的感情,有真摯得如同親生母子的。嬤嬤奶奶非但是老太太身邊的大紅人,更是一手撫育了二老爺、榆哥同妞妞兩代主子,身份自然更不同凡響。王氏雖然平時自重身份,神色總是淡淡的,但對她卻不一樣,不但一口一個奶媽媽叫得親熱,甚至還硬是將嬤嬤奶奶拉到了炕上和自己對坐,又吩咐善榴、善桐姐妹。「去給你們嬤嬤奶奶泡一壺好茶來!」

  兩姐妹對視了一眼,都笑著應了聲是,善榴便拉著妹妹退出了西次間,進了西裡間的小耳房裡。

  這耳房小得只有幾張方桌大,格外有一扇小門通到外頭。是給丫鬟婆子們出入打水供主人使用的,牆邊又放了一個小煤爐,上頭坐著個大銅壺,六醜、六州兩個小丫頭正圍著煤爐,嘰嘰喳喳地說些閒話。見到善桐進來,兩個人還不當回事,等善榴掀簾子進了耳房,便都站起身來,規規矩矩地問,「大姑娘好?」

  善榴一皺眉,「人這麼多,屋子裡擠得慌,你們下去找暗香疏影說話吧,這裡有我和妞妞兒呢。」

  兩個小丫頭不言不語,順序退出了耳房。善桐看得樂出聲來,「大姐明明生得這樣好看,要比我漂亮多了,可不知怎麼回事,我這兩個丫頭見了你,倒像是小鬼見了鍾馗,怕得和什麼一樣!」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不由得就歎了一口氣。

  她們姐妹生得並不十分相似,善榴生得像外祖母,鵝蛋臉、杏核眼、花瓣一樣的小抿嘴,是個最標準不過的大家閨秀,又有一股清冷冷的神韻,一打照面就看得出來:這一位大姑娘可不好糊弄,是個心明眼亮的角色。

  可善桐呢,生得卻是誰都不像,桃花眼迷迷濛濛的,老笑得眯成了月牙,雖然有時候也作出凶相,但光憑這一雙眼睛就不嚇人。家裡的丫鬟小子全都怕自己,卻是一點都不怕她,動不動還撩惹她一道玩耍。都已經十歲了,還和五六歲的孩子一樣,一叫就想出門去玩。要不是到底心裡漸漸也明白事情,真要以為她和善櫻一樣,是個面上糊塗,心裡更糊塗的大糊塗了。

  「我問你。」她用布包著手,試了試銅壺的溫度,覺出了水尚未開,便一拉妹妹,將她拉著坐到了自己身邊。「今兒你是不是又去和二姨娘置氣了?」

  善桐頓時就瞪大了眼,吃吃艾艾了一會兒,又要站起身來,善榴早一把拉住了,壓低了聲音數落,「叫你不要開口不要開口,你是把姐姐的話當成耳旁風了?一會嬤嬤奶奶走了,你又要挨數落!」

  她今年十六,要比妹妹大了六歲,自小在母親身邊長大,言傳身教,養得少年老成。善桐七歲到京城時,姐姐已經十三歲,言行舉止和大人一般,甚至要比一般的大人更穩重。對待善桐與其說是姐妹,倒有幾分小媽媽帶女兒的意思。只是善榴心軟,不比王氏持家嚴厲,善桐雖然敬她,卻不大怕她。聽到姐姐這樣說,便不服氣地嚷道,「我又沒有說錯!自從她到了西北,成天摔東打西、挑三揀四的,倒是比正經的主子還鬧得歡實。梧哥嘴上不說,心裡不知道多少難堪,這幾天飯都吃得少了!再說,祖母最憎小星充大,這件事傳到她老人家耳朵裡,又要——」

  她的聲音一下放輕了,若有若無,就像是一聲歎息,「又要說娘的不是了……」

  提到老太太,善榴也不禁跟著妹妹歎了一口氣。

  楊家百年望族,族內分支不少,雖說宗房正統延綿不絕,但卻也很難將族內的爭鬥完全消彌。這族內以強淩弱互相兼併的事,全國歷年來本所常見,楊家自然也不例外。當年老太太青年喪夫,四個兒子又都幼小,全仗她一人含辛茹苦,將四個孩子養育成才,對外維護家產不被族內豪強完全兼併。也因此,四個兒子雖然年紀都已經老大,但對老太太卻依然俯首貼耳,言聽計從,這楊家小五房內,還是要數老太太的聲音最亮。

  卻偏偏,老太太和二房主母王氏之間……

  一時間,善榴就又想到了自己今早進主屋給祖母請安的場面。

  她的眼神一下就悠遠了起來,又出了一回神,才將話題拉回來,死死地釘在了今天稍早的事上。「你都說什麼做什麼了?說給姐姐聽聽。」

  她猶豫了一下,又問,「這事,被嬤嬤奶奶聽著了沒有?」

  善桐咬著唇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點心虛:小妾不知分寸,鬧得家宅不寧,需要子女輩出面彈壓。本來就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嬤嬤奶奶雖然是二房養母,但畢竟也是老太太身邊的紅人……

  「我本來在臨著大字呢,她是一句高過一句,明知道娘不在,也不知是抱怨給誰聽。我就忍不住了,沖出去站在她窗戶底下,沖了她幾句——」

  她抱著善榴的脖子,在她耳邊將自己說過的話復述了出來。「我可沒有說一句假話、大話。站在楊家的地兒說楊家的不是,這話傳出去,不知道的,還當咱們家是多尊貴!連老家都看不上了……」

  饒是善榴心思沉穩,喜怒素來不形於色,依然不禁被妹妹的回憶,逗得噗嗤一聲笑將起來,「你啊你啊,娘生你的時候,准是吃了篾片,你這一張嘴,是刀子一樣利!虧得你不是男人,不然科舉不成,去做個訟棍,包你財源滾滾,這輩子都不愁吃穿!」

  善桐見姐姐語氣鬆動,一下就泥進了善榴懷裡,「好姐姐,一會兒娘要是說我……您幫我擋一擋麼!」

  「怎麼。」善榴板起臉來,語氣裡卻依然閃爍著笑意。「現在就怕挨娘的數落了?我看你數落二房的時候,倒是很伶俐麼,怎麼現在又膽小起來?」

  兩姐妹說說笑笑,善榴見水已經開了,便拎起銅壺,又親自翻了一個楚窯泥金的小蓋盅來,撮了一小撮上等香片,將熱水注入。善桐看得直咋舌,「姐,嬤嬤奶奶又不是外人,再說……」

  再說身份再高,那也是個下人,出動這泥金小蓋盅,似乎也太過分隆重。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心中忽然一動。

  從前一直將她看做個孩子,雖然口舌便給,但畢竟年紀還小,懵懵懂懂,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也就沒有上心教她為人處事。

  沒想到這孩子一大,真是一天一個樣,就是幾個月來,妞妞兒就懂事多了。雖然行事還是疏漏百出,但如今說話做事,都肯用心去思忖。

  她就將心底的愁悶露出了一星半點來,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情勢比人強,咱們現如今,還得求著嬤嬤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多說幾句好話。怎麼隆重,都不過分的。」

  善桐雙眉上軒,先還是一臉的不解,見了姐姐的臉色,旋即又會過意來,她壓低了聲音,「今兒個在主屋,受了氣了?」

  善榴卻是有意沒有答話,見茶已泡得,便尋了黑漆託盤,親自端了,帶了善桐穿過西稍間,隔著簾子高聲道,「娘,我送茶來。」

  待得裡頭王氏笑著說了一聲,「進來吧。」這才帶著妹妹進了屋。

  王氏和嬤嬤奶奶正在炕上對坐著說話,嬤嬤奶奶還是西北人的老習慣,盤腿在炕前打坐。王氏卻是側靠在迎枕上,姿態親昵中又透出放鬆,顯然和嬤嬤奶奶說得相當投機。見到兩個女孩進來,她的眼神就落到了善榴手中的託盤上,隨即又滿意地一睞,笑盈盈地沖善榴做了個手勢。善榴便將茶碗送到嬤嬤奶奶面前,輕聲道,「嬤嬤喝茶!」

  嬤嬤奶奶有幾分受寵若驚,再三道,「這也太客氣了,大姑娘折殺老身也。」

  自從這兩母女進門,善榴一舉一動,嬤嬤奶奶都看在眼裡,這禮遇是出於她自己的尊重,還是王氏的吩咐,自然瞞不過老人家的眼睛。

  以養娘的身份,得到這樣格外的禮遇——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嬤嬤奶奶對善榴的態度一下就熱情了起來。

  「一轉眼,大姑娘也十六歲了!」她就和王氏感慨,「剛出生的時候,我的頭髮還沒有白呢,第三代的頭一個孫女,一落地老太太看著就喜歡……」

  見到王氏母女倆的表情,嬤嬤奶奶的話就突兀地頓住了,善桐更是一臉的好奇,幾乎都要滿出來。恐怕要不是有嬤嬤奶奶在場,早就要開口盤問母親與姐姐這一趟往祖屋走動,到底是有了什麼遭遇。

  到底年紀小臉皮薄,善榴先擋不住,她站起身來和王氏說了幾句話,便低頭向嬤嬤奶奶告辭,「善榴先回房去了,您好歹多坐一會兒,中午一道吃飯……」

  沒等嬤嬤奶奶回話,一甩頭就出了屋子。

  嬤嬤奶奶和善桐一道目送她進了西廂,她詫異地吸了一口氣,望向了王氏。「大姑娘這是——在主屋受氣了?」

  王氏臉上又閃過了一絲為難,她才要說話,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鐘,便轉了口笑道,「幾個奶孫子要回來了,嬤嬤奶奶留下來一道吃飯吧!」

  嬤嬤奶奶忙說,「太太忘了,老身過午不食,已是在家吃過午飯才來的。您們只管忙,不用招呼我。」

  她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又坐下了,說。「等看過榆哥,我就回去,下午再來和太太說話。」

  正說話間,幾個男孩也一前一後地進了院門。嬤嬤奶奶隔著窗戶,一眼看到了打頭的少年,喜得一下就站起身來,眼中放出光彩,問道。「榆哥——榆哥長這麼高了?」

  王氏臉上又掠過了一絲陰影,她無聲地吐了一口氣,才笑道,「可不是,就是光長個子,一點都沒長心眼。」

  嬤嬤奶奶聞聽此話,臉上頓時也是一暗。過了一會,才又打疊起了一臉的笑,「不要緊,再大些就懂事了!」

  王氏感激地望了嬤嬤奶奶一眼,「借您吉言!」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37 AM


第四章:跪下


  一家人吃飯,嬤嬤奶奶在一邊看著,到底也不像。老人家又在屋裡坐了坐,待得聞到了廚房方向的飯菜香,說定了下午再找王氏說話,便站起身來,「還要去主屋走走,這一向也有幾天沒過去了。」

  王氏忙親自將嬤嬤奶奶送出了堂屋,「知道老太太幾天見不到您,心裡就發慌,我們也不敢留您。好歹下午早些過來——」

  她又依依不捨地握了握王嬤嬤的手,笑著目送她出了院子,待得院門合攏,這才帶著孩子們轉身進了堂屋。一家人在西稍間裡圍坐,讓下人們開上飯來。

  二房的幾個孩子,除了長子善榆、次女善桐之外,都常年在京城居住。想那首善之地,自然是富貴繁華,應有盡有。這一次隨著二老爺升遷外放,拖家帶口地回了西北,在這苦寒之地落腳。偏偏下處又狹小,吃食又匱乏,自然不止二姨娘一個人感到不滿。就是幾個孩子,看到桌上的幾個菜,臉色都有些發苦。就是善榴,舉起筷子來,都頓得一頓,才慢慢地撿了一筷子醬瓜進口。

  倒是善榆和善桐兩個人並不在意,善桐閃著雙眼,看了母親一眼,先夾了一大塊羊肉給善榆,她笑著說,「榆哥,你猜這是誰做的紅燜黃羊肉?」

  善榆眼底頓時放出了喜悅的光,他輕輕一跺腳,難得不大結巴。「是、是主屋送來的?」

  王氏笑了,「哦?倒是不知道榆哥愛吃黃羊肉。」

  榆哥自打滿月,便和其餘三房的長子一樣,被送到了老太太身邊養育。一直長到十歲,才和善桐一起到京城生活。足足十年的分別,使得他和這個家庭的氛圍總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榆哥性子悶,話又少,王氏居然也是到了今天,才湊巧知道自己這個悶葫蘆長子愛吃黃羊肉。

  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就憨憨地笑了,卻並沒有回答母親,而是大口大口地扒起了白米飯,反倒是梧哥抬起頭來看了榆哥一眼,略帶納悶地道,「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家裡送來的黃羊肉乾,咱們不知道怎麼做好,爹又不愛吃,都拿去送人了。大哥愛吃,怎麼不早說?」

  榆哥還沒有答話,善榴已經提醒道,「這裡可是老家,不能再叫大哥、二哥的了。」

  楊家小五房雖然四個兒子都已經成家立業,有了孩子,但內部沒有分家,說到排行,榆哥雖然是二房長子,但卻是四少爺。梧哥要叫他一聲四哥,才算合了禮數。

  梧哥吐了吐舌頭,「姐姐說得是,下回再不敢了。」

  他又笑著說,「今兒在學堂——」

  王氏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警告道,「食不言寢不語……」

  孩子們頓時都安靜下來,默默地吃完了一餐飯。

  孩子們吃得都快,卻並不起身,等王氏擱下碗來,才魚貫站起來告辭。「我們吃飽了。」

  楠哥又笑著問,「櫻娘今兒好些了嗎?」

  「大姨娘在裡頭照看著,說是人已經差不多全好了。應該不是瘧疾。」善桐忙向哥哥彙報,「不過慎重起見,還是不讓咱們進去看她。」

  二房三女善櫻、次子善楠都是大姨娘的子女。三子善梧就是二姨娘的骨肉。長女善榴、長子善榆,次女善桐則是王氏親生。不過幾個孩子感情不錯,嫡庶差別,並不太明顯。

  幾個孩子又說了幾句瑣事,善梧就毫無遮攔地打起了呵欠,「天都沒亮就要起!這半天才吃午飯,這才一飽人就困得慌。」

  善桐也握著嘴直點頭,「可不是困得厲害,我要去睡一會兒了!」

  她渾水摸魚,本想就這樣混出堂屋,沒想人都到了門口,母親柔和的聲音又追了過來。「都去睡吧,不過冬日天短,還要早些起身——三姑娘留下。」

  善桐頓時知道,雖然母親自從進屋以來一句話都沒有問,甚至都沒和二姨娘打過照面。但自己的作為,是一點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神。

  她一縮脖子,怏怏地回轉進了西稍間裡,盡力弓肩聳背,作出了一副可憐兮兮的鵪鶉相,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娘……」

  王氏抬起眼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垂下頭去,雲淡風輕地吹了吹茶盅上的白煙,才吩咐屋裡的媳婦,「望江,把窗戶打開一點,散一散飯味兒。」

  便又低頭喝茶,將善桐晾在了當地,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輕輕地將茶碗頓到了桌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兒又搗什麼亂了?說。」

  她平素裡雖然和氣公平,不論是庶子嫡女,都照管得很是妥當,但畢竟身為主母,威儀天生,這茶碗一頓,善桐嚇得是肩膀一顫,吃吃艾艾的,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心驚膽戰地抬起頭來,窺視母親的臉色,見王氏臉色淡淡,沉思不語,心驚膽戰之餘,又有些不服氣地在心裡給自己鼓起了勁。

  不要說是京裡的大戶人家,就是楊家村裡,有幾戶殷實人家納了妾的,哪個姨娘不是老實本分,不要說當著主母,就是當著第二代的小主子們,都恨不得將頭垂到地上去?就是大姨娘,娘親自提拔的通房,陪嫁大丫環出身,善楠善櫻兩個子女都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這麼多年不也陪著小心,口中是從來都聽不到一句不妥當的話。

  她雖然自小也是被母親帶過的,但三歲到七歲這幾年間,卻是在祖母身邊長大。老太太為人方正,對妾字幾乎是深惡痛絕,善桐耳濡目染,自然對姨娘們就先有三分的看不慣。到了京城,看到二姨娘這樣輕狂的態度,如何忍得下去?只是從前地方大,一個是父妾一個是女兒,打照面的機會也並不太多。因此雖有幾次衝突,卻也都並不大,像今天這樣沖出去隔著窗子和二姨娘鬥嘴,這也還是善桐第一次如此膽大妄為。

  有理走遍天下,沒理寸步難行。小姑娘就在心底自我開解了幾句,才抬起頭來,一咬牙關,口齒清楚地道,「是二姨娘今天……」

  她就將自己和二姨娘之間的衝突,交待得明白俐落。從二姨娘開著窗子念叨二老爺開始說起,說到了嬤嬤奶奶進屋,越說越是理直氣壯,越說越是聲高,到得說完了,便抬起頭來灼灼地望著母親,朗聲道,「妞妞兒行事無狀,惹惱了娘,妞妞兒做得不對。」

  還說自己做得不對?聲音高成這樣,態度坦然成這樣,做得對不對,只怕善桐自己心裡早就有了成見。

  王氏不由得有了幾分啼笑皆非,她掃了窗外一眼,也提高了聲音,不動聲色地道,「你知道自己行事無狀,就好!——跪下!」

  三姑娘臉上若隱若現的驕傲,一下就凝固住了。她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王氏,就好像一腳踏出去居然踩空一般,心裡說不出的難受酸楚,一下就全湧了上來。

  本來以為,母親性子又和氣又大方,不樂意和姨娘計較,大姐又是要出嫁的人了,一門心思都放在親事上,哪裡顧得上管教姨娘。自己出面說她幾句,也是不疼不癢,又占著理,二姨娘就算要鬧,爹不在,鬧給誰看?她要是還知道羞恥,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大家安靜,自己也用不著天天聽她指桑罵槐傷春悲秋。這件事雖然有越禮的地方,娘是要說自己幾句,但心裡應當還是高興的……

  善桐雖然口齒靈便心思活動,但畢竟年紀還小,一心以為自己做了件好事,雖然有失身份,雖然無禮,但頂多挨上幾句數落,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聽母親的語氣,竟似乎全非如此——她平時也不是沒有犯過錯,王氏帶著笑不鹹不淡地說她幾句,也就罷了,是從來沒有這樣當一回事,還要她跪下來說話。

  她這一猶豫,王氏面色更沉,一眼掃過來,善桐身不由己,已經跪了下去。冰涼的地面,頓時讓小女孩嬌嫩的膝蓋一陣涼疼,她微微一皺眉,又倔強地抬起頭來,咬著唇和王氏對視,竟是不肯在神態上露出一點下風。

  只是到底年紀小,這痛楚又怎麼能瞞得過母親?王氏面上閃過了一縷淡淡的心疼。——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倔……

  只是這心疼卻也是一閃而逝,她抬高了語調。「二姨娘這麼多年來為我們楊家生兒育女,服侍你爹盡心盡力,從情分上來說,和我情同姐妹,從名分上來說,她是你的庶母。她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要你一個做小輩的僭越身份,隔著窗戶去下她的面子?」

  這句話問得又刁又狠,善桐一時間竟答不上來,一口氣噎在胸口,吞吞不下吐吐不出,難受得她幾乎翻起了白眼。月牙一樣的桃花眼也凝聚起了霧氣,竟是被王氏的一句話,就問出了眼淚。

  「再說。」王氏看了窗外一眼,頓了頓,待得西稍間那頭的倒座抱廈傳出了啪地一聲輕響,才又將聲音給壓了下來。「不過就是一碗羊肉,你犯得著這樣心疼?你自己一根金鐲子,換成羊肉,能供全村人吃幾年了?咱們在京城住的是什麼地兒,在這裡住的是什麼地兒?為了給你們少爺小姐騰地方,二姨娘把東西廂房讓給你們,自己在倒座抱廈住……這裡面的體貼,你難道品不出來?她就是抱怨幾句,又算什麼?偏生你還這樣不懂事——」

  善桐再忍不下去,高聲駁了母親的話,「是!一碗羊肉不算什麼,咱們家如今富貴了,不要說羊肉,天上飛的地下走的,誰的肉吃不起。可吃得起就能不惜福了麼?娘也不是不知道,就是祖母這些年來,不過四菜一湯——」

  王氏面色頓時一變,她站起身來喝道,「還學會頂嘴了?」

  善桐不管不顧,還往下說,「平時口中常說:當時大伯沒有考中進士的時候,就是維持這四菜一湯,都要花費心機。老人家是最看不上這輕狂浮躁,有了點富貴就作踐糟蹋……」

  她雖然年小,但聲音卻很響亮,透過打開的窗門,都驚動了院中的幾頭貓狗,使得小生靈們跑動起來。王氏心頭火起,不由得上前一步抽了善桐一耳刮子,這才將小女孩滔滔不絕的自辯,抽得斷在了口中。

  這啪的一聲脆響,竟也似乎都傳出了窗隴,將院子裡的氣氛,一併凍住。

  王氏平時教女雖然嚴厲,但不要說嫡女,就是庶女庶子,都不肯動一根手指頭,縱有彈壓懲戒,也多半是以言語說教為主。平時二老爺性子上來了要動粗,但凡她見到的,再沒有不上前勸阻。這一下抽善桐耳光,真是幾年以來第一次動手,就連屋內幾個丫鬟媳婦都驚呆了。

  善桐更是又羞又氣,鼻子一酸,眼底便聚滿了淚水,只是她越是不服氣就越是不服軟,抽了幾下鼻子,終於將眼淚忍在眼眶中,不使下墜。

  屋內氣氛,一時間幾乎凝固,恰又有一陣北風從屋外捲進來,還是望江聳了聳肩微微發抖,叫了聲『好冷』,上前合攏了窗子。這才打破了這一刻尷尬到極點的氛圍。

  小女孩皮膚比豆腐還嫩,吃得王氏這一巴掌,臉上頓時已經浮起了紅腫,王氏怔怔地望著女兒,眼底到底閃過了一絲酸楚。她瞥瞭望江一眼,不動聲色地擺了擺手,見望江會意領著媳婦們出去了,便又上前拉起善桐,輕聲道,「疼不疼?」

  善桐猛地一掙,退了幾步掙出母親的掌握,卻因為膝蓋疼痛,不免有些踉蹌,又把炕桌前一碗茶給帶得摔到了地上。這精緻的碗碟摔出了一聲脆響,也就將她眼底的淚摔了出來。王氏還沒有來得及抓住她,三姑娘就已經抹著眼淚奔出了西稍間,將西稍間門口的軟綢簾子,帶得一陣亂顫。

  她自小性子強,雖然也嬌生慣養,有任性的時候,但幾乎從不流淚,這淚珠掉在地上,立刻就是在王氏心裡砸出了一個坑。她幾乎是本能地站起來,跟在善桐身後追了幾步,這才勉強站住了腳,又沉思了片刻,才打起簾子,把望江喊了進來。

  「……讓善榴去陪妹妹說說話。」王氏一邊思忖一邊吩咐,「你到抱廈裡找二姨娘說說話,就說一會讓三姑娘過去向她賠罪。」

  望江眼神一閃,輕聲答應下來,「奴婢知道該怎麼說話的。」

  她略做猶豫,又問,「梧哥那裡要是問起來,該怎麼說?」

  「就實話實說。」王氏毫不考慮地道,唇角微微上揚,「看看梧哥是怎麼回話的。」

  這位和氣公道的二太太生了一張圓臉,雖然威儀天生,但笑起來的時候,臉上自然而然出現了兩個酒窩。倒讓她有了幾分不合適的天真——卻和善桐的笑顏,在神態上有幾分相似。她一邊笑,一邊反而回到炕邊,又緩緩坐了下來。如若不是拳頭猶自緊握,心中的萬丈波瀾,簡直是一絲不露。

  望江看著二太太的笑,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才要往西廂去時,只聽得吱呀一聲,院門便被人推了開來,卻是嬤嬤奶奶從偏門進了院子。

  和第一次進來時不一樣,老人家臉上似笑非笑,又有些不忿又有些心疼,簡直是一臉的官司,只是沖望江點了點頭,便掀簾子進了主屋。

  望江心頭一顫,直覺有些不對。她先往後院西廂,向善榴傳了話,便進了倒座抱廈,傳達王氏的安排。

  她是王氏身邊第一個得意的媳婦,平時也不知走了幾次二姨娘屋裡為王氏傳話,自然是熟不拘禮,一掀門簾便推門而入。腳步又輕,直到進了裡間,二姨娘才發覺她的到來。兩邊一打照面,卻都是一怔——

  二姨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靠到了牆邊,耳朵還貼在倒座抱廈同西稍間相連的那一面牆上,很顯然,她在偷聽西稍間裡的動靜。

  望江啼笑皆非,想要說些什麼,可一思及連善桐身為幼女,都要在二姨娘身上栽了跟頭,便趕忙又作出了一臉的恭敬。她正要說話,卻只聽得了嬤嬤奶奶的聲氣透過窗門,若有若無地傳了進來。

  「老太太說,大姑娘的婚事,她是不敢管,不是不想管……」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37 AM


第五章:幫忙


  嬤嬤奶奶和王氏在上房說著大姑娘善榴的婚事,善榴本人卻是全不知情。她本人也正在房中,為了自己的心事傷神,待得聽到望江傳來消息,知道善桐吃了母親的耳光,頓時又將自己的心事放下,站起身幾步就出了門,進了善桐居住的後院東廂。

  小五房雖然顯赫,但楊家村人丁實在稠密,居住在內圍的又都是五服內的親戚。強買強賣的事,不要說老太太馬氏,就連王氏自己都做不出來,而除非是山窮水盡,又有誰會隨意典賣祖屋?小五房祖屋是四進的院子,歇下老太太並三子、四子兩家人,已經是滿滿當當,這一間兩進的院子,還是說了無數的好話,又許以高價,才從原主手中兌過來的。因此地方雖然不大,但王氏卻沒有再行置換搬家的打算,確實是用了心思佈置的。善桐居住的東廂裡外三間屋子,就都是成套的黃花梨木傢俱,說起來論價值,是要比善榴屋裡不成套的那些個鐵力木、雞翅木桌椅更高得多。

  這卻不是母親偏心,只是善桐只有十歲,還要在楊家村居住多年,而自己卻已經十六歲……

  善榴就笑著搖了搖頭,將思緒從這不該有的方向,又扭了回來。

  她側耳一聽,便聽到隱隱的抽噎聲氣,從裡屋傳了出來。隱隱約約,還有六州的聲氣。「姑娘……愛之深責之切,您看,太太是從來都不對櫻姐兒說一句重話的,還有楠哥、梧哥,又什麼時候受過這樣重的管教。無非是親疏有別,您是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又有誰和您比太太更親?」

  六州這丫頭是要比六醜明白得多了。

  善榴一邊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一邊掀簾子進了裡屋。沖六州使了一個眼色,這個容貌平平舉止穩重的大丫頭便站起身來,波瀾不驚地退出了屋子,甚至連腳步聲都是輕的。善桐只顧伏在被上哭泣,竟是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身邊已經換了人。

  「娘和我親……和我親有什麼用!」她的聲音雖然已經被淚水模糊,但話中的倔強,卻還是依稀可辨。「我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一個耳刮子就打過來了。到底誰對誰錯……她心裡有數!」

  她憤憤地抹了一把淚水,嗚咽聲又大了起來。「如果、如果是在祖母身邊,二姨娘早就被趕出門了——又、又……」

  話說了一半,到底還是沒說下去,又化作了傷心的抽泣。

  善榴望著妹妹烏鴉鴉的頭髮,心中百味雜陳,只覺得胸中無數心事、無限委屈,也為善桐這沒遮沒攔的委屈、的不服鎖挑動,鼻間竟也有了酸意。她歎了口氣,將善桐攬進懷中,又半強迫地抬起了妹妹的臉,掏出帕子,細細地為善桐擦拭起了臉上縱橫交錯的涕淚。

  「十歲的大姑娘了,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你羞不羞?」她細聲細氣地數落著善桐,手上的力道卻很輕柔。「別哭,別哭了啊。哭有什麼用?哭腫了眼睛,明兒去祖屋請安,祖母一問起來,就又是一場風波……」

  提到祖母、提到祖屋,善桐原本哭得迷蒙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來。她張開口想說什麼,可神色一頓,又轉為沮喪,善榴看在眼底,不由得就又歎了一口氣。

  善桐是真的大了。

  小五房老太爺早逝,去世時長子不過十歲,留下偌大一份家業無人看管做主,族中豪強虎視眈眈,錯非老太太馬氏精明強悍手腕高超,又教子有方,將幾個兒子全都養育成才,今時今日,小五房能否有這份風光,還是難說的事。也正因為老太太勞苦功高,四個兒子從大老爺算起,沒有一個敢把她的話當耳旁風。老太太臉一沉,兒子兒媳婦就忙著要跪下來請罪,不論老太太發的是什麼邪火,都決不會有人敢於頂撞哪怕一句。

  就是這樣一個威風無限說一不二的當家人,偏偏就和二太太王氏不卯,兩人之間心結無數,彼此雖然維繫了表面上的和氣,但實在也是暗潮洶湧。如若不然,老太太今早也不會表現得那樣冷淡,使得母女兩人尷尬不已,更增自己的心事——說到底,可能還是厭屋及烏,沒准就是因為自己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行事作風和母親幾乎如出一轍。老太太這才一見就不大喜歡……

  可善榆和善桐就不一樣了,善榆是從小在老太太身邊養大的,善桐也在老太太身邊住過三年,那天請安的時候,老太太雖然沒有表現出太明顯的偏愛,可和善桐說話的時候,神態就硬是多了幾分親昵。

  按照善桐以往的性子,一旦認了死理,那是撞了南牆都不會回頭。哪天請安的時候,和祖母提上一嘴二姨娘的事,按老太太那老八板的性子,恐怕立刻就會勃然大怒,把二姨娘叫過去狠狠申斥一番。剛才善桐那眼神一亮,只怕就應在了這裡。

  可不用誰點明白,妞妞兒立刻也就想到了:妾室囂張,就是主母無能管束不周,這件事要捅到了老太太那裡,二姨娘固然沒臉,可王氏也就跟著要沒有臉了……遇事能想到這一層,已經不是一般孩子們的小狡猾、小聰明,善桐這是真的開始長大,遇到事情,懂得多想深一層了。

  也好,自己眼看著就要出門子,家裡這一攤子事,是再不能多幫著母親了。善桐如果可以懂事,只怕在西北,她的能耐要比自己還更大得多。

  「你不明白。」善榴就輕聲細語地說。「娘心裡是只有比你更苦的,你只看到了二姨娘的跋扈,可你想過沒有,娘要是縱容你一個姑娘家踩在二姨娘頭上,二姨娘在這個家裡,還有臉面可言嗎?將來豈不是誰都能踩在她的頭上。就是你罵得對,第一個忤逆長上的罪名你還是逃不掉的……」

  見善桐尚且似乎有不平之色,善榴忙又道,「再說,越發說破了。她跋扈霸道,很把自己當一回事,家裡誰心裡沒數?你看爹對她有過多少好臉色麼?近年來也是越來越不愛搭理她,可就是爹都很少像你這樣當面數落二姨娘,最多就是關起門來教訓她。這為的是誰,妞妞兒,你心裡不明白?」

  善桐臉色頓時一變。

  她其實十分聰穎,否則也不可能以十歲的年紀鬧騰出這樣大的動靜,直接下了二姨娘的臉面,說得她是一句話都回不上來。可畢竟年紀還小,心底只想著『我是對的,有理我走遍天下也不怕』,就一心認了死理,不再往深處考慮。被善榴一語點醒,一時間居然冷汗涔涔,半晌才艱難地道。

  「為、為了三哥……」

  善榴點頭道,「是,這一層是誰都想得透的。下二姨娘的面子,就是下善梧的面子。你三哥面上不說,可二姨娘哪一次表現得不得體,他心裡是沒數的?如果他是個糊塗人也就罷了,偏偏又那樣明理聰慧,每一次二姨娘鬧出醜事,第二天他飯都少吃幾口。你今兒說二姨娘,說得是舒坦了,可你想過沒有,這件事要傳到善梧耳朵裡,他該怎麼想?」

  這六兄弟姐妹雖然有嫡出有庶出,但王氏待之一向公平,並沒有對庶子庶女特別冷眼,日常教養,總是一視同仁。善桐雖然不大看得起姨娘,但和善梧兄妹之間也很友好。一聽善榴這樣說,她立刻滿面紅霞,羞愧得幾乎要鑽到被子裡,將臉埋起來。這才覺得自己雖然逞一時之快,說得痛快了,也將二姨娘說得沒了聲音,可這件事鬧得不好,是要傷了善梧的心,只怕三哥以後都不會和自己再好了。

  「可……可……」她還有些不甘,可了半日,猶自道,「在楊家村裡,就在祖母眼皮底下。我說二姨娘,也是為了她好,為了娘好!祖母有多珍惜物力,大姐你不知道,這件事要是傳到了她老人家耳朵裡,雖然不至於大發雷霆,但肯定也脫不了一頓數落。是被我說沒面子,還是被祖母說沒面子?本來娘也不是沒有在村子裡住過,二姨娘做得不對,我不能說,娘總可以說他了吧?」

  善榴眼神一閃,心下竟有了幾分驚異。

  這年紀的孩子,真是一天一個樣,昨天還傻乎乎的只惦記著玩呢,今天忽然就開竅了,這話是一套一套的,說得又在理,自己竟不能應……

  她又猶豫了一下,注視著妹妹迷蒙的桃花眼,心念電轉之間,一轉眼就下了決定。

  「如果善楠和善梧換一個生母,娘就說得二姨娘。」無須一點矯飾,善榴的話裡已經充滿了苦澀。「妞妞兒,姐姐話只能說到這裡,剩下的事,你自己想。但你要明白,你心裡的苦,絕不及娘的萬一,很多事娘也不是不明白怎麼做才最正大光明……可很多事,卻不是正大光明、光風霽月這幾個字,可以形容的」

  善桐不禁一怔,心頭只覺得有什麼體悟呼之欲出,卻又始終是隔了一層。她怔怔地望著姐姐,忽然間又感到了無限的失落湧入心頭,似乎在這一刻,天空都要隨著善榴的語氣陰暗下來,將她一直以來都深信不疑的……的……的和平,打翻在地。

  兩姐妹正是相對無言,屋門一響,卻是榆哥興沖沖地進了屋子。「妞、妞妞兒!」

  他使勁跺了跺腳,道,「八房的十、十四叔,知道咱們回來了,特、特意……喊咱、咱們出去玩!」

  兩兄妹一起在西北長大,當然有很多小夥伴一起玩樂,楊家族人多,年紀相近者,輩分往往相差,這位十四叔說起來,論年紀還要比善桐更小一些。

  他興沖沖地說完,便在門邊站著,立等著善桐出去,過了一會,才討好地沖善榴笑了笑,招呼道,「大、大姐也一起來?」

  兩姐妹對視了一眼,均感無語,善榴強笑道,「姐姐都十六歲了,沒事不能老出門,你……你自己去吧。」

  善榆唔了一聲,又站到一邊等著善桐,似乎根本沒有看出來她的不對,待得善桐要開口說話時,這個眉清目秀,看著一臉機靈樣的少年才驚呼道,「三妹,你哭了!」

  這句話他倒是不結巴了,可進門如今都有多久了,才看懂了善桐這兩個腫眼泡。

  榆哥反應之慢,可見一斑。

  善桐倒不如善榴這樣,見到榆哥就要傷心,她是慣了榆哥的慢半拍,擦了擦眼睛,才要說話時,忽然間五臟六腑融會貫通,她一下就明白了善榴的意思。

  榆哥雖然是嫡長子,但反應慢成這個樣子,腦袋如何可想而知。都十三歲的人了,才認得幾千個字,一本論語都沒有讀完。指望他考取功名步入官場,倒不如做夢快些。

  楠哥雖然讀書也上進刻苦,但天分似乎並不多好,用心成這個樣子,也沒有被老師誇獎過幾次。倒是梧哥,自打入學開始,進境就快得嚇人,才比自己大一歲,四書已經滾瓜爛熟,就是回西北之前,還學著做了一篇八股文出來。爹看了雖然直搖頭,說他『才會走路就想跑』,可一轉身就要為他張羅名師來家坐館——說是說為三個兒子請的,女兒們也要跟著學些才藝。可個中用意如今看來,居然是清晰明白:這老師就是為梧哥一個人請的!

  要不是調令忽至一家人匆匆上路,只怕現在梧哥五經都學了有一多半了……

  這麼精明的梧哥,又怎麼會想不明白,二房將來最有出息的兒子,按理應該就是他不會有錯了。

  雖說家產是嫡長子繼承不能有任何疑問,但善桐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她雖然小,跟在祖母身邊那幾年,族內為了分家兩個字明爭暗鬥鬧得不可開交的糾紛,卻也親眼見過幾起。

  更不要說小五房當年的艱難,就和祖父的兄弟們脫不了干係……

  原來娘對二姨娘這樣客氣,背後還有這麼深的無奈,這麼深的……

  善桐有些想不下去了,她甚至不願意往下去想!

  「可不管怎麼說——」

  話才說了一半,善榴就沖她微微搖了搖頭,站起身來,笑著走到了善榆身邊,打發他,「出去玩吧,妞妞兒和我拌嘴了,我正數落她呢。再站著,連你一塊罵。」

  榆哥卻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大姐的吩咐,他微張著嘴,又是吃驚、又是專注地仔細打量著善桐,過了半晌,才遲疑著問,「妞妞兒,你沒、沒事?」

  善桐心底一暖,又是一酸,只覺得一股淚意蒸騰而上,幾乎又要掉下金豆豆。她忙深吸一口氣,將淚水忍住,低聲道,「我沒事!哥哥去玩吧,我……我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和從前一樣,三天兩頭爬樹捉鳥,被娘知道了,要挨罵的。」

  她知道榆哥雖然反應不快,但最善追根究底,忙又拉扯了善榴一下,強笑著道,「剛才姐姐讓我以後不許再隨意出去走動,我還哭了呢……其實姐姐說得對,我大啦,不是孩子了,要、要守規矩了……」

  這話倒十分在理,榆哥憂慮地看了善榴一眼,張開口要說些什麼,又忍住了。他轉過身踢踢踏踏地出了門口,又回過身來,巴著門為善桐求情,「姐、你、你……你別太嚴了,妞妞兒還、還小呢!」

  說完這句話,他似乎真的很怕被善榴留住數落,便一轉身奔出了後院,轉眼已經不見人影。

  善榴親自放下了門簾,這才轉過身來,見善桐一臉的委屈一臉的不忿,她深深地歎息了起來,「不必說了,姐姐知道你想說什麼。你都能把二姨娘說得啞口無言,娘和你大姐是吃素的麼?可妞妞兒你要記住,二姨娘再怎麼樣都是梧哥的生母,母子連心,很多事就是咱們占著理,也得容讓她一兩分兒,你現在讓她一分,將來梧哥許就能多讓榆哥一分……」

  善桐只覺得心底一股極為陌生的情緒蒸騰而上,直入五內,熏得她眼睛酸疼說不出話,卻又沒有眼淚。她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似乎對母親和姐姐的很多做法,有了一點瞭解,並不像以往一樣,覺得極為費解什麼都看不明白。可這感覺仔細一想,又都消散了開去——只是看著懂了,說到底卻還是不懂……

  她的迷茫、困惑與醒悟,似乎也都為善榴一眼看了出來,善桐抬起頭來望著善榴,只覺得她一雙眼利得像刀,直接就刮進了自己心底。她求助一樣、討饒一樣地叫了一聲,「大姐——」

  善榴歎了口氣,又在善桐身邊坐下,將小妹妹抱進了懷裡。

  「一會兒,你去給二姨娘陪個不是吧。」她淡淡地道。

  屋內靜了一會兒,才響起了一聲悶悶的「嗯」。

  善榴就欣慰地笑了。

  「你也大了。」她輕聲說,「你說得對,妞妞兒,從今兒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姐有很多事要教你,也有很多事,要你幫忙……妞妞兒,你大了,能幫得上姐姐和娘了。」

  善桐仰起頭來,迷迷濛濛的桃花眼對準了姐姐的杏核眼,她臉上有了些新鮮的東西,不再是孩童的稚氣與張揚,卻也不是成年人的算計與心機,這是一種介於二者之間的情緒,尚且還青澀得讓人牙根發酸。她乖巧地將頭又靠到了善榆肩上,輕輕地應了一聲。

  「嗯!妞妞兒長大了,妞妞兒……要幫姐姐和娘的忙!」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38 AM


第六章:機靈


  嬤嬤奶奶在堂屋坐了很久,到了半下午才抽身出來,進後院和三姑娘打了個招呼,便出了院子。

  「我讓六醜送您回去!」到底還是個孩子,脾氣是來得快去得更快,善桐臉上已經全沒有了委屈,只除了眼睛仍有些紅腫之外,看著還是那樣沒心沒肺不知天高地厚。「眼看天色就黑了,地上又滑,沒個人給您打燈籠怎麼行?」

  雖說二太太也安排了人要送自己回家,但話裡的關心,哪裡比得上妞妞兒的誠摯?

  嬤嬤奶奶就順了順善桐的額發,「不必啦。」她笑著說,「六醜這丫頭還沒有我老人家走路穩當呢,一會兒天就黑了,要是她回來路上摔著了可怎麼好?你甭為嬤嬤擔心,這條路,嬤嬤是走得慣了!」

  善桐這才甘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低聲和嬤嬤奶奶訴苦,「剛才被大姐數落了一頓……」

  好像是無心之言,又好像在為自己的紅眼圈,找一個合理的說法。

  嬤嬤奶奶眼神一閃,心裡就又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她一手帶大二老爺,又親自將善榆和善桐拉拔長大,老人家心性,總是不由分說,就偏寵起了自己帶大的孩子。

  就算妞妞兒年紀小,行事有些沒了分寸,以子女輩的身份去斥責庶母,那也是那個什麼二姨娘不對在先。二太太這算什麼……妞妞兒可是嫡親的小女兒!從前在西北,就算做錯了事,連老太太都捨不得動她一根手指頭,她倒好,一回楊家村就摔了巴掌。自己半條腿才跨進門就恰好瞧見——妞妞兒捂著臉奔出來的時候,臉上分明就掛了淚珠!

  她小時候出風疹,渾身上下癢得不成又不能抓,一般孩子早都哭成淚人兒了,妞妞兒呢?一滴眼淚沒有掉!這孩子性格強成這樣,卻還要被二太太訓出了眼淚,二太太也實在是太苛刻了。

  唉,可閨女畢竟還是護著娘,就剛才還委屈成那個樣子,現在就曉得為母親遮掩了……是懂事了!知道這件事若果被老太太知道,二太太肯定就更不討她老人家的歡心了。

  這孩子真是大得快,二太太說得沒錯,雖然人是倔的,但勝在靈慧機變……

  嬤嬤奶奶就又輕輕地將善桐的瀏海撥到了一邊,親昵地道,「怎麼還留著瀏海呢?都十歲了,也不能老綁著一條大辮子就算完。過幾天等嬤嬤得了空兒,就把六醜接回去,教她給你梳雙丫髻,梳小螺髻……」

  善桐就依依不捨地將嬤嬤奶奶直送出了院門,又走了十多丈,待得到了巷口,才目送著嬤嬤奶奶轉過了彎兒。

  楊家村雖然以村為名,但其實本身規模並不比一般的鄉鎮更小,它背靠岐山,以山腳下的祖祠為中心,周圍一圈圈屋舍構成了縱橫交錯的阡陌小巷。越是內圍,說明族人資格越老地位越高,這些年間當然也不斷有人遷出。也不斷有人分家後往週邊築屋居住,一百多年下來,當年的小村落已經儼然成了氣候,甚至擴張到了岐山腳下渭水兩條支流之畔,大有以這兩條河水為天然護城河的意思。

  人多了,當然各種店鋪也是應有盡有,什麼綢緞鋪小吃店,雖然限於族中規定,無法在內圍開張營業,但在週邊,多年來也已經有十多間鋪子陸續開張,以滿足楊家村眾人在生活上的需要。甚至有些有臉面的老家人,也會在週邊建屋居住,嬤嬤奶奶一家人的屋子,就在週邊靠邊的地方,善桐小時候當然經常過去玩耍,只是一眼她就瞧出來了:嬤嬤奶奶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回家的路,她反而是朝著祖屋去了。

  善桐眉宇間頓時就添了幾分心思,她怔怔地站在巷子口,心中有了些忐忑:嬤嬤雖然疼愛自己和大哥,但和娘之間關係倒是平常,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二姨娘這件事,自己是想要捂住,免得娘受到祖母遷怒的,但嬤嬤卻未必會這麼體貼娘親。

  她不禁又有幾分煩躁地歎了口氣——娘畢竟是離開楊家村太久了,根本就不明白祖母的性子。膽敢在今冬浪費糧食,又是個妾室,按祖母的脾氣,恨不得是抓過來當眾打幾十耳光的。這件事要傳到了祖母耳朵裡,到時候三哥就更難以自處了。

  說來說去,還是怪她太莽撞了,大姐說得對,能說二姨娘,她和娘早就說了。大家都不說,肯定是有緣由在內的,自己真是傻,看到了一點,就看不到第二點……

  她站在當地出了一回神,才要轉身回去,又聽到了遠處傳來了孩童們天真的笑聲。

  善桐面上一亮,幾乎是本能地沖出了幾步,又躊躇起來,回身看了眼巷尾半開半合的院門。她又猶豫了半晌,才一咬牙,往前奔了幾步,轉過一個彎高聲叫道,「瞧,是誰回來了!」

  頓時就有七八個聲音叫道,「三妞!妞妞兒,你總算出來了!」

  還有善榆結結巴巴的聲音,「妞妞!你、你、你沒事了?」

  巷子裡頓時就響起了孩童們天真童稚的笑語,還有些少年人的打趣聲,「本來就是官家小姐,現在更了不得,四品大員家的三姑娘,架子大了!回來了幾天,才出來找我們!」

  「誰說的,是家裡管得嚴了!」善桐不服氣地辯白,「這一次娘也回來,哪裡能隨便出來玩呀!」

  她和夥伴們站了一會,忽然又有了些不安,「我……我得回去了!免得娘找不見我,又要挨說……」

  小夥伴們頓時哄笑起來,「野丫頭也怕娘!」

  「榆木疙瘩怎麼不怕娘來著,一出門就是半下午!」

  善榆正蹲在地上和兩個七八歲的小夥伴搭積木,聞聽此言,倒是也驚惶起來,站起身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忘了!」

  眾人越發一陣大笑,倒還是有人明白事理,道,「三妞大了,今年都十歲了,也不該一出門就是一下午,還是快回去吧!」

  頓時就有人反駁道,「我今年都十二歲了,還不是老在外頭跑——」

  「那是咱們家沒出官嘛。」那人就靜靜地道,「你看十三房的大妞,才九歲家裡就不讓她出門了,人家家裡也就是出過一個六品官……」

  善桐忽然覺得有些尷尬,她摸摸頭傻笑起來,「才不是這話!」

  又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是我今兒不乖,被娘數落了來著……」

  善榆也道,「那、那咱們快回去!免得大大大姐又說你!」

  善桐本人會不會撒謊說客氣話,那是難說的事,可指望善榆一道幫著圓謊,那就是癡人說夢了。小夥伴們果然都哈哈一笑,催著兩兄妹快些回家去,「免得榆木疙瘩又要替妹妹挨板子。」

  善桐小時候當然也難免淘氣,不過老太太疼她,善榆又捨不得妹妹受罰,往往以身代過,雖然次數不多,但此時提起來,善桐心裡也是甜甜的,她握著善榆的手,和他肩並肩往巷子裡走了幾步。便又問善榆,「下午不上學麼?」

  善榆甕聲甕氣地道,「下午先生有事,就、就不上學了。」

  他和妹妹單獨在一塊的時候,說話倒是流利了許多,竟不大結巴了。「我走後,大姐、姐又罵你了麼?」

  提到下午的事,善桐又是一陣心煩,她搖了搖頭,強笑著道,「沒有!姐其實人很和氣的,你別怕她怕成那樣……她知道了,又要傷心。」

  善榆微微一笑,卻沒有答話。善桐注視著他的側臉,忽然間又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心酸。

  要是不說話,誰看得出來他其實……就看他的長相,竟是有十分的機靈!

  要是哥哥稍微機靈一點兒,就只是一點兒就好……

  「怎麼不把二哥、三哥帶出來玩呀?」她抽了抽鼻子,只覺得自己又要掉眼淚,便忙問哥哥,「他們都沒有回來過,不比咱們倆熟門熟路的,認識的人多!」

  善榆道,「我叫了,可二弟要讀書,說沒空出來。三弟又把自己關在屋裡,我怎麼喊都不應!」

  善桐心裡頓時一緊,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卻又怕哥哥看到了空自著急,面上還要維持若無其事,她又尋出了些瑣事和榆哥念叨,「我記得就是咱們去京城的時候,族學不是還挺好的?怎麼我聽娘的意思,現在族學已經是鬧得不成樣子了?」

  榆哥一片訝然。「是嗎?我……我不知道。」

  他臉上現出了失落,肩膀也垮了下來,「反正我也都不聽。」

  榆哥雖然笨了些,但卻從不說謊,他不說自己聽不懂,卻只說自己不聽。善桐不禁微微發噱,「在祖母面前可不能這樣說,不然,你又要——」

  她比了一個手勢,榆哥縮了縮肩膀,略帶渴望地道,「不要緊,現、現在咱們不住在一起,我不會說走嘴的!」

  說話間,兩兄妹月已經進了院子。西北天黑得早,雖然距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善桐見主屋內只有東次間亮著燈火,她猶豫了一下,便鬆開善榆的手,掀簾子進了東次間。

  王氏果然正在東次間炕上歪著,她正和望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老八房也送帖子來了,真是病急亂投醫,還說擇日上門拜訪……」

  見到善桐進來,她的動作一頓,又別開眼去望向了手中的大紅飛金拜帖,並不搭理女兒。

  善桐磨磨蹭蹭地靠近了炕頭,又略帶祈求看瞭望江一眼,望江不禁一笑,她站起身來默不做聲地退出了屋子,又將東次間門口的厚門簾放了下來。

  東次間是王氏日常起居之所,炕盤得大、火燒得旺,屋內自然而然要比外頭暖和得多,善桐先耐不住,脫了斗篷,又解了外衣,還要脫褲子時,王氏已經淡淡地道,「現在脫得這麼乾淨,一會兒出去准著涼。」

  「娘!」善桐再忍不住,一下就撲到了王氏懷裡,猴在她身上期期艾艾地認錯,「妞妞兒……妞妞兒錯了!您別生我的氣!」

  到底是親生母女,王氏就算有再多的氣,被善桐這一泥,早也已經冰消瓦解,她唇邊掛上了一抹淡淡的笑,語氣卻還是很平靜。「誰生你的氣了?」

  又拉下了善桐的手,望著她慢慢地道,「你大姐剛才來過,把你們的話都告訴我了。」

  見善桐臉上掛起紅暈,扭扭捏捏,一臉的心虛中又帶了愧疚。王氏一時真是百感交集:女兒大了,懂事了,明白了娘的不容易。這一刻對於所有父母來說,都值得為之百感交集。

  「說你,是為你好。」她又道,「就算今天是大姨娘出了錯,是楠哥出了錯,是梧哥出了錯,是榴姐、榆哥出了錯,你都不能那樣高聲二氣地去堵別人的嘴。怕的不是今天你得罪了二姨娘,得罪了梧哥,娘怕的是你養成了『得理不饒人』的習慣。」

  她頓了頓,又道,「若換作是你姐姐,得了三分的理,知道你做錯了事,便滔滔不絕地數落你,數落個沒完。你心底雖然不說什麼,但日後未必會對她再掏心挖肺。久而久之,兩姐妹之間就這樣疏遠了。親姐妹尚且如此,一般人更不必說了,得理不饒人,是個最壞的習慣。記住了沒有?」

  見善桐臉上的愧意又多了三分,王氏便不再提起這話,而是將女兒拉進了懷裡。

  「三妞,」她的聲音輕的幾乎像是一聲歎息,「咱們娘幾個日子也不大容易,一會你好好向二姨娘陪了不是,梧哥那邊,如果和你提起這事,你也趕快把不對攬在自己身上。這句話你記在心裡:識時務者為俊傑。有些事,現在忍了,將來你未必要忍。你的委屈,娘心裡都明白的……」

  善桐從來未曾從母親口中聽到這樣軟弱的語氣,一時間居然大為恐慌,有了些手足無措,只是一疊聲道,「妞妞兒明白,妞妞兒聽話!」

  她又羞怯地加了一句,「妞妞兒長大了,能幫娘的忙了!」

  王氏心頭真是甜苦交加,她露出一個乏力的微笑,想要說什麼,又將話頭咽了進去。只是揮了揮手,叫道,「望江,把三姑娘帶過去吧。」

  望江就掀起簾子,進來為善桐穿戴好了,又將她帶出了東次間。

  這一次,善桐雖然還有些不自在,雙唇猶自緊抿,但舉止卻很配合,表情也沒有露出太多的破綻。她順從而主動地跟著望江出了屋子。

  王氏隔著窗子,望見那小小的人影跟在望江身後沒入了倒座抱廈,不禁又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她半坐起身子,漫不經心地拿起美人拳來,為自己敲打著大腿,一邊敲一邊想心事。待一會兒望江進了屋子,才掀了掀眼皮。

  「事兒辦完了?」

  「嗯,三姑娘很得體,一進屋就拉著二姨娘的手道歉,說自己也是吃煩了牛羊肉,這才發了邪火,請二姨娘別往心裡去。」望江恭敬地道,「二姨娘一開始還不說話,後來不知怎麼,又想轉回來,笑著說自己也是不知道村子裡都難成這樣了,自己也有不是。兩邊倒是演了一出好《將相和》。」

  王氏的笑容就有了幾分冷澀,她沉思了片刻,又道,「讓人買些洞子貨回來,晚上各屋都加一個醋溜黃瓜片兒,大家開開胃。我看幾個孩子,這一向胃口也不大好。」

  都是從京城過來的,誰吃得慣西北的東西?不過也就是二姨娘會把不滿外露,別人都儘量將就罷了。

  望江不動聲色,「這就去辦。」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老太太那邊知道了,難免要犯嘀咕?」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三年濁知府,所入豈不是不計其數?二老爺外放州官時,就是因為周旋財務料理後勤拿手,才被提拔回京,職務所在,分潤自有。二房又怎麼可能缺錢?之前幾天不買洞子貨,那是因為老太太持家勤儉,王氏生怕自己的做派,引起老人家的不滿……

  王氏的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全斂了去,她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買不買洞子貨,老人家對我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今兒你是沒有跟到祖屋……這件事我心裡影影綽綽有了別的辦法,不能這樣辦,還是要換個法子才好——」

  她話沒有說完,又收住了道,「妞妞兒回自己屋裡去了?」

  「去找大姑娘說話了。」望江忍不住要笑,「這孩子明白事理也真是快,一經開竅,什麼事都恨不得問出個子丑寅卯來,又不敢來煩您,豈不是就只有大小姐遭殃了?」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榆哥是在外頭玩了一個下午,剛剛才回來,楠哥讀了一下午的書……梧哥這一下午都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出來。」

  王氏就又露出了那略帶天真的甜笑,她沒有搭理望江的話茬,反而道,「榴娘說得對,妞妞兒其實人靈慧得很。我看,這幾年也該好生調教調教她了。從前是我沒想到這一層……沒准咱們家的幾件煩心事,還要著落到妞妞兒來和我一起辦……」

  她話說到一半,只聽得外頭吱呀一聲,院門卻又被推了開來。一個打扮整潔面容刻板的中年媽媽進了院子直趨上房,禮數周全地給王氏請了安,口稱,「奴婢見過二太太!」

  王氏忙給望江使了個眼色,望江忙上前笑道,「張姑姑可別這麼客氣!快請起來!」

  這一位張姑姑也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頭出身,卻不曾做過養娘——她一輩子忠心耿耿服侍老太太,迄今未嫁,家中人都呼為張姑姑而不名,也是老太太身邊數一數二的心腹。性格又耿直,禮數一絲不苟,雖說望江開了口,卻依然跪著不動,直到王氏也笑著叫了聲張姑姑請起,張姑姑才起身昂然道。「二太太,老太太發話,讓請三姑娘過去陪她老人家說話解悶兒!」

  望江神色頓時一變。

  老太太也實在是沉不住氣,才聽到這二姨娘的事,就迫不及待地把三姑娘叫過去問話了?

  她又有了些埋怨:王嬤嬤怎麼說都是二房兩代的養娘,怎麼這麼快就把二太太給賣了……

  王氏的動作也不禁一頓,她眯起眼微微沉思了片刻,卻又欣然一笑,吩咐望江,「還不快把妞妞兒領出來,來,張姑姑,坐!」

  這語氣裡的歡悅,是瞞不了人的。

  這一下,不要說望江,就是張姑姑,都不免有些訝異地眯起了眼睛。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39 AM


第七章:盤問


  善桐當然很快就被叫出了自己的小屋,站到了張姑姑跟前。

  從開口到進屋,不過是一炷香的工夫,善桐脖子上甚至連金項圈都沒戴,還是一身的大紅梅花錦襖,只是額外繫了一條小皮裙,望江手裡又抱了一領小小的棉斗篷,便沒有別的裝飾。

  張姑姑的眼神在斗篷上逗留了片刻,便拿起它親自為善桐披到肩上,又為她戴上了手套護耳,將小女孩親手打扮成了一個毛茸茸的小動物,才笑著道,「三妞大了,姑姑抱不動你,咱倆走著去吧?」

  善桐就沖著張姑姑露齒一笑,興致勃勃地道,「三妞是大姑娘了,也不要姑姑抱——」

  她拖長了聲音,拉住張姑姑的手,又和王氏道了別,便與張姑姑一道出了屋子。望江便低聲問王氏,「要不要讓六醜跟過去伺候……」

  「老太太最不喜歡擺排場。」王氏略略搖了搖頭,低聲道,「就這樣,我看很好。」

  她又不禁失笑,「今早我們過去祖屋的時候,善榴主動向張姑姑打招呼,張姑姑就回了一個字。」

  到了善桐頭上呢,這個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姑姑非但笑了,還笑得一臉的寵溺……

  把善桐送回老家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小小的糯米團子,話都說得含含糊糊。等她再來京城,就成了個俏生生的小姑娘。這幾年間的變化,老太太都是看在眼底的,這顆心就是再堅若磐石,對住親手帶大的唯一一個孫女,怎麼也都要多幾分喜歡。

  王氏的眉頭鬆散開了幾分,忽然又聚攏了——

  話雖如此,自己畢竟在外多年,倒是忘了,這些年來三房、四房,也都和老太太住在一塊兒。

  她就沉吟著吩咐望江,「去把大姑娘叫來說話!」

  且不提王氏和大女兒又密斟了什麼,這邊善桐卻是很有幾分興高采烈,偎在張姑姑身邊,同她一路指指點點,笑著說起了這三年間楊家村的變化。一路上張姑姑看了她幾眼,她都沒有將心底的隱隱擔憂,給顯露到臉上來。

  也不知是出於天性,還是年紀還小,有幾分不顧一切的傻勁。到了這時候,善桐反而不再畏懼,倒有了幾分興奮。她雖然不想將事情鬧大,卻也若有若無地期待起了祖母可能有的反應。

  祖母雖不說最疼愛自己,但一向也很講理,只要她可以婉轉為母親分辨……

  善桐又搖了搖頭,多了幾分灰心喪氣——雖說自從她懂事以來,王氏就常年在外,除了昨兒帶領兒女回主屋請安之外,善桐根本都沒有看過她和老太太相處一室的情景,但她還是能感覺得出來。恐怕祖母和母親之間的裂痕,並不是她的那一點小聰明能夠彌補的。

  不過事到如今,即使她戰慄恐慌,祖母要過問此事,也已經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了。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氣,便將心底的憂慮、恐懼給晃到了一邊,笑著問張姑姑,「姑姑今年打算做幾身新衣服過年那?」

  張姑姑笑了,「姑姑可不是你們小孩兒了,還做什麼新衣服?」

  善桐一邊童言童語,一邊就和張姑姑一道繞出了小巷,在逐漸濃重的暮色中,直入楊家村內圍中心地帶,眼看著祖祠就在眼前了,兩人這才從主道上轉進了一條小巷。善桐一路和行人打著招呼,「二爺爺,三堂叔,十四堂哥……」一邊和張姑姑一道,進了巷尾的一間大屋。

  這是幢規模不小的四合院,不比二房現在棲身的小院子,一進門就是堂屋,連個照壁都沒來得及置辦。這間屋子進得大門,還有一個小小的車馬院,供客人們上馬下轎的,雖然地方不大,但在楊家村這個近乎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經說得上奢侈了。善桐熟門熟路,拉著張姑姑從側門進了裡院——這才是老太太起居的正院,她三步並作兩步,搶在前頭費力地掀起簾子,笑道,「姑姑您看,我給您打簾子!」

  張姑姑不禁失笑,她輕鬆地撐起了厚重的棉簾子,催促道,「還不快進去?老太太是等得久了!」

  善桐一吐舌頭,這才鑽進了屋子裡。迎頭卻恰好和一個十七八歲,面若冠玉的少年撞了個正著,她開心地叫起來,「檀哥哥!你回來了!」

  這是長房長子楊善檀,自小在老太太身邊帶大,同善桐自然也極為熟悉。前一陣子他進西安城讀書會文,善桐過來拜見祖母時就沒有見到,不想此時倒是同善檀在這裡相遇。

  善檀面上也閃過了一絲柔和,他還沒有開口,就有蒼老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了過來,「是三妞來了?」

  善桐還沒有開口,善檀就抬高了嗓門道,「回祖母話,是妞妞兒來了。」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善桐的頭,又彎下腰來,一個使勁便將善桐舉抱起來,抱著她進了裡屋。善桐不禁有些羞赧,想要掙扎下地,又怕帶得善檀跌倒,只得微微扭動著道,「大哥,人家都十歲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裡屋。善檀笑道,「十歲怎麼了,十歲也還是小妞妞嘛。」

  他都沒有放善桐下地,而是直接將她抱到了一個老夫人身邊坐好,又沖善桐擠了擠眼睛,才一整神色,道,「祖母,那孫兒下去了。乘著晚飯前,還能多讀一會書。」

  這一位面容刻板,衣裳樸素的花甲老嫗,自然就是小五房無可爭議的大家長,老太太馬氏了。她本來眉頭微鎖,眉間現出了一個川字,可見到孫子孫女這樣出場,神色卻也柔和了下來。對善檀的稟告,只是點了點頭,又道,「讀書上心雖好,也要自己注意調節。你今兒個才回來,讀到晚飯後就不要再看了。明日一早起來,先到二嬸那裡請過安,再安排讀書寫字的事兒。」

  善檀應了是,又上前摸了摸善桐的頭,笑道,「改明兒得了空,你說些京城的事給大哥聽中不中?」

  善桐笑嘻嘻地道,「好,不過,大哥什麼時候才有空呢?」

  屋內眾人都笑了起來,老太太也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開來——善檀自幼就知道刻苦,一向以讀書為要,只看他今天剛從西安到家,還要回去讀書,就能知道他有多勤奮。這什麼時候有空,還真是說不準的事。

  這一笑開來,就好辦事了,善桐沖善檀擠了擠眼睛,就一頭紮進了祖母懷裡,故技重施,拖長了聲音撒嬌,「老太太——孫女兒想死您了。昨兒來請安,就想上前撒嬌來著。當著娘的面……沒敢!」

  老太太半帶著笑意嗯了一聲,拉下了善桐的手,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著,見是錦襖,便不由得一皺眉,看了張姑姑一眼。

  張姑姑正將善桐穿的棉斗篷披到屏風上,老太太看了,心中倒略微舒服了些,她笑著套善桐的話。「怎麼,我們三妞到了京城,還學會京城小姐的做派了?一舉一動,也要講究個身份體面?這是你娘教你的吧?她平時,是不是約束著咱們三妞了?」

  以老太太平時的不苟言笑,能這樣和善桐說話,已經算得上是對她的疼愛了。

  要是在往常,善桐肯定會向祖母告狀的——京城雖然繁華,但規矩也大。她自小在楊家村野慣了,老太太也不大約束她出門玩耍,到了京城,自然覺得拘束受罪,感到母親管束得過於嚴厲。這心底的小委屈,不和祖母說,和誰說去?沒准祖母一心疼,會發話不許母親管著她出門玩呢?

  可現在,在這一天跌宕起伏的經歷之後,她開口之前,懂得想深一層了。

  祖母本來就不喜歡母親,今早母親帶了大姐過來請安,回來臉色就不好看,肯定是在主屋受了祖母的氣。爹呢遠在甘肅,楠哥、梧哥和櫻娘都沒有回過西北,和祖母之間有多少親昵,那是在說笑話。榆哥……唉,指望榆哥和祖母親親熱熱地說話,倒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起來。

  能在祖母身邊為母親說點好話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了。

  「娘待我很好!」善桐就忙不迭地向祖母保證,「雖然管得嚴,但對我們兄弟姐妹,一視同仁,都很和氣!」

  到底年紀還小,這話裡就透了心急。

  一心急,就露了破綻了。

  老太太心裡頓時一動,她認真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屋角的棉斗篷,便冷不丁地轉了話題。「哦,一視同仁?可我看你姐姐今早來見我的時候,穿的是白狐斗篷,嘿,好傢伙,那皮草一看就不便宜,沒有三五百兩銀子是置辦不下來的。怎麼你還穿著棉斗篷呀?」

  這話卻是在暗示王氏有所偏袒,對於在身邊養大的大女兒很捨得,對小女兒就略顯苛刻了。

  善桐卻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老太太早年生活比較困頓,從來都崇尚節儉,要不然,自己也不會特別挑了這件棉斗篷來穿。要說撐門面的皮草,王氏是給幾兄弟姐妹都置辦過一身的,只是善桐熟知祖母除非數九寒冬為了禦寒,否則一律是棉襖棉褲過冬,甚至連一件緞襖都不愛穿,這才挑了這件斗篷,要說沒有曲意討好,想要蒙混過關的意思,那是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

  沒想到自己這樣做張做致地,還是被祖母挑出了毛病,這毛病卻又是沖著母親直接去的……明著是不滿意王氏偏心,可善桐又覺得,說到底,老太太還是不喜歡善榴年紀輕輕,就穿起了那樣名貴的皮草。

  「姐姐要說親了嘛!」她也不及細想,直接就抓住了腦海中的第一個藉口。「這要說親的大姑娘,哪個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們還小呢,娘也要給我做皮草,我說不必了,就棉斗篷穿著好,雖然沉些,可暖和又耐髒,也好拆洗……」

  老太太就從眼底露出了一點笑意,她摸了摸善桐的頭,「真是跟著我長大的,三妞說話,就是中聽!」

  她又格外仔細地看了看善桐,才問,「聽說你今兒個在家裡又惹事闖禍,還吃了你娘一耳刮子,是不是呀?」

  果然是為了過問二姨娘這事來的!

  因為張姑姑來得急,善桐也沒來得及問過母親對這事的口徑,此時該說什麼最好,她心底是一點成算都沒有。一時間倒不由得暗自埋怨起了王氏:怎麼著也該設法吩咐一聲,自己才知道怎麼把這事兒敷衍過去。是矢口不認呢,還是避重就輕大事化小呢?祖母可一點都不糊塗,自己要是說謊——是肯定瞞不過她老人家的。

  可她還沒打好主意呢,老人家就從她臉上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她從鼻子裡出了一口氣,淡淡地道,「跟在我身邊三年,也不是沒有犯過錯,連祖母都沒有捨得碰你一指頭。你娘倒好,才回來連炕頭都沒暖,就給了你一巴掌!」

  善桐忙為王氏分辨,「是、是我做得不對,和娘強嘴……」她將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娘氣急了,才輕輕拍了我一下,其實沒有事兒,根本都不疼的。」

  她一下又猴到了祖母懷裡。「好祖母,知道您疼我,可這事是小妞妞不對。娘是……娘是……」

  到底年紀小,雖然已經被王氏和善榴說通,說到這裡,善桐語氣裡依然帶出了幾分委屈。

  老太太不動聲色,「你怎麼個強嘴法啊?來龍去脈,都說給祖母聽聽?」

  要指望一個十歲小孩,和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鬥心眼子,那也實在是太為難善桐了。總算她尚且明白,自己一旦說謊,老太太是絕對看得出來的。又還記得嬤嬤奶奶臨走時的方向,因此並不敢說謊,不過閃閃爍爍之間,到底還是被老太太套出了實話。

  「一路走過來,就是抱怨抱怨,抱怨路難走,抱怨塵土大,抱怨得人都煩死了。今天非但抱怨,還摔了一碗菜,我實在忍不得了,就沖出去……忤逆了一次長上。」她越說聲音越小,臉色越紅,話到了末尾,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低聲道,「妞妞衝撞長輩,做得不好,妞妞知錯了。」

  老太太的反應,卻根本不脫善桐的揣測意料,她哼了一聲,面上神色僵冷,過了一會,才低沉地道,「好一個京城貴妾,可算是把自己當成主子了。在京城,她也是這副德性?」

  「這就不知道了。」善桐老實地道,想了想,又為父母開脫。「父親公事忙,回家往往深夜,似乎都很少見到兩位姨娘,就是和母親說說話就睡了。大姨娘還時常在母親身邊侍奉,二姨娘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十天半個月不露臉也是有的,當時也沒有留心,也不知道她鬧出過什麼麼蛾子。」

  指望一個小孩對家裡的爭鬥心裡有數,實在是要求太高,尤其善桐的性子,老太太如何不清楚?她又冷笑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善桐發作,「早就說過,楊氏祖訓寫的明明白白,子孫有妻子者,不得更置側室,以亂上下之分,違者責之。若年四十無子者,方許置一人。你看看,妾室就是亂家的根本,現在好了,一塊嫩豆腐,吹不得打不得。教訓她幾句,還要顧慮到她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說多了大家面子上下不來。」

  善桐不禁瞪大眼——真不愧是老太太,自己想不透的關節,她隨口剖析出來,好似吃飯喝水。見老太太還要再說什麼,旋即又自己收住,她忍不住渴望地偎了過去,軟軟地道,「祖母,那……那該怎麼收拾她才好呢?妞妞兒想了半日,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老太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看了看善桐,又頂了她額角一下,「這是你娘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娘那句話倒是說得對,以後你呀,閒事少管!沒得個子女去管父母房裡的事,她做得不對,有你娘說她!」

  可現在明顯就是王氏並不能,或者並不願去節制二姨娘,才導致善桐難以忍耐,和二姨娘爆發衝突。小姑娘嘟囔了幾聲,雖然意猶未盡,但卻也不敢再說,免得又招惹祖母抱怨母親。不過話匣已開,最重要的關節,到底還是暴露出來,她索性也就不再隱瞞,而是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後續的處置。「……累得我還要向她低頭陪了不是,您是沒有看到,二姨娘有多得意……唉,都是不說了!」

  孩子話!

  老太太不免一笑:前倨後恭,嫡親的女兒向姨娘低頭。哪個姨娘心裡不高興?再說,這三妞低頭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這一低頭,倒是連帶著落了王氏的面子。二姨娘又那樣不省事,自然不會戰戰兢兢,反而要越發得意了。

  從前雖然看王氏不過眼,卻也覺得她行事剛強公道,不無可取之處,怎麼幾年不見,反而透了軟弱,連一個姨娘都節制不了了。不過生了個庶子,她自己又不是沒有子嗣……

  老太太的思維忽然間就斷了開來,她一下面無表情,只是伸手握住了腕間的念珠,慢慢地數著念了幾聲佛,才又放下手,淡淡地道。

  「放心吧。你娘沒主意,祖母給你做主!」

  善桐一時不禁大喜,笑容才綻,卻又想到了善梧,所有喜意,頓時全都化為擔心,她囁嚅著道,「可三——不,可七哥……」

  善梧雖然是二房三子,但在家裡排行卻是老七。

  老太太瞥了孫女兒一眼,已經心如明鏡。

  按善桐的性子,既然覺得自己有理,又受了王氏的一巴掌,按理正是委屈的時候。自己一問,她就該竹筒倒豆子,把什麼都說出來。

  這一下遮遮掩掩的,又百般為母親分辨,肯定是已經經過一場撫慰,明白了母親的難處。

  難在什麼地方?還不就是難在嫡長羸弱,庶子更有出息。唯恐此時待他苛刻,兄弟間就存了心結,將來不能齊心協力在族中立足,甚至庶子刻薄一些的,反過來欺壓兄長,也不是沒有見過的事!

  唉,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到底是傷到了王氏的元氣……可要是她自己沒有故作賢慧給二房抬舉了兩個妾,又那裡至於到如今這個地步?

  老太太就又凝聚起了一點怒火,她開口想要說些什麼,閃了善桐一眼,又把話給咽下去了。

  算了,榆哥那個樣子,恐怕真的難以指望,要是沒有庶子,二房的情況只會更差。

  「二姨娘生的那個梧哥,」她就冷不丁地問,「就是那天請安的時候,站在你身邊的那一個?」

  見善桐點了頭,老太太又問,「聽說他讀書進境很快,小小年紀,已經會做八股,是個童生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42 AM


第八章:嘗鮮


  老太太沒有留善桐在祖屋吃晚飯。

  問過了幾句梧哥的事,又和善桐說了說在京城的日子,她便吩咐張姑姑將善桐送回了二房的小院子。「免得你吃過晚飯回去,天黑路滑,要真滑倒出事,可不是說著玩的。」

  冬日天短,此時雖然還沒到晚飯時分,但天色已經漸漸入暮。善桐出門的時候,正好瞧見堂屋裡擺膳,她只是撈了一眼,便蹦蹦跳跳地出了屋子,拉著張姑姑的手才要說話,院門開處,又有一個年輕少婦進了院子。

  「張姑姑。」這位少婦卻是一口柔和的江南口音,她笑著和張姑姑打了招呼,見到善桐,眼睛一亮,又笑眯眯地逗她,「這是誰回來了?」

  京城官宦之家,講究的是深閨養女,女兒家等閒是一個外人都見不到,不比楊家村裡,眾人說來都是五服內的近親,要擺官眷架子,必然招人非議。老太太又是樸實求是的性子,一輩子都不肯拿老封君的身份壓人。因此這小五房主屋內時常是人來人往,要不是老太太性子嚴厲精明,恐怕許多心中別有所求的族人親戚,巴結得要更殷勤些。

  可這位少婦卻與尋常人不同——她出身楊家小十三房,雖說這一代沒有出官,人丁更是稀少,但早年家裡也是出過官的,家境殷實不說,她本人更是南邊書香世家出身,行事與一般村姑不同,很得老太太的喜歡。再者就住在小五房隔鄰,因此雖然常常過來走動,但家下人卻都不以打秋風的親戚來看待她。

  「鵬嬸子。」善桐也笑眯眯地和鵬嬸子打了招呼,「是三妞回來了。」

  鵬嬸子摸了摸善桐的額頭,又將手中拎著的一個小盅送到了張姑姑手上,「娘家人托人帶的醉蟹,也不知道伯母好不好這一口,沒有敢多送,伯母要是吃著好就儘管說——這本來是娘家人為海鵬預備的……他們還不知道,現在海鵬是不能吃這些海味的。」

  提到十三房的主人,鵬嬸子臉上就掠過了一線黯然,張姑姑接過小盅,不免也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寬慰鵬嬸子,「今年冬天眼看著就到尾巴了,明年一開春,咱鵬叔准就好了!您也別太犯愁——來來來屋裡坐——」

  鵬嬸子忙笑著搖了搖手,「家去還有事呢,本待打發人送來的,又怕她們沒吃過沒見過,不知道這是什麼。這醉蟹是好東西,最殺飯的,吃的時候斬些薑醋,蘸著吃最有滋味。聽說檀哥今兒從外頭回來了,正好給他加餐。」

  她又問善桐,「你到家這幾日,怎麼不上鵬嬸子家裡玩啊?善喜惦記著你呢!」

  善喜是十三房獨女,和善桐自然從小相識,雖然說不上是極為投契,但也自然有情分在。善桐忙道,「得空了就去找她玩兒!」

  又不免和鵬嬸子打聽,「還以為今兒她也會出來玩呢——」

  「她都九歲啦,也該學些本領了。成天傻玩那可不行。」鵬嬸子不以為然地道,還要再說什麼,窗子裡已是響起了老太太的聲音。

  「是海鵬那口子?怎麼站在外頭說話,快進來暖和暖和!」

  她平時和家下人等說話,語氣總是透著硬,但這一句口氣就相當軟和。鵬嬸子忙又沖善桐一笑,自己掀簾子進了裡屋。善桐眨巴著眼又看了看鵬嬸子的背影,這才跟著張姑姑出了院子。

  一路上她都若有所思,經過巷頭小十三房的院子,還特地踮起腳尖,看了看院中的隱隱燈火。

  回到家中,家裡正是晚飯時分,就等著善桐回來入座吃飯。雖說王氏苦留張姑姑也一道在二房用飯,但張姑姑還是堅持告辭。乘著大人們客氣,善桐便鑽進淨房梳洗了一番,又換上了居家穿的一件絲棉袍子,這才溜到姐姐身邊坐好。又笑嘻嘻地對榆哥擠了擠眼睛,壓低了聲音嚇唬他,「祖母問起你了呢!說是要榆哥到主屋去背書給她聽!」

  榆哥頓時面色大變,桌上也就立刻響起了一片低低的笑聲。只有楠哥略帶擔憂地問善桐,「祖母……還會考問咱們的功課?」

  這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十一二歲年紀,身量敦敦實實的,看著就是一臉的憨厚。就是年紀小小,已經有了一點抬頭紋,使他看著多了幾分老成,合著話裡的稚氣,倒是顯得有幾分滑稽。這一問問得是情真意切大為擔憂,善桐倒被他逗笑了,乘著王氏還和張姑姑在門口客氣,便把聲調壓得更沉了幾分。「何止會考問功課,隨口發問,都是又難又艱深的題目,答不上來的,還要拉下去打板子。不信,你問大哥!」

  楠哥臉上頓時也充盈起了恐懼,他轉過頭望向榆哥,聲音都有些微微發抖,「大、大哥……是,是真的嗎?」

  榆哥反應慢,生平又絕不說謊,楠哥問他當然是不會有錯。不過他反應慢就慢在這裡:聽得楠哥此問,這位大少爺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低頭苦苦思索起來。殊不知他一邊思索,一邊已經將楠哥嚇得不成樣子,桌上眾人看在眼底,心中都不禁好笑。

  善榴一腔委屈心思,被弟妹們這麼一鬧,倒是消化了七八分下去,她捂著嘴轉了轉眼珠子,又笑著問梧哥,「梧哥,你怕不怕?」

  梧哥和楠哥同歲,不過小了他大半年,此時也是十一二歲。他生得更像二姨娘,面容秀氣精緻,又穿戴得精心,看著倒是比榆哥還有大家少爺的氣派。此時正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撥弄著盤子裡的油炸花生,聽得大姐一問,便抬起頭來徐徐道,「三妞又弄虛作假,狐假虎威。你怕不怕哥哥彈你腦門兒啊?」

  善桐本來進屋後一直有幾分心虛,甚至都不大敢看善梧,此時被哥哥這麼一嚇,倒是覺得心底的悶氣絲絲縷縷消解開來,直比吃個糖還開心。她一把捂住腦門子,靠到善榴身上吃吃笑起來,呢聲道,「我怕!三哥擰人可疼極啦。」

  張姑姑和王氏本來在門口說話的,此時忽然擰過腦門,沖著飯桌抬高了聲音,「三妞,咱們可還沒分家呢,這就叫起大哥、二哥來了?」

  她這話一出,屋內輕鬆愉快的閒話氣氛,頓時蕩然無存。王氏臉上掠過了一線不快,正要說話時,善桐忙站起來認錯。「是三妞一時忘形了。」

  便又改口一個個稱呼過來,「大姐、四哥、六哥、七哥!」

  二房久居京城,所有堂兄弟姐妹都不在身邊,誰會記得自己在家族裡的總排行?自然是大哥二哥的胡叫,此時善桐這麼一改口,都覺得有些尷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無人說話。

  就在此時,榆哥卻一拍腦門,自然而然地應了一聲,「怎、怎麼?」便又轉過頭對楠哥認真地道,「放心,祖母雖、雖然認字,但也沒、沒讀過四書。不、不會問功課的!」

  他居然要到此時才回答上楠哥的這個問題——原來剛才楠哥一問,善桐一推,榆哥便低頭沉思起來。梧哥說了什麼,張姑姑又說了什麼,他是一概無知無覺。眾人不禁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大笑起來,連張姑姑都不禁一笑,這才同王氏告了別,轉身出了屋子。

  王氏心底卻是五味雜陳,她掃了榆哥一眼,又看了看張姑姑的背影,閉上眼微微地出了一口氣,才在桌邊坐下,舉筷道,「都吃飯吧。」

  眾人笑聲頓止,也都規規矩矩地坐直了身子,沉默地用起了晚飯。只是氣氛到底不比之前僵冷,善桐一邊吃飯,一邊和楠哥、梧哥擠眉弄眼,互相在桌下亂踩,榆哥也直眉楞眼地一道摻和。王氏心裡有事,雖然越看越煩,卻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吃過晚飯又把善桐留下,仔仔細細地問了她在主屋的見聞,才放她回去,「早些洗漱睡覺,明兒一早起來,娘帶你到主屋請安。」

  她雖然將心事藏得好,但總有郁氣形諸於外,善桐如何感覺不到?能夠逃開,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忙跳下炕來要跑,走了幾步,又回過身規規矩矩地給王氏請了安,這才奔出屋子——卻沒有回自己的後院西廂,而是闖進了善榴居住的後院堂屋。

  家裡六個子女,卻只有兩個院子,王氏便把女孩們安排在後院,三個女兒分踞堂屋、東廂、西廂。又讓大姨娘居住正院西廂抱廈,親自照管榆哥在西廂的起居,二姨娘跟著自己住堂屋的倒座抱廈,楠哥和梧哥分住了正院東廂。此時天色已晚,各屋都放下了窗屜子,隔著厚實的棉簾子,善桐只隱約望見堂屋東間裡的燈火,知道姐姐不在西廂繡花寫字,她便露出笑容,掀簾子直進裡屋,又朗聲道,「大姐,我來找你玩兒了。」

  善榴果然是換上了屋內穿的輕便小襖,身上披了一件百蝶穿花半新不舊的大襖,正在燈下看一本雜書,見到妹妹進來,便抬起頭笑道,「怎麼,今兒鬧騰了一天,你還不累?快回去歇著吧,明兒一大早你還要去主屋請安呢。」

  王氏要帶善桐去請安的事並沒有當面公佈,善榴說來卻是自然而然,善桐頓時明白過來:這一舉動,估計又是姐姐和母親商量出來的應對之策了。

  「姐。」她低聲道,「你就不該穿那件白狐斗篷過去請安。我剛才從主屋出來,看了看祖母的晚飯。今兒檀哥回家呢!也不過就是六菜一湯,也都沒什麼好菜。無非是牛肉羊肉,一碗紅爆羊肉就算是主菜了。再一大碗酸菜蘿蔔湯,一個炒白菜,連洞子貨都沒有……」

  這一碗紅爆羊肉,在二姨娘眼裡是上不得台盤,進不了門的粗菜。在老太太桌上,就是主菜了。老人家自己省儉如此,又怎麼看得慣孫女兒才十五六歲年紀,就換上了價值千金的斗篷?

  善榴面色數變,怔怔地凝思了半晌,又歎了口氣,「我當你怎麼轉了性子,穿那一領棉斗篷過去。到底這裡不比京城,好些事,也要慢慢地改過來。」

  在京城出門應酬,不打扮得出挑一點,那些個奶奶太太們眼裡的笑意,就能把一個小姑娘羞死。久而久之,當然養成了王氏善榴母女出門時儘量打扮的習慣,在她們而言,一領斗篷算得了什麼,已經是儘量簡樸。不想在老太太眼裡,白狐斗篷已經足夠刺眼。再加上婆媳之間,心結由來已久,當然對自己也就沒有好臉色看。

  先入為主,要扭轉過這斗篷在老太太心底種下的不滿,恐怕就需要好一番謀劃了。

  善榴又掃了妹妹一眼,她頗感欣慰地一笑:從前三妞畢竟還小,看人看事,都是懵懵懂懂。雖說和老太太一道生活了幾年,但很多事問她也沒有用,現在就不一樣了,孩子一天天在長大,聽話,也懂得聽音了。

  若是運氣再好一些,沒准二姨娘這件事,反而能因禍得福,成為一個轉機,也是說不定的事。畢竟眼下娘處境不易,再不能和當年一樣,同老太太各自為政了。可怎麼才能放下身段去討老太太的歡心,又不失了自己的身份,也需要仔細斟酌把握。

  三妞能夠在這時候懂事起來,真是娘幾個的時運到了!

  「沒事兒。」善桐見姐姐凝眉,還當她是為了不討老太太的喜歡黯然神傷,忙又安慰她,「其實老太太就是年紀大了,看這個也不順眼,那個也不舒服。心腸還是軟的,改明兒你打扮得樸素些,多過去走動走動,說些軟話。日久見人心嘛!久而久之,祖母也就明白你的好了。」

  這話是在理,可自己今年都十六了,走水滴石穿的路子,要到哪一年才能說親出嫁?雖說西北不比江南,可若十八未嫁,也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善榴眉宇間就又躍上了一點愁思,她笑著點了點頭,到底還是沒將心事話兒吐露出來——妹妹還小,有些事不適合知道。再說,作為一個小姑娘來講,她的心事,也已經夠多的了。

  「對了,」善桐果然沒有留意到姐姐的沉默,她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了在主屋的見聞。「我在那邊院子裡,倒是遇到十三房的鵬嬸子又送了些南貨過來,她讓我明兒得了空,上門找善喜玩去。姐姐,你說娘許不許我去呀?要是不許,您就幫我說點好話吧!」

  她在京城憋屈了足足三年,不能隨意出門玩耍,如今回到西北,可不就是如同鳥兒出了籠子一般,只是待要飛,又怕主人的責打,便滔滔不絕地啁啾起來。「善喜也不是一般的野丫頭,十三房家教嚴著呢!就是老太太,都對鵬嬸子另眼相看,有時候鵬嬸子說話,比嬤嬤奶奶還好使……」

  善榴心頭一動,她微微笑了,又順了順妹妹的瀏海,才軟綿綿地道,「去就去嘛,說這一大堆廢話做什麼。這是西北,行事當然是西北的規矩,你放心,娘要不許,我為你說。」

  「大姐你最好了!」善桐歡呼一聲,又倒在善榴懷裡一陣撲騰,「今晚我同你睡一起,好不好呀?」

  善榴扭臉就吩咐丫頭,「備水服侍三姑娘洗漱——」

  又若有所思地和善桐念叨,「看來,你三哥畢竟疼你,這一次,倒是沒有生你的氣。」

  善桐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不禁又甜甜地笑了,「那就好,不然,還真沒臉見三哥呢!」

  裡院堂屋內姐妹二人呢喃不休,又說起了小妹櫻娘的病情,外院東廂,燈火卻猶自未熄。楠哥在床前喃喃自語,手不釋卷。梧哥卻在西屋托腮出神,雖然兩屋之間只是隔了兩層薄薄的窗簾,並一個不大的堂屋,但東廂卻籠罩在了一股特別的靜謐裡,只有楠哥幾乎微不可聞的背誦聲,在空氣中漂浮。

  眼看著就快到吹燈就寢的時候,門簾一動,大椿進了堂屋,又碎步拐進了西屋。她腳步輕,幾乎都沒有驚動著東邊的楠哥,便已經閃身入了西屋。

  「三少爺。」她並不知道之前在堂屋張姑姑的那一番話,口中帶的還是舊稱呼。「二姨娘給您留了這個,知道您愛吃……」

  一邊說,一邊就彎下腰從食盒裡端出了一碟醋拌黃瓜來,正是王氏吩咐,給各屋加的洞子貨。

  梧哥清秀的小臉上一片漠然,他抬起眼來看著大椿,卻不說話。

  大椿似乎早已經慣了他的做派,又細聲細氣地道,「二姨娘說,知道您愛吃蔬果。西北天氣冷,實在也沒什麼好吃的,聽說您嘴裡起了燎泡,很心疼。這一碟是特別揀出來的,碰都沒碰,您就放心吃吧。」

  見梧哥還是不動,她便壯著膽子,將那一小碟黃瓜擺到了炕桌上,又從食盒裡取了一雙筷子出來,放到梧哥跟前,低聲說。「三少爺,這碟黃瓜,得來不易呢,您在堂屋用飯,想必也沒吃幾筷子……」

  梧哥神色一動,似乎被大椿說服,他慢慢地拿起了筷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43 AM


第九章:舉措

  大椿臉上喜色才動,梧哥又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回了桌上,他輕聲問,「一大早就不安生,從京城一路鬧到西北,就是為了給我鬧點蔬菜來吃?」

  這話問得雖然平淡,但語氣中深深的疲憊,卻實在太超出他應有的年紀。大椿一時竟回答不上來,半晌才囁嚅著道,「姨娘就是那個性子……」

  梧哥又何嘗不知道自己親生母親是個什麼性子?他閉上眼搓了搓臉,又睜開眼疲憊地望著眼前的碟子,喉頭上下一動,便決然道,「端回去吧!」

  大椿想要說什麼,可望著梧哥,居然不敢開口,只得抖抖索索地將這碟青蔥翠綠的黃瓜又放回了食盒裡。回身要走時,梧哥又低聲道,「你站住!」

  他翻身下了床,撩起簾子往堂屋裡看了看,見堂屋內並無人跡,而楠哥喃喃的讀書聲猶自未停。便回身將門扉合攏,這才略微提高了聲音。

  「說了多少次了,我好得很!只要姨娘不給我添亂,我就好得很!為了我想吃點洞子貨,鬧得一家子雞犬不寧的,累得三妞被娘扇巴掌,我這還能吃得下去?一個做姨娘的人,還要三妞小姑娘家家來和她說理,很有臉面?我是臊得差一點都沒敢進屋去見娘,見三妞!」

  他字字句句都充斥了怒火,而這怒火畢竟是蒼白無力的,僅僅稍微一振,就又因為場合上的不合適而低沉了下去。

  「眼看著這事就被捅到老太太那裡去了,」見大椿肩膀微顫,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梧哥歎了口氣,又放緩了語調。「平時聽三妞說起來,老太太是最節儉的一個人。三妞去見她都不敢穿皮毛斗篷,我看她是特特地挑了一件棉斗篷上身。這麼奢侈浪費,傳到老人家耳朵裡,肯定又是一頓不是!更別說老太太身邊那個張姑姑,當著娘的面就敢管教我們,連娘的面子都不給……」

  他憂慮地搖了搖頭,一下抓住大椿的手,使勁握住了,看著大椿的眼睛吩咐。「要是明兒老太太派人來申斥姨娘,千萬千萬,不能回嘴!你告訴姨娘,她要是回一句嘴,就是往我心裡插一把刀子。以後也千萬不要這樣挑三揀四的,多學學大姨娘,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就是我的福分了!」

  大椿又是一抖,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是,這才將食盒拎起,推開門出了屋子。

  梧哥在屋子裡來回轉了幾圈,想了想,又披衣出門,敲門進了西廂。

  時近就寢時分,榆哥是早早地上了床,在炕桌上搭起了積木,見到梧哥進來,他吃驚地抬起頭來,「三、三弟,怎麼這麼晚了還、還過來。」

  他跳下床要給梧哥倒水,「來、來喝茶。」

  梧哥心中就是有再多的煩心事,也要為榆哥的殷勤逗笑了。「我不喝茶,大——四哥也不必每次都給我讓茶。」

  他在炕邊坐下,又四處張望了一番,最終目光落到書案角落,才找到了一本皺巴巴的《論語》——不由眉頭就是一皺,「明兒先生說要小考,四哥好歹也看看書,別老玩積木……」

  雖說因榆哥愚鈍,幾兄弟之間關係有些微妙,但也正因為榆哥愚鈍,所以這微妙他是一律無知無覺,兄弟間的感情,反而沒有受到影響,仍然十分親密。是以梧哥也敢以庶弟的身份,這樣數落榆哥。

  「我……我……」榆哥果然心虛起來,將積木藏到被垛裡,才抓過課本,「我反正也不想學……也都不會!」

  梧哥就柔聲道,「再怎麼樣,也不能交份白卷嘛。論語四哥也不是不會,在路上咱們不是還一道學了來著。大概意思也都記得清楚的——」

  如此軟硬兼施,到底是將榆哥提溜起來,兩兄弟頭碰頭在炕桌兩邊分坐了。梧哥又領著榆哥將論語大致復習了一遍,他年紀雖小,但循循善誘,不知要比夫子和氣多少,再者對榆哥的性情、進度都十分瞭解,因此榆哥和他一道讀書,倒不覺得太苦。沒有多久,一本論語就順了下來,梧哥看了看時漏,便起身道,「那我回去了!四哥也別玩積木,早些睡吧!」

  這才從西廂出來,在榆哥千恩萬謝之中回了東廂。又到東屋對楠哥噓寒問暖了一番,提點他幾個問題,這才回到自己屋裡洗漱睡下不提。

  二姨娘半邊身子都趴在了窗臺上,她幾乎是貪婪地看著梧哥的身影橫穿過當院,直到他沒入屋中,才依依不捨地合上窗隴,拉緊了窗簾,叫大椿來打水洗腳,自己坐在炕頭,將黃瓜一片片地拈進口中,嚼得又響又脆。

  「這西北就是西北。」饒是如此愜意,口中依然是不饒人的。「就是洞子貨,和京城比都差得遠了,哪有京城的甜脆。」

  就是大椿都有些忍不下去了,她看了二姨娘一眼,嘴唇一動又抿緊了。半晌才低聲道,「梧哥還帶了話……」

  便添添減減,將梧哥方才的那幾句話,婉轉地說出來給二姨娘聽。

  「說是請姨娘惜福些,別老鬧成這個樣子。」一邊說,大椿一邊小心地看二姨娘臉色,「倒是連累了三姑娘吃掛落,他都沒好意思見妹妹……」

  二姨娘一翻白眼,就要把碟子推到地上——她望了窗邊一眼,多少又有了些顧忌,抬起來的手,又慢慢地放了回去。

  「好意思沒好意思的,他就是顧慮太多!」

  她頓了頓,想到白天的情景,又不禁甜甜地笑了起來。「三妞十歲的人了,也該學個眉高眼低。身為子女忤逆長上,太太那一巴掌賞得好——早就該賞了!他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件事和咱們沒有一點干係,那是太太教女呢!」

  「教女,也沒有開著窗教的……」大椿不禁就低聲喃喃,「太太早年教養大姑娘,可不都是關門落戶,一個人都不許進去——」

  話才出口,她便自覺失言,忙又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倉皇地望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卻並不介意,她甚至明媚地微笑起來。

  「傻丫頭。」她親昵地拍了拍大椿的肩膀,「這一巴掌是打給誰聽的,你主子心裡有數。太太平時說話細聲細氣,今天嗓門為什麼這麼大?你姨娘不蠢,心裡明白著呢!」

  她又一下靠到了迎枕上,將白淨的小腳從盆中抬起,踩到了大椿膝前鋪就的一方白布上,「哎喲,給我捏捏腳,北邊天氣是真冷,凍得我腳疼……太太是個聰明人,這我也知道,她是打從心眼裡看不起我的做派。」

  她得意地笑了,又抬起手來,翻來覆去地欣賞著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卻壓低了聲音。「可看不起又有什麼用?誰叫她的命苦,榆哥燒傻,楠哥呢?不發燒也和榆哥一樣的笨,下半輩子不指著咱們梧哥給她養老,她指著誰去?你聽聽大房的口氣,將來老太太過世,家產均分那是想都不要想,老太太眼看著還有一二十年好活,到時候眼睛一閉,人家大房幾個兒子都有了出息,就沒功名,至少心思是齊全的。咱們二房呢?不是梧哥替咱們爭,誰來給咱們爭?老爺?老爺能撕破那一張臉?大椿你要記住,咱們家老爺心慈手軟,這輩子最怕就是和人吵嘴,更不要說,那是要和他親哥哥吵了。榆哥?話都說不囫圇。楠哥……哼,那個性子,活脫脫就是又一個老爺!」

  她似乎意猶未盡,又道,「梧哥是為誰爭,她心底清楚,就不說別的,就說她兩個親生女兒到了夫家,誰給她們撐腰做主?還不是梧哥!太太就是再看不上我,也得忍我,也得讓我……你姨娘是苦盡甘來,生了個好兒子,下半輩子就等著享福呢!」

  她的聲音有了一絲細細的顫抖,似乎是回憶起了梧哥長大以前、顯示出聰明以前的日子,頓了頓,又道。「嘿,就是梧哥……」

  話說到一半,卻又斷了,她不耐煩地虛踹了大椿一下,「就擦左腳?你傻了?還不換一條布來,給我擦右腳!」

  大椿忙唯唯地抽了另一條白布,將二姨娘濕淋淋的右腳,包裹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兒女就又齊聚於王氏上房給母親請安。就連二姨娘也現了身,同大姨娘一道向王氏行了禮,又殷勤地服侍王氏用了簡單的早飯。

  食不言寢不語,這一頓飯吃得很安靜。儘管善桐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卻也一句話都沒說。幾個男孩兒更是吃得很快,楠哥不過喝了一碗清漿,又掰了個饅頭就下了桌。倒是梧哥不慌不忙,盡力吃了一大碗稀粥並兩個包子,這才起身告退。

  王氏擱了筷子,看了榆哥一眼,見榆哥依然吃得慢條斯理——禮儀倒是無可挑剔,不禁又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今天學堂年前小考,楠哥是如臨大敵,要在上學前再溫一溫書。梧哥呢胸有成竹,這一番回去估計倒不會再背書了,也就是拾掇拾掇書箱,再親自準備文房四寶。這是這孩子自從入學以來就養成的習慣。

  唯獨榆哥,一天到晚的也不知道走什麼神,要說笨……也不是笨,昨晚梧哥在東廂呆了半晚上教他讀論語,也都磕磕絆絆地讀下來了。聽大姨娘說,榆哥一點都不像是不懂,就像是不情願去學。

  是啊……這孩子是成天到晚都不說話,從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樣下去,恐怕也只能說了情托一個童生,也就頂了天了。要想考個秀才,還得再花點力氣,再往上什麼廩生監生,想都別想……

  這心事自從榆哥到京,伴隨她已經不止一日,以王氏的心性,自然不可能動輒為此愁眉不展,她又扭過頭去,見眾人都吃完了,才淡淡地道,「櫻娘昨晚歇得還好吧?」

  二房麼女楊善櫻自從到了楊家村,就因為水土不服鬧了肚子,上吐下瀉的,竟是連屋門都沒有出,因良醫怕是瘧疾,眾人也都不敢前往探視,只有大姨娘因為是生母,自然是責無旁貸自告奮勇,這些時經常過去走動。

  聽到王氏這麼一問,她自然上前說了幾句善櫻的病情。聽得這孩子如今已經接近痊癒,眾人都十分高興。善桐拍手道,「櫻娘這一番是吃苦了,待她出來,可要好好補一補身子。」

  大姨娘忙道,「這也不是瞎補的,還得看大夫是怎麼說的。」如此又說了幾句家常,王氏便吩咐善桐,「披上斗篷,咱們給老太太請安去。」

  善桐才站起身來,便聽得銅環響處——是有人叩響了院門。

  王氏等人從京城回來,起身其實要較西北一般居民更早一些,此時天色才曙,屋外行人不多,院門根本還沒有開鎖。聽得門響,眾人倒都有了幾分詫異。院子裡自然有人開了門看時,卻是張姑姑帶了一個小丫鬟進了院子:這小丫鬟背上還背了個大簍子。

  眾人隔著窗戶,都見著那大簍子裡是整整一簍翠綠芽黃的大白菜,其上甚至還冒著蒸騰熱氣,就都知道這是窖藏的貨色。又見到那紅的是南邊來的辣椒,灰撲撲的是近年來才傳過來的洋紅薯,還有一條條綠色的脆黃瓜,雪白的冬筍口蘑……縱使是王氏,都不禁咽了咽口水。西北冬日鮮蔬難得。這一大筐蔬菜,就是送給西北總督衙門都不算失禮了。

  望江不待王氏吩咐,早笑著迎出了院子,和張姑姑說了幾句話,便將小丫頭引到廚房去了。這邊張姑姑昂然進來給王氏請過安,又同幾個少爺小姐互相問了好,這才清了清嗓子,道,「二太太您才安頓下來,什麼事兒也都顧不上安排,想必這幾天家下的哥兒姐兒,吃這些牛羊肉也吃得膩了。這是老太太給孫兒孫女們加餐的。老太太還說,今年您們來得晚,沒有能窖藏起蔬菜,也沒有讓孩子們頓頓吃肉的道理。不過家裡窖遠,這見天的送呢也不是辦法——家裡沒有那樣多的菜,也只有隔三差五地送幾次過來給孩子們打牙祭了。不過眼看著就開春,今冬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今日送來的這一筐子菜,就給孫少爺孫小姐們加餐吧。」

  說到孫少爺、孫小姐時,張姑姑格外加重了語氣。也不等王氏說話,又道。

  「老太太又說了,別人猶可,妞妞兒年紀小又嬌氣,從前冬天跟在老太太身邊,也是專挑些素菜吃,恐怕是吃不慣淨葷——就讓妞妞兒跟著她吃到開春,再回您這裡吃飯吧。」

  說完了這一番話,張姑姑又看了二姨娘一眼,便又福身告退。

  連王氏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張了張口,又閉上嘴,只是吩咐望江,「送張姑姑出去吧!」

  她又看了二姨娘一眼,見二姨娘一臉的通紅,心下也不由得有了幾分快意,想了想,又自失地一笑,對榆哥道,「既然祖母發話送了些好吃的來,今兒中午就吃餃子吧。嗯,楠哥愛吃大白菜羊肉餡的,梧哥愛吃素餡的,咱們家大妞稀罕吃三鮮餡——有了冬筍白菜還有口蘑,倒也能應付下來了。榆哥喜歡吃什麼餡兒的?」

  榆哥慎重考慮了半晌,才緩緩道,「我……我愛吃全肉餡的。」

  善桐見王氏難得一愣,不禁又噗嗤一聲,笑得彎了腰。

  善榴卻是目光連閃,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善桐的肩膀,催促道。「還不穿斗篷?眼看著就要誤了請安的時辰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45 AM


第十章:眼力


  昨日裡王氏帶著善榴去主屋請安時,身邊還帶了兩個丫鬟隨侍。雖然沒有乘車乘轎,但官宦夫人的氣勢架子始終還在。可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今次她身邊就只帶瞭望江這一個媳婦兒,自己竟是親自牽起了善桐的手,就好像一般出門閒步的村婦一般,如此安步當車地出了院子。

  楊家村一大早倒是熱鬧,街頭巷尾,處處都有人進進出出。不是到河邊去買早飯的,就是攥了錢去河邊割肉回家做菜的。因為二房這所院子靠近內圍,當初規劃得也好,因此竟也說得上是街道整潔行人鮮亮,與其說是一般的鄉村,倒不如說是個富裕寧靜的小鎮子。王氏牽著善榴的手款款走了幾步,便有人認出她來,上前問好。如此熱熱鬧鬧地進了主屋,已是天色大亮,老太太也正袖著手在院子裡踱步,見到兒媳孫女過來,沖她們點了點頭,便率先回身進屋。

  西北天亮得晚,天氣又冷,請安就不擺在早飯前,而是擺在了飯後。王氏母女維持了京城的習慣,起得早,飯吃得也早,雖然住得遠,但到得反而最早。兩母女待得老太太在炕上坐定了,收拾衣裳一個福身一個磕頭,給老太太行過了禮。王氏才略帶羞澀地謝過了老太太,「還是娘想得周到,從京城過來,一路忙亂,路又不好走,居然沒想著早派個人來開了窖,好歹窖些蔬果下去。要不是娘有心分潤,可不是拿著錢也不知道上哪兒買了。」

  西北不比京城,京城捏著錢什麼東西沒有?西北就不一樣了,地廣人稀生意本就難做,尤其是楊家村一帶,家家戶戶進了冬自然會窖藏蔬菜,有要外買的,也是時鮮的洞子貨。要買個大白菜,反而是無處尋覓。王氏這句話,倒是體現出了她是個當家的主母。

  老太太一撩眼皮,本要說話,望了善桐一眼,見她滿面歡容,心下倒是一軟,就將話吞了嗓子裡,咳嗽了幾聲,又道。「你們送信也遲,本來多窖個一兩千斤白菜啊,洋薯啊,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偏偏這邊才封了窖,那邊信才到。再要開進去,反而一窖的東西都該壞了。當時又來不及物色房子,說不得今冬大家都少吃一點,也就一兩個月就開春了。」

  她掃了王氏幾眼,見她和善桐打扮得都很樸素,王氏自己身為四品夫人,不過是一件灰鼠斗篷,毛也一般。善桐更是一身的棉衣,看著和楊家村常見的小女孩兒沒有半點不同。便又滿意地點了點頭,磕了磕桌子,慢慢地道,「本來也就該給你送來的,事情一多,忙著就忘了。昨兒聽說你們買了那什麼暖房裡出的洞子貨嘗鮮,我這才想起來這碼子事。這不就趕著叫老三媳婦收拾了一大背簍,給你們送去了?以後你們也別買菜買肉了,老三媳婦每天早上會收拾魚肉給你們送去。」

  是不是自己不買洞子貨,老太太就不送,這就是千古之謎了。王氏倒也不大在意這個小小的釘子,她忙道,「那也太麻煩三弟妹了,再說——」

  她的再說還噎在嘴裡,老太太就毫不客氣地瞪起了眼,「一家人說什麼麻煩不麻煩!咱們這可還沒有分家呢!」

  王氏一下就合攏了嘴,面上顯出了幾許尷尬,只低頭用了一口茶。

  老太太和二太太打啞謎,倒是打得善桐一臉的迷糊——這還是小姑娘這些時候忽然開了竅,漸漸地明白了人情世故,如若不然,恐怕是連這對話中的機鋒都聽不出來。

  不過,現在內堂氣氛緊張這一點,她倒是已經看出來了。

  「祖母。」善桐眨一眨眼睛,就奶聲奶氣地道,「妞妞兒是今兒就進祖屋吃飯呢,還是明兒呢?」

  她神態天真可人,總是比老太太身邊幾個已成少年的孫子更可愛一些,老太太看了,心裡的一點點鬱氣倒是跟著就散了開去,她笑著招了招手,讓善桐到自己身邊坐下,這才問,「怎麼,你是想今兒過來吃,還是想明兒過來吃?」

  善桐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我惦記著張姑姑做的酸菜肚片鍋子——」

  老太太頓時忍俊不禁,「這都幾年了,西北什麼都沒有記住,就記住了你張姑姑做的鍋子?」

  王氏冷眼旁觀,雖然還維持著略帶不快的表情,心底卻好似被一杯熱水滾過,從裡到外都舒舒服服妥妥帖帖的,險些就愜意得要笑出聲來。

  自己不討婆婆的喜歡,已經是板上釘釘無可挽回的事了,自從過門以來,幾樁恩怨,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老太太如此剛愎,自然不會認錯,自己又遠在京城,難免疏於修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眼下要在乍然間重得老太太的歡心,難比登天。

  本來還以為以善榴的人品相貌,想必是可以得到祖母歡心的。不想陰錯陽差之下,也沒討著老太太的好。反而在老太太心底落下了個奢侈輕浮的印象,老人家最是固執,第一眼偏見既成,想要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可善榴今年已經十六歲了,頭幾年自己覺得她還太小,又一心要物色一個十全十美的夫婿,因此在京城就沒有能說得上親。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之後,上門提親的人一下少了,善榴外祖母又忽然去世,這守孝兩年下來,就耽誤到了十五歲。偏偏才一出孝,自己一家又回了人生地不熟的西北,就是想把善榴說在京城,一時間也沒有合適的人家……

  因丈夫一生抱負盡在邊事,又惦記著老家母親不能奉養,因此恐怕這一次回西北之後,再赴京城的可能也不會太大。能把善榴說在西北,就在自己眼前,第一娘家近在咫尺,又是百年的名門望族,四品的大伯、親爹。婆家人就是要搓摩善榴,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二來將來榆哥是肯定不會隨意離鄉的,恐怕也就是要在楊家村落地生根守成一輩子了,姐姐嫁得近也可以多加照拂。自己想著縱使老太太和自己關係冷淡,可善榴是孫輩又不一樣,能討著老人家的好,請老人家出面說親。豈不是兩全其美,又得了裡子又有了面子。

  可沒有想到,昨日裡一進門,老太太就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善榴一頓,說她打扮太過富貴,神色傲慢,似乎目無下塵,看不起老家風物。字字句句戳的卻是自己的心眼子,戳得善榴是眼淚汪汪,若不是她識得大體連連請罪,倒讓老太太緩了語氣。這邊就要讓三房、四房白看了一場熱鬧。

  自己和婆婆多年分離,如今細細斟酌起來,竟是年紀越大,越發有些剛愎乖戾,越發的偏聽偏信……卻也越發的老謀深算了。

  還以為二姨娘的事,老太太乍一聽必定大發雷霆,恐怕不等入夜就要派人前來申斥。不想她卻是等到今早才安排送了蔬果過來,又言明善桐接到主屋吃飯。雖然連二姨娘三個字都沒有提,但無形之間,卻是將對二姨娘的譏刺、的不滿,給說得明明白白。二姨娘連糊塗都裝不得,當著自己的面,就已經是滿面紅暈。——最嬌氣的妞妞兒都能忍著吃肉了,偏偏就是她挑三揀四的。老太太態度如何,還用提嗎?

  當然,這裡也有村著自己,和自己賭氣的意思:自己剛打了善桐一巴掌,說她忤逆長上。這邊立刻就對善桐顯示出非比尋常的偏愛,這是無聲無息在和自己抬杠,也是確實疼愛善桐,捨不得善桐受自己的調教。

  老而彌辣,老太太雖然性子更偏執,但說到行事卻越發不含糊,比起十多年前,這一招是清風拂面,又照顧到了梧哥的面子,又無形間安慰了善桐,村了自己,真是天馬行空,不見絲毫煙火氣息。

  不過,自己這一巴掌,倒也是打出了好幾重的用處。

  王氏想到梧哥的表現,不禁就微微一笑。可旋即想到女兒臉上流淚的場面,她的笑意又化了開去,低頭又沉吟了一會兒,才抬頭笑道,「善桐,別老猴在祖母身上,祖母年紀大了,禁不得你的揉搓。」

  老太太果然中計,一下摟緊了善桐,親昵地道,「沒有的事!三妞從小猴到大的,怎麼如今就不能猴了?」

  她見善桐臉上有些為難,似乎果然要離開自己的懷抱,竟橫了王氏一眼,將不快表現出來,倒讓王氏不禁報以微笑。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活泛了起來,雖然依舊靜謐,但尷尬已不復存。老太太逗善桐說了幾句,便撐著下巴出起了神,王氏也不說話,而是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老太太的動作,見老人家總是捏著腕間一串佛珠,眸光便不由微沉。

  老了老了,變得還是那樣地快,從前老人家是再不信神佛的……不想現在也拈起佛珠來了。早知道,從京城求一串佛珠,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善桐卻是看看母親,再看一看祖母,小臉上是寫滿了不解,寫滿了好奇。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要問出口來,把剛才那一瞬間的尷尬,給打破砂鍋問到底。若不是得了王氏兩個眼色,只怕是早忍不住了。

  王氏一盞茶才喝了一半,屋外又有了人聲,沒有多久,三太太和四太太連袂而至,見到二太太,都是眼前一亮。給老太太行過禮,紛紛又過來給二太太問好,「昨兒您來得遲了,倒是沒有撞見。現在家裡都安頓下來了吧?」

  「都安頓下來了,多謝弟妹們惦記著,還老派人過來問候。」王氏也笑得春風拂面,同三太太四太太握著手彼此寒暄了一番,這才各自落座說話。三太太慕容氏撈了善桐一眼,又笑著問道,「怎麼,今兒善桐過來看祖母?可要多坐一會,陪老太太解解悶了!」

  此時已經到了上學時分,男孩兒們到了年紀的自然已經去族學了。小五房的女孩兒們呢,二姑娘楊善桃隨著母親在任上居住,四姑娘善柳體弱多病,一到冬天幾乎不能出門冒風。大姑娘善榴昨兒才得了不是,今天自然沒有過來。五姑娘善槐三歲夭折,六姑娘善櫻身體還沒有痊癒,也不曾過來。倒是只有善桐一個人可以過來陪伴老太太,因此三太太這話是說到了老人家心裡,老太太欣然一笑,環住善桐的肩膀,對慕容氏道,「從今兒起,三妞就跟著我吃飯,吃到開春二月,過了龍抬頭,再回她們自己院子裡吃。」

  她又看了王氏一眼,到底還是沒說出集中供應菜肉的事。饒是如此,三太太依然不禁和四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笑著站起身來答應,「是,媳婦記下了。」

  便逗善桐,「想吃什麼,你求三嬸,三嬸給你買。」

  小五房人口多,雖然老太太不喜張揚,但畢竟還是物色了兩個廚師為一家人做飯。跟著老太太,那就是吃的小灶,整個小五房,也就是長房長孫善檀有這個待遇了。別的兩個孫子,雖然算是養在老太太身邊,但吃飯還是吃的大灶。

  老太太這一下,是給了善桐多少人都求不來的臉面……

  王氏的心在這一刻,也完全安到了實處:不管是和自己賭氣,還是真心疼愛善桐,老太太對三妞另眼相看,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整個二房最討老太太歡心的,不是善榆,而是善桐這個三姑娘。

  她又想到了女兒的話,不禁漫不經心地笑了——是啊,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能在主屋安下善桐這個釘子。在這個節骨眼上,善桐能夠懂事起來,二房還不算太沒有運氣。

  三太太慕容氏和四太太蕭氏的臉色就沒有那樣好看了。慕容氏還好些,這個容貌俏麗的少婦只是轉了轉眼珠,就似乎把這件事拋到了九霄雲外,興致勃勃地和老太太說起了自己娘家請客的事。「三月底的婚事……說是這一次要辦得大些,請人來唱七天的戲,再開個流水席。」

  這是全盤的西北鄉村做法,為了炫耀財富,儘量地多開席面多唱戲——三太太的娘家也的確殷實。西北辦喜事和京城迥然不同,親朋好友們歷來是禮輕情意重,一家人帶來又吃又玩連吃帶拿,全由主家出錢,隨禮很可能不過一吊錢罷了。沒有相當的財力,是不可能支撐起這樣的排場的。老太太一邊聽,一邊不禁咋舌,屈指算了算,道,「這一次婚事辦下來,幾百兩銀子是跑不掉的!這成親的是你哪一個弟弟,你爹娘這樣捨得?」

  慕容氏笑道,「是五弟——因弟媳婦家裡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想著場面大一點,也算是配得上弟媳婦的門第了。」

  慕容氏家裡雖然是天水一帶有名的大地主,但卻一直沒有出過官,把官家看得重些,也算是情理之中。四太太蕭氏卻是縣官家的閨女,雖說父親早已告老,但畢竟是官家出身,聽著聽著,不由得就一撇嘴,沖王氏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才懶懶問道,「三嫂,這是哪家的閨女?至於這樣當回事?我說句話,您別不愛聽,這五媳婦是五媳婦,不比長房長媳……架子攤得太大,你大嫂眼看著,心裡不好受呢。」

  老太太雖然不吭聲,但面上卻頗有贊同之色。慕容氏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哦,是桂家的姑娘。說起來,是老九房桂將軍的嫡親堂妹……」

  蕭氏猛地就閉上了嘴,轉著眼珠子不再說話。老太太也呆了呆,才笑道,「好麼,好麼,這可是門好親事!從此你們慕容家在天水,說話就更有分量了!」

  當著老太太的面,幾妯娌就算各有各的盤算。也就只能交鋒到這個程度了,大家又坐了一會,王氏就起身告辭,「妞妞兒每天早上按例是要學一個時辰女紅的——我這裡先帶回去,等到吃午飯了,再給您送過來——」

  老太太摸了摸善桐的頭,也就笑著應了。王氏便又和妯娌們招呼過了,這才帶著善桐回了二房落腳的小院。才回身關上門,善桐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問,「娘,您說三嬸……三嬸是故意的麼?」

  王氏心中一動,她欣慰地笑了。

  看來,自己這個女兒,是要比自己想得更聰明得多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45 AM


第十一章:三戒


  她沒有正面回答女兒的問題,而是先掃了院子裡一眼,見倒座抱廈的窗戶還開著,便又望了善桐一眼。

  雖然自己一句話沒說,但善桐面上已經有了恍然之色,她一把捂住了嘴巴,又有些心虛地抬頭望著母親,低聲道,「娘,我又說錯話了?」

  王氏微微一笑,牽著善桐進了堂屋東稍間,見善榴已經在裡頭做起了針線,便沖望江點了點頭,待得她退了下去,才徐徐道,「說錯話倒不至於,但說話還是要看場合,你年紀小,到底是沉不住氣。」

  善榴就住了手,好奇地看了看母親,王氏一邊落座,一邊就問。

  「第一件事,你想知道娘為什麼不肯讓三嬸送菜肉過來,而是一意要自己操辦。甚至為此不惜觸怒你祖母,讓當時的氣氛,更僵冷了一分,是不是?」

  見善桐點頭,她便指著善榴道,「讓你姐姐解釋給你聽吧。」

  善榴又沒有跟去請安,怎麼就能解釋給自己聽?善桐不禁多添三分不解,她正要開口,善榴已是會意一笑,向母親道,「我說,原來老太太是等在這裡……娘沒有鬆口吧?」

  「老太太也就是虛晃一槍,這件事只怕還是要等你父親回來過年了再提。」王氏神色自若,見善桐一臉的糊塗,又沖善榴擺了擺手,笑道,「解釋給你妹妹聽了……是大姑娘了,也該懂得父母的不容易。」

  善榴就輕聲細語地指點起了妹妹,「咱們家分家了沒有?」

  善桐搖了搖頭,只覺得心中思緒湧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卻又無法明白過來,一時間小臉不禁皺得厲害,又聽善榴指點道。「沒有分家,咱們家的俸祿收入,是不是都要交到當家人手上?這麼多年,咱們二房有沒有自己的產業?」

  「娘有陪嫁……」善桐囁嚅了幾句,旋即又明白了過來。這些年王氏名下的陪嫁,是興旺發達,也不知道就是自己在京城那幾天,偶爾聽姐姐和母親談起,已經是不知道置辦了多少田產,又生發了多少號鋪。若不是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過後,母親要韜光養晦,收縮經營裁撤了不少分號。恐怕如今她的嫁妝,已經抵得上尋常官宦人家的全副家當了。

  不等善榴再說什麼,她便追問了一句,「這些年,爹的進項,肯定是不止俸祿那一點錢吧?」

  王氏不由和善榴相視一笑,兩母女的笑容裡,都滿是欣慰。

  善桐真是大了,觸類旁通,只是一點就已經明白了過來。

  「現在做官要是指著俸祿,那是誰都活不下去了。」王氏便親自開口,淡淡地為女兒解釋。「你爹已經算是手短的了,大家都收的,他自然也收。不該收的,送到手邊他也不要。也所以這些年來周旋財務料理軍機,沒有出過什麼大的差錯,上官見喜,他的路才走得順。走得順,發財分潤的機會自然也多。雖然談錢是件俗氣的事——但你要記住,三妞,人生在世,沒有錢是到哪裡都抬不起頭,沒有權,更是到哪裡都開不了口。明白這兩件事,你也就明白了你三嬸和四嬸間的那點不快。」

  她舉起茶碗,略略潤了潤唇,又放下茶盅輕聲道,「這話是說岔了,拉回來繼續說這俸祿的事。你爹歷年來當官所得,除了俸祿之外那些進項,我也不瞞你,咱們是自己留了一半,往家裡送了一半。」

  人的天性,誰不自私?對善桐來說,除了在外當官的大伯不算,三叔四叔根本不事生產,尤其三叔海文,成日裡只是吹吹打打,不是寫唱詞就是親自下場票戲,從前她沒有想到三叔花的是誰的錢,自然也無所謂,反而覺得三叔人挺好玩,不比父親嚴肅。今天聽到母親這麼一點破,頓時就覺得三叔四叔兩家人自己沒有營生,成日裡都是花的公中錢財,自己家卻要拿錢不斷貼補進去,一點都不公平。她臉色不禁一沉,就是滿腔的不高興。

  「老太太總想著一碗水端平,都是她的兒子,你大伯和你爹的進士,也都是她一手培育出來的。」王氏看在眼裡,只是一笑,「越發和你說破了,只要當家人還是老太太,財權在握,兒子媳婦們誰不上趕著討她的好?老人家也是年紀大了害怕寂寞,所以就想著要將家裡的錢都捏在手心裡,她多次說過,將來去世之前怎麼分家,她早就有了腹案。」

  「那怎麼一樣!」善桐滿面寒霜,險些就要拍案而起,「沒得因為一碗水要端平,就養出兩個懶漢來。四叔還時常為老太太跑腿兒,三叔呢?成日裡是什麼都不做,專管吃喝玩樂……呸!真沒出息!」

  她之前沖二姨娘幾句,王氏就又是打又是罵的,如今這樣臧否三叔,她卻只是責備了一句,「以後當著人的面,不許這麼說!告訴過你小輩頂撞非議長輩,是為不孝!」

  她又放軟了語氣,輕聲道,「你記住,很多事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說出來亂了場面,娘不罰你說不過去,罰你又過意不去……」

  善桐心底一酸,雖然沮喪,卻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三妞記住了。」

  她又聽母親續道,「當然,老太太心裡也是有數的,各房攢私房的事,她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咱們從前在外頭的時候,總要給自己留點家用吧。如今回了西北,就在楊家村裡住。家用有主屋供給的話,這交給公中的錢,就應該要多一些了。」

  至於是多多少,王氏卻並沒有說,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善桐,似笑非笑地道,「現在就考考你,你說這家用歸公的事,會是誰的主意呢?」

  善桐早已經開動了腦筋,仔細地尋思起了這件事背後的彎彎繞繞,過了一會兒,她喃喃自語。「三叔家裡其實也有錢呢,三嬸家是天水有名的大地主,都說天水的地,一半姓桂一半姓慕容。他們是肯定看不上這點小錢的……那,就是四叔四嬸了?」

  三房雖然花錢花得比較兇猛,但手眼也大,不說別的,慕容氏的陪嫁就夠楊家老三糟踐一輩子的了。如今家裡有錢,他們盡可以糟踐家裡的,家裡沒錢了還有陪嫁可以糟踐,因此這一點小錢三房看不上,善桐的推論倒是十分正確。王氏眼中多了一絲笑意,她慢慢地道,「怎麼,你為什麼不猜是你的祖母呢?」

  「以祖母那說一不二的性子,真要下了決心,又哪裡是我隨便撒個嬌就能糊弄過去的?」善桐毫不考慮地道,她越說越順。「四嬸出身雖然高些,可是家裡兄弟姐妹多,聽丫頭們平時說起來,手是很緊的,似乎把錢看得很重。祖母最不喜歡就是這一點,幾次關起門來教訓她呢。這件事呀,一定是她攛掇四叔,向祖母開的口!祖母呢,卻不過面子,也只好提一提,她是巴不得您回她的嘴!」

  既然說了一碗水端平,四房的要求也在理——人都回楊家村住了,沒得還要分兩處家用開銷的。如此一歸公了,二房自然要把交給家裡的銀子多加幾分,這不就又擠出了一點錢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老太太未必是不明白的,只是四房說得在理上,她必定是要開一開口。在王氏這裡碰了釘子,居然也就不提,可見得老人家也未必看得上這一點小錢。

  「就是我十歲的時候,恐怕都沒有妞妞兒聰明。」善榴不由得脫口而出,至此終於徹底放心,她笑盈盈地站起身來,一把就把善桐抱進懷裡揉搓起來。「我們妞妞長大了,姐姐心底真高興!」

  王氏心中又何嘗不高興?望著這對姐妹花,她心底是一片軟和,只是下一瞬想到榆哥,又不禁有了幾分抽痛。

  兩個女兒都這樣聰明,善榴不必說,妞妞臉上糊塗心裡明白,略加點撥就什麼都懂了。榆哥一歲就會說話,兩三歲時那個靈氣,楊家村裡沒有誰不誇的。要不是那一場大病,如今開蒙讀書,少說考個舉人回家,如果考上進士,一輩子的康莊大道,是隨他怎麼走都好!一家人和睦親熱,哪裡如眼前這般,連個小小的二姨娘都不能收拾,還要耐著性子……

  她又將這熟悉的、絕望的思緒給掐斷了,微微一笑,反而又訓善桐。「不錯,你想得已經很深。不過娘想得就要比你淺得多了。」

  善桐不說,這一下是連善榴都吃驚地望了過來,王氏頓了頓,才慢慢地說。「你祖母雖然節儉,但卻不把錢看得過重。三叔三嬸,雖然也不是沒有不對的地方,可也不是那樣的人。一家子唯獨你四嬸斤斤計較,因此老太太一開口,我立刻就想到是她。無非是因為日常我就留心看人,對每個人的心思行事,都有瞭解。」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不要小看這件事,見微知著,一個人的心思往往就在小事裡體現出來。將來你們出嫁後,要和婆家親戚打起交道,這些人當然形形色色,有好也有壞,如何遠著你該遠著的人,近著你該近著的人,將你不得不親近,又不願意親近的人,維持在不遠不近的關係上。憑的就是你看人的工夫。」

  她這一下是對著善榴說了。「越早看明白一個人,就越早明白行事的法度分寸,很多事你就非得捏准了此人的性格,才能對症下藥。比如……」

  她見善榴若有所思,便又扭過頭對善桐道,「早前教你,得理不饒人,是最壞的習慣。你知道為什麼?恐怕不知道吧。當時雖然應下,心底未免還有些不以為然。娘現在就告訴你,這件事,二房可以說是占著理的,這些年雖然三房四房不事生產,但我們念在兩兄弟代你爹、你大伯孝順母親,非但一句話不說,連年送回家的銀子,也都一分不少。如今四房還要這樣來擠,按你的性子,是不是娘就應該要拍案而起,和四房對質了?」

  善桐囁嚅了幾聲,卻是答不上來,半晌才鼓足勇氣道,「這……這樣做,豈不是傷了兩房的和氣?」

  王氏容色不變,淡淡地道,「是,非但傷了和氣,一旦傳出去,咱們為了一點錢和兄弟翻臉。村子裡的人豈不是都要議論起來,小五房還有臉面可言嗎?因此雖然這件事你四嬸做得很不對,但娘非但沒有說破,也根本不打算說破。得理不饒人這句話,在一家人裡是絕行不通的。」

  善桐至此,方才心悅誠服,她也不是死不認錯之輩,當下便站起身朗聲道,「三妞知道了,以後在家,決不再和二姨娘置氣。」

  孺子可教,王氏唇邊的微笑一閃即逝,她沒有再接二姨娘的話題,而是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娘就再考你一句,你說三嬸最後那一番說話,是不是故意而為呢?」

  得到母親的一線微笑,已經足夠鼓勵善桐,她越發興奮起來,腦子轉得飛快,不過片晌,就已經肯定地道,「妞妞兒覺得,三嬸肯定是故意的!如今回想起來,四嬸平時很自重身份,似乎很有瞧不起三嬸的意思。靠的不就是娘家有出過官嘛,如今三嬸的娘家雖然還沒有出官,可迎娶了桂家老九房的堂姑奶奶,將來出個官,那是看得見的事……」

  桂家老九房,乃是桂家宗房。寶雞楊天水桂,一文一武是占盡了陝西的地靈之氣,楊家小四房的大老爺是一品總督,桂家桂大爺也並不差,世襲的鎮西將軍銜不說,如今還掛了討寇大元帥銜,同京裡來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平國公許氏,竟是隱隱有分庭抗禮的意思。兩人分帥兵馬互為犄角,一在延安一在定西,說起來善桐父親楊海清還是給這兩個人同時打下手料理糧草的跟班長隨呢。能和老九房扯上親戚,慕容氏雖不說飛黃騰達,但此後在陝西一帶,也沒有多少人敢隨意欺侮了。

  「嗯。」王氏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點撥女兒,「那你說,為什麼三嬸不逗你娘來臧否她的娘家,非得要逗你四嬸呢?」

  見善桐卡殼,善榴倒是若有所思,她就指著善榴道,「大妞來說。」

  善榴眉尖輕蹙,低聲道,「我想,一來恐怕四嬸平時行事也實在是過於囂張,動輒抬出娘家來壓三嬸,三嬸是久有不忿之意。」

  她頓了頓,見善桐拼命點頭,面有恍然之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錯,微微一笑,又道,「二來呢,兩房久居一處,不可能沒有摩擦。四叔因為三叔是個庶出,因此處處排擠,不讓三叔沾了家務的邊,逼得三叔只能寄情戲曲。恐怕三嬸也是有些不甘,逮著機會,就要刺四嬸一刺,壓三嬸一壓。」

  王氏不禁微微冷笑,她問善桐,「聽了你姐姐的話,還以為你祖母凡事都一碗水端平嗎?」

  善桐說不出話了: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看得足夠透徹,眼下聽到姐姐點破,這才明白三叔也不是自己懶散。恐怕還是有心幫手家務,卻遭四叔猜忌,唯恐他沾邊便不能再……再……再上下其手從中得利。而再一想祖母雖然管家嚴格,但從不約束三叔冶游,心中早已經信了七八分,只覺得好似吃了一團肥肉,噁心得有些想吐。再想到四叔四嬸的面孔,就覺得透著可憎了。

  王氏度女兒神情,已經知道善桐明白過來,她又是一聲冷笑,清晰地道,「三妞,娘今兒最後再教你三句話。」

  她豎起了一根手指頭。「第一,人心天生就是偏的。什麼一碗水端平,端得再平,有意無意,也有失手一歪的時候。」

  她面上的冷峻之色越濃,一瞬間竟似乎和女兒一樣,也流露出了少許噁心,只是這情緒畢竟一閃即逝,王氏清了清嗓子,又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頭。

  「二,男子漢大丈夫,必須有自己的營生!哪怕販夫走卒也好,總之要有自己的一份事業。一旦遊手好閒,不是和你三叔一樣變成一個於國於家無用的廢物,就是同你四叔一樣,只成一個隻會算計家裡人,唧唧歪歪小肚雞腸,只會繞著小利打轉的蒼蠅。」

  她不許善桐無事罵人,自己罵起人來,卻要比女兒更狠更痛快,善桐只覺得心裡郁氣被母親這樣一說,一下全都消散了去。還未開聲時,王氏又斬釘截鐵地道。

  「第三,人心不足,乃是常事。你一定要學會克制,決不能以你的短處去比別人的長處,一旦如此,則如同你三嬸一般,對你四嬸的官戶出身又羨又妒,或如你四嬸,對你三嬸的陪嫁是垂涎三尺,偏偏求而不得反而更加記恨。一旦貪婪至此,則再美貌的姑娘,面貌也將醜陋。這戒貪兩字,你每每心浮氣躁時默念百遍,絕不許忘記!」

  善桐怔怔無語,回味良久,只覺得母親所說,真是句句珠璣,她一下站起身來,鄭重地道,「善桐記下了,絕不敢忘!」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58 AM


第十二章:任務


  由二姨娘挑頭,善桐鬧大的這一鈔奢侈糾紛,泛起了一小陣餘波,也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散了開去。當天中午,王氏親自主持包了一頓餃子,又帶話留善桐在家吃了一頓飯,到了半下午的時候,就又把善桐叫到了身邊。

  「你這一次去主屋,身上是有差事的。」畢竟是親娘親女兒,彼此說話幾乎沒有顧忌。王氏也沒有和善桐玩什麼微言大義、什麼彎彎繞繞,而是直截了當告訴小女兒,「這差事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娘本來也不想交給你來辦——你畢竟還小呢,眼下該是學本領的時候……」

  她略帶感傷地歎了口氣,又輕輕地將女兒的額發撩開了些,把善桐光潔的額頭顯露出來,仔細地端詳著自己這個又聰慧又任性,卻又懂事得招人心疼的小女兒。「可家裡這麼一大攤子事,娘也就是一個人,分身無術。很多事也只能硬著頭皮差遣你去辦了。」

  善桐卻是早已經躍躍欲試,滿面容光煥發,「娘,妞妞兒大了,能給您幫忙了!您就只管吩咐!」

  一邊說,一邊轉著眼珠子揣測王氏的用意,「是要妞妞兒去盯著三叔、四叔呢,還是讓妞妞兒私底下摸摸咱們家的家底……」

  王氏不禁被女兒童稚的言語,逗得一陣好笑。「你才多大,這兩件事,還輪不到你來辦那!你放心,娘自然有所考慮。」

  她語帶玄機,「該是咱們的,就是咱們的,誰也搶不走。」

  見善桐一臉的不解,她便又放柔了聲音,仔仔細細地解釋給女兒聽。「你大姐今年十六歲了。早兩年在京城的時候,雖然也不乏人家想和咱們結親,但那時候她不過十二歲,年紀還小,你父親官位也沒有上去。這麼多人家,不是這不合適,就是那不合適,娘也不想委屈了你姐姐,親事始終就沒談下來。」

  她頓了頓,面上掠過了一線陰影,又續道,「昭明十八年,你外祖家又出現了那樣的事,當時鬧得風風雨雨的,家裡一下門庭冷落,幾戶人家一下都沒了聲音。要不是轉過年來,你爹在官位上又抬了半步,嘿嘿……」

  望了善桐一眼,王氏又覺得她始終還是太小,官場的事說得太多,恐怕女兒一時未必能夠聽懂,她便輕描淡寫地將此事給跳了過去。「可你外祖父就是那時候去世的,你大姐守孝期滿,就是十五歲了。到了年中,咱們又忙著回老家的事。這一下就把親事耽誤到了現在。」

  她頓了頓,又幾乎是不自覺地向女兒解釋,「本來想把你姐姐說在京城,如今看來,沒說在京城也好。西北畢竟是楊家的地頭,如今你爹又是甘肅布政司裡說得上話的左參議。在京裡四品不算什麼,多得是一品、超品的人家,一般的四品京官窮起來,那是能窮個底兒掉。可在西北就不一樣了,從容物色一家門當戶對家風嚴正又少瑣事滋擾的人家,十六歲也算不上太大。畢竟西北出嫁得晚……」

  見善桐似懂非懂,眨巴著眼卻聽得入神,她又不禁自失地一笑——說得再好聽,也畢竟是自己早年間有所疏忽,否則即使嫁在京城,也沒有現在說得這樣不好……

  王氏就又振奮起了精神,細細地解說給善桐聽,「可咱們畢竟多年在外,偶然回鄉也就是小住。要在這兒說上一門知根知底的好親,就得指望你祖母了。你祖母一輩子在楊家村過活,自從你大伯中了進士,就越發有了臉面。人人也都敬她三分,由她出面物色打聽,要比娘出面強得多了。怎麼說也不至於盲婚啞嫁,被媒人的嘴給騙了去。」

  當然,由老太太出面給善榴物色親事,還有些看不到的好處,不過這好處,善桐就無須知道了。——至少現在,她還太小,有些事不必說得太細。

  善桐漸漸地明白過來,「可沒想到您一上門就碰了釘子,大姐點子背,無意間得罪了老太太,老太太一看就不喜歡……」

  王氏不禁苦澀地一笑,「老太太也不是不喜歡你大姐,其實一件白狐斗篷又算得了什麼。老太太自己雖然居家節儉,該花錢的時候可從來都不會皺眉頭的。」

  她頓了頓,又猶豫了起來,思前想後,再三審視善桐,只覺得心中這個隱痛要分享出來,真是無異於在傷口上再挖一刀。又擔心女兒年紀小,心底藏不住事,被老太太看出端倪,反而不美。

  可善榴十歲大的時候,也已經很懂事了。就懂得安慰自己,「這福分都是天生的,弟弟的福分在後頭呢,您別急,您急也沒有用,您越急,老太太反而越生氣,越要和您對著來。」

  現在,善桐轉過年來就十一歲了,雖然開竅得晚,但也幾乎是一日千里地懂事起來……

  再說,現在不說,到了主屋,善桐又怎麼知道該如何行事呢?

  她一咬牙,就將女兒攬到了懷裡,細細地揉搓起了這個越來越懂事的心肝寶貝兒,聞著她髮間的桂花味道,過了一會,才輕聲道,「孩子,你年紀小不知道,你大哥早年間是個最最聰明最最靈慧的孩子,一歲半話就說得極為流利,根本就不結巴!五歲給他開蒙,不到半個月就把千字文全背完了,先生都說是個神童。前面三個堂兄,榕哥在外地不算,檀哥、柏哥根本都比不上他。嬤嬤奶奶一說起來就是一臉的喜色,常跟人誇口,說我們楊家恐怕要出父子雙進士了。」

  她緊緊地閉了閉眼,卻還是沒有忍住眼中酸澀的淚珠,由得晶瑩的液體,緩緩地滾了下來。「那時候你還小,都不記事,這些事恐怕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在你大哥六七歲時候,發起痘子高燒不止,這一場大病足足病了有三個月才能下床,反復高燒,幾次都不行了。最後……最後他命是保住了,可從此……」

  她說不下去了,就是善桐都不禁掉起了金豆豆。她竟是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這個榆木疙瘩一樣遲鈍緩慢的親哥哥,居然曾經如此聰明。一時間心中真是酸苦到了極處,只覺得一團棉絮酸脹脹地,在心底一下就泛了開來,堵得她簡直透不過氣來,一下就嗚嗚咽咽,放開了聲兒。

  此事乃是王氏一生最大的憾事,多年來只要看到榆哥一眼,心中就如同被戳了一刀,竟是從來都未曾釋懷。被善桐這一哭,她也再忍不住,眼淚走得更急更快,如同斷線珍珠一般滑落下來。二人抱頭痛哭了一會,王氏才勉強振作精神,強笑著道,「好了,別哭了,一會到了主屋,你祖母又疑心我把妞妞兒怎麼著了。」

  妞妞兒就忙擦了擦通紅的雙眼,又使勁吸了吸鼻子,尋出手帕來拭去了臉上的涕淚。神色反而越發肅穆,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臉上的孩子氣,簡直已經消退乾淨。她心底似乎又明白了許多事,雖說一時還難以言傳,但有一件事卻是清楚的:娘並非無所不能,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時候,也有辦不到的事。既然如此,她當然責無旁貸,必須出面幫忙。不論這事有多難辦,也一定要幫著娘辦下來。

  王氏見她神色,心底又是一酸——不說楊家村裡那些個不懂事的鄉野村姑,就說京城中的官宦人家,十歲也是剛懂事的年紀。尤其嫡女,更是千恩萬寵,誰會讓她小小年紀就學著和人鬥心眼子?

  自己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善榴的事,再不能拖,就是苦了妞妞兒,無憂無慮了這麼些年,忽然間要學起來心機手段,這一條路,必定是要走得艱難,將來還不知有多少時候,自己要疾言厲色地教她,這麼多苦都在前路,這孩子卻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心心念念,只是要幫著家裡……

  她忙別開頭去,咽下了喉中的腫塊,才又慢慢地道。

  「你大哥從小就抱到西北,在你祖母身邊長大。我們四房的長子都是一個樣,當時同你大哥一道發花的還有檀哥——」

  時至今日,王氏聲音裡猶帶一絲恨意,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將無數言語吞進了心底,才慢慢地道。「檀哥現在什麼樣,榆哥現在什麼樣,你也是看得到的。當時娘難免也埋怨老太太偏心……現在雖然都過去了。但老人家記仇著呢,不管你大姐的婚事,就還應在當年的事上。」

  善桐從來也不知道原來祖母和母親之間,居然還有這樣一段恩怨,她不禁訝異地瞪大了眼,心中直是五味雜陳,卻又有很多事一下清楚明白起來,好似原來的懵懂,一下也都有了答案。

  為什麼祖母對榆哥總是特別嚴厲,明知道他腦子不靈活,還非得要強著他懸樑苦讀,鬧得榆哥一看到祖母,就好像老鼠看到貓。

  為什麼嬤嬤奶奶常常背著人擦眼淚,對榆哥幾乎是百依百順,榆哥讀書不讀書,她是一概不管。為什麼三嬸四嬸背著人說『二房沒福,可惜了榆哥……』。為什麼三堂哥善柏嘴裡從沒有正經話,最愛和人開玩笑,但卻從不叫哥哥榆木疙瘩。為什麼善檀哥一聽別人取笑榆哥腦子笨拙,就要沉下臉來,為什麼兩兄弟對榆哥這樣回護……

  她一下又要掉下淚來,又怕招惹得母親傷心,吸了吸鼻子,又忙道,「那娘的意思是……」

  「娘和你祖母之間是沒有多少回轉的餘地了。」王氏就尋思著徐徐地道,「多年來的恩怨,一朝化解,那是戲臺上唱的故事。眼看著你大姐的婚事是不能再拖——再拖,就真成老姑娘了。可老太太又是那麼個樣子,你嬤嬤奶奶勸了幾次,都碰了軟釘子。老人家似乎是鐵了心再不肯插手咱們二房的事,免得……免得——」

  「免得又是個吃力不討好。」善桐倒是明白了過來。

  她雖小,卻也知道這出痘子是難說的事,別的不說,就是自己的五堂妹善槐,不就是幾年前出痘子沒了的?榆哥雖然是在西北出事,但老太太自己肯定也不覺得自己偏心。這母親一回家,卻是滿嘴的老太太偏心——偏偏擺著檀哥,一起出的花子,人就好好的一點事兒沒有。就是善桐心裡一想起來,不免都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母親心裡如何那是不用說的了,也難怪老太太不想管大姐的婚事,在她,這肯定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恐怕還是擔心將來大姐在婆家受了委屈,母親又要說她的不是了。

  這件事從這個角度去看,她又有些迷糊了,似乎老太太也沒有太大的錯處,只是榆哥自己倒楣。可當年那聰明伶俐的哥哥,現在卻變成這副模樣,就是她都感到憤憤不平。母親的心情,她也能夠體會。

  小姑娘心底就迷迷濛濛地出現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句俗話來,她又甩了甩頭,聽母親吩咐。

  「楠哥、梧哥都是庶子,老太太是看不上的。家裡也就是你在祖屋最有體面,最得老太太的歡心寵愛。你到了主屋,除了侍奉老太太討她的歡心之外,娘交待給你唯一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差事,就是相機多為你姐姐說幾句好話,牽線搭橋,讓你姐姐孝敬孝敬老太太。等時機到了,我們再好好地求一求你祖母——怎麼說都是孫女,老太太會心軟的。」

  這差事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如果換作榆哥去做,成功希望肯定是極為渺茫。楠哥梧哥固然不傻,可身為庶子,先天就不討老太太的喜歡,在主屋的嫡子堆裡恐怕也討不到便宜,善櫻就更別說了,就是個沒主意的糊塗蛋。

  善桐一下明白過來:也就是自己這樣,在老太太身邊養過,得老太太的寵,人又算得上機靈的小孫女兒,能夠為母親來辦這件事了。

  她和善榴感情極好,甚至要比和王氏更為親近,就是王氏不說,能夠幫忙她自然也不會回絕,更不要說此事根本責無旁貸,她辦不好,也就沒有人能辦了。

  善桐就挺起胸膛,儘量慎重地望著母親的眼睛,認真地道,「娘就交給妞妞兒吧,妞妞兒一定盡力去做。」

  王氏看著小女兒的臉蛋,眼神一下又悠遠了起來,她強笑著說,「你要比你大姐還苦些,你大姐十歲的時候雖然懂事,可也沒有要做這樣的事兒。娘真是沒有辦法……」

  她的話斷在了喉嚨裡,又伸手摸了摸善桐的臉蛋,深吸了一口氣。

  王氏眼神就漸漸銳利了起來,語氣也由動情的綿軟,變作了剛硬。

  「盡力去做,」她徐徐地道,「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善桐頓時就被母親給問住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5:59 AM


第十三章:初露

  到得向晚時分,善桐已經裝束停當,由望江親自送去,在主屋陪祖母用了一頓晚飯。此後幾日遂成定例,她每日裡在家吃過早飯,便同母親一起,有時還帶上善榴一道,去主屋給祖母請安。之後便不再回二房居住的小院子,而是在主屋玩樂一個上午,吃過中飯才回家。睡過午覺做做針線,便再到老太太跟前侍奉,往往要吃過晚飯又陪老人家說幾句話,才被放回來休息。

  二姨娘一事在二房內激起的重重波瀾,似乎也終於泛到了頭,因為時近臘月,王氏忙著料理年貨年禮,又要預備著二老爺回家過年,此外小五房自己的年事她自然也要參與,因為楊家村地方小,她回鄉時遣散不少下人,因此許多事不得不親自安排。大姨娘、二姨娘自然也都忙著幫手,老太太看在眼底,這一日王氏過來請安時便道,「你們年前忙,你也不必每日裡過來了,來回走一走再坐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我知道你這一回來,多得是人上門送年禮套近乎的,你忙你的,年後了再來請安也不遲的。」

  她說這話時,屋內人倒是齊全,因進了臘月族學放假,連榆哥善榴等人也都來了,孫輩們就是濟濟一堂,三房四房兩口子也都到齊。雖然老太太是體貼王氏,但王氏亦不能順口就答應下來,她就笑道,「娘這怎麼說的,就是再忙,這晨昏定省也是誤不得的。咱們離家在外多年,好容易回來住,自然要盡盡孝心。」

  老太太還沒答話,三子楊海文已經笑道,「二嫂,話不是這麼說的,我那天給你送魚去,眼見著天都要黑了,院子裡還是來來往往,全都是村子裡的人。咱們這的規矩,人家來過,你是無論如何也要去人家那裡走動走動的。就是這一樁事,就夠你忙十好幾天的了。一早一晚過來坐著,多耽誤事啊?」

  他雖然是小五房唯一的庶子,但因為生母難產,從小跟著老太太長大,和一般的嫡子根本也不差什麼。在老太太跟前甚至很有體面,搶了老太太的話頭,老人家非但沒有生氣,還道,「老三說得在理。咱們家裡的事,怎麼都是小事,對外可千萬不能缺了禮數,免得人家說我們小五房才一發達,就抖起來了。」

  老人家一生起起伏伏,最艱難的時候,西北連著幾年遭災。家裡又沒個主事的男丁,田裡是顆粒無收,外頭還有些仗勢欺人的族親想要侵佔小五房僅剩的一點田產。最富貴的時候便是如今當下,可她口中時常念叨,「忘不了當年的苦滋味,要不是窮親戚們你幫一把我幫一把,咱們家現在怎麼樣,還難說呢。」因此雖然發達,但最忌諱家下人擅自作威作福,擺出官眷的架子。這一點非但媳婦們,就是孫兒孫女輩也都清楚的。

  話說到這份上,王氏自然也就順著臺階往下打滾,「也好,索性等年後忙完了,再定下規矩,每日裡帶著孩子們過來請安。」

  她就笑著沖善櫻招了招手,把二房最小的女兒帶到了老太太跟前。「這孩子身子弱,一回家就病了,這幾天人才好起來。七妞,來給祖母請安。」

  善櫻生得一點都不像生母大姨娘,同哥哥善楠也殊無相似之處,倒是生得很像二老爺楊海清。白生生的圓臉兒,彎彎的眼睛,不笑也是在笑,看著倒像是一隻溫順的綿羊,只差沒有咩咩叫了。她抿著唇規規矩矩地給老太太請過安,老太太相了她一眼,便擺了擺手,不在意地道,「起來吧,西北日子苦,不比京城風調雨順首善之地。還是要錘煉錘煉身子,免得風吹吹就病了,以後這日子可不好過。」

  這話雖然硬,但卻也是一片關心。王氏見善櫻呆呆的不知道回話,忙沖善榴使眼色——卻已經是習慣成了自然。

  善榴還沒開口,善櫻身邊的善桐已經笑開了,她一邊拉起善櫻,一邊道,「六妹,等明年開春,姐姐帶你學騎馬去。可好玩了,我騎得很好呢!」

  西北兒女,就算是讀書人家的子弟,也都有沾染騎射。尤其楊家村還有村兵制度,到得災年是立刻築起木頭村牆,由村兵來回把守交通要道,唯恐村裡被響馬瞄上釀出事故。雖說歷年來鳳翔府一向很照拂楊家村,但制度未廢,習武之風也未曾頹敗,這些年來還真發揮作用,挫敗了幾起來犯的小馬賊群。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就連最孱弱的善柳都會騎馬,不要說善桐這個野姑娘了。

  提到騎馬,三堂兄善柏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給善桐使眼色,卻不巧被老太太看到,老太太倒是沒有搭理善桐的話頭,而是把善柏叫到跟前,拎著他的耳朵問道,「你又起什麼壞水兒,要帶著妹妹去哪裡犯事啊?」

  善柏雖然生得白淨斯文,但素來嬉皮笑臉,倒是一點都沒有讀書人的穩重,老太太也從來都不管著他讀書——又是在老太太身邊一手帶大的,因此祖孫關係格外融洽。他就學著善桐的樣子,一下撲到老太太懷裡,奶聲奶氣地道,「善柏最乖了,善柏才不會鬧事呢。」

  這是擺明瞭取笑善桐愛撒嬌,眾人不禁哄堂大笑,只有榆哥眨巴著眼沒回過味來。善桐臊得臉兒通紅,趕忙也沖進了老太太懷裡,趴在她膝上呢聲道,「祖母,你瞧三哥又欺負人!」

  老太太摟著一對孫兒孫女,雖然孫兒大了些——有十五歲了,但依然是心花怒放,她難得地露出了笑臉,打趣善桐。「我看你三哥學得很好,學得很像嘛!」

  眾人又是一笑,榆哥的笑聲格外響亮:他終於也明白過來了。

  四房的蕭氏卻是心中一疼,環顧四周,又垂下臉不易察覺地摸了摸眼角。

  小一輩是男多女少,在老太太跟前養大的更少。三房的善柳從小身子弱,養在屋內絕少出門,雖然也算是在祖母左近長大,但和老太太是一點都不親近。善榴、善桃、善櫻,又都遠在外地,只有自己的善槐,是老太太從小看大。雖然善桐嗣後也跟著回鄉,但到底不比繈褓之間就疼過的善槐受寵。

  要不是命薄早夭,現在老太太跟前的心肝寶貝開心果,分明會是善槐!哪有善桐賣弄的份……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忽然覺得袖子被人一扯,這才回過神來,聽老太太道,「族學現在看來是不大行了,你們看著怎麼樣?若都覺得不好,年節裡王氏跟我到族長家走一走,還是把孩子們放到他們自己的宗學裡去吧。」

  四房都有兒子,當然這上學的事是大家都關心的話題。眾人都換了姿勢聚集精神,準備和老太太商議此事。老太太掃了孫輩們一眼,便道,「檀哥留下,柏哥帶你弟妹們出去玩吧。」

  她的目光不期然就落到了善榆身上,見善榆脖子一縮,便又轉了開去,若無其事地攬住了身邊的善桐,「三妞也留下,給祖母捶腿。」

  善桐本來渴望出去玩樂,聽到老太太的差遣,還有些不大樂意,但旋即想到自己的使命,心下一凜,她便直起身子,神氣活現地取過了美人拳,輕輕地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

  老太太就愜意地眯起眼睛,享受著小孫女的服侍,慕容氏又站起身來,嫺熟地伺候著老太太抽了一筒水煙,老人家才慢條斯理地開了口。「自從去年開了宗學,我心裡就知道,族學是不成了。」

  楊家一百多年來興旺發達,最難得的一點就是宗房綿延不絕,正統傳承不倒。歷代族長全是宗房宗子,在族中威望極高。宗房一句話,在楊家村是比什麼都更管用。雖不說是一言九鼎說一不二,但即使是小五房和小四房這樣顯赫的分支家族,也都要給宗房三分面子。這宗房的地位可見一斑。

  因為人丁繁衍迅速,如今在楊家村定居的人家,按照同宗房血緣的親疏,分作了宗、小、老、外四個稱呼,從家主算起,是族長三等親內的,則為宗房。出了三等親,但還在五服內的,是為小某房,出了五服外,但上數七代還是一個祖宗的,是為老某房。上數了七代都不再是一個祖宗的,則為外某房。宗、小、老、外,這四房的待遇就不大一樣,對家族承擔的責任,當然也不一樣。——當然對於一般子弟不大成才沒有出讀書人的分支來說,是和宗房的關係越近,得到的好處也就越多。譬如說宗房代代掌管的千頃族田,裡裡外外就需要不少管事。這管事怎麼任免,一應由宗房說了算。看得見的產業之外,還有宗房的人脈……

  也因此,年前宗房自行開設宗學之後,凡是有些出息有些志氣的楊家子弟,自然都鑽營著要往宗學裡擠。留在族學裡的多半是些自己無知,家人更無知的頑童,學風一壞,縱使先生還是好的,也都沒有回天之力了。

  因檀哥已經有秀才功名在身,正一心苦讀預備鄉試,並不再去族學讀書,只是等閒時有空,同族學的先生挫磨學問。三房的善柏根本無心讀書,和父親一樣一心寄情戲曲,票戲倒是一把好手。而四房的善桂麼,一來人小,二來也不是什麼讀書的好料子,去年這一年,老太太就沒有動念將孩子們送進宗學去。

  可如今二房回來,善榆不說,善楠善梧都是一心苦讀,想要走科舉一道。老太太自然不免為孫輩們考慮,也要動念和宗房拉拉家常,把孩子們塞進去了。

  「這件事究竟並不難辦,咱們家有事是從不小氣的,不說別的,就是看在海清的份上,宗房也非答應下來不可。」

  老太太又吧嗒了幾下煙嘴,才愜意地將水煙筒一遞,自己歪在炕上,徐徐地道,「今兒個把你們留下來呢,還有另外一件事兒。」

  她就掃了王氏一眼,神色中帶出了少許憂慮,「海清遞話回來,說自己已經到了定西安頓下來了,定西那邊情況很不好!已經開始缺糧了。今年冬天都不知道能不能過得去。老帥們互相一商議,打算派人往附近的大家大族都借一借糧食,先把這個難關過了,等到朝廷軍糧解到,再加了息還給咱們。」

  在西北要說大家大族,繞不開的就是一個楊字,這話一出,屋內倒是都靜下來了。就是善桐,都感覺到了少許毛骨悚然:定西的局勢,居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她本能地就開始擔心起了父親的安危,旋又想到父親是管糧草的,餓死誰也不能餓死他,心下又安穩了少許,美人拳的節奏稍微一亂,就又恢復了常態。

  但屋內大人們的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

  第一個開腔的倒是蕭氏,「這事兒可不好辦啊,今年收成不好,咱們家都沒有多少餘糧,勉強維持一個不賺不賠也就是了。這要再拿出來支援將士,可就有點……」

  慕容氏鄙夷地掃了她一眼,倒是清脆地表了態,「咱們也都是沒主意的人,娘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娘說借就借,說不借就不借。」

  三叔海文到了這樣的場合,一直都是什麼話也說不上的,此時更是抓瞎。四叔海武卻是眼神連閃,並不出聲。老太太看了看王氏的臉色,見王氏臉上很有幾分難看,心底歎息了一聲,又指著檀哥道,「檀哥今年也十八歲了,你爹不在,你也要開聲。這件事,你怎麼看?」

  檀哥原本一直沉眸凝思,此時才坐直了身子,掃了眾人一眼,低聲道,「祖母,這……是宗房的事,宗房說了才算呢,咱們這麼商議,不大頂用的。」

  蕭氏臉上頓時就舒展開了:她是真以為老太太考慮將自己家的存糧外借,所以這才著急上火地反對起來。被檀哥這麼一語點破,倒是立刻就有了事不關己的悠然。

  老太太看了檀哥一眼,嗯了一聲,一時間卻是一語不發,只是閉上眼沉思起來,又過了一會,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檀哥自幼在自己的羽翼下長大,雖然自己是悉心調教。但要比他爹十八歲的時候,嫩了許多。

  家裡境況好了,子孫們懂事得就慢,這原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正要開口點破個中關竅,忽然發覺孫女兒捶腿的節奏忽快忽慢,睜眼望去,卻見善桐若有所思,手中的美人拳有一下沒一下,卻是全亂了節奏。

  老太太心中一動,又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兀自沉思,卻是一眼都沒有望向女兒,便和顏悅色地問善桐,「妞妞兒,在想些什麼?」

  善桐手底下又是一顫。

  一時間,母親的話似乎又流過了耳邊——「須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你祖母是老人精了。你一到就處處殷勤,又相機為你大姐說話,用心太過明顯,老人家倒未必喜歡。一開始這幾日,你只是按部就班,稍微用心體貼祖母罷了。平時該怎麼著,就怎麼著。不用處處想方設法地出風頭,和兄弟姐妹們爭風吃醋。等時機到了,一切自然而然,有你開口的時候。」

  她又看了看檀哥,心底就多了一絲猶豫:祖母對大哥的回答並不滿意,這是大家都看得出來的……萬一自己說對了,豈不是搶了檀哥的風頭,和兄弟姐妹們爭風吃醋起來了?

  可一想到檀哥榆哥兩人一起發了痘子……

  善桐一咬牙,又羞怯地瞥了母親一眼,才低聲道,「妞妞兒說錯了,祖母可別笑話——我想著,這公事歸公事,家事歸家事,是爹常說的話。可現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寫信回來說這件事,是不是也著急了點呀?」

  老太太的眉宇頓時舒展開了,她略帶驚異,又含著欣慰地看了善桐一眼。

  這一眼,已經不是看心肝寶貝開心果妞妞兒的眼神了,她看的是一個聰慧的小姑娘,小五房的三孫姑娘楊善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01 AM


第十四章:公事

  「我想著,這公事歸公事,家事歸家事,是爹常說的話。可現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寫信回來說這件事,是不是也著急了點呀?」

  善桐這還帶著稚嫩的話聲一出,屋內眾人,自然是反應各異。

  王氏又是欣喜,又是驚訝地望了女兒一眼,這意料之外的驚奇,自然是瞞不過人的。老太太看在眼裡,心底倒是越發信實了這是善桐自己的話。恐怕王氏自己都是才收到這個消息,倉促之下,才會把心中的不快形諸於外,讓自己瞧見了去。

  到底兒子心裡還是同娘更親些,只看這封信是送給誰的,就已經能夠看出海清心裡,這內宅做主的人是誰。

  小小年紀,就能看透這一層,善桐將來大有可為啊!

  老太太就不禁又走了走神,屋內眾人雖然各有各的想法,互相看著,卻都不敢開口,擾了老人家的思緒。

  還是四叔海武——畢竟是麼兒,更受寵一些,壯著膽子道,「娘,這件事既然著落到二哥頭上來辦,咱們明兒就去找宗房說道說道?」

  畢竟是一家人,兄弟齊心,什麼事辦不成?老太太唇邊就泛起了滿意的微笑,她沒有說話。

  三爺海文被妻子看了一眼,也忙道,「宗房的老四,和我最要好的,我改明兒就請他吃酒去,把宗房的底給套一套。看看怎麼開口最好,娘你看怎麼樣?」

  當時天下承平,京裡多的是無所事事沒有差事,家境又富裕的大家公子哥兒,因無所消遣,票戲的很多。這票戲又和吃喝嫖賭不同,為了保持嗓音清亮,必須養成早起習慣,平素不抽煙不喝酒,女色也要少近。因此大家大族,倒是並不禁止子弟們票戲,也算是為這些有錢的閒人,找一個消遣的去處。這票戲之風,當然是京城最盛,可西北在西安一帶,也有不少票友聚集。海文成日裡就是四處票戲反串,倒是結交了一大幫子一樣的閒人朋友。這宗房四爺平時就和他要好,此時用上這份關係,當然也可以說得上很恰到好處。

  老太太神色一動,卻是先徵詢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笑了笑,面上倒是帶了幾分感激。「三弟、四弟都先不用著忙。要是上官對你們二哥還有三分的喜愛,這差事肯定是用不著他來辦的,不然,寧可辭官也決不能幫著外人來算計咱們自己族內的糧食。」

  她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陪伴丈夫宦海沉浮,已有多年,此時為家人分析起來,氣定神閑鞭辟入裡。「才提拔了他,就讓他回自己的老家來借糧。是看上他的才具,還是看上他是楊家人?上官只要是個會做人的,就斷斷不能下這樣的鈞令。娘,海清信裡口氣還好吧?」

  老太太也明白過來,點頭道,「還好的,也沒提這提早動身回家的事。」

  「那就是了,這來借糧的人,肯定不會是海清本人的。」王氏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指點兩個弟弟。「不過大家同僚,彼此友好,這西北軍事,又是國運所系……嗐,這都是說好聽的,說難聽點,許家和桂家一邊握了上十萬的兵馬,一在定西一在延安,距離楊家村都是幾天的腳程。說這一聲借,恐怕還是平國公老人家看在小四房的情面上,否則是不是借,還難說得很呢。」

  海文便叫起來,「怎地還不講理了?不借又如何——」

  話說到一半,已經被母親瞪了一眼,他頓時就蔫了。

  老太太面色肅然,冷冷地道,「這話有理,老二媳婦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上萬的兵要吃要喝,沒吃沒喝就敢兵變敢造反,到時候楊家村這塊肥肉,可就是由著人家怎麼吃了。海清寫信回來,一句話沒提幫忙的事,知道為什麼?」

  她看著善檀,緩緩地道,「因為聰明人自然知道,當此時,該如何行事!」

  善檀便起身跪下,誠懇地道,「祖母教訓得是,是孫兒考慮得淺了,未能胸懷國事。」

  老太太嗯了一聲,又揮了揮手,「起來吧——你們年紀小,也不知道這戰事的可怕,不知道這大軍的威力……」

  她的聲音又漸漸地細了下去,閉上眼沉吟了半晌,才道,「聽海清的語氣,這借糧的人應該已經在路上了。定西過來七百里路,快馬加鞭,不過五六天的路程。我們先也不要輕舉妄動,看來人的口氣,能幫著說話,自然也是責無旁貸。這件事還是除了看宗房的口氣,也還要看來人的口氣。人還沒到,我們一頭熱也不是辦法。」

  見眾人都默然無語,她又格外看了王氏一眼,才淡淡地道,「好了,都忙去吧。老三這陣子和宗房四爺走得近些,到時候若要行事,也方便一些。」

  三爺肅容應了是,四爺和蕭氏自然是無話可說,只有唯唯應是的份。見老太太閉上眼,似乎有疲倦之色,便一個接一個退出了屋子。王氏卻沒有動,反而催促善桐,「出去找姐妹們玩去吧。」

  善桐此時已經知道,母親這是要和祖母密斟。她會意地應了一聲,便輕快地出了屋子,正好趕上了最後一個退出屋子的檀哥。兩兄妹眼神相觸時,檀哥沖她一笑,又把善桐抱起來笑道,「小丫頭,比我還聰明了,嗯?」

  善桐本來有些暗中生氣,雖然說不上理由,但心底始終不快。沒想到自己搶了檀哥的風頭,哥哥的態度卻還如此親切。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面紅耳赤地道,「我也是瞎說的……大哥生我的氣了?」

  檀哥哈哈一笑,抱著善桐出了院子,「傻妞妞,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這個愚者嘛,千慮有一得,也是要許你有的。」

  善桐不禁哈哈大笑,倒覺得對檀哥那一點莫名其妙的不滿,已經煙消雲散,她不依道,「大哥你又逗妞妞。」兩人的笑聲,居然穿過了明亮的玻璃窗,傳到屋內。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似乎被孫子孫女的笑鬧聲給驚醒了過來,她半坐起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微一皺眉。王氏就起身道,「給您添些茶。」

  「嗯。」老太太低沉地應了一聲,她又短暫地走了一回神,等新茶送上,才驚醒過來,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這件事,海清上任之前心底有數沒有?」

  王氏的臉色也不禁陰沉了下來,她搖了搖頭,苦笑道,「這一次也是三年缺滿了,海清托了南邊的關係,記了好評語。娘也知道,他外放那幾年,經濟倒是搞得有聲有色。幾個上官都搶著想要他去打理財務,甘肅布政司這邊正在打仗,催能員催得緊,吏部就把海清給了甘肅布政使,當時還覺得離老家近也沒什麼不好……」

  這官員的提拔上位,大體可分為兩種情況,第一是有派系的,派系鬥爭成功,則自然青雲直上,官路走得就順;第二種就是二老爺楊海清這樣出名的能吏,就是給他一枚石頭,都能種出花來,那自然也是人人都搶著要他。二老爺雖然一向潔身自好,絕不在朝中的儲位之爭上開口,但背靠了族兄楊海東,眾人多少也要個他一點面子,因此官路走得還算順。

  只是靠族兄的時候甜夠了,如今族兄的連襟要這樣用他,雖然令小五房猝不及防,一併大感不快,卻是沒有一絲回絕的空間。于公,就好像老太太說的那樣,十萬兵馬在邊疆沒有飯吃,那是要出大亂子的。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倒不如此時出了血割了肉,保個平安。於私,雖說小四房大爺這些年太得意,身邊奉承的人也太多,同小五房的來往漸漸地疏遠了,但小五房兩兄弟,在官場上也得到過他的照拂和蔭庇。這固然是因為當年小四房大爺落魄的時候,老太太沒少接濟他為他說話,可小五房卻不能因為當年的情誼,就把如今總督府的幫助,看做是理所當然。

  「這許元帥也實在是太……」老太太吧嗒了一陣水煙,眉宇間還是寫滿了不快,「也罷也罷,人家是一品國公府,一等一的大戶人家,名門望族。咱們不過分支,人家要以勢壓人,整村人能站著的也沒有幾個,富貴人有富貴人的做法。」

  如此自我寬慰了一番,她又問。「說到這一茬,你預備什麼時候往各房回拜?」

  王氏盤算了一番,便道,「跨了年總不好,這幾天將家裡的事安排一番,進了臘月十日,便順著各房來訪的順序,一家家團拜過去,想來等海清到家時,也都該拜完了。」

  「嗯……老七房和老八房,你就不要過去了,禮到了就行。」老太太拉長了聲音。

  「老八房也實在是病急亂投醫了。」王氏不由也輕蔑地一笑,「這一次是送了厚禮過來,我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預備著準備相當的禮物回過去。他也不想想,四房大爺是一品總督,咱們家兩個四品算得了什麼。人家真要動手,我們還能護著他們不成?」

  「這就是因果報應,迴圈不爽。」老太太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點快意。「當年他們來碾四房的時候,是恨不得把小四房那兩兄弟逼死。結果呢?逼出一個翰林一個總督,現在竟成了活脫脫的瘟神,走到哪裡,哪裡都關門落戶的……哼,虧心事做不得呀。」

  王氏深知老太太這是物傷其類,忙又跟著她踩了老八房幾句,才小心翼翼地問,「媳婦兒聽善桐說,隔壁十三房的鵬嬸子這幾年時常過來走動……」

  「嗯。」老太太臉上不由得就蒙上了一層陰影,她吧嗒了幾口水煙,又歎息了一聲。「十三房恐怕是要絕嗣了,偌大的家業,難免招人眼紅。」

  多餘的話,卻再不肯說。只是又狠狠地抽了幾口水煙,才吐了一口又濃又辣的煙圈,緩緩靠到枕上,閉上了眼。

  王氏心中有數:老太太這是想到了當年。

  她又垂眸凝思了片刻,才站起身來告辭,「媳婦兒回去忙了,等年後得了閑,再陪娘好好地說說話。」

  她轉過身來,又凝視著窗外同幾個孩子追逐嬉鬧的善桐,一時間倒是看住了。只覺得女兒在冬日陽光裡跑動的身姿,彷若一隻小小蝴蝶,鮮豔而輕盈。

  王氏的眼神不由得就柔和了起來,連帶著老太太也望向了窗外。

  老人家就喃喃地道,「三年不見,妞妞是真成大姑娘了。今日這一番話,問得真聰明。」

  她又歎了口氣,輕聲道,「也不知道是誰有福分把妞妞娶回家去呢!」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還是不肯在善榴的親事上鬆口!到底是哪個孫女兒年紀到了,出嫁就近在眼前?

  王氏心底不禁又陰燒起了一團火,她連連吞咽了幾下,才將預備好的回話給吞進了肚子裡。只是雲淡風輕地一笑,輕聲道,「是啊,眼錯不見,這孩子就已經精靈成這樣了……」

  她有意一頓,才道,「也不知道都是誰教的。」

  老太太就吃驚起來,「這是你女兒,不是你教她,還是誰教的?」

  王氏笑著擺了擺手,「我總覺得她還小呢,還不到學這些人情世故的年紀,再說在京裡也忙,一時間那裡考慮得到這裡。還當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可又覺得不像,剛到京城的時候,的確是一團孩氣——」

  她點到即止,又看了看天色,便笑著告辭了出去。經過善桐時,只是沖她微微一笑,又擺了擺手,就出了院子。

  老太太獨個兒盤坐在炕頭,又吧嗒了一筒煙,沉思著將煙灰磕了出來。又叫小丫頭,「把前兒老三孝敬進來的幾個蘋果拿出來,幾個孩子們進來分一分,一人吃幾片,都嘗嘗鮮。」

  善柏和爹一樣,在家是呆不住的,早不知溜到了哪裡去。榆哥在祖屋,好像有人咬他的屁股一樣,也早跟著善柏溜走了。楠哥、梧哥都情願回主屋讀書,櫻娘更不必說了,人才好全,根本不敢吹風。院子裡互相追逐的,其實也就只有善桐和四房長子善桂,善檀稍微陪弟妹們玩了一會,也早進去讀書了。

  這兩個孩子年紀差不過兩歲,也都有些天真驕縱,自然很談得來,進來洗了手,一人分了半個蘋果抱著啃。老太太就逗善桂說了幾句話,又逗善桐,「妞妞兒,在家最怕誰呀?」

  善桐深深記得母親的叮囑『該說的話就大膽說,不要曲意奉承祖母,不該說的話,寧可不說,也決不能說謊』。她眨了眨眼,自然地道,「最怕娘了。」

  善桂一下就找到知音,「我也最怕娘了!娘一板起臉來呀,我就……」

  老太太忍俊不禁,又問,「那最親誰呀?」

  「姐姐——」善桐拉長了聲音。「姐姐待我最好了,雖然也常常板著臉數落我,可我要犯了錯,時常還代我向娘求情。」

  大了六歲,的確算得上是個小娘親了,沒想到善榴還真有幾分長姐如母的風範。

  老太太不禁又是一笑,緊接著問,「那今兒這番話,是誰教你說的?是姐姐還是娘呀?」

  善桐眨巴著眼,一下就有些糊塗了,她望著祖母,又看了看手中的蘋果,問,「祖母說的是哪一番話?」

  她這一問,反而證實了這番話,的確出於善桐自己的機變。

  老太太不由得就對善榴生出了幾分好奇:能把當時那個懵懵懂懂任性嬌憨的三妞,調教成這一朵含苞待放的解語花,也的確是需要幾分手段。

  她又沉思起來,不知不覺間,就將水煙袋又抓了起來。

  善桂一臉的自然,盤坐在炕上只顧著吃蘋果。善桐卻把蘋果擱下,跳下了炕去,「我給您塞煙葉——」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02 AM


第十五章:無賴


  又過了幾天,二房便換了善榴帶著弟妹們來給老太太問安。

  「雖說娘這一向忙得厲害,」善榴已是換了一件樸素的青緞斗篷,看著半新不舊,倒像是居家常穿的。「但晨昏定省禮不可廢,便叮囑孫女兒日日裡帶著弟弟妹妹過來給祖母請安。」

  老太太對善榴的態度就要緩和一些了,雖說還稱不上和顏悅色,但已經沒有那形於外的冷淡。「也難為你們日日早上都走過來,還好今年冬天算不上太冷,不然一進一出,這——六姑娘又要凍出病來了。」

  善櫻雖然穿得鼓鼓囊囊的,但顯然身體要比兄弟姐妹們都弱一些,凍得是雙頰通紅,進了屋就一個勁兒地擦鼻水。善榴望向麼妹,不禁就是一笑,她親昵地掏出手帕遞給善櫻,又道,「說起這事兒,正想向祖母求個情兒呢,六妹年紀小,身子骨又不大好。今年冬天就免了她的請安吧,等到開春了再帶她過來——六妹,你自己和祖母說。」

  善櫻便聽話地站起身來,抖抖索索地抬起頭來望著老太太,聲若蚊蚋,「孫女兒身體不好,冬日裡恐怕不能時常過來請安。」

  她頓了頓,又望了善榴一眼,見善榴滿面微笑,便又磕磕巴巴地道,「請祖母無須惦記,孫女兒在家休養也是一樣的……」

  這番話說得斷斷續續,顯然是在來前被姐姐教的。

  老太太嗯了一聲,不由得就又看了善桐一眼。

  三妞就坐在妹妹邊上,她生得高挑,雖然只是比六娘子大一兩歲,看著倒是要比六娘子更老成得多了。雖然沒有說話,但臉上的機靈勁兒倒是絲毫未減,桃花眼彎成了月牙兒,沖善櫻一睞一睞的,似乎是無聲地在提示些什麼。

  果然,善櫻又加了一句,「等到開春了,孫女兒再到祖屋來侍奉祖母。」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加了一句,「還想請祖母出面,為孫女兒請個師父,學習騎射拳腳,強身健體……」

  話到最後,已經帶了濃濃的猶豫,顯然對於這一句話是否能討好到老太太,善櫻並無絲毫把握。

  老太太沒來由地就有些忍俊不禁:三妞是真的大了,卻又還稚氣未脫。最難得心地純善,倒是對庶妹頗多照顧,知道自己一向對庶出、姨娘等不以為然,便挖空了心思,從騎射入手來討好自己。

  西北生活不易,當然民風要比東南彪悍得多,從不以把女兒養成個嬌小姐為榮,老太太年輕的時候為了打點生意,時常騎馬來往於楊家村與西安之間。對於孫子孫女學習騎馬,從來都是樂見其成。善桐才五歲就敢騎著小馬來回跑動,一直是老人家津津樂道的話題。不過善榴年紀大了,善桃人不在身邊,善柳身子不好。孫女輩裡也就是善桐能夠騎馬,這孩子拉著善櫻來一道學,一面是討好了自己,一面也是給自己拉個伴兒。這一點小小的淺薄心機,當然瞞不過老太太了。

  也就是因為這心機的小、的淺薄,老太太看著善桐,就更看出了三分可愛。她笑著摸了摸善桐的頭,反倒對善櫻多了幾分和氣,「學騎馬、拳腳,那也得看你的稟賦。這一冬你好生歇著,日子長著呢,身體養好了,想學騎馬還不簡單?」

  善榴也忙著在一邊湊趣,「可不是?我們也想學呢,就是年紀大了骨頭硬,也不方便拋頭露面的……」

  她到底在京城長大,雖然儘量要投合老太太的喜好,可京城小姐骨頭裡帶著的嬌貴,是一時半會之間難以抹去的。老太太嘿地笑了一聲,淡淡地道,「拋頭露面?從前你們祖母,也是經常拋頭露面,騎著大馬抽著旱煙,到西安城裡做生意的!」

  屋內的氣氛一下又有幾分尷尬,善榴被老太太這樣一堵,實在委屈。雖然面上還壓抑得住,但眼圈卻不由就有一絲紅了。善桐左右看看,心下又是發急又是駭然,一下就明白了母親的諄諄教導。

  「不要以為幫你大姐說幾句好話,不是什麼重要的差事。你祖母一輩子當家做主慣了,脾氣剛愎偏激。喜歡的是怎麼都喜歡得不得了,不喜歡的要想博得她的喜歡,就是千難萬難。」

  換作自己說了這麼一番話,祖母說不定還哈哈大笑,勸自己『想學不怕晚,真要學就學起來』。大姐這麼一開腔,就得了一個釘子……卻又不是正經放下臉來數落她,就是要賠不是,都不知道怎麼賠……

  善榆不說,就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善楠、善梧,都因為善榴的受挫而格外不安起來。善梧左右看看,便沖善桐打眼色——偏又被老太太抓了個正著。老人家頓時沉下臉來,看善梧也有了三分不是。

  到底是在京裡長大的,心眼兒就是多!老太太就有了幾分負氣,渾然不顧善桐心眼兒也不少。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卻聽得腳步聲響處,三房、四房太太已是拖兒帶女地進了屋。

  因為老太太今兒邪火旺,三爺、四爺又都沒有過來請安,屋內的氣氛不算熱絡。老太太問得三爺海文昨晚快四更才進門,臉色更不好看了。眾人更都不敢多說什麼,倒是善檀說了幾句笑話,逗得老人家微微一笑,眾人鬆一口氣,便紛紛起身告辭散去。

  善桐本來一向是直接留在祖屋和祖母玩笑,今天老太太臉色不好,她也有幾分怵,一路將善榴等人送出了院子,在院門邊上又拉著善榴低聲道,「姐,祖母就是那脾氣,你別往心裡去……」

  善榴強笑著摸了摸善桐的腦袋,「一句話而已,姐沒事的。」

  善梧也拉了拉善桐的衣角,在她耳邊道,「今天祖母口氣不大好,你小心些,別觸了黴頭!」

  幾姐弟這才去了,善桐靠在牆邊,待要進門回去,還真有些不敢——她畢竟還半大不小,一知道祖母今兒心情低沉,心中難免畏懼。在牆角來回徘徊了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便往回走了幾步,拉著張姑姑道,「姑姑,我去十三房找善喜玩兒!祖母要問起來,您幫我說一聲。」

  張姑姑才從外頭進來,自然不知道剛才屋內的一幕,倒是愣了愣才道,「知道啦,早去早回。中午有羊肉鍋子吃呢。」

  善桐胡亂答應了一聲,便順院牆走了數十步,拐到了十三房的小院前。推門而入,笑道,「善喜,我來找你玩啦——」

  話雖然出了口,卻被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她不由住了腳,怔怔地聽著上房內傳來的咳嗽聲,一時間,心底居然泛起了一點淒涼之意。

  她在祖母身邊養了三年,當然時常到十三房來玩耍。每年冬天也常常聽到十三房的海鵬叔咳嗽,只是從前年紀小,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一來就直接進後院找善喜去了。如今懂事了,聽到這空洞洞牛吼一樣的咳嗽聲,卻品出了裡頭的無限淒涼心酸。

  說起來,也是楊家村裡數得著的殷實人家,雖然比不上外二房有錢,老三房人多勢眾,但家裡也有一百多傾地並幾間商號,要是海鵬叔的身體能好轉起來,再生個兒子,哪裡會像眼前這樣……這樣……

  僅僅是一牆之隔,還聽得到小五房的院子裡誰說話的聲音,這個小四合院卻是冷冷清清,甚至連一點人聲都沒有,滿院子裡只有那止不住的咳嗽聲。善桐忽然害怕起來,退了幾步,倒恨不得回小五房去看祖母的臉色。

  卻正是此時,海鵬嬸掀簾子出了上房,她手中還端著個痰盒,見到善桐先是一愣,旋又笑起來。「三妞來了?你海鵬叔又咳嗽,就不讓你進上房了。善喜人在後院呢,快進去吧。」

  善桐應了一聲,便加快腳步進了院子。正好十三房獨女善喜聽到動靜,正貼著窗戶往外看,兩人目光相對,善喜忙下了炕出來笑道,「妞妞姐來了!」

  族內人口多,互相稱呼排行非常容易導致混亂,小輩們彼此都叫小名,善桐大模大樣地道,「本小姐今日擺駕來看喜妞!喜妞還不接駕?」

  一邊說,一邊自己掌不住笑了,善喜也抿唇一笑,拉著善桐進屋上炕,才道,「前兒娘回來說你到家了,我還想呢,你這幾天是准要過來的。結果你卻總不過來,想上你家找你呢,爹又犯病,家裡人忙著服侍,你們家也遠了。找不到人和我一塊出門,只得算了。」

  她雖然年紀要小善桐一歲,但說話做事,倒是要比善桐老成得多。許是父親多病,這個清秀的小姑娘臉上總有淡淡的憂鬱,即使是和舊友重逢,臉上也沒有多少喜色。她又貼著窗戶聽了聽外頭的動靜,才自嘲地一笑,「你聽聽,爹這幾天咳嗽的聲音,隔著兩重牆都傳進來了……」

  善桐從前難以體會善喜的難處,倒沒有和她十分要好,此時稍微懂事,聽到善喜這一句話,真是覺得萬般情腸都被勾動,簡直要為善喜掉下淚來。她沉默了一會,才措辭安慰善喜道,「眼看著冬天就到頭了,海鵬叔這病過了冬就好,你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

  善喜嗯了一聲,又靜了一會,才換上笑臉來問善桐,「怎麼樣,我看你去了京城三年,人倒是高了不少——京城好玩嗎?」

  「也沒有什麼好玩的,京裡規矩大得很,我們平時沒事都不能出門玩耍。偶然出門,也是去別人家裡做客。我又不愛去,娘也不愛帶我去,嫌我沒規矩。因此只是在家裡悶著。」善桐悶悶不樂地道,又振作起了精神,邀善喜。「回來就好多了,祖母說開春了放我去騎馬,到時候,你也一起來!」

  善喜眼神一亮,又有些躊躇,「你們家有馬,我們家可沒有……」

  當時馬是金貴的物事,尤其是專門供人騎乘驅策的騎馬,要比馱馬更昂貴得多,因為吃得也多,是以一般人家沒事也不會餵養。十三房家境雖然富裕,但不像小五房,三爺四爺日常外出都要騎馬,因此要找出一匹馬來竟還很難。善桐毫不在意,「你和我騎一匹,怕什麼,我們輕著呢,你要自己騎,我還不放心——笨手笨腳的,上回善檀哥帶我們出去,要讓你一個人騎,你怕得抱住他不放!」

  善喜紅了臉嗔道,「幹嘛揭人家的短呀。」

  ——她終於有了小姑娘的樣子。

  兩個人笑笑鬧鬧了半天,善喜才擺了擺手,又挽了挽頭髮,才笑道,「你在京裡認了多少字了?我都學到論語了!娘說等開了春,半天認字,半天繡花,半個月才給一天假。要和族學裡一樣,也上起課來。」

  「你個女孩子還學什麼論語。」善桐不禁吃驚起來。「我平時沒事,就讀些女誡之類的書,沒什麼大意思,我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現在——」

  她剛想脫口而出:現在有差事了,娘就更不惦記這個了。話到了口邊又連忙收住,搪塞道。「現在一整天都在祖母這裡打轉,更沒空讀書了。」

  「娘說,雖然我是女孩子,但要把我當男孩子養。」善喜臉上又掠過了一絲陰影,「說是雖不能考個功名,但也要知書達禮,將來才不會被人隨意……」

  不等善桐開腔,她又笑著甩了甩頭,「你看我,老說些敗興話。十四叔他們都好嗎?我好久沒有出門找他們玩了。他們來了幾次,我不能出去,漸漸也就不來了。」

  「都好呢,我也是,雖然回來了,可不能隨便出門玩兒。倒是榆哥還是老樣子,一不上學就和十四叔他們玩兒去。」善桐撇了撇嘴,難免有些酸酸的。「我要是個男孩子,我也成天在外頭玩。」

  兩個小女孩很有些同仇敵愾,都哼了一聲,表示對這不平等待遇的不滿。對視了一眼,又都笑了起來。善喜抱著善桐的胳膊道,「以後你常在你們家主屋走動,我就有人玩了。你們家的善柳,我不愛和她玩,成天到晚想的不是打扮就是吃,再不然就是她的娃娃,一點點意思都沒有。」

  她又問,「對了,這一次你姐姐也回來的,你姐姐……是個怎樣的人呀?」

  一提到姐姐,善桐就想到今日善榴在主屋受的委屈。她嘖了一聲,只覺得滿心都是事,想要對小夥伴吐露,又恐怕傳揚出去不好,正猶豫時,只聽得外面一陣騷動,隱約傳來了男人說話的聲氣。她不禁就側耳細聽,露出了留心神色。

  善喜更是早已經氣得紅暈滿臉,一下就跳下炕去,翻身穿上了大襖就往屋外跑。善桐忙跟在她身後,到了後院院門前,善喜忽然又止住了腳步,將耳朵貼到了門上,善桐自然有樣學樣,兩個小姑娘便都把耳朵貼到了門上,聽著門外那怪聲怪調的聲音嚷道,「海鵬嬸,這可就見外了吧?這是外頭訪來的上好老山參,給我海鵬叔吊命的。您不收不說,怎麼把客人往外攆哇,這可失了禮數不是?」

  善喜已是氣得滿面紅暈,她低聲對善桐道,「是老七房的——」

  她頓了頓,似乎尋找著合適的說法,卻又找不出來,過了一會,才恨恨地道,「是老七房的無賴!」

  善桐頓時就露出了幾分同情。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03 AM


第十六章:膽量


  兩個小姑娘雖然都說得上千伶百俐,但到底年紀還小,善喜沒有開門出去,善桐也就沒動,兩人只是扒著門縫兒往外看。只見海鵬嬸不知什麼時候出了上房,已經是氣得滿面通紅,指著階下一個二十啷當歲的憊懶青年怒道,「你走,你馬上走!別逼著我喊人!」

  她是南人出身,平時說話總是帶了綿軟,此時雖然氣得厲害,但聲調還是柔柔糯糯的並不嚇人。這青年嗤地一笑,竟是一點都沒有出門的意思,而是嘬著牙花子,慢悠悠地道,「一家人,幹嘛這樣火冒三丈的,要傳出去了,不知道的人,還當我溫老三怎麼著您了呢鵬嬸!來來來,咱今兒就是來看海鵬叔的,鵬嬸子您讓個道,我進去把這老山參放下就走,不喝您的茶,不髒了您的地方,行不行?」

  他雖然也是滿口憨厚的西北土腔,但說話拿腔拿調,聲音也拉得長,一臉的二流子相是不言而喻,反穿的羊皮襖也不知道沾染了什麼湯湯水水,一片污漬是讓人看了都直搖頭。善桐就低聲問善喜,「這是老七房的三哥?」

  「什麼三哥,是三無賴!」善喜此時反而不氣了,她冷冷地道,「自從今年進了冬,爹的病不大好了。就見天地過來打轉,也不知道從哪裡淘換來了什麼所謂的燕窩魚翅老山參,全是假貨,就敢拎著上門來,說是孝敬我爹。心裡打的什麼主意誰不知道?呸,二十多歲了,也就比我爹小一輪,還想過繼進來喊爹呢?做夢!」

  她壓低了聲音交代善桐,「你在院子裡別出來。」便推開院門出了後院,善桐待要出去,又覺得不妥,便在半開的門後半遮半掩地望著當院的動靜。

  海鵬嬸見善喜出來,倒是一皺眉,她才要說話,上房裡又咳嗽起來。善喜顧不得說什麼,便奔進了上房內去照看父親,那溫三爺也乘勢想要闖進屋內,海鵬嬸忙又攔住了去路,怒道,「說了多少次了,咱們家就是要過繼,也不過繼你老七房的種。出去,出去!」

  溫老三這一下上得臺階,倒是離海鵬嬸近了幾分。從善桐眼裡看去,都能看出他神態中那油膩膩色迷迷的表情,他幾乎是有意地又逼近了幾步,逼得海鵬嬸步步後退,才笑道,「咱們兩房是通家之好,鵬子嬸您真是別見外了——哎,也別咒我海鵬叔早死,咱還盼著他吃了咱送的老山參,啊,龍精虎猛龍馬精神,給我大妹妹添個小弟弟——」

  一邊說,他一邊有意無意上下掃視著鵬嬸子的身子,善桐看在眼裡,只覺得從心底反胃出來,她再也顧不得了,幾步出了院子,大喝道,「溫三哥,你這像什麼樣子!」

  溫三爺雖然留意到了院門後這個小姑娘,但卻也沒有放在心上,只當是善喜的小夥伴,忽然被善桐這麼大喊一聲,一時倒吃了一驚,往後退了幾步。善桐不待他回過神來,已經怒道。「咱們楊家族規記載得分明清楚,子孫輕浮無賴及一應違於禮法之事,眾得言之家長,家長率眾告於祠堂,擊鼓聲罪而榜於壁。海鵬嬸是你長輩,瞧瞧你是怎麼和長輩說話的!這是我們楊家人該有的樣子?」

  她聲音洪亮氣勢凜然,雖然年紀小,但義正詞嚴頗有威勢,溫三爺一時居然不能回嘴,他轉了轉眼珠子,又作出凶相來,指著善桐怒道,「小丫頭片子,大人說話插什麼嘴,滾一邊去!別招我一腳踹你飛老遠!」

  一邊說,一邊就要上來推開善桐,海鵬嬸忙上前幾步要護住善桐,善桐卻偏偏走前幾步,指著溫三爺道,「你碰我一下!轉臉我就上宗房找族長爺爺告狀!」

  一邊又扭臉喊人,「張姑姑!有人欺負三妞!您快來啊!三叔!四叔!大哥!」

  她越說越是生氣,不禁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怒道,「呸!下九流的無賴胚子,在京城我見得多了,比你無恥的還真沒有!你踹麼!你倒是踹啊!」

  似溫三爺這樣靠無賴混飯吃的人,素來都是極有眼色的。善桐扭臉喊人,又是一口的三叔、四叔,他自然想起近日裡剛搬回楊家村的小五房二子一家。

  從來都有俗話,民不和官鬥。他一個白身,家裡最顯赫的親戚無非就是族裡的幾個官兒,又如何敢動善桐一根手指頭,又見善桐一臉的煞氣,雖然年小,但氣度儼然,比起海鵬嬸來竟似乎是塊更難啃的骨頭,一時間不由就有了退意,往後又退了幾步,強笑道,「小族妹,您別和哥哥為難哎。俺們西北土老冒可禁不起你京城大小姐的搓弄——」

  一邊說一邊就往門口走,到了院門口猶自回頭道,「鵬嬸子,俺可就把藥留下了啊,吃得好儘管說,咱再買!」

  鵬嬸子還沒有說話,善桐早已經撿起藥包拆開一看——她尋常也是見過些人參的,卻是從沒有見到這樣發紫發黑的參沫沫,一下更是義憤填膺,上前幾步將藥包劈手就摔到溫三爺背後,朗聲道。「三哥您被騙啦,這可不是什麼老山參,不知道哪裡挖來的樹根充假的吧!下回買著真的,您再來吧您!」

  一邊說,一邊碰地就關上了院門。倒是把溫三爺氣得色變,一轉身要罵,卻見張姑姑從巷子裡疾步出來,一張臉黑得關公一樣,盯著自己不放。再一看周圍是早聚起了一小叢人看熱鬧,對著自己指指點點,心中雖然想找回場子,但又畏懼張姑姑,只得拾起藥包,罵罵咧咧地轉過身子,去得遠了。

  善桐只覺得一口惡氣總算得出,心胸都是痛快的,回過身時,又早被海鵬嬸摟到懷裡,一疊聲謝個不住。她又有了些不好意思,往後退了幾步,謙讓道,「我小孩不懂事,說話無狀,倒是給鵬嬸子添麻煩了。」

  鵬嬸子的聲音都有些細細的顫抖。「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她一下又把善桐擁進了懷裡,與其說是在撫慰善桐,倒不如說是將自己的身體靠到了善桐身上,可話出了口,卻又帶了三分的憂慮。「三姑娘您……您……唉,您又何必,這一下,連您都有麻煩了。」

  他們十三房人丁稀少,男主人多病,自然要怕事一些。善桐卻是不以為然,只笑道,「他敢拿我怎麼著?我就敢去族長爺爺那裡告他的狀!」

  楊家宗房雖然和小五房走得不遠不近,善桐回來之後,還沒有到宗房走動過。但她在京城的時候,時常聽到父親說起,和族長、宗子之間的書信來往,父親凡是提起這事,口氣中輕鬆如意,倒是提起和小四房大爺楊海東之間那些往來時,有幾分戰戰兢兢的。因此善桐心裡也早了些若有若無的了悟:雖說宗房是需要尊敬的,但小五房也未必輸給他們。此時提起到族長家告狀,倒是說得極為自然自信。

  鵬嬸子聽在耳中,心頭實是五味雜陳,她抹了抹眼淚,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平靜下來正要說話。院門又被叩響了,張姑姑的聲音響起來道,「海鵬家太太,咱們家三妞妞在您院子裡嗎?」

  善桐想到上一回在廊下說二姨娘之後,被母親教訓的情景,立刻僵硬起來。鵬嬸子如何感覺不到?她不禁又有了幾分好笑,忙保證,「三姑娘放心,這事兒鵬嬸子要親自向你祖母、你娘道謝。」

  她上前開了院門,將張姑姑讓進來低聲說了幾句,便高聲道,「延壽好生熬藥,延年來掃掃院子!善喜——伺候好你爹。」便親自牽了善桐的手,與張姑姑一道進了小五房的院子。

  老太太也難得地出了二層院子,站在大門口把鵬嬸子迎進了堂屋,倒是善桐被打發到了院子裡玩耍。她心裡有事,如何玩得起來,坐在堂屋裡喝了一碗茶,便捧著臉,只顧著害怕今日再度莽撞,回家要被母親數落,甚至在祖母這邊也難得討好。一時間又大悔自己衝動,可又覺得當時不出來說話,心中實在是難受得很。這邊葳蕤了一會,裡間便傳來了鵬嬸子細細地哭聲。

  善桐聽見這一聲,心中忽然大定,她低聲喃喃了一句,「再來一次,我也會這麼做!」又深吸了幾口氣,便安穩下來,挺直了脊背望著桌上的豆青色大茶碗,等著祖母的傳召。

  又過了一會,老太太說話的聲氣傳了出來,鵬嬸子的哭聲便止住了。善桐側耳細聽,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倒是看到善柏在屋前一晃,招手讓她過去。善桐沖他擺了擺手,讓他進來,善柏又不肯進來,她只得跑到門邊低聲道,「三哥你掀著簾子幹嘛呢,冷風都灌了一屋子。」

  善柏就跨進門檻低聲道,「我娘讓我來問問,出什麼事了,隔著院牆聽到那邊吵得厲害。」

  善桐這才知道原來十三房隔牆是三叔三嬸的住處。她心裡有事,越發不願說得仔細,只是隨口敷衍,「還不就是老七房的來鬧事……」

  她話才出口,善柏已經露出恍然之色,拖長了聲音,「哦,我就猜是這樣。算著也是時日了!」

  見善桐睜大了眼,他就壓低聲音和善桐說起了小話。「你也不是不知道,十三房家裡有錢沒有兒子。老七房呢,家裡沒有錢兒子又多,這不就打上十三房的主意了?唉,也虧他們想得出來的,輪番來十三房走動,這個裝怪臉,那個就一團和氣,就是要讓人覺得老七房和十三房走得近……將來海鵬叔……」

  善桐已是明白過來,不由得唾了一口,怒道,「無恥!」

  善柏聳了聳肩,一臉的無所謂,又叮囑善桐。「那我回去了,你在路上看到老七房的人,小心著別去搭話,那是一幫子窮鬼,仗著家裡男丁多,橫行霸道的。咱們犯不著惹這樣的事!」

  頓了頓,又道,「要是他們敢來惹你,你就和我說。」

  善桐被他這麼一說,心頭倒是又有些毛毛的,她還要再細問幾句,門簾一動,老太太的聲音已經傳了進來。「三妞?三妞?」善柏脖子一縮,就跑沒了影。

  祖母傳召,那是肯定要進門的,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重複了幾遍『我不後悔,再來一次,我也忍不得』,便挺直了身子進了裡間,正好和鵬嬸子擦身而過,又得了她一個感激的微笑。

  果然,老太太面上雖然還是一片慈和,可等到鵬嬸子被張姑姑送出了院子,她的臉色就難看起來了。

  「你娘上回罰你,我還嫌她罰得重了,」老人家臉一板,這多年來累積的威嚴自然放出,善桐一下就縮了縮肩膀,下一刻才又努力地挺直了身子。「可現在看來,她竟是被你鬧得無計可施了。年紀小,膽子倒不小……溫老三那個無賴,都被你沖了一跟頭。你就不怕老七房說我們仗勢欺人,說你這個官小姐四處擺架子?說你目無兄長。就不怕老七房從此對我們小五房生了怨氣?」

  她一拍桌子,一時已是疾言厲色,大喝道,「說!你錯了沒有?要有下次,你還敢不敢了!」

  善桐反射性地一梗脖子就要說話,可話到了嘴邊,忽然又頓住了。

  上一回她強了嘴,娘是打了她一耳光的。

  雖然,雖然是有幾分打給二姨娘看的意思,可娘也說了,沒有和長輩強嘴的道理……和娘都不能強嘴,更不要說和祖母了。再說,要是自己也惹惱了祖母,自己不得歡心不要緊,姐姐的事眼看著就要耽誤了。難道真要盲婚啞嫁,說給個不知根底的人家?

  還是要低一低頭,再好好地認個錯,事情過去之後,再為大姐的事用心才好。沒得為了十三房的事,反而耽誤了大姐。

  可這一聲『我錯了,下回再不敢』,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就好像有千斤重,懸在善桐舌頭上就是出不來,她張了幾次口,都又閉上了,就好像有誰堵住了她的口,將這一聲認錯給堵在了嘴巴裡,噎得她心口發沉,都沒能吐露出來。

  見祖母面色冷厲沉吟不語,只是等著自己的回話,她又再努力了一番,違心之言卻仍然說不出來,索性屈膝跪下,將心一橫,靜靜地說出了實話。

  「孫、孫女兒錯了——但……若有下回,孫女兒、孫女兒還是敢的!」

  說完這句話,即使以善桐的膽色,依然不禁要閉一閉眼,這才慢慢地睜開眼來,預備迎接祖母狂風暴雨一樣的怒火:她是見識過的,老太太氣起來,就算是長孫善檀,她也要劈頭蓋臉地罵上一兩個時辰——

  不想這一睜眼,卻撞進了一片溫存之中。

  老太太唇邊已經含上了笑意,她緩緩道,「好,好,不想這滿堂子孫,卻是三妞最像我老婆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03 AM


第十七章:迷霧


  善桐眨著眼,還沒有回過味來,尚且有些暈暈乎乎的,要不是聽得真真的,她真想追問一句——「祖母,您說真的?」可沒等她回過神來,老太太就又開了腔。

  「可你畢竟年紀還小,行事還是失了分寸。」老太太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茶,又嗯了一聲,「還不起來說話?」

  她略帶心疼地責怪起了善桐,「要跪,也該跪到炕頭上,那兒暖呢。這冰冷的地,把你的膝蓋凍壞了可怎麼是好?」

  善桐囁嚅道,「我……我……」

  見祖母沒有說話的意思,她終於忍不住問道,「祖母,我錯在哪裡?」

  老太太就欣慰地笑了。

  說三妞像自己,真是不假。

  滿屋子的子子孫孫,自己最寵的那還是長房長孫善檀了,可就是善檀,自己一板起臉來,也是怎麼說怎麼是,決不會和自己強嘴。背地裡或者自行其是,或者聽了自己的安排,總之是從不會在明面上和自己發生衝突的。

  老太太心裡也有數——這也是因為孫子孝順,不願在言語上忤逆了自己,讓自己老了老了,還要生起閒氣。連善檀尚且如此,老三老四就更不用說了。老大老二自己是用心教養的,對自己只有更尊重更敬畏,在這個家裡,自己多年來是沒有聽到過一個不字了。

  嘿嘿,可自己又不是聖人,就是聖人孔夫子,就沒有錯的時候了?

  倒是三妞有幾分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別看年紀小,可那急公好義仗義執言的性子,竟是和她母親她父親一點都不一樣。就是被自己嚇成了這樣,也不肯委曲求全,認了這不該認的錯……

  人心都是偏的,就算老太太從前看善桐,不過是看著一個可愛的小孫女,此時覺得善桐和自己的性子最是相像之後,她看善桐,就又多了三分親近,與三分原本並不存在的期望。

  孩子還小,行事難免有些不妥當,但心思是正的,這就很好。

  她一時間就又出起了神,心不在焉地考慮起了二房的將來。

  誰叫榆哥……總要把善桐調教出來了,將來自己百年,才能放心撒手。

  人老了心事就多,彎彎繞繞的利害關係,好像一張蛛網,張在老太太心頭,她又出了一回神,在心中回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驚醒過來,有些自失地沖善桐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頂心,淡淡地道,「老七房那一窩無賴,打十三房的主意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雖說這是他們兩房的事,我們隔房的不好多管,還是要宗房發話,更加名正言順。但不平則鳴,遇到這樣顛倒黑白欺淩弱小的事,咱們小五房見到了就不能不管。否則豈不是辜負了當年親戚朋友們為咱們說話的好意?鵬嬸子把什麼話都和我說了,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小五房的孫女。」

  善桐小時候野得厲害,不大懂事,成天只知道傻玩。到了京城之後,雖然心智發展,漸漸的自然明白是非,但頭頂有善榴這個老成持重的大家閨秀壓著,王氏又是個嚴母,平時竟很少聽到這樣貼心的誇獎,一時間倒是有了幾分羞赧,但她沒有出聲,而是眨巴著眼望著祖母,又等了一會,才聽老太太續道。

  「但你要記住,這世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小人。別看咱們家出了兩個官,男丁也不少,在族裡說話聲音響亮。老七房是一個官沒有,還窮得掉渣……但正因為他們窮,他們無賴,就更不能把他們往死裡得罪了。凡事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出面呵斥善溫,挑明身份把他嚇走。已經為你鵬嬸子分憂解難,又何必還要追出去扔藥?這一下他面子是跌到老家了,心底對你的怨恨,也自然就更濃了。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要認真和你找起事來,雖然我們也不怕事,但終究是個麻煩。」

  老太太的聲音就漸漸地凝重起來,又慢慢地道,「祖母從來都把你當成個孩子,也沒有教你為人處事的意思。倒真是有些老糊塗了,你人聰明又機靈,雖然年紀小,卻已經懂事。祖母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句很軟的話——做事不要做絕了,什麼時候都放人一馬,才是大家大族的做派。」

  見善桐若有所思,卻沒有馬上答話,老太太又是滿意地一笑。

  這麼大把年紀了,眼力之毒無需多言,善桐一個小孩子,心裡的彎彎繞繞,大略也瞞不過她。要是善桐順口應了,老太太只怕還有些不高興,現在她懂得尋思這話裡的意思了,反而顯見得是將這話給聽進了心裡。

  「可……」善桐又囁嚅起來,她有些不好意思,靠到祖母懷裡伏了一會,才低聲道,「可要是忍、忍不住呢……」

  「忍不住也要忍。」老太太頓時板起臉來,「百忍成鋼,人世間不平的事很多。今天老七房家裡沒有官,不得不受我們的轄制。如若今日老七房家出了一個大官,如若是小四房家中出了這麼一個無賴,你不忍怎麼辦?到那時,你能忍得住嗎?」

  善桐尋思了一會,便點了點頭,扳著老太太的脖子笑道,「忍得住,我都能向二姨娘賠不是了,還有什麼忍不住的。」

  「這就是了,你不得不低頭的時候能忍得住,為什麼能夠放人一馬的時候忍不住呢?」老太太就柔聲教導善桐,「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是因為看一個人厚道不厚道,就得看他在能饒人的時候,到底饒不饒人。」

  善桐一下就想到了王氏的話。

  這樣看來,得理不饒人,的確是失於厚道……

  她又尋思了片刻,才認真地道,「祖母的教誨,三妞記下了。往後再遇到這樣的事兒,絕不會趕盡殺絕。」

  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老太太心中一片暖意,不由得就將善桐攬進懷中,喃喃地道,「若三妞是個男孩……」

  唉,若善桐是個男孩兒,二房的路,就要順得多了。

  她斷了話頭,又摟了善桐一會,和她說了幾句閒話,才問,「梧哥這一向在家,都做什麼?」

  善桐心中還回味著祖母的教誨,聽到老太太這一問,不疑有他,便笑道,「三——七哥一向在家就是專心讀書的,頂多是在小考前,會抓榆哥過來補一補功課。平時都很少出來玩,這一次臘月過後要進宗學,唯恐被先生小瞧,這幾天都在家溫習功課呢。」

  老太太面色一動,「抓榆哥溫習功課?」

  善桐笑著點了點頭,「要不然呀,我們家善榆大少爺上課也不聽,回家也不讀書的,又怎麼能逃過夫子的戒尺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老太太面色不禁又是一沉,靜默了半晌,才淡淡地道,「你娘也真是心大,庶子們管教得那樣嚴厲,唯獨一個嫡長子反倒不管不顧的,由得他到處去野。」

  雖說這語調是淡淡的,但個中不滿,聽在善桐耳中卻無異於一個驚雷。她連忙為母親分辨,「也不是不管,就是……就是哥哥又結巴,手又抖,小楷寫得像草書,爹說這個樣子,就算中了進士也不能當官。更別說……」

  更別說榆哥看書久了,就頭暈想吐,若要強迫他再讀下去,是真的會嘔吐出來。王氏在京城試過幾回,又延請名醫瞧過,也都束手無策,無計可施之下,也只有放任榆哥玩樂了。

  當年那樣聰明的孩子……

  老太太乾枯的手指,不由得又捏住了腕間的佛珠。她閉上眼不再說話,老半天才慢慢地道,「快到中午了,你叫善檀進來吃飯吧。吃完飯讓你張姑姑送你回去,以後進進出出也別一個人走,畢竟年紀大了,身邊帶個丫鬟……」

  吃過中飯,老太太要歇午覺,善桐無事可做,雖然按例也都是回家去睡午覺和母親姐姐閒話的,但今日鬧出事情,她很怕母親再行管教,因此磨磨蹭蹭的只是不願意走。張姑姑卻是也要休息的,等了善桐一會兒,失去耐心,便半是請半是拖,將善桐送回了二房院子裡,緊趕著就回轉小五房去打盹兒了。

  善桐雖然想要直接回屋,躲開母親可能的教誨與懲戒,但心中也知道這不過是掩耳盜鈴。雖然一步一磨蹭,但畢竟還是進了堂屋東次間,站在門口探進頭去,窺視著母親的動靜。

  冬日天短,王氏又忙,她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正和善榴兩個人在炕上對坐著說話,見到善桐進來,兩母女面上都似笑非笑的,倒讓三姑娘心底有了些慌張。這探進了屋內的半邊身子,又慢慢地往回縮了縮。王氏倒是一陣好笑,她不冷不熱地道,「回來了就進來吧,這樣扭捏作態,小家子氣。」

  善桐卻熟知王氏的語氣,深知母親這樣說話,多半是沒有惱她。她一下高興起來,奔進屋內就撲到善榴懷裡,藏起半邊臉看著母親,笑道,「娘,你都知道啦?」

  王氏沒好氣地看了善桐一眼,卻沒有搭理她。善榴便笑道,「傻丫頭,村子就這麼大地方,一傳十傳百,閒話傳得快得很。娘一大早都在走親戚,還沒走到一半,消息就長著腿攆上來了。你還當我們是活在什麼地方,閒話都傳不開的?」

  善桐這才回過味來,知道自己犯了傻,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向母親和姐姐誇耀,「祖母誇我來著呢!」

  王氏神色一動,卻並未露出多少訝異,只是哦了一聲,「你仔細說說?」

  善榴卻立刻犯起了沉吟,攬著妹妹的手都緊了緊,直到善桐開了口,她才猛地回過神來,聽善桐口說手比,將在十三房裡發生的那幾件事都說完了,又把老太太對她說的那些話兒都背了一遍。心中實在感慨萬千,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道,「娘……妞妞兒,可真是咱們二房的一員福將。」

  王氏和善榴這一次卻沒有想到一塊兒,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早就告訴你,老太太看到十三房,就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家產又多,主事的男人又病弱不頂用。當年她有四個兒子還好,如今十三房只有一個女兒,還不得被逼到什麼地步?十三房的事,她是早就想出來說話了,妞妞兒這一鬧,反倒給了她插手的藉口……」

  她一邊想一邊說,倒是沒有顧慮到善桐就在一邊,直到善榴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才回過神來叮囑善桐,「這話可不要往外說。」

  善桐只覺得母親實在是厲害得不得了,將老太太的心思簡直琢磨得絲絲入扣,她甚至都有些歎為觀止起來,聽到母親的叮囑,自然是死命地點著頭,心中卻又有了些不肯定——這樣看來,祖母誇她,倒未必是因為她做得好了……

  善榴卻道,「我想的不是這一回事呢,娘。如此看來,祖母在西北活了一輩子,喜歡的姑娘也是西北一路。最好就像她自己當年一樣,爽快俐落——」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抿唇笑了,捏了捏善桐的臉蛋,這才續道,「剛硬好強——」

  王氏眼睛也是一亮,她難得地輕笑了起來,甚至還摸了摸善桐的頭,這才笑道,「女兒說得是,娘老了,思維比不上你敏捷。」

  這一下,善桐是真有些不懂了,她低下頭琢磨了一會,也沒有明白姐姐說這話的用意。

  善榴和王氏卻都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王氏低頭喝了一盞茶,又尋思了片刻,便換了一張嚴肅的臉,叫善桐,「你坐好。」

  善桐早也已經料到必有這樣一番教誨,忙端正了臉色盤膝做好,低頭聽母親訓誡道。

  「你祖母說得不錯,我們這樣的百年世家,子弟持身必正。遇有這樣欺男霸女的不平之事,出面幫人一把,也是積陰德的好事。你的用心是好的,所以祖母才會這樣誇獎你。」

  她頓了頓,不禁疼愛地用眼神愛撫著女兒柔和清秀的輪廓,口氣卻絲毫不軟。

  「可你想過沒有,你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和人家二十多歲的混混兒頂嘴。溫老三今天是還有三分的清明,知道咱們家是啃不得的硬骨頭,所以他走了。他要是混一點,直接大嘴巴扇你,或者踹你一腳,你不是白白吃了眼前虧?」

  想到女兒今日運氣要是差一點,可能就會吃了大虧,她眼神一眯,倒是有了些戾氣。「溫老三一條賤命到了那時候,固然是死不足惜。可你金尊玉貴的身份,他就是拿命來抵,也抵不得你的一塊皮!你為人出頭是好的,可為人出頭,未必要你這樣和人家對沖。」

  她一指善榴,「大妞你說說看,若是你,你會怎麼做?」

  善榴轉了轉眼珠子,就笑道,「我就走出去告訴海鵬嬸,我說這兒鬧得厲害,我要回去告訴祖母。請海鵬嬸多來我們小五房走動,我們家剛回來,沒有什麼要好的親戚,正缺海鵬嬸這樣知書達禮的親戚說話呢。」

  王氏又問善桐,「知道你大姐這話後頭的意思嗎?」

  善桐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點了點頭,「大姐這是點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告訴溫老三,今兒他的所作所為,都會傳到祖母耳朵裡去……」

  王氏就滿意地點了點頭,「心是好的,手段卻還差了幾重火候。幫一個人,也未必就要得罪另一個人。尤其你人小力薄,更不能因為有心助人,反而自己吃虧。讓家中長上掛心,反而成了你的不孝。」

  她又看了善榴一眼,倒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大女兒密斟,便沖善桐擺了擺手,「你回去好好想想,下回遇到這樣的事,你會怎麼處置。」

  善桐不禁顰眉思索,只覺得心中又多了一團迷霧,她站起身來,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07 AM


第十八章:發威


  老太太讓王氏別在年前晨昏定省,倒真是出於體貼她的意思。楊家村從宗房算起,自忖有資格和小五房往來的,有頭有臉的分支各房,少說也有上十家,而那些個中平之家,想要巴結二老爺的,自然也都有送禮。王氏和老太太都不願意落人口實,叫人以為小五房發達了就看不起當年的窮親戚,因此凡是有送禮送帖子來的,均一一回訪,有好些老親戚更是要主動上門拜訪。雖說只是坐坐就走,但也要忙得一整天都不見人影。家中諸事就托給善榴和望江照管,倒是便宜了善榆,進了臘月族學放假,他便抓住機會,每日裡只是回來吃飯,其餘時間都和一群小夥伴們在外頭亂跑。

  善桐今日裡經過了一場小小的冒險,心中自然有事,午覺就沒有睡著,只是睜著眼望著天棚想事兒。她兩個丫鬟都有些納罕,到了半下午,六醜就催善桐起來,「三姑娘,您老在炕上躺著,咱們該在哪裡做活呀?」

  一邊說,一邊就毫不客氣地將善桐鬧了起來,拉六洲在炕上坐下了,各自拿出針線做了起來:卻都是善桐貼身穿著的小衣服。

  善桐和這兩個丫頭幾乎是一起長大,從當年回到楊家村起就是她們服侍,雖說主僕,但日常相處反而像是姐妹。她也不生氣,盤膝看著兩個丫鬟做活,數次張開口,又數次都閉上嘴。

  老太太教訓她的那幾句話,告訴這兩個丫鬟,倒是不妨事的,可王氏說的那些話,善桐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要她說給這兩個小丫鬟聽呢,又覺得並不合適,可真要說到哪裡不合適。善桐又想不出來。

  她越坐越是煩悶,想要找善榴說話,又覺得姐姐和娘委實是一個口氣,很多心事說給她聽,和說給母親聽沒有什麼兩樣。如此翻來覆去東遊西蕩地葳蕤了一番,想到自從回來還沒有去嬤嬤奶奶家探望,不由得眼神一亮,站起身就央求六醜,「好姐姐,你帶我到嬤嬤大爺家去走走吧?嬤嬤奶奶自從上回進來,都過了十多天了,我想著去看她老人家,又老沒空。」

  六醜說起來和嬤嬤奶奶也是沾親帶故的,要能回親戚家走走,如何不願?她就放下針線利索地站起身來,取出棉襖換穿上了,又給善桐披了斗篷,笑道,「你嬤嬤大爺要是已經回家歇年,沒准咱們還能混上些新鮮的洞子貨吃。」

  嬤嬤奶奶唯一一個兒子很有出息,現在已經是鳳翔府幾間商號的主人,雖然是靠了小五房的勢,但自己手腕也很靈巧。他素來是最疼愛善桐和善榆的,到了臘月送年禮的時候,總是會偷偷塞給兄妹倆一些金貴的小零嘴。善桐兄妹往往在大冬天裡能吃到小蟠桃、哈密瓜——要不是嬤嬤奶奶在楊家村住了一輩子,人老戀家不肯搬到鳳翔府去,其實早都可以進城做老封君了。

  主僕倆興高采烈正要出門時,六洲不緊不慢地發話了。「三姑娘要出門,怎麼也得和你大姐說一聲?」

  六醜頓時翻了個白眼,有些不高興了。「就你小蹄子話多,咱們平時不也是愛出門就出門的,怎麼今兒個又要這麼多禮了。」

  她們兩個是提掃帚棒長大的好友,熟不拘禮平時經常拌嘴,善桐已經習以為常。眼看著你一言我一語又要爭辯起來,她想了想也覺得六洲說得有理,便道,「走,和姐姐說一聲去。」

  六洲見善桐納諫,微微一笑,也不接六醜的話,又低下頭去慢條斯理地做起了針線。六醜更不理她,拉著善桐出了屋子,口中還氣哼哼地道,「是一天比一天話少,一天比一天無趣了,哼!」

  善桐不禁微笑。

  她到得善榴屋子裡,邀大姐『一道去嬤嬤奶奶家坐坐』時,善榴卻一下擰起了眉毛,遲疑地問,「我記得嬤嬤奶奶和老七房住的那個大雜院就是隔了一條巷子,是不是?」

  聽得這句話,善桐就知道這一趟門是出不得了,她乾淨俐落地應了一聲是,就脫了外衣,盤膝坐到善榴身邊,低聲道,「姐,犯得著這樣小心嗎?」

  善榴微微一笑,揉了揉善桐的頭頂心,低聲道,「你還小,沒有見識過無賴。這和京城又不一樣,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字,一族的親戚,很多手段都施展不開……這幾天還是小心些,寧可躲著麻煩,也別自找麻煩。」

  雖說善桐聰慧肯學,但一天連著聽了祖母和母親的說教,其實多少也有些煩躁,眼看著姐姐又要給自己上課,不禁將不耐外露,捂著耳朵道,「那……那我去找櫻娘玩!」

  不想櫻娘卻又有些不舒服,大姨娘正哄她睡覺呢,善桐在門外晃了晃,就又出了後院。左思右想,知道楠哥一向勤力非常,把讀書看得很重。便只好進了東廂去,掀簾子進了南裡間,小聲問道,「梧公子,您在讀書呀?」

  善梧果然正在書桌前坐著,凝神望著手頭的一本書出神,見到善桐來了,他有些訝異,彎起眼合上書,沖妹妹招了招手,笑道,「怎麼,今兒不出去玩,就來鬧你梧七爺?」

  要說二房三個男丁,自然是數善梧口舌最為便給,平時和善桐玩笑起來,機鋒打的是又快又好——偏偏人又和氣很少生氣,善桐一和他說話就覺得開心,見到哥哥搭理自己,便小步小步挪到了哥哥跟前,又撒嬌地要和哥哥坐一張椅子,好在善梧今年不過十一歲,和善桐並肩而坐,太師椅還有些空地。

  「最近都不能隨意出門了。」她就扁著嘴,頗有些委屈,又有些憤憤地將十三房裡發生的事,說給了善梧知道。

  善梧聽得大皺其眉,半日才道,「你也實在是太魯莽了,萬一那個什麼溫老三打了你一下,你這細皮嫩肉的多不值得?下回就算要出頭,也別這麼沖,免得吃虧。」

  這話卻是和王氏一樣的口氣,善桐一扁嘴,更有些委屈,「和母親是一樣樣的說法……祖母就不這樣說!」

  她就隨意將老太太的教誨和王氏的說話,告訴給了善梧知道。又歎了一口氣,小大人一樣地抱怨。「祖母是一種說話,娘又是一種說話,七哥你說,我聽誰的好哇?」

  老太太和王氏不論為人如何,對於教養善桐,是都用了心思的。這兩番話其實都是知味之言,善梧聽得目光連閃,望著善桐心中又有些酸酸的——到底是嫡出,就是有底氣闖禍。自己平時謹言慎行,在大人跟前都只有得到讚譽,倒是錯過了這言傳身教的無數機會……

  「照我看嘛。」他隨意理了理思緒,便笑著說。「祖母和娘說的都對,你能不吃眼前虧,就別吃眼前虧,非得要和人真刀真槍地幹起來了,那肯定要占得上風後,再得饒人處且饒人。」

  就又沖善桐擠了擠眼,輕聲道,「要是落了下風呢,你就喊人,喊不到人呢,你就跑!」

  善桐被哥哥逗得哈哈大笑,只覺得自己鑽了半日的牛角尖,梧哥一句話就把難題解開,實在厲害,不由得就滿是傾慕地道,「三哥,你真聰明!」

  一邊說,一邊不禁就把頭靠到哥哥肩膀上,又挽住了他的手臂——心中卻是想起了榆哥。

  今兒這件事,就是全盤掰開揉碎了說給他聽,把裡頭的每一個利害關係都剖析出來,只怕榆哥也根本都不明白,為什麼海鵬叔沒有兒子,老七房就要做出這樣的事吧……

  她不由得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善梧倒不禁有些納罕,笑著就問她,「怎麼,小丫頭也有心事,也學會歎氣了?」

  善桐扮了個鬼臉,自然不會將心底話說出來,隨口就敷衍道,「我怕和祖母說的一樣,那個什麼溫老三恨上咱們了,要給咱們家添堵。那就是我的過錯了……」

  直到話出了口,她才覺得這也不是沒有可能,不禁又添了一重心事,只覺得自己當時所作所為,的確欠了妥當,如果能和姐姐一樣綿裡藏針,只怕溫老三知難而退之餘,對自己就不至於太記恨了。

  如果能和姐姐一樣八面玲瓏進退自如,該有多好……

  她略帶惆悵的思緒,很快就被善梧給調開了。

  「杞人憂天。」善梧乾淨俐落地道,「你來得正好,上回教你背了半本《朱子格言》,你都記住了沒有?背給我聽聽?」

  善桐大叫一聲捂住耳朵,抬腿就想跑,被善梧一把捉住,大笑道,「來了還想走?嗯?背不出,就得打手心!」

  屋內頓時就響起了兄妹倆熱熱鬧鬧的笑鬧聲,連北屋的楠哥都住了手中的功課,豎起耳朵聽了聽南屋的動靜,他略帶渴望地歎了一口氣,這才又坐直身子,又喃喃念叨起來。「子曰:南中已有人云,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

  第二天一大早,善桐的擔心果然就成了真。

  姐妹幾個才起了身,一家人進正屋給王氏問安時,善榆一進屋便抽著鼻子,納悶道,「哪……哪來的怪味道。」

  王氏也皺起眉頭,「可不是,一大早隱隱就聞到味兒了——」

  眾人也都紛紛抽著鼻子,都道,「可不是有些味道!」

  還是善榆道,「這不是糞肥的味道嗎?哪——兒來的?」

  正是七嘴八舌時候,望江掀簾子進了屋子,面色罕見地有了幾分難看,她附耳在王氏耳邊說了幾句話,王氏臉色丕變,一下就站起身來,又驚又怒地道,「好大的膽子!」

  她一下又冷靜了下來,吩咐望江,「找人打掃一下,再灑些土上去,蓋一蓋味道。」

  眾兒女們彼此交換了幾個眼色,除了榆哥之外,就連善櫻都知道出了什麼事,榆哥才要說話,得了善桐一個眼色也就不出聲了。氣氛正有些沉悶時,二姨娘一掀簾子火急火燎地沖出來,嚷道,「太太!是誰這麼大膽,在咱們家大門口潑了糞!」

  她氣得是一臉通紅,似乎只要王氏說個名字,就要挽著袖子上門幹架去。王氏掃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孩子們,微微地搖了搖頭。二姨娘卻根本沒有回過味來,見王氏不說話,她急得直跺腳,「您這佛爺一樣的性子,怎麼就不會生氣呢——」

  還要再說時,大姨娘上前在二姨娘耳邊說了幾句話,就把她拉了出去,王氏若無其事地坐下來,舉筷道,「吃飯,吃飯,吃了都有事忙呢。」

  這一頓飯善桐就吃得沒滋沒味的,心底似乎已經墊了一大塊肥肉,說不出的膩味噁心,她只吃了小半個饅頭就再吃不下去。王氏看在眼底,心中越發恚怒,面上卻不露聲色。吃完飯,見望江進來點了點頭,便囑咐善榴,「今兒出去多帶兩個人吧。」就站起身來,自己帶走了兩個丫鬟,先出了院子。竟似乎一點都沒將這無名氏的挑釁放在身上。

  善榴自然也是一片淡然,催促著弟妹們換了出門的衣裳,便領頭出了院子。

  一關院門,眾人就見到青石板上一片土跡,便都繞了開去不提。善桐心底憋著一股氣,小臉繃得緊緊的,跟在姐姐身後左顧右盼,簡直恨不得下一刻就找到這膽大包天的主使者。連善榆都看出了她的不對,格外望了她幾眼,便拉住善桐的手低聲問,「怎、怎麼,出什麼事了?」

  善桐才要說話時,一眼就看到了溫三爺斜倚在巷口,她一下氣血上湧,簡直恨不得上去將此人臉上的笑親手撕下。卻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只是拉了拉姐姐的衣袖,低聲道,「姐,那就是那個無賴。」

  善榴掃了溫三爺一眼,眉頭也不禁一皺,她沖妹妹擺了擺手,便高高地抬起頭來,目不斜視地帶著弟妹們從巷口經過。善桐也就有樣學樣,只是掃了溫三爺一眼,輕蔑地哼了一聲,便扭過頭去,不再搭理他。

  不想溫三爺反而得意起來,竟攔在善榴之前招呼道,「這不是小五房的三姑娘嗎?這位族妹是誰呀——是你的姐姐麼?嘖嘖嘖嘖,也是個豆蔻年華的大姑娘啦——」

  一邊說,一邊又拿眼在善榴身上亂看,神態輕浮可惡,二房眾小輩全都勃然大怒,善梧上前幾步攔在善榴跟前,善榆雖然慢了一步,聲音卻不小,在善榴身側叫道,「你、你想做什麼,不許亂看!」

  溫三爺倒是乖覺得很,退了幾步作出委屈神態,嘖嘖道,「真是官家子弟,架子不小,咱就看看,看看不行麼——族妹就是再金尊玉貴,我長了眼,看看總不礙著什麼吧?」

  善梧善榆畢竟年紀小,遮擋不住姐姐,他又沖善榴飛了個眼色,竟是露出了十分的醜態,善桐氣得幾乎暈厥,她才要譏刺回去時。只覺得眼前身影一動,卻是善榴已經快步上前。

  溫三爺面上浮現出一抹笑來,只是他還未說話,啪啪地兩聲脆響,善榴竟是二話不說就是兩巴掌招呼上去,力道之大,竟將善溫扇了個仰倒,她垂下頭來望著善溫,冷冷地道。

  「別的眼睛都看得,唯獨狗眼,就看不得。」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08 AM


第十九章:張揚

  善榴在京城的時候,處處規行矩步,縱使有些手段,但京城小姐,行事要的就是優雅和順這四個字,她又何曾這樣潑辣過?根本連聲音都沒有高過幾次,想不到這回了西北,反而厲害得多了,這兩巴掌,固然是扇昏了善溫,但也將善梧等弟妹們嚇得半天都沒回過神來。周遭人群一下就爆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嗡嗡聲,場面竟似乎一時凝固住了。

  善桐從小在西北長大,養就了她的爽快脾氣,見到姐姐發威,只覺得這一巴掌簡直是打得她痛快無比,比大冷天裡的一口熱茶還要愜意。她幾乎沒有笑出聲來,快走幾步假意拉住了善榴,脆聲道,「姐,這是個出名的潑皮無賴,慣了輕薄無行,竟不知道禮儀兩個字怎麼寫的。咱們犯不著和這樣的人計較——」

  她話音沒落,善梧已經回過神來,一臉怒容地道,「這可不行!你起來,咱們到族長家說理去!沒見過老大一個族兄,好意思盯著族妹的臉,作出那些個噁心下賤的樣子!這是咱們楊家哪條族規上寫著的?」

  他和善桐一個黑臉一個白臉,字字句句無非都是損著善溫,把個善溫聽得是兩股戰戰,不由得竟有些怕了:雖然他自恃老七房兒子多,又窮而無賴,小五房是要臉面的,未必會和自己當真計較,但這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身份又尊貴,又都不是省油的燈,字字句句犀利無比,口口聲聲要去見族長說理。所謂橫的怕更橫的,他滿腔胡攪蠻纏的心思,倒是去了大半。也不曾在地上打滾說善榴打壞了他,自己就捂著臉坐起來,低下頭怏怏地分辨道,「哪個輕薄無行了?不就是多看族妹一眼,這當了官的就是不一樣……」

  話音沒落,善榴手又是一舉,他竟嚇得一縮。圍觀的眾族人不由都發一大笑,善桐的笑聲更是響亮,「什麼膽子,兩巴掌就戳破了你的牛皮?」

  「自己做了什麼事,族兄自己心裡清楚。」善榴卻懶得和善溫多加糾纏,只是放下手冷冷地道,「俗話說得好,公道在人心。別人怵你窮而不要臉,我們小五房不怵。族兄近日還是小心些為好,免得事情鬧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誤了你們家一心謀劃的大事,族兄不後悔?」

  她甚至都並未抬高音量,但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最後一句更是蘊含了無限的不屑。善溫一聽之下,面色頓時大變,又見得巷子深處幾個小五房的下人疾步出來,手裡都拎了棍棒,便越發害怕,一縮脖子,連場面話都顧不得撂了,竟是這樣灰溜溜地轉身而去。眾族人有些膽大的,便紛紛向善榴笑道,「大姑娘好鋼口。」

  善榴一律微笑以報,又和幾戶近親近鄰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這才低聲同追趕上來的望江交待了幾句,望江眉宇間也不禁泛起怒色,「真真是戲文裡一樣的事,四品人家的小姐……」

  她嘖嘖幾句,還要再說什麼時,善榴已經輕聲喝道,「嫂子!怎麼說,那還是咱們的族親。」

  望江頓時會意過來,忙住了口不提此事,只是若無其事地安排道,「今兒既然出了這樣的事,就讓張看陪著您們去請安吧,免得還要您親自和這樣的無賴過招……」

  張看正是望江的丈夫,也算是二房最能幹的管家,這番安排雖然妥當,但話到了最後,到底是若有若無地露出了一絲不平。

  善榴見周圍族人已經各自散去忙碌,都未曾留意到望江的言談,便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沖幾個弟妹們招了招手,低聲道,「進了主屋,都別亂說話。這件事得讓娘和祖母說。」

  善梧心領神會,搶著答了一聲是,又關心善桐,「大姐沒有被氣著吧?可別往心裡去,這樣的人和他計較,倒是讓他得意了。」

  善榆、善桐自小就離開父母身邊,善榴身為大姐,對待底下的庶弟庶妹一向是嚴厲中不乏和氣,雖然嫡庶有別,但弟妹們對她卻都是發自內心的仰慕敬重。善楠雖然剛才沒有搶到話頭,但此時卻也擠上前來,氣得是小臉通紅,「從來在京城都沒有見過這樣——」

  才一開口,善梧和善桐不約而同,都歎了一口氣。

  小五房出了兩個官,在族中的地位當然非比尋常,按照四品大員在京城的氣派,子女們出門,小姐乘車少爺騎馬,那是不用說的排場。可為什麼到了楊家村裡,就要和大家一樣徒步來回?固然是因為這裡居住的都是族親,架子擺得太過,招人議論。更重要的,卻還是老太太一輩子最忌諱人家議論她發達了就忘本,看不起族裡的窮親戚們。

  就算老太太沒有這個顧慮,這樣的名聲傳揚出去,也實在是夠不好聽的了。所以善榴都不許望江往下抱怨,為的就是怕這群好事的圍觀者聽去了回頭一學,就顯得小五房目中無人,是連族親們都看不起了。

  也正是因為都體會到了姐姐的顧慮,善桐雖然且氣且痛快,卻是一句話都不敢往外說,唯恐忘形起來,又生事端。沒想到楠哥直眉楞眼的一句話,就又硬生生地踩進了禁區。

  他聲音且還挺大,四周人都看了過來,雖說聽得弟妹們歎氣已經住口,但場面無形間已經多了幾分尷尬。還是善榆甕聲甕氣地道,「咱們還去不去了?眼看著這太陽都要到半天了。沒、沒准主屋那人都散盡了。」這邊才無形間為善楠給解了圍。

  善榴不由得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一家這麼多兄弟,最笨的其實就是楠哥。要是榆哥沒病,真是千伶百俐,梧哥再能耐,又算得了什麼。即使是病了這一場,人也結巴了,說話也慢了,一讀書就頭疼嘔吐,但其實說到底,心底那一絲靈氣也沒有泯滅,平時行事有法有度,雖遲鈍些,卻並不愚蠢。

  楠哥就不一樣了……要說刻苦,真是自己生平僅見,偏偏天資有限,卻是隨了大姨娘,為人處事、讀書識字彷彿總有一竅未通。就算是再有心提拔,也是扶不起的阿斗……如若不然,二姨娘又哪裡會那麼得意?

  她也沒有太責怪楠哥,只是和顏悅色地道,「出門在外,不要隨意臧否地方,再說這裡是你的老家,哪有人話裡話外,儘是嫌棄老家風物的?」

  楠哥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又想到大姐自己,都因為似乎有怠慢老家風物的嫌疑,被祖母當面數落了一頓,當下面色就是一白,吱吱唔唔,再不敢多說什麼。善梧臉上卻不由得就是一紅,他小心地看了看大姐和三妞,見兩姐妹面上都是一派自然,似乎全沒有聯想到別處,這才勉力安下心來,笑著同善桐道,「說起來,爹怕也就是這幾天可以到家了。」

  眾兄弟姐妹一路說笑,待到進了主屋,已經是笑聲連連一團和氣,善榴是絲毫異樣不露,她恭敬地帶頭給祖母、叔伯嬸嬸們行了禮,又在眾人下首落座了。善桐便親親熱熱地擠到了老太太身邊,「祖母,我伺候您抽水煙。」

  老太太卻是一臉的似笑非笑,她漫不經心地抓起水煙筒遞給了小孫女兒,撩了善榴一眼,慢慢地道,「聽說今兒一大早,你們院子門口,可熱鬧得很哇。」

  雖然早已經知道了楊家村裡閒話傳得快,但善榴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幾步路的工夫,主屋這邊居然已經得到了消息。她本待還要和母親商量一番因應之策,此時心念電轉,知道敷衍過去絕來不及,便略微抬起頭來,有些局促地道,「是孫女兒一時沒有忍住……給老太太惹麻煩了。」

  老太太的目光就越過窗子,落到了院子裡的張看身上。

  這個精壯的青年漢子她當然也是認得的,二房年年遣人回來送年禮,都是張看主持。今兒個讓他送孩子們過來,可見得在二房院子口的那一番衝突,是有幾分鬧大的意思。二房的僕婦才不放心這一群半大不小的少爺小姐們自個兒在村裡走動了。

  她沒有搭理善榴的話茬,而是望向了善榆,和藹地問,「榆哥,今兒一大早,家裡是不是就不很太平呀?」

  善榆自然而然就是一臉的氣憤,他卻沒有說話,反而先看著善榴——因為這動作實在明顯,眾人的眼神,也就都跟著榆哥一道,落到了善榴身上。

  唉,這孩子,說他笨,倒也不笨,還記得自己剛才的吩咐『這件事要娘和祖母說才好』,說他不笨麼,也實在又很說不過去了。

  善榴一時倒有了幾分哭笑不得,善桐更是再忍不住,噗嗤一聲就笑起來,她和姐姐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邊塞煙葉,一邊翻紙煤兒,一邊就道,「祖母,我說給您聽吧!」

  老太太哼了一聲,半真半假地就發起了脾氣,「榆哥在我屋裡,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現在祖母點名要你說,你還不聽話?」

  到了末了,她略略抬起了聲調,榆哥嚇得就是一個機靈,卻始終沒有開口,直到善榴點了點頭,他才結結巴巴地道,「是一大、大早起來,院子門口就被人潑了新鮮的人糞……」

  如此吃吃艾艾地將一早二房門口的熱鬧,說給了眾人知道,卻是用詞質樸全無矯飾,連善榴喝止望江、教導楠哥的幾句話,也都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了。

  老太太聽了猶可,四爺海武早已經是一臉的怒色,手中兩個鐵球捏得咯吱直響,陰沉著臉只是不說話。三爺海文、四嬸蕭氏面色也都不好看,三嬸慕容氏更是氣得連聲道,「平日裡我們待人和氣,不想反而被人從門縫裡瞧——瞧得也忒扁了!老七房這是當我們家裡沒有男人了?這樣的事也做得出來!」

  就是善檀亦不禁薄有怒色,他關切地瞥了善榴一眼,皺眉道,「三妹沒有嚇著吧?——你一個女兒家,這樣領頭出來行走,的確也有欠妥當……」

  他就轉向了老太太請示道,「橫豎孫子每日起得也早,不如吃過早飯,安步當車往二嬸院子裡走一遭兒,順帶著就把弟弟妹妹們接過來了——」

  善榴心裡倒是一暖:善檀的確有長兄風範,雖說兄妹見面不多,但這番安排,卻是真真切切地為自己著想。

  老太太閉著眼又思忖了半晌,才淡淡地道,「嗯,這樣也好。免得老七房還以為我們真那樣好欺負。事情到了門口,還都和傻子一樣,沒個應對的辦法。」

  她又睜開眼來,掃了三爺海文一眼,輕聲道,「這件事,你逮著空和宗房的老四提一提。」

  三老爺神色一動,他看了看滿堂的人,張了張口,又閉上嘴輕聲道,「是,娘,一會兒我找他喝茶去。」

  老太太嗯了一聲,居然對善榴的作為一句話都沒有,反而把話題扯向了迄今未歸的二老爺,「海清這是怎麼回事,眼看著都要到二十三了,還沒有他的消息。今年他倒是回不回家過年了,一句話也沒有。」

  「冬天路難走,這送信的一個人路也難走,信送不過來也是有的。」四老爺忙為二老爺分辨了幾句,老太太又念叨了一會,見善桐將水煙袋遞上來,就口一含,便心滿意足鳴金收兵,擺了擺手吩咐,「都忙你們的去吧。」

  她又瞟了善榴一眼,不動聲色地道,「大姑娘留一留,海文留一留。」

  善桐因要服祖母抽水煙,自然也沒有走,她一邊晃紙煤兒,一邊沖善榴打眼色,心中不禁又有了些擔心:祖母看大姐,那是怎麼都看不出好來。這一次又恐怕更難過關——昨日裡老人家才教導過自己,得饒人處且饒人,今天大姐就打了人家兩個耳光……

  善榴卻是不慌不忙,她氣定神閑地安坐原處,對老太太審視的目光竟似乎木無反應,反而隱約透出了不卑不亢,老太太看在眼裡,嗯了一聲,卻沒有搭理善榴,而是先問三老爺。「剛才看你似乎有話沒說,人多口雜,也就沒問——」

  三老爺看了看善榴姐妹,又猶豫了片刻,才道,「娘,您也不是不知道,這宗房老四,和老七房是互為表裡。這些年來老七房是沒少幫他往裡摟銀子……要不然,老七房早被人趕出村子裡了,還能這樣耀武揚威無所不至?」

  老太太嘿地冷笑了一聲,又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吐出煙圈來,她輕聲道,「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地?這裡頭的道道,只怕連妞妞都聽明白了,你這個說話的人,自己還沒明白過來?」

  三老爺一時就不禁看向了善桐,善桐卻是貨真價實一臉的迷惘,她不禁又求助地望向了姐姐。

  老太太看在眼裡,心頭一動:三妞的確沒有說謊,這二房家的孩子們,是唯善榴馬首是瞻……

  她也就跟著看向了善榴,用眼神略微示意,讓善榴開口來回答這個問題。

  善榴卻是根本不做尋思,她微微一笑,自然地道,「打狗看主人,這惡狗咬人,自然也得和主人抱怨。咱們什麼身份,和老七房計較,沒地跌了架子。宗房四叔要是還把小五房當回事……」

  她沒有再往下說,三老爺與善桐,都已經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老太太哼了一聲,卻是多少又有了些不甘——王氏雖然行事頗多可議,但的確把幾個兒女,都教得好。

  一時間,她口中又泛起了少許苦澀:如若當年榆哥能留在父母身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09 AM


第二十章:抬頭

  老太太出了神,屋內一時就無人說話,善榴唇邊噙著一絲淡淡的笑,低頭用了一口茶,在心底盤算了片刻,就聽得善桐脆生生地問,「祖母,咱再來一筒?」

  老太太頓時就笑了,「傻丫頭,水煙雖然是好東西,可傻抽傻抽那也不行。你擱一邊吧,別亂捅煙道了,免得煙油沾了一身。」

  善桐就傻笑著把水煙筒擱到了一邊,又拿起了美人拳,輕輕地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老太太愜意地哼了一聲,又抬起眼來,笑著向善榴道,「我尋常是不誇人的,不過三妞這孩子,真不怨我偏疼,家裡孫輩這麼多,也就是她最有孝心,最惦記著伺候我了。」

  誇了善桐一句,氣氛頓時就活泛了起來,三老爺欠了欠身,笑著道,「可不是?我前兒還和慕容氏說,等開了春,四妞身子好了,就讓她多和三妞來往,也學學三妞的機靈孝順。」

  善桐紅著臉笑道,「人家哪有這麼好!」又一頭鑽到祖母懷裡撒了半天的嬌,老太太才握著她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別鬧騰了,你這折騰得我老婆子骨頭疼——三妞,你說一說,咱們不和老七房打交道,還有什麼別的用意麼?」

  她這一問,倒是把善榴問醒了,她扇了扇睫毛,心中倒不禁有了一絲悔意:早想到這裡,今早就不上巴掌了……

  可一想到老七房三爺那憊懶無賴的樣子,又覺得自己這兩巴掌打得的確痛快,眉宇間倒掛起了一絲倔強,一時咬著唇,並沒有說話。

  善桐連剛才那打狗看主人的問題都不能答,如今老太太天外飛來一筆,她如何想得出來?自然是搜索枯腸也無法作答,期期艾艾了半晌,又望向姐姐。

  善榴便平靜地道,「老七房雖然窮,但人口多,要竄是非,也竄得快。眼看著西北來的借糧使者就要到了,這件事雖然是族裡的大事,但也和我們小五房密切相關。爹人就在前線為糧草發愁,我們不好扯他的後腿……要是把老七房往死裡得罪了,他們幾乎是一無所有的人,認真和咱們過不去,光是在借糧上,就能鬧出好大的風波。」

  善桐恍然大悟,只覺得心頭又一重迷霧被善榴一語點破,眼前頓時就敞亮了開來:為什麼老七房的溫三爺幾次上門找十三房的樂子,祖母人就在隔鄰卻並不開聲,一反從前嫉惡如仇的性子。而母親在知道自己和善溫的衝突之後,也沒有進一步對老七房施壓的樣子。甚至今早被人把大糞都潑到門口了,也不曾暴跳如雷……

  她才要說話,三老爺已是笑道,「大姑娘真是蘭心蕙質,你這一席話,倒是把三叔都說得豁然開朗起來!」

  老太太看了三老爺一眼,不輕不重地道,「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是真想不透?怕是只惦記著你的戲,根本就沒往深裡想吧。」

  見三老爺面露愧色不敢說話,又掃了兩個孫女一眼,見孫女兒們面露尷尬之色,善桐更是沖著善榴直使眼色,似乎正在請示姐姐是否應該起身回避,老太太又歎了口氣,「家裡的事,你好歹也上點心,別老讓你媳婦一個人忙裡忙外的操持……今晚和宗房老四說話的時候,口氣別太硬,卻也不能軟。」

  點了一句,就也不再往下繼續這個話題。她的語氣變得更冷了一些,輕輕地磕了磕水煙袋,又森然道,「咱們小五房就是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人敢這樣欺負到我們頭上來。老七房是當我老得不像話,竟怕起事來了?——你不要把話說死,就讓宗房老四先把這事壓一壓。等明年開春緩出手來,再從容收拾善溫那不成器的東西。」

  三老爺面色一正,肅然道,「是,娘的吩咐,兒子記下了。」

  他見母親再沒有話,便小心地站起身來告退,「那兒子就先下去,母親要想起什麼,再叫兒子過來吩咐——」

  老太太嗯了一聲,揮了揮手,便閉上眼不再說話。三老爺又沖善榴一點頭,同善桐擠了擠眼睛,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善桐見善榴泰然自若,並無告辭的意思,心中又有些好奇,又有些著急:雖然今天祖母似乎轉了性子,但幾次也都沒有給大姐什麼好臉。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今天的事兒,能在祖母心中稍微扭轉印象已經是幸事了,想要一夕之間扭轉在祖母心裡的印象,只怕就太冒進了些。

  她給善榴使了好幾個眼色,善榴都微微搖頭不予搭理。善桐也只好安靜下來,心中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擔心,就不知道大姐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不過她一心二用,手底下捶背的節奏卻是絲毫不亂,老太太閉著眼享受了一會兒,也不睜眼,就這麼懶懶地道。「今兒我們家大姑娘出風頭了……十六歲的人了,這樣上去扇人耳光,也不嫌跌分?」

  這話一出,善桐倒是放心了:老人家慣於拿捏小輩,欲揚先抑,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上回自己都能夠度過這一番試探,更別說大姐了。

  果然,善榴的語氣依然不卑不亢,「這一番是孫女兒衝動冒進了。不過弟妹們都小,一時大意身邊也沒有能說話的底下人,孫女兒又實在懶得和那樣的人拌嘴,反而顯得自己是個市井潑婦只會逞口舌工夫。如若不理會呢,又覺得人家都欺負到門口了,甚至犯了事還不走,要在巷口看著我們的反應……這也太欺人太甚,太可惡了。讓底下人去應對呢,人家又說我們仗勢欺人,落了話柄了。不如摔兩耳光拉倒。他就是要認真鬧起來,那也沒賬。」

  堂堂男兒,因為行動輕薄著了族妹幾耳光,這事就算以善溫無賴的身份,說出去也實在是丟人了。老太太再嚴肅,唇邊不禁也微微蘊起了笑意,她又在心底回味著善榴的表情——方才問善桐的時候,自己是早就已經把善榴的神態給看在了眼底。

  沒想到這丫頭雖然在京城養了一身的嬌小姐做派,談吐更從她母親那裡學出了一派福建人的軟和,骨子裡居然還真有些西北兒女的硬朗。

  這樣的孩子,倒是值得自己出面說一門親事的,最好是說在西北,說個體面些的夫家,將來榆哥要是受到兄弟……族人的排擠,大姑奶奶出面說話,那是天經地義。善桐畢竟還是小姑奶奶了,再說年紀又小,將來歸宿何方,還是說不定的事……

  老太太心中是早已經思忖開了,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嗯了一聲,又道,「這件事鬧出來,你娘只怕是要嫌你不夠嫺靜了。你怕不怕?」

  善榴並沒有被老太太的話嚇住,她似乎是早就考慮過了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道,「事急從權,孫女兒也這麼大了,娘就是心裡不痛快,也不過是說幾句罷了。」

  老太太不禁微微露出笑意,她的語氣只是溫和了一點,但就是這一點微妙的變化,也被善桐和善榴同時捕捉到了。「嗯,還當你有勇無謀,兩巴掌只是圖個痛快。既然前因後果心裡都盤算明白了,那也沒什麼好說。以後出入還是小心注意,三妞她們還是孩子,不比你到底大了。沒事還是在家多做做針線,別外出走動了。」

  這還是老太太第一次含蓄地誇了善榴,雖然這褒中還帶了貶,但畢竟要比從前隨口一句話,都能引來一個硬釘子要好得多。善榴微微地笑了,她就站起身來向老太太告辭,「出來這半日,眼看著快中午,娘應該也回家了。村子裡閒話傳得快……」

  善桐也插嘴道,「真不知道那些人成天到晚都做些什麼,閒話傳得比人腿還快!活像是沒個別的事了,就指著閒話活著!」

  老太太哈哈大笑,「農閒時分,可不是就沒有別的事了?等開春下了田,想傳都找不到人來傳了。」

  她揮揮手,又趕善桐,「今兒我們吃羊雜,你不是一聞到羊腸的味道就要吐?回去和你娘吃吧,到晚上再過來喝牛肉湯。」

  善桐果然色變,忙牽著善榆的手出了屋子,口中猶自道,「哎呀,我想到羊腸就一陣噁心,大姐吃過沒有?愛吃的人都說還吃呢,我是一聞到那味兒就想吐——」

  兩姐妹就一路閒話,出了院子沒多久,張看便迎頭接了過來,笑道,「剛把幾個少爺送回家——」

  這一次回家的路上,就有人指指點點的,依稀可聞議論,「別看生得俏,潑辣著呢!兩巴掌,老七房的老三都被扇到地上……」

  「嘖嘖,別看是官家小姐,到底還是像她姆姆,一朵帶刺兒的玫瑰花……」

  善桐不禁皺起眉頭,見姐姐面容恬靜,她卻也不敢說話,進了院子才抱怨,「哼,從前居然也不覺得——村子裡怎麼這麼多長舌婦!」

  「從前你還小,哪裡懂得這些。」善榴不以為意,一邊走一邊說,「其實走到哪裡也都一個樣,在京城的時候你是不知道,那些個官宦夫人聚在一起,又何嘗不是東家長西家短的……」

  說話間,姐妹倆已經掀簾子進了裡屋,果然見到王氏正在屏風後脫外衣換家常穿的夾襖,善桐想到祖母所說『這一次回去,你娘肯定是要說你的』,不禁又擔心地看了姐姐一眼。不想善榴卻是泰然自若,非但如此,甚至還笑靨如花地主動到王氏跟前,和她耳語了幾句。

  王氏臉上頓時露出了興味的笑,這位貴婦之前雖然說不上是一臉的官司,但也是滿身的疲憊風塵,聽了善榴的幾句話,所有疲憊竟似乎一掃而空,她親昵地頂了頂善榴的額角,嗔怪地道,「真是個小鬼靈精,逮著機會就順著杆子往上爬。你娘在你這個年紀,也沒有你這樣的手段!」

  雖然是責怪,但這責怪裡竟分明帶了無限的讚賞。

  善桐一下就呆住了,她張大嘴,傻乎乎地看著母親與姐姐,猛地一下回過神來,又急著追問,「什麼手段什麼手段,姐姐你——可我們今兒一直在一塊的呀……」

  王氏和善榴對視了一眼,兩人都被善桐逗笑,善榴親熱地捏了捏妹妹的鼻頭,笑道,「就不告訴你,三妞自個兒琢磨去吧。」

  一邊又和母親道,「祖母說,今兒那邊吃羊雜湯,怕妞妞兒見了羊腸要嘔,就打發她回來吃飯……」

  母女三人正嘮嗑家常時,二姨娘忽然掀簾子進了裡屋,三人倒都是一怔:二姨娘那天吃了老太太的排頭,倒是稍停多了,卻也很少進主屋來服侍王氏。

  「太太。」二姨娘卻是不管不顧,一臉的著急,「剛才大椿看著榆哥、梧哥哥倆和三房的善柏一道,往村外頭去了。臉上神色都不大對呢,她多問了一句,問去幹嘛,榆哥說——說——說要給大姑娘出氣去!」

  不要說善桐善榴,就是王氏一下都站直了身子,一疊聲追問,「叫人去追了沒有哇?」

  她一面說一面就叫望江,望江忙進來回道,「剛才大椿過來找我,我已經趕著打發張看去了。」

  王氏聽說,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二姨娘卻猶自操心,她轉著眼珠子又猶豫了片刻,一咬牙就道,「不成,太太,我這還是得去看看!」一邊說,一邊擼袖子就往外走。

  善桐本來對她殊乏好感,此時倒是有了幾分同病相憐——她也很想去湊這個熱鬧,可還沒動彈,王氏就蹙眉道,「我們這樣人家的姨太太,等閒有出門的沒有?」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二姨娘卻一下似乎被打蔫了,她精緻的面容上浮現出少許猶豫,過了一會又是一陣扭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在京城多少人壓在頭上,咱們也沒有這樣丟人過。太太啊,人家是都欺負上門來啦,這您還不出面,往後在村裡還抬得起頭來嗎?」

  再粗俗的姨太太,都有討著人喜歡的時候。這想法一下就竄到了善桐心底:從前看二姨娘,覺得她俗不可耐,又妄自尊大,自私傲慢。真是怎麼看怎麼討人嫌,她甚至於很難想像這樣的一個人是怎麼生下梧哥的。可今日裡看,她雖然粗俗,但這潑辣刻薄用到家外,就是精明強幹,雖說這精明強幹始終帶了幾分市井,但也要比家裡大人們那老謀深算的所謂溫吞水,來得更討人喜歡得多。

  忽然間,善桐的思緒飄了開去,似乎又一片迷霧,從她眼前緩緩地揭開了。她一下就明白了姐姐今早為什麼作風丕變,一下就爽快地甩了老七房溫三爺兩個耳刮子,而母親又為什麼這樣欣喜地誇獎大姐『才露了一絲破綻,你就順著杆兒往上爬』……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10 AM


第二十一章:私聊

  張看很快就把幾兄弟帶進了二房的小院子裡——這三個少年郎還沒有跨進老七房的門檻,便被張看提溜著耳朵,軟硬兼施地拎了回來。二姨娘人就站在院子裡,殷切地盼望著,見到善梧進來,別的不顧,先上去仔仔細細地將他上下翻看了一遍,善梧紅了臉要掙,卻都沒有掙開,他見兩兄弟先進了裡屋,越發有些站不住了,一邊掙扎一邊說,「姨娘,我沒有事兒!您這像什麼樣子!」

  二姨娘見他皮肉完好精神飽滿,這才放下心來,她悻悻然地哼了一聲,卻沒有答話,也不曾再進屋服侍王氏,鬆開善梧回身就進了抱廈——卻是才進抱廈,就又把耳朵貼到窗戶邊上,聽起了正房的動靜。

  已經接近飯點,西稍間裡是擺了一桌子的菜,屋內炕燒得暖,倒還冒著熱氣。只是誰也沒有動一筷子,王氏沉著臉在炕頭打坐,善榴善桐姐妹都在下首陪坐,善楠更是忐忑不安,站在母親身邊,看看桌上的菜,又看看才進屋的兄弟幾個,一時間竟似乎都有些手足無措。還是三房的善柏素來皮厚,又仗著是隔房的侄子,靜靜地站了一會,便涎著臉道,「二伯母,此事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魯莽,您別生弟弟們的氣,只管罰我。」

  見王氏木著一張臉似乎不為所動,他猶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成麼?」

  這個善柏,從小到大雖不說是膽大妄為,但也實在是散漫調皮,偏偏臉皮又厚嘴巴又甜,連老太太他都不怕,對著自己這個二伯母,自然就更不會有畏懼之心了。

  王氏又看了善榆、善梧兩兄弟一眼,心中無限思緒一閃即逝,她漫不經心地道,「就是老三你不說,我當然也要罰你的。你這個做哥哥的,哪有帶著弟弟去鬧事的道理?一家人,二伯母也不會和你客氣……」

  見善柏一僵,似乎真被自己嚇住,她不禁微微露出笑意,「不過好在這事兒還沒鬧大,老七房那裡是一無所知,就是要罰你,也傷不著你的筋骨。你大可以不必作出那可憐兮兮的樣子,二伯母呀,不吃你這一套。」

  這話硬中帶軟,善柏先憂後喜,一時間倒是被王氏搓摩得沒了脾氣,又小心翼翼地陪了幾句好話。王氏方道,「你一心要為大姐姐出氣,這是你維護自家人的心思,你大姐姐知道了,心裡也很謝你。不過這件事畢竟不是你們小輩能管的,善柏,眼下我們可還占著理,要是你鬧上門去,占理變了沒理……」

  她話說得雖然含糊,但意思卻很明白。善柏略一尋思,就咧嘴笑了,「二伯母就放心吧,我明白您的意思。以後我肯定規行矩步的,不和老七房鬧事!」

  他又沖善榴點了點頭,大剌剌地道,「大姐,還有誰給您不舒服了,您要覺得和長輩們說了不方便,又不想和大哥說的,您就找人給我帶句話。老七房是硬骨頭沒得說,這楊家村裡別戶人家,咱還真不怕!帶上兩個兄弟咱去小小鬧騰一番,沒賬!」

  王氏不禁啼笑皆非,善榴也是一臉的尷尬,待要笑又不好意思,待要呵斥善柏麼,他又是一番好意。善柏卻滿不在乎,他向善桐擠了擠眼睛,似乎在說『小丫頭你也一樣』,便一縮脖子,回來給王氏行禮,「到吃中飯的點兒了,我回去了,過些天再來給二伯母請安!」

  「好歹也吃了飯再走——」王氏才出了一聲,善柏就跑得沒了影,隔著窗子還能聽見他的聲音,「今兒個家裡吃羊雜,愛吃呢,下回再來叨擾吧!」

  「這個善柏!」王氏隔著窗子望出去,見他已經溜出了院門,只好搖了搖頭,又看了看兩個兒子,思忖了片刻,竟笑道,「好啦,有驚無險,總算沒有闖禍,先吃飯吧!」

  不要說善榆善梧兩兄弟,就是善楠都沒想到兩兄弟這一次居然這樣容易就過關了。他不禁詫異地望了母親一眼,又看了看善榴,善榴沖他微微一笑,低聲道,「讀了一早上書,餓了吧?還不快吃?」

  此時也到了晌午,眾人一早上各有各的忙,雖說飯桌上的氣氛要比往常低沉幾分,但飯菜也都沒有少吃。善桐第一個吃飽了,摸著肚子嚷了一聲,「您慢慢吃。」一邊就跳下地回了屋子,不一會善榴也吃完下了桌。倒是王氏雖然早就撂了筷子,但還是支著下巴,等三個兒子陸續吃完下桌,才起身道,「榆哥跟我進屋來。」

  早就知道這件事沒這麼容易過去,榆哥倒一點都不驚訝,他順從地嗯了一聲,當先出了屋子。王氏見善梧給他直打眼色,他都似乎沒有看到,不禁抿唇一笑,又叮囑善梧,「你也別走,一會兒就輪到你了。」這才施施然起身進了東次間。

  這裡是她日常起居之所,比起兼作餐廳之用的西次間要私密得多。門一關是一點聲音都漏不出來,王氏連望江都沒有留在屋內服侍,親自回身關了門,給榆哥、自己倒了兩碗茶,又輕聲道,「來,坐到娘身邊來。」

  榆哥便手足無措地挨著王氏坐下——卻是只挨著了炕邊,似乎再坐深一點,都顯得太不禮貌。

  王氏見了,倒不由得想起善桐來,心中越發是一陣酸楚:善桐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候,才不過七歲,雖然一開始也是這樣戰戰兢兢客客氣氣的,但沒有多久就和自己熟慣起來,女孩兒性子嬌,動不動猴在自己身上撒嬌,她倒經常忘了這孩子是在祖母身邊養過四年的。善榆又不一樣了,才幾個月就送到西北,間中雖然回去幾次,但卻是直到十歲才接到自己身邊。孩子年紀大了,記事了,對自己雖然恭敬,但就沒有在身邊養大的善榴那樣,尊敬中又帶了理所當然的親昵。

  好容易三年下來,見到自己也不害怕了,也敢偶然撒撒嬌了。沒想到才做一點錯事,自己還沒有說他,就露出了這副可憐的受氣樣。

  她頓時就想到了嬤嬤奶奶信裡的話,「在老太太身邊是被搓揉得慣了,他越是不會讀書,老太太就越是要逼著他學,時常挨手板子。檀哥、柏哥雖然都心疼得不得了,可連兩個叔叔為他說過幾次話,全都得了不是,誰敢觸這個黴頭?久而久之,受了罰也不敢讓人看出委屈來,只好背著人偷偷地哭,我過去問他,還要裝個笑臉說他沒有事……」

  她的拳頭就漸漸地收緊了,榆哥見到,越發一縮肩膀,臉上現出了少許驚懼。王氏看在眼裡,想到他在主屋時可能的遭遇,直是心如刀割,她又深吸了一口氣,才鬆開手,輕輕地按上了榆哥的肩膀,將他擁進懷裡柔聲道,「孩子,你懂得心疼姐姐,娘心裡很高興!」

  榆哥渾身一僵,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瞪大眼看著母親,甚至疑惑地張大了嘴。

  王氏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輕輕拍了榆哥臉蛋一下,低聲道,「娘的心也是肉做的,你姐姐被人輕薄了,娘也生氣。只是娘……娘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前瞻後顧,其實娘心裡又何嘗不想像你們一樣,直接上門去找老七房的麻煩呢?」

  她頓了頓,見榆哥猶自不敢相信,只得將話再挑得明白了些,「如果你大姐今年只有七八歲,溫三爺也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紀。娘是決不會攔著你們兄弟的,做兄弟的不為姐妹出頭,那還算什麼男子漢?只是今日溫三爺他是大人了,很多事沒那麼簡單,為你大姐出氣,就是你娘和你祖母的事了——」

  榆哥嘴唇翕動了一下,露出深思之色,王氏熟知他思維遲鈍,一時也不說話,只是耐心等著兒子想通。果然過了半天,榆哥才慢慢地說,「明、明白了,我不、不找七房的麻煩!」

  王氏唇邊不禁露出笑意,她還沒有說話,榆哥又望著她認真地道,「可,可爹不在家,我……是長子,遇事,該我出頭!我、我……我得去!」

  他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輕聲道,「不該去……也得去!」

  他雖然平時說話時常結結巴巴,可這幾句話,卻是一字一頓,說得無比認真。王氏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聽到這一句話,也都要化了。更何況她心中對兒子實在是又愧又愛,聽得此語,一時間心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所有心酸似乎都隨著榆哥的這一句話而蒸騰起來化作了薄霧,似乎已經無關緊要,卻又似乎更加無孔不入。

  榆哥畢竟是懂事的!

  可惜,現在都這樣懂事,如果當年……

  她一下紅了眼眶,又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力壓下了鼻間酸澀,強笑著道,「是啊,咱們榆哥是長子……家裡的事,以後都要交到你手上……」

  話說到這裡,王氏終於再也繃不住了,她一把摟住榆哥,眼淚紛紛而落,全都掉在兒子髮裡,又哽咽著在榆哥耳邊輕聲道,「你放心,你放心,孩子,娘絕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家業也好,將來的出身也罷,娘心裡都有數兒,我們榆哥不比人差,我們什麼都會有,什麼都不比人差!你弟弟有的你有,你弟弟沒有的,你也有!你是長子,家裡的一切,總有一天全是你的……」

  榆哥一下慌了手腳,他紮煞著手呆了一會,才閉上眼緊緊地抱住了母親,卻並沒有說話,只是眨動著雙眼,若有所思、迷迷噔噔地出起了神。半天才道,「娘,別哭,別哭……是,是我笨,是我不爭氣……」

  王氏越發哭得厲害,她幾乎語不成聲,「誰說你笨,誰說你不爭氣!我們榆哥比誰都更爭氣,我們榆哥,我們榆哥……」

  她說不下去了,唯獨眼淚似乎再止不住,越發如斷線的珍珠一般,落入了榆哥發裡。

  又過了半晌,王氏才漸漸地住了淚,她不好意思地掏出手帕,一邊收拾臉上的妝容,一邊又強笑著道,「孩子,聽你姐姐說,你很能守得住話。這是好事,以後這屋裡的話、的事,咱們出了屋子就誰也不提,好不好?」

  見榆哥慎重點頭,她才又打起精神,細細地叮囑榆哥,「以後這樣為姐妹出頭的事,固然可以去做,但也不能過分。我們家是大戶人家,行事要有大戶人家的風範,你上門去,見到小夥伴的爹娘,也要客客氣氣地行禮,再把事情說明。不分青紅皂白一進門就動手,那是紈絝惡少的作風。知道了?」

  榆哥雖然遲鈍,但妙在很聽爹娘祖母的話,王氏見他點頭,心中一塊大石頭便放了下來。她尋思了片刻,又問,「今兒這事,真是你三哥挑起來的?怎麼就楠哥沒有過去?你把事情仔細說給我聽聽?」

  「娘,我、我結巴……」榆哥倒是有了些為難,「又說得慢,您,您不如找梧哥——」

  「我兒子說話,再慢我也愛聽。」王氏沉下臉來,又將榆哥摟在懷裡。只憑兒子苦思冥想,結結巴巴期期艾艾地敘述著稍早的景象,自己卻是細細地打量著榆哥的穿著打扮,氣色神態,時不時又翻開榆哥的衣領看看,看他穿得厚不厚,內衣是不是舊了。又一邊以眼神丈量,取了榆哥的尺寸在心裡,惦記著開春要將他的幾件外衣放一放……等榆哥說完了,她才回神復述一遍,問善榆,「你們兄弟在回家的路上,你三哥追出來說,要去老七房討個公道。讓你們等等,一會兒他脫身了就過院子裡來找你們,是不是?」

  榆哥點頭道,「是。」

  找的是三兄弟,怎麼只去了善梧同善榆?楠哥那麼一個大活人,去也不去,不肯為姐妹們出頭,報信也不報信,就悶在廂房裡讀書……

  王氏微微一偏頭,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她本來和女兒生得就像,此時這一笑,竟大有善榴、善桐姐妹的味道,只是笑中的天真,到底已經為更深沉的一些東西取代。

  她又拍了拍榆哥的肩膀,溫言叮囑,「以後還是少惹事,今年西北不太平,村子裡也就跟著不太平,別白讓娘擔驚受怕的,啊?不喜歡讀書,就敷衍過功課,咱寧可和小夥伴們去踢……踢——」

  「踢、踢灌了水的豬尿泡!」善榆響亮地道,他咯咯地笑起來,似乎為母親難得的語塞所取悅,又主動偎向王氏。「娘總說不出口。」

  善榆這樣主動親近自己,很是少見。

  王氏也抿著唇笑了,她高興地附和著善榆,「是,娘不爽快,那三個字,娘說不出口!」

  善榆母子這邊談天說地,氣氛寧恰,善梧卻是在西次間裡候得忐忑不安。他深知嫡母雖然慈和公允,但決不是泛泛之輩,這一次自己跟著過去卻不報信,恐怕一會難免要落下不是,一時間又轉而憂慮起了別的事,心中各種思緒是此起彼伏紛至遝來,煩躁得他恨不得大喊幾聲,卻偏偏又是在堂屋之內,非但不能隨意出聲,反而要加倍地小心。好容易等到外頭吱呀聲一響,榆哥甕聲甕氣的聲音在門口響了片刻,又出了屋,善梧竟似乎反而輕鬆起來,一口氣還沒有歎出,那邊已聽到了王氏的聲音,「梧哥呢?」

  他又一下緊張了起來,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勉力維持住了面上的平靜,垂著頭進了西次間給嫡母行過禮,小心地道,「兒子來領罰了。」

  王氏儼然已經回復了大家主母的從容,除了眼圈還略略泛著一點紅暈——卻是不仔細再看不出來的,竟是一點都沒有不對。她氣定神閑在炕邊打坐,聽到善梧的說話,反而笑了,親昵地沖善梧招了招手,道,「來,站到娘身邊來。」

  善梧便向前幾步,忐忑地抬起頭來,由得王氏審視——西北炕要高些,他畢竟才十一歲,人還矮小,王氏在炕上,倒是正好可以平視他。

  「這一次你三哥帶著你四哥去搗蛋。」王氏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徐徐地道,「我心裡是不詫異的——柏哥不懂事,榆哥……娘就是納悶,你怎麼也摻和進來——梧哥,這可不像你尋常的性子啊!」

  自己果然還是讓母親失望了!

  梧哥心頭一沉,口一張就要推託:是柏哥不由分說拉了自己就走——可現放著楠哥就沒有過去,老老實實地在屋裡讀書……

  或許是屋內的炕燒得太暖和,他不知不覺已經是一臉的汗。可母親卻還是沒有看見似的,只是含笑望著他等著自己的答案……

  要想搪塞敷衍過關,怕是不成的了!

  「是……是……」梧哥的聲音就小得像是蚊子叫。「是我氣不過……我們四品人家的兒女,也被老七房那樣……那樣的人家欺負……三哥一說,我血沖上頭就……娘,我錯了,我以後再不敢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心驚膽戰地去看王氏的臉色。

  王氏果然已經沉下臉來,過了半晌,她才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唉……」

  雖然只是一聲輕輕的歎息,但這歎息聲卻似乎比一個耳光更銳利,直直地刺入了梧哥的耳朵裡,好似摔了他一耳光一樣,摔得梧哥滿臉通紅,雙膝一軟不由得就跪了下來,滿面羞赧。「兒子讓娘失望了!」

  看來,不僅僅全二房乃至全小五房都清楚,二房第三代裡,就指望著善梧了。恐怕連善梧自己心裡都很有數:榆哥是不頂用的了,將來二房的頂樑柱,舍他其誰。

  王氏心不在焉地思忖著,又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你知道就好,多的話,娘真是不想說,也不願意說……唉,很多事,你自己也看得出來!」

  頓了頓,又滿不在意地問,「梧哥,你怪娘嗎?娘知道,我一直對你特別嚴厲一些!」

  梧哥抬頭看著母親,見她臉上疲憊之色越濃,才三十多歲的人,看起來竟有了幾分蒼老。一時間想到榆哥,想到檀哥,實是心潮翻滾,未曾細思就說出了真心話,「我不怪娘!我知道,娘都是為了我好!」

  王氏頓時就欣慰地笑了,她彎下腰扶起梧哥,略帶親昵地責怪,「站起來吧,男子漢大丈夫,膝下有黃金呢!」

  又低下頭喝了幾口茶,才又抬起頭來,望著垂手侍立的梧哥,她輕聲說,「今兒,我數落了二姨娘一頓。」

  梧哥頓時訝異地睜大了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12 AM


第二十二章:世態


  自從楠哥、梧哥懂事,王氏在人前就很給兩個姨娘留面子:畢竟是有生育的屋裡人,動輒打罵,也顯得她這個做大婦的太刻薄。大姨娘、二姨娘有什麼行差踏錯的地方,王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大姨娘還好,她從小進了王家跟著王氏出嫁,行為舉止深有法度,偶然有什麼照顧不到的,嗣後自己明白過來,悄無聲息就彌了縫兒。二姨娘卻是小戶人家出身,一身洗不去的市井氣息,隨著梧哥成長,越發是得了意了,成日裡飛揚跋扈的,連二老爺看不過眼都說過幾次,王氏卻還是看在梧哥面子上不和她計較。似今日這樣明明白白地告訴梧哥自己數落了二姨娘,似乎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梧哥心中一下就湧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乎有些氣憤,卻也似乎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鬆弛:以母親的手段和身份,要管束生母自然是理所當然。雖說生母和自己怎麼都更親近些,但也實在是太上不得台盤了,有個人管管,也是好的……

  王氏似乎沒有注意到梧哥的千回百轉,只是自顧自地道,「她也是關心太過,先知道榆哥和柏哥去了還好,後來知道你去了,越發著急得不行。急著要出去親自把你給叫回來,雖然是一片關心,娘也不是不懂,只是我們畢竟是大戶人家,做姨娘的沒有拋頭露面的道理。我就說了她幾句——」

  王氏一邊說,梧哥的心就一邊往下沉。

  柏哥還好,畢竟只是堂親。可榆哥和自己可是親兄弟,二姨娘也把心偏得太明顯了一點。

  母親就從來沒有這樣,總是一視同仁。因為榆哥沒在身邊長大,有時候竟還不懂榆哥的喜好,反而自己的一些小習慣小偏嗜母親是記在心裡的,那天吃餃子,自己愛吃什麼餡兒的母親一口說出,反倒還要去問榆哥……這些小事,梧哥也都是記在心裡的。

  從前在京城的時候,母親也帶著自己出門應酬,哪家的姨娘不是和大姨娘一樣低眉順眼,主母一聲哼,就恨不得跪下來磕頭請罪?

  也就只有二姨娘,會在被主母數落之後,還故意站在門外等著自己,回來後還要一把拉過來驗看過了再進門了。

  他也知道,這是出於好意,這是生母疼惜自己。可這疼惜雖然是好意,卻還是疼得梧哥打從心底尷尬出來,疼得他好像被人打了幾耳光,臉上是熱辣辣的紅,難堪不由得就形諸於外。

  王氏看在眼裡,就停了話頭,靜了半天,又慢慢地歎了口氣。

  這口氣似乎是歎到了梧哥心裡,歎出了他甚至是無窮無盡的委屈,他一下就紅了眼,待要撲到王氏懷中哭泣,卻又有些畏懼。還是王氏將他摟住,徐徐帶進了懷裡,這才將頭埋在王氏肩上,死死地咬著下唇嗚咽了起來。

  「娘也知道你不容易。要不是你這麼懂事,原來也不想說……」王氏的語氣依然是淡淡的,可這一份淡裡,似乎又掩蓋了無數的情緒。「可思前想後,還是告訴你知道一聲。免得你從別人那裡聽到,反而不好,你就埋在心底,也不必露出來給姨娘知道,否則又生事端。」

  她又緊了緊懷抱,輕聲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苦。個人都有個人的不容易,人活世上誰不是這樣?你別往心裡去,很多事想太深又有什麼用……」

  又溫言寬慰了梧哥幾句,見梧哥漸漸收淚,才綻出笑來,輕聲道,「好了,眼看著就快過年了,你爹要是回來,想必也就是這幾天到家,你還不去溫習功課?免得到時候,又要挨打。」

  二老爺雖然現在走的是軍官的路子,但當年也是兩榜進士,學問是沒得說的頂呱呱,對兒子們的教育抓得也很緊。一回到家必定要考校兒子們的功課,只是大家心中也都明白:榆哥是不中用的了,楠哥的天分擺在那裡,這考校考的是三個兒子不錯,但主角卻只是梧哥。

  梧哥只覺得身上的壓力似乎又重了幾分,卻也有淡淡的歡喜,他擦了擦眼睛,勉力笑道:「兒子失態,沾髒了娘的衣服。」

  到底不是親生,才會說出這樣生分的話來。王氏心中不禁暗歎,面上卻故意板起臉來,「小時候也不知道在我身上尿了幾次——」

  兩人竟都不約而同地笑了,梧哥這才退出屋子,王氏在心中又前思後想了一番,這才慢慢歪到炕上,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也顧不得叫人進來添茶捶腿,扯過錦被搭在身上,竟是就這樣迷糊了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牆邊的自鳴鐘響了幾聲,王氏驀地驚醒時,卻見是善桐在牆邊撥弄著自鳴鐘的鐘擺。她揉著眼先愜意地打了個呵欠,問女兒,「什麼時辰啦?」

  善桐的回答顯得中規中矩,缺乏了往常慣有的活力與愉快,竟可以用冷冷的、淡淡地來形容,她說,「未時正了。」

  王氏不禁納罕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女兒臉上有些心事,心中倒是一動,先喊人進來服侍著洗漱了,才換上新茶來,和聲問善桐,「怎麼還不出門玩耍去?難得今日不用在主屋孝敬,卻又不出門?」

  善桐畢竟年紀小,心裡藏不住事,又葳蕤了片刻,忍不住就蹭到母親身邊,低聲問,「娘,大姐那兩巴掌……」

  見這句話成功地吸引了王氏的注意力,她又躊躇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是有意而為之,就是要討祖母的好?」

  這個小姑娘,實在是聰明剔透得有些過分了!

  一時間,王氏心中的欣喜,險險竟就要轉化成了擔憂:早慧如此,真是讓人又喜又憂……

  她沒有答話,只是略略抿了抿唇,反問善桐,「怎麼會這樣想?難道這老七房的無賴,咱們也能安排了上門來唱雙簧?」

  善桐只是年小沒有經過事情,其實一點都不愚笨,見母親不答反問,心中已是拿穩了九分,一下倒真有了些醍醐灌頂式的恍然大悟,又有了些隱隱的寒意。

  就說姐姐從來都是溫言細語,就是要給人厲害瞧瞧,也都是綿裡藏針,怎麼這一次反常地戾氣外露,作風居然要比自己更加霸道爽快。原來是應在了這裡,難怪,難怪姐姐說自己是一員福將……

  原來這一員福將的最大作用,是試探出了祖母的喜好,俾可讓姐姐對症下藥,扭轉在祖母心中的印象,讓老人家對姐姐多添了幾分好感。

  原來,人心是這樣好操弄的東西,就連祖母這樣精明的人,都受不得這精心的馬屁,果然就對大姐多了幾分欣賞……

  這當然是件好事,可善桐卻覺得這好事好得讓人脊背發涼,有了幾分毛骨悚然。

  母親肯定是知道個中究竟的,沒准這事就是她和大姐商議出來,正好遇到善溫前來滋事,姐姐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發揮的機會——

  一時間,她倒是忘了為姐姐高興,心中只是反反復復地在想:若是有人要這樣對付我,我能——我能看穿麼?

  而這思緒,一下又發散到了另一個疑問上去:若娘和大姐早已經這樣用我,我能察覺得出來嗎?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便讓善桐羞愧地幾乎紅了臉頰——不論娘和大姐的手段有多厲害,自然都不會對付她。她應該擔心的,卻是自己能不能學會大姐這樣、這樣自如的……的演技……

  她搖了搖頭,低沉地道,「沒有那個該死的善溫,也會有別人的。立定了這樣的心思,還怕沒有筏子麼……就是……」

  她拖長了聲音,抬頭看了看王氏,又把沒出口的話吞進了肚子裡。

  王氏看在眼裡,如何不明白女兒心底的想法?

  善桐天性光明磊落,其實和祖母的確有幾分相似,這當然是件好事,只是畢竟為人處世,少了謀略也行不通。

  她不動聲色,只是笑道,「現在是來不及說了,娘雖然將村子裡的人家都走遍了,但十三房還沒去呢,眼看著天色不早,你和娘一塊過去吧,到十三房坐坐,再進主屋給你祖母請安——這也有十幾天沒和老人家打照面了。」

  自己對母親、姐姐的做法有一定意見,這畢竟是自家人關起門的事。這道理善桐還是懂得的,母親應酬過十三房,要進主屋和祖母商量對付老七房的事,這才是眼前的正事。她壓抑下心頭翻湧著的不快,又打起精神來笑道,「成,那我回去換衣服。」

  王氏自然也換上了外出的衣服,又格外讓望江多預備了二色禮物,讓善桐親自捧著,又帶了兩個垂髫小鬟在一邊服侍,如此安步當車,徐徐地出了院子,卻又招惹得一大堆族人遠遠地圍觀。王氏卻一概不理,只是和善桐偶然說笑,直到小五房和小十三房共住的小巷子。自然早有人當前敲門投名次,海鵬嬸已經親自等在門口,她滿臉是笑,握住王氏的手,就將她讓進了院子裡。

  這一番是主母親自來往,自然和善桐自己過來找善喜玩耍有所不同,海鵬嬸將兩人讓進了上房上茶不說,就連海鵬叔也掙扎著過來和王氏廝見了,謝她,「從前憲太太在京城的時候,沒少托老太太,請您幫著買藥。」

  王氏平時雖不說不苟言笑,但的確總是一臉的嚴肅,很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樣子。此時卻是未語三分笑,和和氣氣地道,「俗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何況咱們兩家不但是族親,又還是近鄰?這些年我們都在外頭,家裡有什麼事,難免麻煩您們照應著,互相幫忙,那是應該的。」

  這樣的寒暄自然是在所難免,海鵬叔又客氣了幾句,似乎忍不住要咳嗽起來,海鵬嬸就安排延壽延年兩個丫鬟,將他扶進裡間休息,自己慎重指了原在服侍父親的善喜,道,「這是我那不成器的丫頭——」

  自然又是一番免不得的見禮,王氏似乎很喜歡善喜,握著她的手好誇了一番,又細問了出生年月等,這才一邊笑著道,「我說句心裡話,海鵬嬸別笑我,雖說我們家三個女兒,但就從善榴算起,似乎都不如善喜沉穩老成呢。」

  這話是說到了海鵬嬸心坎裡,她不禁就歎了口氣,「唉,不瞞您說,我們家這境況您也是看得見的,要不是善喜懂事,能夠幫我分擔些,這日子也真不知道該怎麼過——」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握住了王氏的手,「其實這事也瞞不過您,那天……」

  善桐此時已經明白了王氏的用意,她雖然依舊不喜歡母親的做法,但卻也沒有從中作梗的意思,見海鵬嬸受到母親話裡的鉤子勾引,已經說起了心裡的苦楚,便沖善喜使了個眼色,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就出了堂屋,進了善喜自己居住的小院子。

  善喜此番對善桐就熱情得多了,她親自給善桐倒了茶,又擺上點心來,笑著說,「這是南邊來的時鮮花樣,我沒捨得吃,要不是你來,我也捨不得擺出來待客。」

  沒等善桐回話,她又一下握住了善桐的手臂連連搖晃,問她,「你說你怎麼就有那麼大的膽子——我倒是也想罵那個不要臉的臭無賴幾句,可我就是罵不出來!」

  善桐本來覺得此事是生平的得意之舉,經過這一天跌宕起伏的心路,倒不大想提起這事,只是懶懶地笑道,「我嘴巴利你是第一天知道?反正當時一氣就說了唄……怎麼樣,他沒有再來找麻煩吧?」

  善喜哼了一聲,恨恨地搖了搖頭,「我是下定決心了,下次他再敢進門,我就學你,把他罵跑!」

  善桐倒是貨真價實地嚇了一跳,忙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實話實說,「我家裡是帶著官的,他不敢亂來,可你——」

  話說出口,又覺得這話雖然無心,卻有炫耀的嫌疑,便忙忐忑地咬住了,偷眼去看善喜,唯恐她被自己惹惱。

  不想善喜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沖她彎著眼睛笑,這個略帶憂鬱的小姑娘一字一句地道,「三妞,你真是個實誠人,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一心為了我好!」

  她一下有些激動起來,又緊緊地抱住了善桐的手臂,輕聲道,「以後,我就拿你當親姐姐看!你別學那些人,和我說些虛話,就和今兒一樣,這話我愛聽……」

  善桐倒是有了幾分手足無措,哎呀呀了幾聲,也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好在善喜這感情流露得快,掩藏得也快,她很快就回復了往常那鎮定的樣子,壓低了聲音分析給善桐聽,「我知道他不怕我,惹急了說不定真扇我,到時候,我就去宗房跪著,請族長爺爺評評理。臘月裡大年下的,闖到人家家裡來,還把我的臉扇腫了……我看宗房這一次,還能不能裝聾作啞了!」

  話到了末尾,忍不住又還是咬牙切齒,露出了幾分刻骨的怨恨。善桐看在眼裡,忽然明白:宗房對於自己來說,雖然素未謀面,但卻是個極為可靠的靠山,似乎並不會讓自己失望。

  但對於十三房來說,卻似乎並非如此……

  一時間,她心頭就湧起了一股酸澀的味道,又沉吟了半日,才明白這樣的一種體悟,其實前人早已經作出了總結。

  世態炎涼這四個字,已將一切道破。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14 AM


第二十三章:出場


  王氏和海鵬嬸就聊得很投機,王氏居然在十三房坐了整個時辰,這才派人進後院來叫善桐過去,「該去給祖母請安了。」

  西北冬天日短,眼看著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善桐也不敢多加逗留,唯恐誤了晚飯的時點,又耽誤了善喜服侍父親,她和善喜道了別,善喜一反從前矜持的常態,親親熱熱地拉著她的手,千叮嚀萬囑咐,「你得了空千萬來找我玩,我在家也無聊得很。每天除了上課,沒有多少事做!」

  善桐也覺得善喜軟和下來,也是個可愛的小玩伴,她笑著點了點頭,又和善喜說了幾句心腹話兒,這才奔出前院,同王氏一道出了院門,拐進了小五房的大院裡。

  才進了院子裡,王氏神色就是一動,善桐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時,卻又為高高的青磚牆所阻,她踮起腳尖來使勁張望了一番,這才透過小小的一扇玻璃窗,看到了屋內的景象——

  老太太還是歪在炕上,手中捏著個水煙筒吞雲吐霧,炕上斜對面卻是盤腿坐著個老嫗,她穿著樸素身板硬朗,正一臉笑意地和老太太說著什麼。不是嬤嬤奶奶又是誰?

  善桐早就惦記著去嬤嬤奶奶家裡探望老人家,幾次都沒有成行,此時在這裡遇到,哪有不高興的道理,還在院子裡就要喊起來,「嬤嬤——」

  話才出口,手上就是一緊:卻是母親用勁捏了她一把。

  善桐連忙住了口,所幸尚未驚擾到嬤嬤奶奶同老太太,她看了母親一眼,略帶疑惑地請示,「是妞妞兒犯錯了?」

  王氏唇角逸出了一線淡淡的笑意,垂下頭瞥了善桐一眼,低聲道,「回家再告訴你。」

  就又帶著善桐拐進了偏院,到三房、四房都坐了坐,慕容氏和蕭氏都慰問王氏,「許多年不在家,這一下回來,要應酬的人可是多了!」

  蕭氏更是連連歎息,「按理您也該到西安走走,見見舅爺,只是今年冬天冷得很,收成不好路上就不太平,看來年前是怎麼都去不了了。」

  王氏自從出嫁以來,十多年來都未曾回過福建娘家,王氏雖然顯赫,但在京城為官者卻並不太多,說起來和自己的親兄弟也有近十年未曾相見了,先前從京城過來的時候,就想著在西安多逗留兩天,卻不想官道損毀,繞了遠路反而不得相見,聽到蕭氏提起來,臉上不由得就多了幾分愁緒,歎道,「年前是肯定去不得的,第一個路太難走,第二個也要預備著家裡的大事,隨時要和母親商量……第三個,族裡麻煩事也多,就看看開春後能走得開不能了。」

  提到家中大事,蕭氏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到底是官太太,一開口就是大事,就是大局。二哥一回來,就給小五房找了麻煩,眼看著借糧使者就要到村了,到時候免不得又是一番拉幫結派……忙了一年,到年邊都不讓人清靜!

  她久住楊家村,雖然也不乏心機,但又哪裡比得上京城那些個八面玲瓏的貴婦人,心中做了此想,面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蛛絲馬跡。就是善桐都看出了幾分,她頗有些不大高興,望了母親一眼,卻又小心翼翼地忍了下來,笑著拉開話題問蕭氏,「怎麼沒見四叔呀?」

  「噢。」蕭氏就笑著說,「剛才三哥喊他一道出去,拉宗房老四一道進縣裡吃個飯,要喝了酒,就不回來了。」

  她就和王氏交換了一個眼色。

  王氏略帶抱歉地看了善桐一眼,「說起來還是妞妞不懂事,這就麻煩四哥了。」

  「也不是這麼說!」蕭氏忙客氣了幾句,「這樣的事遇上了就是遇上了,說起來還是老七房那個溫老三不懂事,憑他跟誰飛揚跋扈去了,也不能欺負到我們家頭上來,不然豈不成了笑話了?」

  她眉間閃過了一絲厲色,又輕聲和王氏抱怨,「不是我說,這也忒不像話了些,整個老七房裡竟是一個能說得上話的好人都沒有,打從老大算起,二十多歲的人了,沒有一戶人家敢和他們結親,我聽說岐山縣裡有女兒的人家,一看到他們老七房的人進了城門,立刻都關門閉戶的。就只有那些窯子裡的貨色,見了他們和見了親人一樣。你說這個樣子,哪還有一點大家子弟的風範?楊家的名聲都要被敗壞光了,宗房就只是不管,族長是老糊塗了,只帶累得我們這些老實過日的頭疼罷了。」

  也是官家小姐出身,怎麼當著侄女兒的面就說起了青樓楚館的事?王氏不免有些不快,面上卻並不露出,只是笑眯眯地附和道,「可不是?我剛進十三房問好,海鵬嬸還抓著我抱怨了半天,說是老七房裡就有四五個兒子想要過繼進來,偏偏宗房又裝聾作啞只是不管事……」

  提到十三房,蕭氏一撇嘴,竟也沒有好氣,「十三房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家男人不頂事,成天就巴著我們家的大腿,指著我們出面當她的槍,去幫她挑了老七房?誰家有那份閒工夫!也就是攤上了和他家鄰居,要不然誰也不傻,幹嘛和他出這份頭啊。」

  善桐只覺得四嬸實在面目可憎,她再也聽不下去,跳下地道,「娘,我去……」

  一時間想到祖母和嬤嬤奶奶似乎在密斟什麼,並不適合自己進去打擾,三叔不在家,三嬸也是個嘴快如蹦豆的性子。檀哥要讀書,柏哥和桂哥早出去玩了,善柳又多病得很沒什麼意思,猶豫了片刻,就道,「娘,我去外頭走走!」

  王氏並不在意,只吩咐道,「別走太遠了,一會兒就得去前頭請安呢。」

  她又換了個姿勢,聽蕭氏說道,「不過也不怪老七房作出這個樣子,說起來人家祖上也是闊過的,就因為上幾代和宗房鬧了彆扭,現在怎麼樣?這麼多個兒子,宗房愣是一個都不肯照應,也就是老四肯給他們一個好臉色。臉色有什麼用?有什麼好事,人家是上趕著給小二房送去,再不然還有老三房、老十六房,都是又吃又拿好事占盡的主兒,我幾次和母親說起來,海武也這麼大了,身上沒個差事,倒不如和宗房的人略略親近一番,在族田裡謀個管事……」

  這話傳到善桐耳朵裡,她倒是站住了腳,只覺得若是能為四叔謀個差事,倒也是大家幾便的事情。不過蕭氏為人實在不得她的喜歡,小姑娘回頭看了母親一眼,便又加快腳步,出了四房住的偏院。

  楊家村她自然是走熟了的,此時出來東遊西逛,一時間也不知道去哪裡打發時間為好。善桐想著善榆等一群小夥伴,這時候多半是在河邊玩耍:西北天氣寒冷,到了冬季河水上凍堅逾精鋼,孩子們在上頭滑冰玩耍,倒是安全得很,就是大人們有時候來了興致,也會在河上溜一段路。

  她自從去了京城,唯一一次見到大片大片的冰,還是偶然一次和娘親經過什剎海,此時想到滑冰,一時間心癢難耐起來,便一溜小跑穿街過巷的,沒有多久就到了村子週邊,卻見河邊冷冷清清的:偏偏今日榆哥一群人又沒來滑冰。

  村子雖大,但附近畢竟是野地,背後還有一個岐山,可以玩的地方很多。善桐經過這一番失望,也灰心喪氣不再想滑冰的事兒,她站在河邊望著灰白的冰面,一時又惦記起了家裡的鉤心鬥角:從前沒有開眼,真是不知道大家的一舉一動,背後還有這樣的文章。

  祖母把嬤嬤奶奶叫來,說不定就是在詢問大姐的婚事吧,從前她對這個話題根本漠不關心,母親碰了釘子自然也不會詳細說明。眼下一時拉不下臉來,找了嬤嬤奶奶過來盤問,或者一來是問一問大姐的情況。二來也是輾轉傳遞出自己的態度,母親和大姐要是能捕捉得到,順著杆子往上一爬,沒准來年開春,祖母就會為大姐張羅一門好親事了。

  善榴過年十七,在南邊都算是老姑娘了,即使西北成親晚,但也不能再耽擱。祖母能夠為她說親,當然是善桐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可不想大姐所適非人一輩子都不開心,可這件事是這樣辦成的,又令她實在很難開心得起來。祖母茫然無知間,似乎是被母親和大姐聯手算計了一回,真要細究,自己似乎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小姑娘怔怔地站了半日,一時間又想到了母親對十三房反常的客氣。

  母親和大姐說話的時候,是漏過一句嘴的,說祖母『早就告訴你,老太太是一見到十三房,就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她對十三房這樣客氣,也是為了要討祖母的好兒吧?

  她又想到了海鵬叔牛吼一樣的咳嗽,與海鵬嬸摟住她時那細細的顫抖,還有四嬸蕭氏的話。

  「十三房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家男人不頂事,成天就巴著我們家的大腿,指著我們出面當她的槍,去幫她挑了老七房?誰家有那份閒工夫!也就是攤上了和他家鄰居,要不然誰也不傻,幹嘛和他出這份頭啊。」

  一時間,善桐的心竟全亂了起來。她又不喜歡四嬸的話,又覺得四嬸的話也不無道理。可又覺得自己看不起四嬸,實在沒有底氣——就是娘親,不也是因為有所求,所以才對十三房那樣的溫存嗎?

  可母親這樣大張旗鼓地去十三房拜訪,被街坊鄰居們傳開了,或者老七房也會有些顧忌吧。雖然是為了討好祖母,可十三房也能得到好處……

  她感慨萬千,不禁就歎了一口氣,又蹲下身來怔怔地望著河面,心中思潮翻湧,卻又和塞了一團棉花一般不得勁兒,這一出神就是半日,這才覺得手腳發麻,站起身來原地跳了跳,反身要走時,卻見得一個長相陌生的少年站在身後,神色頗為友善地望著自己。見到善桐轉過身來,他就笑眯眯地問,「這是小五房的三姑娘嗎?」

  善桐不禁退了一步,略帶吃驚地問,「請問您是哪位?」

  那少年哈哈一笑,忽然歡容滿臉,刮著臉道,「小三妞,你不記得我啦?我是你德寶哥!哎呀呀,一晃四五年沒見,我們三妞成大姑娘了,剛才乍一眼我可還沒有認出來!」

  「德寶哥!」善桐一下又驚又喜,她笑著道,「你才變得厲害呢,四五年沒見,你成大人了!我記得我去京城的時候,你還拖著兩管鼻涕呢——」

  見德寶哥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子,她哈哈笑起來,「聽嬤嬤奶奶說,你娶親啦,都要給我生小侄子了!」

  這一位德寶哥,正是王嬤嬤的親孫子王德寶,他和善桐等人關係自然非比尋常,雖說王嬤嬤是小五房的僕人,但從她兒子王德寶他父親開始都是自由民,因此和善桐說話從來並沒有主僕架勢,又比善桐大了幾歲,兩人雖然隔了四五年沒見面,但親密倒和往日裡一樣。互相問過了好,善桐就笑問,「是嬤嬤大爺回來送年禮了?還是你們今年就在村子裡過年啊?」

  「我爹還沒那麼早呢!怎麼也得進了臘月二十八,把店裡的事給安頓完了再說。」王德寶笑著道,「我是回來接你嬤嬤奶奶去鳳翔府的,今年咱們在鳳翔府過年來著。」

  他又往後一讓,拱手沖身後一名少年笑道,「諸兄,認識一下也好,這是我舊主家的三姑娘,三妞,這是蘭州諸總兵家的大公子燕生,這次和我同路過村子裡來。說起來和你們小五房似乎也輾轉有親的!」

  西北各世家大族,聯絡有親的很多,如果算上各族女眷本身牽扯的親戚關係,那就更別提了。因此善桐一點都不驚訝,她給諸公子行了禮,又很規矩地問了好,這才好奇地看著諸公子,笑著問,「世兄,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這時候過來,還趕得回家嗎?」

  諸燕生雖然是武將之子,但卻生得十分白淨,雖然相貌稱不上多英俊,但卻自然而然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氣質,且因身材高挑,雖說衣著樸素又帶了沙塵,但牽著馬站在當地,竟還有些玉樹臨風的氣質。他含笑沖善桐回了禮,「今年甘肅過來路很難走,本以為臘月初就能到村子裡了,沒想到路上冰結了尺許厚,要不是遇到王兄,現在恐怕還被困在驛站呢。」

  他從甘肅過來,和二老爺走的可能是一條回家路,善桐哎呀一聲,關心之色,頓時溢於言表,她看了王德寶一眼,又沖諸燕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將王德寶拉到一邊,低聲道,「諸世兄是來找哪房的呀?你知道世兄是從哪條路過來的?我爹人也在甘肅呢,要是路那樣難走,豈不是可能也被困在路上了?德寶哥,一會你仔細問問唄?」

  王德寶會意地笑了,他還未說話,諸燕生忽然在兩人身後驚異地咦了一聲,「怎麼遠處又有了蹄聲?」

  當時能夠騎得起馬的人,自然都不會是什麼平民百姓,尤其西北苦寒之地,一般人家全都騎驢。善桐側耳一聽,果然聽到蹄聲陣陣似乎成群,她心中一下想到了父親,當下便高興起來,拍手笑道,「我猜是爹回來了!要不然,就是……嗯,就是小四房有人回來!」

  這個猜測基於楊家村現狀來說,當然不算有錯。王德寶才一笑正要說話,諸燕生忽然道,「小世妹,別太往前走,前面就是河,滑——」

  他話才出口,善桐已是往前奔了幾步,聽了諸燕生的話,一回頭卻恰好踏上一片薄冰,只聽得驚呼嬌笑聲中,小姑娘已經滑出了幾丈遠。王德寶笑道,「不妨事的,妞妞兒身手敏捷得很!小時候咱們常常過來滑冰。」

  諸燕生卻是眉頭緊皺,又環顧四周,稍微一想,又自嘲地一笑,低聲道,「卻是我想左了——陝西的情形,還沒那麼差。」

  他這話善桐自然沒有聽見,小姑娘索性一邊笑,一邊往前溜了幾步,想要儘早接到父親。不想人才到了河中,只見得對岸雖現出了十數騎士,但卻無一人身形與父親相似,居中似乎為首的三四人裡,倒有三個是一臉的稚氣,做的是少年打扮,唯獨老成些的兩個,遠遠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爹。善桐不禁喪氣起來,偏偏去勢難止,轉瞬又滑了幾步,已經靠近河岸。那十數人馬正魚貫過橋,見到她滑近橋邊,都笑道,「哪來的野丫頭。」

  其中一人高踞馬上,一身貂裘的,更是指著她戲謔,「滑得好,滑得好,栽個倒就更好了!」

  善桐見不是父親,本來心情就很沮喪,聽了那人的話,越發惱怒,一時激憤起來,本要譏刺回去。想到母親、祖母的教誨,滿腔怒火又是一冷,只是白了那群人一眼,嘟囔道,「到了楊家村地頭,還囂張成這樣。誰借糧食給你?」

  一邊說,一邊轉身回去,心急之下卻是轉得太猛,失去平衡正要摔倒時,只覺得身後風聲一響,自己已是身不由己騰雲駕霧一般,被人拎到了橋上——那救她的人,卻就是之前出言譏刺她的貂裘貴公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15 AM


第二十四章:討厭


  善桐經此一變,雖然暈頭暈腦還沒有回過神來,卻也轉了態度,帶了些羞赧地向這貴公子道了謝,「雖說我摔下去了也沒什麼事,但公子終究是救了我。在此謝過公子。」

  那裘衣公子已經又再翻身上馬,此時一群人都俯視著橋板的善桐,倒讓她有了幾分不自在,只是她素來倔強,連王氏的威嚴都壓不服她,現在更是不會示弱,仍然儘量挺直脊背。又抬起眼來向那貴公子點了點頭,便道,「請諸位讓一條路,讓我出去。」

  那貴公子原本尚未開口,此時卻忽然道,「小丫頭,你是怎麼知道這借糧的事的?」

  他雖然年紀不大,也就是十三四歲左右,但膚色黝黑聲音低沉,倒顯得有幾分老成,一雙火熱的眼睛盯著善桐不放,又兼高踞馬上衣飾華貴,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迫人的氣勢。善桐倒覺得雖然身邊也有大人,但要數此人給自己的迫力最強。她一翹嘴又有了些不服氣,扭頭並不答他,只是踮起腳尖,從馬頭上沖王德寶揮了揮手,王德寶自然奔來,一邊沖那裘衣公子笑道,「這位爺,多謝您照應我們丫頭了,她人小不懂事,有什麼冒犯的您別計較。」

  雖說口上客氣,可行動卻是老實不客氣——他一把握住善桐的肩膀,把她提起來抱到自己身後,沖一群人拱手謝過,回身就敲了善桐額頭一下,低聲責罵道,「你看!這滑出事兒來吧!栽一跤雖說不疼,可在這麼多人眼前出乖露醜,很好玩嗎?大姑娘了,還和小時候一樣衝動莽撞!回頭讓你祖母知道了,看她不罰你!」

  善桐被這樣一說,倒也羞愧起來,臉漸漸地紅了,埋著頭被王德寶一路數落過了橋。身後蹄聲得得,卻是一行人跟在他們身後緩步過橋,善桐一邊聽王德寶說話,一邊不免抬起頭來,打量著這從甘肅一帶過來的借糧專員。

  她雖然年小行事還不穩當,但思維敏捷,聽祖母說過西北要有人過來借糧,不日即到。此時見了這一群人自然有所聯想,對方再一反問,身份互相印證已經沒有疑問。只是在善桐心中,只覺得借糧這樣的正事,怎麼都得挑些老成人來辦,可這一群人中為首的三個卻都是少年人,其中一個說起來年紀竟似乎只在十二三歲,不過比自己大一點點。心下不由就納罕起來,一邊想,一邊偏了頭打量著三個少年。

  救了她的裘衣少年,看著出身地位,似乎都高出眾人,別的不說,就是那一襲裘衣看著就十分輕暖華貴,似乎由貂鼠腦門上的那一塊皮子連綴而成,善桐上一回見到這樣一襲衣服,還是在京城隨母親去惠妃娘家達家赴宴時,在達三小姐身上看到,對方也甚是珍重,當天手爐上的炭火迸上去燒掉了一小星子,雖不說當場大發雷霆,但卻也沉了臉——這少年卻是隨隨便便就當作了路上禦寒的衣物。更別說面上隱隱約約透露出的矜貴傲氣了,此人出身必定不凡不說,善桐總覺得這做派帶了幾分京裡紈絝的習氣,倒不像是另外兩個少年,雖然也穿著好料子,但神色間就沒有他那樣的高人一等了。

  另兩人形容略有幾分相似,看著倒像是兄弟,大的那個神色正經些,丹鳳眼雖然也掃了善桐幾眼,但眉宇含笑神態溫和,倒是比裘衣少年更可親得多。小的那個要散漫些,一路左顧右盼,也是一雙丹鳳眼——眼裡滿是笑意,似乎對楊家村的景色很是好奇,都走過了善桐幾步,還要回頭笑道,「小姑娘,你人不大,膽子倒是不小!」

  雖說這話也沒有太大的不對,但被他笑眯眯地說起來,似乎總帶了幾分輕薄,善桐想要回嘴,張開口時,他已經回過身去,撥馬前驅幾步,親熱地和裘衣公子說起話來。

  這樣一行人進村,動靜自然不小,沿路眾人都住了手中的活計望了過來,連王德寶、諸燕生都看了許久,直到人們去遠了,諸燕生才皺眉笑道,「怎麼這早晚才到,我還當他們早就進村了,看來路還是不好走……」

  他笑著沖王德寶打了個招呼,自己翻身上馬,王德寶也解了樹邊拴著的一頭大走騾,笑道,「妞妞兒,你上來,我牽著你走?」

  善桐扮了個鬼臉,笑著道,「不要,我自己跑回去得了,你還是和諸公子一道吧。」

  她又擠了擠眼,低聲道,「別忘了問問甘肅那邊的路!」

  一邊說,一邊自己回身跑了,王德寶要留都來不及,只好喊著,「得空了記得到你嬤嬤奶奶家裡走走!」一邊踢了踢驢子,跟在諸燕生後頭去了。

  或許是老太太和嬤嬤奶奶談得太投機,雖然此時天色已晚,但當善桐跑進主屋的時候,來請安的眾人都還沒有散去。老太太見到善桐進來,先嗔道,「野到哪裡去了,一件好好的衣服,又沾了塵土。」

  一邊借題發揮,又向王氏道,「我知道把你閨女打扮得和村裡的姑娘一樣,你心裡未必情願。不過西北塵土大,妞妞兒人又活潑,這要是穿的顏色衣裳,不是勾破了就是髒了洗不掉,棉布衣裳麼,胎一脫,漿洗了又是嶄嶄新,這居家過日子就是得靠勤儉,家裡有錢,咱也不能浪費了物力。」

  這話雖然是向著王氏說的,但眼睛卻看著眾人,特別是看向了慕容氏身上的一件錦衣,眾人都忙齊聲應道,「祖母/母親教訓得是。」

  老太太這才滿意,又板起臉來問善桐,「上哪野了去?雖說是臘月,也沒有鬧得這樣一身狼狽的。」

  善桐雖然顧慮自己今日在河邊的事被母親知道,又要挨一頓說,但心急著想告訴家人甘肅路壞了的事,好關切父親的歸期,因此便口說手比,將兩起人先後造訪楊家村的事說了出來,又強調。「聽諸公子的意思,好像那群借糧的人出門還比他早,沒想到走了這麼久才到。爹要是沒和借糧的人一起出來,年前還能趕得到嗎?」

  二老爺已經十多年沒有回家過年了,這當然不是小事,老太太聽了只是沉吟不語,就是王氏臉上都多了幾分心事,善檀也道,「難怪現在甘肅那邊一點消息都傳不過來,原來是路壞了。」

  他看了祖母一眼,又低聲道,「既然如此,就算是我們願意借糧,恐怕也很難運過去吧?」

  老太太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淡淡道,「還是只見其一不見其二,楊家村的糧食運不過去不要緊,榆林糧倉怕是半空了也不說它。可從京城也好從江南也罷,哪裡的糧食是不要運來的?甘肅這條路,是一定要修好的。」

  修好,怎麼修?現成放著大軍自然不會讓他們閑著。

  可一旦如此,則北戎攻勢越緊,而大秦卻要分兵去修路……

  眾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來,善檀面上帶起了一絲懊惱,輕聲自責道,「是孫子沒考慮周詳。」

  他頓了頓,又輕聲道,「那二叔的差事,就更難辦了。」

  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也正瞧著自己,兩人目光相觸,心中都有了數,卻也都沒有說話,老太太只是揮了揮手,略帶疲憊地道,「好了,回去吃飯吧——都惜點福!咱們楊家村不缺糧!定西那邊,現在可就難說了。」

  善桐本來還眼巴巴看著母親,等著她留下來和祖母說話,見母親卻也隨著眾人退出了屋子,不禁有些納罕,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母親,眨巴著眼,只覺得身邊的重重迷霧一下又濃重了起來。她靠在祖母身邊又出了一回神,才輕聲問,「祖母,我嬤嬤奶奶回去了嗎?德寶哥今兒回來接她去鳳翔府過年來著!」

  「你嬤嬤奶奶下午過來了一會,已經走了。」老太太不禁一笑,她語帶玄機,「不過是不是直接回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她見善桐懵懵懂懂,不禁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孩子還是小,雖然思維敏捷,但到底還是沒機靈到那份上!

  「我不懂您的意思……」善桐只覺得心底直翻泡泡,無數個疑問從下往上跑,卻又有不少梗在了喉嚨裡,她忍不住輕聲問,「就好比剛才,您和我娘使眼色,這又是哪一茬啊?妞妞笨,都瞧不明白。」

  老太太哈哈大笑,她親昵地點了點善桐的額角,笑道,「就數你話多!安生吃完飯,回去問你娘去。」

  善桐不說話了,她不服氣地轉著眼睛,兀自盤算起了自己的心事。

  老太太也不說話了,她慈愛地看了小孫女兒一眼,伸出手為她撥了撥瀏海,忽地又輕聲問,「那個諸燕生,今年多大歲數了?」

  善桐不疑有他,輕聲道,「我看著大約十七八歲吧!」

  老人家眼色一沉,淡淡地嗯了一聲,幾乎是自言自語,「諸家也算是甘肅有數的大戶了,怎麼這一次還要到楊家村來……難道甘肅的情形,真的糜爛成這個樣子了?」

  善桐心裡的那些個小兒女心思,一下又都隨著祖母的話給飛遠了,她擔心地道,「祖母,您說爹在定西,不會出事吧!」

  老太太擔心的卻不是這一茬,她漫不經心地寬慰善桐,「急什麼,你爹是管糧食的,餓死誰也餓不死他。祖母擔心的可不是這個,是——」

  她沉沉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天下,恐怕是要亂一陣子了!」

  吃過晚飯,張姑姑就牽著善桐的手,親自打著燈籠,把她送回了二房的小院子。

  善桐一開始還有些擔心,生怕母親又得到小道消息,知道自己在河邊上演的那一幕——雖說小孩子跌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冬天穿的厚,冰又滑溜溜的沒什麼棱角,就是栽下去了也沒什麼妨礙,但畢竟是又鬧騰出了一點動靜。要是母親心情不好,訓斥幾句也是難免的,和張姑姑在小院門口分了手,他就格外有些躡手躡腳地進了門。

  沒想到才一進門,就隔著窗子望見了王氏的笑臉——她正和炕頭對面的嬤嬤奶奶說得熱鬧,兩人臉上都帶了盈盈的笑意。炕桌上還有幾色果盤,依稀可以見到望江等人在炕下撤走飯桌:母親這是留嬤嬤奶奶吃了晚飯,吃過飯,又和她聊起來了。

  善桐一下就明白了祖母剛才的那句話——『你嬤嬤奶奶下午過來了一會,已經走了。不過是不是直接回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祖母雖然年紀大了,心裡可真是有數……

  她略帶感慨地歎了一口氣,又想了想,便明白過來:祖母恐怕是問起了大姐的婚事了。

  從前提到大姐,祖母臉上就沒有好氣,大姐本身的性格志趣,自然是更不屑於去瞭解。而要給大姐說親家,怎麼說也得稍微瞭解大姐的脾氣品格,再問一問大姐本人的意思……不過其實這些話,還是直接問母親最清楚的了。嬤嬤奶奶雖然和二房親近,和大姐可還不怎麼熟絡。

  善桐一邊掀簾子進屋,一邊就沉吟了起來,不片刻恍然大悟:老人家對大姐改觀,可還未必和媳婦修好,有些事明知道是在問媳婦,還得繞個圈子,先問了嬤嬤奶奶再說。

  娘也真是的,乘著這熱乎勁兒,上前求一求祖母,兩邊把臉抹開了,什麼話不好出口?非得這樣勞煩嬤嬤奶奶兩邊帶話——善桐心裡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她掀簾子進了裡屋,先給母親問了安,又親親熱熱地直奔嬤嬤奶奶懷裡,「可算見著您了,今晚您別回去,和我一炕歇著吧!」

  嬤嬤奶奶揉著善桐,聞著這小身子散發出的淡淡奶香,真是心都要化了,她呵呵直笑。「那可不行,德寶今兒回家,怎麼著我也得回家見孫子去哇。妞妞和嬤嬤回家,跟嬤嬤睡一炕中不中?」

  善桐扭著身子道,「不好,明兒一早還要給祖母請安呢——」

  她撒了幾句嬌,見母親看了自己一眼,便安靜下來。聽王氏向嬤嬤奶奶道,「其實也不是我們眼光太高,京城呢是官大進項少,一樣是三品、四品的人家,持身正的,家裡多半都窮。我是捨不得善榴吃這份苦的,要多陪點……家裡口舌又多。夫家自己殷實還好,要夫家窮些,日子就不好過了。」

  嬤嬤奶奶看了善桐一眼,見她似聽非聽,手裡玩著個萬花筒,便也壓低了聲音,「就是這話了,老人家心裡也是有數的。大姑娘是第一個出嫁,這嫁妝怎麼給,各房都盯著呢。尤其四房沒有女娃子,更是忌諱得很。幾次話裡話外都是一個意思,女娃兒陪嫁還是不能太多……」

  沒有分家就是這一點不好,除了長孫善檀的婚事理所應當是要大辦的之外,其餘幾房的陪嫁聘禮該怎麼給,裡頭的講究就多了。老人家一碗水要端平,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王氏低了眉歎了口氣,「只盼著能說一戶殷實簡單的人家,我們自己私房多陪一點也沒什麼。就是今年局勢吃緊,又是見功的時候,那些個有出息的兒郎都跟在父兄身邊熬資歷分功勞呢,要過楊家村給我們相女婿是難了,可要是沒有親眼看一眼,我也不放心的。」

  「老太太也就是犯這個難了!眼看著甘肅路又壞,戰事恐怕是要拖下去,大姑娘過年十七,要還說不上親事那可就真耽誤了。」嬤嬤奶奶也不禁皺起眉,又很快堆出笑容寬慰王氏,「不過您放心,老人家發了話,十有八九是想要管一管的,她肯出面,事情終究好辦。馬家也是西北有數的人家,這七大姑八大姨的,多走動走動打聽打聽,合適的人家沒准就出來了不是?」

  王氏嗯了一聲,雖然依舊愁眉不展,但臉上也有了些笑模樣,她又沉吟了一會,才笑著問善桐,「對了,你今兒不是看到三四個年輕人進了村子——看著,都像是哪家的人啊?」

  善桐搖了搖頭,如實道,「那三個來借糧的,不知道是哪家哪戶的,不過來頭肯定不小,為首的那個穿的是貂仁大氅,神色也倨傲得很,聽談吐像是京中子弟。倒是後頭兩個像是兄弟的,神色談吐要親切一些,我聽口音,像是從西安城裡出來的。」

  嬤嬤奶奶神色一動,忙追問,「這兄弟倆,是不是都生了一雙鳳眼哇?」

  善桐點頭道,「那倒是,都是鳳眼呢。」

  嬤嬤奶奶頓時撫掌大笑,「太太——這可不就趕巧了?生了鳳眼,西安口音,肯定是桂家子弟。能在西安居住的,不是老九房嫡親的兒子,肯定也是近支子弟,您看看,這就叫千里良緣一線牽,這邊才為親事犯愁呢,那邊可不就送上門來了?」

  王氏還沒答話,善桐卻忍不住道,「嬤嬤,可那兩兄弟……看著都不大呀,我看哥哥也就是十三四歲的樣子……弟弟更別說了,比大姐能差出三歲、四歲——」

  嬤嬤奶奶神色一窒,很快又笑起來,「不妨事,不妨事,女大三抱金磚嘛!」

  王氏目光閃動,露出深思之色,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只笑道,「是不是桂家的公子哥兒,就看明兒上門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了。」

  善桐啊了一聲,想到在冰面上鬧出的熱鬧,一時倒有些擔心起來,提心吊膽地問,「怎麼,他們還要上門來啊?」

  這一次是連王氏都被逗笑了。「傻孩子,你爹怎麼說都是前線的糧道,按輩分算更是長輩,人都到了楊家村,還能不拜我們這座山頭?你就等著吧,明兒或是一早或是下午,他們准來!」

  她又和嬤嬤奶奶拉了幾句家常,才站起身來,略帶歉意地道,「耽誤您和孫子團聚了——望江,你親自把奶奶送回去,嬤嬤一路小心,可千萬別踩滑了。」

  一邊說,一邊和善桐一道將嬤嬤奶奶送出了院子,回過身又抓住了善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道,「跟娘進屋來。」

  善桐心中暗叫不好,卻又無計可施,只得一苦臉,跟在母親身後,老老實實地進了屋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26 AM


第二十五章:身份

  這一天從早到晚,王氏幾乎都是忙得腳打脊樑骨,又兼中午難得動情大哭了一場,送走嬤嬤奶奶之後,精神難免疲憊,她進了東次間先沒說話,只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拿起美人拳,近乎慵懶地遞給善桐,輕聲道,「好女兒,給娘錘錘腿,對——就是這兒,用點力……」

  此時沒有外人,不用端出當家主母的架子,她自然就打從心底露出了疲色,善桐看在眼裡,只覺得父親不在,母親一人要獨力支持門戶,還要操心大姐的婚事,榆哥雖然大了,但一點忙也幫不上不說。楠哥、梧哥、櫻娘不添亂就不錯了,大姐又到了出嫁的年紀,自己還小……

  忽然間,她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酸澀,這酸澀中有對母親的心疼,也有對自己無能為力的自愧、自卑與無奈,卻也有些隱隱的恐慌。

  將來自己也是要出嫁的,若要這樣日日夜夜沒休沒止的算計著、安排著,那將會是怎樣的疲憊與折磨?

  她本來盼著長大,只覺得長大後可以幫助母親,可現在卻又有些怕起來,只覺得長大後要面對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

  屋內就靜了下來,只有牆角的自鳴鐘不緊不慢地敲打著,用單調的機簧聲點綴著這濃黑的夜,透過高高的天棚,依稀還能聽到屋外的寒風,一陣又一陣地呼嘯著,吟唱著不休的寂寥。

  雖然屋內炕火燒得很旺,但善桐卻覺得隱隱的寒意,已經爬上了她的脊樑骨。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氏才長長地歎了口氣,伸出手握住了美人拳,「行了,你也鬧了一天了,不比娘鬆快多少。」

  她睜開眼,神色間流露出了罕見的溫存,將女兒攬到了身邊坐下,輕聲道,「你還記得今兒下午,你問娘什麼來著?」

  善桐嗯嗯哼哼,想了半日才道,「噢,是……是您和大姐著意討好祖母的事兒。」

  她本來因為這事,心裡不得勁兒,可到底年紀小,後來遇見了外人,倒是把這事給拋到了九霄雲外,這時候翻出來再想,心頭倒是寧恰多了,沒等王氏開腔就主動道。「其實妞妞兒也想通了,祖母那個脾氣,明著來是肯定不行的,那個善溫也是欠打!既然如此,順著杆子往上爬,其實也、也沒什麼不對的地方……」

  話雖然是這麼說了,但聽得出來,小姑娘軟糯的語調裡還有些說不出的猶疑。王氏不禁一笑,她撩了撩善桐的瀏海,欣慰地道,「你的腦子要能和榆哥換一換,娘就沒什麼好操心的了!」

  見善桐面上露出赧色,她又放沉了語氣,「不過,你心裡是不是還覺得,娘和大姐畢竟做得不光彩,問心還是有愧?」

  善桐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去,不敢看母親。

  「三妞,你要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要是所有做好事的人,都沒有一點私心,這世上就再沒人能做好事了。」王氏卻並沒有動怒,反而要比剛才更加仔細地教導起了善桐。「人家幫我們,我們不管人家還有什麼用意,只要不是害我們,就要發自內心地感謝。」

  她頓了頓,又道,「而若是你去幫別人的時候,能夠順帶幫一把自己——或者反過來說,你幫自己的時候,能捎帶著幫別人一把,這不也是好事嗎?好事就是好事,沒得非要損自己利別人才叫好事,彼此兩利就不是好事了。我們給十三房做面子,十三房得了體面,以後應對老七房心裡更有底氣。我們得了老太太的歡心,這沒什麼不妥……至於善溫那邊,就更是該打,敢在我們小五房頭上動土——」

  她面上閃過了一絲煞氣,嚼著唇一時沒有出聲,過了一會才收攝心神,望著善桐笑道,「孩子,聽懂了嗎?娘不是教你詐,是教你做人,這世上沒有能分明的清濁,黃河水還是渾的呢!你想要一輩子孤高自傲,纖塵不染,那是不成的,前朝海瑞海清官的事,你聽說過了嗎?」

  善桐搖了搖頭,一臉的懵懂,王氏看在眼裡,心頭不禁又歎了一口氣:善榴是跟著自己啟蒙的,後來梧哥楠哥啟蒙的時候,她也跟著弟弟們識字讀書,雖不說見多識廣,但好歹也看了幾百本書在肚子裡。

  善桐就不一樣了,自小東奔西跑,老太太又不大看重這個,雖然也認字,但說到書本上的見識,就要比姐姐少多了。——這孩子要是多讀一點書,只會更聰明。

  「等年後和你祖母說一聲,讓你跟著善喜上學吧。」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徵詢善桐的意見,卻不等女兒開聲,便又將海瑞的故事,給善桐學了一遍。「窮人都叫他海青天,同僚卻叫他海閻王,他一言一行是俯仰無愧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律法,可那又怎麼樣?這樣的人是清到頭了吧?他沒有一個朋友,沒有做出一點成績。活著的時候連兒女都養活不了,更別說死後蔭庇了。於國於家,其實都沒有太大的用處。無非是幾個窮人念他的好,又能念多久呢?」

  「可前朝的張居正就又不一樣了,人家貪墨專權,還和太后娘娘……」王氏看了女兒一眼,收住了就不往下說,「雖說死後下場也淒涼,可當時縱橫天下,做了好大一份事業。沒有他在,大明朝早就倒了,一條鞭法延綿到今日,給多少窮人一條活路?他濁得很,可他對天下更有用處。」

  見善桐似懂非懂,眨巴著眼不做聲,王氏又出了一口氣,「清不能清到頭,濁卻也不能濁到頭,濁到頭那就是嚴嵩,就是賈似道,就是秦檜,那也是不成的。為人處事,妙就妙在清濁兩可之間,這話你現在肯定不懂,就連娘——」

  她不禁苦澀地一笑,「就連娘都是這些年來,才慢慢地品出了味道。不過這話你還是死死記在心裡,沒事就想幾遍,可不能忘了。」

  善桐的確似懂非懂,她嗯了一聲,只當這話題已經結束,便直起身子笑道,「娘,那我——」

  王氏卻又白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急什麼,今兒在橋邊的事,還沒完呢。」

  就知道消息傳得快,是已經傳到了母親耳朵裡!

  善桐一縮脖子,訕訕然地道,「是我一時衝動——我也是以為爹回來了,娘……您別罰我行不行?」

  小女兒這樣嬌憨可愛,縱有所失態,也是一片孝心,還這樣楚楚可憐地眨巴著桃花眼,從睫毛底下瞟著自己,這樣楚楚可憐,真是石人的心都要軟了,王氏又豈是真正鐵石心腸?她嘿然道,「你沖到河面上,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人家逗你幾句,你還什麼口?禍從口出,若是來人是一群惡少,比那個善溫更跋扈呢?你一個小姑娘家家,就算有德寶護著,吃個眼前虧也是難免的。以後說話之前先想清楚,這話出口會有什麼結果,想不清楚,寧可不說!」

  她卻沒提個罰字,善桐知道已經過關,忙又涎著臉撒了一會嬌,指天指地地發了一回誓,見母親唇角現出笑意,閉眼不理會她,卻又不著急走了,只是傍在母親身邊問,「娘,今兒在主屋,您和祖母打什麼啞謎啊?」

  王氏嗯了一聲,一時還想不起來。善桐便將自己和老太太的對話復述出來給母親聽了,又說,「我問祖母,祖母不說,讓我回家問您。」

  她頓了頓,又道,「您常年在外,但對家裡的情況瞭若指掌,是……是不是因為嬤嬤奶奶呀?」

  孩子靈慧起來,有時候真能讓大人吃驚的。王氏不禁一笑,望著善桐,只覺得這小女兒真是處處都可愛得很,真恨不得咬她一口,她伸出手摸了摸女兒嫩滑似凝脂的臉蛋,反而故意帶了一絲嫌棄,「這麼簡單的事,你竟是現在才想通嗎?」

  善桐想通了關竅,不知怎地心中又是大定:雖然祖母厲害,但母親手段竟似乎更加厲害,家裡家外,各種事都有安排,各種事都瞞不過她的手腕。自己在她的羽翼之下,真是心安得不得了。

  她咯咯地笑了,又蹭了蹭母親的肩膀,呢聲道,「人家還小嘛,從前哪裡知道這個!」

  和王氏又親熱了一會,王氏才道,「其實那個眼色也不是別的,甘肅路壞了難走,運糧肯定更難,而且走過來就必須要結幫成隊的,不然孤身上路肯定被困。你爹都這會還沒到家,也沒有音信,恐怕是忙得厲害,送信的人也過不來,因此就耽誤住了。今年過年,他恐怕回不來啦。」

  雖說二老爺在家也忙得很,但畢竟是善桐的親爹,少了他過年,總覺得沒了幾分年味。善桐不禁沉下臉來不說話,王氏見了,也歎了口氣,「老太太就是猜到了,卻又不想往外說,老人家迷信嘛,總覺得話出口就成真了。唉……算起來,她有十年沒見著你爹了。」

  想到自己也有十多年沒有見到父母,更是下定決心,摟住善桐喃喃地道,「你們姐弟,最好是都在我跟前,嫁也不許出省。免得一別就是經年,要見一面,都和登天一樣難!」

  善桐卻哪裡在意這個,她嘻嘻地笑了,摟住母親的脖子輕聲道,「那個諸公子,祖母問了他好幾句呢,竟似乎要更留意他多些。」

  王氏就是一怔,拍撫女兒脊背的手一下就住了,她略帶驚異地道,「你祖母竟是更看重諸家的那個少爺?」

  要說今天見到的四個少年,其實善桐還是對諸燕生最有好感,畢竟他人又和氣,長相又斯文,對自己也親切得很。她有些不服氣地道,「聽德寶哥說,他父親也是在江南做總兵的呢,就是小四房大爺手底下數得著的那種總兵。」

  「說了多少次了,那叫實權總兵……雖然官職不太打眼,卻是極緊要的職位。」王氏不禁一笑,她漫不經心地思忖了一會,眉頭越來越緊,旋又自失一笑——八字還沒一撇呢,人都沒有見過,不論是老太太還是自己,想頭都只是想頭而已……

  她就催促善桐,「好了,回去睡吧,這都多早晚了。你還膩歪在這,明早又起不來。」

  善桐也知道母親說得對,她依依不捨地嗯了一聲,披上外衣出了堂屋,卻正好和大椿擦肩而過,便隨口招呼了一聲,「大椿姐,去哪兒啊?」

  大椿身形一頓,慢了片刻才笑道,「給二姨娘打水洗漱呢。」

  見善桐並不在意,一蹦一跳地進了後院,她才加快腳步進了倒座抱廈,湊到二姨娘身邊輕聲道,「梧哥說了,他沒有事,人到半道就被拎回來了。」

  二姨娘正抱著腿在炕邊出神,聽到大椿的話,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見大椿欲言又止,她精緻的臉上掠過了一線陰雲,幾乎是咬著牙道,「怎麼,我們三少爺又給你臉色瞧了?」

  大椿雖沒說話,但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二姨娘氣得柳眉倒豎,啪地一聲狠狠拍了炕桌一下,聲音才一高——望了牆角一眼,又低了下來,「說他聰明,聰明在哪?讀書都讀傻了!誰對他好他是一點都不知道。上趕著貼正房的冷屁股,這種事也要搶在前頭去做!平時我動彈一下他說我不安份,如今到他頭上他忘記這句話了,榆哥是個傻的,他要比榆哥更傻——」

  她說到氣頭上,不禁拉著大椿問,「他才十一歲,去和人家二十幾歲的混混搗蛋,不是去墊踹窩的,難道還是去調兵遣將的?你說我這話難道不是正理?」

  見大椿無言以對,她哼了一聲,氣哼哼地道,「說,他又怎麼回你了?」

  「梧哥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比姨娘更清楚得多。請……」大椿明知道這話說出來,二姨娘非得大發光火,一咬牙話卻還是出了口,「請姨娘以後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他的事用不著姨娘操心,讓姨娘沒事多做針線,少出屋子……」

  二姨娘果然氣得滿臉通紅,白玫瑰變作了一朵紅玫瑰。她咬著牙關狠狠地跺了跺腳,耳邊又聽得大椿小心翼翼地道,「還說,還說姨娘的身份擺在這,請姨娘自重身份,別老和太太使性子,太太身份尊貴……姨娘得罪不起……」

  倒座抱廈裡就又響起了清脆的瓷器碎裂聲。

  這聲響雖然被厚重的門窗遮掩,但到底還有一點動靜傳到了廂房,梧哥抬起眼來,納悶地望了窗外一眼,又站起身子掀開門簾,撩了對門一眼。

  雖然時間還並不太晚,但對門楠哥的房間已經上了門板,被門板一遮掩,裡間影影綽綽的說話聲,就只傳出了一點話影子來。

  他偏著頭想了想,又自微微一笑,放下門簾坐回桌前,又打開書本,全神貫注地閱讀起來,時不時還低吟出聲,喃喃地念誦起了經義。

  嚴嚴實實的門板後頭,楠哥隱約聽到了梧哥嘟嘟囔囔的讀書聲,越發是有些坐不住了,他略帶央求地望著大姨娘,輕聲道,「姨娘,我還有功課呢——」

  大姨娘面沉似水,全沒有平日裡的柔和,她白了楠哥一眼,「不許去!成天到晚就只知道讀書……下回有這樣的事,人家來喊,你一定要去,決不能藉口讀書逃回家來——知道了沒有——」

  西廂內各自壓了聲音熱鬧非凡,東廂裡,榆哥卻全神貫注地擺弄著手頭的積木,眼看著壘起了一座瓦房,他不由欣喜一笑,又看了看窗邊的沙漏,便又小心翼翼地將積木放到了炕桌一角,扭頭吹熄了油燈,翻身躺倒被褥一拉,沒有多久,漆黑的屋裡就傳出了淡淡的鼾聲。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29 AM


第二十六章:不是

  老太太和王氏猜得都沒有錯,這一群借糧使者頭天才到楊家村安頓了下來——借由善桐到現在還無緣得見,又似乎無所不知的小道消息,老太太和王氏一早起來,就已經知道了這一群人昨日裡是歇在宗房特地為他們打掃出來的兩個院子裡。昨晚上已經拜見過了族長,將來意提出。

  「只看宗房準備這兩個院子,從容不迫,就知道事前必定是已經得到消息。」老太太還是老樣子,把閒雜人等都打發出門了,留下兒子、兒媳婦們,和善檀這個孫子,善桐這個孫女說話。善桐早已經熟能生巧,見老太太伸手,便熟門熟路地掏出了煙葉子,又拿起了水煙袋,要伺候祖母抽水煙。

  不想老太太卻擺了擺手,淡淡地道,「今早許有客人來呢,抽了煙嘴裡總是有惡味,這不大好。」

  她沒有搭理善桐,而是望著王氏,徵詢地抬了抬眉毛,「你看,宗房的態度怎麼說呢?」

  王氏不由得就掃了妯娌叔伯們一眼。

  三叔海文不用說了,一心就惦記著自己的那幾本戲,家裡的事要從他口中拿主意,千難萬難。慕容氏性子雖然爽快,但不是書香世家,家裡有錢是有錢,可惜不識字沒什麼見識。海武庸庸碌碌的,遇事也很迷糊,蕭氏更別說了,一股窮酸氣簡直撲面而來。善檀呢,千好萬好,就是年紀小,看事和妞妞一樣,看不長遠。

  也難怪老太太雖然不喜歡自己,卻也只能問著自己了……

  心念電轉之間,王氏已經收回了眼神,徐徐地道。「宗房應該還是看得透這一層利害關係的。」

  她頓了頓,又道。「母親怕是已經聽說了吧?這一次過來的人不少,光是爺字輩的就有五個,又帶了十多個親兵,三個少年郎——親兵口中都是喊少將軍的。」

  才幾天,消息就已經靈通成這樣了……

  和王氏比,慕容氏、蕭氏就顯出笨拙來了。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行事實在是沒得說。

  眾人都有些動容,老太太卻是神色不變,她幾乎是本能地要去抓水煙袋,但才一動手指,又忍住了,只道,「嗯,我想那兩兄弟肯定是桂家人了,另外一個妞妞兒說的貂裘小夥子,應該是許家來客。」

  這一下,連三老爺臉上都不禁微微變色,他倒抽了一股涼氣,低聲道,「這一次,老帥們是真要下狠手來擠我們楊家了!」

  要說這三個小夥子天縱奇才運籌帷幄,可以決勝於千里之外,或者說能把楊家村這老老少少打得一敗塗地,擠出無數糧食,那自然是在說書。但這三人身後所代表的桂家、許家兩大家族,卻是可以和楊家現在最顯赫的小四房大爺楊海東一較高下的豪門巨族。這兩家單獨拿出一家來,楊家村也許還不會太在意,但兩家聯手,又都派出了自己的第二代……這裡頭代表著怎樣的態度,幾乎不言自明。

  宗房只要不是傻瓜,都知道這一次,是免不得要大出血了。

  「我還是那句話,如今誰的兵在西北,誰的嗓門就最亮。指望靠著江南的小四房大爺來壓這兩家,那是遠水來救近火。」老太太神色有些疲憊,也有隱隱的自嘲。「咱們家老二不說了,在人家底下討飯吃。老大也難指望得上,還有幾戶在外地做官的族人……都太遠了。這一次糧是肯定要借的了,就不知道,老帥們到底想借多少……」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又輕又含糊,眾人居然未曾聽清,蕭氏便好奇地問,「娘,這不是好事嗎?咱們肯借糧了,二伯在定西一帶就更好辦事了不是?」

  自從知道這借糧的事應該是由宗房做主,而借出的當然也是族田裡收成的糧食,她就顯得一派賢淑,一臉的深明大義,恨不得玉成好事方便二老爺在定西的公務。此時這句話更是問得迫不及待,似乎唯恐被人搶去了好兒,慕容氏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誰也不是傻子,娘這樣精明能幹,會想不到?」

  蕭氏一瞪眼才要回嘴,老太太皺眉輕咳一聲,兩個兒子都好像被誰打了一耳光一樣,三老爺橫了媳婦一眼,四老爺更是狠狠敲了蕭氏手背一下。王氏若無其事地繼續了老太太的話題,「娘是擔心——」

  這四個媳婦,還是老大媳婦和老二媳婦,娶得稱心。老三媳婦和老四媳婦,都有些不在調子上。

  老太太心裡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到底還是沒忍住,拿過水煙袋來乾吸了一口,歎息著道,「族裡這攤子事,亂得厲害,自從宗房開了宗學,就有人說話不大好聽,借是肯定要借的,怎麼借,那還得鬧上一陣子嘍。」

  她瞟了蕭氏一眼,一時心中又起了一絲反感,便有幾分蓄意地道,「我看到時候,各房私庫出血,也是在所難免的事。」

  見蕭氏一下大急,卻又不敢開口,老人家心底竟起了一絲好笑,她又緊跟著問兒子們,「昨晚和宗房老四喝酒,喝得如何?」

  兩位老爺都是今兒一早從岐山縣裡趕回來給母親請安的,昨晚出去之後,就在岐山縣睡了一宿。

  三老爺點頭道,「聽老四的意思,老七房這一次做事他是不知道的,聽說妞妞兒和大姑娘都受驚了,他吃驚不小。一個勁和我們賠不是呢,滿口裡只讓我們放心,回頭見了善溫那混小子,他會可著勁兒敲打的。」

  「別的就沒再說什麼了?」老太太盯問了一句,見兩個兒子都搖了搖頭,臉上不由露出幾分不快。一看到王氏也是如此,倒又為宗房老四說了幾句話,「且看他日後行事吧,若是存心敷衍,我親自找族長說話去。」

  善檀此時也開了口,「二嬸不必過分擔心,宗房四叔平時雖然不大穩當,但做事應該還是牢靠的,或許幾天後,就能讓咱們見著結果了。」

  王氏這才舒展開面容,笑笑地嗯了一聲。見女兒一臉的迷糊,便隨口指點她道,「人家嘴上說的好聽,卻沒個實在話,說要怎麼敲打。這樣的話多半不必當真,要當真,也得等人家先當了真再說。」

  這話出來,不但善桐,連三房、四房都大有恍然大悟之色,老太太看在眼裡,不由好笑起來。正要再說些什麼敲打兒子兒媳,院外忽然有了動靜,緊接著,張姑姑的聲音便在外間響了起來。「回老太太,定海千戶所桂副千戶、親軍都護府經歷許百戶並定海千戶所桂百戶給您投了帖子問好,請問您什麼時候有空,俾可登門拜見。幾位少將軍還帶了二老爺的一封信,隨著帖子也送進來了。」

  老太太頓時神色一動,她坐直了身子,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快,快拿進來!」

  張姑姑便掀簾而入,將一封素信遞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一邊拆信一邊心不在焉地吩咐,「就問問他們中午有飯局了沒有,若是沒有就到家裡來吃吧。怎麼說都是海清的同僚……嘿嘿,咱們也不能太過怠慢。」

  王氏雙眼緊盯著老太太的動作,口中也是心不在焉地附和,「娘安排得是——正好讓三叔、四叔陪著……」見老太太拆開了信封抽出信紙,她半抬起身子,又硬生生地坐了下來,只是盯著老太太不放。

  老太太眯著眼看了幾句,臉上失望之色一閃即逝,便順手將信遞給善桐,道,「你看看,信上都說什麼了——字小,祖母看不見。」

  善桐拿過來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輕聲道,「爹說甘肅路壞了,他要主持修復,忙得不可開交,今年回不來了。說這封信還是馬上匆匆寫的,盼著送信人能追上往這邊來的商隊、使者捎來,不然怕是都送不來——路壞了一個人根本走不了……說問家裡人好,說自己挺好的。」

  這封信並不長,她將信紙遞給母親,王氏還是逐字逐句地看了,這才失望地長出了一口氣,又靜默了半晌,才堆出笑來,輕聲寬慰老太太,「不要緊,老爺人沒事就好,要是堅持回來,路又壞了,困在半路上生病了,那才叫尷尬。」

  老太太似乎一下就老了幾歲,她唉聲歎氣地換了個姿勢,臉上一下就現出了好幾條皺紋,看了面色木然的慕容氏、蕭氏,不以為意的三老爺、四老爺幾眼,不禁又把善桐摟得緊了些,還是善檀輕聲道,「二嬸說得對,祖母不必操這份無謂的心,二叔能主持修路,足見上官見喜,恐怕這一仗完,又要高升了——」

  王氏和老太太臉上就又都有了些笑模樣,善桐看了看善檀,心中大感佩服,只覺得堂兄雖然說話不多,但卻沒有一句不妥當。她在心中暗暗記下,要向堂兄學習,一時間張姑姑又進來道,「少將軍們說,中午是宗房主持洗塵,若是老太太得空,想現在就過來拜會。奴婢已經乍著膽子答應下來了。」

  老太太正是犯煙癮的時候,又愁著有客到不好抽煙,能夠早點完事如何不喜?她掃了三太太、四太太一眼,皺眉道,「女眷都回避一下吧——王氏可以留下,你是海清家那口子自然又不一樣。」

  看了四老爺一眼,又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才道,「算了,你們也都忙去吧,幾個毛孩子,我老太婆一個人也能應付得了。」

  這是嫌棄三老爺、四老爺上不得台盤,還是有意要藏一手牌,或者是做個姿態給客人們看,一時間卻無人悟出,三老爺、四老爺當著母親的面從來沒個不字,得了這話自然魚貫而出。

  老太太見妞妞兒扭動著身子也要下地,唇邊又露出了一點笑意,她淡淡地道,「妞妞兒卻不能走。」

  善桐啊地一聲,倒局促起來,還沒說話,就聽得祖母續道,「他們不是問了?問你是哪家的野丫頭,今兒就讓他們知道,你是我們小五房的野丫頭!」

  王氏不由得無奈一笑,見女兒沖自己打眼色,也只能笑而不語。——老太太這是年紀越大,越發護短了。一句玩笑話,也要這樣半開玩笑一樣地回過去。

  要不是孩子自己聰穎謙虛,老太太心裡也有分寸,長此以往,只怕妞妞兒是真要被寵壞了。

  善桐卻是早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覺得祖母這話喜怒難測,不過她也不是無膽之輩,既然祖母和母親都知道此事,便索性也不再畏懼,而是偎在祖母懷裡,和善檀互相打眼色玩兒。又用口型輕聲問,「怎麼人人都知道了昨兒的事呀?」

  善檀一邊微笑,一邊也用口型回,「因為妞妞兒一舉一動,都有一百雙眼睛看著嘛。」

  兩兄妹玩得正是開心時,門簾一撩,幾個少年人身邊並伴了兩個中年軍官,魚貫進了屋子,都規規矩矩口稱晚輩,向老太太行禮。善桐忙讓到一邊,一併連善檀都站了起來。倒是老太太和王氏安坐不動,先受了這三人的禮。

  這三位少年將軍在村外時,神色輕鬆中不免帶了憊懶,尤其是那許家的少將軍,原本更是倨傲之色外露。今日進了屋子,反倒是彬彬有禮,一點都沒有帶出京城紈絝的氣息。甚至對小五房堂屋和京城相比明顯寒酸樸素的陳設,也未曾露出一點臧否的意思。

  他雖然年紀並不是太大,但卻隱隱為眾人之首,先上前一步,單膝落地抱拳給老太太請了安,又朗聲道,「晚生許鳳佳恭請老夫人金安。」這才磕下頭去,竟是十足十的拜見世交長輩的大禮。

  老太太聽到許鳳佳這三個字,已經知道此人身份,見他一絲傲氣都無,心中自然驚異,倒是先看了王氏一眼,在心中又暗歎了一口氣。這才露出笑來,和藹地道,「你也太客氣了,快快請起。」

  許鳳佳露齒一笑,又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朝氣,他一邊說,「在定西時受到楊世伯多方照顧,鳳佳銘感,且四姨夫同家父說起老家時多次提到,老夫人當年對他有提拔接濟之恩……」一邊又閃著眼睛看善桐。

  這少年雖然還有些青澀,但眼神卻要比一般人更亮、更熱得多,善桐吃他看了幾眼,心下不禁懊惱起來。她見母親、祖母都未曾留意到自己,索性輕輕地哼了一聲,擺出了一臉『有膽你就提』的表情,在心中惡狠狠地想:了不起什麼,娘和祖母都知道了,也沒有罰我!你用不著用這樣的事來挾制我。有膽子,你就只管說好了。

  或許是她表情趣致,許鳳佳眼底笑意一閃,便別過頭去拜見王氏,這邊卻是年長的桂少將軍上前自報家門,「晚生桂含春恭請老夫人金安。」

  一邊說,一邊就雙膝落地磕頭拜見——這卻是因為許鳳佳乃是京城人氏,行禮和西北不同。老夫人也含笑受了,一邊叫起一邊笑道,「你是老九房的二少爺吧?上回我到西安吃酒,席間見到你大哥,你們兄弟長得很像,都一樣俊。」

  桂含春就要比許鳳佳多了三分西北青年特有的樸素與剛健,少了幾分京城紈絝的慵懶與風流——只是畢竟年少,這樸素剛健中,又透出了三分的靦腆。聽到老夫人這樣問,他便略略紅了臉笑道,「老夫人過獎了——含沁——」

  那最小的小將軍,本來正背了人沖善桐做鬼臉來的,聽到桂含春說話,才笑嘻嘻地上前請安,道,「晚生桂含沁恭請老夫人金安。」

  要是不說話的時候,他倒是和桂含春很像,鳳眼末梢那一挑裡,似乎都帶了煞氣。可一旦開腔,則所有煞氣竟全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憊懶散漫取代,雖說他的脊背也是直的,但善桐怎麼看,都覺得他站得一派鬆弛。就連雙膝落地那一跪,都跪得特別鬆散。請過安來,還要先揉揉臉,揉出了一臉睡不醒的迷糊樣,才又抬起頭來,親熱地沖老夫人眨了眨眼,道,「晚生和老夫人,說來還帶了親呢。先母馬氏,是老夫人的侄女兒——」

  老太太頓時神色一動,還未曾說話,桂含沁已經又轉過頭來沖善桐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世妹,昨兒在橋上問你是哪家的野丫頭——是世兄不對,世兄給你賠不是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35 AM


第二十七章:買賣

  善桐不由得就是一怔,她定睛看了桂含沁一眼,又掃了許鳳佳方向一道眼風,抿了抿唇,倒是落落大方地道,「沒什麼,世兄別介意。」

  想了想,又不禁加上一句,「雖說是問得刻薄了些,不過一句話嘛,算了,不和你計較。」

  許鳳佳似乎輕哼了一聲,這邊桂含春已經輕聲喝道,「含沁——你還沒給世伯母、世兄行禮呢。」

  一邊說,他一邊對王氏報以歉意的笑,似乎對桂含沁的莽撞散漫深感無奈,卻又拿他沒法。

  王氏自然不會挑這幾個少將軍的禮,她興味十足地看著這對兄弟之間的對話,聽桂含春這樣一說,只是擺了擺手笑道,「哎喲,不要緊,多大的事兒。說起來,還是我們三妞不懂事,給你們添麻煩了。」

  桂含沁一邊行過禮叫了世伯母,一邊又笑嘻嘻地說,「不麻煩,不麻煩,要不是三世妹這一跤,我還不知道許六哥有這樣好的武藝,能夠在冰面上自如來去。」

  他沖許鳳佳擠了擠眼睛,許鳳佳本來被善桐看得沒有好氣,經過含沁這麼胡攪蠻纏一番,也不禁露出笑意,沒好氣地道,「說武藝,誰能和你們桂家幾兄弟比?我這點輕身工夫那是班門弄斧,藏拙還來不及呢。」』

  他雖然渾身都是不經意的京城子弟傲氣,但和桂含沁說話時,倒是一點都沒有帶出來,兩人對著嘲笑了那麼一兩句,還是桂含春有些無奈地出面制止,持重道,「當著老夫人、世伯母的面呢——」

  人老了老了,就愛和這樣逗趣的小輩說話,更何況桂含沁和老太太還有遠親。老太太被逗得合不攏嘴,連聲道,「好風趣的小崽子。」

  王氏卻是抿唇一笑,誇獎桂含春,「我看著少將軍也真穩重。」

  善桐又乘著長輩們不注意,劃著臉去羞許鳳佳,除了善檀還一本正經地和三個少將軍互相見禮,屋內三個人,竟是都各有各的忙,氣氛一下就軟和下來,沒了剛見面的生澀,倒多了幾分圍爐夜話一般的溫馨。

  這眾人剛見面,互相見禮雖然煩瑣,但也是必行之禮,善桐見善檀行禮過了,也就上前和許鳳佳互相見禮,正兒八經地道,「小女楊三妞,見過世兄。」

  當時女子閨名,按理當然是不該隨便透露出來的。不過一般也就自稱個三娘子,或是楊三,三妞這樣鄉土氣味濃重的說法,也只有鄉野村姑會用。善桐這樣一說,分明是報復許鳳佳喊她野丫頭,許鳳佳眼底火光一閃,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他悻悻然地回了半禮,便不再搭理善桐。善桐又給桂含春、桂含沁兄弟見禮,桂含春眼底含著笑意,居然也難得地誇了她一句,「三世妹真是口舌便給。」

  這話和善桐的話一樣,味道很深,善桐倒是聽出來了,心中對桂含春「老成持重」的觀感,立刻打了個折扣,在心底道,「沒想到你也是個嘴皮子刻薄的,哼,三個少將軍,沒一個好東西!」

  桂含沁還是那似乎笑眯眯,又似乎沒睡醒,對善桐的請安他倒是回得中規中矩,這樣互相見禮完了,眾人又不免和兩個軍官行禮——這才知道一個姓蕭一個姓夏,身上都有五品的功名。

  這一次兩個老帥可是下血本了,雖說軍官升官快,這些年戰事不斷,更是養出了一群軍中新貴,但正五品的軍官,陪著這幾個豪門世族的少爺們一道進楊家村來,這樣大的聲勢,所求要小也難。

  老太太面上還笑著,心中卻極速地掂量起了老帥們的胃口和宗房的家底。

  雖說兒子那邊要照應,不能讓他的差事太難辦,不能身為內眷反而給兒子丟份子。但族裡的情分也要顧,這麼多年的老親了,去年收成不好,明年開春好些人家種糧還不知道有沒有呢。族庫要是傾其所有,來年如何接濟窮苦族人?更別說族庫其實就是宗房自己的私庫,這有得還的才叫借,萬一兵敗了可真不叫借了,那就叫肉包子打狗……宗房總不至於能全從族庫裡出血。糧是肯定要給的,怎麼給給多少,族內各房人如何分擔,實在是讓人頭疼。

  實在不行,說不得也得開開口,提一提慕容家了……唉,其實桂家剛和慕容家結親呢,這麼新鮮的親家,他們又哪裡想不到——是了,從甘肅過來是先到楊家村再進天水更順路……

  老太太出神,王氏雖然心事也重,卻也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待客的擔子,同善檀一道一長一短地問過了甘肅的情況。許鳳佳和桂含沁倒都沒說什麼,十有八九,都是桂含春出面作答——雖然善桐覺得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很顯然,這一位少將軍,可是三位少年裡最沉穩的一個了。

  「今年冬天還勉強過得去,我們收成不好,北戎收成就更不好了,進冬時來犯兩次,都被打退了。我們要追出去,路也不好走,他們要打進來更沒有辦法。」今日桂含春打扮得也頗為光鮮,一身玄色團花曳撒,倒顯得他有了幾分富貴氣,雖然這富貴氣裡又透了徹骨的誠懇,並不如許鳳佳那樣在漫不經心中透出了矜貴,但他唇畔含笑,認認真真望著王氏、善檀的樣子,倒格外讓人放心,叫人心底明白,這位少年郎辦事的確是妥當的。「因此進了冬沒有多少事,兵士們也可以分散開來操練的操練,整頓的整頓。」

  「就是沒想到路居然壞了!」老夫人回過神來,不禁就皺起了眉頭。「這事可難辦得很,知道是怎麼壞的嗎?」

  桂含春還沒說話,許鳳佳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今年進了冬天雪多,進臘月之前天氣忽然一暖,反常得和小陽春一樣。雪一化就壞了,道路崩裂,又一冷全都上凍,現在一時半會恐怕也修不好。」

  他看了桂含春一眼,若無其事地道,「榆林大倉的補給現下還是充足的,就是要修路也不知花多少時間,京城到定西一線又有好幾處地方和甘肅一樣路都壞了,到了明年開春還修不好……恐怕大傢伙就得斷糧了。」

  都說世家子弟,三代看吃四代看穿,其實是不是大門大戶出身,第一就看談吐。別看許鳳佳這矜貴傲慢的感覺環繞周身似乎揮之不去,一旦說起正事,立刻是一臉的嚴肅,說話條理清晰,潛臺詞含而不露卻又分明易懂,十幾歲的少年能把話說得這樣清楚得體的,其實不多。

  王氏不禁在心裡就歎了口氣:家裡這幾個孩子,也就是梧哥幾年以後,可以有這樣的談吐了。如果榆哥……

  她一下收住了這不該有的念頭,略帶焦慮地蹙起了眉尖,也把眼神調轉向了婆婆。

  談話至此,其實已經觸及核心。老太太不知道借糧專員們的胃口有多大,借糧人卻也不可能對楊家村的底細一清二楚。要得太多,那就把楊家得罪得太狠了,兩邊結怨至少對於桂家在西北行事毫無好處——許家在小四房大爺那裡也不好交待;要得太少顯然又難以滿足老帥們的需要。所以不但老太太想要知道對方的肚皮有多大,這一群人,自然也想要知道楊家村這鍋飯裡,到底有多少米粒兒。

  現擺著老太太是村裡的老人,又是二老爺的親娘,也因此,這三位少將軍這邊才安頓下來,那邊火急火燎地就帶了人來拜會老太太,為的自然是探一探老人家的口風了。

  老太太心念電轉,一時間竟難得地犯了難,在幾個數字之間斟酌難下,咬了咬牙,索性就問許鳳佳,「打開天窗說亮話,少將軍,這一次你們過來,心裡是預算了多少呢?」

  她掃了屋內眾人一眼,又道,「這裡都是自己人,說話不必忌諱,我老婆子年紀大了你也不必回避,要覺得不方便說出口,就附耳密語一兩句,也讓老太婆心裡有個數兒。」

  許鳳佳先看了兩個中年軍官一眼,又和桂家兄弟交換了幾個眼神,他摸著下巴還沒有說話,桂含春卻從容一笑,欣然道,「老夫人真是爽快,如此明人不說暗話——」

  他便果然起身踱到老太太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話。

  老太太臉色驟變,幾乎連想都不曾想,她斬釘截鐵地道,「這個數字,絕不可行!」

  屋內的氣氛似乎一下就僵冷了起來,王氏反射性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善桐一臉的懵懂,知道她也沒有聽著。便一心一意地望著婆婆,許鳳佳調整了坐姿,這個少年將軍已經沉下臉來,似乎並未習慣這樣不留情面的拒絕,此時身子前傾——竟活像一頭年輕的豹子,有了擇人欲噬的氣魄。就連桂含沁都一下睜大了眼,迷迷噔噔地望著老太太,沉吟著沒有說話。

  桂含春卻是一臉的沉穩,他似乎一點都沒有動怒的意思,眼神甚至一直沒有離開老太太的眼睛,就這樣誠懇地盯著老太太道,「老夫人,這數字大了些,我們也是知道的。可將士們保衛的正是大秦的疆土,說得難聽些,定西到鳳翔就是八百里路,延安到鳳翔更近。士兵吃不飽肚子鬧了嘩變,怕的不是他們擄掠百姓——我們桂家和許家的兵,還不至於這麼下作。」

  說到此處,他不經意地頓了一頓,見老太太微微色變,又懇切地道,「怕的是北戎在我們自己亂起來的時候乘虛而入,那幫蠻子,老夫人您也是知道的……當年闖進來燒殺擄掠——」

  「夠了!」老太太面色有些發白,她咬著牙道,「我老太婆活得久,見識過北戎的厲害,還輪不到你們小娃娃講故事一樣講給我聽!」

  畢竟是久居人上說一不二慣了,老人家情緒激蕩之下,對著這幾個身份不比二老爺低的少年將軍,居然也用了這樣的語氣。

  眾人都尚未說話時,善檀已經歉然道,「先祖父正是沒於邊亂……」

  桂含春忙一疊聲致歉,老太太胸口起伏不定,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屋內氣氛一時陷入僵局,許鳳佳咬著下唇沉思不語,神色越見嚴厲,似乎思緒已經飛出了眼前。桂含沁輪著眼珠子,看了看兩個軍官,又看了看老太太,他忽然問善桐。

  「哎,三妞,昨兒在你身後那一位年輕的公子,也是你們家的世兄嗎?」

  善桐氣鼓鼓地白了桂含沁一眼,雖然惱他自來熟地就叫了自己的小名,卻還是回道,「那是諸家的大少爺,也是昨兒剛到。我不認識他,只是見到了招呼一下。」

  「噢,原來是諸家的世兄。」桂含沁拍了拍腦門子,回身就和許鳳佳拉起家常,「哎,說起來,諸家來這怕也是借糧的,許六哥,咱們可得提防起來,別讓諸家獅子大開口硬是搶先分走一份去。」

  許鳳佳還未說話,老太太倒是忍不住開口了,「怎麼,他來村子裡,還真是借糧來的?我原以為是,可又……說起來也是甘肅有數的大戶——」

  「今年收成不好,甘肅治安更亂,諸家是遭馬賊了。」許鳳佳低沉地道,「十幾綹鬍子匯合在一起,諸家村雖沒死人,可糧食幾乎也被淘換盡了。聽說是連種糧都沒有全保住……」

  他神色嚴肅,語氣沉重,這一番話說得善桐倒發起了抖——她從來未曾想到,這馬賊進犯一事,居然會真的發生在自己身邊。

  桂含沁又笑嘻嘻地道,「哎,二哥,都說這一次是多虧了諸大少爺出面斡旋,才沒出人命來著。不想這一次還是他出面張羅借糧,英雄出少年欸——他雖沒功名,可把你和咱許六哥比下去啦!」

  桂含春穩穩當當地擺了擺手,「諸世兄一心要考武進士,這才不曾入伍,否則以他的身份,在江南謀個職位卻也不難。他志向高潔,我們如何能比。」

  客氣完了,才又橫含沁一眼,低聲道,「你別老東拉西扯插科打諢,仔細回去不給你飯吃。」

  他雖然穩重大方,但對含沁卻似乎很是無奈,連這威脅,都透了三分無力。桂含沁扮了個鬼臉,卻似乎一點都不把兄長的威脅放在心上,他迎著老太太的黑臉,又看了兩個千戶一眼,欣然道,「世外姨祖母,您別瞪我,您瞪得我心慌——嘿嘿,許六哥,您也該揭盅啦,免得外姨祖母要用眼神呀,活吃了我。」

  他憊懶無賴到這個地步,幾乎和溫三爺有得一拼,偏偏年紀小嘴又甜,不過剛和老太太認了親,東拉西扯就是一個外姨祖母叫起來,叫人有火也發不出。老太太哼了一聲沒有好氣,只是冷冷地望向了許鳳佳。

  許鳳佳略作躊躇,便向前壓了壓身子,鄭重地道,「世家大族之間互相照拂,本是常理,尤其四姨夫雖然人在江南,但多次來信叮囑,請我們照拂族人。鳳佳受到諸家村一事震動,此來還帶了二十親兵,以為貴族守衛門戶之用——」

  他話還沒有說完,老夫人已經動容,「難道是平國公威震天下,可以以一當百的三百親衛?」

  這位身份尊貴的許少將軍面上掠過了一縷笑意,他傲然道,「正是親衛中人。」

  只是這一句話,便有無限鐵血,噴薄而出。

  老夫人一拍桌子,斷然道,「這筆買賣,我看做得!」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36 AM


第二十八章:撩惹

  有了老太太的這句話,接下來的對話自然就輕鬆了不少。桂含沁沖老太太擠了擠眼睛,他甜甜地道,「外姨祖母,您真是巾幗英雄,老而彌堅。這句話說得真是擲地有聲,外姨孫聽了,心裡佩服得很!」

  老太太雖然嚴肅,但也不禁是一臉的笑意,指著桂含沁笑道,「真是個小鬼靈精,你也別急著敲磚釘腳,我告訴你,這事我老太婆說了不算——」

  她又看了那兩名中年軍官一眼,加重了語氣,「就是宗房說了也都不算,能不能成事,還得看族裡幾個大宗的意思。要是大家都說不成,老婆子沒那麼大本事,能力排眾議,給你們把事辦成。恐怕就是宗房,也都難說。」

  那兩名軍官對視了一眼,其中姓蕭的那位輕輕咳嗽了一聲,站起身道,「少將軍——」

  老太太也看了王氏一眼,眼神中似乎有些別的東西。王氏看在眼裡,略一琢磨已經會意,她笑著站起身來,招呼三個少年人,「好啦,大事說定了,小事咱們也管不了,幾個世侄早上來得早,且隨伯母用些點心吧。」

  這幾個身份尊貴的第二代,這一次來與其說是辦事的,倒不如說是來撐場面的,很多細節和這群嘴上沒毛的大孩子商量,老太太自然也不放心。既然買賣已經做了一半,這剩下的事該怎麼操辦,自然要辦事的人來細談了。

  這裡面的道理,善桐雖然半懂不懂的,卻也知道自己退場的時間到了。她偎在母親身邊,想要跟母親一道混出去,以便逃到院子裡玩耍。沒想到祖母眼睛一斜,卻是看向了美人拳,小姑娘暗暗歎了口氣,卻也識趣地笑了開來,「祖母,我給您捶腿。」

  老太太滿意地嗯了一聲,目送著王氏、善檀帶著這幾個毛頭小子出了裡屋,這才換出憂色來,淡淡地道,「這一次諸位既然開了這麼大的口……可見這一場仗,不是一時半會就可以打完的了?」

  善桐心底頓時又對祖母多了幾分佩服:她雖然旁聽了整場對話,但卻從未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老帥們的要求。直到聽到祖母這一問,才明白一葉落已知天下秋,更何況糧草這樣和軍情緊密相關的消息,更是可以從一點資訊,推演出整個大局來。

  祖母這麼一說,她頓時有恍然大悟之感,可祖母要是不說,善桐自己是決計不會有這個想法的……

  她一邊想,一邊越發留心地聽那蕭軍官道,「老夫人真是慧眼如炬,其實這戰況怎麼說都還是有利的——」

  他看了善桐一眼,老太太立刻道,「我這個小孫女人很懂事,不該說的,決不會亂說。」

  善桐也脆聲道,「請世叔放心,善桐知道該怎麼說話的。」

  蕭軍官到底還是壓低了幾分聲音,他輕聲道,「最重要是恐怕京城附近的幾個大糧倉,倉儲也沒有那麼十足了。還要從江南調糧上來……這裡頭一進一出,花的時間就長了。」

  糧倉空了,對於前線來說是個毀滅性的打擊,楊家村自然也要受池魚之殃,老太太神色驟變,一下就直起了身子,又驚又懼地道,「這樣說,明年開春就算路修好了,糧食一下還進不來?」

  蕭軍官露出了一絲苦笑,他點了點頭,卻不曾再說些什麼。

  善桐心裡卻冒出了無數個泡泡:即使她年紀小,卻也知道這糧倉裡的儲糧,通常都是滿的,才能支應軍糧的需求。尤其是陝甘一帶,戰線拉得很長,要支應大兵,當然要後方的支援。可此時後方糧倉居然空虛,那這事兒——

  這事兒,可不就鬧得太大了?

  她想要繼續往下細問,追問到底該由誰來為這件事負責,皇上又知道不知道這件事,想要追問這件事該如何解決——可看了看祖母的臉色,又把所有問題都吞進了肚子裡。

  該問的,祖母肯定不會不問,不該問的,自己問出來也沒有用……

  忽然間,她明白了母親的教誨:話出口前再想一想,很多時候,可以避免無數麻煩。至少此刻,就給她避免了一場數落。

  老太太卻也沒有多問。

  很多事問了也是僭越,倒不如不知道為好。橫豎知道不知道,也不能如何。

  「倒是我老婆子小氣了。」她淡淡地道,「若是京城無法支應,只怕楊家村這點糧食,不過是杯水車薪。」

  她歎了口氣,又道,「罷了,能挨得一日是一日吧,真的不成了,那也是天命!」

  見蕭軍官面上也有隱隱的悲苦之色,老太太心中是更涼了幾分——如果情況稍微樂觀一點,這時候蕭軍官是一定會出言寬慰的……

  她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只是不動聲色地道,「不過,老太婆還是那句話,這件事小五房說了不算,宗房說了不算,就是小四房大爺站在這裡,他說了也不算。楊家村百年繁衍,有出息的子弟不少,各房是山頭林立,誰也壓不過誰。單單就說這借糧的事,你們要的分量太大,從族庫出是肯定不夠的。我們小五房之外,還有幾房是必須要拜訪的。」

  老太太換了一個姿勢,又舉起手來,為蕭軍官解說道,「老十六房多年來書香世代,這一代雖然沒有出官,但善字輩的幾個孫子都已經有了秀才的功名。在族裡人望一向不低,且家境也十分富裕,是族裡的地主之一。最難得房主深明大義一心國事,只要略微告知實情,肯定會傾囊相助……」

  「小二房兒子多,雖然也沒有出過官,但和宗房走得近,族裡有事也肯出面幫忙,在族中人望也不低的。他們家家產雖然不算豐富,但聲音響亮,能得到一句好話就省事多了。」老太太眯著眼,動了動手指,又把水煙袋推到一邊,打起精神續道,「又都是族田的管事……族庫的底細,他們心裡是最清楚的了。」

  善桐雖然在楊家村長大,但從來只知道這家窮那家富,背地裡的故事竟是從來沒有想過,一時間倒是比蕭軍官聽得還更入神些。

  「老三房呢,你們不用太操心,那是小四房的大恩人,這些年來受到小四房的提拔。現在小四房的親戚上門了,當然沒有怠慢的道理。」老太太又徐徐出了一口氣,她略帶疲憊地道,「就是外九房要略略廢些心思——其實也沒有什麼,他們家和甘肅諸家是親戚,眼下諸家上門借糧了,當然不能怠慢。這樣一來,還肯拿出多少勞軍,那就要你們去下工夫了。」

  她頓了頓,語帶玄機,「外九房別看聲勢不大,在族裡聲音也小,但你們卻不好小看了去——這是族裡唯一一戶經商的人家。現在的商賈能有多富,您心裡也是明白的……」

  蕭軍官臉上就現出了貨真價實的感激之色,他站起身來長揖到地,同那夏軍官齊聲道,「老夫人盡心提點,下官等感激不盡!」

  老太太擺了擺手,她刻板的臉上綻出了一絲笑意,「你們和海清也是同僚,大家共事,能幫襯的就互相幫襯起來,其實也不算什麼事兒……還有些沾邊就倒楣的宗房,越發一併告訴你們了。免得行事不慎鬧出口角,又是麻煩手尾。」

  如此又說了一盞茶工夫,兩名軍官這才起身告辭,老太太牽著善桐一路送到了門口,正好善檀也送了三位少將軍從邊廂出來。幾人照了面,桂含春、許鳳佳都先看蕭軍官的臉色,含沁卻是笑眯眯地和善檀嘮嗑,「這可是表哥你說的,眼下糧食緊我不說什麼,日後等過了這一關,我上楊家村來找你,表哥可不許賴賬,你說得這些個菜名兒我是都記在心裡了——」

  這個人油嘴滑舌,有時候有用,有時候卻簡直不分場合惹人討厭,善桐翻了個白眼,老太太在她身邊沒有看到,別人倒是都看著了。許鳳佳忍不住噗嗤一笑,桂含春搖了搖頭,唇邊也泛起了一絲笑意,他先給老太太請了安道了別,又轉向善檀客氣了幾句,才轉過身來,輕聲對善桐道,「世妹,最近世道不大太平,恐怕往下開春了之後還會有事,以後沒事,最好少出村牆……」

  善桐不禁微微一怔:桂含春雖然也被她認作了壞東西,但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分明是帶了絲絲的關心與善意,溫厚醇正得讓人打從心底暖上來。倒是讓善桐有了三分自愧。

  自己是有些誤會他了……說不定壞的只是許鳳佳和那個桂含沁罷了,這個桂家二少爺,是個好人呢。

  才要開聲謝過,桂含春卻沒有等她回話,就又沖她微微一笑,就轉過身子,在善檀的帶領下出了院門。

  這一行三位少將軍的來訪,當然在楊家村內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才只剛吃過中飯,就有些年邁的老人家拄著拐杖進了小五房的大門,慕容氏、蕭氏等人自然也沒閑著,老輩人來找老太太嘮嗑,這中間一輩的奶奶太太,自然是來找三太太、四太太了。反而是王氏因為才回村子沒多久,交遊究竟不廣,便難得地得了半日的空閒。她沒有去主屋蹭熱鬧,也沒有再竄門子,而是留在家裡和善榴一道張羅著支使下人們將這二進小院裡裡外外都擦洗了一遍,這才在炕邊安安閒閑地坐下來,和女兒嘮嗑。

  「你嬤嬤奶奶說得對,這姻緣我看著倒是好的。」她一邊說一邊看善榴的臉色,「雖說是比你小了三歲,但出身好,身上也帶著官位,副千戶不管是不是實職,那也是正五品了。你爹運動了這麼半生,現在也就是個四品,將來能再上一步在三品告老,已經不錯了。武將就不一樣了,現在朝廷有戰事官位升得快,他做的又是見功討好的事……」

  善榴抿著唇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輕聲道,「娘,我們不忌諱女方大,沒准人家忌諱呢?八字沒有一撇……」

  「這不就是怕你忌諱?」王氏蹙眉道,「你先不忌諱了,娘這才能找人去打聽,去說合。桂家老九房那是沒得挑,一等一的好人家了。二少爺我也見過,比他那個弟弟要穩重得多,又不至於太固執死板,人雖然還小,但行事是有板有眼的一點都不掉鏈子。」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如果他和世子爺的身份掉了個個兒,這話我就不提了。許世子年輕高傲目無下塵,我們這樣的人家,平國公府也不放在眼裡。再說又是將來的國公爺……這位要是大少爺,娘也不想高攀,偏偏又是二少爺——」

  她見女兒不大說話,只是垂下頭擺弄著辮梢,輕咬下唇,一臉若有若無的倔強,便知道其實善榴還是顧慮到年紀差距,恐怕對桂含春也還有疑慮——畢竟是沒有親眼看過。女兒年紀越大,越是自重,也怕輕許了終生一生抱憾……

  她又盤算了一番,才將此事按下,只寬慰善榴,「不要緊,就是問一問你的意思。我看你祖母也有些別的想頭……這幾個少爺倒是都還沒說親,沒准是便宜了你哪一個族姐族妹也說不定的!」

  這件事不牽扯到自己,善榴就頓時鬆了一口氣,她也不禁露出笑意,低聲道,「要不是妞妞兒實在太小,其實說起來,桂二少和妞妞兒也就差了四五歲……」

  姐姐沒說親,哪有給妹妹說親的道理?王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難得地頂了女兒額角一下,「你啊,有什麼好的都想著你妹妹,恨不得是先把世上所有的好東西先給了她,再想到自己!」

  她頓了頓,側頭稍微一想,又自失地笑了,「不過眼下楊家村裡打著這個主意的人家,絕不止我們一戶。這件事終究還得看家長的意思,老太太要不願意出手,到底還是難辦。」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當然不可能私定終生,即使善榴本人滿意桂含春,這件事也要通過老太太的人脈設法輾轉托人提親,王氏和桂家素無往來,更重要的是對於西北人脈關係生疏至極,這件事要成,十分裡有三分在善榴,倒有七分在老太太身上。

  王氏一邊喝茶,心中一邊已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一時往窗外一望,見善桐從側門進了院子,一蹦一跳地往門外去了,又忙隔著窗子喊她進來問,「你上哪去?」

  善桐眨巴著眼道,「我找善喜玩一會兒,直接進主屋吃晚飯去。」

  她甩了甩手裡的小包袱皮兒,笑道,「善喜說借我幾本書看,我拿包袱裝了,讓張姑姑幫我抱回來!」

  女兒真是大了,一天天越發知道上進。王氏本來還想說她幾句,聽善桐這樣一說,頓時一心柔軟,揮揮手放她去了,又隔著窗戶在暮靄中目送她出了門,這才轉過頭來繼續和善榆閒話不提。

  那邊善桐出了門,卻如出籠小鳥一般,她見天色還早,又想找善榆等人玩耍,因還記得桂含春的囑咐,沒有敢往村邊走。想著善榆等人怕是在祖祠邊上的空地裡聚著玩耍也未必,便一路尋尋覓覓,蹦蹦跳跳地小跑了過去。才在半路,便又遇見許鳳佳從巷子裡踱出來,見到是她,又似笑非笑地招呼,「野丫頭,又出來野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40 AM


第二十九章:請托

  善桐見到是他,心中倒是先有了三分的不快,她雖然並不害怕這個獸一樣勃勃野性的少將軍,但也顧忌著他的尊貴身份——很多事在這樣一種身份上,小事也要變作大事。萬一弄巧成拙兩邊又拌了嘴,反而更鬧出麻煩。因此倒是想要扭頭跑走,懶得搭理許鳳佳。

  她身形才動,又見許鳳佳抱著手斜斜靠在牆上,臉上似乎有些嘲笑,好像在笑自己沒膽子。一時間不禁有些不忿,轉了轉眼珠子又轉回了身子,略帶了不快地道,「我才不是野丫頭呢!野小子少將軍。」

  許鳳佳顯然被她逗得很是開心,他火一樣明亮而灼熱的眼睛更亮了,站直了身子望了望天色,又伸展了一下身子,漫不經心地道,「三小姐膽子還真不小——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善桐稍微一伸頭,就看到小二房家院門口有好些人在探頭探腦地瞧熱鬧,便知道這是借糧的那批人已經開始四處拜山頭了。許鳳佳多半是又當過了幌子,眼下是溜號出來散心的。她對許鳳佳倒是起了一份敬佩:從早上忙到現在,這幌子也實在是當得不輕鬆。許鳳佳輩分還小,要是從小四房大太太的親戚關係論起來,恐怕進一次門就得行無數的禮,更別說和同輩們的廝認見禮了。

  善桐想到這裡,就有些感同身受,覺得他也不容易。對許鳳佳的敵意不禁消退了些許,她笑著說,「我去找我大哥玩,要是找不到,就回去吃飯。你們晚上在哪兒吃?」

  許鳳佳撇了撇嘴,往後看了一眼,「主人家自然是要留飯的了,不過多半還是回下處去。」

  這個傲慢的少年世子爺一旦不再擺譜,其實也並不太讓人討厭。慢吞吞的話聲似乎總是有些意在言外,可這一回善桐卻不大明白了。她想問,『為什麼不在小二房吃飯』,但又怕問出口來被許鳳佳嘲笑,便沒有開口。沖許鳳佳點了點頭,就要穿過他身邊去。

  不想世子爺似乎忽然間來了興致,善桐才經過他身側,又被他叫住了道,「你說要找你大哥去,這麼說,離晚飯還有些時辰?」

  見善桐納悶地點了點頭,許鳳佳眼神又一閃一閃地,他露出了一口白牙,很親切地說,「愚兄曾聽四姨夫多次提起楊家村內的往事,只是初來乍到,竟不知道四姨夫當年故居何處。三世妹,你若是無事,能否帶愚兄前去瞻仰長輩祖居?」

  他忽然間這樣說話,善桐只覺得渾身毛髮豎起,禁不住好氣又好笑地道,「幹嘛這樣做作!」

  這件事本來也不大,她本想一口答應下來,不過想到小四房的屋子在村牆邊上,自己如果帶著許鳳佳過去,路途遠不說——又實在靠近老七房的屋子。善桐便轉了轉眼珠子,告訴許鳳佳,「你叫我野丫頭,我可不帶你去——」

  見許鳳佳居然眉頭微皺,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久居上位者被人拂了意思之後的不悅,善桐心中倒是覺得有些不對:她原本以為此人是閑坐無聊,偶然間想到親戚家裡看看而已。可沒想到許鳳佳居然在意到了這種地步……

  看來他是真的很仰慕小四房大爺了——善桐心中倒是對許鳳佳又多了一份好感。以他目無下塵的作風,她還真沒想到許鳳佳是這樣發自內心地孝敬仰慕長上。

  「從這兒過去非但遠,而且路也不好走,一來一回你再站在那兒看看,就得小半個時辰。到時候你上哪裡吃飯呀?」善桐畢竟年紀還小,看許鳳佳親切起來,又因為兩人年紀差距不大,就已經你你我我地稱呼上了。她笑道,「倒不如明兒早上起來,你讓宗房派來照應的小廝帶你過去,就在村牆附近,大家都說得上來的。」

  許鳳佳環著手,他的神色緩和下來,又多少有些失落地歎了口氣,淡淡道,「哪有空啊,你當我來就是為了玩兒的?」

  善桐先是一怔,緊接著越發同情起他來。

  說起來,比檀哥還小呢,就是比榆哥大一歲。哥哥成天只知道傻玩,人家就已經要出來辦差了……

  她又看了看天色,想一想,便道,「那我為你找個人帶路好不好呀?」

  許鳳佳露出一絲苦笑,又指了指小巷深處,卻沒有說話。善桐一看之下,卻只見巷子深處隱隱約約,俱是人影,細看之下,卻都是些相對更窮困些的族人,雖然遠遠望著,但也可以看出這些人的神色,倒都是寫滿了好奇。更有些年紀輕些的妙齡少女,看向許鳳佳的眼神,已經寫滿了別樣的東西。

  眼下要找個人來帶路,恐怕年長些的族叔、族兄們,不是惦記著要問這借糧的事,就是惦記著想要世子爺做個東床快婿……這可不是什麼體面人家該有的做派!善桐一時間不禁大窘,想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紅了臉半天才囁嚅道,「唉,西北和京城不一樣……」

  在她小小的心靈中,從來都認為楊家延綿百年以上,楊家村裡的每一個族人,都是古樸厚道、富裕健康、舉止得體的積善之民。此時心智漸開,這才明白即使楊家村也不是世外桃源,在哪裡都有些讓人難堪的舉動。只是平時大家都是族人,倒不覺得什麼,此時當著外人的面,她就覺得那些個沖許鳳佳使眼色的女兒家,實在是輕薄到讓自己都有了些羞愧。

  沒想到世子爺卻沒有因此嘲笑善桐,他反而嚴肅地道,「這沒有什麼!西北民風彪悍,我們在武威、定西的時候,當地的女孩兒更不得了。這和京城當然又不一樣。」

  善桐忽然間覺得許鳳佳其實的確是個好人,雖然他也有種種傲慢之處,但卻似乎並不是自己第一眼時所認定的紈絝子弟。她一時衝動,便笑道,「那我帶你過去吧,不過把你帶到了地頭,我可就要走了。不然吃飯晚了,祖母該數落我啦。」

  許鳳佳轉過眼睛,似乎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善桐,他定睛瞧了許久,才舉步隨著善桐出了巷子,笑道,「我知道你像誰了,你很像我的一個表妹——野丫頭,你今年多大?」

  「過年就十一啦。」善桐始終記恨許鳳佳叫她野丫頭,「我們鄉野村姑,那哪裡會像世子爺的貴戚?世子爺真是抬舉了!」

  許鳳佳哈哈大笑,「她也是你的堂姐呢,不知道你見過沒有,要比你大上兩三歲——我也有幾年沒見她了。」

  善桐就知道他說的是小四房的女兒,小四房和小五房雖然有過來往,但多年來都是異地為官,並未相見。她搖了搖頭,多少帶了些好奇,「我聽說小四房的堂姐妹們全都住在江南,難道世子爺也下過江南去嗎?不過,他們家女兒多,我卻只見過他們家的七姑娘。她還比我小了一歲呢。」

  世子爺的步伐忽然一頓,這位英姿勃發卻猶帶了一絲青澀的少年面上,忽然閃過了一絲意緒,卻是快得沒等善桐看明白就不見了。又過了一會,他才慢吞吞地拉長了聲音,道,「噢?我倒不知道,她和你見過?她不是五六歲就已經去了江南嗎?」

  「嗯。」善桐笑道。「她小名楊棋的對不對?我們年紀差得不大,她去江南之前,有出來我們就在一塊玩兒的。不過她姨娘管得嚴,她人又聽話乖巧,沒我們那麼野,平時總是在屋子裡幫著姨娘做針線,也很少出來。後來還是我先動身去京城的,這一次回來問了善……問了十三房的妹妹,才知道我走了沒多久,她也去江南了。」

  許鳳佳許久沒有說話,善桐也覺得楊棋雖然說起來是許鳳佳的表妹,但她是庶出,人家世子爺未必認這門親的,和他說太多楊棋的事,似乎也有些尷尬。她便安靜下來,只是一邊走,一邊大略向許鳳佳介紹了村子裡的佈局。「這裡你們來過了沒有?這是外九房的院子……嗯,外九房有錢,做糧油生意的——」

  又說了些時候,許鳳佳忽然清了清嗓子,又問她,「楊棋這個人脾氣倔得很,她小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說起來,小四房女兒那麼多,光光是總督那一房就有六七個女兒,雖說排行年紀什麼的,善桐並不太清楚。但許鳳佳先說的自己和他一個表妹很像,這表妹肯定不是楊棋了——年歲對不上,聽是聽得出來,他挺喜歡那個表妹的。怎麼自己一提到楊棋,他就全問起了楊棋的事?

  善桐心中倒覺得有些不對起來,她想問一問許鳳佳,想了想——現在她是越來越覺得,問出口之前想一想,實在是個很不錯的習慣——又收住了口。只是反駁許鳳佳道,「楊棋一點都不倔,她懂事著,聰明著呢。我帶她回家玩了幾次,祖母都說,她雖然才五六歲,但聰明得就好像十五六歲一樣——」

  在她心底,又一塊泛著重重迷霧,幾乎被遺忘到了深處的記憶忽然間浮了上來,善桐的說話聲頓住了。她想到了祖母當時的說話,卻不記得祖母是對著誰說的了,也許是三嬸,也許是四嬸,也或許是嬤嬤奶奶。

  「不過五六歲的孩子,聰明得就像是十五六歲一樣。甚至要比一般二十五、二十六歲的人更沉靜精明。我們家善檀也算是個聰明孩子了,和她一比,竟覺得平庸的很!」祖母話裡滿是譏誚,「嘿嘿,這個姨娘是不得了!她的心大著呢!」

  祖母在記憶中吐的煙圈,又似乎彌漫在了善桐鼻端,傳來了一陣辛辣。

  「這就是沒父沒母沒人教養的壞處了。」祖母當時又說,「別看海東是個能人,這後院的事他就是管不好。十多個姨娘,妻妾相爭,家裡就不安生。少年時父母去得太早,很多事當時真是不覺得。」

  就是現在聽來,這話也實在是太耐人尋味了,善桐就根本不懂為什麼祖母會從楊棋的早慧裡,讀出這些個感想來。她望了許鳳佳一眼,想要問,卻又住了口。

  楊棋畢竟是庶女,世子爺卻是正太太的親戚,很多話現在問出來不要緊,將來連累楊棋不好和世子爺說話,倒是顯得她搬弄是非了。

  許鳳佳畢竟和善桐並不太熟悉,他沒有察覺到善桐的沉默,又似乎是不經意地開了口,「哦?她懂事?嗯……她肯定是剛出娘胎,就聰明得像個小怪物。哼,小小年紀就……」

  話說到這裡,看了善桐一眼,他又收住了口。善桐打量了他幾眼,就是她也看得出來,這位世子爺雖然面上並不太顯露,但提到楊棋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神態,總是有微妙的差別。

  「你到底和楊棋有什麼恩怨呀?」這個問題在心底轉了轉圈,善桐終於沒有忍住,沖口而出。「我說她一個小姑娘,也不能把你往死裡得罪了吧?還是——」

  她一下又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懵懵懂懂地打趣許鳳佳,「世子爺看上了她呀——」

  許鳳佳神色頓時一整,他瞪了善桐一眼,但卻沒有多少斥責,語調也依然是溫和的,「這話可不能亂說!」

  頓了頓,見善桐面露不以為然之色,他又咳嗽了一聲,才慢慢地道,「她還欠我一次呢——姐弟聯手,算計得我好狠!這筆賬,我一定要討回來。」

  善桐望著許鳳佳,又帶著他轉過一個彎,指著院牆道,「那,這就是小四房的院子了。不過他們家院子裡常年就一兩個老家人住的,現在掩著門,怕是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你現在認路了,改日再自己來吧。」

  她和許鳳佳畢竟不熟,含在口中的另一句話就沒有出口:眼神本來就亮晶晶的,提到楊棋的時候,更像是燒起了一把火。楊棋一個小姑娘,能把他怎麼樣?這個人的心胸,也實在是太狹窄了。

  許鳳佳眉頭一皺,居然直接推門進了小四房的院子,善桐見了不禁大急,忙跟著跳進去道,「別,可別,門雖沒關,卻也不是你能隨意進來的呀——」

  才進了院子,話的下半截就又被善桐給忘在了口邊。

  因為小四房的祖屋靠近村牆,她小時候其實並沒有進來探訪過。之所以知道這裡是小四房的祖居,只是因為小四房這些年來紅得太沖。

  在善桐意中,這祖屋雖然方位不大好,太靠近週邊,但應當是極大氣極穩重的,她沒有想到,眼前的景象居然這樣寒酸荒蕪。

  雖說沒有荒涼到令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但屋簷上的青草,腐朽的門條窗框……那泛黃的窗紙——說起來,楊棋也就是走了四年。可看這堂屋失修的樣子,怎麼也並不止四年。

  再說,就算這裡沒有人住,按小四房如今的富貴,時不時修繕一番,能費幾個大子兒?小四房大爺居然輕忽成這樣,連修繕都不修繕?

  許鳳佳環視周圍,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他忽然繞到堂屋背後,推開一扇門進了內院——腳步居然邁得飛快,善桐要跟上去都沒來得及。

  此時天色已晚,慘紅夕陽掛在天邊,沉沉地壓在了屋簷邊上,這寒冷而沒有一點生機的院子,竟讓善桐略微有些害怕起來。她壯著膽子想要跟在許鳳佳背後推門而入,可是推開門探出頭去,只見長長的甬道,兩邊似乎都沒有人跡,許鳳佳竟是不知道走哪兒去了。

  想要不等他自己回去,可走到院門邊上,又見到巷子對過老七房的院門開了,溫老三正叉著腰站在門口,不知和院子裡的誰吵架。善桐想到自己這幾天來已經惹出了無數的事,今日裡要是再和溫老三發生什麼故事,實在是太沒臉面對母親、祖母。一時間竟是進退兩難,僵在了當地。

  正躊躇時,卻只見在一片血紅的暮色之中,又有人緩緩走來,看面孔穿著,也是少年形象。只是光線一時逆行,善桐竟沒看清楚他的臉,只聽到溫老三住了罵聲,咧嘴問了一聲好。

  「桂少將軍,怎地貴腳踏了這賤地——」一句話沒說完,又扭頭去罵院子裡的那個誰,污言穢語,簡直不堪入耳。聽得善桐面色更苦,只得探出頭去,悄悄地沖那桂家的少年招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45 AM


第三十章:可愛


  「桂少將軍,怎地貴腳踏了這賤地——」一句話沒說完,又扭頭去罵院子裡的那個誰,污言穢語,簡直不堪入耳。聽得善桐面色更苦,只得探出頭去,悄悄地沖那桂家的少年招手。

  此時此刻,不論是誰在她跟前出現,只要不比溫三爺更無賴。善桐自然都樂於向此人求助脫身。不過當此人走近了,她認出來是桂含春不是桂含沁時,卻不由還是暗自鬆了一口氣:雖然桂含沁似乎也並不含糊,但他油嘴滑舌,總是給人以輕浮而不可靠的印象。桂含春就要穩重得多了,且個性溫厚,恐怕不會因為自己的膽怯取笑自己。

  果然,桂含春雖然見到善桐偷偷摸摸躲在院門邊上,卻並沒有嘲笑戲謔,只是略帶吃驚地望著善桐,溫溫和和地問她,「怎麼,眼看著就要吃晚飯了,三世妹卻跑到這裡來?」

  善桐雖然慌張,但卻並不笨拙,她先合上了院門,才道,「桂——嗯……桂世兄是來找許家那個世子爺的吧?剛才在小二房的巷子口,他央求我帶他來小四房的院子裡看看,我本來不想來的,結果他這樣一說那樣一說……我又沒忍心就帶他來了!結果人一到這裡,就跑沒影了!」

  她不禁跺了跺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我要追進去的,這裡多少年沒有人了,我又……我又有點怕。」

  桂含春眼底閃過了一絲笑意,令這個剛健樸素的少年臉上,多了一絲柔和,他先道,「原來野丫頭也有怕的時候?」見善桐雙眼圓睜,又不禁微微發噱,轉而安慰道,「是許少將軍不對,這裡沒有人煙,他怎麼也不該留你一人——不要緊,一會我們一道出去,我把你送回去。」

  一邊說,桂含春一邊環顧周圍,以他的沉穩,亦不由得露出了些許驚異。善桐看他神色,已經猜到他的想法,她感激桂含春沒有怎麼笑話自己,心底對他已經多了幾分親近,沒等桂含春說話,便壓低了聲音,輕聲道,「我也覺得古怪呢,這一帶是村子裡比較偏僻的地頭了,我很少過來。沒想到進來一看,這麼破破爛爛的,和小四房的富貴可一點都不襯。」

  桂含春遊目四顧,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又問善桐,「許少將軍往哪裡走了?」

  見善桐指著甬道,他便推開門也要跟進去尋找,善桐害怕自己被丟下,便緊緊跟在桂含春身後。只覺得這甬道長得慎人,且夕陽顏色又紅得厲害,沒走幾步,她心底想到了柏哥沒事時說來嚇她的鬼故事,居然真的打從心底毛骨悚然起來。左顧右盼時,恨不得兄姐中有一個人可以在此現身,好讓她依偎進去。

  兩個人先找了一邊,見那甬道盡頭的小院子上了鎖,鎖上積了厚厚的灰塵,便知道許鳳佳怕是去了另一邊,轉身而回時,桂含春望了善桐一眼,忽然微微一笑,伸出手遞給善桐道,「世妹牽著我的袖子吧。」

  善桐見桂含春伸手,沒有多想已經把手放到桂含春手心裡——兩人都戴了手套,卻也不覺得什麼,聽了桂含春的話,這才呆呆地問,「怎麼?你的手髒了嗎?我不能牽?」

  桂含春臉上一下就閃過了笑意,他握著拳頭,扭頭咳嗽了兩聲,才慢慢道,「三世妹,你今年十歲,是大姑娘啦。」

  雖說在江南時,十歲的姑娘說不定都開始說親了。但西北人家,十五六歲才定親的也有的是,且善桐一向稚氣未脫,誰也沒把她當個大人看。在她心中,桂含春這樣十三四歲的少年,已經幾乎是隔著輩的大哥哥了,牽個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小時候德寶哥也經常牽著她回祖屋來著。

  聽了桂含春這一說,她一下才明白過來,連忙改為拎著桂含春的衣袖,紅了臉囁嚅道,「我……我忘了!」

  不知怎麼,她又在心裡想:這個人要比許家的世子爺細心得多了,世子爺目無下塵,雖然見面時已經通了年紀,但他肯定轉頭就忘了,這才又要問我。可這位桂少將軍就已經記在心裡了。

  「自己的年紀也能忘?」桂含春眉眼間的笑意越濃,他的語氣卻是溫和的,這話在別人口中,也許是嘲笑,在他口中就像是一個婉轉的打趣,落到人身上軟軟的一點都不疼。

  呆在這人身邊,只覺得自己的頭髮尖兒都要被撫順了,善桐不知不覺已經忘記害怕,她笑嘻嘻地道,「都賴祖母、娘她們,老叫我妞妞兒,我就把自己當個小妞妞了唄。」

  桂含春看她可愛,忍不住騰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笑道,「是啊,你沒戴媽虎帽,不然,我也把你當個七八歲的小妞妞啦。」

  媽虎帽是專給孩子冬日禦寒的大帽子,可以直接遮蓋面孔,只露出兩個眼睛。善桐畢竟是女孩子更愛漂亮,早就求了母親不肯戴媽虎帽了。聽到桂含春打趣她,她有些不依,一邊走一邊說,「也沒有那麼小嘛!都十歲了還戴什麼媽虎帽!我都長得這麼高了——當著祖母的面,桂二哥可千萬別這樣說,不然,祖母又要逼我戴了。」

  不知不覺間,世兄已經為桂二哥取代,這稱呼雖然說不上多親密,但要比假模假式的世兄世妹要來得實誠得多了。

  這孩子真是個西北性子,爽快得和男孩兒一樣。桂含春忍不住又摸了摸她頭上的皮帽,為她正了正帽子,才笑道,「嗯,不說,絕不說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轉進了甬道西邊的小院子,果然見到許鳳佳正背著手和一個老家人說話,一邊側耳細聽那老家人的江南口音,一邊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著小院裡的幾間屋子。

  這幾間屋子,就有了人氣了——在西北冬天,有沒有人氣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有人住的屋子裡才燒炕,有炕就有煙,有暖和氣。看得出,這幾間屋子裡都住了人,雖說窗戶上糊的都是白紙,但影影綽綽,還是能透過白紙,望見屋內物件的輪廓。

  善桐一腳踏進來時,只聽到那老家人的話尾巴,「九姨娘帶著七娘子回去之後,我們倒覺得這屋子到了冬天能暖和些。送九姨娘回去的大哥問了太太,太太說那就把這屋子給奴婢們住……當時七娘子和九姨娘就住在堂屋裡。」

  她看了善桐等人一眼,又壓低了聲音,只是老人家自己也許有些重聽,聲音還是大的。「先九姨娘還只能住在廂房——畢竟七娘子是主子,沒有主子奴才一起住堂屋的道理。還是七娘子懂事後鬧了一場,說沒有姨娘帶睡不著。唉,鄉下地方也沒講究那些……就讓九姨娘搬到堂屋了。」

  她又緊了緊身上披著的大襖子。「廂房冷呢!畢竟是老屋子,覺得連窗縫都漏風!」

  善桐不禁和桂含春面面相覷,又不可置信地去看許鳳佳——小四房的家底有多厚,她並不知道,但怎麼說都是三省總督一品大員。怎麼連自己的祖屋都不肯修繕,搞得回鄉的家人,只能住在這漏風的破屋子裡……

  善桐更是喃喃自語,「怪了,我們一起玩的時候,楊棋從來也沒有抱怨過的。那時候祖屋裡就用玻璃了,楊棋看了,一句羨慕的話都沒有。我還以為她的屋子,肯定也全都裝了玻璃……」

  許鳳佳一下旋風一樣地轉過身來,他略帶不耐煩地瞪了善桐一眼,眼睛亮得就像著了火,又抱著手幾乎是掂量地上下打量著那陳舊的堂屋,似乎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善桐吃了他一眼,不禁有些莫名其妙,更有些委屈,她就求助一樣地去看桂含春。果然桂含春輕輕咳嗽了一聲,出言道,「許六弟,眼看著那邊就要散了。」

  許鳳佳對他倒是很尊重的,他點了點頭,又幾步上前,推開門打量了一下屋內的陳設,轉過身來又沉思了片刻。一抬頭,已是換出了一臉的笑,「沒想到四姨夫老家居然殘破至此。我還想,若是村子裡有事,這裡——」

  他掃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那老家人,一邊說一邊拉著桂含春往外走,只是略略壓低了聲音。「若是村子裡有事,這裡離村牆近些。我做主給親衛們起居,四姨夫也不會見怪的,不過這樣看,恐怕……」

  輕輕幾句話,就把自己的反常給遮蓋得滴水不漏。

  善桐一路緊緊跟在桂含春身邊,一邊聽許鳳佳和桂含春議論起了村子裡有多少適合親衛起居宿衛的地方,一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行動處處出人意表的世子爺。她不禁在心底又感慨了一句:一樣是十三四歲,看看人家,再看看榆哥……

  可不知為什麼,小姑娘卻又隱隱覺得,這個世子爺這一番小四房祖屋來,倒是未必全為了親衛起居的事。

  說穿了。這附近空著的院落雖然不多,但也決不會沒有,這樣的事如果可以談成,自然有宗房出面說話,比他自己自作主張似乎要來得方便得多……這個藉口看著好像很合理,仔細一想又似乎處處都有些牽強。

  善桐眨巴著雙眼,想了半日又不禁有些好笑——人家找不找藉口,好像也不關她的事嘛!

  不過,世子爺聽著似乎真的挺在乎楊棋的。說起來,楊棋現在也是……也是大姑娘了,難道——

  可,可她畢竟是個庶女……雖說善桐自己是不大在乎嫡庶之別的,也從不曾看不起別家的庶子庶女,可京城裡的大戶人家,可不是這個做派。就是自己母親對庶子慈和一些,都有要好的伯母嬸嬸不以為然地告誡母親,「這庶出就是庶出,一家子將來的出息,看的還是嫡子!」

  想到善榆,她心頭又是一痛,只覺得眼前這兩個出色的少年,簡直就是兩把尖刀,攪得自己眼睛一陣酸楚疼痛,幾乎就要流下淚來。

  原來真正出色的少年郎,是桂含春和許鳳佳這個樣子的,雖然跋扈,雖然也有不足,但卻是這樣的……這樣的……這樣的不凡!

  從前她也覺得,哥哥雖然反應慢了些,但和村子裡別家的男兒相比,其實也沒有什麼太不對的地方。村子裡不識字的人也不少,不讀書的人更不少。哥哥的小夥伴們,也沒有嫌棄他是個榆木疙瘩。娘一提到哥哥就傷心成那個樣子,其實多少有些多愁善感了。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是自己見識太少。原來真正優秀的少年,竟是眼前這兩個少年一樣,出身大家舉止有度,年紀雖小,心機卻已經深得自己看都看不透。自己在這兩人跟前,就像是真正的小妞妞,要抬起頭來,才能望得到他們的腳底。

  自己見過的所有青年少年裡,也就只有檀哥,可以和這兩個人比一比了!

  要是哥哥沒有發燒,要是哥哥沒有……今日的他,也許就是這兩個人現在的樣子!

  一時間,她忽然明白了娘的傷心,在這一刻,善桐只覺得自己心頭熱辣辣的,就像是有一把火燒到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燒得她已經是一眼的淚。

  她不敢開口,唯恐自己的聲音已經哽咽。只是鬆開手想要背著臉去擦掉眼淚。沒想到手一動,桂含春就看了過來。

  雖然天色漸漸地黑了,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善桐的不對,一時間倒是嚇了一跳。忙柔聲道,「嗯?三世妹?好好的,怎麼哭了?」

  善桐也嚇了一跳,她忙扭過頭去,逞強道,「我——我沒事的!我才沒哭!」

  卻是一開口,聲音裡就現出了哽咽。倒讓許鳳佳也看了過來,兩個少年交換了一個眼神,均感到了少許無奈。

  桂含春思前想後,只覺得善桐可能是之前一個人在院子裡受到驚嚇,本來情緒就不夠高昂,在裡院又受到許鳳佳的呵斥——一時間委屈之意上湧,又沒被安撫,因此越想越不舒服,這就哭了起來。

  還真是個孩子!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見善桐背過臉去,肩頭一抖一抖的,又覺得這倔強的小姑娘雖然稚氣未脫,但卻也很可愛。便沉了臉沖許鳳佳使了個眼色。

  許鳳佳心中的想法,自然也和桂含春相類,他猶豫了片刻,面上雖有不耐,卻也勉強伸出手來,拍了拍善桐的肩膀,溫言道,「嗯……野丫頭,剛才瞪你那一眼也不是有心的——你還真和善禮很像!嬌生慣養得很,受一點委屈,就要哭起來。」

  想到遠在江南的親表妹,他的眼神又柔和了下來,話中也帶了溫情。「偏偏又這麼倔強,哭就哭了嘛,還不肯認!」

  又哪裡比得上那個心機深沉的庶女,怎麼都沒有眼淚……自己都逼成那樣了,在她眼裡浮現的,除了從容,還是從容……

  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善桐才一露餡,心底就覺得羞恥:當著兩個外人的面如此失態,不是大家女兒的做派。她抹去淚水,又深吸了口氣,將鼻中的酸澀咽進了喉嚨裡,清了清嗓子,才啞著聲音,正正經經地對許鳳佳和桂含春半福了個身,低聲道,「是三妞失態了,請兩位世兄不必在意。許世兄更不必往心裡去,三妞是……」

  她也不約而同,想到了剛才在院子裡的那一段獨處。「是自己嚇自己,想到了村子裡的怪談故事——」

  她略帶羞澀地一笑,桂含春和許鳳佳對視一眼,也都笑了起來。桂含春又為她正了正皮帽,道,「不要緊,不用怕,有我們在呢。」

  他自己沒有妹妹,見善桐哭過之後面色嫣紅,色比林檎,雙眼泛著粉紅柔光,竟是可愛可憐得很。一時間心底倒是微微一動,想道:這丫頭真是又古怪,又……又挺可愛的。雖然晚熟得很,稚氣未脫,但行動也的確有大家風度。

  一邊思忖,一邊又笑道,「嗯,告訴你,鬼怕惡人,也怕我們當兵的丘八爺。有個當兵的在啊,它們才不敢來的!」

  他雖然秉性沉穩也不乏趣致,但畢竟嚴肅一些,又靦腆得很,一向回避女眷——和弟弟們說話哪裡會這樣溫言細語,這哄小孩哄得是疙疙瘩瘩的,語調很有故作歡快之嫌。善桐還沒說話,許鳳佳已經忍不住捧腹大笑,他頂了桂含春一下,笑道,「桂二哥,你這樣說話,我雞皮立起來了!」

  桂含春還未說話,善桐也不禁噗嗤一笑,笑聲脆亮,聲若銀鈴。兩個少年人頓時都鬆了一口氣,帶著善桐步出了院門,許鳳佳站在門口,回身和老家人說話。桂含春才欲回避,低頭要和善桐說話時,卻覺得小女孩的身形又僵硬起來,他有些不解,順著善桐的眼神望過去時,卻見巷子對過那戶人家的院門大敞著,一個憊懶青年正站在門口,不知和誰說得正歡。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46 AM


第三十一章:要臉

  桂含春是何等人也?見了善桐的神色,又想到善桐說的,「這一帶靠近村牆,很是偏僻,我從前也很少過來。」再一打量此人的打扮,便知道這人多半是楊家村裡混混一流的人物,說不定還欺壓過眼前這粉嫩嫩的小姑娘。

  他雖然年紀不比那憊懶青年更大,但也是見識過戰陣的人物,又兼熟習武藝。這麼一個混混還真不放在眼裡,見善桐神色警戒,心中不禁憐意大起,便彎下腰拉起善桐的手,低聲道,「別怕,有我們呢。」

  一邊說,一邊去看許鳳佳。卻見許鳳佳還和那家人說得熱鬧,似乎都未曾留意到這裡的不對。心中不禁就略略犯起了沉吟:才到楊家村,就按捺不住要到這裡來轉轉,扯的那什麼親兵駐紮,根本只是敷衍之詞。借糧的事八字才有了一撇,哪裡就想到這裡了……現在還和那老家人說得這樣用心……

  該不會是和許家、楊家內裡的私事有關吧?

  桂含春雙目一凝,頓時不打算再探究下去。他回過神不緊不慢地帶著善桐走向巷口。只覺得小姑娘的手一開始還有些僵硬,待到靠近那青年,便緊緊地反握住了自己。心中倒是覺得她越發可愛:「雖然膽子大,但卻其實也不是不知道害怕。好像一隻小家雀兒,能飛到人臉前,可要手一動去捉,它早就飛走了。是又膽大又靈醒,還有些嬌嫩嫩的任性。」

  一時間又遺憾起來:只可惜非但家裡,連幾支近親,都沒有女兒,不然,有個這樣可人意兒的小妹妹,也怪有趣的。

  他既然已經暗地裡傾向於善桐,看著那混混的眼神自然只有不善。正想著他要是不識輕重首先挑釁,自己該如何處理才占得住理,又打得痛對方時。兩人已經走近了,那混混又將身子一讓,露出了和他詳談甚歡之人來,一邊哈哈笑道,「你這個小犢子,倒是挺會說話的,中啊,下回進岐山縣遇著你,俺就帶你去——」

  他才要往下說時,一眼看到善桐,頓了頓,便越發放大了聲音道,「去窯子裡耍耍!」

  善桐再小,也知道窯子不是正經地方,一時氣得面色煞白,才要說話。桂含春卻早她一步,喝道,「含沁!你和他胡說八道什麼!」

  他雖然老斥責桂含沁,但當時的語氣和現在的凝重卻是截然不同,顯然已經動了真怒。桂含沁一吐舌頭,一下站直了身子——他年紀雖小,但個子卻不小,之前被溫老三擋住,還是因為自己太懶散,靠在門板上就歪了半邊——走到桂含春身邊,笑嘻嘻地道,「剛好有事過來找你們呢,在巷口遇到這位大哥張望,沒忍住就聊開了。」

  善桐之前見識過桂含春和許鳳佳的為人處事,此時看桂含沁的樣子,越發覺得討厭,又因為溫三爺說得實在是難聽,也不免有些遷怒于桂含沁。她白了桂含沁一眼,並不出聲招呼,桂含沁卻也不以為忤,他沖善桐點了點頭,又背著溫三爺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善桐立刻會過意來,忙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聽溫三爺口中的話,「這窯子裡的姑娘……」一邊沖溫三爺怒目而視,一邊快步出了巷口,遠遠地站著。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溫三爺自然不敢尋釁。桂含沁又和他說了幾句話,他也關門進了院子。巷子口一下又安靜了下來。

  桂含沁這才快步走到桂含春身邊,他忽然神色一整,又低聲道,「剛才打聽了一下,說是岐山縣還平安的,他上回進縣裡也就是四五天前的事,沒聽說鬍子過來的消息!」

  桂含春頓時神色大緩,就連善桐都不禁一驚,心中對桂含沁的輕視立刻全收了起來。豎著耳朵聽桂含沁續道,「我問了問北戎那邊的消息,他倒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看來那群人沒走這條道。」

  桂含春看了善桐一眼,搖頭道,「這件事有爹那邊的人打聽著,你別亂問,也不是你能過問的事——」

  「嗐,順嘴多問一句就問一句了嘛,」桂含沁有了幾分不以為然,他又看了巷子深處的許鳳佳一眼,快速道,「剛才那邊散了之後,出來沒見你人。說是你來找大少爺了,蕭叔夏叔怕出事,又分不開身被留在那邊吃飯了。我就過來找你們,現在過去還趕得上,說是拉了外九房的人來見一見。你們兩個不在總不行的。」

  桂含春一時間倒有了些為難,他看了善桐一眼,還沒說話——善桐都沒回過味來,桂含沁已道,「怎麼,野丫頭自己不懂得回去的路?」

  他的眼神又落到了兩人相交的手上,一時間那迷迷噔噔似乎永遠沒睡醒的丹鳳眼,都瞪大了幾分,唇邊立刻浮上了賊忒兮兮的笑,張口就要說話。善桐一看就知道他沒好話,忙鬆開桂含春的手,怒道,「又說我是野丫頭!野小子野小子野小子!」

  桂含沁扮了個鬼臉,卻沒多搭理善桐,因桂含春已道,「大少爺一時興起,硬要拉她帶路,這耽擱到現在天色晚了……你送她回去?」

  他們兄弟雖然性格很不一樣,但彼此感情似乎非常親密友善,說話態度隨便,背地裡一起喊許鳳佳『大少爺』,那份隱隱的捉狹更是讓人會心一笑。桂含沁看了看善桐,滿不在乎地道,「成,我送!」

  他沖善桐伸出一隻手來,雖然一句話沒說,但眉眼間是寫滿了戲謔,顯然是在笑話善桐剛才牽著桂含春的手。善桐氣呼呼地瞪了桂含沁一眼,又看了看桂含春,想要說一聲謝,但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謝他什麼。只得點了點頭,笑道,「桂二哥,我先走了。」

  「三世妹路上小心。」桂含春也報以微笑,又向桂含沁道,「時辰也晚了,你要餓了,就隨便哪裡吃一口也好,不必一定過來。」

  桂含沁一時間竟怔住了,過了一瞬,才望進桂含春的眼睛裡微微一笑,他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知道二哥疼我。」

  也沒等桂含春回話,便催善桐,「喂,還不走?」

  善桐眨巴著眼,看了看桂含春,又看了看桂含沁,頓了頓才道,「嗯,那桂二哥我走啦!」

  也是沒等桂含春回話,便回過身來,跟著桂含沁一道鑽進了巷子中。

  因今日裡她出門得早,雖然被許鳳佳拉來耽擱了這樣一大會,但其實眼下還沒到吃晚飯的時辰。善桐走得並不太急,反而顯得含沁是走在她前頭的那個,她看含沁拐了幾個彎都是對的,不禁奇道,「咦,你從二房的院子過來的不是?怎麼知道從小四房院子往我家走,是這條路最近?」

  桂含沁哼了一聲,神氣地道,「這有什麼,就是只看一眼堪輿圖,我都能找出一條最近的路來呢。楊家村這樣的地方,走兩遍心裡就有數了。」

  他說話真真假假,似乎是在吹牛皮,又似乎是說的真話。善桐將信將疑,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腔。桂含沁卻打開了話匣子,也放緩了腳步,走在善桐身邊問她,「你和剛才那個善溫大哥,是鬧過什麼彆扭啊?你家這麼富貴,你又才回來村子沒有多久,怎麼就和他不對卯了呢?」

  善桐沒有想到桂含沁連自己剛回村子不久都知道了,也不由得為他的細緻吃驚。她想到含沁和善溫詳談甚歡,就故意嗆他,「你和他談得那樣投機,是他告訴你我和他不對卯?還是他就提了一句,其餘的時候,你們說的都是——都是——」

  窯子這兩個字,她還是說不出口,不過含沁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他笑了笑,淡淡地道,「都是為了你,才和那個什麼楊善溫搭話的,不然,我會理他?我好歹也是個爺呢!」

  善桐吃驚地瞪大了眼,「為了我?」

  她白了桂含沁一眼,怒道,「又說大話!」

  「可不是為了你?」桂含沁索性放慢腳步,為善桐解說道,「我從二房院子裡出來,一打聽,說大少爺跟小五房剛回來的小姑娘不知去哪裡了。再一路問了問,才知道你們是往小四房走。那自然是去小四房的祖屋轉轉,我二哥過來找你們沒回,可見小四房的祖屋是有熱鬧看的。一過來到了巷口,發覺這短巷子裡就兩戶人家,一邊是個大雜院一樣的窩棚,門口還站了一個漢子來回打轉,窺視對門的動靜。又和院子裡的誰罵架,一邊嫌他忽然開了院子裡的門,屋裡風大冷得很,一邊就是不肯關門。」

  他頓住了腳步,喘一口氣又續道,「這樣說來,他肯定是因為你和大少爺、我二哥來了,這才開的門。可大少爺就是再傲慢,也不至於第二天就把這人得罪了吧?他臉上凶光點點,不是沖著大少爺,當然更不是沖著我二哥了,那……」

  「那就是沖著我唄。」善桐忍不住幫桂含沁把話說完了,心中卻是說不出的震驚:沒想到桂含沁看著輕浮得很,其實卻是這樣的聰明,許鳳佳和桂含春比起來,似乎都勝不過這人的敏捷……

  桂含沁哼了一聲,神氣活現地道,「你說,我上去和他攀談,不是為了你,為了誰?」

  雖然人是聰明,但實在是太……太……太不要臉了!

  善桐也哼了一聲,淡淡地道,「我又不大認識你,你管我幹嘛呀?難道你上輩子當 的,看到誰有鬧事吵架的樣子,就趕著要去說和?」

  桂含沁哈哈大笑,也不生氣,反而親昵地捏了捏善桐的鼻子,誇她,「三妞表妹真聰明!」

  他說完這句話,也不顧善桐摸著鼻子氣得跺腳,便不再說話,只是背著手笑眯眯地看著善桐。

  善桐先生了一會氣,忽然明白過來,桂含沁之前半開玩笑,是認過祖母為外姨祖母的……

  這外姨祖母說起來遠,其實民間都喊姨婆。如果桂含沁的外祖父和祖母是親生兄妹,那的確是門近親。若是堂兄妹那就遠了些了,不過善桐倒是未曾聽說祖母還有一個侄女是嫁到桂家的,一時間也不敢斷定桂含沁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並不敢貿然反駁。她靜默了一會,在心中想了想,便慎重道,「不管你是說實話呢,還是訛我,總之,謝謝你的好意啦。其實我是挺怵那個無賴的!」

  桂含沁「哦?」了一聲,眯著眼道,「沒想到野丫頭也有犯怵的時候!」

  善桐翻了個白眼,老實不客氣地道,「我是怕我被他惹著了,忍不住又要鬧出事情來!」

  她又低下調子,不好意思地擺弄起了辮子,「回頭又要遭娘的數落了……」

  桂含沁一下就不說話了,好像沒聽到善桐這話一樣,驀地就斷了聲音。善桐忍不住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臉色,卻因天色太黑,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兩個人並肩行走,一個人不說話總是有幾分尷尬。善桐又忍耐了片刻,終於忍耐不得,輕輕地推了推桂含沁的手,嗔道,「幹嘛不說話呀,天暗了我們又沒打燈籠,本來就陰森森的,你再不說話,我都要害怕了。」

  桂含沁這才回過神來,他的聲音裡又多了幾分笑意,「怕?要不要牽著表哥的手呀?」

  善桐狠狠打落了桂含沁的手,惡狠狠地道,「什麼表哥嘛,臭小子臭小子。」

  桂含沁哈哈大笑,同善桐又說笑了幾句,眼看著祖屋小五房祖屋在望,善桐恐怕自己太活潑又招惹祖母說教,便沒敢再和桂含沁打鬧,住了手兩個人安安靜靜地走了一段,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又自忖和桂含沁熟慣了些,便問道,「我問你呀,分明那聲野丫頭不是你喊的,你也明知道祖母因為那句話不大開心,怎麼你還把這事給攬到自己頭上來?」

  桂含沁不置可否,拉長了聲音長長地嗯了一聲,問,「你真想知道?」

  善桐被他吊起了胃口,一時間倒是把桂含沁當作了善梧似的,不依地搗了他一拳,道,「再賣關子,我就扼你的脖子。」

  桂含沁又做沉吟狀,嗯了好幾聲,才痛下決心一般,「那你告訴我,你怎麼那麼大能耐,讓那楊善溫如此切齒地恨你,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把事兒攬到自己頭上。」

  這件事牽扯到楊家族內的隱私,善桐本來不大想說的,可是被桂含沁這麼一勾引,不自覺就好奇起來。想了想又覺得這也不是什麼秘事,何況看桂含沁和楊善溫勾肩搭背似乎很是親熱,如果自己把事情一說,桂含沁知道楊善溫是個什麼貨色,倒也是件好事。便一口答應下來,笑道,「嗯,行,我一會告訴你!」

  「你看啊,三妞。」桂含沁就壓低了聲音,在善桐耳邊道,「那時候大家也不熟絡,要說心底話呢也難,要是誰來說個笑話,氣氛一下活泛開了,你也開心我也開心,大家豈不是都開心起來了?」

  見善桐點了點頭,他又續道,「正好在河面上現成的事兒,不大不小,稍微賠個不是,姨婆老人家開心了。你呢回幾句嘴我再回你幾句,氣氛也活泛了,大家好說話了,這不是好事嗎?可你能不能指望許家那位大少爺來和你賠不是呢?」

  想到許鳳佳那傲氣外露的樣子,善桐不禁咯咯笑道,「指望他?」

  「這就是了。」桂含沁一拍善桐肩膀,「他不說,那就我來說嘛。一聲不是,咱賠得起!」

  他豪氣地一揮手,好像這賠出去的不是,是真金白銀,而他卻是最豪闊的巨賈似的,即使賠出千萬個不是,也都不在話下。

  善桐略略皺眉,想了半日,都快進了祖屋,才囁嚅道。「可賠不是,畢竟是沒臉的事……」

  「臉?臉值幾個錢呀,」桂含沁又扮了個鬼臉,在祖屋內隱隱輝映的燈火映照下,他臉上的神色一瞬間竟烙進了善桐眼底,讓她不禁怔住,心中有無數的話,似乎又說不出來。只覺得在這一刻,這個年紀不大的小哥哥,臉上神色的複雜,竟似乎並不下於母親。「我早就不要臉了,我告訴你三妮,有時候,咱就不能太要臉!」

  撂下這句話,他一掀簾子把善桐帶進屋裡,臉上一下又堆滿了笑,甜甜地叫了一聲,「外姨祖母——我把三妞送回來了——」

  屋子的幾個人頓時都看了過來,善桐先還迷迷噔噔的,叫祖母一望,頓時又回過神來,趕忙上前依偎到祖母懷裡,奶聲奶氣地問,「祖母,能開飯了嗎?我餓!」

  她看了桂含沁一眼,忽然想到他和桂含春的那幾句對話,心中無限思緒一閃即逝,不知不覺間,便脫口而出,「含沁哥,你今晚在這吃飯吧!」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50 AM


第三十二章:改口

  這話一出,屋裡人倒都是一怔——老太太正和善檀對坐著嘮嗑呢,張姑姑在一邊伺候著煙袋。這本來是極居家極親切的場面,桂含沁送人進來,一時寒暄也不打緊,可要留下吃飯,不說別的,老太太先得滅了水煙袋,張姑姑也得多安排兩個菜……

  這都還是輕的,西北人好客,無非是折騰一點也不算什麼。可桂含沁又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那樣多的同伴,單他一個在這裡吃飯,算什麼意思?

  善桐也不是全不知事的孩子了,怎麼還這樣貿然留客?

  善檀不禁就略帶憂慮地看了祖母一眼,心中為小堂妹擔憂起來:這話說錯,倒是把場面說得尷尬了,祖母現在不說,沒准私底下又要說三妞一頓……

  卻不想老太太一點惱意都沒有,在最初的驚訝過後,儼然已經恢復了鎮定,她不緊不慢地又吹出了一口煙,淡淡地問桂含沁。「留下來吃一口,方便不方便?」

  桂含沁本來正吃驚地望著善桐,好像還沒回過神來,聽老太太這麼一問,他一下正了臉色,恭敬地道,「回姨婆的話,方便的。」

  老太太就看了張姑姑一眼,張姑姑立刻站起身來,將仙鶴嘴煙袋遞給善桐,自己退出了屋子。善檀也笑著站起身來,將炕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桂含沁。自己向善桐打了個詢問的眼色,見善桐微微點頭,他心裡有數了:這親戚關係,恐怕還真不是隨口亂攀的。

  老太太許久都沒有說話,兩個孫兒孫女也都不曾開腔,桂含沁更是一臉嚴肅,盤坐在炕邊出神。屋內一時倒是靜得不得了,過了一會,一袋煙吸完了,老太太徐徐地吐出最後一個煙圈,又用下巴點了點南窗,善桐便會意地擱了煙袋,開窗放了半屋子的煙氣。又回身拿起美人拳來給祖母捶著腿兒,老太太愜意地享受了一會,才半眯著眼睛問,「你原是哪房的兒子呀?」

  桂含沁一直是迷迷噔噔沒睡醒的樣子,剛才耷拉著丹鳳眼出神,更像是已經迷糊過去了。此時一掀眼皮,善桐才看出這少年眼底精光四射,哪裡是快要睡著了,根本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他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卻又不卑不亢地道,「回姨婆話,我本來是老九房的老四。」

  老九房的老四,那就是桂含春的嫡親弟弟了。可——善桐一邊捶腿,一邊打量桂含沁的表情,桂含沁卻是一臉的平靜如水,一反剛才的口若懸河,只是答了這話,便又垂目不語。

  老太太似乎也沒有料到這個答案,她嗯了一聲,略帶詫異地道,「老九房?這行事可有幾分霸道了啊?」

  這話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問桂含沁。聽得善桐是一頭霧水,她圓睜雙眼望著桂含沁,可桂含沁卻一眼都不望向她,也不搭老太太的話。老太太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麼入繼進去的,說說看?」

  桂含沁頓了頓,低聲道,「當時先父母過世之前,惦記著香火無人承繼。因與叔父、叔母一向交好,便過繼了我來,繼承十八房的香火。」

  善桐猛地想起來,當時他自報家門時,並沒有提到自己的出身。和桂含春的對話似乎也沒有明確地叫過某哥某弟……她不由得就蹙起了眉頭,心中一下想到了十三房的情形。

  老九房不但是宗房,而且是最強勢的桂家派系。這樣過繼一個兒子進絕嗣的支房,其實極有仗勢欺人的嫌疑……原來桂家老九房行事,也根本都不像外頭說的那樣公正嚴明?

  難怪祖母要奇怪了,再說,這過繼出去是要繼承香火的,怎麼會過繼桂含沁呢?他現在才十三歲,什麼時候才能娶妻生子啊,就算長子不能過繼,怎麼都該過繼桂二哥吧!

  她一邊想,一邊又聽老太太自言自語,「真真去世也有七八年了吧?當時就聽說為了給她治病,家裡是什麼田土都變賣了,就剩一個定海千戶所的世襲副千戶——沒想到還把你老九房的金枝玉葉過繼出來,就為了這樣一個世襲的五品……」

  她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五品,的確,五品也不低了!我老婆子也不能看不起五品,還是世襲,不容易,不容易。」

  桂含沁似乎並沒有聽出老太太話裡的譏刺,他欠了欠身子,「的確,因先父母體弱多病,因此除了這五品職每年的錢米以外,家中進項,的確不多。」

  在這一刻,他的語氣和做派倒是和桂含春有了幾分相似,都透了沉穩,透了不卑不亢。老太太倒對他有了幾分另眼相看,又定睛打量了桂含沁一番,她忽然問,「那你是在西安養大的,還是在天水老家長大?」

  桂含沁一掀眼皮,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在天水老家,我們桂家只有老九房常年住在西安。含沁既然已經過繼到十八房,就是十八房的人,無事時自然是住在天水的。」

  老太太的神色就緩和開了,「好,住在天水,也可以時常給你爹娘掃墓上墳,四時八節,也不至於斷了祭祀。」

  沒等桂含沁答話,她又有了些疑惑,「可你這一向也沒住西安,這一次借糧他們怎麼又把你帶來了?」

  這一下,桂含沁臉上有了些笑影子,「回姨婆的話,我身上畢竟帶了五品的官嘛……」

  老太太怔了怔,一時間還沒回過味來,倒是善桐明白得早一語道破,「祖母,扯虎皮拉大旗嘛,旗子越大那當然越好嘍。」她這才哈哈大笑,連連拍著大腿,興味十足地道,「有意思,你父——你叔父是著急成什麼樣子了,連你這個五品官,都拿出來嚇人了。」

  話沒說完,她又怔住了一會,尋思了許久,才緩緩地道,「嗯,你生母也捨得把你那麼小就過給十八房?你回天水的時候,也就是兩三歲吧?」

  桂含沁頓了頓,他揉了揉鼻子——這動作還帶了一點未褪的稚氣,又調整了一下坐姿,才慢慢道。「老九房叔母倒不是我的生母,我是庶出,生母在兩歲時過世,待得母親彌留時才過繼進的十八房。」

  一邊說,他一邊慢慢抬起頭來,迎視著老太太,神色坦然,不見一點忐忑之色。

  老太太的臉色卻一下變得極為難看。就是善桐和善檀,一時都是滿臉的錯愕。

  這過繼的事,因為牽扯到的利益一般不小,所以有形無形的忌諱很多。宗房插手本來就不應該,還是拿個庶子過繼進來,實在是有欺人太甚的嫌疑。如果這樣的事在楊家村出現,宗房的脊樑骨都能被人戳斷了,威信自此蕩然無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道理連善桐都明白,宗房講的就是公允,哪有這樣不要臉地往自家摟東西的。就是要過繼,怎麼也得用嫡子過繼,用庶子過繼成嫡子繼承香火,這雖然似乎並不犯國法,也許也不犯桂家自己的族規,但話說出去,總是太不好聽……

  她忽然間似乎就明白了桂含沁所說那句話的意思,明白了他為什麼那樣不要臉,為什麼把賠不是看做是最清爽簡單的一件事兒。

  見祖母的神色越來越沉,桂含沁卻還是泰然自若似乎並不明白老人家的不快,善桐心裡一下又多了一重擔心:嫡庶之分,祖母似乎一向都看得很重,雖然她對三叔倒是很好,但——

  她不禁細想,便脫口而出,「從小就被過繼出去,又要到天水長大……含沁哥身邊都是誰在照顧?」

  她本來還很生疏地叫桂含沁為世兄或者臭小子的,此時卻脫口而出,喚了一聲含沁哥。

  桂含沁神色一動,他慢慢地道,「是由先母身邊的陪嫁,當年叫做四紅,現在換作紅媽媽的一位老媽媽帶大。家境不大寬裕,養不起太多下人,除了紅媽媽外,家裡也沒有太多使喚人了。」

  老太太的神色又漸漸地寬和了下來,善檀藉機道,「祖母,恐怕可以擺飯了。」

  這邊把話題岔開,剛好張姑姑也進來擺方桌,老太太遲疑了一會,又看了桂含沁幾眼,見他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對自己的任何反應都已經有所準備。心下倒不由得一凜。

  小小年紀進退得宜,深知世故不說,靈活至此,卻又能靜得下來,甚至還不乏傲氣。此子將來或者受身份所累,無法開創太大的局面,但守成是綽綽有餘的了。

  怎麼說都是五品的功名,親爹又是桂老帥……

  「從前的事,不說了!」她淡淡地道,「四紅自小伺候在你母親身邊,是兩輩子的老人了。你要多尊重她些,這一次回到天水,就說我身邊的王嬤嬤惦記她了,讓她有空過來楊家村走走親戚!」

  見桂含沁神色坦然,並不因這句話有所惶恐,她暗暗點頭,又給善檀使了個眼色。善檀忙笑道,「吃飯吃飯,祖母——您別一見表弟,就板起臉來訓他。」

  善桐見祖母話頭活動,忙拉著老太太問,「從前沒提起來居然不知道,居然您還有個表姨孫呢,哎呀,這輩分可把我鬧糊塗啦。」

  「你們的親戚也不算遠!」老太太藉機下臺,起身坐到桌前,讓桂含沁在自己對面坐了,孫子孫女左右打橫陪坐,一邊道,「他去世的母親真真是我四侄女。不過當年那場大亂後沒有多久,含沁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

  老太太出身的馬家本來也是名門望族,只是當時北戎大舉入侵,燒殺擄掠屠了好幾個村子,又擄走不少漢人為奴,馬家雖然有人逃得生天,但更多的人就此失去了消息。老太太自己的哥哥嫂嫂死於那一役眾人倒都是聽說過的。提到此事,眾人神色都不禁一暗,老太太喝了小半杯酒,才續道,「真真那時候才剛到十歲,唉,我這個當姑姑的也不爭氣,自己也難沒能幫到侄女……她是被她哥哥養大的,沒想到一轉眼去世已經八年。含沁唯獨僅剩那個舅舅,五年前去西域做買賣一去也不曾回來——他一走沒有多久,北戎割裂商道封了路,連音信都斷絕了,也不知道他人是否平安……」

  當時生活在西北的邊民,哪一個的家史說來都充滿血淚,眾人反倒也漸漸習慣,彼此唏噓了一番,桂含沁便首先舉杯道,「今日來楊家村反而認了親人,因母親去世得早,鳳翔和天水究竟也有一段路。雖說知道有個姨婆在楊家村,一直也沒能聯繫問好,是姨孫的不是,姨孫先罰一杯,再敬姨婆一杯,當認親了!」

  此時此刻,他臉上倒又泛起了那嬉皮笑臉油滑無謂的表情,不等老太太說話,自己一揚手一杯已經落肚,又雙膝落地,給老太太磕了個頭,恭敬地道,「姨孫見過姨婆,含沁自小孤苦,日後還要請姨婆多多教誨照顧!」

  以他的年紀,喝酒居然這般爽快,行事作風實在是乾淨俐落。只可惜,匪氣還是重了……

  可不論如何,也是桂家的一房之主,不說別的,大姑娘的婚事……

  老太太心底無數想法一閃即逝,她唇邊罕見地露出了笑意,彎下腰親自扶起桂含沁,道,「喝了這杯酒,姨婆就把你當自己人了!你大表舅在安徽,二表舅就在定西,也不知道你見過沒有——沒見過日後引見!三表舅、四表舅都在家,一會兒吃完飯大家進來從容拜見改口——」

  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善檀、善桐,道,「現在都先改口了,且叫著再說!」

  桂含沁頓時就又滿上了酒,起身敬善檀,「表弟見過大表哥!」

  善檀也不客氣,坐著受了含沁的禮,見含沁喝得爽快,一仰脖子也是一飲而盡。老太太見他喝酒爽快,眉頭一挑倒也有幾分得意,善桐本來正轉著眼珠子出神來著,等桂含沁含笑給她斟了一杯酒,才跳起來道,「哎呀,表哥,是我來敬你才對嘛——」

  她忙搶過酒壺為桂含沁滿滿倒了一杯酒,一邊倒,一邊笑道,「嗯,斟得滿一些,表哥多喝些!」等斟滿了才響起來,一拍腦門呆呆地道,「可,可我不喝酒……」

  打從老太太起,連最穩重的善檀,都被妞妞兒逗得大笑起來。屋內的氣氛頓時滿是寧馨歡快,桂含沁一邊揉著肚子,一邊擦著眼淚,他笑著說,「不要緊,那我喝一杯,表妹喝一口。」

  他又端著杯子看了善桐一眼,沖她眨了眨眼,低聲道,「來,表哥謝謝表妹了!」

  一邊說,一邊已經是一飲而盡。善桐連停都來不及叫,桂含沁已經翻過杯子,示意自己沒有養魚。小姑娘急得手足無措,看看祖母又看看桂含沁,一咬牙道,「這不喝完也太失禮了……祖母——」

  「西北兒女,怎麼能不喝酒?」老太太不以為意,「橫豎也是果酒,甜絲絲的沒什麼勁兒,你喝一杯吧。」

  善桐於是深吸一口氣,又端起酒杯,一下滿滿地飲了一杯,咂了咂嘴還沒有回過味來,剛笑道,「甜甜的蠻好喝的嘛!」

  話音剛落,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已經不省人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50 AM


第三十三章:親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善桐這才漸漸醒轉,只覺得頭疼得厲害,稍微一動就有些暈暈的,她左右翻動了幾下,睜眼又揉了揉眼眶,這才發覺自己就睡在堂屋裡間的條炕上,而油燈尚且沒熄,祖母也根本沒有躺倒,依然盤坐在炕前。因炕大,正好就擋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她也看不見炕邊還坐了誰,一時間只聽到祖母低沉的聲音道,「老九房的行事真是讓人看都看不透……」

  還殘留在善桐腦中的睡意一下就消散了開去,她稍稍挪動了一下,更湊近了炕外,凝神聽了起來。

  「可不是,這事還是透了古怪。」卻是張姑姑的聲音——善桐心中不禁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三嬸四嬸人就在院子裡,可是這樣的事,祖母卻寧願和張姑姑商量……「雖說天水隔得遠,西安也不近,但這幾十年來我們可從來沒聽說過老九房的不是。都說老九房太太是最公正最嚴明,深明大義又厚道大度的當家太太,怎麼這樣的當家太太會操辦出這樣的事來?庶子過繼承嗣,真是不好聽!」

  祖母又沉默了片刻,善桐聽到了清脆的碗碟碰撞聲,過了一會,她才道,「這是一回事,庶子過繼且不說了。你聽他的口氣,到天水的時候頂多就是五六歲,他今年十三,真真去世八年……五六歲的孩子才剛記事就被送到天水。這些年來和老九房不疏遠也是疏遠了,這個五品官她是費盡心機謀到手了,又送出老九房去?看不透,實在是看不透。」

  張姑姑也嗯了一聲,她低聲道,「伺候您抽一袋煙?」

  緊接著就是打火石的聲音,與水煙袋輕輕磕著桌邊的碰撞聲。長長的安靜之後,水煙那甜絲絲又帶了辣味的煙霧飄進了善桐鼻端,祖母的聲音也跟著傳了過來。「不管怎麼說,這門親戚能認還是認了。他一個孤兒,在天水住著,人家看著老九房的面子不來擠他就不錯了。要怎麼金尊玉貴的長大那也是沒有的事。桂家內裡的明爭暗鬥,我不信會比我們楊家好看到哪裡去。能聯絡上這門親,他是求之不得,我們……」

  她沒有說完,張姑姑已經插嘴進來,「年紀畢竟小了!能起到多少用處,還是難說的……您要是想和老九房結親,恐怕還得找找別的路子。看看桂太太的意思。」

  「老九房我們是高攀不起。」老太太毫不猶豫地道,「人家是二品大員實權元帥,嫡長子不必說了,自然是門當戶對的人家。小四房那邊的嫡長孫女要是沒有說親,兩邊聯姻倒也是美事一樁。就是嫡次子,恐怕桂太太都看不上善榴,倒是善桃也許能說這一門親。」

  張姑姑似乎有幾分不以為然,「咱們也是正四品的人家呢……」

  「這不是正四品不正四品。」老太太略略抬高了語調。「海清在西北做糧道已經是走了武將這條路了,在西北耍槍桿子的,哪個不要看桂家臉色行事?他要是還在京城做翰林,這門親事倒是說得的。現在這樣,大姑娘過去了也沒有底氣……嫁妝要不夠沉,更壓不住場子。」

  「這也得看桂家長媳人怎麼樣了。」張姑姑也沉默下來,她慢慢地道,「不過上回西安那邊過來說起,說是大公子還沒有定親的……這要等也實在是等不起。他們桂家規矩嚴,說親得按序齒,大姑娘轉過年就十七了。就是要說給桂家,那也是看二姑娘,三姑娘。」

  老太太哈哈一笑,「三妞?三妞還小呢,年紀差得也大了,二妞又遠。桂家這門親看著是好,但內裡未必真有那麼甜。從前是覺得桂太太行事好,現在看來也未必如此。我來往西安那麼多年,從不知道老九房還有個庶子——聽說桂將軍身邊也是近年來才有幾個通房,按含沁的年紀算,十幾年前桂太太還年輕,老九房內宅就她一人獨大,連一個開臉的丫鬟都沒有。這事,內裡也許有玄機在。」

  沒等張姑姑回話,老太太又道,「這件事回頭問問含沁就行了,這孩子精明,聞弦歌而知雅意,很多事沒准還真能幫得上忙,要能成事,我當然也樂見其成,能和桂家攀親,誰不喜歡?開春後要是四紅沒來,這裡戰事又還好,你就去天水走走,和四紅拉拉家常,問一問當時真真的意思。要是真真也喜歡這孩子,那沒得說,大家當親戚處起來。唉,老馬家雖然分支也不少,可是咱們嫡親的這一房留下的血脈,現在說起來也就是含沁一個外孫子了。能照應,還是要照應。」

  說了這麼久,老太太還是第一次提到了感情。

  善桐只覺得身上隱隱有些發冷,甚至看著祖母的背影,都沒有了往常的慈和。她雖然已經明白了母親的不得已,明白了很多時候人不能不算計。但祖母私底下和張姑姑分析起來,口氣中的冰冷,卻是她從沒有聽過的。一時間她甚至覺得祖母的身影離得很遠,就好像母親在算計祖母的時候一樣,祖母算計起桂含沁來,竟也是將他放到了秤上,連一點斤兩都要算計清楚。到了最後才補了一句輕飄飄的:能照應還是要照應。這話竟虛偽得讓她有些想吐。

  如果桂含沁對祖母,對小五房沒有用,祖母對他的態度,還能不能那麼寬和?老人家一輩子最注重的就是嫡庶之分,庶子入繼承嗣,這要是在楊家村裡,這戶人家是別想得到祖母的好臉色了。就因為他是老九房出身,就因為現在要給大姐說親了,可能用得到他,就因為——

  再說祖母自己不是看得很透?聽她的意思,姐姐到了桂家,日子可能怎麼都說不上愜意。但就因為和桂家攀親,能給小五房帶來好處,祖母到底還是說了『能和桂家結親,誰不樂意』。

  她總覺得,將一家人維繫在一起的,應當是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可就在這時候,善桐感到了不對。她感到了在這親情之外,似乎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左右著一家人的一舉一動,左右著他們的一言一行。

  她想了很久,也只想到了利益兩個字。

  一時間梧哥的讀書聲,似乎又回蕩在她耳邊,那是她無意間聽在耳中的,當時以為轉瞬即忘,可沒想到到了此刻,這句話又跳了出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她不禁微微有些發抖,只覺得眼前的天地,已經和記憶中那片寧馨的淨土,有了極大的不同。

  可下一刻,母親的聲音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娘不是教你詐,是教你做人,這世上沒有能分明的清濁,黃河水還是渾的呢!為人處事,妙就妙在清濁兩可之間,清到家濁到家,那也都不成!」

  又過了很久,善桐才微微歎了口氣,又翻過了身子,透過窗簾的縫隙,望向了窗外泛著微光的雪地。

  是啊,娘也有算計,祖母也有算計,就是被人算計的桂含沁,肯定也有自己的算計。人活在世上,又有誰能不算計?

  忽然間,她想到了楊棋,想到了那個沉靜而清秀的小姑娘。想到她那個美麗卻憔悴的生母,想到了她們所居住的低矮小屋,想到了她在江南可能的生活,想到了許家那個少爺的話。

  「姐弟兩個聯手,把我算計得好慘!」

  看來,即使遠在天那一邊的江南,即使是比自己還要小的楊棋,也都早開始了自己的算計。

  祖母和張姑姑的對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止住了,有人輕輕地推了推善桐的身子,可善桐又已經困倦了起來,她搖了搖頭,口齒不清地道,「要睡覺……」

  不知是誰輕輕地道,「一直沒有醒呢!」

  然後就是祖母的聲音,「諸家那一位,是歇在了宗房,還是歇在了外九房那裡?」

  「就歇在外九房院子裡,」張姑姑的語調也多了一絲無奈。「村子裡有點餘糧,四面八方都惦記著了。外九房也難,這兩天往小二房跑得很勤快——」

  「哼!」祖母的聲音飄了起來,在濃重的睡意中,漸漸地扭曲了。「只是為了借糧的事?我看不至於的,小二房不是還有一個女兒……」

  似乎隨著一聲清脆的響,善桐的世界又成了一片濃黑。她翻了個身,半邊胳膊打到了祖母背上,自己卻是無知無覺,很快就在夢中露出了甜甜的笑。倒是讓老太太和張姑姑相視一笑,都止住了話頭。

  「真是可人疼的小妞妞。」張姑姑望著善桐紅撲撲的臉蛋,罕見地將喜愛露在了外頭,她為善桐掖了掖被子,低聲道,「又憨又巧,巧得也讓人心疼。也不像爹也不像娘,這可人疼的性子,真不知道像誰!」

  老太太的眼神也柔和了下來,她忽然歎了口氣,低聲道。「要是真真那個親生的孩子沒有夭折,倒和她是天生的一對。門第也配得上,人品想來也是配得上。現在,就得慢慢地訪了。」

  她又自失地一笑,「不要緊,她還小呢,不比她姐姐,這婚事真是已經迫在眉睫,再拖不得了。」

  想到善桐提到姐姐時,那發自內心發自天然的仰慕,老太太又往後一靠,一邊抽煙,一邊徐徐地道,「你明兒到外九房串串門,看看諸家那個公子哥兒的人品行事,再打聽打聽他說了親沒有。」

  沉吟了片刻,又道,「等含沁過來了,再問問桂家內部的事情吧。王嬤嬤說,王氏始終還是看好桂家……她要是始終不願意女兒遠嫁,我們也不能一手包辦,能成全,還是成全。」

  老人家辦事從來是說一不二,這一次居然這樣和軟,脾氣好得連張姑姑都有了幾分不可置信。她想說些什麼,看了老太太的手腕一眼,又閉上了嘴巴——

  老太太一手數著腕間的念珠,神色竟是有了一線感傷。

  「還是說說這借糧的事吧。」張姑姑就輕聲拉開了話題。「這一次不大鬧一場,怕是不能完事了。就好像還嫌族裡不夠熱鬧一樣……這當口又來了諸家,您看,咱們是不是得出面做做功夫了?」

  屋內就又響起了低低的絮語,惹得炕上的小姑娘,在睡夢中不滿地動了動嘴巴,嬌聲呢喃著抗議了起來。「嗯……別、別吵啦……」

  第二天一大早,乘著大家都來請安的當口,老太太果然就乾淨俐落地宣佈了桂含沁的新身份。

  「多年來親戚們疏於走動,這一次含沁過來認門,雖說世道艱難,但一頓飯還是要的。我讓他今天忙完了過來認認門,和兄弟姐妹們都見一見,以後到了天水也有一門親戚來往。」老太太淡淡地吩咐過了,眾人雖然都有些驚奇,但自然也不會拂了她的意思,都起身祝賀過老太太娘家親戚有後。又說了就閒話,這才分頭散去。

  善桐因為昨晚沒有洗漱,就在祖母炕上混過了一夜,此時起來很是不舒服,惦記著要回家洗澡。便和祖母報備過了中午不過祖屋吃飯,一邊和善榴出了屋子,一邊拉著姐姐的手笑道,「姐,我們回去,你打發我洗頭成不成?」

  因為王氏留在祖屋,幾個妯娌連三爺四爺都要和老太太商量借糧的事該怎麼辦,這年該怎麼過,因此這一番又是善榴帶了弟妹們回家。善榆帶著兩個弟弟在前頭一溜小跑,兩姐妹手挽手在後頭跟著,一邊走,善桐一邊就迫不及待地猴在姐姐身上要撒嬌。善榴被她鬧得沒法,只得笑道,「嗯,好,好,打發你洗頭洗澡,你個小泥猴兒,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的,偏偏次次都要姐姐給你洗。」

  善桐紅了臉,笑嘻嘻地道,「人家本來也沒想姐姐打發洗澡的,可昨兒帶那個許鳳佳去小四房的屋子,沾了一身的髒,我自己洗我怕洗不好。六醜和六洲手勁太大了,我不喜歡她們打發我洗。」

  她想到昨天的遭遇,又迫不及待地將許鳳佳的古怪表現一一告訴善榴,在姐姐耳邊輕聲細語地道,「要不是桂二哥來找我們,他就把我丟在當院不管了!什麼大家子弟嘛,根本行事是一點風度都沒有!」

  聽到桂含春的名字,善榴的步子不由得就是一頓,她微微咬住下唇,想了想還是輕聲問,「這麼說……你倒是見了桂家二少爺幾次了?」

  善桐點頭道,「嗯,怎麼?」她雖然聽到了祖母的話,但對母親的心思卻是一無所知,因此還不明白姐姐的用意。只是難免也多看了善榴幾眼,見姐姐蛾眉微蹙似乎心事重重,不禁大是關心,忙道,「怎麼了姐?——是娘——」

  話音未落時,兩人剛轉過了一個彎角,善榴忽然咦地一聲,站住了腳問善桐,「那一位——是許家的少爺呢,還是桂家的少爺呀?」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51 AM


第三十四章:一見

  善桐順著姐姐的眼神看過去時,只見外九房院子外頭站了一個少年正在裡走,他打扮得沒有那幾個少將軍那麼花哨,身上披的不過是一領灰鼠斗篷,雖然也名貴,但卻不像許鳳佳的貂裘那麼扎眼。只是其身材挺拔氣質溫文,卻是前幾天有一面之緣的諸燕生。她笑道,「噢,這個是諸家的大少爺,才不是那三個壞小子呢。」

  她一邊說,諸燕生一邊已經看了過來,見是善桐來了,便住了腳笑著招呼道,「小妹妹,那天沒有摔傷吧?」

  善桐臉上微微一紅,走近了笑道,「沒有,多謝您想著。」

  她想到諸燕生在甘肅一個人說退了一群馬賊的事,對諸燕生倒是多了些好奇,沒等諸燕生答話,就又問道,「諸世兄,你武藝好不好呀?我聽許家、桂家的少將軍說,你一個人打退了一群馬賊呢!」

  這話不說猶可,一說出來,頓時惹得善榆等人齊聲驚呼,一下都貼近了善桐,好似要把諸燕生身上看出一個洞來,倒是惹得諸燕生一陣尷尬。他摸了摸頭笑道,「小妹妹,我哪裡有那樣厲害!——還想問問你,王德寶兄弟家住在哪裡呢。我們一道過來,我想去看看他,問了幾戶人家,又都說不知道。」

  「他很少回來,別人不認得他也是有的。」善桐彎了眼還要再說,善榴已是輕咳了一聲,看瞭望江一眼。

  望江便上前提醒善桐,「三姑娘,這一位是諸家公子?您也該給兄弟們引見呀。」

  善桐這才想起來,慌忙拉過善榆,笑道,「這是我大哥善榆,大哥,這是甘肅諸家的大少爺燕生大哥,他厲害得很!聽說今年秋天有馬賊打諸家村的主意,就是諸公子斡旋解決的,沒傷一條人命呢。」

  善榆眼底頓時射出了崇敬的光,他老老實實地和諸燕生互相行了禮,善桐又把善梧和善楠介紹給諸燕生認識了。想到姐姐今年十六歲了,不大方便通曉閨名,便含糊介紹道,「這是我大姐。」

  善榴望著諸燕生淺淺一笑,又福了福身,輕聲道,「見過諸公子。」便又垂下眼,沒有多看他。

  諸燕生眼睛一掃過來,卻是似乎被什麼東西黏住了一樣,在善榴身上粘了一會兒,才扯了開來,他回了禮,咳嗽了一下,道,「大姑娘好。」

  善桐卻是一無所覺,見兩人招呼過了,便續道,「嗯,不過,德寶哥今天早上已經把嬤嬤奶奶接走去城裡過年啦,要過了十五才回來呢。他今早給我們家送年禮的時候還說,讓我看到你,給你帶聲好,說下回到了蘭州,他找您喝酒。」

  諸燕生眼睛一彎,笑道,「好,我記著了,麻煩世妹帶話啦。」

  雖然王德寶和他這樣的世家公子,身份相差不可以裡計,但聽到王德寶這話,諸燕生卻一點都沒有露出不屑,而是這樣溫和,一時間善桐更是對他好感大增,她在心底道:還是這樣的做派,更像是百年世族,大家子弟呢。許鳳佳那麼傲慢,真是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這一群人聚在門邊又寒暄了幾句,善榆已經是迫不及待地問,「世、世兄,您,是怎麼說、說退鬍子的?」

  諸燕生見他結結巴巴的,神色又熱切,倒是微微一怔,反問道,「咦?善榆世弟,你怎麼知道我是說退馬賊,不是大發神威,把馬賊打退的?」

  他一邊說,一邊含笑看了善桐一眼,雖是打趣,卻也溫和。善桐也並不以為忤,事實上她只要比善榆更好奇,只是和諸燕生不熟,不好纏著他說故事罷了。見善榆問出口了,也就跟著眼巴巴地望著諸燕生等他的回話。

  諸燕生看了,眼底笑意更濃,他躊躇了一下正要說話,院門卻又吱呀一聲拉了開來。一個中年人叼著煙袋鍋,笑眯眯地探出了半邊身子,道,「嗯?燕生,你和誰在門口說話呢?」

  「海和叔。」善榆和善桐忙都行禮問好,善梧等人雖然不認識這海和叔是誰,但也跟著照貓畫虎。一時間院子門口倒滿是此起彼伏的問好聲。那中年漢子吸著煙袋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連聲道,「好,乖,乖。」

  善桐直起身子,天真地道,「我們想聽諸大哥說他打退馬賊的事呢!海和叔,三四年沒見您啦,這一次回來還沒給您請安,真是失禮啦。」

  「嘿嘿,小妞妞,和你海和叔客氣!」海和叔笑出了一臉的紋路:他雖然比二老爺年輕,但臉上風霜之色很重,看著倒像是五六十歲的老大爺。「難得上門,也巧了,進來坐,喝口茶,讓你們燕生哥給你們好好講講!燕生這孩子是有本事,十七八歲——」

  他看了善榴一眼,狡黠地眯起了眼睛,咳嗽了一聲,續道,「連個媳婦兒都還沒說上,還是個半大孩子呢,就已經辦下了這麼大的事兒,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一邊說,一邊將眾人往院子裡讓,又高聲招呼人端茶倒水上果子。諸燕生也就從善如流,笑著道,「嗯,都進來說話吧,外頭冷成這樣,呵氣成冰呢!」

  善榆等不得一聲已經進了屋門,善梧和善楠互相看了看,自然也都跟了進去。善榴卻有些猶豫,她望了妹妹一眼,剛要說:他們聽了就行了,回家我打發你洗澡吧。就見善桐一臉的祈求盼望,心下便是一軟。

  三妞雖然懂事,但到底還是個孩子,平時家居無聊不錯,還要服侍討好祖母,為的卻是自己的婚事……難得有個故事,自己要拘著她不聽,也太嚴厲了。

  可眼下自己要一個人先走,三妞也肯定不會讓自己一個人回去的……

  她略微躊躇了片刻,便掛起笑來,還是輕聲向海和叔道別,「我回家還有事,弟弟妹妹就請您多照看些了——」

  話才出口,善桐已經是一臉的遺憾,卻還是斷然道,「姐姐我和你一道回去。」那邊海和叔又連聲道,「臘月裡的能有什麼事啊,大姑娘你別看不起我們外九房地方小,儘管進來坐坐。這位嫂子也一道進來坐,來來!」

  也不等善榴說話,便不由分說將她拉進堂屋,善榴身不由己,只得掀簾而入。左右一打量屋內的陳設,又和諸燕生的眼神撞了個正著,兩人對視一眼,又都轉開了眼神。諸燕生口中續道,「到了秋收前後,莊子外頭已經多是馬賊前後來往活動的痕跡。可老家附近的守軍又全被調到前線去了,一時間居然無可奈何。只是話說回來,家父畢竟是官面上的人物,手裡也是握著兵的,道上的朋友也一向給我們諸家村三分薄面……」

  他口齒清楚明白,娓娓道來,眾人都聽得入神。就是海和叔都不顧抽煙,善榴越聽越是驚心動魄,一時間也顧不得要走,手裡摟著善桐,已是秀眉微蹙,側耳聆聽起來。

  諸燕生沒有多久就已經說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莊戶中有人裡應外合,打開村牆放進了馬賊,要不是諸燕生察覺得早,帶了族中兄弟把馬賊堵在了村口,又請出了家中的四品官服挑在槍口,馬賊們險些就要砍殺進來釀成血案。眾人都聽住了,榆哥結結巴巴地問道,「為、為什麼要拿官服呢?」

  諸燕生還沒答話,善榴已經習慣性地指點弟弟。「民不和官鬥,除非把莊子裡所有人都殺滅了,不然這事傳揚開來,看在江南總兵大人的份上,這群賊子縱然快活一時,但恐怕家人就要受牽連了。」

  這話說出口來,海和叔先是一驚,隨後便拍桌子笑道,「好聰慧的姑娘家!」

  這時候海和嬸已經泡了茶進來,他便指著善榴對海和嬸道,「你成日誇小二房的善婷聰明,怎麼樣?小五房的大姑娘也不差嘛。」

  善榴只覺得眾人的眼神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連諸燕生都略帶驚訝地看著自己,不知怎麼,面上就是一紅,她站起身來帶著弟妹給海和嬸問了好,海和嬸果然是握住她的手好一頓誇,又問,「有人家了沒有?叫什麼名字?」

  長輩有問按理是不能不答的,但當著年輕外男,善榴又實在有幾分不好意思,她臉上越來越紅,還沒來得及說話,善梧已經在旁道,「海和嬸,我姐姐還沒說親呢。」

  善桐緊接著笑道,「諸大哥,後來呢,後來呢?我姐姐說得對不對呀。」

  諸燕生又看了善榴一眼,才點頭道,「鬍子們都是走老了江湖的,我一說報信的人已經出了村寨後頭抄小道去蘭州了,他們頓時也不往裡闖。都說自己今年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一點糧食都淘換不到了,這才打了諸家村的主意。於是大家便坐下來商議,到最後商定了給一人三百斤糧食……」

  這一次卻是善梧問了,「既然報信的人已經去了,諸大哥你幹嘛還真給他們呢?拖一拖時間,等官兵來了,他們自然退走——」

  諸燕生望著他,溫和地道,「世弟,官兵可不能抄小道過來,且不說走大道要繞遠路至少一日一夜工夫,就說他們來了,鬍子們就堵在村口,一發急往裡殺進去,那就是人命呀。」

  善梧這才明白過來,不禁紅了臉訥訥地道,「是小弟沒有想到。」

  就是善榴亦是在諸燕生開口後方才想到這一點,她不禁看了這青年一眼,諸燕生不巧又是也看過來,兩人目光相觸,善榴便微笑道,「世兄真是機敏練達,勇於任事。難怪村裡的老老少少,會將這樣的大事交到世兄手上。」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和諸燕生搭腔,諸燕生面上微微一紅倒是有些靦腆,他又咳嗽了一聲,含糊地道,「世——」

  因為善榴沒有通報年紀,諸燕生就不敢以兄長自居,海和叔看在眼裡,倒有了幾分好笑,他摸著鬍子慢吞吞地道,「燕生你今年是十八歲吧?我記得小五房的大姑娘今年是十五歲?十六歲?」

  見善榴微微點頭,低聲道,「今年十六。」

  諸燕生便緊接著道,「世妹真是過獎了!眾人敬的哪裡是燕生這個白丁呢,多半還是看在家父的面子上罷了。」

  能把事情看得這樣清楚,便越發是個明白人了。這樣的人物,如果諸總兵有心,早就可以放到身邊做個軍官,少說也謀個出身,怎麼到如今似乎身上連個官都沒有,穿戴得這樣樸素……

  善榴出身京城,日常往來時暗地裡掂量斤兩幾乎已經成為一種習慣,這心思只是在心頭一轉就又被她拋開了,她矜持地笑了笑,並不接話,只是目注妹妹,善桐便道,「哪兒啊,我看諸大哥真是能幹得不得了!將來一定能登閣拜相,做個大元帥的。」

  眾人越發一笑,善梧閃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諸燕生,又垂下頭去並不說話。善楠和善榆卻一無所知,善榆還纏著諸燕生說了好些細節,問他一共給了鬍子們多少糧食,如何如何。諸燕生有的答了,有的便含糊過去。尤其是給了馬賊們多少糧食這件事,善榆問了兩次,他都沒說。

  善榆還要再問時,善榴恐怕他追根究底失禮人前,忙橫了他一眼。又笑著起身向海和叔告辭,「弟弟妹妹們年幼喜事,給您添麻煩了,正月裡給您拜年,也請您好歹上我們家坐坐。」

  海和叔一家雖然是族裡有名的富戶,但因為做的是糧油生意,始終露了下乘,一般人家倒是不大看得起外九房。以善榴金尊玉貴的身份,肯這樣和和氣氣地和他說話,海和叔自然是喜出望外,笑得見牙不見眼,沒口子地誇善榴,「大姑娘真是會說話,真是和氣!」

  又苦留一行人吃午飯,這個善榴自然無論如何不會答應,只得和諸燕生一道,將眾人送出了院子。

  善梧跟在姐姐身後出了院子,他轉了轉眼珠,忽然笑道,「我打賭,我能從這兒一口氣跑回家,都不歇!」

  善桐第一個中計,拍著手笑道,「我不信,我不信!」

  孩子們互相追逐,立刻就去得遠了,望江害怕他們跑出事來,也追在身後急忙過去,一時間只得善榴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院門口,她倒有了些愕然,只得回身笑道,「海和叔請別再送了——」

  又看了諸燕生一眼,低聲道,「諸世兄也請留步。」

  諸燕生的眼睛好像又被什麼粘在了善榴臉上,過了一瞬再扯回來,他再咳嗽了一聲,也低聲道。「嗯,世妹慢走!」

  善榴這邊回身要走時,那邊海和叔又道,「哎對了,大姑娘,你叫什麼來著?幾次要問,幾次都被打了岔。」

  長輩用心,至此可說昭然若揭,兩個年輕人臉上一下都熱了起來。善榴待要不說,又覺得實在沒有禮貌,只得儘量大方地道,「我叫善榴,石榴的榴——」

  她眼神掠過諸燕生,也停了停,一想自己真是忸怩作態,不禁一笑,索性放開來沖諸燕生點了點頭,便追在弟妹們身後,拐出了巷子。

  海和叔看了看諸燕生,又歪著頭想了想,他叼著煙斗咧嘴一笑,忽然一扯諸燕生,笑道,「大侄子,昨兒家裡有事也沒顧得上和你說這糧食的事——你放心,你放心,多少年的交情了,又沾親帶故的,難得開口,海和叔不會讓你走空的,村子裡別人來了,那是別人的事,咱們的事是咱們的事——」

  諸燕生眼睛一亮,他的神色越發開朗,一邊轉身一邊道,「老叔的高情厚意,燕生日後是絕不敢忘……」

  海和叔又送了善榴的背影一眼,見善榴始終未曾回顧,心中倒是又有了些不穩,他偏著頭想了想,吐出了一個煙圈,合上院門,又和和氣氣道,「大家自己人何必這麼客氣?只是現在村子裡還有一件事你想必也聽說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52 AM


第三十五章:閒愁


  且不說為了這借糧的事,楊家村裡裡外外這個臘月過的都是暗潮洶湧。小五房的孩子們卻都暫時還沒有感受到前線缺糧給他們帶來的壓力,尤其是善桐,她的幾個哥哥姐姐都不是愛玩的性子,善梧難得這樣有興致主動撩撥,使得小姑娘越發是興致勃勃,追著哥哥一路跑回了二房居住的小院子,猶自笑道,「我現在還沒長高呢,等我長高了,你就跑不過我啦!」

  善梧和善楠相視一笑,倒是善榆氣喘吁吁地笑話妹妹道,「等你長、長高了,梧哥自然也長得高,難、難道你想長得比男孩子還、還高?」

  他彈了善桐腦門一下,道,「小、小心嫁不出去!」

  善桐捂著腦袋,一時間卻是怔然無語,榆哥還當自己敲疼了妹妹,忙又揉了揉善桐的腦門兒,低聲問,「疼,疼不疼?」

  小孩子的心思不深,有了玩的,往往把正事就拋到了九霄雲外,要不是榆哥這一句話,善桐竟險些把祖母的那幾句話給忘到了九霄雲外。此時聽到了嫁不出去幾個字,頓時就想到了姐姐這老大難的婚事,以及祖母對諸公子的關注。

  剛才海和叔還說呢,諸公子還沒說上媳婦兒……

  善桐轉頭又盼望了幾次,才看到姐姐不疾不徐地掀簾子進了裡屋。她又一掃屋內,見善榆善梧等人都沒有留意到善榴進來,轉了轉眼珠子,便拉著善榴道,「姐姐,一大早累了吧?走,咱們上你屋裡做針線說說話,今兒個,我不出門玩了,讓哥哥們野去吧。」

  善榴哪裡知道善桐的心思,她笑了,「難得我們三妞口中會有針線兩個字!」

  見妹妹紅了臉囁嚅著不說話,她也就不為己甚,又囑咐善榆道,「這幾天村子裡來了生人,也許有些是非,你們別往人多的地方走,天黑了就回來。」見善榆點頭,又吩咐善楠,「不要老讀書,臘月裡也鬆散鬆散。和梧哥一道找柏哥、桂哥玩,都是好的。」

  長姐如母,王氏雖然不在,但善榴的這幾句話說出來,也極有母親的風範,眾人都起身乖乖地應了。善榴這才帶著妹妹進了裡院,又派人到西廂把善櫻請到堂屋東次間來,三姐妹圍著炕桌,果真翻出了針線來做。

  二房這三姐妹,說起來針線活最好的還是善櫻,她雖然平時說話做事有些笨拙,並稱不上靈巧,但手工卻是又精細又飄逸,這才七八歲的人,就已經趕得上一般繡娘的手藝了。王氏就曾經誇獎過她,「你大姨娘伺候我的時候,是專給我做小衣服的,她做得最用心的小衣服,都沒有櫻娘隨手繡的帕子好看。」

  也因為有王氏的這一句話,善櫻得了閑就常給母親做些鞋襪,也為善榴、善桐做過小衣服。雖然進了西北一直生病,但如今在屋內將養得稍微痊癒,身邊就又有了五六樣活計,她低著頭飛針走線極是專心。善榴也拿了個手帕一針一針地紮著,唯獨善桐從小在女紅上就極平常的,隨手紮了一朵花,和善櫻的稍微一比,又恨不得絞了,才繡了幾針,她就忍不住打破了東次間內的靜謐,一邊對著陽光比線一邊笑道,「姐,你沒看到許家、桂家的少爺不知道,其實我覺得,許鳳佳、桂二哥和桂含沁,都比不上諸大哥的穩重。」

  她偏著頭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或者桂二哥可以比一比吧,但許鳳佳和桂含沁同諸大哥比起來,真是差得有十萬八千里,什麼百年世家的子弟——分明是是暴發戶家的紈絝子弟呢!」

  善榴專心地紮了一針,輕聲道,「是嗎?你看著那個桂家二少爺那樣好,這才幾天,就叫起桂二哥了?」

  要是別的小姑娘,難免就要紅了臉嬌嗔起來了。善桐卻是根本沒往歪裡想,她大大方方地道,「說起年紀,桂二哥要比榆哥都大,說做派,也要比許鳳佳、桂含沁都更像是個大人。我覺得他穩穩重重的挺值得尊重,就叫他一聲哥哥。又有什麼不對嘛?」

  善榴住了針線抬起眼來,望了妹妹一眼,想要說什麼,又歎了口氣,只是露出一個笑來,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麼,西北畢竟和京城不一樣,女兒家的講究要少得多了。再說,你還小呢……再過幾年,才要提回避的事。」

  善桐還要再逼問善榴對諸燕生的印象,偏偏善櫻又閃著眼睛問起了借糧使者中的這三個少將軍,她只得將那天在河邊、在小四房老宅子裡的幾件事略作交待,善櫻聽得眼神晶亮,托著腮半晌都沒有言語。善榴看在眼裡,心中倒有多了幾分好笑:別看善櫻比善桐還小一歲,心思可要比善桐活絡多了。

  只是一個四品人家的庶女,再活絡又有什麼用……唉,兩個妹妹,真是各有各的傻。

  正要將心思集中回手中的針線活計,耳邊又聽得善桐問,「姐,你不覺得諸公子生得挺俊的嗎?我倒是覺得,他要比我們在京裡見過的那幾個公子哥兒,都俊俏得多。」

  這句話倒是問得善榴一怔,她住了針線偏頭想了想,才道,「沒覺得生得特別俊俏?我都沒怎麼看他的臉……」

  善桐心底一個咯噔,頓時就多了幾分喪氣。

  都說情人眼裡出西施,親人看親人,都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親的。家裡的這幾個兄弟,都說不上多俊俏,可在善桐眼裡,就覺得哥哥們不是虎頭虎腦生機勃勃,就是白淨斯文溫文爾雅。雖說諸公子除了氣質十分穩重之外,她也不覺得有多俊俏。但姐姐要是看得上諸公子,自然會附和自己一兩句。現在非但沒有附和,甚至連諸燕生的長相都要現去回憶。可見姐姐對諸燕生是沒有一點好感,這樣看來,祖母的盤算,恐怕終究還是難成的……

  又想到姐姐剛才還主動問著自己,想要知道諸燕生是不是桂含春,善桐心裡越發肯定:和諸家比,姐姐只怕還是喜歡桂家。

  想到桂含春可能會變成自己的姐夫,她心中倒覺得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得勁,可要細琢磨,這感覺又冰雪一樣地消融了去。左思右想才要訕訕地說幾句話為諸燕生圓場,善櫻已經笑話她,「三姐是不是看上人家諸公子了?怎麼三句話不離他!」

  這話還好是閨中女兒玩笑,善桐心胸也大——且又實在是小,不然其實很容易就招惹出口舌來。善榴眉頭微微一皺,看了善櫻一眼,卻沒有多說什麼,善桐已經笑道,「哪有,我就是覺得他厲害得很。和檀哥一樣的年紀,已經辦下了那麼大的事,又幫著家裡人出門辦差了。這麼年輕就這麼厲害,等到他到爹這個年紀,豈不是厲害得可以飛天遁地了!」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善榴也不禁被妹妹逗得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住了針線,略帶沉思地道。「其實諸世兄說的對,他出來借糧,和那幾個少將軍過來辦事,都是起一個拉虎皮扯大旗的作用。只是諸家村拿大了些,沒有派出老成能夠謀事的長者跟著。」

  她心中一動,腦中忽然又閃過了無數思緒,低眸沉思了半晌,才凝重地道,「要不然,就是村子裡能夠主事的那寥寥幾個人,實在是走不開了……」

  見兩個妹妹都面露不解,善榴卻沒有直接揭盅,而是啟發善桐道,「你說,他是為什麼來咱們這借糧的?」

  自然是諸家村被鬍子盯上差一點村破人亡,只好破財消災,眼下是來借春天的種糧的。

  「諸家村雖然規模肯定不如咱們楊家村大,但也出了諸總兵這樣的人物。不是被逼急了誰也不會犯上門來,」善榴輕聲梳理著自己的思路,也是啟發著妹妹的思緒。「可話說回來,今年整個西北收成都不好……農戶窮得吃不上飯,往年膽小的就得背井離鄉逃荒去了,可甘肅今年秋天正在打仗,烽煙處處,百姓們根本逃不出來,到了冬天,路又壞了……」

  她又頓了頓,才慢慢地道。「被逼到了那份上,兔子都咬人呢。落草不過是一咬牙的事,全省裡這樣的人家多了,可像我們村、諸家村這樣存糧多的大戶人家,又有幾個呢?」

  善櫻也不禁住了針線,左顧右盼起來,「你們說些什麼呀。」

  她略帶羞赧地抿了抿唇,輕聲道,「我又聽不懂了……」

  善榴平時常常教育兩個妹妹,對善櫻就得把話說到十二分明白,善櫻才聽得懂。因此姐妹倆並不以為意,善桐想要為妹妹解釋,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概括,想了想只好告訴善櫻。「大姐的意思是,諸家村現在所有的人手,只怕都已經動員起來防禦村子,免得被更多的鬍子——」

  她歎了口氣,「或者說是今年新落草的鬍子們,搶走了自己過冬的糧食。」

  村子裡的居民究竟是有數的,人就這麼多,能人當然也就只有這麼幾個了。借糧雖然是大事,但比起守住現有的糧食,似乎又不算重要了。換句話說,能比借糧更重要的,也就是保住自己所餘下的活命糧了。善桐越想越是心驚,見善櫻依然是一臉不解,便又粗略地解釋道,「姐姐的意思,是擔心有人吃不上飯,也來打我們楊家村的主意……」

  善櫻還是一臉的懵懂,她偏著頭吃力地眨巴起了眼睛,似乎在消化著善桐的言語,過了片刻才道,「三姐,要是……要是有人來打楊家村的主意,咱們該怎麼辦呢?」

  「村牆立起來,河水一澆就是冰坨子,砸都砸不爛的,要從岐山那邊翻進來,全都是羊腸小徑,還得走兩三天。」善桐不假思索地道,「村裡的男丁也會輪番把守,要真有人進來,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再等幾天,岐山縣、鳳翔府都會派人來解圍的。從前也有沒長眼的鬍子盯上過咱們,連村牆都沒立就被打跑了。那時候祖母還帶著三嬸、四嬸和我們,去給村兵們送飯呢。」

  西北存活並不如江南容易,真到了沒飯吃的時候還能打河鮮海鮮的主意,天氣又和暖,再冷的冬天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到了災年,西北是真有連草根都吃盡了的時候,更別說漫漫冬日根本無處覓食,因此到了荒年,常有悍匪劫掠之事。一般人家的女眷就不說了——往往是膀大腰圓和男人一樣能幹,就是楊家村這樣的百年大族,書香門第家的小姐,也都有熟習騎術的,為的就是一旦有事不會成為家人負累。老太太以誥命之尊親自為村兵送飯,在江南肯定是駭人聽聞,善桐說來卻極為自然,好似根本不值一提。善櫻卻聽得張口結舌,又想了半日,才合掌道,「既然如此,那咱們也沒什麼好操心的,橫豎有村兵在,是出不了事的。」

  她又拿起針線,笑嘻嘻地眯著眼數起了針腳,容長臉兒上是一片寧恰:似乎只要有這句話在,即使真的有賊人來犯,這事——愛誰操心誰操心,反正也不管她的事,她是決不會操心的。

  善桐暗自翻了個白眼,她熟知妹妹的性格,索性也懶得再解說這鬥爭的兇險,也低下頭來,又胡亂地紮起了帕子。

  善榴卻是怔了半晌,忍不住歎道,「和京城比起來,這裡真是另一個天地。」

  她就又托住了腮幫子,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窗外,又過了一會,才幽幽地問善桐,「你說甘肅要比咱們更西一些,那裡的民風……是不是更、更悍勇啊?我聽說,窮一些的人家,甚至有兄弟共妻的。就是一般的村戶,家裡是個地主的,也都要跟著下地幹活……」

  一時回過神來,見妹妹好奇地看著自己,又忙遮掩道,「以後定西事情完了,爹要回蘭州去,我們也是要跟到任上去的——」

  善桐這才明白過來:姐姐是擔心蘭州乃是化外不毛之地,即使貴為四品人家的小姐,也要自己操持家務,劈柴燒水……

  沒有想到,素來是智珠在握的姐姐,也有這樣想當然的犯傻時候。善桐不禁就笑了,「有是肯定有的!不過像咱們這樣的人家,也輪不到主子們做活,你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

  善榴頓時鬆了一口氣,她又拖著下巴出了一會兒神,才略帶苦澀地笑了笑,低下頭一針一線地做起了針線活兒。一時間屋內又靜了下來,只有善櫻手中那又快又准細聽之下極有韻律的嗤嗤穿布之聲,在炕桌上輕聲回蕩。善桐又刺了幾針,卻是眼珠子亂轉心思浮動。聽到前院有了動靜,又隱隱聽到了母親那和藹的聲氣,她坐不住了,跳下炕道,「我去瞧瞧娘!」

  也不等善榴回話,便抓過斗篷往身上一披,掀簾子出了東稍間。

  走到窗下時,又不禁往裡看了看善榴。善桐望著姐姐秀麗的側臉,在心中立定了決心:姐姐的婚事,自己是一定要幫到底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6:53 AM

第三十六章:中意

  王氏的確是才從主屋回來。

  認了桂家的十八房這門親,這件事不大不小,以桂含沁的年紀和成就來說,似乎還不算大事,但要真的計較起這孩子真正的出身、人脈和世襲官職,這門親戚也不能等閒視之。至少對王氏來說,這一門親就很有些用處,只是她也和老太太一樣,實在是讀不懂老九房的做法。

  要真是願意提拔庶子……那也沒有這樣提拔的,再怎麼說都是五品的官職。不說別的,當時聽人唱名,嫡次子身上也才是六品的功名呢。當然,這銜下的兵足不足,那還是兩說的事。可這權足不足,還不是桂元帥一句話?庶弟壓過了嫡次子,不成體統不說,兩人之間也很難處好關係,桂太太這是愛庶子呢,還是害庶子呢?

  更別提婆婆說了,孩子是在天水長大的,由她去世侄女馬真的陪嫁四紅一手帶大,和老九房之間感情說不上親近……這就更奇怪了,冒了族人的議論把孩子過繼過去,為的就是將桂家內部的權力儘量集中到老九房,可這樣不管不顧,又不是親兒子,到底隔了一層,人家心底就不會有自己的打算?

  就是因為怎麼都想不透,王氏前思後想,也得出了和婆婆一樣的結論:這個桂太太,或許並不像眾人滿口誇的那樣公正賢明,桂家老九房內部,沒准也有些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雖說含沁的生母一早就過世了,也從沒聽說老九房出過什麼紅姨娘,但畢竟西安隔得遠,也許消息沒傳過來也是有的……就不知道老帥是有多偏心庶子了,其實偏心些也不要緊,最要緊不要太忽略嫡子,讓桂二少沒了著落。那這門親事,就有些不妥當了。

  她心不在焉地在炕邊落座,又和望江說了幾句話,得知孩子們已經都回了院子,不過在途中竟見了諸燕生,還都到外九房坐了坐,聽諸燕生說了諸家村遇險的事,心中就是一動。

  善榴素來謹言慎行,孩子們不懂事胡亂串門是一回事,她怎麼也跟著進了外九房?

  按照她的性子,就算外九房的人往死裡拉她,有年輕外男在,怎麼都會回避了先回院子裡的……

  正在這樣想著,就聽得門簾一動,伴著一陣冷風,三妞捲進了屋子裡,一下就撲到了王氏懷裡,呢聲道,「娘您回來啦。」

  王氏將女兒摟了個正著,心中一下滿是柔情,所有的煩惱與算計一下似乎都消融在了善桐的聲氣裡。她嗅了嗅女兒的脖頸,笑著說,「是啊,回來了,回來收拾你這個臭烘烘的小妞妞——昨晚吃完飯,沒洗漱就睡著了吧?這一身的酒菜味道!」

  善桐這才想起來,自己惦記著洗澡洗頭,只是被諸事一岔又想到了祖母昨晚的對話,一時居然忘了。她忙央求母親,「娘,您好久沒親自打發我洗澡了。

  一邊說,一邊扳住了母親的脖子,輕聲道,「我還有話要和您說呢!」

  忙了這一陣子,終於把村裡的人家都應酬完了,只有家裡的年事需要預備。不過二老爺不回來過年,王氏的事一下就少了不少,反正大年夜是肯定要到祖屋守歲的,這裡的雜事望江自然會安排。她尋思了一番,想到自己也的確很久沒和三妞親近了,今日除了桂含沁上門認親之外,也沒有多少事,便笑道,「好,你就是沒話和我說,娘也打發你洗澡。」

  一邊說,一邊就吩咐望江拎水,又讓幾個丫頭在地上鋪了油布,扛了浴盆拉起簾子,幫妞妞兒脫了衣服——因燒炕,熱水是現成的,因此一會就全得了。她挽起袖子,令妞妞兒趴在盆邊,擰了絲瓜瓤為她擦背,一邊擦一邊笑道,「我們三妞還真是個孩子,肚子脹鼓鼓的,和小寶寶一樣。」

  其實善桐身上臉上都沒有幾兩肉,只是在外九房吃了些糖果糕點,肚子一帶就不大平整。聽到母親這樣說,她一下沉到浴桶裡,不肯讓王氏看她的前半邊身子,撒了一回嬌才笑道,「娘再笑我,人家不和你說那件事兒了。」

  一邊撒嬌,一邊就把老太太前兒所說的那一番話,復述給王氏聽了。「看祖母的意思,還是更中意諸家呢,倒似乎並不覺得桂家是姐姐的良配。」

  王氏手下的動作早已經緩了下來,她一邊為女兒擦洗脖梗、腋下等孩子自己時常疏漏的角落,一邊已是咬著唇沉思了起來。善桐看母親犯了沉吟,便又道,「今早姐姐和諸大哥不是見了一面麼?我看姐姐倒不是很喜歡他。」

  她又把自己試探姐姐的幾句話備細告訴給母親知道,「我想,姐姐要是真中意諸大哥,怎麼會連他長得俊俏不俊俏都不知道呢……」

  當然,一門親事成不成,和女兒家自己的喜歡似乎沒有太多的關係。但善桐自小在楊家村長大,在她心中,女兒家喜歡誰不喜歡誰,那都是爽爽快快的。西北還真有女兒自己看中了誰家的二郎,父母上門提親的。因此她心裡還是把姐姐的喜歡看得很重,鄭重告訴了王氏,又眨巴著眼睛,祈盼地看著王氏,低聲道,「我想,祖母就算再喜歡諸大哥,姐姐要是不喜歡——」

  王氏卻有幾分不以為然,她淡淡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諸公子也不是不好,只是的確不如桂家……」

  見三妞瞪大了眼,好像並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她歎了口氣,輕聲道,「孩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祖母心裡,是從來沒有覺得當年的事,是樁憾事,沒覺得你哥哥他……」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所幸善桐也明白了母親的意思,見母親語塞,便想要主動為母親補完,「不知道哥哥他……」

  話到了嘴邊,這個傻字卻似乎有千斤的重,母女倆面面相覷,竟都沒有誰把這個字給說出口來。

  王氏輕歎了一聲,跳過了這話,續道,「若是不想著你哥哥,諸家這門親事的確不錯。和我們也算是門當戶對,又是長子,諸公子也有能力,人又穩重……只是要想到你哥哥,諸家就遠了一些,說到根基,也不如桂家根深葉茂。再說……」

  再說,諸總兵雖然官職不小,但和兵馬大元帥比,始終少了三分的威勢。和桂家親事如果能成,善榴算是高嫁,不但對父親的前程有所裨益,以後在娘家說話,也就更有分量了。

  從前是犯愁和桂家沒有親戚往來,還想著是不是能走慕容氏的路子,輾轉托姑奶奶說親,只是又怕新婚燕爾,人家也不知道小五房的底細,不敢貿然說媒。現在倒好了,現成的桂含沁就是親戚,這孩子自己當然還不能說親了。可也是條路子——只是含春究竟小了,現在西北又有戰事,該怎麼辦這件事還得費點周章。

  王氏不禁皺起眉頭,她發覺要辦成這件事,沒准還需要老太太出馬,從她多年來積攢的人脈中,尋覓一條合適的路子。桂含沁雖然是兩頭的親戚,但畢竟年紀小不說,和老九房的關係未必太融洽,從他那裡摸一摸老九房的底可以,要將女兒的優點展示給桂太太,要想方設法促成這樁婚事,還是不大妥當。

  可老太太的性子自己是再清楚不過的了,自己沒看上諸燕生不要緊,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老人家也未必會生氣,只是這子丑寅卯自己又說不出。或者說,說不出也等於是說得出了。老人家一不高興,指不定又撂開手不管這門親事,要請她出面,那是難比登天……

  當年的那件事,真是一輩子都扯不開的心結。走到今天,已經不是自己還含不含怨恨的事了……說不得,還得指望妞妞兒這裡能不能出點力,試著讓老人家的態度緩和上一分半分的——

  王氏將目光調向善桐時,才發覺女兒已經洗濯好了頭髮,正自己往身上抹第二遍澡豆呢。見到自己看過來,她非但沒有熱切地迎上來撒嬌,反而扭過頭望向了水面。

  怎麼態度忽然冷淡下來?王氏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

  知女莫若母,她略加尋思,立刻明白了過來,忙又道,「再說,你姐姐自己也不喜歡諸公子——」

  善桐心裡,的確是為了母親的話有幾分不開心。

  是,哥哥需要人照顧,這大家心裡也都明白的,可姐姐也是娘的女兒,總不能因為哥哥需要照顧,就這樣嫁了吧?總要有姐姐喜歡,總要姐姐自己也中意……

  直到聽了母親這話,她心底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鬱氣這才略略消散,善桐尋找著母親的眼神,似乎在尋找一個保證,又是肯定,又是徵詢地道,「是呀!最重要,還是姐姐不喜歡諸公子嘛。再好的人,姐姐自己看不上,那也不成的——

  見王氏含笑點頭,她一下又高興起來,趴在浴桶邊上嘰嘰喳喳地道,「桂二哥人是很好的,雖然姐姐還沒見過,可我覺得他倆性子都是一般的穩重。桂二哥呢也愛開點玩笑,雖然小了幾歲,可沒准一看就喜歡呢?娘,你說我找一天帶姐姐看看桂二哥,好不好呀?」

  這找機會讓女兒自己相女婿,也是京城慣有的風俗。王氏笑了笑,順著善桐的話道,「好,要是你姐姐看中了,咱們就和祖母說去。到時候,免不得又要由妞妞兒來幫姐姐,看著怎麼能扭轉祖母心裡的想法,把這門親事說成了……」

  善桐神氣活現地拍了拍平坦的胸部,又頂起了那微微有些起伏的小肚子,在浴桶裡叉腰而立,笑道,「好,就包在三妞身上!」

  王氏不免一笑,雖然有心說善桐幾句,要她也學一學善榴的談吐。但想到老太太就是喜歡孫女兒這稚氣未脫的樣子,話到嘴邊又收住了不提,只道,「水要涼了,還不過來沖沖?」

  一時又為善桐沖了一遍身子,讓她爬出浴桶來擦乾了,打發她穿了衣裳,善桐一邊穿衣,一邊嘴巴還不停的,把自己和善榴的猜測說給母親聽,一徑擔心道,「娘,你說我們村子該不會和諸家村一樣,也遇到這樣的事兒吧?」

  提到這事,王氏心情自然低沉,可也有些隱隱的欣慰:孩子是大了,漸漸地懂事了,也懂得從天下、從政局出發,來看待眼前的局勢了。

  「你祖母也擔心這個呢。」她也沒有瞞著善桐的意思。很多時候,孩子要知道大人的不容易,懂事得才能更快些。「諸家村雖說沒有我們村子人多,但也不是吃素的。連他們都要出血,可以見得甘肅的形勢是壞到什麼地步了,偏偏路又壞了。其實諸公子就是借到了糧食,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運過去。這件事要是走漏了風聲引來鬍子,那就更麻煩了。鬧不好他連命都要葬送,我們想著都為他發愁……」

  她強笑了一下,又道,「最麻煩還不是這個,今年收成不好,各戶人家都沒有多少餘糧,雖然比甘肅好點,但也……你也知道,這借糧的事宗房也不能擅自做主,得問過幾個耆宿的意思。而且各房還多少都得出點血,要是有心人再叨登一番諸家村的事,大家害怕起來,這件事就更難辦了。唉,明年收成好,一切還好說的,要是明年收成不好,只怕就難說了。」

  她手中不停,已經為女兒穿戴好了一身新棉襖棉褲,岔開了一句笑道,「這是你嬤嬤奶奶送來的棉衣,說是你最愛穿的款,站起來我看看——嗯,合身。」

  見女兒洗過了澡,臉蛋紅紅的像是塗了胭脂,極是清秀漂亮,卻偏偏作出了一臉的憂急,入神地聽著自己的分析,心中不禁又有些酸酸的:要是留在京城,現在哪裡這樣操心,孩子們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又怎麼會受這樣的苦,似乎身家性命,隨時可能隨著局勢變化,危在旦夕!

  「單單只是村裡的事就有這些了。」王氏忍不住就又對女兒露出了一點心中的煩難。「更別說你西安的舅舅……」

  話說到一半,想到在西安的哥哥,歎息聲就爭先恐後地要從王氏的喉嚨裡往外跑,她勉強壓下了這股衝動,又摸了摸女兒柔滑的臉蛋,才要繼續說下去,屋外已經傳來瞭望江的聲音。「回太太,表少爺上門來認親了,現在屋外等著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2:08 PM


第三十七章:喜歡

  善桐人在屋內收拾呢,雖然穿了衣服,但一地的雜亂實在不適合見客,王氏忙道,「快請到西次間去上茶,我收拾收拾一會兒過去。」

  她隨手把麻布交給善桐,讓孩子自己擦抹頭髮,又進裡間稍微換了件顏色衣服,便含笑掀簾子出了屋門。沒過多久,六醜便笑嘻嘻地進了屋子,手中還拿著香露,笑道,「難得在主屋洗一次頭,又要我們這樣東奔西跑地搬東西來給您抹。」

  善桐和六醜說了幾句話,穿戴得齊整了,在炕上坐了一會便覺得無聊。她頭髮沒幹也不能隨意出門,王氏屋裡雖有幾本書,但卻大多都是勸農救荒,小孩子家家哪裡愛看這個?等六醜打發她穿好了衣服,又把頭髮擦得半幹,便索性出了堂屋,站在西次間門口掀起簾子一角,悄悄地往裡張望。

  西次間裡的氣氛卻很是輕鬆,桂含沁正盤膝坐在炕邊和王氏說話,一眼看到來客,便笑著沖她招了招手,王氏扭頭見了,也笑道,「妞妞兒進來吧。」

  善桐便笑嘻嘻地進了屋子,先沖桂含沁扮了個鬼臉,才規規矩矩地招呼,「表哥好。」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道,「你好哇,野丫頭,今天披頭散髮地就出來了?這是越發野了。」

  當桂含沁一撥人只是外人的時候,他們說善桐是野丫頭,老太太有幾分不高興。如今桂含沁成了親戚,這句話非但沒有貶義,反而已經含了些親昵。王氏不禁笑了,「還不是昨晚和你認親改口的時候,滿滿地喝了一杯酒?當時就醉倒了,一晚上都沒醒過來,是一身的酒臭味。趕著就打發她洗個澡了。」

  桂含沁揉了揉那沒精打采似乎總帶了睡意的丹鳳眼,咧嘴一笑,又調侃善桐道,「三表妹,在西北過活,不會喝酒可不行的。我看你得練起來,每天晚上都喝一碗酒,幾年後,你就是海量啦!」

  他說話老沒正經,善桐也懶得理他,吐了吐舌頭,便猴在王氏身邊。聽王氏繼續起了剛才的話題,「也不是說擔心戰況,就是甘肅情況這樣差,你們那邊更靠近河西,今年冬天想必也就更難過了。」

  說到正事,桂含沁臉上的調侃之色漸漸就消退了下去,他動了動身子,沉吟著道,「我們天水這邊又不大一樣,去年收成還好,而且桂家子弟嘛。表舅母您也知道,都是慣習武藝的。雖說叔父人在延安,但畢竟招牌在這裡,很少有人敢打天水的主意。就是天水又一家大地主慕容氏,因為他們一向待佃戶很好。佃戶們也都是精壯漢子,到了秋後要聚在一起習練些棍棒的,連年來就是最難的時候,也很少有鬍子敢打他們家的主意。所以天水到底還說得上太平。」

  「聚眾習武,還糾結了佃戶。」王氏不免有幾分躊躇,「這是犯忌諱的事吧?動靜畢竟還是大了點……」

  桂含沁卻滿不在乎地一笑,「把話說白了吧,表舅母,天水是我們桂家的地盤,慕容氏習練佃戶呢,其實也有點自保的意思。我們雖然厚道,但他們要為自己打算,有點小心思也不能說是小心眼了。就是因為慮著了這個,覺得他們戰戰兢兢也怪可憐的,這……」

  他一時失言,忙住了口不說話。但見王氏臉上閃過了悟,善桐又極為好奇地盯著自己,等著自己的下文,便索性把話說穿,「這才把二族姑說給他們慕容家。這可不是?人家一下就不提什麼從滄州聘師父的話了,還說請我們指點佃戶們的拳腳。到了荒年的時候大家齊心協力,也可以將不懷好意的人,拒於千里之外。」

  生逢亂世,身處亂局,就覺得武將的好處是眼睛看得見的了。楊家村現在擺著一個一品總督,兩個四品大員,四品往下的小官更是大有人在。只是文官必須回避家鄉,不能在家裡當官,這些勢力壓人可以,現在要自保就有些不夠用了。桂家就不一樣,桂元帥麾下的大軍就在左近,這股勢力,不壓人也是壓人,子弟們又都習練武藝……慕容家要是不糾結起一股勢力來,在天水真是說話都沒有人聽,睡覺都不能安心。

  這樣看來,其實雖然說慕容家地也多,但在天水話事的還是桂家,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問題就在於這桂家內部,是不是也風平浪靜了,武將家可能又同文官不一樣,子承父業要更穩當一些,不必非得擠科舉的獨木橋。只看這麼多年來宗房老九房一直穩穩當當地把握著族內大權、西北大權,這就可見一斑了。

  不過,再往上數個幾代,宗房是不是老九房,那也是說不清的事……這和楊家村又不一樣了,有出息的分支勢力都在省外,對宗房的威脅畢竟是隔了一層。再說,楊家村從來也沒有一枝獨秀的境況,出了小四房大爺,就有小五房的兩兄弟,宗房雖然是夾縫裡做人,但畢竟也還是好做人的。這幾年來把小四房的大腿抱得牢牢的,對小五房還真有點怠慢了……

  「說是這樣說,可慕容家一個官身沒有,我記得你那二族姑家裡也是有官的,是幾品來著——」王氏就擺出了一臉的話家常,又笑著吩咐善桐,「給你表哥添茶。」

  善桐聽得有些無味,只覺得王氏問的都是些著三不著兩,和楊家和小五房一點關係都沒有的閒話。和她想像中該問的借糧、戰事,有很大的差別,因此也有些無精打采,揉著臉應了一聲,這才跳下炕給桂含春倒了茶,又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手中要嗑。

  桂含沁看了表妹一眼,臉上異色一閃,他舉起茶杯卻沒有就喝,望著茶水沉吟了片刻,才爽快地道,「表舅母,和您說句實在話。其實這武將的功名也不大值錢,關鍵還是看能不能上戰場去,如若上不得戰場,那點俸祿還比不上幾頃地值錢呢。我們老九房的叔父又是個極嚴厲的人,從來都不肯徇私的。任是親緣再近,就是自己的親兒子,我那幾個堂哥,也都是兵法、武藝、為人處事都拿得起來,這才能跟在身邊打雜。」

  他頓了頓,見王氏聽得入神,心中越發明白,望了善桐一眼又微微一笑,續道,「一般的族人,實在不成器的,就算有世襲的官職也不會領兵。二族姑的幾個兄弟嘛,倒的確都在兵事上沒什麼能耐,一個世襲的六品,也談不上威風。嫁進慕容家也不算辱沒了二族姑,遠親不如近鄰,這件事是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慕容家——也就是這樣的人家,慕容家才有膽子娶進門了,要不然,要是真把老九房嫡親的姑姑嫁過去,先不說沒有這號人物,就是有,慕容家有膽子娶麼。」

  王氏聽得簡直極為入神,她對眼前的這個少年幾乎有些刮目相看了:雖然年紀小,雖然是一臉的迷糊,但為人處事卻真不含糊。自己那點含而不露的詢問,他是聽得清清楚楚,答得明明白白。可又滴水不漏,不知情的人聽來,簡直覺得兩個人扯得無邊無際,也就是兩個人彼此心裡明白,這一問一答問的是什麼,答得又是什麼。

  她不禁又瞥了女兒一眼,見善桐一臉的無聊,知道她根本沒有聽懂這背後的含義,心中不由得泛起了淡淡的失望。

  孩子畢竟還是小了點……要是善榴在這裡,這番話她就能聽得懂了。善桐還不明白聽話要聽音的道理。桂家老九房強勢成這個樣子,桂元帥手裡握著西北的兵馬,有職官有什麼用,人家不給你兵,上哪說理去?要建功立業就得看老九房的臉色。他們宗房在族裡當然說一不二,似桂含沁這樣有世襲官職的分支,只有比那些個沒有的更巴結宗房。老九房的當家太太,受的是眾人的捧,不是眾人的刁難。這一房的日子,的確是好過的。

  桂含沁的話裡透露出的資訊,要數這一條最讓王氏滿意,緊接著他又談起了桂含春的人品,說得也坦白:桂元帥嚴厲成這個樣子,就是要抬舉親兒子,也得過了族人的眼,不能把個紈絝捧出來。所以老九房自己的家教肯定是嚴格的,桂含春可以代表老九房出來借糧,表現不優異,人品不過硬怎麼行?

  家世好,門房又強勢,自己也優秀……這樣的人家可不多見!就是桂家在西北沒有這樣大的聲勢,都說得上是善榴的良配。

  王氏倒不知不覺地歎了一口氣。

  桂含春是好的,善榴其實也真的不差,自己在京城見過了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姐——不是當娘的偏心,真很少有比得上善榴的。人又大方又有謀略,生得又好,談吐又好,管家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強。自己是把她做當家主母養起來的……西北到底不比京城,放言全陝西,比得上善榴的女兒家恐怕也沒有幾個。

  只是楊家村和西安,說不遠不遠,也是三百里的路。怎麼把善榴的好,展現在桂太太面前,還真是要費點心思——畢竟年紀又差了三歲,就是擱在自己身上,那也得仔細掂量過女兒家的人品,再做打算呢。

  她這邊出起神來,那邊善桐卻無聊得很,見母親出神,便悄悄地沖桂含沁使眼色,又做口型問他,「你的差事辦得怎麼樣啊?」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看著她,他閃了王氏一眼,也做口型道,「都辦完啦,年前都沒我們的事了。」

  見善桐轉著眼珠子不知在想什麼,桂含沁又逗她,「表舅母在相女婿呢,看上我二哥了,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口型做得畢竟快了,善桐費盡心思也只看到了表舅母、相女婿幾個字。她不知不覺就把話說出口了,「什麼?我知道呀!」

  這句話竟把王氏給震得回神了,她莫名其妙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善桐和桂含沁都若無其事的,也就把這事擱到了一邊。才要再說些什麼,那邊望江又進來道,「外九房的海和老爺上主屋去了,老太太請您立刻過去說話,還帶話說,若是看到了表少爺,請表少爺晚上過來一道吃飯。」

  楊家村現在主要就圍繞借糧兩個字忙得厲害,王氏身為楊海清的妻子,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忙下了炕笑道,「含沁不要介意,我們自家人失禮些也沒什麼,外九房卻是財主,眼下可得罪不得。」

  桂含沁忙笑道,「可不就是這話了?自家人真不必客氣。表舅母只管去吧。」

  他沖善桐眨了眨眼,又笑道,「我一會進去找表哥表弟們說說話,就也過去給外姨祖母請安。」

  王氏懊惱地輕輕拍了拍大腿,「光顧著和你嘮嗑了,倒是忘了認親改口的事。」

  她煩躁地看了窗外一眼,只得道,「那等晚上大家請安的時候再說吧,含沁你只管坐——望江,把大姑娘請出來待客——」

  一邊說,一邊又和桂含沁客氣了幾句,就急匆匆地出了院子。

  桂含沁眼珠子一轉,又攔住了要進後院的望江,笑嘻嘻地道,「不用麻煩大表姐了,一會兒我還要出去走走呢。勞動她換衣服出來也沒什麼意思,這口茶喝完了,我就去找幾個表弟說話。」

  其實他身為小輩外親,即使身份貴重,也沒必要當個上賓款待。望江雖然深知主母心事,無奈善桐那邊才洗過澡,一攤子亂還沒收拾,王氏又把家裡的年事大半都交給她來辦,一時間也沒往深處去想,便笑道,「那真怠慢了。——妞妞兒,你可不許吵表哥!」

  到了年邊,眾人自然是各有各的忙,一時間全都走得一乾二淨,屋內只有善桐這個大閒人和桂含沁做伴。桂含沁喝了一口茶,見小姑娘趴在炕邊,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小腳一踢一踢的,紅紅的繡鞋踢到了半空,越發顯得她膚色潔白,眼睛又黑又亮,饒有興致地盯著自己,一時間也覺得她真是可愛。念頭一轉,便笑嘻嘻地問,「喂,你這麼不害臊啊?你娘問女婿呢,你也就在一邊聽著?」

  善桐根本不明白母親剛才和桂含沁的對話,基本就是在盤問桂家老九房的底細了。還當桂含沁又在逗她,她坐直了身子略帶疑惑地道,「什麼害羞不害羞的?你們說什麼了,難道我不能聽麼?」

  「表舅母剛才看你那幾眼……」桂含沁卻根本不理善桐,摸著下巴,眯著那本來就不精神的丹鳳眼,看起來更是一臉的瞌睡,「嗯,是疼你呢,怕你不樂意,看不上我們二哥。」

  他放下茶碗,嘿嘿笑出聲來,「你別小看我二哥,人家可是天水數得著的人物呢——」

  見善桐還是一臉的懵懂,對於桂含春究竟數得著數不著似乎不大在意,桂含沁轉了轉眼珠子,又道,「是啦,你們小姑娘,心裡想的只是喜歡。」

  他又親熱地推了推善桐的額頭,笑道,「和我你不必客氣,昨兒你幫我說話,我還沒謝你呢,你老實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我二哥?若是喜歡,我能幫你!」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2:09 PM


第三十八章:人情

  善桐根本莫名其妙,她覺得自己和桂含沁好像說的都不是一件事兒。要不然怎麼兩個人根本是個人說個人的,雖然在一間屋子裡說的是一樣的話,但卻是你也不明白我,我也不明白你。

  只是桂含沁最末那句話,到底還是擊中了小姑娘的心扉,她想到桂含春、喜歡,一下就又想起了那天自己握著桂二哥的手,桂二哥忍著笑,說自己是大姑娘的樣子。

  自己是大姑娘了麼?原來已經有人把自己當成了大姑娘……可喜歡不喜歡,又是什麼呢?

  似乎有些朦朧而酸澀,澀中又帶了些甜的東西,從善桐心底流了過去。可一想到桂二哥可能是大姐的夫君自己將來的姐夫,這東西又退了回去,善桐皺眉道,「喜歡不喜歡的,我不知道,我就覺得——」

  她多少帶了些逆反地道,「我就覺得,你簡直要把你二哥都誇出花來了。他真有那麼好啊?」

  桂含沁摸了摸善桐的頭髮,笑道,「小姑娘說話慣說反話,我是知道的。」

  又摸著下巴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道,「嗯,我知道了,眼下哥哥沒事,人就在屋裡歇著呢。咱們找他玩去,你自己看著,看看他好不好就知道了。」

  善桐別的倒沒聽到,就聽到一個玩字了。她摸了摸頭髮,見頭髮已經幹透,心思頓時更加活動。又躊躇道,「可我要又胡亂出去瞎跑,娘知道了,越發要罵我——」

  「你這就是胡說了。我會把你帶出去瞎跑嗎?」桂含沁笑嘻嘻地道,「和野小子一道玩叫瞎跑,和表哥一道玩,就不算瞎跑。」

  善桐一想也是:其實族中很多兄弟的親緣關係,還要比含沁更遠,只是沾親帶故,和他們往來就少了顧忌。表哥帶著出去玩玩,的確不算什麼……

  想到善榴和善櫻此時多半正在刺繡,不能陪她玩耍,善桐更是心動得不得了。她一骨碌翻起身來,興奮地道,「那你等我一會兒,我換一身衣服,梳個頭髮!」

  一邊說,一邊又撲入了東次間,死活求瞭望江打發她換了外出的斗篷,又打了兩條辮子,這才掀簾子進來催促桂含沁,「快走快走,沒玩一會,又要去給祖母請安了。」

  桂含沁劃著臉羞她,「不害臊,你趕著相女婿呀?才這麼大的人,就惦記這事兒了。」

  善桐真是不明白桂含沁的意思,她隱隱約約,覺得桂含沁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但又感到很難說明:畢竟人家也沒有明說,可能只是在打趣自己,要鄭重其事地解釋母親打算把大姐說給桂含春而不是自己,似乎又有些過分了。再說,也可能損傷到大姐的臉面……

  她只好跺著腳道,「我惦記的可不是這個——」

  一下又有了些不好意思,「我、我惦記的是玩……」

  桂含沁哈哈大笑,「虧你說得出口!」一邊和她鬥嘴一邊就出了屋子,又向望江保證,「一定不讓表妹摔著。」

  做表哥的要帶小表妹出去逛逛,有什麼不能的?望江千叮嚀萬囑咐,又請桂含沁,「無論如何別讓我們小妞妞又蹭了一身的泥。」這才讓桂含沁帶走了善桐,兩個人並肩走在路上,桂含沁還感慨道,「原來女兒家要養得這樣嬌,都十歲了還同五歲一樣,似乎一出門就要蹭一身的泥,不然就不算出門!」

  善桐滿是不好意思,「是我……是我不懂事。其實別家的姐妹們,也不會這樣的。」

  桂含沁看著她笑了笑,忽然道,「不要緊,你雖然稚氣些,可大方坦誠,這樣也挺好的。我二哥就喜歡這樣的人。」

  他滿口的我二哥喜歡,你喜歡我二哥,似乎已經把兩人的婚事當了真。善桐心底倒覺得怪怪的,也說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她扭著身子,略帶不悅地道,「說了沒有的事,表哥你還這樣說我要生氣了——」

  又不禁問他,「奇怪,你幹嘛對我這樣好,還說要幫我。」

  桂含沁轉了轉眼珠子,「我樂於助人成不成呀?路邊看到一頭狗,我都給它飯吃,更別說你是我表妹了,我不幫你幫誰?」

  善桐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桂含沁,桂含沁自己都掌不住要笑起來時,她才慢悠悠地道,「總算表哥還知道心虛呀。」

  一邊說,自己一邊也掌不住哈哈大笑,兩個人笑了一會,桂含沁才正了臉色,慎重地道,「昨兒晚上的事,我還沒有謝你呢。」

  昨天桂含沁認了親,其中或多或少有善桐隻言片語的幫助,要不是她說讓桂含沁留下來吃飯,這親當然也能認,但未必會認得這麼順。只是為了這點事要謝自己,卻有些小題大做了吧?善桐不禁躊躇道,「我又沒做什麼,就是留你吃飯嘛……就是一頭狗送我回來,我都會留它吃飯的。」

  桂含沁卻沒接這個話頭,他望著善桐,一雙似乎永遠也睜不開的丹鳳眼也睜得大了些,頓了頓,才慢慢地道。「你和我素昧平生的,為我說這一句話,又處處惦記為我圓過場面,怕我得罪了你祖母被她老人家訓斥……這是你的情分。我桂含沁做人,從來是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我湧泉相報。三妞,這份情,表哥真記在心裡了。」

  善桐一時不禁一怔,可沒等她反應過來,桂含沁又道,「眼下就咱們兩個人,表哥就和你說句心底話。我二哥人真不錯,出身人品,長相前程,那都是千里挑一。」

  他環顧周圍,見巷子裡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便放低了聲音。「越發和你說穿心窩子,就是許家的那個少將軍,一品國公府的世子,我看做他的媳婦,也沒有做二哥的媳婦有滋味。人家京城名門,人口多架子大,媳婦多受搓摩。上頭是幾個庶兄壓得死死的,各有各的能耐,大哥簡直是轉世的小諸葛,三哥就是在世的猛張飛,還有四哥、五哥……哪裡比得上老九房,一家子三兄弟,什麼嫡庶那是沒有的事,全是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

  他的笑容就帶了幾分苦澀,「唯一一個庶子還被過繼出去了,家人兄弟親密得很,又有錢——這門親事,真是千里挑一。你是個聰明的娃娃,懂得為自己打算,要是還喜歡我二哥呢,那就更不能錯過了。你得和我說……我幫你!這親事雖然好,可要成,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雖說桂含沁一貫的嬉皮笑臉,滿嘴裡跑舌頭,但這番話的分量,善桐還是掂得出來的,她一下怔住了,一時間心中竟有了感動:自己不過是為他說了幾句話而已,人家就這樣掏心窩子地回了這麼一大長篇……

  她本來一直覺得桂含沁為人輕浮不大可靠,雖然也有精細的的一面,但還是給人以浮動之感,心中其實並沒有把桂含沁太當回事。此時卻覺得他心裡其實什麼都有數,而且——而且也的確是個好人。

  「其實被過繼出去也沒什麼不好。」她就不假思索地安慰桂含沁,倒是把桂含春的事放到了一邊。「本來你是庶子嘛,我倒不是看不起庶出,不過嫡庶之分也不在小,這一過繼不是就變成嫡子了?說不定老九房的太太也是為你好呢……」

  桂含沁露出一抹笑意,只是走路並不說話,善桐話說出口自己也是心中大悔:她是嫡女,這樣說話真顯得有些站著不腰疼。她恐怕自己傷到了桂含沁,忙小跑著趕到桂含沁的前頭去看他的臉色。卻見這一臉迷糊相的少年臉上非但沒有怒火,反而帶起了微微的笑,他似乎是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緒之中,這才一時沒顧得上搭理善桐。

  「嫡庶之分,差別是大。」過了一會,桂含沁才輕輕地道,「就是因為差別大,大家心裡才都記得清清楚楚。誰肚子裡爬出來的,都明白著呢,過繼了,那也是庶子承嫡……」

  這話雖然說得輕飄飄的,但不知怎麼回事,落到善桐心裡,卻好像重達千斤,壓得她幾乎都喘不過氣來……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已經近了楊家村最中心,靠近祖祠的一片建築。這裡因為是祖祠所在的地兒,不論是路口還是空地,都要比別處多些。打從宗房大院門口開始,處處可見孩童玩耍的身影。桂含沁就轉頭對善桐道,「到了夏天吃完晚飯,不少人在這裡嘮嗑吧?」

  善桐嗯了一聲,「從前常和祖母來這兒,這兒到夏天涼快!」

  她一邊說,一邊咦了一聲,高聲招呼道,「哥哥!」又向桂含沁解釋,「那是我——我大哥,你的四表弟。——他怎麼會和大少爺攪和到一起!」

  大少爺這三個字,簡直和許鳳佳太過切合,他雖然行六,但來頭大、年紀少、做派又很大爺,因此雖然只聽過人家這麼一叫,再看到許鳳佳的時候,善桐自然而然就脫口而出叫起了這略帶調侃的外號。桂含沁不禁一笑,他跟在善桐身後徐徐踱到一株大榆樹下,和許鳳佳打了個招呼,漫不經心地道,「天氣怎麼冷,你怎麼蹲在這個地方?」

  許鳳佳看著桂含沁同善桐一道過來,也閃了桂含沁一眼,他說,「我看這人的手巧,做的小弓弩有意思,就看住了,讓他給你看看——哎,那個誰,你手裡的弓呢?拿出來瞅瞅。」

  他雖然和善榆幾乎是一般年紀,但不論是談吐還是做派,都要比善榆成熟了何止一星半點。此刻神態傲慢衣著華貴,偏偏又是站在善榆身側,就把個身穿棉服,凍出了些鼻涕的善榆比成了個小廝樣。又因為說話口氣居高臨下,善榆還沒覺得什麼,善桐已經怒道,「怎麼說話呢,你不懂叫名字麼?哥,咱們不給他看!」

  善榆本來已經拿出了手裡的小弓箭,聽到善桐這樣一說,只好聽話地又把弓箭塞回了懷裡。幾個小夥伴們本來在左近玩耍,見到許鳳佳這樣氣魄逼人的少年貴公子,或許是都有些害怕,漸漸地都散開了,只留這一行人站在榆樹下頭。

  許鳳佳左右看了看,面色倒有些難看:眾人這一散開,倒顯得他是個惡少,一直在欺負善榆,眼下他家人來出頭了,眾人唯恐遭池魚之殃,這才次第走開似的。偏偏他的語氣的確也輕慢了些,按善榆身份,怎麼說一個世弟是要的,你你我我,那誰這誰的,也挺說不過去……

  桂含沁摸了摸鼻子,還沒說話,善桐白了許鳳佳一眼,一把拉起哥哥怒道,「走,咱們回祖屋去,誰要在這裡被個外來借糧的窮親戚,當個小廝看。」

  許鳳佳還沒說話,善榆已經為難道,「三、三妞!不好這樣話裡帶刺!」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道,「三表妹你怎麼說話呢,不懂得叫人名字的?」

  他看了許鳳佳一眼,見世子爺臉上又黑了幾分,心中暗笑,口上卻又做起了和事佬,因為拿善桐的話堵了善桐的口,氣氛已經鬆動,他又和氣地向著善榆道。「這是四表弟吧?今兒我上你們家認門呢,我是你外房表哥,要叫你祖母外姨祖母的。」

  善榆剛才斥責妹妹,雖然結巴,但氣勢卻還是足的。善桐被他一說,立刻就嘟著嘴不講話了,此時聽到外房表哥、外姨祖母幾個字,卻一下無助起來,拉了拉妹妹的衣角,低聲地問,「外、外姨祖母——」

  ……說話結巴,反應似乎也不快,難怪野丫頭一戳就跳,護哥哥倒像是護弟弟……桂含沁的心思是一閃即逝,他又放慢了語速,解釋給善榆聽。「去世的先母,是貴祖母的內房侄女兒。」

  「內……內房?」榆哥還是暈得厲害,他對這些彎彎繞繞的親戚關係,的確一向也實在很不在行。善桐歎了口氣正要解釋,許鳳佳眼神一閃,慢吞吞地道。

  「內房,是說你祖母和含沁的外祖父是親生兄弟姐妹。」

  他一語道破,話說得極為淺顯明白,善榆哦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外房,那說的就是堂兄弟姐妹……」

  他腦子並不靈光的事,到這裡已經儼然真相大白,雖無一語提及,但眾人心底已經全明白得很了。善桐只覺得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狠狠抓撓,一時間又是煩躁又是難受,她慮著以許鳳佳的性子,必定會出言譏刺善榆的腦子,便先惡狠狠地盯著許鳳佳,只等著他一開口,立刻連珠炮一樣地回口過去。一時間心裡卻又酸澀得不得了:自己就是把許鳳佳說得再難聽,一樣的年紀,一個是世子爺少將軍,手底帶了兵,幫父親出了差事,已經前程無量。榆哥呢……

  許鳳佳目光連閃,一時還沒有說話,桂含沁才要開口時,他忽然也蹲下了身子,問榆哥,「剛才那把弓,你自己做的?我看射程要比別人的更遠些!」

  他居然是若無其事地將這一頁給揭了過去。

  善桐怔在當地,要說話又說不出什麼來。心中那難受的抓撓感卻是驟然一輕,她正訥訥不成言時,桂含沁一下也蹲了下來,兩個少將軍都聽榆哥認真地道,「是我畫的圖,請、請人做的。」

  他似乎一下興奮起來,清秀的臉上神采飛揚一派得意,「你看,倘使尋常的弓箭,拉到了這樣滿……」

  幾個男孩子就興致勃勃地搗鼓起了善榆手裡的小弓箭。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02:10 PM


第三十九章:相面

  被善榆的事這麼一打岔,含沁所說帶善桐找桂含春玩的事兒,自然是成了泡影。大家在露天裡站了一會,善桐是又無聊又冷,也根本聽不懂男孩子們口中說的都是什麼,她索性死活把哥哥拉回了祖屋,早已經聽得入迷的兩個少將軍自然也跟了進來。兩人稍微給老太太請過安,就跟著善榆進了三房的院子,也不知道做什麼去了,善桐又無聊下來,她也懶得跟去湊熱鬧——祖母又是一臉的困倦,正歪在炕頭和母親密話,不讓她進去。思前想後只得進了十三房的院子,去找善喜玩兒。

  善桐幾次到十三房來,都覺得這院子裡冷冷清清的,有一股難言的頹唐味道,尤其是海鵬叔那空空洞洞的咳嗽聲,更是讓人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因此她雖然和善喜投緣,但卻不大願意進十三房的門。沒想到這一次推門而入時,十三房院子裡卻已經是張紅掛綠一派的新年氣象,上房內只是偶爾傳來一聲咳嗽,卻再沒有了從前的動靜。海鵬嬸帶了一臉的笑,站在屋門口支使兩個丫鬟,「酸菜也拿出來,一會兒讓他們開窯子再拿些菜——」

  見善桐來了,她眼神一亮,笑眯眯地用眼睛向善桐打了個招呼,又逕自忙活了起來。善桐反而覺得這樣的招呼要格外貼心得多。她咧嘴一笑,也用眼睛向海鵬嬸打了個招呼,便進了內院。

  善喜正伏案看書,她臉上的憂鬱之色,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了開來,善桐透過窗子看進去時,只覺得善喜雙手支頤,臉上的神色一片寧恰。她一時間倒不忍進去侵擾,不想善喜無意間一回頭,見到她來,早綻開笑容,隔著窗子招了招手,讓善桐進去。

  「昨兒說要找我借書看。」善桐一進屋子,善喜就笑吟吟地道,「借到哪裡去了?我留神聽著外頭的動靜,想著你一出門我就能聽著你的聲音,沒想到聽了半天,你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善桐就紅了臉笑道,「我昨晚喝了酒,醉了!就沒出門,在祖屋過了一夜來著。」

  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自然要嘰裡呱啦地說說昨晚喝酒的事,善喜聽得笑聲連連,小臉上難得地帶起了紅暈:「一碗酒就醉了你了?沒出息!我都能喝兩三碗呢,在西北不會喝酒,真正冷的那幾天你都沒法出門。」

  善桐越發慚愧,忙又岔開話題,將桂含沁認親的事告訴給善喜知道,善喜自然是連番感慨,又和善桐說了些當年兵荒馬亂時楊家村的故事。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話自然是越說越多,善桐又說了自己帶許鳳佳去小四房的事。聽得善喜只是連聲道,「我怎麼覺得你這一天比別人一輩子故事還多?你平時是不是什麼事不幹,就光顧著四處去招惹麻煩,經歷這些個事情了?」

  善桐被她說得倒有幾分心虛,望著善喜手頭的書本,不分青紅皂白便奪來道,「從今兒起,我也要多讀書了!」

  一邊說,一邊一疊聲地催善喜,「還有什麼書你是要借給我看的——哎呀,我的包袱皮又沒有帶來,要不你這裡有什麼能包書的東西——」

  善喜托著腮看她在屋裡轉了半天,這才從炕邊的小桌子上搬下了一個小包袱,笑盈盈地道,「在這呢,三姑娘,都給您預備好啦。」

  善桐這才訕訕地坐回了炕邊,一時間卻也不說話,只是垂著頭撥弄起了桌布上的流蘇。善喜也不著急說話,她拿過書愛惜地平整了又平整,這才抬起眼來問善桐,「你到底有什麼心事呀,怎麼今兒鬧得這樣坐立不安的。」

  想到西北缺糧父親身在甘肅不知道忙成什麼樣子,想到諸家村已經被馬匪圍攻,楊家村來年要是遇到這樣的境況可該怎麼辦,想到祖母和母親之間又一次有了分歧,一個看中諸家一個看中桂家,似乎隨時有鬧大的可能,想到姐姐本人似乎不喜歡諸公子,可聽含沁的意思,桂二哥雖然很好,但要嫁進他家也不容易。想到含沁誤會了母親要把自己說給桂二哥又不是大姐,想到許鳳佳和榆哥之間的對比……

  無數心事流過了心頭,善桐是恨不得把它全說出來,好減一減心中那說不出的不得勁兒。可是看著善喜的面孔,她又把話咽進了肚子裡。

  雖然還沒有人教導過善桐這一點,但她自己早已明白,有些事,就是再要好的朋友也都不能說的。

  「我就是奇怪。」她隨口道,「你說這些人呢,諸大哥、桂二哥、含沁表哥還有那個許鳳佳,到底有什麼好的?族裡的那些姐姐,是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們吃下去。我看長得也就是那樣,怎麼就那麼多人喜歡呢!你說這喜歡,又到底是什麼感覺呀?」

  善喜要比善桐還更小,說到這種事,還要比善桐更加茫然。一時間竟不能答,兩個人對視了一會,也不知怎麼回事,都哈哈大笑起來。善喜道,「我也不知道,那些個臭烘烘的野小子有什麼好喜歡不喜歡的。反正年紀到了就嫁人唄,喜歡不喜歡的,好像也沒什麼用。」

  這話雖然聽著的確在理,可善桐卻覺得事實又似乎並不是這樣,她托著下巴,一會想到諸燕生,一會想到桂含春,一時間只覺得兩人似乎的確各有優劣,但無論如何從姐姐的眼光來看,也該更喜歡桂含春才對——可又有些隱約的心虛,她覺得自己這樣想,或許是因為……因為含沁表哥說得對,自己是,是有幾分喜歡桂含春……

  可喜歡,又究竟是什麼樣的感受呢?

  善桐就犯了難了,她在心裡將自己見過的小子們都拎出來挨個兒排了排,又試著用大人們的眼光去想了想。覺得也許許鳳佳才是那個最應該被最多人喜歡的:出身高長得好,除了傲慢些也沒有別的不是……

  想到他蹲下身和榆哥說話的那一幕,她又默默地糾正了自己的看法。

  其實這個人,也不是很傲氣……

  可這就是喜歡了麼?似乎也並非如此,如果這就算是喜歡了,那她得喜歡上諸大哥、桂二哥甚至還有含沁表哥。這只是覺得他身為天之驕子,卻還能體貼榆哥,人挺不錯。

  這……應該不是喜歡吧?

  接下來的幾天,不論是借糧還是婚事,似乎都不約而同地被眾人所遺忘,王氏當天和老太太密斟了一個下午,到了晚上卻根本不提此事。楊家村裡的老老少少也似乎都根本沒把糧食的事放在心裡,原因倒也很簡單:雖然這個臘月實在是太多事了,但過了大年二十三那就是年,沒人在臘月裡借糧,也根本沒人會在臘月裡開倉,肯定是要到了新年才能提這借糧的事。族長也已經放出話來了,大年初七,族裡是要議一回事的。

  天大地大,也趕不上過年的大,雖說事情不多,這幾天借糧使者也都不再四處登門拜訪,只是在客院中安靜度日。除了桂含沁不時到小五房給老太太請個安,桂含春和許鳳佳竟是儘量閉門不出,倒是善榆時不時會找許鳳佳說說話,這兩個人儘管性格迥異身份也有相當差距,無形間卻似乎有了些淡淡的情誼,這件事落在老太太耳朵裡,都令她老人家嘖嘖稱奇了一番。

  善桐前陣子可著勁前後折騰,這一向也安靜了幾分,每日裡除了給祖母請安之外,就是看善喜借給她的幾本書,她似乎發現了書本的魅力,雖然這些書紙面也都泛黃了,卻也看得起勁。善榴說了她幾次,讓她專心學一學刺繡,見善桐還當耳旁風,母親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不再管。索性也拿了幾本書來陪妹妹一起看,兩姐妹一個在炕頭一個在炕尾,各自專心看書,倒也成了小五房一景。

  到了臘月二十六,這一天是約定了祭祖的日子,楊家村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祖祠前頭,眾人雖然貧富不等,但都儘量打扮齊整,由族長帶領,各分男女前後祭祀。因為要按排行順著來一批批地祭祀,小五房一家人以老太太為首,女眷們都聚在祖祠後院裡等著,百八十人都聚在當地,實在是氣悶得厲害。善榴站了一會兒,有些胸悶,見長輩們都圍繞在祖母身邊,自忖今日自然沒有外人,都是女眷也可以隨意行事,便問妹妹,「要不要出去散散悶,透透氣?」

  善桐比善榴更矮,當然更受不得人堆裡的惡味,她點點頭,丟了一句,「姐姐等一等。」便奮力往人堆裡擠去,沒有多久,就從人堆裡牽出了善喜。

  因為善桂善櫻都體弱沒來,善喜一來,屋內再沒有別的熟人了,善榴便帶著兩個小姑娘出了屋子,在祖祠後院門前站著,她愜意地呼吸了幾口帶著涼意的空氣,才要說話,善桐忽然笑道,「哎呀,你看,他們在外頭過年,不用祭祖。這麼冷的天呢,打起馬球來了。」

  祖祠後頭就是岐山,因這一帶山勢平緩些,寬敞的空地很多。善榴定睛望去,果然見到三四個少年郎正打馬在空地中來回穿梭,還有些年長的兵士也混在一起玩樂,雖然隔得遠,只能模糊看見面目,但笑聲卻是早已經鑽進了耳中。

  她還沒有說話,善喜已經興致勃勃地道,「妞妞姐,快和我說誰是誰?」

  善桐眯著眼看了半日,只認出了許鳳佳來,「你看那個穿得最花哨的就是國公府的世子爺,哼……打個球,還穿那樣花花綠綠的,真是京城來的!」

  餘下桂含春、含沁兩兄弟,因為都在馬上看不出身高,穿的衣服又很像,她分辨不出來了。至於第四個身著青衣縱馬賓士,笑聲爽朗的那個,更是好像第一次見到,努力地看了許久,還是善榴淡淡地道,「那是諸公子吧?沒想到他們倒是搭上話了。」

  善桐一時沒有想到,聽善榴點破,這才恍然大悟,「是呀,我倒沒有想到,他們這麼快就搭上話了。」

  她踮著腳尖看了半晌,終於認出了桂含春,頓時就興沖沖地推了推姐姐,「你看你看,大花馬上那個就是桂二哥!」

  善榴只是漫應,她似乎並未留意到遠方的少年們,反倒是看著岐山的景色出了神。善喜看了看善榴,她若有所思地偏過頭想了想,又自一笑,拉著善桐問,「剩下那個就是你的含沁表哥了?噯,他不是才十三歲嗎,怎麼還騎了一頭大黑馬呀。」

  善桐自己其實也會騎馬,看到這些人在馬上顧盼自豪的樣子,早已經技癢起來,她摩拳擦掌地道,「嗯,等開了春,我們騎馬的時候,我也要騎這麼高大的馬兒,娘不是說我大了,是大姑娘了?大姑娘就得騎大馬!」

  真是童言童語,善榴收回心思,扶著門低頭看向妹妹,微微一笑,輕聲道,「我回頭告訴娘,看她不罰你。騎個小馬也罷了,那麼高大的馬兒,摔下來是玩的?」

  兩人一邊說,只聽得善喜驚呼一聲,都抬頭看時,卻是那小小的馬球,似乎被桂含沁打出了高高的弧度,竟是往這裡飛了過來,大有要落到宗祠屋瓦上的勢頭。

  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現在正在祭祖,驚擾了儀式又是一場紛爭。善榴不禁發急起來,倒在心中埋怨起了含沁魯莽,不想那馬球到了半空中急劇下墜,落下地又滾了滾,距離宗祠也還有十幾步路。善桐早躥出去拾球在手,也是撐腰道,「表哥好不當心啊,要是落進院子裡可怎麼辦呢?等他來,我好好數落他了,再把球還給他,你們說好不好?」

  善喜早藏到了善榴身後,只露出眼睛望著打馬過來的少年,善榴本有心要回避,看到過來的是那匹大花馬,倒也沒動。一時間眾人都靜了下來,院門口倒是落針可聞,只有善桐失望地道,「哎呀,怎麼是桂二哥來了,哼,表哥真是沒意思,有膽打過來,沒敢來拿呢!」

  話說到一半,她自己也噎住了沒往下說。而是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推善榴,用氣音道,「姐,姐,那就是桂二哥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4 10:38 PM


第四十章:暗湧

  桂含春這一番出場,即使是善桐這樣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也不由得要在心底稱讚了一聲:真是好精神的桂二哥。

  或許是因為接近了年節,也或許是因為借糧之事雖然還困難重重,但畢竟已經有了眉目,他眼眉之間含了濃濃的笑意,雖然含沁又冒冒失失,將球打向了宗祠,也都未能洗脫這少年郎臉上的愉悅。

  說到輪廓的精緻英俊,他確實是不如許鳳佳那樣,非但出身好,長得也好,氣質更好,縱然有千般傲慢,但也難掩他的矜貴。但善桐本人卻更喜歡桂含春的樸素剛健,只覺得桂二哥看起來就顯得老實可靠,更得她的眼緣。倒不像是每次見到許鳳佳的時候一樣,總是擔心要被他欺負了去,尚未接近,就要豎起了一身的刺來防備。也不像和桂含沁說話時一般,總得廢著心琢磨他話裡的含義,到底是真還是假。

  只是她更喜歡桂二哥,倒不知道姐姐如何……小姑娘一邊想,一邊就偷眼去看善榴。

  善榴卻是極為大方,她見桂含春策馬到了近處,便翻身下馬,迎面走來,便含笑示意兩個妹妹跟著自己一道向桂含春問好。桂含春亦忙不迭還了禮,善桐已經撿起球來送到桂含春身邊,殷勤地介紹道,「桂二哥,你還未曾見過我大姐吧?這是我大姐善榴,這是我十三房的小妹妹善喜!」

  究竟老太太同二太太的一番心事,到目前為止都還只是一番心事而已,桂含春本人並不知情,因此對著善榴,只有他天然的一點靦腆。少年郎摸了摸鼻子,笑道,「見過世姐,含沁無狀,打擾世姐清靜了。」

  善榴微笑著和桂含春客氣了幾句,見妹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心中倒不禁有了幾分好笑。又看了看桂含春,見他已經含笑和善桐說話,心中多少有了些眉目,便道,「大家親戚,何必那麼客氣,不過含沁也實在是不大小心,怎麼,他都不敢過來拿球,倒要桂世弟給他出頭呀?」

  桂含沁是兩邊的親戚,善榴是他的表姐,這樣數落他也說不上太拿大。桂含春眉頭這才一皺,似乎就想到了這一層,他的表情又舒展了開來。「含沁少年頑皮好弄,他又出繼得早,常年在天水居住,我們幾個哥哥也難得見到弟弟,難免就失於縱寵,請世姐念在此點,不要過於責怪含沁。」

  真是再尷尬的事,從桂家的這位二少爺口中說出,都多了幾分的自然而然。

  善榴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來:雖說含沁出繼實在是令人費解,但從桂含春的言談來看,幾個大哥哥對含沁還是很照顧的,並沒有嫡兄欺壓庶弟的事兒。

  大家大族,講的就是兄友弟恭,昭穆和睦。嫡庶爭鬥雖然難以避免,但如果太過激烈,常出人命,也的確很犯忌諱——鬥到那份上,可還怎麼安安生生的過日子?

  更別說含沁和哥哥們感情好,至少就說明桂太太為人還是寬和的……

  善榴的目光又落到了妹妹身上,見小三妞正眨巴著眼看著自己的神色,她不禁又是一笑,口中道,「小事而已,也談不上什麼責怪。不過大家自己人,含沁就是挨我幾句說也是該當的嘛。桂世弟還是太護著他了。」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桂含春這才從善桐手中接過了那五顏六色的馬球,他笑著對善桐誇了一句,「三世妹今兒打扮得很可愛!」

  卻是一點都沒有了同善榴說話時那淡淡的靦腆,而是透出了兄長一般的親昵。

  善桐得到他人誇獎,自然也笑得開心,她擺弄著辮梢,難得地露出女兒態來,微微地紅了臉,「桂二哥客氣了!」一邊說,一邊又覺得自己看著地上實在是太粗魯,便抬起頭來沖桂含春燦然一笑——卻又害羞起來,笑完了,就藏到了姐姐身後,倒是和善喜撞到了一起——小姑娘自從見到外男,就縮到了善榴背後。

  她要是若無其事就受了這稱讚,桂含春也不會覺得什麼,現在善桐難得地露出了羞赧,他倒也被鬧得有了幾分不好意思。臉上浮現了一點深澤,轉開目光,不和善桐接觸。善榴轉著眼珠,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也抿著嘴微微地笑了。

  場面一時倒是多了幾分尷尬,正好背後幾個少年郎都過來了,這才把局面緩開。桂含春便轉了頭,作勢要拿馬球砸桂含沁,口中怒道,「先讓你過來你不過來,現在倒是拉了一群人過來!」

  桂含沁接過馬球,還是一臉的迷糊,顯然根本不把兄長的怒氣放在心上,他正正經經地給善榴行了禮,又沖善桐擠了擠眼珠子,笑道,「三妮,好呀,今兒個玩得開心嗎?」

  善桐一見到桂含沁,心裡就很警覺著怕他又惡作劇,此時聽到桂含沁這話中有話的一句話,不禁又更害羞起來,卻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忸怩。好在桂含沁也沒有再說什麼就放過了她,這邊善榴已經訓他道,「行事還是要小心一些,今兒個若是族裡別家的女孩兒站在這裡,就難免要受驚了。」

  她是慣做大姐的人,此時教育含沁,態度嚴厲中又帶了溫和,且顯得推心置腹,讓人明白這訓斥終究還是為了桂含沁本人好。桂含沁也收斂了神色,誠懇地道,「大表姐說得是,含沁日後不敢了。」

  桂含春看在眼底,神色驟然一片溫和,他還沒有說話,身後諸燕生並許鳳佳兩人也走到近前來,許鳳佳拉長了聲音,慢悠悠地道,「桂二哥,怎麼拿個球倒是拿了這樣久?」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用了和善桐一樣的稱呼——善桐卻已經全沒了羞意,自打許鳳佳走近,她就站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望著這位少將軍,唯恐自己不當心起來,示敵以弱,許鳳佳又要對自己這邊的姐妹們無禮了。聽見許鳳佳若有似無的打趣,她更是立刻反擊,「桂二哥懂禮貌,打擾了我們總要賠個不是的,這可不就耽擱住了?」

  許鳳佳沖她擰了擰眉頭,哼了一聲,大有不屑和善桐計較的意思,眾人反倒都被這兩人取悅,均露出笑意。諸燕生也笑了兩聲,才和善桐姐妹相互見過,他望了善榴一眼,拿過了桂含春手中的馬球,便道,「咱們該回去了,眼下是祭祖的時候,外人聚在宗祠附近,被人看到總不大好。」

  善榴也就看了諸燕生一眼,便垂下臉去,望著眼前的土地,若無其事地同桂含沁道別,「出來這麼久,我們也該回去了,你們玩得開心些,不過天黑了也別在外逗留,天冷路滑,不是鬧著玩的。」

  桂含沁摸了摸腦袋,倒是略帶詫異地看了善榴一眼,他略加尋思,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又笑眯眯地逗了善桐幾句,才拉著桂含春道,「二哥,咱們走吧,諸大哥說得對,人家祭祖呢,我們總不好太過打擾的。」

  這一番會面,會得是暗潮洶湧,善桐看出了一些,善喜也看出了一些,善榴卻是全盤湧動幾乎都盡收眼底。桂含春同桂含沁也都看出了一些,兩邊各自都有沉思,一時間個人滿懷心事,倒是許鳳佳左看看右看看的,也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諸燕生卻一心一意只是要看善榴,卻又不想為人發覺,見眾人都未曾動,他便乍著膽子又看了善榴一眼,正巧善榴也在看他,兩人目光一對,又都各自別轉了頭去。

  眾人心裡有事,倒是都未曾發現,只有許鳳佳心中是無事的,電眼一掃卻是盡收眼底,他摸了摸下巴,不動聲色正要說話時,只聽得姐妹幾人身後一陣腳步聲響,有人高聲笑道,「噯,還當你們三個人躲到哪裡去了!」正說著,一個明媚可人的妙齡少女,便探出了半邊身子來,擠在善榴姐妹身邊,興味盎然地盯著眼前的幾個少年郎,又招呼道,「諸大哥,你好哇!今日原來是和這幾個客人在一道玩耍!」

  諸燕生的神色一下變得很嚴肅,他猛地直起身板來,只是點了點頭,並不說話。善榴與善桐都很有些吃驚,善榴還未開口,那少女已經又轉了視線,瞥了許鳳佳一眼,又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子,去看桂家兄弟。

  善榴善桐姐妹和桂含沁帶了親,與桂含春、許鳳佳並諸燕生等人,也都算是認識。這樣見面說話,彼此之間知道如何稱呼,也才不算尷尬。如今多了這麼一個兩邊都不熟悉的女孩兒,氣氛一下就嚴肅起來。諸燕生更是再沒說一句話,就一言不發回身上了馬,在馬上又沖善桐點了點頭,和氣地道,「三世妹再會。」

  善桐還沒說話,那女孩兒已經笑道,「諸大哥再會!」

  諸燕生便也向她點了點頭,露出了一絲笑模樣,道了聲再會。便領著幾人一道,浩浩蕩蕩地撥馬回身。善榴沒等他們開拔,便招呼善桐、善喜:「咱們也該回去了。」一邊說,一邊回身掩了屋門。

  善喜生性怕生,適才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才道,「大姐姐沒有見過善婷姐姐吧?」

  善桐這才想起來善榴一直出門在外,對村中人事並不太熟悉,她略帶些勉強地道,「是啊,大姐,你沒見過小二房的善婷姐吧?」

  諸家和村裡的老九房是親戚,除此之外,可沒有聽說和小二房有什麼來往……

  善榴心中的思緒快速地打了幾個轉兒,一下又收到了心底。她又抬起頭來,親切地對善婷露出笑意,「初次見面,這是善婷妹妹還是善婷姐姐呢……」

  善婷露齒一笑,自然而然地道,「我今年十三,姐姐今年十六了吧?我自然是妹妹了。上回到外九房串門,海和叔把姐姐一頓好誇,說姐姐是全村裡、全縣裡,乃至整個陝西都難得一見的大家閨秀。我早就有心結識了——」

  她就這樣挽上了善榴的手臂,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到方才那湧動的暗流。善榴一時倒也拿她沒法,只得讓她攙著,口中笑道,「我哪有那麼好,是海和叔太客氣了。這話傳出去,我倒是羞得都沒法見人啦。」

  善婷一邊說一邊笑,「哪裡的話,我呀可是一看姐姐就看出了不凡,這個長相這個打扮,真是一看就知道是從京城來的大家小姐!」

  她看著善榴的眼神中果然全是羨慕,「就說這裙子的花色布料,姐姐別怨我眼淺,我可是真沒見過!是京裡今年的花樣嗎?」

  在古代交通不便,西北又是苦寒之地,比不得江南富庶。天下最時興的花樣出自蘇杭,從蘇杭流行到京城可能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可從京城再流行到西北,那就久了。善榴自從進了楊家村,看到的都是三四年前的流行花色,她自以為是西北住民天性樸素,倒是沒有多想。得了善婷這話,才醒得祖母看自己處處不對,果然不是沒有道理:自從知道自己打扮上惹了祖母的眼,自己已經儘量簡樸,今天是只穿了一件紅綢襖子,上頭隱了纏枝蓮罷了。

  只是這樣的剪裁,已經引得善婷如此羨慕……

  善榴再看善婷一眼,見這位出身殷實的富家女兒,也不過是一身淡紅色的棉襖,心中忽然就多了幾絲擔憂:在京城住久了,即使自己怎麼韜光隱晦,和西北只怕還是格格不入。不論是桂家還是諸家,都……

  更別提諸燕生和這位善婷姑娘似乎早有前緣,兩家根本扯不上關係,善婷卻對他如此熱情。

  正做這樣想時,耳中已聽得善喜問道,「善婷姐,剛才那個諸家的公子,你同他很熟悉嗎?」

  她心中頓時一動,豎起耳朵等著善婷回答之餘,也不禁看了善喜一眼。

  善喜眉宇間一片安寧,只是有些純然的好奇,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心思,只有望向自己的那一眼,露了一點端倪。

  善榴再看了善桐一眼,見善桐根本不知所以,傍在自己身邊是一點都沒有留意到話裡的機鋒,心中不由得就歎了口氣:家計艱難,孩子懂事得就早。善桐已經夠懂事了,卻還根本比不上善喜識得看人眼色,小小年紀,已經觀察入微……

  「噢!」善婷也閃了善榴一眼,這才笑道,「我上回去外九房串門的時候,正好諸大哥也在外九房做客,一來二去這就認識了嘛!」

  她又沖善榴綻開了燦爛的笑容,「不怕姐姐笑話我,我們西北的女兒家,可從來都不學江南那邊拿腔拿調,喜歡就是喜歡,犯不著害臊。我看著諸大哥第一眼,就覺得誰能當他的娘子呀,誰可就有福氣了!」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害羞,又忍不住笑著問,「姐姐你看我,像不像有福氣的人?」

  這話實在是一片天真,可善榴聽在耳中,卻覺出了無限殺機。她本有無數暗藏鋒銳的答話,可想到母親的心思,卻又都化成了重重的憂慮,只得勉強一笑,輕聲道,「嗯,這個麼……」

  一時間又覺得有人輕輕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低頭一看,卻是善桐望著自己,眉頭微皺,神色隱現憂慮。善榴心中一暖,又續道,「我剛和妹妹認識,說實在的,也看不出你有福沒福……這福氣畢竟是天定的,一般人也看不出來不是——」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12:50 PM


第四十一章:暗潮

  善榴和善婷這一番隱藏機鋒的對話,並沒有能持續下去,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向前,已經進了裡屋。慕容氏一早沖姐妹們招了招手,示意兩姐妹過去,海鵬嬸也笑著招呼了善喜一聲。善榴歉意地對善婷一笑,便拉著妹妹踱進了小五房女眷們身邊,只聽得老太太口中道,「什麼京城出身不京城出身的,總歸都是我們楊家村的閨女。」

  一邊說,老太太一邊沖孫女兒點了點頭,語氣帶了一絲微妙的威嚴,「來,見過你們老十六房的叔祖母。」

  「叔祖母好。」

  「侄孫女拜見叔祖母。」兩個女孩兒便忙鶯聲燕語地拜了下去。邊上的族人都紛紛笑道,「真是對珠圓玉潤的姐妹花。」

  善榴心知小十六房也是楊家村十分殷實的一戶人家,且書香世代,家教最嚴。雖然之前沒有聽說過這位叔祖母的名字,但想來其在族中說話也甚有分量,這個禮行得是結結實實,額頭觸了地,才稍微偷眼看了看這位叔祖母的相貌。見她裝扮樸素神色嚴厲,心中先提了幾分小心。果然雖說周圍族人湊趣的甚多,但叔祖母卻是靜默了一會,才先對善桐道,「小丫頭,幾年沒見,長得蠻快。」

  這才沖善榴不冷不熱地道,「嗯,看禮數,真不愧是京城來的姑娘,一舉一動,都這樣有禮有節。」

  她字字句句都提著京城、禮節,自然是誰都聽出了她的不善,善榴微微偏頭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見王氏神色間略帶擔憂,卻並不大沉重,便知道這位叔祖母畢竟不是個厲害得令母親都無從招架的角色,只是這一次態度也的確不好,恐怕在之前已經和祖母、母親,爆發了小小的唇槍舌劍。

  善榴還未說話,見善桐肩背繃緊,忙將手放到她肩上,這才柔聲細氣地道,「叔祖母謬贊,善榴不敢領。」

  她頓了頓,又抿著唇微微一笑,瞥了祖母一眼,自然又帶了些羞澀地抬出了老太太剛才的話,「什麼京城出身不京城出身,其實呀,也都是村子裡的閨女。」

  周圍的婦人們頓時就是好一陣笑,就是老太太臉上也都露出了難得的笑意,她沒有等十六房老太太發話,便將善榴拉起身來,似乎有些嗔怪地問道,「剛才到哪裡去了?你叔祖母要見你,我們還一頓好找。」

  老太太可從來都沒有對姐姐這麼親熱過……

  善桐只覺得自己又來到了一團一團的迷霧裡,身邊似乎有些明槍暗箭在你來我往,就好像剛才姐姐和善婷姐姐之間的對答一樣,似乎暗潮洶湧,可細品之下,又說不出暗潮洶湧在哪。

  姐姐必定是做對了什麼事兒,這才得到了祖母的誇獎,可自從進門以來,除了反常的馴良忍讓之外,她又做對了什麼事兒呢?

  她雖然還覺得十六房叔祖母的態度陰陽怪氣、惹人討厭,但卻也已經不敢再使什麼性子了,而是乖巧地偎到了祖母身邊,聽姐姐回答道,「這裡人多,怕礙著伯母、嬸嬸們出入,就帶著妹妹們到外頭略微避了避。」

  分明是出去透氣了,但人家就能把話說得這樣動聽……

  十六房叔祖母就又掃了善榴一眼,在心底更多了三分的不喜,再一掃老妯娌,見老太太望著善榴的眼神一派溫和,心念轉動之間,無限思緒一轉而過,又牢牢地釘死在了自己的道理上,她偏頭端起一盞茶,口氣中多少帶了些勸誡,「老嫂子,也不是我年歲大了,就看不慣鮮嫩嫩的小姑娘。不過你們家這一位大姑娘,京城做派實在也重了點兒,氣性和京城的姑奶奶們一樣,可是大得不得了哇……」

  現在楊家村紅得最沖的除了小五房之外,也就是小四房了,可小四房沒有家人在老家。老太太當然隱隱就有些當紅不讓的氣派,身邊除了自己的兒媳孫女們,多得是一等平凡人家的族人婦女簇擁了湊趣,小十六房老太太這話一說出來,周圍的歡聲笑語忽然就是一滯,老太太左右一掃,已經全瞧明白了。

  都是聰明人,心裡都有數呢。十六房的老弟媳婦,這是沖著當時善榴那一巴掌來了。

  不管為了什麼事,做族妹的人掌摑族兄,說起來的確也不好聽。不知道內情的人,聽說善溫只是言語上略微不規矩幾句,善榴就老大耳刮子打了上去,也的確會同情善溫——儘管善溫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但在這件事上,他是吃了虧的。

  可真正的明白人又怎麼會不知道,很多事背後都有自己的隱臺詞?也就是十六房的這位老弟媳婦,生平最是光風霽月,一點算計都不能容納,一輩子認了死理,自己的兒子孫子們也都爭氣,認出了一肚子的脾氣。眼下才聽說了一點雞毛蒜皮,就迫不及待要興師問罪,來給別人當槍了。

  老太太心念電轉,又掃了孫女兒一眼。見善榴神色寧靜自然,似乎完全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只是眨著眼望著自己,好像在等自己的示下。反倒是善桐已經鼓起臉頰,露出了一臉的不悅,她心下就頓時一軟:三妞真是還小,家裡人一受氣,就忍耐不住自己的不快了。

  好,會懂得維護姐姐,這孩子就是有一顆孝悌的心。

  她借著喝茶的當口,又給自己爭取到了一點時間,再看了看幾個兒媳婦。

  蕭氏還是老樣子,一臉的事不關己,慕容氏呢,氣憤是有的,卻也還有些莫名其妙,顯然是不明白小十六房老太太的火氣為什麼這樣旺盛,唯獨王氏,卻是已經若無其事地掃視著人群,將目光投注到了幾個角落裡……

  這才是真正看透了局勢的聰明人那。

  她也不禁跟著兒媳婦的眼神,望向了人牆的角落。但卻又很快廢然而止,收回了目光。

  年紀畢竟大了,眼神不好使,又是坐著,很多事,靠自己已經看不清,必須要有另一雙眼睛來為自己看了。

  老太太不由得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這才和顏悅色地道,「老弟妹,我們善榴的性子,我這個做祖母的是最清楚的。」

  她就和氣而慈愛地握住了善榴的手,笑道,「好孩子,坐到祖母身邊來。」

  善榴也是一臉的孺慕,她自然地笑了,半蹲下身子靠到了老太太身邊,伸手就為老太太捏起了大腿,輕聲道,「方才見祖母坐姿僵硬,敢是腿上的老傷又犯了?」

  老太太當年騎馬行走得多,腿筋是有毛病的,這件事村裡知道的人不少。只看善榴這樣自然地慰問老人家,就知道祖孫情誼深厚,老太太說自己清楚善榴的性子,絕非虛言。

  「這孩子性子隨我。」老太太又看了眾人一眼,話裡有話。「別看平時這開開朗朗的,好像沒什麼脾氣。可真有誰敢欺負到我們自己人頭上,那也決不會含糊。」

  她又像是解釋,又像是感慨,「本來是想要說她的,金尊玉貴的女兒家,在家也是千恩萬寵的,很多事別出頭就別出頭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嘛。可再一想呢,這孩子也是隨我,凡事不占個理字,那是絕不敢出頭的。別看行事似乎大膽了些,可決不是肆意胡為。」

  王氏在她身邊忽地一動,老太太忙看了二兒媳一眼,見二兒媳的眼神追隨了誰往外一路出去,她心下一動,口中又續道,「再加上她又可人疼,也就養出了這樣的性子。她要是什麼時候衝撞到了老弟媳婦,我讓她給你賠罪!」

  一邊說,一邊就板起臉來問善榴,「從前見過十六房的叔祖母沒有?可是對叔祖母無禮,得罪了叔祖母?」

  善榴頓時就露出了幾分惶恐,「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叔祖母……」

  小十六房老太太被祖孫倆的聯手雙簧給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她畢竟年紀在這裡,再一根筋,至此也終於琢磨出了一點滋味,她訕訕地擺了擺手,嘿然道,「我也就是聽說了什麼!祭祖的大日子,不說那些個了。老嫂子自己心裡有數,那就成了!」

  老太太也忙露出笑臉,「這就是弟妹心裡有我了,不把老嫂子當作外人——」

  兩個重量級的老妯娌又彼此客氣了幾句,氣氛果然大見緩和,眾人的說笑聲也都又高了起來:這沒見硝煙的一場比試能夠這樣結束,的確也能令人松上一口氣。

  善桐就眨巴著眼睛,靠到了姐姐身邊,低聲嘟囔,「大姐,你捶得累了,我幫你捶呀?」

  老太太本來正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什麼,聽到小孫女的這句話,她倒不禁一笑,垂下眼略帶欣賞地看著善榴——自己腿筋不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她是如何得知?必定是平時就處處留心,這時候才能這麼順暢地接了話茬子。

  一個人的心思用在哪裡,是看得出來的。就算善榴是有心討好,老太太心裡也受用。

  她就故意放沉了聲音,「怎麼,你見不得你姐姐孝順祖母呀?」

  善桐嚇得脖子一縮,又撲上來抱著祖母的脖子撒嬌,「您老人家就愛挫磨我……」

  老太太還沒說話,小十六房老太太先哈哈大笑,忍俊不禁地彈了彈善桐的額頭,「你們家這個三妞,這都十歲了,怎麼還和五六歲的小妞妞似的童言童語!」

  善桐將臉藏在祖母肩上,又半真半假地發起了脾氣,「叔祖母彈得三妞疼呢,叔祖母壞——」

  老太太也大笑起來,眾人也都紛紛笑道,「真是個嬌嬌的小妞妞!」

  在一片熱鬧笑聲中,宗房宗婦進了屋子,於是眾人魚貫起身出外行禮祭祖,在一片寒風中肅然行禮,完了年下最隆重的一場禮儀。

  祭祖之後,楊家村的新年已經正式拉開帷幕,老太太發話,二房的下人們也好,主子們也罷,從今天起就在祖屋開飯,一直吃出了正月才算完。因此王氏並沒有帶著兒女們回自己的小院子,而是侍奉著婆婆一路進了正屋,大家又落座說話。

  村子雖然初一十五,也要清掃祖祠,但畢竟人聚得從沒有這樣齊。蕭氏在外還能維持體面,一進屋就迫不及待地拉著慕容氏議論起了誰家的女眷穿戴得光鮮,誰家的家境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頭上的首飾都沒能翻新云云。慕容氏平時不大看得起蕭氏,但畢竟也還是個女人,提到這樣的話題,如何不興致勃勃?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是低聲說得熱鬧。

  三老爺和四老爺也都在低聲議論著族田上誰新得了差事,誰又得了體面。老太太歪在炕上似聽非聽,眯著眼抽過了一袋水煙,這才撩了王氏一眼,低聲道,「說吧,都看著什麼了?」

  這還是老太太這些年來第一次這樣直接地和自己商量臺面下的事。

  自從榆哥出事那年之後,兩人之間雖然沒有斷過聯繫、斷過來往,但全是臺面上能淡出鳥的客氣。有什麼私底下的事要商量,自己還沒開口,丈夫已經大包大攬,根本不給自己說話的餘地。要不是這一次回到楊家村來,恐怕兩人是再不能有今日的這一番對話了……

  王氏心潮洶湧,只覺得酸甜苦辣,一時都泛上心頭。她掃了榆哥一眼,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娘,還是把孩子們都遣出去吧?」

  這話說出來,便坐實了她的確是看出了些門道,老太太心頭一凜,毫不猶豫地沖善檀擺了擺手。

  她和王氏對話聲是低的,善檀根本都沒有聽到什麼,可只得了祖母一個眼神,他就含笑起身招呼弟妹,「咱們出去玩吧?」

  孩子們轟然應諾中,老太太又補了一句,「三妞留下!」

  她疼愛地瞥了善桐一眼,似乎是向著屋樑解釋,「這孩子也到了懂事的年紀了,讓她知道知道家裡人的不容易!」

  就是老太太不發話,回到家王氏自然也會解釋給善桐聽的,她飛快地看了慕容氏一眼,等孩子們都退出了屋子,便神色自若地揭過了這一頁,開門見山。「十六房嬸母是個炮竹性子,又認死理,家裡也殷實,以老賣老……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這一次出頭要用善溫的事來下我們家的面子,倒不像是十六房要和我們作對,應當是老人家自己聽了誰背地裡的挑唆,要出頭當槍了。」

  事情分析到這裡,大家都還跟得上的,慕容氏和蕭氏未必沒有想到這一層。除了善桐有恍然大悟之色,眾人都還維持著平靜。老太太嗯了一聲也不著急,她淡淡地道,「你繼續說。」

  王氏游目四顧,不知為何,她竟歎了口氣。「說起來……我們在村子裡也沒有什麼不得勁的人家,除了這一次和老七房鬧了生分之外,這麼多年來,母親行事謹慎出手大方,眾人只有誇沒有貶的。十六房嬸母背後是誰在說小話,我一時倒是沒有猜出來,後來心念一動,索性東看看西看看,這一看就看出些不對了。村子裡幾個敢於和我們作對的人家,主母都是神色自若,顯然並不心虛,唯有宗房的老四媳婦,是不敢看我的……」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凝重了起來,四老爺氣得猛地一敲桌子,「他娘的,他這是吃定我們小五房好欺負?這什麼意思?這邊滿口子答應得好好的,那邊就挑唆了人來給我們添麻煩——」

  話說到一半,看到老太太的臉色,他又訕訕然地住了嘴不再往下說。一屋子人的眼神,倒是都集中到了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沉吟了半日,這才抬起頭來,環視了屋內一周,卻又根本沒有細想,便歎了口氣。

  自己老了,很多事雖然還拿得住大準兒,但小細節,已經需要人提著醒兒了……而這一屋子的人裡,也就只有老二媳婦,能給自己分點憂啦。就是自己看上一千遍,也看不出第二個人來。

  她又不禁撫了撫小孫女的長髮——至少在這幾年,是看不出第二個人來啦。

  「老二家的,」她就低沉著嗓子,疲倦地問,「你看著這件事,族長知道不知道?強行過繼謀奪家產,傳出去,可實在是不好聽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12:52 PM


第四十二章:收穫

  老太太這話問出來,就分出高下來了。

  三老爺目光閃動,沉吟不語,顯然是品味出了老太太話裡的味道,一時卻沒有開口的意思。四老爺同四太太對視了一眼,臉上卻都露出了不解,四太太想要說話,卻又被四老爺給按住了手。三太太慕容氏握著臉想了半天,都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她轉了轉眼珠子,卻是誰都沒看,直接看向了善桐。

  善桐心裡自然也有無數不解,就等著祖母和母親前來解惑,她雖然年紀小,此時卻也看出來了:滿屋子的人裡,也就只有祖母和母親,一向是從容不迫,智珠在握了。

  「三妞。」正這樣想著,耳邊就傳來了祖母的聲音——老人家似乎對她的反應也很有興趣,一邊順著孫女兒的鬢髮,一邊徐徐開口問,「宗房老四的心思,你明白不明白?」

  在祖母身邊伺候,就要比在母親身邊更累人一些。母親是把自己當成了不懂事的小妞妞,什麼事跟著她的步伐去使勁就行了,偶然指點設問,善桐也很明白總有個答案準備在後頭。可祖母卻總是帶了幾分莫測,似乎總是在若有若無地考校著自己。總是希望自己能夠開動腦筋,給祖母一點驚喜,總是會在這樣深奧的問題上,期待著她自己的看法……

  這想法只是浮光掠影,在善桐的腦海中一閃即逝,小姑娘一時也說不上來自己更喜歡誰的做法,她很快就把心思給投入到了眼前的難題中。低頭琢磨了半晌,才帶著疑惑地道,「或許,這還是和十三房過繼的事有關?」

  老太太和王氏不約而同都動了動身子,老太太面上的喜色一閃即逝,王氏更是帶了幾分驚訝。就是慕容氏不禁都抬起一邊眉毛,略帶吃驚地道,「什麼,過繼?」

  見眾人都望了過來,她倒有了幾分不好意思,「我還當宗房老四是鐵了心要給老七房撐腰,這才兩面三刀,這邊糊弄我們,那邊又攛掇十六房出面,給我們氣受……」

  老太太想到今天在祖祠的那點事兒,唇邊不知不覺浮現冷笑,「也算你看得明白,還知道十六房嬸子是沖著我們小五房來的,並不是要為難咱們家大姑娘。」

  如此簡單的道理,屋內人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十六房和小五房又不是仇家,如果是真的覺得善榴做法不對,私底下勸誡老太太輾轉教導,怎麼都要比在祭祖的大場面裡驟然發難要親切得多。十六房老太太要真只是想說一說善榴無禮的事,又怎麼會如此行事?

  這位老妯娌倒也未必是真的想和小五房作對,估計還是覺得自從二兒子一家人回了楊家村,又是添置這個又是花銷那個的,雖然已經盡力低調,但四品的人家,手筆放在那裡。有心人難免覺得刺眼,這才借題發揮想要找找麻煩,也是壓一壓小五房的風頭。

  「一輩子就是這麼個二五眼的性子。」老太太話裡難免帶了抱怨,「聽風就是雨的,看事只看一層,就以為自己看懂了全部……」

  一邊說,她一邊瞥了蕭氏一眼,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又續道,「一般人看事情,也就是看到這一層了,都以為這一次小五房是和十六房過了一招。其實十六房和我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人家自己家教嚴,幾個兒子都是秀才,孫輩們也都拘束了起來讀書。實在讀書不成的,自然有家業分給他過活。家裡也不是沒官,雖然遠了些,就位份上來說也比不上咱們小五房,但這樣的人家,是犯不著也決不會四處作耗,拿捏窮困族人以此牟利的。」

  話說到這裡,其實事情已經分明,善桐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長長地喔了一聲。老太太就勢指著她笑道,「嗯,三妞妞看來是明白了,那你說說。」

  善桐心底雖然已經有了一線曙光,周身那些個未解之謎,彷彿也都有了一條看不見的線串聯了起來,但聽了祖母的吩咐,到底還是犯起沉吟,鬥著膽子看了母親一眼,見王氏似笑非笑也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輕聲道,「聽祖母的意思,老七房這一年來對十三房百般糾纏,幾乎是死皮賴臉也要坐實了這過繼的事,背後當然不至於沒人撐腰。這一位撐腰的實權派,應當就是宗房四叔不錯了。」

  她頓了頓,索性又把話說破了,「宗房嘛,什麼事都得顧慮宗房的面子,又不是桂家的老九房,什麼事都獨佔鰲頭。」

  想到含沁的過繼,善桐不禁一皺眉頭,又看了看祖母的臉色,她小心地跳掉了這個話題,續道,「十三房家事雖然豐厚,但宗房要過繼進來,總是不大成的。就是人選似乎也不合適,宗房四叔和老七房之間……」

  話說到這裡,其實已經極為明白。宗房四爺和老七房合謀,看上了十三房的家產,想要過繼進去坐享好大的富貴——

  蕭氏忍不住就一撇嘴插了口,「這和咱們家其實也沒什麼關係!這宗房老四是怎麼回事,怎麼什麼事都沖著咱們家來鬧了?我就是鬧不明白這個,他好日子過夠了?咱們家那和十三房能一樣嗎?也能讓他騎在頭上拉屎拉尿?」

  在這一瞬間,善桐心底頓時就流過了絲絲縷縷難言的情緒,她一向覺得身邊的人都要比自己聰明一些,可在這一刻,小姑娘才恍然明白,在這世上還有很多人,是要比自己駑鈍得多的。

  她輕咳了一聲,正要說話,祖母忽然間捏住了她的肩膀,母親也開口道,「十三房無依無靠的,就是宗房老四手裡的泥,他愛怎麼揉捏就怎麼揉捏。宗房老四可犯不著和他們犯相……」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善桐已經明白過來:十三房也就配和老七房捉對廝殺了。要和宗房四爺作對,他們可沒那麼大的膽量和能量。宗房四叔雖然不是未來的族長,但畢竟是宗房出身,他的對手也只可能是小五房。

  王氏話說到這裡,蕭氏也終於琢磨出了味道,她一下站起身來,罕見地露出了幾分激動,「這個宗房老四!這件事和我們什麼相干,不就是三姑娘在十三房受了氣,我們給了老七房一個沒臉。說到底那還是老七房自己不知趣——他這怎麼回事?還以為我們和十三房好,是為了貪圖十三房家產怎麼地?像是我們會礙著了他的事!」

  老太太一豎眉毛,重重地將茶碗放到了桌上,她還未曾說話,四老爺已經低聲呵斥蕭氏,「做什麼這麼咋咋呼呼的!坐下!天大的事?能吃了你去?」

  善桐其實心底也有和四嬸差不多的疑惑,雖然自己家願意對十三房伸出援手,是她樂見其成的事,但畢竟這件事也給小五房帶來了形形色色的麻煩,小女孩心思,總是有些畏難,更不願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得家人處處都有麻煩。因此對宗房老四的行為,她是很有幾分疑惑的:人家又沒有要礙你的事,只盯著我們家出招,這算什麼呀?

  可這話被四嬸一說出來,祖母就有了幾分不高興……

  小姑娘才清明的腦袋瓜子裡,又多了一團雲霧,她幾乎是反射性地看了母親一眼,想從母親眼底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沒想到這一眼望出去,善桐卻怔住了。

  她在母親的眉眼間看到了一縷被隱藏得很好的,深深的喜意。

  雖說王氏心思深沉,喜怒不形於色,但她畢竟是善桐的親娘,在女兒面前也不會刻意遮掩情緒,善桐又不是愚鈍之輩,這幾年朝夕相處下來,對母親的神態自然也瞭解入微。雖然此時王氏一臉淡淡的憂慮,但她還是在母親光潤的眼角,發覺了幾縷淡淡的笑紋。

  娘也就是在極開心的時候,眼角才會有這樣的笑紋。即使是自己伺候在母親身邊這麼久,這樣的笑,也就見到兩三次而已。

  眼前這亂糟糟令人費解的場面,就算不是因為自己而起,畢竟也不是什麼好事,母親這是——

  善桐又望了蕭氏一眼,再看了看沉吟不語的祖母,她乖巧地站起身來,請過水煙袋為祖母點了一袋煙,借著祖母吞雲吐霧的當口兒,仔細地思量了起來。

  祖母和母親不約而同地不准她解釋,這道理善桐倒也很快就想通了:不論如何,四嬸終究是個長輩,沒得個小輩向長輩說教的道理。這事又這麼簡單,自己都明白了,四嬸還不明白,長輩臉上難免不好看。

  可母親又為什麼這麼開心呢?

  她一邊心不在焉地為祖母扶著煙袋鍋子,一邊梳理著事情的脈絡,只是從上往下,什麼事都亂糟糟的沒個分數,過了一會,善桐忽然靈光一閃,開始從結果倒推了回去。

  父親遠在西北,母親也無法為他的差事出力,她的開心,當然不是因為父親的關係。既然如此,那也就只有姐姐的婚事了。

  母親想要將姐姐說給桂家,就需要祖母的幫忙,才能在此事上牽線搭橋。如何讓她自己,讓姐姐更獲得祖母的歡心,也就是母親現在最大的心事了。母親眼下這麼開心,估計就是這件事有了進展。

  可這宗房四叔變相對小五房施壓,究竟又有什麼契機能讓母親利用?善桐卻是怎麼都沒能想得出來。

  屋內一時間就靜了下來,只有呼嚕嚕的沸水聲從水煙鍋子裡往上冒。慕容氏一臉的不解,幾次想說什麼,看了看丈夫的臉色卻也沒有開口。四老爺卻是滿面苦吟之色,顯然正在琢磨母親的情緒,王氏雙眸低垂,看不出喜怒。蕭氏卻急得恨不能抓耳撓腮,她坐立不安地按捺了半晌,終究是沒有按捺得住,禁不住就開口問,「娘,咱們還是得想個辦法,讓宗房老四知道,咱們可沒有過繼給十三房的心思!礙不著他的路,犯不著讓他這樣來找麻煩!」

  老太太的臉色頓時又是微不可見地沉了一沉,她沒有說話,而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又垂下眼,吧嗒吧嗒地吸起了水煙。

  這一切自然也沒能瞞得過善桐,她又看了看母親,見王氏眼底喜色越濃,越發倒不解起來:母親這高興,究竟是為的什麼呢?

  才正納悶時,王氏開口了。

  這位一臉和氣的貴婦人,此時話裡倒是帶上了幾分正氣,就連說話的腔調,似乎都帶上了西北特有的豪爽。「四弟妹,話不是這麼說的。雖說我們居家過日子,不能惹事。可這麼大的家業,也沒有怕事的道理。」

  她頓住話頭,看了看婆婆的臉色,見婆婆略帶訝異地抬起眼來望著自己,心底更甭提有多舒坦了,面上卻還是絲毫不露,而是帶上了三分的羞愧。「雖說這事是因為三妞小孩子不懂事起的,這才把我們家也捲進來了。但話說的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十三房這個樣子,也實在是可憐。宗房的做法,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得過去。」

  見蕭氏數次想要回嘴,卻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王氏心底越發好笑:這個四弟媳,什麼都好,就是出身寒酸了些,格外有些小氣。

  也好,越是這樣,越不足慮,今次這件事,倒也許能一石數鳥,為將來留下伏筆。

  「再說,人家都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十三房平時和我們走得也近。這時候和十三房劃清界限,倒是讓宗房老四看小了去。」王氏又徐徐地道,「別人看起來,也要覺得我們小五房軟弱怕事,連這樣的事都不肯出頭伸張正義了。要知道,當年我們家也是這樣過來的,要不是有人出面說了幾句公道話,最後的那點家業能不能保下來,可也不好說呢……」

  她略帶歉意地對老太太露出了一絲笑意,又輕聲道,「媳婦的一點淺見,讓母親見笑了。」

  老太太已是吸盡了一袋水煙,抬起眼來細細地打量著王氏,竟是無喜無怒,過了半晌,才似乎有些不情願地哼了一聲,偏頭吐出了一口煙圈,喝道,「說得好!這樣的事,沒扯到我們小五房也就算了,都扯到我們小五房了,我們還不肯出頭說話,將來到了地下,我老太婆怎麼有臉見當年的那些恩人!」

  善桐只覺得腦際嗡地一響,一瞬間融會貫通,她來來回回地看著母親,看著祖母,心中已是全明白了過來。一時間心中直是百感交集,又感到祖母老謀深算心事深沉似海,又感到世事真是錯綜複雜,世態炎涼,令人五味雜陳。可到了末了,耳邊也就只有一句話來回翻騰——

  母親的心術,實在是太厲害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37 PM


第四十三章:恍然

  自從母親讓自己幫助姐姐,領了這一樁在祖母身邊的差事起,善桐就留了心思,知道母親心底對一切都有了盤算。可當時在她想來,母親面臨的重重困境,竟似乎是一點出路都找不出來。姐姐的婚事,祖母的歡心,善榆、善梧之間的關係……個個幾乎都是死結,姐姐的婚事其實已經算是最容易處分的問題。善桐多次自忖,都覺得以自己的見識,實在是無法想出該如何應對這重重的難題。

  可母親眼下儼然是就用自己的佈置,對這個問題做了最好的回答。

  多年心結,的確一朝難解,但母親和祖母之間又沒有解不開的生死大仇。水滴石穿,若又能夠抓住機會,這個結,也還是可以解得開的。

  只要祖母喜愛,只要祖母能和母親站在一起,姐姐的婚事又算什麼?祖母的本事有多大,善桐影影綽綽心裡也是有數的,她甚至依稀記得,祖母和桂家族裡的哪一位族人也有過交情,算得上是親戚……當年老人家在西北經商也算是有些名氣,交遊廣闊,哪裡是二房這樣初來乍到的人家可以比擬的。要聯繫到桂太太,把大姐紹介過去,在母親這裡恐怕是個難題,在祖母手上,不過是一袋水煙的工夫。

  可要得到祖母的喜愛,卻沒有那麼容易。不說別的,姐姐千好萬好,幾乎挑不出毛病的人,就因為頭回請安沒打扮好,就得了不是,在祖母跟前幾乎抬不起頭來,費盡心機到了現在,才得了一兩個好臉色。多年心結,只憑著殷勤小心就這樣解開祖母心底的不舒服——世上哪有這樣的美事!

  善桐一邊想,一邊又忍不住看了祖母一眼。此時她心底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祖母之所以第一眼就不喜歡大姐,恐怕就是因為她是母親一手帶大,言行舉止,很有母親的風範。

  祖母這個人,真是什麼都好,就是太記仇了點……

  可就是此時此刻,這個最記仇的祖母,竟對母親叫了一聲好。現在正多少有些尷尬地對母親露出了笑臉……就別說自己,連三叔、四叔,三嬸、四嬸,都是一臉的訝異。

  善桐看在眼底,心裡更有數了:母親和祖母的這點心結,一家人面上不說,心底卻都是明白的。

  她心底一下又冒出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好像一朵冰冷的浪花撲在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鹹腥的痕跡:三嬸或者不論,以四嬸的性子,只怕是早就等著看母親的笑話兒了。

  善桐看了蕭氏一眼,忽然又覺得自己很有些不對,四嬸明明就在眼前,自己腦中卻還轉著這並不恭敬的想法……

  可就在內心深處,小姑娘也明白,以四嬸的為人,連三嬸的出身,只因為娘家有錢,都和她處成那樣。只怕她是巴不得母親吃癟,以便能讓她看看二房的熱鬧。畢竟……畢竟四嬸這個人就是這樣嘛!

  也就是因為四嬸這樣小氣,才給了母親可趁之機,什麼事都得有個比較,要不是四嬸,哪裡襯得出母親的好呀?尤其在這件事上,四嬸的小氣,尤其是母親最好的陪襯了。

  自打善桐記事以來,十三房的海鵬嬸就往小五房裡走動得勤快,說也古怪,祖母對她的臉色總是特別慈和,也總特別給海鵬嬸臉面。從前她以為祖母是看在鄰居份上,也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可如今回頭這樣一想:只怕是海鵬嬸這孤苦的處境,勾動了老人家的心腸,讓老人家想到自己當年的境況。一樣是丈夫身體不好,一樣是要被貪財勢利的族人親戚們來擠兌,只是小五房有四個兒子,十三房卻只有一個女兒……

  看透了這一點,眼下的局勢,頓時是一目了然。

  的確,姑且不論他是否能和小五房對抗,宗房老四在十三房過繼的事上忌憚小五房,是沒有道理的。小五房的男丁雖然不少,但幾乎個個都是嫡子,大堂哥善檀不說了,那是嫡長孫,絕無過繼出去的可能;二堂哥善榕,是大伯母帶在身邊長大的嫡次子,據說寵得不得了,又遠在外地,怎可能拿他過繼;三堂哥善柏是三房獨子,自己的大哥善榆也是二房的嫡長子,五堂哥善桂是四房獨子,六哥善楠、七哥善梧雖然都是庶子,但母親肯定是從沒有過繼的念頭,按照家裡的境況,也根本用不著過繼。任誰對十三房的萬貫家財有想法,都不會是小五房。

  除非……除非小五房的老太太,是憐惜著十三房,是真的想要為十三房出個頭,管一管這閒事的。

  就是因為對祖母的性子瞭若指掌,善桐才幾乎是本能地執拗認定,祖母的確是想要為十三房出頭的。老人家這一輩子最介意的就是『不能讓從前的恩人,以為我們出人頭地了,就換了做派』,可見得當年的往事,對她有多大的影響力。如今海鵬嬸的遭遇,又怎麼能不讓她想到從前的自己?

  可雖然祖母一向是說一不二,但與宗房鬧生分也不是說著玩的,老人家太獨斷專行,也難免遭到兒子、兒媳婦的埋怨。尤其四嬸又是這樣自掃門前雪的小氣性子,祖母行事,也不得不顧慮到小輩們的態度……

  就是因為有了這麼多的彎彎繞繞在內,祖母行事才會這樣出人意表。自己在十三房和善溫對上,非但沒有受到責怪,反而更得祖母歡心。大姐扇了善溫一巴掌,祖母的神色也是大見緩和,甚至在祖祠裡,祖母是借題發揮,隱隱地說出了『占著理就不怕出頭』這樣的話來。這話是說給十六房叔婆聽的之餘,只怕也有幾分是說給宗房四叔聽的吧。

  只要思緒通暢,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幾乎是一個接一個地在善桐面前解出了自己的答案。善桐差一點就要長長地呻吟起來——她總算是明白大姐為什麼作風丕變,為什麼要掌摑善溫了。

  母親和大姐,只怕是早就摸透了祖母的心思了吧。

  要不然,依照母親的性子,又哪裡會對海鵬嬸如此別樣地客氣、禮遇,今兒個也決不會旗幟鮮明地支持祖母為十三房出頭:歸根到底,無非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是為了與祖母能更貼心一些!

  要不是有四嬸的全力相助,這差事恐怕還未必能完成得這樣出色呢……

  她又想到了母親對自己的教誨:妙在清濁兩可之間。算計在恰當的時候,也是一大助力。儘管這意味著母親是以兒媳婦的身份,來算計自己的婆母。意味著大姐是以孫女的身份,算計自己的祖母……

  善桐淡淡地出了口氣,她的心思又飄回了眼前的對話,她漫不經心地為祖母捶著腿彎,一邊聽著四嬸雖然經過極力壓抑,但依然隱含氣憤的抗辯,「宗房要這樣做事,是宗房自己的不是。咱們家雖說出了官,兩個哥哥也都爭氣,可和小四房比,還是差得遠兒了。母親,宗房這些年把小四房的大腿抱得很牢呢!有些事……」

  蕭氏這一番話,倒的確是過了腦子的。畢竟是官宦人家的閨女,就是再小氣,再狹隘,再愚鈍,一旦給她時間考慮,見事還是要比慕容氏明白幾分的。

  老太太掃了兒子、兒媳一眼,不禁在心中就歎了口氣:老三老四人才畢竟有限,也只能娶到這樣的媳婦兒了。又有出身又有人品的,會屈就你一個白身?說到底還是兒子不夠本事,真和老大、老二一樣中了進士,自然就有孫氏、王氏這樣的大家女兒來嫁……這讀書不讀書,差得實在是大了!

  「就是因為宗房這些年,把小四房的大腿抱得太牢了一點。」她低沉地道,「我們才越發不能軟了!」

  這句低沉而威嚴的宣告,幾乎就像以生鐵鑄就而成,一經吐出,立刻沉重地壓在了眾人頭頂,壓得空氣裡都多了幾分沉重。不論是蕭氏、王氏,都一下沒了聲音,眾人全都露出凝聽神色,聽著老太太繼續自己的訓誡。

  善桐也自然屏息凝氣,聽祖母續道,「人這什麼時候,都不能自輕自賤,只因為財勢不如人家,就平白覺得自己矮了人家一截!」

  這句話天馬行空,似乎和眼前的局勢並不相干,善桐愣得一愣,又聽老太太往下說。「十六房老弟妹雖然是個二五眼的性子,可我就是格外敬她幾分。這些年來我們家發達了,人人在我們家跟前,似乎都矮了三寸,多少從前窮困時候,大說大笑的老朋友,現在見了老太婆我,也都要露出局促來。十六房雖說也有官,可聲勢自然不比咱們一房,你看十六房老弟妹在我老婆子跟前露過怯沒有?沒有!」

  她頓了頓,深深地望著善桐,向著她道,「別怪我老人家囉嗦,都這把年紀了還想著要嘮叨你們,教你們為人處事。但為人處事,是寧可學十六房老弟妹那樣過分孤介,也不能同那一等趨炎附勢的人一般,就為了一點財勢,便對人卑躬屈膝的。人家有權有勢,和你有什麼關係?我們家是站不起來,是窮得吃不上飯?」

  見善桐面上漸漸露出激昂,老太太刻板嚴厲的臉上迅速地閃過了一線溫情:這孩子秉性正直,真是和自己如出一轍。只是這溫情又迅速地為一絲苦笑所取代,她不無苦澀地道,「若我們是實在真的站不起來,真的無法自立,說不得也要去捧人的腳,去巴望著人家賞我們一口飯吃。可如今我們是立得起來的,我們家有官,我們家的官也不指著小四房大爺提拔,就是指著,我們也不用看宗房的臉色,怎麼,就因為宗房的臭腳捧得好,我們就得看個二等人的臉色?我們尊重宗房,是因為宗房傳承多年在族內有自己的威嚴,對村子是有功的。我們不尊重宗房,是因為宗房行事不當,欺壓族人。這和小四房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們自己站得起來,我們的脊樑骨是硬的,就絕不能忘記有理走遍天下這句話!」

  這番話回蕩在寂靜的屋宇內,隱隱竟有金石之音。

  屋內眾人一時間都似乎被什麼扼住了,還是善桐第一個脆聲道,「祖母教誨得是,妞妞兒記下了。」這才似乎打破了這凝固了的平靜,打從王氏起,眾人都肅容謝過了老太太的教誨——縱使蕭氏還是一臉的不服氣,卻終於也沒有多說什麼。

  至此,整件事的基調似乎是終於定了下來,小五房在之後的日子裡,肯定是不會回避宗房的鋒芒,在這件事上,是要為十三房出頭做主的了。

  要不是王氏在這件事上旗幟鮮明地表露了自己的支持態度,恐怕就是四房被自己嚇服了,三房也不會沒話說的。

  老太太又額外看了王氏一眼,這才垂下眼來,心不在焉地用了一口茶。又過了一會,她慢慢地道,「好啦,宗房老四畢竟還只是個老四麼,照我看,族長也斷斷還沒有糊塗到這份上。我們先也不必慌亂,且看他的下文就是了。如果是族長老哥的意思,宗房的後手,是肯定不止一招的。」

  「但現在借糧的事……」蕭氏還不甘心,囁嚅著說了半句話,就又吞了下去,很有些提心吊膽地抬起眼來,窺視著老太太的神色。

  老太太卻並沒有發火,神色還多少帶了欣慰,她揮了揮手,先道,「我乏啦,都下去吧。王氏留一留——」這才回答了蕭氏的疑問,「借糧不是我們小五房的事,是整個楊家村的事,族長在這件事上,是不會有一點私心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也懶得再觀察兒媳婦的神色,而是逕自閉目養神。直到聽得清淺的腳步聲魚貫出了屋子,最終只餘得了兩三個輕重不勻的呼吸聲,這才緩緩睜開眼來,調轉眼神,意味不明地望向了眼前的二兒媳婦。

  王氏神色靜若止水,她沒有迎視婆母,甚至都沒有擺出順從屈服的神色,以此來取悅老太太,這反而引起了老太太的好奇,她略帶防衛地坐直了身子,又有些譏誚地問,「怎麼,有心事?」

  「媳婦是在想。」王氏並不以老太太的語氣為忤,她輕輕地皺起眉頭,和聲道,「是否可以借一借村裡兩位貴客的勢頭,壓一壓宗房老四的想頭?」

  老太太頓時心中一動,一時間竟走了神兒,過了一會,她才擺了擺手,把話題扭到了原意上。

  「這都是年後的事了,過完年再說也不著急。」她緊盯著王氏,直接就把自己的意思擺到了兩人跟前。「讓你留下來,是想問一問大姑娘的婚事了。過年就十七歲,拖不得啦,眼下村裡兩個少年郎,我看著都好,打聽了打聽,也都沒有說親。我看著諸家的大少爺和善榴年貌相當,說起來家世也是配的。你意下如何呢?」

  竟是一點都沒有婉轉試探,就這樣赤裸裸地把這個問題給拋到了王氏跟前。

  縱使善桐極力抑制自己,在心底拼命地告訴自己——我就蜷縮在祖母懷裡,有一點異動,老人家必將察覺——但她依然隨著祖母的問話,忍不住地僵硬了起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38 PM

第四十四章:責任

  幾乎是和女兒一式一樣,老太太話才一出口,王氏就反射性地僵直了脊背。

  老了老了,還是這樣激烈的性子,連一點回轉的餘地都不給彼此,這就把善榴的婚事給擺上了桌面……

  她在心底無奈地歎了口氣,抬起眸子平靜地注視著婆母,見婆母神色深沉如海,心知這位經歷過風風雨雨的老人家多半也猜出了自己的心意,便索性深吸一口氣,輕聲道,「媳婦還是看著桂家的二少爺好些……」

  她還要再行解說時,老太太的臉色已經顯著地沉了下去,室內氣氛頓時又凝重了幾分,王氏輕歎一聲,索性也不再開口,只是垂下頭來,對善桐使了個眼色,微微搖了搖頭。

  婆媳之間的這一番對峙,雖然一方極力避免,但畢竟雙方都是性子難改,進行到現在,已經沒有多少回轉的餘地。雙方也都是聰明人,心知多說無益的道理。唯一可以出面緩頰的善桐又得了母親的命令不敢開聲,室內頓時就籠罩在了一陣難言的寂靜之中,善桐只覺得自己周身難受,似乎有誰靜靜地捂住了她的口鼻,讓她竟有呼吸滯澀之感,偏偏她又不敢亂動,僵著身子在祖母懷裡伏了半晌,老太太才一動,她就彈開了縮到炕角,從瀏海下頭抬起眼來,窺視著祖母的臉色。

  老太太經過一番沉澱,臉上竟也沒有剩下多少怒色,她又靜默了片刻,才淡淡地道,「桂家這門親事,好處是近在眼前,看得到的。只是桂太太遠在西安,要讓她看到大姑娘的好,可不容易。你既然有這個想頭,那還要好生掂量才是。」

  這話說出來,擺明老人家是不願意再插手善榴的婚事了。王氏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又放軟了語調,徐徐道,「媳婦想著,和娘家舅爺也有多年沒見了,等過了年,要是西北形勢好,倒是可以帶上孩子們去西安走走……」

  她沒有再往下說,而是注視著老太太,略帶徵詢地挑起了一邊眉毛。

  老人家年輕時候往來于西安與寶雞之間經營家中事業,在西安也不知有多少個老朋友、老交情,要找出一條線來,為桂太太和善榴安排一次會面,雖不說輕而易舉,但也不是什麼難事。原本她想,如今善榴和老太太的關係已經大見緩和,到了年後軟語央求一番,老太太就算對這門親事不以為然,這一點面子總是要給的。不想老人家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居然是一點回轉的餘地都沒給自己,就這樣逼得自己表態否決了諸家,兩人之間才剛好轉了一點的關係,一下又緊張了起來……

  要不是老人家是這個性子,婆媳之間又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

  王氏在心中再歎了一口氣,隨後,她慢慢地挺直了脊背。

  既然已經拿定了主意,這條路再怎樣艱難,也都得走下去了。歸根到底,老太太是從沒有覺得榆哥已經到了那份上——

  她一下掐斷了自己的思緒,注視著婆婆,微笑著問出了自己的問題,「若是母親有什麼能用得上的人脈——」

  話說到這份上,老太太也不可能再裝瘋賣傻,她瞥了小孫女一眼,見善桐死死地咬著下唇,臉上又是害怕又是為難,心下便是一軟,心灰意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好,到時候,自然不會讓你走空的。」

  話裡濃濃的譏誚之意,連善桐都聽出來了,王氏自然不會一無所覺,她卻只是微笑以對,從容地道,「媳婦謝過母親看顧。」

  祭祖後的這一番對話,雖然說不上是驚心動魄跌宕起伏,但給善桐的震撼卻並不小。見識到了母親和大姐的心機,又正面見證了母親和祖母的衝突,這場面中的每一個細節,似乎都讓小姑娘明白了一些從前不明白的道理,只是這道理究竟是什麼,她又有些說不上來了。

  也正因為如此,善桐這一天都很沉默,同祖母竟鬧了個相對兩無言,就是吃過晚飯回了二房的小院子給母親請安時,也顯得落落寡歡。王氏看在眼裡雖然關切,但無奈自己心事也多,便並不曾多說什麼,只是吩咐善桐,「找你大姐姐玩去吧。」

  善桐也正心切要和大姐說說她的親事——雖說自己因為年小得寵,反而陰差陽錯地在祖母身邊見證了幾乎是決定姐姐終生的場面,可看母親的神色,大姐本人應當還是一無所知。畢竟這件事八字還沒有一瞥,小姑娘影影綽綽地也能猜測出來,按照母親的作風,恐怕是要等西安那邊的會面可以安排出來,才會備細向姐姐說明個中細節。

  她一頭往善榴屋裡走,一頭就不禁在腦中反復回味起了今兒個姐姐和桂含春的會面。

  姐姐說自己不喜歡諸大哥,可……可她似乎也不見得有多喜歡桂二哥。今日見面的時候,她就看了桂二哥幾眼,也還是落落大方的,一點、一點忸怩都沒有。倒是和諸大哥之間,雖然似乎沒有對視幾眼,也沒說什麼,但就是……

  她想到桂二哥對自己微微一笑,叫自己三世妹的樣子,只覺得心兒忽然一跳。這一跳就把心思跳得虛了,小姑娘只覺得自己心底無數心思,似乎都說不出口,竟是有些羞于和大姐見面,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到底還是受不住凍,把心一橫,掀簾子進了屋笑道,「大姐,你做什麼呀。」

  善榴正托腮在燈下出神,手邊一卷書連扉頁都沒有打開,在燭光掩映之下,她的半張俏臉陰晴不定,不知如何,倒是平添了三分的嫵媚,連善桐看了都很有幾分心跳,一時間心頭又有些羨慕: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和大姐一樣的……一樣的……

  見到妹妹來了,善榴慵懶地歎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笑道,「怎麼,看你一臉的心事,又帶了什麼煩惱過來?」

  沒等善桐回話,她又自嘲地一笑,捏了捏善桐的鼻尖,「從前呀,嫌你不夠懂事,恨不得你多些煩惱,別那麼沒心沒肺的。可咱們小三妞有了煩惱,臉上帶了心事,我這個做姐姐的,又覺得自己沒本事,沒能把你護得個周全了。」

  她怎麼忽然有了這樣的感慨,善桐是一點都不明白的。只是姐妹之情,卻從大姐的這一番話中展露無遺,善桐心中一暖,頓時就想:聽含沁表哥的語氣,要嫁到桂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我可得幫著姐姐,儘量哄好祖母,也讓老人家能出一份力。

  既然存了這樣的想頭,將這番對話瞞著大姐也就沒意義了,自己該怎麼行事,也得由大姐來拿主意。再說,善桐早已經養成習慣,跟著大姐做事了。她順著善榴的話頭,就把老太太和王氏的那一番對峙告訴了大姐,低聲道,「姐,這還不是為你的婚事犯愁麼?我主意淺,見祖母和母親鬧了不開心,早就嚇得不成啦,什麼都想不出來,還得指望你指點我幾句,在祖母那裡該怎麼行事呢。」

  她這話說出來,別的都先不論,善榴的臉色不禁大變,她幾乎是一下就失態地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咬著下唇沉吟了許久,這才低聲道,「怎麼……怎麼連問都不問一聲,就定了桂家?」

  「村子裡也就這兩戶人家了。」這是嫡親的大姐,善桐說話也就沒那麼顧忌了。「你的年紀在這裡,實在也拖不得。大姐又不喜歡諸大哥,娘本來也屬意于桂二哥。一來二去,娘就拿定了主意。」

  她面上不禁又露出了愁容,低聲道,「就是不知道為什麼,祖母那樣看好諸大哥,怎麼都不肯讓步,兩個人才緩和了一些,眼下看來,又……」

  善榴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妹妹話裡透露出的其餘資訊,她憤怒地頓了頓足,終於失態地輕喝了一聲,「誰說——誰說我不——不喜歡他!」

  這番話聽在善桐耳朵裡,倒像是一聲響雷,她一下張大了口,不知不覺地道,「可,可我問你諸大哥長得如何,你卻分明告訴我,你都沒注意到諸大哥的長相……」

  這兩姐妹都不是笨人,話說到這裡,王氏是憑什麼判斷女兒不喜歡諸燕生,已經昭然若揭。善榴氣得雙頰煞白,一下背過身去,不肯搭理妹妹。善桐更是急得原地亂轉,想要說些什麼,可看著姐姐的背影,又一下什麼都不敢開口: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主,如今母親已經和祖母鬧崩,要把姐姐許配給桂二哥,按照母親的性子,要把話回轉,再取諸家,只怕是難上加難。

  再加上母親要取桂家,更多的還是為榆哥著想……

  自己這一次的誤會,恐怕是要害到姐姐終身了!

  小姑娘好像吃了一口黃連,打從心底苦到了喉嚨邊上,她有無數的話想說,既想埋怨姐姐為什麼連自己都要瞞著,明明喜歡諸燕生卻不肯告訴自己。又想要為自己分辨幾句,解釋母親本來看重的就不是諸家,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這時候說出來,還有什麼意思。

  在這一刻,她無比沮喪,甚至是無比苦澀地認識到,有些事錯了就是錯了,在結果面前,本心沒有任何作用。

  望著大姐的背影,她一下就心慌了起來,即使是母親要懲戒自己,祖母要考校自己的時候,善桐也從來沒有這樣心慌,這樣沒有底氣。一時間她幾乎想掉頭就走,想要回到自己屋裡,把自己埋到被窩裡就此沉睡,巴望著醒來之後,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巴望著姐姐能夠想轉這一切也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不再生自己的氣……這,本來也是孩子們在闖禍後,在闖下明知自己收拾不了的大禍後的第一個反應。

  小姑娘的腳,就往門口挪了半步。

  可這半步才邁出去,善桐又止住了動作。

  在這一刻,她想到了祖母,想到了母親,甚至連大哥善榆,桂含春、桂含沁等人的身影,都在她腦海中掠了過去。這些人雖然個性不一本領各異,但在善桐的腦海中,卻都是有本事有能耐,值得自己去佩服,去學習的人。

  儘管她並不知道這些人在應對眼前的場面時會如何處置,但善桐可以肯定,沒有一個人會選擇走開。

  母親和祖母的關係壞成這個樣子,可也從來沒有停下過緩和局面的舉動,從沒有想過就拋下這攤子不管……自己如果想要成為一個抵用的大人,就不能走開。

  善桐深吸了一口氣,她緊張地望著姐姐的背影,又咽了咽口水,聽著自己如鼓的心跳,低聲道,「姐……你生我的氣了?」

  話出了口,她才發覺自己的聲音都帶了顫。

  善榴卻連動都沒動,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善桐已經開了腔。她秀麗的背影被搖曳的燭光映得明暗不定,善桐看在眼裡,越發添了一陣慌亂,她又深吸了幾口氣,強行咽下喉頭的梗塞,道,「你要是生氣,就罵我吧!我,我該當的。」

  又過了半晌,善榴才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她回過身子,木然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姐姐沒怪你,也沒生你的氣!」

  見善桐一臉的不信,這位穩重而有心計的大姑娘露出了一縷無奈的笑意,她苦澀地道,「你今年才十歲,不過一句話而已,怎能當真?放心吧,姐姐不會怪你的,一家子兄弟姐妹,最疼的就是你這個小妞妞,哪捨得怪你!」

  憑著對大姐的瞭解,從她的神態、語氣中,善桐終於肯定,大姐的確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她一下放下心來,大鬆了一口氣,連連喘息了許久,才納悶起來:姐姐不怪自己,可看神色分明有幽怨之意,那怪的又是誰呢?

  她有這樣的疑問,自然形諸於外,善榴哪裡又看不出來?她心中有無限的苦澀想要訴說,可思來想去,又全訴說不出口,到了末了,也只能幽幽地道,「只怨姐姐命苦,是個女兒,不能遮擋門戶,如若不然……」

  這話題可就扯得遠了,並不是善桐現在關心的話題,她全心全意,還是為大姐的婚事操心。現在肯定大姐喜歡的是諸燕生,會頭一想,便覺得兩人兩次相見,的確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小姑娘年輕心熱,滿心裡都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那一套,見大姐肯搭理自己了,只是唯唯敷衍過了這不知從何而來的抱怨,迫不及待地道,「那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姐,我這就和母親說去,是我沒眼力,看錯了你的心思。其實你是喜歡諸公子的……」

  「不必了。」善榴扯了扯唇角,將妹妹拉到懷裡,頓了頓,竟似乎再支持不住,一下將臉埋到了妹妹的肩頸之間,直到呼吸間盈滿了那淡淡的奶香,才低聲道,「娘要想問我的意思,早都來問我了。得你一句話就當真,分明就是不想問我……三妞,姐姐還是那句話,只可惜咱們命苦,不是男兒身……」

  善桐滿心熱血,被這低沉而悽楚的音調一激,就好像照頭被潑了一盆涼水,她抿著唇回味著姐姐的話,不知為什麼,一時竟很有些接受不了,好似身邊的世界一下變了顏色,變得——變得更為醜陋了些,又過了半晌,才低聲道,「那,那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善榴心灰意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慢慢地說,「喜歡,又當得什麼事呢?天下不如意事,十有,可日子還不是得過下去?娘要我嫁桂家,我就嫁唄。」

  語氣裡,竟似乎也有了一絲認命。

  善桐卻只覺得耳邊嗡地一聲,熱血上湧,她忽然一下掙開善榴的懷抱,倒退了幾步,瞪大眼望著自己的姐姐,幾乎是不可置信地大聲質問,「這怎麼可以!」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39 PM


第四十五章:提議


  雖說臺面下暗流湧動,除了二房的熱鬧之外,小五房的其餘各房也都有自己的算盤,甚至族內的人家,只要但凡覺得自己家事算得上殷實的,無不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一旦進了臘月二十八,這些心事也就都被推到了一邊:西北窮苦,一年間也就看重個年節,也正因此,西北人的年,一向也都是過得很隆重的。

  不論是老太太也好,王氏也罷,都沒有在善榴的婚事上再做文章。甚至老太太似乎還變相地給媳婦兒行了個方便:臘月二十八一大早,她就命三老爺同四老爺去邀請桂含春、桂含沁兄弟,並許鳳佳這個身份尊貴的大少爺,讓他們到家裡來吃年夜飯。

  「怎麼說都是親戚,含沁是一定要來的。餘下兩個小夥子也不容易,都叫上一起吃飯,也熱鬧熱鬧。」

  老人家的口氣雖然和緩,但卻不容置喙。眾人自然也都沒有多餘的意見:雖說小五房是決不會趨炎附勢的,但能和桂家、許家人有來往的機會,他們自然也不會拒絕。

  蕭氏特別看了二嫂幾眼,見王氏容色平靜,好像根本沒捉摸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她心下倒是多受用了幾分——這四個媳婦,除了遠在外地的大嫂之外,那是各有各的不好,誰也不比誰強……

  她就露出笑容來,主動和王氏商量,「守歲大家自然是一塊的,善榴是大姑娘了,若是幾個外男進來過年,倒還是要回避一番才是。二嫂要不嫌棄,就讓善榴在我屋裡過夜吧?」

  蕭氏這是還嫌老太太把自己的不舒服表示得不夠清楚,還要再描摹幾分了。

  雖然西北民風開放,但怎麼說都是高門大戶,想把善榴說到桂家,兩個當事人就不能有過多的接觸,不然傳出去很不好聽。老太太就是看在這點份上,今年也不該邀請桂含春一起吃年夜飯才對。

  別看蕭氏人小裡小氣的,不討婆婆的喜歡,但這鑽營消息的工夫,也真是一絕。前幾天自己和婆婆說這事的時候,屋裡可沒有一個外人,她是怎麼得到消息的,也真是耐人尋味。

  王氏不禁就是一笑,她漫不經心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善榴低頭沉思不知想些什麼,並沒有同自己做眼神上的接觸,倒是略略有些失望,隨口道,「嗯,那就麻煩弟妹了。」

  老太太不動聲色地撩了兩個兒媳婦一眼,在心底又歎了口氣,才打發幾個人,「都去忙吧,大年下都是事兒,老太婆老了幫不上忙,少不得要你們多擔待了。」

  的確,老人家現在也就是掌著家務的總舵,底下的事兒,都交給媳婦們忙去了。今年她已經將各種家務安排得井井有條,三個媳婦都有司職,沒有誰能清閒,從正房出去,立刻就各有各忙,倒是少了相互揣摩猜測的閒工夫,又因為大家也都忙於年事,沒有誰再上門探聽消息,也就給了老太太罕有的半日清靜。

  她歇息了一會,又抽了一袋煙,扶著善桐在院子裡繞了繞彎,回屋內在炕邊盤腿坐下,同張姑姑說了些陳年舊事。見善桐還伺候在邊上,自顧自地低頭出神,不由得就有些納罕,「怎麼,得了空不找你姐姐妹妹們玩去,還賴在祖母身邊?」

  善桐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她秀麗的小臉上寫滿了心事,面對祖母的詢問,只是簡單地道,「就在祖母身邊,三妞才覺得安心呢。一離了祖母啊,這心就亂亂的。」

  這話再肉麻,聽在老太太耳朵裡也是受用的,滿屋子的孫兒孫女,也就是這個傻乎乎的憨三妞,是越來越招惹她的心疼了。見小孫女兒臉上多了心事,她給張姑姑打了個眼色,張姑姑就會意地退出了屋子。

  「是你娘又訓你了?」老太太就低聲地詢問善桐,「心裡有什麼想不開的,和祖母說說?」

  善桐果然張開口來,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她洩氣地道,「是——是和大姐拌嘴了。」

  她這話半真半假,倒的確是把老太太給糊弄過去了,「怎麼?你姐姐要嫁進桂家做二少奶奶了,正是順心隨意的時候,還有閒心沖你這個小妞妞撒脾氣?」

  只看這酸溜溜的語氣,善桐便知道祖母果然是恨屋及烏,對酷似母親的大姐,印象也有所減退。她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姐姐要是順心隨意,就不會和我拌嘴啦,桂二哥畢竟比姐姐小了三歲……」

  話才說出口來,善桐就不禁又歎了口氣。

  那一晚她雖然著急上火,只覺得姐姐什麼都不做,眼睜睜就要放棄同諸燕生之間的大好姻緣,實在是讓人急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但大姐的態度卻實在是消極得不得了,口口聲聲:「橫豎娘已經打定了主意,同祖母之間也把話說到那個份上,再難以挽回了。」又說什麼:「才見了兩面,也當不得真,命就是命,不認還能怎麼著。」竟似乎是一點奮起雄心,要顛覆大局的意思都沒有。

  她不是沒想過直接向母親進言,但大姐卻將這條路一口堵死,咬定了『要是娘願意聽,早就來問我了。她不問,就是你說了也沒有用』,善桐一時間還是參不透裡頭的玄機——她就搞不懂,為什麼姐姐這樣悲觀,竟一點都不願意努力,就已經斷定了母親不肯鬆口。但卻也不敢公然違抗大姐的意思,去和母親咬耳朵。

  無奈何之下,只好盡力想在言語上說服大姐,可自己是說得嘴皮子都要幹了,到末了,善榴一句『我看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到底還是把善桐給堵回來了。

  是啊……大姐看上了諸燕生,也沒有太大的用處呀,諸大哥能不能看上大姐,那還是另一回事呢。

  現在可好,大姐是一切如常,頂多就是神色憔悴了一點兒,可善桐卻是鎮日裡地琢磨起了這兩門婚事,在心中時而憤憤不平,時而又覺得無可奈何,時而又百思不得其解,雖說善榴說了很多次,這件事不怪她,可小姑娘卻還是覺得到底是自己帶累了大姐,一心一意,還是要為善榴做些什麼的。

  雖然自己的這句話,的確勾引起了祖母的興趣,但善桐卻也不敢再往下說了。祖母和母親之間雖不說勢同水火,但關係已經足夠僵硬。大姐的婚事要是再起什麼風波,兩邊關係再繼續僵硬下去,她的罪過可就更大了。

  因此,雖然老太太加緊追問了幾句,善桐卻都用『大姐不讓我說』給敷衍了過去,老太太頗有幾分悻然,哼了幾聲,索性也不再問,還趕善桐,「出去玩吧,老在我身邊打轉,看了煩。」

  祖母老了老了,脾氣倒是越來越像孩子。善桐有幾分好笑,摟著祖母的脖子又親了幾口,親得老人家眉開眼笑,這才一蹦一跳地出了屋子,想要找善喜說話,談談自己這幾天來看的半本書。

  才出了巷口,就看到桂家兄弟一邊說笑,一邊朝巷子這邊走過來。善桐眼睛一亮,先甜甜地叫了一聲「桂二哥、含沁表哥」,可看到桂含春,她立刻又想到了大姐的婚事,臉上的笑容不禁一斂,低下頭給兩個桂少爺行了禮,就要逕自溜達開來。

  她幾次出現,雖說並不總是笑口常開,但精力十足的樣子,早已經給桂含春留下深刻印象。今次見到善桐蔫得和霜打的茄子似的,桂含沁還沒有怎麼,他先有了幾分介意,還了善桐半禮,便問她,「三世妹怎麼啦?是受了誰的氣麼?」

  善桐心底一暖,又不禁露出了幾分笑意,「桂二哥總是一看到我,就擔心我被人欺負了去。」

  桂含春想到自己同她在小四房老宅的一段小挾歷險』,又想到她自認人人都把她當成個小妞妞時那嬌憨可愛的表情,也笑了開來,「誰叫你總是一臉要被人欺負的樣子?」

  「她會被人欺負?」桂含沁扮了個鬼臉,懶洋洋地笑道,「她不去欺負別人惹點麻煩,就要阿彌陀佛了。」

  若是以往,這話善桐聽過就算,頂多抬幾句杠,並不會往心裡去。可現在身上壓了大姐的婚事這個擔子,一聽就觸動心弦。小丫頭嘴巴一扁,神色更見委屈,她低沉地道,「是呀……我老惹麻煩!」

  這一下,桂家兩兄弟都看出不對來了——合著小妞妞今兒是真的遇到了不快,心情低沉得很。

  桂含沁沖桂含春遞了個眼色,咧嘴一笑,居然伸手摸了摸善桐的腦袋,道,「幹嘛這樣半死不活的,大年下的,看了真難受。你在這等著,我們進去給姑婆請安,一會兒出來了,帶你騎馬!」

  也不等善桐回話,就一拉哥哥,和桂含春一道並肩進了巷子。桂含春一路走,一路溫言責備,「雖說是你的表妹,但也是大姑娘了,帶她玩也沒什麼,可別老動手動腳的……」

  桂含沁滿不在乎地道,「嗐,她才多大,我看著和七八歲一樣。二哥你別說,咱們桂家的姐妹雖然也不少,可我看著都沒三妮可愛,要有這樣一個妹妹,倒也不錯!」

  沒等桂含春答話,他轉了轉眼珠子,又道,「嗯,不如你娶了她得了,當不了我親妹,當個小嫂子也不錯。」

  不論是老九房還是十八房都沒有女兒,含沁又是老小,現在見到這個不是老小勝似老小的小妞妞,當然會特別偏疼一些。就是自己,看著都覺得她可愛得很……

  桂含春微微一笑,他輕輕捶了桂含沁肩膀一下,「仗著二哥寵你,你就胡言亂語起來了?禍從口出,你這性子,以後能改就改。」

  桂含沁倒是多了幾分認真,他左右一望,見巷子裡冷落無人,便低聲道,「哥,我是說真的,咱們家和楊家遲早是要結一門親的,我看著,小五房倒是要比小四房好些——」

  話沒說完,桂含春面色一板,已經有了幾分不悅,他沉聲道,「含沁——」

  這一番態度,比起平時那不疼不癢的發作又有所不同,桂含沁便不敢再往下說,硬生生地轉了話題,「那天諸家的大公子來找你,是為了運糧的事吧?」

  「嗯。」桂含春也就將怒色拋開,「他的意思和你猜得幾乎一模一樣,也是打著兌進兌出的主意……」

  桂含沁得意地摸了摸下巴,「諸家這小子,也的確是個人才!」

  「他比你大!」桂含春啼笑皆非,「你這個故作老成的語氣,究竟是哪裡學來的?」

  兩兄弟你一言我一語,一邊已經進了屋子,向老太太問了好說了幾句話,又退出來時,便見到許鳳佳在巷子口和善桐說話,沒說幾句,善桐看到兩兄弟出來,便氣鼓鼓地奔到了他們身後,探出頭道,「我懶得和你說!」

  許鳳佳竟沖她扮了個鬼臉,哼地一聲也不搭理她,又招呼桂家兄弟,「等我一步,我進去給世伯祖母請個安,一道打球去。」

  也不等兩兄弟回話,一邊說一邊已經逕自走開,桂含沁轉了轉眼珠子,忽道,「等等,我同你一塊進去——還有幾句話要問姑婆呢。」

  他緊跟著追在許鳳佳身後,又進了小五房祖屋。倒只剩下桂含春同藏在他身後的善桐,桂含春想到弟弟之前的話,知道他雖然嘴上閉了口,卻是又自作主張起來,心底倒有了些惱意,可看了善桐一眼,這惱意也不知如何,竟又化了開去——看她眼神純淨,還是個孩子呢……哪裡就能想到婚事上去了!

  「怎麼。」他就溫言問善桐,「是誰給你不舒服了,還是你自己身子不好?今日裡看著,是要比往常更沒有精神!」

  桂二哥叫含春,真是人如其名。這關心就好像……就好像京城裡天氣最好的那十幾日,春日將近夏日未至時,那和暖到了幾點的風兒,話飄進耳朵裡,就好像這風吹在了臉上,心一下就跟著暖起來了。一聽就知道,就知道這問話的人,是真真切切地關心著你……

  善桐忽然間不敢看向桂含春,她扭過頭去,情不自禁就低聲囁嚅,「是姐姐——」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想起,若是一切順利,桂含春就即將是她的大姐夫了。

  而如果說這個事實還沒有讓她清醒過來的話,第二件事,也足夠令善桐難受了:如果一切不順利,連姐姐都不行,桂家肯定看不上自己。不論如何,桂二哥……都只能是桂二哥而已。

  小姑娘只覺得心房一緊,她幾乎要為這陌生的感受而吃驚起來:如今她已經知道,在訝異到了極點的時候,在明白自己已經闖下彌天大禍,根本無力彌補的時候,說書人說的那『誰誰誰好似一腳踩空,心落到了腳後跟』,實在形容得很生動。可到了這時她才明白,說書人口中的『誰誰誰心頭一痛,噴出一口甜血』、『誰誰誰只覺得喉嚨裡噎了好大的石頭,喘不上氣來』,也都不是平白說出來的。這份感受實在難以形容,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禁一陣吃驚。

  這才見過幾面,說過幾句話呀,自己怎麼就——再說——這嫁人的事不還遠著呢嗎……

  她一下又想到了姐姐。

  雖然只見過兩面,但大姐想到自己和諸公子的婚事已經落了空,心底一定也是這樣難受吧。不然,她又怎麼會那樣大失常態,許久都沒有搭理自己……

  善桐猛地回過神來,見桂二哥正一臉關切地盯著自己,忽然間,她明白了姐姐的說話。

  恐怕姐姐是真的都沒有太注意到諸大哥的長相,就好比自己,也說不出桂二哥長相的好壞,就覺得他看著很可親,很、很順眼……

  她咬了咬牙,終於下定了決心,低聲道,「是姐姐和我拌嘴了——桂二哥,我、我還有點事,我先走啦!」

  也不等桂含春回話,她便發足小跑起來,向著外九房一路過去,沒多久就已經到了小院門前。

  西北民風淳樸,尤其楊家村多半都是族人聚居,白日裡當然是不上門檻的,大部分人家甚至都敞開著大門,方便左鄰右舍隨時串門說話。外九房自然也不例外,善桐跑進門去,左右一張望,便根據格局推測出了客院所在,她沖到客院外頭,推門而入才要說話時,就隔著窗子聽見了一句。

  「這樣說,到了明年,鬍子們是肯定會打咱們村子的主意嘍?」

  善桐的眉頭還沒皺起來,就聽到了諸燕生低沉的回答。

  「其實更可慮的不是鬍子,晚輩怕的是官兵……」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40 PM


第四十六章:心意


  一聽這話,善桐的心思頓時就從兒女情事上飛了開去,留下的只有一團謹慎。

  在當時的西北,生活的確不易。即使楊家村處於陝西腹地,甚至在寶雞都算得上是獨一份的好地方,但就是這好地方在十多年前,也險些要為北戎蠻子擄掠一空,要不是當時族長當機立斷,將族內眾人先安置到了牆高糧足的鳳翔縣裡,又把斷後的青壯撤到岐山上避開了蠻子們的鋒芒,今日的楊家村只怕就不是這般景象了。

  這一遭熱鬧雖然善桐未能經歷,但距離她出生卻不算遠,她是聽著這一段往事長大的,此時聽到了鬍子兩個字,頓時就想到了當年的事情,一驚之下才又自我安慰:不怕,鬍子畢竟和蠻子不同,只是烏合之眾。

  話雖如此,但西北綠林這些年來活動頻繁,不少好漢傲嘯山林,犯下累累大案,這些事小姑娘也都聽長輩們竄門時磕過牙。雖然也知道鬍子們當然不會特別優待楊家村,但聽到諸燕生和海和叔——她已然聽出了另一個說話人的聲音——這樣煞有介事地將鬍子攻村的事拿來討論,她也依然嚇得渾身一個機靈。

  但想要再聽下去,也已經沒了機會。善桐進門時並沒有特地瞞人,屋內人當然不可能聽不到動靜。諸燕生的話說到一半已經斷了,海和叔緊接著就問,「什麼人?」

  話中頗有些警戒之意,倒讓善桐一陣尷尬,好在她餘勇尚在,索性大大方方地掀簾子進了門,笑道,「是三妞妞!」

  見到是她,海和叔自然神色一緩,他摸了摸善桐的頭,又瞟了諸燕生一眼,一瞬間表情竟有些狡猾,又笑眯眯地咬著煙鍋問善桐,「怎麼,來找你諸大哥嘮嗑呀?」

  既然知道了姐姐和諸燕生彼此有意,善桐也不是個十分粗疏的人,自然就想到了當時姐姐落後和海和叔道別的事。見到海和叔的表情,她心中一動,卻是影影綽綽地猜到了幾分:姐姐的心思,只怕沒有能瞞得過海和叔吧。

  這樣一想,善桐忽然間就警戒了起來,想到了小二房的善婷。

  小二房這些年來和外九房一直走得很近,就是上次過來,海和叔口裡還掛著善婷的名字呢……

  從前不知道,自然不會把善婷那天的話當回事,現在知道了姐姐的心思,善桐就覺得當時善婷的那幾句話很不中聽了。她也不知道海和叔到底會站在姐姐這邊,還是善婷那邊,轉了轉眼珠子,腦海中無數心思一閃而過,將全副心眼都調動起來,話要出口前又想了想,才笑道,「不是我要找諸大哥,剛才我在巷子口和我含沁表哥說話呢,含沁表哥說,要喊諸大哥一道打球,就差遣我來傳話了唄。」

  這個藉口真真假假,又合情合理,海和叔自然無法辯白,他呵呵笑了笑,見諸燕生要開口,忙道,「回來再談!也談得乏了,世侄正好鬆散鬆散筋骨。」

  又壓低了聲音,也不避諱善桐,低聲道,「和桂家走得近了,好處可是在眼前的。」

  一邊說,一邊又摸了摸善桐的腦袋瓜子,站起身來背著手就出了屋子。諸燕生想了想,便略帶自嘲地一笑,沖善桐解釋道,「大家都要借糧,能湊在一道走也安全一點——」

  善桐是立定了主意要來套一套諸燕生的心思的,她平時總覺得身邊的人都比自己厲害,在祖母、母親和姐姐跟前,總是不自覺將自己當成了個孩子,能不用腦很少用腦,可此時這主意是全出於自己的盤算,她不用腦不行了,已是將腦力運足到了十二萬分,見諸燕生這樣說,靈機一動,便笑眯眯地道,「諸大哥幹嘛向我解釋呀,我不會笑你不夠英雄的!你一個人要運那麼多糧食,當然要人幫忙啦。」

  這話倒是看透了諸燕生的心思:海和叔那話說得實在是捉狹了,就顯得諸燕生要去討好桂家似的,他自然不得不作出解釋。

  不過善桐態度大方,諸燕生倒是少了幾分尷尬,他神色大緩,要說話時,善桐又搶著笑他,「噢,我知道了,諸大哥是怕我向善婷姐姐傳話,讓她笑話你不夠英雄。」

  說實話,這試探可以說是相當粗淺,甚至都夠不上婉轉的邊,不過在西北這樣的爽朗地兒,善桐這話已經很含蓄了:她至少沒有大剌剌地直接問諸燕生,『我姐姐喜歡你呢,你意下如何』。

  說實話,小姑娘也實在很擔心話說得細了,諸大少爺他品不出裡頭的意思……

  好在諸燕生也並不傻,目光一閃,已經明白了善桐的意思,他幾乎是毫不考慮地道,「我和那位世妹只是數面之緣,並無深交,三世妹要怎麼說都由得你。」

  頓了頓,又語帶玄機地道,「不過回了家,也別提這事——你諸大哥還是愛面子,怕跌了臉面。」

  善桐不禁解頤一笑,只覺得漫天烏雲,總算是散開了一點,她略帶欣喜地望了諸燕生一眼,又故意板起臉來,想了想才笑,「好,不說,不說,賣諸大哥一個人情。」

  她忽然間跑來找諸燕生說這等話,自然不是無的放矢,諸大少爺眼下的心潮起伏,其實並不比善桐少,他此時看善桐自然又有所不同,要多了三分的客氣,因此就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嗯,諸大哥謝謝你啦。」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去,諸燕生牽了馬來,到了巷子口,還問善桐,「要一道去嗎?若要去,你騎諸大哥的馬,我在地上走著也一樣。」

  善桐笑嘻嘻地搖了搖頭,「我不去了,我要回家陪我姐姐說話解悶兒。」

  諸燕生臉上不由得一紅,這位儒雅的武將公子,至此終於露出赧色,他喃喃地應了一聲,同善桐並肩走了幾步,忽然又低聲道,「這一次我打算將糧食先兌給糧道長官,再從我們諸家村附近支取出部分糧食來,如此大家兩便。既然如此,少不得要到定西去周旋此事,三世妹可以問問家裡,若是要給世伯捎信,燕生自然義不容辭。」

  如若平時,善桐自然也就欣喜一番,點頭謝過算了。但此時她精神高度集中,幾乎一瞬間就解出了諸燕生話外的意思,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是要給我爹相女婿去嗎』,但又忙咽住了,只笑道,「嗯,好,我一定把話帶到!」

  諸燕生便望著善桐微微一笑,輕聲道,「那就有勞三世妹啦!」

  善桐也的確說到做到,她甚至連祖屋都沒回,就直接進了二房的小院子裡,作好作歹地將同大姐一道做針線的善櫻請出了屋子,也不顧妹妹略帶委屈的嬌嗔,便心急著摒退了底下人們,附耳在善榴耳邊,將自己和諸燕生的對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善榴。

  或許是關心則亂,或許到底是京城長大,善榴倒是不曾在意海和叔的那半截話,一心一意只顧著琢磨諸燕生話裡的意思,越想面上越紅。善桐看在眼裡,不禁桀桀怪笑,「這一回你心裡有數了吧?你喜歡人家,人家心裡也未必沒你呢。」

  善榴伏在桌上,半晌才勉強道,「這麼大的事,娘都下定決心了,你再說這個又有什麼用……」

  話雖然沒變,但語氣已經是天差地別,同昨晚比,又何止鬆動得了一星半點。善桐看著姐姐只是笑,過了一會,她推了推姐姐的手肘,拿起姐姐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放,就鑽到了姐姐懷裡,在她耳邊低聲問,「姐,怎麼只見了兩面,你就喜歡上他了?」

  善榴畢竟是長姐,面上又一陣紅潮之後,儼然已經恢復了鎮靜,她慢條斯理地撫弄著妹妹的大辮子,聲若蚊蚋,「姐姐不瞞你——一見他,我就覺得脊椎過了一股電……好似被雷打了一樣,說不出的滋味。你問我他長得好不好,我是真都說不上來。就覺得他實在是……」

  善桐只覺得面上一片潮熱,不知為何也害羞起來,她想到了桂含春:難道,難道我也喜歡上桂二哥了?

  可旋即心底又是一陣苦澀:就是喜歡又能怎麼辦?我今年才多大,人家肯定看不上我。再說了,含沁表哥也說過,要嫁進他們家可沒那麼容易。

  在這時,她終於理解了姐姐的感受,『就算我喜歡他又如何,人家也未必喜歡我呢』這句話,只是這一眨眼的工夫,就在自己心裡流轉了幾千次、幾萬次……

  她出了一回神,覺得姐姐要看出不對了,又連忙收斂了這惱人的思緒,問善榴道,「人家都要特地去定西給爹爹相女婿了,姐,你該不會還是那滿口的認命吧?」

  善榴又靜默了半晌,撫觸善桐辮子的手一下比一下重,到後來幾乎是在狠狠地撩擦著妹妹的辮子,善桐一聲也不敢出,過了半晌,善榴才將她一鬆,咬著牙輕輕地說了一句,「這件事,很難安排!」

  善桐卻立時已經放鬆了下來,她知道,姐姐會這樣說,肯定是已經決心要放手一搏了。

  果然,善榴又托腮沉吟了一會,便沖善桐招了招手,在妹妹耳邊輕聲道,「好三妞,你年紀還小出入方便,這幾天你尋個機會問一問他,他能不能做得了家裡的主!」

  沒等善桐答應,她又急急地叮囑,「就像今天這樣問,別問得太白了。」

  能幫得到姐姐,善桐不知有多高興,自然是一千一萬個好,她又和姐姐膩了一會,盤問了不少姐姐對諸燕生的感覺,才托著腮納悶地道,「我昨兒看後漢書,看到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總覺得光武帝真是怪得很,就看了陰麗華一眼也這樣說。原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了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緒,「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事!」

  善榴心中一動,看了妹妹一眼,見她面色朦朧,倒是比平時的一團天真要多了些心事,一時不禁想到桂含春——可心知此時絕不能逼問,便又把話吞了回去,隨意道,「都看起後漢書來了,你是要考科舉麼?」

  「是善喜給我看的,她說她的先生講,讀史可以明興亡、知更替,可以醫愚,可以清心。」善桐搖頭晃腦地道,又嘻地笑了,「我就覺得挺好玩的,和看故事一樣,倒是比什麼女誡、女則的,合我的胃口!今早看,還看到一個婕妤要為皇帝擋熊——」

  話說到一半,小姑娘忽然又跳起來,丟下一句『我去主屋』,便披上棉襖,疾奔出了屋子。

  適逢年節,媳婦們裡外操持年節瑣事,忙得都不可開交,倒是老太太第一個是享福的,她午睡起來在院子裡溜了幾個彎,和幾個上門說話的老妯娌嘮了嘮家常,小孫女就想著到眼前侍奉了,眾人見了都笑著誇,「還是您這個三妞妞貼心,我們家的孩子們,一個個和沒熬熟的鷹似的,飛出門了就不知道回來!」

  老太太笑眯眯地擺了擺手,又把話題拉回了原來的軌跡,「三妞就是長不大,多大了還和小囡囡似的——老嫂子,上回您進西安,看著西安那一帶怎麼樣?」

  「畢竟是省會,是古都,我看著還行!就是街面上要冷清得多了。」說話的是老三房的老太太,這位老人家要比小五房老太太更年長一些,也算是楊家村碩果僅存的人瑞了。善桐知道她出身西安,對西安人事自然是熟悉的,忙也豎著耳朵靜聽起來。「我走了一圈親戚,都說今年日子要比往年難過,不過,還不是過不下去。」

  老三房老太太一邊說,面上一邊就有了得意之色,「恰好是老九房桂太太過小生日——」

  西北世家彼此婚配,牽扯來牽扯去,都算得上是親戚。善桐從來不知道老三房伯祖母娘家和桂家老九房輾轉也算是親戚,不由得格外看了祖母一眼。

  就是這一眼,倒是看壞了事,老太太本來還聽得好好的,得了孫女兒這一眼,忽然間哎喲一聲,摸了摸肚子站起身謙讓道,「老了老了,也不和老嫂子講面子,我先回避一下。」

  人有三急,西北人又不必江南人、京城人那樣窮講面子,老三房老太太並不介意,便住了話頭,笑著問善桐,「你大了不少啦,要說人家了沒有?我上回看到你姐姐,喝!好齊整的姑娘,言行舉止,真不是咱們這窮地方養得出來的!十六房弟妹這句話倒是說得不錯,就看她的做派,全西北也沒誰能比得上了。她說上人家了嗎?」

  她不明白,善桐卻明白了祖母的潛臺詞,一時間倒是有些啼笑皆非,才想說『我姐姐還沒說人家呢』,想到老三房伯祖母是個熱心腸,又要賣弄和桂家的關係,只怕自己才這一說,她就要給姐姐做媒說去桂家。便又把話吞回了肚子裡,避重就輕地撒起嬌來,「伯祖母就誇大姐,都不誇三妞妞,三妞妞也大啦!」

  老三房老太太哈哈大笑,她疼愛地摸了摸善桐的辮子,慢聲道,「你還要人誇啊?一般十歲的孩子,有你這麼精的嗎?嗯?你這個小人精,偏偏又這麼可人疼,你還缺人誇呀!」

  其實善桐平時來往的小姐妹們,年紀相當的,也就是一個善喜能和她說的上話了,別的人確實不如她聰明。可想到方才和許世子的那一番對話,她便不由脫口而出,「我還記得小四房的七妹妹,叫楊棋的那個,就比我精得多了!」

  老三房老太太一下就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她才鄭重其事地點著善桐的腦門,壓低了聲音道,「什麼不好比,你自低身份,和個庶女比?人家不精能行嗎?」

  老人家一撇嘴,竟說出了和善桐祖母幾乎一模一樣的話來,「小五房外頭熱鬧,裡頭也是亂得厲害。姨太太納到第九個,她不精點,怎麼回江南去?」

  雖說對楊棋的印象已經有些淡薄,但見伯祖母提到楊棋時,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不屑,善桐多少還是感到了一些不舒服,她靜默下來,憑得老三房老太太又絮絮叨叨地說了幾句,「當時海東剛出去時,也不是這個樣子,立身還是很正的!畢竟是沒有人管……這一點,小四房比不上你們小五房!兒子出息了也決不納妾!」

  想到善梧、善楠兩個哥哥並善櫻這個妹妹,善桐一下就覺得口中全是苦澀,她嗯了一聲,便垂下頭去,老三房伯祖母又說了幾句,張姑姑上來奉茶,老太太也整了衣服出來說話。待得近晚時分,客人這才告辭而去。

  將老妯娌送到了院門口,老太太就帶著小孫女進了屋子,點著她的額頭笑道,「幹嘛這一臉的心事?是嫌祖母吊你姐姐的胃口?」

  對於善榴的婚事,一切尚未底定之前,善桐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她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就拉著祖母的手,將自己在外九房聽來的隻言片語告訴了祖母,不解道,「我就是不明白,這怕官兵是什麼意思——就來問祖母了。」

  老太太卻早已經收起了一臉的戲謔,怔然回味著孫女兒話裡的意思,過了半晌,她才勉強一笑,隨口道,「怕官兵缺糧,滋擾地方嘛……你放心吧,他們也就是隨便說說!」

  善桐就算再精,畢竟涉世不深,又對祖母和母親都有一股近乎盲目的崇拜,得了祖母的這句話,頓時就放下心來。站起身笑道,「那我就沒心事了!我——我找善檀哥玩去!」

  一邊說,一邊回身就出了屋子,老太太歪在炕上目送她出了門,又沉吟了半晌,正好張姑姑過來敬茶,她便問,「王嬤嬤現在人還在不在村裡了?」

  張姑姑略微一驚,她毫不考慮地道,「嬤嬤去鳳翔府過年了,怕是要出了元宵才回村子。」

  老太太就略帶煩躁地翻了翻身,低聲道,「晚了……你來,我有事和你說!」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42 PM


第四十七章:任重

  辭舊迎新,隨著除夕的到來,昭明二十年的紛紛擾擾,終於也要落下帷幕。這一天一大早,王氏就帶著子女們進了祖屋,老太太也已經穿戴齊整,她臉上反常地掛出了和煦的笑意,就連對兒子、兒媳婦說話,語調都軟和了不少:天大地大,過年最大,老人家這也是在幫著營造過年的氣氛呢。

  既然連老太太都這麼識趣,眾人也都不是擺不上臺面的鄉下人,就是最小氣的蕭氏,臉上也帶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輕聲細語地指點著底下人清掃家裡家外,又給家人發放新衣壓歲錢,帶著人置辦年夜飯。三爺、四爺帶著善榆等子侄一道,轉悠著給家裡貼揮春……裡裡外外,是又透著和睦,又透著分明的規矩。

  這一次應邀到小五房來做客的三位少將軍,自然也是將小五房的做派看在眼裡的。他們雖然在小五房過年,但不是一姓人,自然不便摻和這些家事,由蕭氏出了主意,老太太首肯,讓善檀做主待客——不過,蕭氏想讓善桂傍邊的心思,卻落了空。老太太發了話,善榆、善桂都還小呢,這陪客,她只點了善柏一個人。

  大家都是年輕人,善柏性子活潑,少年好弄,不一會兒,同許鳳佳已經是大為投緣。善檀性子穩重談吐文雅,又和桂含春對上了卯,一行人關在屋內吃茶看雪景,倒也逍遙得很。只是含沁少年無聊,聽善柏和許鳳佳說了一會打馬球的事,便覺無聊,他站起身來在窗前踱了幾步,見到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出了屋子,不禁眼前一亮,笑眯眯地隔著窗戶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來。

  善桐今日又不比前幾天,自從姐姐和諸燕生的婚事,似乎柳暗花明有了一線生機,小姑娘就精神了起來。又恰逢除夕,老太太放鬆禁令可以隨意打扮,善榴不敢打扮自己,倒是將妹妹當作了個小布娃娃,非但悉心打點,讓她披了一件大紅羽紗小鶴氅,甚至還在小姑娘頭髮裡編了幾顆米粒大小的南珠。在京城這打扮本來也不出奇,可到了西北,就顯得善桐眉清目秀,膚色潤得比珍珠還亮,見到含沁叫她,她也笑嘻嘻地跑到窗戶前頭同含沁招手,桂含春隔著窗子望見,不禁莞爾,也沖她招了招手。就是許鳳佳,也都沖她翻了個白眼,就算是招呼過了。

  見善桐不肯進來,含沁索性開了窗子,笑問,「三妮,你要到哪裡去?前幾天帶你去騎馬,你又不去,我才聽你說你想騎大馬來著,真沒良心。」

  這人真是天生的自來熟,才在楊家村住了半個來月,已經和這半路撿來的姑婆一家混得爛熟,善柏聽到他這樣打趣善桐,也不禁笑道,「三妞可不就是個小沒良心的,成天只顧著陪大姐做針線,喊她跟我玩去,十次能來一次就不錯了。」

  善桐本來看見桂含春有些害羞,並不想進來同他照面,但聽著含沁和善柏接二連三的嘲笑,跺了跺腳,終於忍耐不住,翻身進了屋,轉了轉眼珠子,縮到善檀懷裡去告狀,「大哥,你看三哥同含沁表哥欺負我。」

  天下的男孩子,就沒有不愛這嬌憨的女孩兒撒嬌的,不論善桐是十歲還是二十歲,這一條都改不了。善檀順了順她的鬢髮,沖桂含春略帶歉意地道,「一家人都寵著她,寵得一點分寸都沒有了,見到世兄也不知道見禮——」

  他一邊說,善桐一邊已經抽身出來,乖乖地給桂含春行了禮,她也知道若是露出羞澀,難免被含沁、善柏並許鳳佳等人瞧出端倪,因此儘量大方,叫過了桂二哥,含沁自然上前來和她鬥嘴。善柏就又回去給許鳳佳講幾個男孩子拉弓射箭的故事,「老四新做的那兩支弓我也看著了。」

  他竟似乎也對這弓箭有很大興趣,又兼言語便給,和許鳳佳也談得相當投機。善桐和含沁說了幾句話,瞥了那頭一眼,想到哥哥今日裡正和小夥伴們在外快樂玩耍,心頭不禁一酸,想道:祖母不肯桂哥來和客人們說話,其實就是因為他要比榆哥還小,如果連他都出面了,榆哥自然也要過來。可榆哥反應木訥,祖母一定是擔心丟了小五房的臉……四嬸還是白費了一番心機。

  這一個多月來,小姑娘的心思總是轉得很快,無形間已經懂事許多。這一點心事只是在心頭稍微一轉,她就又回過神來,聽含沁和她絮叨,「這一次過來,聽善柏他們說了好多岐山上的事兒,要不是今年太冷,整座山都快變成大冰坨子了,我還真想去岐山看看。」

  要說含沁不靠譜,很多事他又辦得靠譜,可要說含沁靠譜,這樣不靠譜的話他是絕不離口的。善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劃著臉羞他道,「你好意思呀,大冬天上山,你不是西北長大的?」

  其實說起來含沁也就是比善桐大了一歲,只是他平時有些別樣的老成,善桐從不覺得這個表哥和自己年紀有多接近,此時含沁一翻白眼,終於有了些孩子氣,他拍著胸脯道,「不是和你吹呀,你表哥那是一般人嗎?」

  緊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了他在天水時的豐功偉績,善桐只好笑著靜聽他吹牛皮,一邊聽,一邊心不在焉地瞅著桂二哥那邊的動靜:桂二哥和檀哥說話,就要文雅得多了,什麼兵道呀、修路呀,兵營生活呀、武舉呀……都是些極務實的話題。

  她顧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偷聽了桂含春的說話,自然沒顧得上聽含沁的念叨,含沁問了她兩次,「你在這的時候,也常去山上玩嗎?」善桐才回過神來,嗯嗯啊啊地道,「沒有,那都是野小子們去的地方,我還小呢,去不得的。」

  含沁左右看看,不禁嘿嘿一笑,他親熱地拉起善桐出了屋子,善桐還有些懵懵懂懂的,「幹嘛呀,炕上多暖和,非得拉我到沒生火的冰窟窿裡站著。」

  北方到了冬天,有些儲物的屋子自然是不燒炕的,也難怪善桐要跟這抱怨。含沁轉了轉眼珠子,先給自己挑了個凍柿子,這才頂了善桐腦門一下,低聲道,「怎麼樣,讓你相女婿,相中了沒有?」

  善桐這才想到,他誤會了自家是想以自己同桂家結親的,這件事若是在她還沒有……沒有喜歡桂二哥之前說出來,她隨口兩句也就辯白清楚了。可此時想到桂含春的一言一笑,小姑娘的臉就不禁往上燒得紅了,她忙別過頭去,聲若蚊蚋地道,「表哥別亂說話!人、人家才沒……沒……」

  天下的男兒家,沒有不吃這一套的,桂含沁看她動作太大,辮子都甩在臉上了,不禁一陣好笑,幫善桐把辮子撥到了身後,和顏悅色地道,「叫你貪圖漂亮,往辮子裡編米珠,打在臉上就不疼嗎?」

  他越是儘量和氣,嘲笑的意味就更明顯,善桐要回擊兩句,自己一想,也覺得好笑,噗嗤一聲笑了開來,「死表哥,就會欺負人!」

  桂含沁拋了拋凍柿子,又將話題拉了回來,輕聲道,「把你帶出來,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可沒你想得那麼容易。別看他是次子,可在我叔叔嬸嬸心裡,分量比長子不輕,這門親事,我嬸嬸是寄予厚望的。要坐上桂二奶奶的位置,你還得花不少心思呢。」

  就算明知道自己許配給桂含春的可能性,幾乎就比……就比河水倒流要大上那麼幾分,但善桐依然不禁被桂含沁話裡的鉤子勾住了,她沒有做聲,只是默默地抬起眼來,望著桂含沁,聽他往下說。

  或許是少有人這樣慎重地將自己的話聽在耳朵裡,桂含沁顯得格外容光煥發,他雖然還是那睡不醒的憊懶樣子,但半睜半閉的丹鳳眼裡,已經放出銳利的光芒。竟先拉著善桐在窗邊坐下,讓兩人都沐浴在冬日暖陽之中,擺出了長談的架勢,才徐徐地道,「從前你不肯認,我也不便多說。現在倒不妨告訴你,老九房雖然人口簡單,但內裡也不是沒有故事。我大哥含欣的婚事,就說得並不太好。」

  他頓了頓,見善桐眼底放出了好奇的光,便低聲叮囑了一句,「這件事,只告訴你娘同你祖母,別人是一句都別多說……大哥的婚事已經說定了,其實就是慕容家一個遠親的女兒,家裡就是二十來頃地,聽說我大嫂在農忙的時候,還要到田間送飯。」

  以桂家老九房的聲勢,承嗣的宗子要娶這麼一個媳婦,實在是有些駭人聽聞了。要是在從前,善桐可能也就當個稀奇事兒,聽過就算了。此時卻是一聽就瞪圓了眼,腦中流過了無數的利害關係:宗婦如此,將來族人如何心服?長媳出身這麼低,往後的媳婦們該怎麼說……

  過了一會,她才透出了一口涼氣,慢慢地道,「要是這樣,以後你們老九房那麼多事,都得落到……落到桂二哥的媳婦身上了吧?」

  這句話雖然是問句,但卻問得極為肯定。

  官宦人家的夫人,本就不是尋常出身的農戶女兒可以勝任的,要知道大秦豪門世族不少,宮中女眷也不稍停,雖然不多幹政,但社交活動卻極為頻繁。一個拿的出手的主母,可以貌似無鹽,但卻決不能舉止粗魯,一個農戶人家的女兒,不經過多年訓練薰陶,是不可能站到前臺,代表桂家來交際應酬的。即使經過多年訓練,她能不能勝任這個交際的職責,都相當惹人疑竇。

  這還只是一個方面而已,遠的不說,近的比如王氏,比起兩個弟媳婦,她就要多出不少工作,今年回鄉之前,還要和管家一道打點年禮,將管家留在京裡專事送禮,免得在路上耽擱了沒能及時到家壞了禮數。這麼多林林總總的工作,個中輕重很難拿捏,幾乎每一個主母身邊,都要有深諳此道經過專門培訓的大丫環提點主母,望江之所以特別受寵,就因為她也是受過這種訓練的。

  除此以外,還有主持中饋,平衡族中勢力的種種工夫,說起來沒個盡頭,但對善桐這樣的官家嫡女來說,即使她受到的教育並不是那麼正統,但多年來耳濡目染,早已經視作尋常。她一直以來所隱隱畏懼的也並不是這些工作,而是在這份工作之外必須存在的鉤心鬥角。小丫頭覺得自己的腦子實在是太笨了,很容易被人算計了去……

  可不管怎麼說,會為長子說這一門親事,老九房的行事也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桂含沁見善桐目光閃動,還以為她想到了歪處,忙彌了一句縫,「倒不是因為有了什麼不才之事,非得這麼做不可。」

  他低低地歎了口氣,臉上掠過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緒,「是我大哥太喜歡未來的大嫂了,喜歡得不成,嬸嬸也沒有辦法……反正一來二去,這門親事她是已經發了話,定下來了。」

  沒等善桐回話,他又振作起精神來,從眼角瞟了善桐一眼,見善桐一臉若有所思,倒是甚感滿意,「這下你明白,為什麼我說你想嫁進桂家,還沒那麼容易吧。」

  長媳不能承擔主母的責任,就只有由次媳來承擔家務了,這道理善桐是明白的。不過她尚且並不明白桂含沁話裡最核心的那層意思,見桂含沁拿丹鳳眼瞥著自己,似乎自己若不明白,很有要鄙視自己一番的意思,忙又開動腦筋,細思之下,這才明白過來——就好像祖母也不是對桂家這門親事不心動,但想到的卻不是大姐善榴,而是二姐善桃一樣,世家大族之間的聯姻,除了看人品,最重要當然還是看門第了。

  祖母和母親說起來的時候,都是把二奶奶的位置當作了次子媳婦來看待,當然就覺得這門第是夠了的。可現在長媳不大行了,門第又這麼低,次媳的門檻肯定相應就得高點了……按這個標準算,恐、恐怕大姐還不夠數呢……

  善桐心中一動,一時間倒是根本不記得為自己沮喪,她似乎是已經看到了一條最恰當的路來解決姐姐的婚事,並且可能還不費吹灰之力,不用激起一點爭吵……

  她臉上非但沒有蒙上失望之色,反而隱隱亮了起來。這多少讓桂含沁有些意外,才要再說點什麼提點這個小表妹,告訴她嫁進桂家之事雖然難成,但畢竟不是沒有希望,鼓舞鼓舞她的士氣,窗外忽然傳來了一聲悅耳的刺啦聲,隨後便是一陣肉香飄進了窗門。

  ——畢竟是除夕,晚飯吃得早,才過午飯沒多久,年夜飯就開鍋了。善桐聞著這誘人的味道,不禁深深歎了口氣,喃喃道,「是我最愛吃的燜羊肉,你聞聞這香,一定是張姑姑煉羊油呢!」

  才一轉頭,卻看見含沁一臉的苦色,喉頭一動一動的,似乎有些想吐,小姑娘著慌了,「幹嘛呀,怎麼忽然就這樣了!」

  含沁擺了擺手,又咽了口口水,才苦笑道,「我一聞羊肉味就不舒服——沒事沒事,就是忽然這一下有些受不了,咱們說回正題……」

  「說什麼那?」門口忽然又響起了低沉的招呼聲,善桐回頭一看,見是許鳳佳站在門口,便沖他扮了個鬼臉,道,「說小四房七妹妹的事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45 PM


第四十八章:端倪

  桂含沁雖然年紀要比許鳳佳小些,但論到緩和氣氛的工夫,倒是要比世子爺爐火純青得多了,見大少爺面上有些下不來,似乎又並不想對表妹發火,便撓了撓頭,傻乎乎地道,「什麼七妹妹不七妹妹的,聽著脆生生的,比這凍柿子好吃啊?上回在巷子口談她,這回來拿個凍柿子,也要追出來說她。」

  這個玩笑開得好,善桐先噗嗤一聲笑了開來,從牆邊掛著的一嘟嚕鮮紅深黃的凍柿子裡取了一個扔給許鳳佳,「是沒凍柿子好吃!」

  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穿過世子爺出了屋子,竟是一點都不把世子爺乍然變黑的臉色當回事,含沁沖許鳳佳攤了攤手,安慰道,「還是個孩子,比你小好幾歲呢,你和她計較?」

  他要是不拿話擠兌,也沒准世子爺還會放下身段來認真和善桐置氣,但這樣一說,許鳳佳自然不可能不顧身份,去同主人家的孩子生氣,他哼了一聲,很有幾分訕訕然,「一樣是表妹,善禮敢這樣對人說話,我早拿大巴掌扇她,含沁,你這個表哥可當得不怎麼地呀。」

  桂含沁也學著善桐,對許鳳佳扮了個鬼臉,無賴道,「我自己都還是孩子呢,還管得了別人呀?」

  這話說出口,他自己似乎都覺得好笑,捧腹了片刻,才親熱地邀請許鳳佳,「來來來,咱們西北的柿子可要比京城的好吃多了。這一整個秋天都忙著打仗,還是今兒聞著了味道,我才記起來是一整年都沒吃了。想來許六哥也不例外,咱們進屋吃去,隔窗賞雪品凍柿,很風雅嘛!」

  被這個無賴纏上,許鳳佳還有什麼好說?世子爺盤著手,似笑非笑地瞟了桂含沁一眼,「你還是孩子?有你這麼會算計的孩子嗎?」

  一句話說了一半,後一半掛在嘴邊,桂含沁要細聽時,又被世子爺咽到了肚子裡。他心知這位胸有丘壑的大少爺,恐怕是聽到了自己和善桐的一點對話,卻並不在乎,只是哈哈一笑,一攤手無辜地道,「我這十八房,沒爹沒娘的,要連我都傻得無可救藥,那能行嗎?」

  許鳳佳只是笑,不說話,一身傲慢氣度之下,似乎有什麼閃了過去,卻只是一閃又不見了。兩人不再說這樣敏感的話題,而是進了屋子,正好聽到桂含春問善桐,「剛才你表哥拉你出去,和你說什麼私話了?」

  沒想到桂老二一臉的道學,說起笑話來也這樣拿手,你表哥三個字,果然逗得小姑娘哈哈一笑。許鳳佳看在眼裡,倒是沒有吭聲,只聽得善桐道,「沒什麼!就是想吃凍柿子了,又不好開口要,索性就帶我出去偷了一個。」

  這話答得倒是俏皮,善檀善柏都笑了,善檀忙命人布了一碟凍柿子出來待客,歉然道,「是我沒想到,這家常東西,原本以為不登大雅之堂……」

  一邊說,一邊自己摘了一個,隨手撕開了柿蒂,本要遞給許鳳佳的,善柏忽然咳嗽了一聲,略帶尷尬地道,「大哥,看仔細了。」

  眾人都定睛一看,卻只見那凍柿子不知被誰已經吃了精光,可卻又仔細地沒有損壞外皮,又灌了水,重新凍成了一個冰坨坨。因為是從柿蒂下面挖開,又復原得好,善檀竟絲毫沒有察覺,便打了開來,要不是善柏說了一句,就要遞給客人了。

  這樣調皮的事,也就是善柏和善桂的差事了,本來善桐也應該屬於懷疑物件,可她回來之後雖然在祖屋逗留,卻很少進沒生活的屋子。眾人又見善柏一臉的心虛,都有幾分好笑,善桐也怕哥哥受罰,忙笑道,「嘿,這個倒讓我想到我們小時候,我也拿這一招來作弄小四房的七妹妹來著!」

  這話一出,許鳳佳的注意力自然被分散開了,就連桂含春都不由得看了過去。善桐受到兩人注目,想到自己對許鳳佳口口聲聲地說:「我們又不輸,哪來那麼多故事告訴你。」面上不禁一紅,遮掩著道。「嗯,那麼多年前的事,只記得一點影兒了。那時候我做了個這樣的水柿子,正不知道給誰好呢,可巧看到七妹妹走來,我就順手塞給她了。七妹妹倒是要比大哥強些,拿到手就知道不對,她動都沒動,立刻就轉送給榆哥……」

  說到這裡,她一下想到當時七妹妹其實才五歲出頭一點,應對敏捷居然不輸如今的自己,且處置得也極為得體。當時榆哥到手了還要撕開去吃,發覺裡頭是一包子水,明知道是自己作怪,卻也沒有責備。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從此對楊棋是多了好幾分尊重,也不敢再對她搞什麼惡作劇了……

  連這一件小事,她都處理得這樣滴水不漏。難怪人人都說她老成持重得不像個孩子了。

  善桐忽然有了幾分怔然,過了一會兒,才留意到一經提起楊棋,非但許鳳佳眼神火熱地看了過來,連桂二哥都流露出了幾分傾聽的神色。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姐和自己說的幾句話。

  「自從昭明十年以來,朝廷裡露了亂象,桂家就很有心思和我們結親。只是宗房沒有女兒,我們小五房也好,小四房也罷,都沒有合適的姑奶奶,能和桂老帥的弟弟們結親。這件事幾乎十年前就已經埋下伏筆,只是我們兩房一直在外為官,你年紀又小,自然不知道個中隱衷。」

  這結親自然講的是門當戶對,桂家長子地位尊崇,不論是小四房還是小五房,都肯定要以嫡女為配。小四房的二姑娘說了京中定國侯孫家,這個善桐還是知道的——她大伯母還是孫家的遠支姑奶奶呢,另外一個嫡女五姑娘十年前還小呢,等到了如今可以說親,小四房的身份又太高了一點,江南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已經隱隱比桂家是高了一層。且小四房大爺又年輕,功名上想必也是心熱的,這女兒多半還是要高嫁到京中人家,桂家僻處西北,對小四房的吸引力肯定就弱了幾分。要娶個庶女——在西北這樣的地方,也沒誰敢給宗子娶個庶女做媳婦兒的。

  既然如此,桂家也就只能在楊家宗房和小五房之間擇配了,偏偏宗房這一代又沒有女兒……小五房呢,兩兄弟都是四品的功名,配桂家略差了一點,做個長媳有些心虛,可一個次媳還是能坐得穩的。在小五房自己房內,善榴又是老大,從序齒上來說、地緣上來說,都要比遠在安徽的二姑娘來得名正言順。老太太就是想跳過大姐為二姐說了桂家這門親事,也得先為大姐籌措一門親事,才能堵了二房的嘴。

  這一番道理分析下來,善桐這才明白,為什麼母親對桂家的這門親事抱了這麼大的期望。原來十年前桂家已經露了意思,再一想也就明白過來:連慕容家,桂家都要主動和他們聯姻了。身為西北大族,桂家和楊家分處兩縣,又沒有多少衝突,自然是合則兩利。小四房沒有合適的女兒,宗房乾脆沒有女兒,小五房自然當仁不讓,這門親事雖然還在腦海之中,但卻決不是白日美夢,十有八九,是可以成事的。

  可桂二哥又為什麼對楊棋的事顯得有幾分在意呢?他從前沒來過楊家村,也沒有下過江南,肯定是不認識楊棋的……

  小姑娘心中似乎又鬆了一口氣:姐姐的婚事,是又有幾分可成了。小五房雖然顯赫,但要和小四房別苗頭,那純屬癡心妄想。

  可一想到桂家說不定是看上了小四房的庶女,小姑娘心底又騰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比不上姐姐,也就認了,那楊棋就算有千好萬好,畢竟出身放在那裡。桂家難道連臉面都不顧了,寧可要小四房的庶女,也不要小五房的嫡女?

  她心思百轉,面上卻到底是壓抑住了,留了心又笑道,「現在想起來,七妹妹真是好聰明。我雖比她大一歲,可在她跟前呀,就像個小娃娃。」

  許世子動彈了一下,面上似笑非笑,似乎低聲嘟囔了一句『也算有自知之明』,善桐並不理會他,只又道,「不過她雖然聰敏,但是身子嬌弱得很,似乎風吹吹就要倒。出來和我們玩了幾次,總是到一半就累得厲害,在路邊一坐,便走不動了。」

  西北是從來不同江南一樣,喜歡扶柳之輩的,天氣嚴苛,局面也嚴苛。別的不說,北戎要再犯邊一次,搶到了地頭大家都要逃命的時候,是病歪歪的美人兒跑得快呢,還是高挑健美,騎射都來得的女兒家跑得快?

  桂含春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善桐看在眼底,就好像把那凍水柿子一口吞了下去一樣,一時間噎得都有些喘不上氣來,她咽了咽口水,耳中只聽含沁笑道,「幹嘛啊,這人是誰?又都不在眼前的,你就只說著她的事。」

  屋中一下就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善檀才緩聲道,「這個小四房的族妹,當年我們也都見過的——世子爺見諒,舍妹無狀,妄加議論,倒是讓你看笑話了。」

  只聽大堂兄和緩的回話聲,善桐就知道他必定是看出了什麼。她心中又添煩躁,卻也有些解脫感,捧起一個凍柿子不管不顧地咬了一口,就勢把話題交給了善檀。

  許鳳佳似乎也吃了點什麼冰的,聲調一下淡了下來,「哪裡,楊棋是我表妹,也是你們的堂親嘛。若果四姨夫一家還有別人在村裡住過,自然也會談起來的。」

  談話嘛,總是要談談大家都認識的人,這話倒也並不算錯,只是許鳳佳說這話的聲氣到底有些不對了。善桐正是極敏感的時候,她不禁瞥了世子爺一眼,見那英挺的少年郎面上似乎一下多了一股疏離,一股傲氣,心中多少有數,可一想到許鳳佳自己的門第,又覺得許鳳佳也沒有身份做這個樣子。思緒一時又有些亂了,眼神放出去,就沒有及時收回來,直到和含沁碰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又跑到善柏身邊,纏著他要吃他敲的核桃。

  沒有多久,老太太就讓張姑姑帶了一大包袱的玩物進來,有骰子——玩搶紅的,有羊拐骨兒——給小孫女兒解悶的,還有雙陸棋、投壺,倒是正經給客人們預備的了。含沁不用人說,自己拉了善桐去玩羊拐骨,許鳳佳拈起一顆圍棋,放在手心把玩了片刻,又抬起眼來,似笑非笑地看了桂含春一眼,沉聲道,「桂二哥,來下一盤?」

  桂含春卻是一無所覺,他爽朗地笑了,「好好,就是怠慢了主人家。」

  善檀和善柏自然是一番客氣,含沁在角落裡看著,又竊竊私語,和善桐咬耳朵,「怎麼,嘴巴忽然翹得老高,都能掛兩斤豬肉了。你急什麼,人家……人家那再好,也是個庶女。」

  他臉上飛快地閃過了一絲情緒,口氣又輕快了起來,「剛才和你說的話,你可別忘了,都要記在心底。你這麼聰明,什麼都看出來了,這件事,也一定能琢磨出來的。」

  畢竟大家都在一間屋裡,有些事,含沁表哥也只能說到這份上了。

  善桐不免有幾分若有所思,她畢竟年紀還小,喜怒哀樂都是一陣一陣的,回頭看了桂含春一眼,心中又漸漸氣平,沒有一會,便嫌羊拐骨玩著沒有意思,拉含沁和她去下象棋。「我雖然圍棋下得不大好,但象棋卻很精通!」

  到了將晚時分,眾人團坐一處,因有外人在,還是分了男女,善桐被祖母攬在懷裡,聽大人們說著閒話,不多時便有些朦朧起來。勉強挨到子時大家吃餃子,善桐連吃了數個都沒吃出什麼,肚子倒是飽了。老太太便安慰她,「三妞妞還小呢,不著急,日子在後頭。」

  一邊說,一邊自己咬出了一枚小銀錢,知道是有意安排上的,不過付諸一笑,便慈祥地道,「咱們家人多,錢放得也多,看看還有誰吃著了。」

  正這樣說,那邊蕭氏忽然哎喲一聲,吐出一枚錢來,起身笑道,「謝娘的吉言,媳婦得喜了。」

  那邊男桌上也陸續聽到了歡笑聲,想來是都吃到了,老太太畢竟老了,還不就圖個熱鬧?聽到這歡聲笑語,心下歡喜得很,才要說什麼時,善榴微微一笑,也吃出了一枚銀錢,大家都道,「大姑娘有運氣。」

  不想善榴一發不可收拾,再吃一個,又出一枚錢,過了一會,因善櫻胃納弱,一碗餃子剩一個吃不下了,她隨口幫妹妹吃了,卻又出了一枚。這連著吃出了三枚銅錢,倒是把老太太心裡吃得有了幾分納罕——這大姑娘倒是有福氣的,今年的運勢,就這樣強?

  王氏唇邊也掛上了淡淡的笑:雖然榆哥、三妞是一個都沒吃著,但目前最需要運勢的就是善榴,天意如此,她已經很滿足了。

  就是善榴本人,心思都輕了幾分,她望著手中光亮圓潤的三枚銀錢幣,眼波流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才珍重將銀錢收進了腰側荷包裡,倒是同善桐相視一笑,姐妹倆湊在一起,親親熱熱地說起了小話。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46 PM


第四十九章:自得

  西北把年節看得重,除夕晚上吃過了餃子,眾人便分列男女向老太太拜年,因桂含春和許鳳佳同小五房沒有親戚,這拜年問好是趕不上的了。倒是含沁怎麼也算是自家人,老太太又有心和他親近,等兩個客人回屋去休息了,便讓含沁進了裡間,「還小呢,過了年也就是十二三歲,不到要避諱的年紀。」

  含沁平常油嘴滑舌的,這時候倒是動了點感情,呼吸聲見了粗重,「往常過年總是冷冷清清的,再沒有今年這樣熱鬧——這也是第一次領壓歲錢呢。」

  他是獨立支撐門戶的大人了,手裡的活錢當然是多的,老太太給的二兩銀子也不算什麼。榆哥、梧哥等人,到底也是四品人家出身,平時自然有月錢等著,雖然到不了自己手上,但卻也不短錢使。善柏和善桂年紀不大,家裡也沒有給月錢的習慣,看老太太的壓歲錢就看得很重,接過來了珍重掖在懷裡,老太太看了,心裡倒又高興了幾分,就笑眯眯地逗孫子們,「表哥是頭回領壓歲錢,把你們的份讓給他,讓他拿個三份子吧?」

  善柏倒還好的,明知道祖母是在說笑,便道,「好哇,給了表哥,再問表哥要一份兒。」善桂雖然也明知道祖母在說笑話,但卻還是流露了一瞬間的不捨,才笑道,「嗯,這就給表哥送去。」

  眾人越發一笑,蕭氏看著兒子,滿臉的慈愛。王氏卻不免略略皺了皺眉,因是新年,也不曾多說什麼。也就只有善桐眼尖,一眼瞧見了關在心裡,只等著回頭問母親了。

  大年初一眾人自然要到祖祠祭祖,到了下午,老太太在家招待來拜年的親戚,王氏打頭,三個媳婦們一道出去拜年。因為今年冬天路壞了不大好走,幾個媳婦嫁得也遠,都沒有回娘家的意思,大年初三,老太太就吩咐,「都在家歇著吧,前些日子也都辛苦了。」

  正月裡禁忌多,多半也是為了讓人們有個由頭歇著,王氏倒也難得地清靜了下來,靠在炕邊看過了丈夫來的幾封家信,字裡行間都琢磨透了。又想拿帳本來看看,奈何這是正月不讓動算盤,便又熄了心思,正在愜意時,就聽得簾子一響,小女兒進了屋子。

  過年就是十一歲了,善桐不言不笑的時候,多少也有了些大姑娘的樣子。因為年邊忙碌,也有近半個月沒能好好打量小姑娘,王氏定睛一看,倒覺得她長高了些,因在正月裡,穿了顏色衣裳,頭上也見了金玉首飾,看起來倒和在京城的那幾年沒甚差別。王氏不禁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怎麼,不和你那些小夥伴們一道出去野?」

  「我是大姑娘了。」善桐就小心翼翼地蹭到了母親身邊坐下,盯著腳尖道,「前回祖母還說,過了正月,讓我同善喜一道讀書。我想,也不能還把自己當個孩子,閑來無事,就出去亂跑了。」

  孩子太討祖母喜歡,是好事也不是好事,約束得狠了,她到祖母那裡一訴苦,老人家有心發作,訓斥下來,難做人的還是母親。王氏雖然有心教導女兒,但如今在婆婆跟前已經夠難做的了,也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僵。如今善桐自己懂事,明白道理,她哪有不開心的?心下頓時就是一陣熨帖,拉過女兒來摩挲撫弄了片刻,才想著問,「你姐姐呢?」

  「在裡頭帶著櫻娘做針線呢。」善桐略一咬牙,知道此事總有一天必須得和母親攤牌,她深吸了一口氣,略略平靜下了耳邊雷鳴一樣的心跳聲,一張口,話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是含沁表哥年前對我說了幾句話,過年忙,我就沒和您說……」

  王氏不由神色一動,略一尋思,也不禁歎息。

  「真是個小人精。」她低聲道,「什麼事都辦得這樣漂亮。」

  看含沁和三妞親近,還以為他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走到了歪道上去。原來想的卻是借三妞傳話——唉,也是榆哥愚鈍,否則,含沁也不用這樣大費周章。

  至於含沁是怎麼知道自己有意同桂家結親的,王氏盯了善桐一眼,心底多半也猜到了幾分。女兒心裡掛念著姐姐那是好事,她也不想拆穿,因此沒加細問,只道,「他都說什麼了?」

  善桐便將含沁的幾番叮囑,和盤托出,「說是這門親事要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桂家長媳名分已定,是……」

  三言兩語,便將桂家長媳竟是農家女的事,告訴了王氏。

  不消任何人點醒,王氏已經聽得眉頭大皺。善桐忙又趁熱打鐵,略帶憂慮地道,「含沁表哥還說,這件事可沒那麼簡單,要辦成不大容易。不過,他自然會鼎力相助……」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就算身後代表了桂家一房,現在也還不到他出頭說話的時候呢。縱使含沁身上帶了功名,人微言輕的,鼎力相助,能助到哪裡去?

  王氏的眉頭不禁慢慢地打成了川字結,善桐見此,知道母親心裡已經品味到了這門親事的難處,索性一咬牙,把底牌也搬了出來。「還有一件事,不是含沁表哥說的,是我自己看的,也不知道該不該和娘說。」

  這答案自然不可能是『那你就別說了』。善桐輕聲細語,在母親耳邊又給桂含春下起了讒言,「就是除夕的時候,含沁表哥和我說事呢。許家的那個世子爺來了,一來又問我楊棋的事,楊棋你還記得嗎,小四房的七姑娘——」

  「怎麼不記得。」王氏不禁微微一笑,「比你還小一歲,精成什麼樣子了。」

  想到桂含沁的人小鬼大,不禁也歎一口氣,「家大業大,這些庶子庶女,一個個都是精怪。」

  善桐聽在耳朵裡,倒也聽出了一點意思,她對楊棋倒沒有什麼,在除夕之後,更有些隱隱地忌恨起了這個印象早已經模糊的玩伴,可卻早把桂含沁當作了自己人,聽到母親這樣一說,不服氣就浮到臉上了,卻不敢多說什麼,只道。「我也難得見到世子爺,就索性說了些我們小時候的事給他聽。我覺得……」

  她咽下了口中的苦澀,道,「我覺得桂二哥聽得也很上心!後來許家的大少爺也發覺了,臉色可一下就變得古怪起來啦。」

  這樣說,老九房是寧願娶個庶女,也想和小四房攀親了?這心思連兒子自己都體會到了,才會對小四房的女眷那樣上心吧。

  也是,按照桂二少的年紀,也就是他們家的六娘子、七娘子和他年紀相近了……

  還以為桂、楊之間早有默契,這一代的親事如果不是著落在善榴身上,也會歸給大房的善桃。沒想到他們吃相居然這樣不好,為了和南邊的總督攀上關係,連個庶女都願意娶回來做當家少奶奶?

  儘管對老太太有諸多不滿,但王氏心裡始終還是服她老人家一件事的:小五房如今光是男丁就有十多個了,雖不是個個都讀書有成,但就是最浪蕩的三爺,也只敢票票戲寫寫唱詞,嫖賭是絕不敢沾手的。別的林林總總也不多說了,小五房的家風,是數得著的正。

  在西北,家風越正,嫡庶之分看得也就越重。自己本來想著,要是善榴婚事不成,桂家的三少爺和善桐也算是年紀相近,這樣看來,即使桂家願意再和楊家結一門親,老太太都看不上這娶庶女為當家主母的做派了。

  也罷,若是要娶為當家主母,小五房也的確是高攀了。再說,次子媳婦出面理家,就為將來伏下了無窮無盡的矛盾。想要安安閒閑地做個次媳,幾乎已成泡影。這樣看來,這門親事也的確是弊大於利了。

  王氏歎了口氣,還有些戀戀不捨地玩味了一下桂家的門第,隨後便一揚眉,乾淨利索地道,「娘知道啦,這件事,我心裡有數。」

  這是變相的逐客了,善桐也不是聽不懂,但卻依然留戀不去,王氏本待與望江計較一番,見女兒如此,倒是有幾分心軟:說了要將她當個大人看,也就得當個大人看起來。

  「要是這消息能來得早幾天就好了。」她將一絲後悔露給女兒看到,「也犯不著和你祖母鬧得這麼僵,這一次,少不得又要你在祖母身邊相機說說好話,讓老人家回心轉意,問一問諸家的親事了。」

  母親能這樣俐落地放下桂家,著實令善桐喜出望外,最初一波喜悅過後,又難免覺得好笑:一家人,本來就應該抱成一團,母親心心念念,也是為了大姐考慮,要還得使出各種手段去打動母親,那還叫什麼一家人。

  就算是祖母,也就是一兩句話,說到點子上的事兒……一家人能有什麼大矛盾?大年初七,族裡商討借糧的小會,那才是真正的戲肉所在呢。自己在這裡為了姐姐算計母親,轉頭再要到祖母那邊挖空心思地為二房謀劃,其實說到底,一家人還不是得緊緊地抱成團來,在小會上維護小五房的利益。

  話說到這裡,善桐不免又要往深裡去想了:其實現在西北亂成這樣,楊家村裡鬥得再厲害,還不是得一心對外?否則鬍子們一來,就得和諸家村一樣,老老實實地交糧食換命。

  她覺得她還能再往深想點,可再想到北戎大兵壓境,她就想不下去了:小姑娘見識雖然廣,但是卻也沒有見過前線厲兵秣馬的樣子。這些事,她心裡只是影影綽綽有個數而已,再往深也想不出來了,只模糊知道,北戎大兵壓境,其實整個西北都應該抱成團來,免得這波蠻子再度犯邊,大家都不得安生……

  可再一看母親,她不禁又在心裡歎了口氣。

  即使是小五房這麼親親的一家人,又何嘗不是你一個心結,我一個心病?要做到緊緊抱團一心對外,哪有那麼容易。

  「祖母像是被傷了心呢。」既然桂家的親事,已經為母親所擱置,善桐也就乍著膽子,將老三房老太太來訪的事告訴了母親。「老三房的叔祖母似乎有心為桂家和我們牽一條線,祖母是一聽就告罪去了淨房……」

  王氏唇邊不禁露出一線苦笑,老人家的性子還是這樣愛恨分明——這是又和自己頂上牛了,也虧得女兒心裡藏得住事,不然,豈不是又要帶著心事過年了?

  她倒沒有往深處去想:歸根到底,善桐今年也才十一歲,又一向顯得稚氣。為什麼她非得在得到了這許多對桂家婚事不利的消息之後,再輕飄飄地將此事告知母親。而非在年前就向母親說明,老三房老太太有周全兩家婚事的意思,這裡面的緣由,王氏只是略一沉吟,就隨意放了過去。

  「眼看著今年戰事恐怕不會太好。」她一轉眼就又操心上了女兒的婚事。「你大姐過年十七歲,親事也實在是不能再拖了……即使她不喜歡諸家,那也沒得再挑。三妞為娘跑一趟,說一說我的意思,勸勸你姐姐。如她願意,你再來和我說說,過了正月,等借糧的事辦過了。娘就……娘就和老太太說去。」

  畢竟是母親,轉眼間已經安排出了一個極妥當的行事方案。善桐自覺能在一切無法收拾之前救火,也頗有些不好外露的成就感。想到自己鼓起勇氣試探諸大哥,又要為姐姐鼓勁,又要試探母親,居然也都妥當地辦了下來,把姐姐口中『娘都打定了主意』,『婚姻大事,咱們做小輩的沒法多想』,似乎竟是無法承辦的一樁事給辦成了,小姑娘心底影影綽綽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很多事,說起來難比登天,真的辦起來,其實也很簡單。

  見母親頗有些愁眉,她轉了轉眼珠子,便大膽地道,「娘,祖母那邊,老人家脾氣執拗,你貿然去說,恐怕又要受氣了——這件事,不如讓我來辦吧?」

  王氏心頭一動,看了小女兒一眼,頗有些不信,「你——你能行嗎?」

  善桐甜甜地笑了。

  過了大年初三,老太太這邊也就閑了下來。

  年前熱鬧,那是因為族人們摸不清借糧一行人的底細,也摸不清他們的胃口,更拿不准族內眾耆宿的意思。難免要攢頭攢腦地四處打聽,畢竟借出去的糧食也不會從地裡憑空變出來,還不是得從自己的手心裡往外擠?等事到臨頭了,大家反而不急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清楚,該拿多少,心裡也都有了底稿。真到這時候,也就用不著在上門陪著小五房這位脾氣多少有些古怪的老太太喝茶聊天,雲山霧罩地想要捉摸一點底細了。

  就是老太太自己,往年多少也會出外走走,和老妯娌們說說話,今年也不出門了,就在屋裡抽煙喝茶,吞雲吐霧地運著氣兒,和長孫善檀嘮嗑。王氏等三個媳婦要來陪老人家說話,也都被老太太自己打發走了。

  明年是鄉試之年,善檀一心是要取個舉人在身的,和老太太說了幾句話,他便露出了神思不屬的樣子。老太太看在眼裡,哪還不知道孫子的想頭?只好打發他回自己院子裡讀書,自己又抽了一袋水煙,正在出神時,隔著窗子就見到善桐進了院子——正月裡,小姑娘臉上卻沒有多少笑影子,一張俏麗的小臉板得緊緊的,一看就知道這是找祖母訴苦來的。

  老太太見到善桐這樣,心裡不由得也是一緊:這孩子雖然嬌貴,但素來懂事,很少擺臉色給人看,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大能耐,能把孩子氣成這樣……

  她心裡有了數,等善桐進來一頭紮進自己懷裡,雖然心疼,卻不著急盤問她,只是沉聲道,「大家女兒,喜怒不形於色,臉上帶著笑,那沒有什麼。可受了委屈,甭管多大的事,你也得把情緒往肚子裡咽一咽。七情上面,是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這道理善桐也想得明白:厭你的人見到你生氣,心裡自然稱願,喜歡你的人見到你生氣,心裡自然心疼。只是她頗為不以為然,人生在世,當著親人的面,哭也不能痛快地哭,笑也不能痛快地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頂多當著仇人的面,再擺出高深莫測的樣子來就是了。

  不過今日裡,她是有意作出了一臉的委屈的。雖然等來的不是祖母的盤問,而是一頓教訓,但小姑娘還算沉得住氣,低聲道,「我知道了,下次必定不再犯。」

  老太太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這才問孫女兒,「到底怎麼了,是哪家的閨女兒又給你氣受,還是老七房的人不知死活,在這個節骨眼上,還來生事?」

  小孫女兒歎了口氣,也就竹筒倒豆子一樣地將家裡的煩難告訴給了祖母知道。

  「姐姐自從知道母親有說她進桂家的消息,就鎮日裡愁眉不展的。覺得桂二哥比她小了三歲不說,北疆戰事沒停,哪有空辦喜事,這一來出閣時就是名副其實的老姑娘了……」

  一門親事要成不大容易,要不成,理由可不是成千上萬?老太太本人又不看好善桐和桂含春的姻緣,自然是聽得頻頻點頭,對善榴也多了幾分讚賞,「她倒是看得清楚。」

  善桐本待將含沁的那一番話再說出來的,不知為什麼,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見祖母已經認可,便又附耳在祖母耳邊道,「況且呢,她在外九房的院子裡和諸大哥見過一面……我看諸大哥的樣子,好像很在意姐姐。只是他孤身一人在這,也沒個長輩做主,現在正著急得很呢。天寒地凍的,也沒個人回家送信——」

  老太太心中千回百轉,一時間已是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到末了想到次媳那淡淡的臉色,心又冷了下來。她沒有吭氣,只憑著孫女兒往下說。

  「臘月裡您問我那一次,我也不是不想說,是她還憋著呢。眼看著過了正月,姐姐的心思也藏不住了,」善桐小心翼翼地閃了祖母一眼,見祖母神色深沉,不禁又有些緊張,恨不得能喘幾口大氣,又強行壓抑下了這股激動,垂下頭去,嘟起嘴撥弄著腰間的小荷包,「和娘吵了一頓,說了自己的心思。娘只是一口咬定,說已經在祖母跟前認定了桂家,否了諸家,人無信不立……現在兩個人都不說話。」

  一房主母,兒女的婚事自然是由得她主持不錯,可倒行逆施到這個地步,要強按著女兒的頭去喝水,這也實在說不過去了吧?

  本來還以為二房內部還是一片鐵板,這一次轉向也是一起轉了向,小孫女兒是輾轉來為王氏說說情,再請自己出面輾轉托人牽頭的。沒想到王氏居然軟硬不吃到這個地步……孫女兒不情願成這樣,婚事也的確不大合適,這件事再不管,有失體統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早就盼著下一下兒媳婦的面子了,老太太這一挑眉,挑得倒有幾分揚眉吐氣。

  她乾淨利索地道,「這件事不能這樣辦,你姐姐說的對,她一個女孩兒耽誤不起。桂家是好親事,只是和她的確沒緣。」

  見自己雖然表態,但小孫女還只是愣愣地看著自己,面上殊無歡喜之色,倒有些忐忑。老太太不禁一笑:孫女兒還小,有時候難免掉個鏈子。

  她就難得地又多說了一句,「傻孩子,你姐姐耽擱不起,滿村裡現在就兩戶人家是合適的,桂家不成,諸公子本人又有意,豈不就是諸家了。讓你姐姐放心,她的意中人,跑不了的。」

  善桐這才露出歡容,笑顏逐開,出口反而卻是埋怨。「祖母——話說得這麼白,姐姐又要害羞了!」

  這一老一少相視一笑,笑裡居然都有幾分自得。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47 PM


第五十章:手段

  雖說還沒有正式通過諸家長輩,但善桐還是向祖母稍事透露了諸燕生本人的說話。

  「年初二我遇著他,諸大哥還說,家裡的事,祖父母一向是隨他做主。」

  今年十八九歲,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可以代表諸家村出面借糧,這樣的人要被人做了主去也難。兩廂有意,門當戶對,這親事十分倒是成了五分了,老太太雖然素習穩重,喜怒不形於色,但也還是不免將諸燕生當成了未來的大孫女婿,就半真半假地同善桐抱怨,「人都在村子裡了,少不得也要上門百年,這點禮數都不知道,不懂事。」

  善桐笑嘻嘻地,也沒有往心裡去,半開玩笑地為諸燕生分辨了幾句,「沒沾親帶故,也不好隨便上門。再說,他現在一動,咱們家的門檻還不得被人踏斷嘍?」

  是啊,怎麼說都是借糧來的,雖說這問的只是外九房,沒有老帥們的霸氣,一問就是一村子。但沾了糧字的邊,就不好胡亂走動了。老太太自己也不是想不明白這一層,只是沒想到善桐居然也看得這麼清楚。

  孩子大了,真是一日千里,每天都比從前更懂事得多了。有時候就是自己,也不能一眼看透了深淺……

  她不由得就又打量了小孫女一眼,才略帶欣慰的一笑,起身道,「行啦,別擺弄你那大辮子了,陪祖母出門轉一轉吧。」

  眼看著就是年初七了,大孫女的婚事再大,大不過一村人的前程,就是王氏面上也絲毫看不出一點不順,這兩天過來請安時,話裡話外問的也都是族內小會的事。老太太心裡有了數,倒也沒有為難次媳——打老鼠還怕傷著了玉瓶兒呢,只是按下不提。

  她難得說要出門,今日又是年初六,善桐不能沒有聯想,只是沒想到祖母居然會帶上她。要在從前,這可都是善檀的差事,她一下來了精神,直起腰板脆生生地應了一句,「哎,我扶著祖母走!」

  才出到院子裡,張姑姑不言聲就上前扶住了老太太的手肘,善桐不過是意思意思罷了。這一老一少一僕三個人還真在村子裡轉了幾圈,老太太還帶著善桐去到河邊,看了看上凍的河水,說了聲「今年天氣冷,好事,開春了莊稼就旺盛」。這才不緊不慢地踱到了宗祠附近,帶著善桐進了宗房。

  楊家宗房血脈連綿,一百多年下來,雖然不斷有人分家出去,只有族長一支在這宗房院落群內居住,人口其實說不上多,但多年老宅,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興旺潤澤的氣息,透在了這一片寬敞的四合院群落之中。老太太才進了大門,就有人上來行禮,口稱「拜見伯祖母」,沒有多久,宗房長子楊海林就恭恭敬敬地接了出來,給老太太行禮,「今年事多,沒能親自上門拜年,伯母別見怪。」

  宗房和其餘各房不同,年節時事情更多,打發孫輩出外拜年已成慣例。不過在往年,楊海林怎麼都會到小五房、老三房、十六房這樣的人家走一走的,畢竟隨著年月,老一輩在世的越來越少,除了一枝獨秀,年已屆花甲的老族長楊子沐之外,族內子字輩的老人家,經過當年的連番戰亂,還健朗的已經著實不多了。

  到底還是和宗房有了些生分,否則就算宗房大爺不上門,自己也要主動上門來坐坐的,不說別的,借糧的事,通個氣也比裝聾作啞強得多了。

  不過,自己不上門,宗房大爺也不上門,這裡面的意思也不大好,恐怕老七房背後,不僅僅只是一個宗房老四,整件事老大也是看在眼裡的,只是裝聾作啞罷了。

  老太太在心中歎了一口氣,面上卻是顯得有幾分不快,「哪裡的話,聽說族長老哥年前又犯了咳嗽,你們事情也多!一家人不計較這個。」

  她一手養出了兩個兒子,說來也是有誥命的太夫人,宗房就算素來很有體面,哪敢真和老太太拿大?楊海林又幾次請罪,一邊讓老太太上座奉茶,他去扶老太爺起身相見,這邊他妻子也上前給老太太行了禮,這才低聲向老太太賠不是。「今年過年,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從天黑到天亮,都是來問借糧一事的,這種事,家裡人除了大爺,說話也都不算數。老爺子身體不好,不能累著,因此就沒有出面,只是打發了大郎過去。如有冒犯,伯祖母也別往心裡去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善桐本來對於宗房意見老大,此時倒覺得宗子、宗婦這樣低聲下氣,可以說是給足了小五房面子,她見祖母臉還是繃得厲害,倒覺得祖母有些不近人情了,可一想到善喜,又在心底猛地抽了自己一嘴巴:面上柔媚,背地裡做壞事的人可多了去了,這也是祖母、母親都時常教導的,怎能因為一點笑容,就失了立場。

  老太太就很軟硬不吃,得了楊海林媳婦的解釋之後,她面上本好看了些。可一等宗房老四楊海明夫婦出來給她見禮,她面上的笑容一下就淡了下去,吃過茶居然木然不語,善桐和張姑姑兩個人一邊一個昂然立在身後,善桐除了請安問好竟是別無他話,倒是讓氣氛一陣尷尬。

  這位宗房四爺雖然讀書不成,和小五房三爺一樣,平日裡也就喜歡票個戲,但畢竟並無顯著劣跡,忽然得了伯母的臭臉,臉上也有些不大好看。好在此時族長一邊咳嗽一邊進了屋子,拱手給老太太問了安,「老嫂子,今日貴腳踏賤地啊。」

  雖說貴為族長,但私底下這族長爺爺的行事,也實在是有幾分不著調的。善桐沒忍住,一撇嘴就笑了,「族長爺爺耍貧嘴——」

  氣氛一下就緩和了下來,楊海明若有所思地掃了四弟一眼,見四弟一臉的莫名其妙,納悶也就先裝到了心底,扶著父親和老太太廝見了,各自分賓主坐下說話。

  這一次老太太過來,眾人自然都猜到了她的用意:肯定是為明天的小會來打前哨的。因此話沒有說幾句,楊海明就站起身來告退,順帶著將幾個弟弟都帶了出去,還要帶善桐出去玩,老太太止住了:「讓小孫女伺候我抽煙吧。」

  族長也笑道,「海明留下來端茶倒水。」

  待得人都退了出去,老太太卻是一句話沒提借糧的事,而是提起了小五房想進宗學讀書的幾個孩子,「善柏和善桂都不是什麼讀書種子,也就懶得費心提了。如今倒是要討個面子,把孩子們都送進去沾染沾染文氣。」

  族長很有些詫異,他掂量地望了老太太一眼,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中,小事罷了,老嫂子不拘派誰過來打聲招呼,也就是了。」

  老太太臉上微微綻出笑容,「畢竟是宗房自己的私學,和族學不同,是你們自己的東西。我老婆子還沒那麼拿大,總是要過來親口說道說道。」

  她字字句句扣緊了『自己的』這三個字,族長未免有些訕訕然,「其實就是給家裡孩子們起的私塾,老嫂子也知道,族學人多,先生也顧不大過來……」

  老太太就算再急公好義,也不會在這當口就這件事和宗房較真,橫豎小五房的孩子要上宗學,宗房是決不會說不的,只是不輕不重地戳了一下,便笑道,「好先生的確難得,我們也想自己開個家塾呢,可惜一直也沒能物色上好先生,也就罷了。不過族學先生也不錯,起碼是把善檀給教出來了。」

  見族長臉上越發不好意思起來,當著善桐的面,老太太也不為己甚,隨口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一家一族,讀書種子是越多越好。山西、江南的名門望族,還不是盡心搜刮讀書種子,宗學要能為村子裡多培養出幾個秀才,甚至舉人、進士,那也是全村的大好事。」

  話雖如此,她卻心知肚明,族長老哥開了宗學,為的只怕也不是搜刮族內讀書人才,多半還是老先生去後,覺得族學人多,孩子們學不到東西,這才動了念頭,為自家人辦個家塾。

  其實這倒也沒有什麼,錯只錯在宗房的身份,連宗房自己都不上族學了,族人對族學的信心可想而知。這一下,族學是不散也散了,本來幾個好先生,不是另謀高就,就是進了宗學……宗房的身份,一件事稍微辦錯,就是這麼個結果。

  老太太雖然不大高興,但到底還是沒往下說,咳嗽了一聲,又問候了族長的舊疾,兩個老人家你來我往地客氣了一番,善桐聽得朦朦朧朧的,只顧著捉摸祖母話裡的門道,有些門道她已經悟出來了,有些卻似乎還蒙了一層薄紗,更有些話,在她聽來就是廢話,可族長爺爺卻聽得極是認真。好容易,才從族長爺爺那裡盼來了一句,「說起來,老嫂子也來得正好,明日借糧的事,還沒問過你的意思……」

  這到底還是到了戲肉,善桐精神一振,又直了直腰,小心地給祖母捶打起了膝蓋,沒想祖母反而擺了擺手,毫不在意地道,「您秉公行事,還有誰能說您不成?我這就是來問問宗學的事,別的沒有二話。族裡怎麼安排,我老婆子都聽命行事就是了。」

  一邊說,一邊就拉起善桐告辭,「出來這麼久,家裡要惦記了,也是年節,大家都忙,你們忙!」

  雷聲大雨點小,把眾人都遣下去,滿以為是要來密斟的,沒想到只得了秉公行事這四個字。老太太這行動實在是有幾分天馬行空了,非但善桐不解,族長父子也有片刻僵硬。族長忙道,「老嫂子這是哪裡的話,族庫這是族人共有之物,總是要耆宿們都點了頭,這才可以開庫。會前通通氣,也是該當的——」

  老太太的態度卻很堅決,「這是族裡的大事,沒得我提前來打招呼的,到時候聽憑族長安排,我們小五房倒是不會有一句二話!」

  善桐先還有些納悶:這當口上門,擺明瞭是問糧的,客氣客氣,大家面子上做到了也就是了。祖母這裝得有些過了……

  她暗自按捺下了心頭的疑問,聽祖母和族長又客氣了幾句,末了竟要起身告辭了,族長一疊聲地留客,到底還是把老太太留了下來。

  「就是老嫂子不上門,我也要派人去請的。」楊子沐終於是吐出了實話,「這裡有件事,我們一時間還很難下個決斷呢。」

  老太太不動了,一揚眉看著族長,老人家卻又不著急了,喝過了一盞茶,才慢慢地道,「老帥們是這個意思,這借糧呢,當然也不能白借。是朝廷兵馬又不是鬍子,做事都是憑著理字的……」

  他歎了口氣,又有一絲嘲諷地笑了,「至少面子上總是過得去。世子爺說了,老帥們的意思呢,這糧食借出去,算利息,三分。利息是還錢還是還米都行,等後邊的軍餉到了,一應歸還,一分都少不了咱。」

  三分的利,算是高利貸了。如果限期沒還,利滾利可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不過世子爺既然沒有言明歸還期限,借一年是三分,借十年也是三分,後邊軍餉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頂不得真。

  老太太揚起眉毛,聽宗長續道,「此外還有,三個國子監的缺額,不拘是秀才還是舉人功名,願去都能進去,這是熱心軍事輸捐錢財,由太子爺奏請皇上特批的。這邊糧食交割清楚,那邊人就能上路進京讀書了。不過為了做得好看些,這家人的糧米就不能算利息了。世子爺意思,哪家捐得最多又有秀才的,這名額就給了哪家。」

  善桐年紀小還沒有怎麼樣,老太太已經先叫了一聲厲害,她旋即又沉默了下來,過了半晌才道,「老帥們是心急了……恐怕前線,是真的缺了糧食。這樣費盡心機地來擠,是要把最後一點餘地都擠出來啊。」

  族長也是有煙癮的人,見老太太手指彈動,忙吩咐楊海明,「給你伯母敬煙。」

  楊海明到了這樣的場合,卻是一句話都插不上來了,只是肅容靜聽,得了父親的吩咐,忙站起身來為老太太舉過一袋水煙,老太太也不謙讓,由得善桐服侍,和楊子沐對著吞吐了半日的雲霧,才低沉地道,「老哥,聽我一句勸,這利息沒得話說,為使族人心服,那是一定要受的。國子監讀書的事,還是緩著點辦。」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你們家也不是沒有秀才,我看,最好和老三房、十六房商議一聲,三家分了,也就算了。不必再橫增枝節,不然,倒是只讓老帥們得意了,對村子也沒什麼好處。」

  老太太是什麼性子?往壞了說,那是有幾分清高孤介,正直到極點的老腦筋,往好了說,就是急公好義處事公道。西北畢竟不比江南文氣旺盛,好先生少,能進京城國子監讀書,若是本人有幾分才學的,將來一飛沖天的機會就大得多了。楊家村畢竟是百年望族,讀書人不少,秀才就有十好幾個,不第舉人也有七八個,這三個名額雖然沒有明說,但無異於是給這些人一個自由競爭的機會。卻偏偏是祖母建議,將這三個名額給昧下來——善桐一下都有些懵了,就是族長父子,似乎都始料未及,半晌沒能說得出話來。

  「老嫂子這是老成之言啊。」楊子沐清瘦的面容,在煙氣中倒是帶了幾分飄飄欲仙的味道,泥雕木塑一般呆滯了許久,他才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咳嗽著道,「滿村子裡能看透這一點的人,除了老嫂子又能有多少呢……只是這個名額,我們宗房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要的,老嫂子看,善檀大侄子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善檀父親也是有品級的,官生他是跑不掉的。」老太太擺了擺手,「這個缺我們也不敢吃,老哥心裡有數,借糧這件事我們小五房出力不少,越是這樣就越要避嫌……」

  楊子沐神色有些發苦,善桐平時也是見慣族長爺爺的。總覺得他雖然老說些笑話,看著和氣,但其實從容不迫,似乎很少有被難倒的時候。直至今日,才發覺他畢竟已經年過花甲,是個老人了。

  再一看宗子楊海明,雖然也是三四十歲的人了,但在兩個老人精跟前,還是有些稚嫩,聽到兩個長輩的密斟,面上更是神色變幻陰晴不定……

  她一直覺得雖然擺在楊家村之前的困難不少,但這麼多大風大浪都過去了,眼前這個波瀾,必定也能平安度過。可此時小姑娘心裡明白了:沒有哪一道坎,是能平平安安熬過去的,從前不覺得,那是因為有長輩給掌著舵呢。

  「老帥們真是拿住了我們楊家村的命門了。」又過了一會,楊子沐才徐徐地道,「是啊,這三個名額,哽著脖子要私吞,我看沒誰有那麼大的膽子。要吐回去不吃這個餌,可這個餌又實在是太香了,也真的捨不得……老嫂子,你說得有理,我也是難下決心那。再說,你這邊要瞞,人家那邊一下揭開來,還是一樣難做人。」

  老太太哼了一聲,很有些悻悻然,她說了半句,「看著都是好孩子,想不到如此——」

  話卻又斷在了嘴裡,兩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她便站起身來,柔和地道,「老哥要為一村人謀劃,實在是辛苦了。家家多出,那族庫少出一點也沒什麼,只是太小氣了,大家背後也難免說三道四,個中分寸,老哥還是要把握清楚。」

  楊子沐神色一動,笑容更是有些苦澀,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也站起身來,「我送老嫂子出去!」

  這一番暗藏機鋒的問答,讓小姑娘一路琢磨回了小五房祖屋,還不肯出去,只是在老太太身邊為她捶著腿兒,自顧自地低頭沉吟。

  會聽得出文章,就是可造之才。老太太歇過了一口勁兒,又閉著眼小睡了片刻,稍微緩過精神,就把善桐叫到身邊,沉聲道,「問吧,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出來。和外人儘管繞圈圈,和自己人,咱們有一說一。」

  善桐想到自己和母親卻是又算計了老太太一會,多少有些心虛,在心中默念了幾句『妙在清濁兩可之間』。這才脆聲問道,「不懂的主要有兩點,第一,您為什麼那樣客氣,始終繃著不肯說是來談借糧的事的。第二……就是這入監讀書的名額——這不是好事嗎?可您為什麼卻似乎並不太贊同?」

  嗯,這是看出了戲中三昧,沒問宗學的事,看來是已經讀懂了宗學一事到底壞在哪裡。

  老太太就直起身子來指點小孫女兒,「為人處事,雖然立意要正,但也要有足夠的手腕,不被人所拿捏。宗房再怎麼說,也是村子裡一號人物,借糧的事必須他們主持。這當口你撞上去一頭熱血地說這說那,人家反而容易懷抱疑慮。欲擒故縱,只是雕蟲小技,卻也不得不為。」

  見善桐有恍然大悟之意,她又閑閑續道,「至於這三個監生名額用心深在哪裡,你畢竟年紀尚淺,沒能品出味道,也不算什麼。其實無非就四個字,僧多粥少,為來年計,最好別讓各房捨生忘死地追求這玩意兒。私底下能退就退了,不能退,各大戶分一分,大家心裡也好受些。」

  大戶自然是要多出糧食的,把三個名額暗箱操作過去,人家心底自然也寬慰了幾分。比如說老三房和十六房,家裡都是有秀才的。這彎彎繞繞善桐自然已經明白,得到祖母一語點醒,她福至心靈,忽然恍然大悟,「其實族長爺爺也就是在找藉口吧,他要是私底下退了那三個缺額,世子爺也未必會自己挑明瞭拿出來為難他……借糧的事,還得指著宗房幫忙辦呢。」

  老太太唇邊浮起一抹欣慰的笑,她沒吭聲,由得孫女兒繼續往下說。「僧多粥少,為了能夠理直氣壯地得了這個缺額,大家自然是踴躍借糧,數目擺在那裡,大家多出,宗房自然少出……難怪,他們自己不要那個缺額,原來還是想為族庫多留點糧食!」

  她自覺看透了宗房的伎倆,頓時就有些不屑,「真是把族庫都當作是他們自己的私產了!」

  「族庫本來就已經是宗房的私產,他們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老太太犀利反問,「三妞,咱們要臉,架不住有些人不要臉啊……這麼多年經營下來,族庫除了宗房,誰還有資格過問?他們想著自己多留一點糧食,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畢竟要是各房都不肯出,餘下的還不都要攤到族庫裡去。」

  她說得自然有理,但善桐依然不禁有些憤憤然,「族庫是他們的,宗學是他們的,損公肥私,這個宗房還要來幹嘛!」

  「也不能這樣說。」老太太卻沒有和從前一樣,鼓勵善桐的鋒芒,她略帶不滿地掃了孫女兒一眼,淡淡地道,「有私心較量,是人之常情。宗房大節上始終還是無虧的,也就是這些年族長有幾分糊塗了,約束不了兒子們,這才鬧出了幾件不像話的事。」

  頓了頓,想到善檀幾乎已經長成,除了閱歷不夠,格局還小之外,這些事上是無需自己費心的了。唯獨小孫女年紀不大,尚需見識場面,增長眼界,便下了決定。「也罷,明兒的小會就帶著你去,讓你開開眼,見識見識宗房的手段吧。」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48 PM


第五十一章:族會


  不論是一貧如洗還是家事豐厚,楊家村一村子上下在大年初七這一天都沒能有多少過年的喜悅。人面廣些的,才吃過午飯就上了各耆宿房中候著等消息,人面不那麼廣的,也難免老著一張臉,去了人面較廣的人那裡,等著二手、三手的消息。小五房身為族內紅得一等一的一門,自然也少不得三親六戚都上了門來,只等著老太太回來了說話。

  老太太卻顯得很沉著,一大早起來,先在院子裡遛了幾道彎,吃過早飯讓家下人請了安,便吩咐王氏,「老大媳婦不在,遇到這種事,本該讓你們伺候在一邊的,奈何你也是個誥命了,不好出來拋頭露面的。倒是我老婆子老了老了,也無所謂避嫌。這一次,讓妞妞兒跟著我伺候茶水就行了。」

  王氏本來打量著自己怎麼都有份跟隨的,見婆婆說得也是道理,自然也只能應承下來。倒是蕭氏、慕容氏臉上均都是一寬:雖說和婆婆不睦,但二嫂的回歸,的確對兩個小媳婦造成了很大的壓力。

  又用了半碗茶,老太太一整年來頭一次換了錦衣,勒了額帕,又插戴起了半套金鑲玉連魚的頭面,雖然對於京城、江南地界來說,實在還有些簡陋,但在老太太而言,已經是難得的華服。

  人要衣裝,老人家這樣打扮起來,自有一股說一不二的氣息,又柱了沉香木拐杖,手中扶著也是著意打扮過的善桐,兩人進了宗房,頓時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眾人也似乎直到今日才想起來:小五房的兩個兒子都有為母親申請朝廷表彰,這一位是正兒八經的四品恭人,眼下楊家村裡諸女眷,能在品級上和老夫人拼個旗鼓相當的,怕是還未曾出世。

  一時間就連宗房都對老夫人多了幾分客氣,欠身自主位上起來,親自將老太太迎進了上首第二個座位,和老十六房老太太挨著坐到了一塊,善桐自然在祖母身後站著伺候,她游目四顧,見屋內即將滿座,再一默默細數,心中也有了計較:族內家事略豐厚一點的人家,幾乎也都到齊了。從宗房的狗腿子小二房算起,外九房、老三房、老十六房、小十三房都來了人,小十三房甚至是海鵬叔撐著病體勉強出馬。此外還有些兒子多的人家,譬如老七房居然也混到了一個位置,雖說一房只有一個位置,但再加上眾人帶進來『端茶倒水』的小輩,屋內竟是一點都不覺得寬敞,鬧哄哄的連著甜絲絲的水煙味,嗆鼻的旱煙味,這個小會說是小會,倒不如說是田間地頭擺的龍門陣兒。

  其實這話也不能說錯,當時的大家大族,是以耕讀為要。讀書不成務農為業也是本分。雖說家大業大,可沒有官職就得親自和田土打交道,同佃農打官司,西北連年戰亂,人口最少的時候,到了農忙時分,地主們也得下地幹活送飯。自然養就了這些人一身的土味兒,可善桐心裡明白:京裡的窮官兒們,別看面上風雅光鮮,未必比這些土老冒兒們殷實呢。這些年也說得上風調雨順,西北人又節儉,指不定存了多少糧食,就等著熬荒年。不說別的,就是小十三房,人丁雖然稀少,可地實在是多,光是存糧的庫房就有十來個。要不然,老七房怎麼眼睛都綠了,非得要咬上這塊硬骨頭……

  她正自出神時,只聽得族長輕輕咳嗽了幾聲,忙積聚精神,全神貫注地望向了這位其實已經出了五服的叔祖父,略帶好奇地等著宗房的手段。眾人也都靜了下來,聽族長給這會議開了一個小頭,「大家也都知道了,臘月無好客,村子裡來的三位貴客,是借糧來的。」

  或許是西北人性子憨直,這個開場白實在是平平無奇,沒什麼驚豔的地方。眾人一片寂靜中,又聽他道,「這糧食也不白借,算三分的利。眼下路壞了大家也都知道,糧食在江南在京城,就是運不過來!大軍就在延安定西,餓了是要出事的。就是不給利息,老帥們張口了自然也沒得說,得借,又還有三分利,我打量著也不壞,就先應承了一個數目。」

  他咳嗽了一下,說了一個數字,眾人這一下就炸了鍋了,老七房房長都不顧自己的年紀,直跳起來,幾乎是吼出來的,「兩萬石!全村一年,再風調雨順也就是三萬石!他們倒好,一開口就是兩萬,我們得不吃不喝地攢幾年啊!」

  雖說老七房素日裡名聲不好,但這番話出來,倒是激起了一大片贊同的嗡嗡聲。族長不說話了,只是拿眼睛看了善桐這邊一眼,垂眸做起了老僧入定狀。

  這是擺明瞭要讓祖母出頭說話……善桐倒沒覺得族長這是禍水東引,畢竟這件事小五房出力多,那是看得見的,大家看似是在駁族長,不少人的眼睛也看著祖母呢。就是祖母不出頭,她都想替祖母說幾句話了。

  可老太太還沒開聲,就有人發話了。

  十六房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站起身來了,「這是都忘了元德年間的事了?」

  這聲音並不響亮,卻一下就把眾人都說得啞了火,唯獨老七房房長——這個精壯黝黑,頗有幾分無賴氣質的壯年漢子,還不服氣地嚷道,「元德年那也是朝廷駐軍不力幾乎是縱兵入關!如今我看前線消息也不大好,咱們就是給了糧食,人家還打輸了,老叔,這仗該問誰討呢?」

  這話雖然是歪理,可也不無道理。元德年間北戎南犯,就是因為駐軍把守不力,退得比兔子還快了幾分,把大好的西北糧倉,陝西腹地留給敵人燒殺搶掠。直到桂元帥調兵遣將從後掩殺過來,這才解了圍。可就是這樣,寶雞一帶也幾乎是十室九空,此役不但傷了西北的元氣,著實也傷著了西北諸人對朝廷的信心,大軍要糧食是不怕的,怕的是要了糧食還打不贏,那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十六房老太太還沒開口反駁,族長已是先咳嗽了一聲,不緊不慢地道,「話也不能這樣說,人家沒糧食吃,兵散了就是匪。誰不知道楊家村是個富戶,知根知底的人盯了上來,咱們又得罪了官家,倒是全族都要折進去了。這糧,肯定是要借的。」

  到底是族長,這話說得雖然不怎麼大義凜然,但勝在實在,一群漢子紛紛稱是。老七房房長還要說什麼,宗房老四起身給眾人添茶,他也就沒了聲音。

  要借肯定還是要借的,老七房這幾句話,不過是各房的一番垂死掙扎,見不是事,眾人也都認命。十六房老太太先表了態,「俺們家地不大多,人口不少,也難……就出個五百石吧!」

  十六房秀才雖然多,地卻的確是不少,這一千石的數目說出來實在是有幾分小氣。善桐看了她一眼,心想:真是說得比唱得好聽,到了自己頭上,就顯出小氣來了。

  旋即又是一凜,提醒自己:我又何嘗不希望人家多出些,我們少出些。畢竟是活命的糧食,誰知道來年年景怎麼樣,鬧起饑荒來,可不是說著玩的。

  有了十六房開頭,其餘幾房也都各自說了數目,倒是有多有少,善桐心算了一番,加在一起也有近七八千石了。宗房出個一萬,還有小五房未發話的,出個兩三千,這兩萬石的數目,足可以湊齊了。說到底,楊家村這麼大的人家,兩萬石還真動不了他們的筋骨。小姑娘一時間倒覺得祖母很有幾分小題大做了,這件事眼看著就能平安過度,又哪來宗房的手段可看。

  此時也就只有小五房未曾發話,眾人不期然都看著老太太,十六房老太太更是神氣十足,自覺大義凜然——也的確,出了兩個四品官,雖說小五房家風正,這些年來也未曾欺男霸女魚肉鄉里,但家事要比尋常人家更豐厚些,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就說地,實在也是並不少的。

  老太太卻始終並不說話,只是看著族長,半日才咳嗽了一聲,淡淡道,「老哥,該揭盅了吧?」

  只聽這話,善桐心裡就是一個咯噔:她太熟悉祖母了,聽了老太太的話,便知道這決不是事情的結束。換句話說,老帥們肯定是不止借了這麼多的……

  也是,就兩萬石,十萬大軍,夠吃多久,就是實打實地發下去,也就是半個月的工夫。人家又為什麼要廢這麼大的勁兒,連少將軍都派來了做筏子。

  從前沒長大的時候,成天都覺得大人的世界很複雜,如今自覺已經長大了,覺得大人的世界沒那麼複雜了,很多事兒自己也可以辦了。善桐才赫然發現,到了正經場面,自己的腦子,還實在並不夠用。處處都落後了一步,雖然已經能看懂大部分的鉤心鬥角,卻總是要等人家的招出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裡面還蘊藏了如此心機,是自己沒有看明白的。

  她能想到的,各房房長自然不會想不到,眾人又起了些小小騷動,老族長面色數變,終究是道,「唉,老嫂子這樣說了,那咱就這樣辦。」

  他就又咳嗽了一聲,才慢悠悠地道,「這一次呢,朝廷也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難處。老帥們特地請旨,得了三個國子監的恩生空缺,三個京衛武學的恩生缺……」

  到底還是瞞了點家底。

  老太太本來用意,是想催促宗房說出真實數目,不想族長反而順水推舟,到底還是要把監生名額的事放到臺面上來說。她不禁大皺其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偏過頭來,讓善桐伺候著打起了一袋水煙吸了兩口,才低聲吩咐孫女,「你仔細看看,這就是你老叔祖的手段了。」

  善桐自然看得明白,深知這才是戲肉所在,之前一切不過鋪墊。族長是先摸了摸各房的底線,再祭出這一招來。如此各房如果對此名額有意,則勢必不能加得太少,尤其是那些對恩生名額勢在必得的人家,必定會互相攀比。如此一來,踴躍捐輸之餘,族庫要出的份額,自然也就少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也壓低了聲音回祖母,「叔祖還是厚道呢,按著我來,族庫說不準是一兩穀子都不用打了。」

  「哦?」此時屋內已經起了一陣嗡聲,老太太興味盎然,索性也和小孫女竊竊私語,「那依你的辦法,該怎麼樣呢?」

  善桐扒在祖母耳邊,輕聲細語地道,「要是依我呀,我這會子就說,大家也不急,回去想想,想好自己能出多少了,再來找我說道。留個數位就好了,到時候誰出的多,名額自然就給誰了……」

  她話才說了一半,族長已經笑道,「大家不用急,動用族庫總要告訴全族一聲,正月初十在宗祠有個大會。初十之前,各家願出多少,往我這說一聲也就是了。」

  居然和善桐的主意不謀而合!

  老太太一下有些心驚,一面是心驚孫女兒居然如此聰明,小小年紀,和飽經世事的族長都想到了一塊。另一面,她也是老人精了,幾乎是一下就看出了這主意的厲害。

  眾人暗中攀比,唯恐不高,不能得中那難得的恩生名額,這是看得出來的事。只看老三房和老十六房那摩拳擦掌的樣子,就知道這三元之中,他們是必定要占上兩元的了。餘下一元,族內多的是人家巴望著呢——再加上武學門檻低,武秀才的功名也好拿一些,不能走文路,走武路那也是功名……好些人家已經流露出了蠢蠢欲動的神色。這一招一出,恐怕宗房是不用動用族庫多少,就已經可以湊夠數了。

  宗房小氣,本來是宗房的事,也沒甚好說的。可天下亂象將起,一家一族如果不能緊緊抱團,只怕覆滅就在轉眼之間,不能再由著宗房這樣鬧下去了!

  老太太掃了屋內一眼,見眾人臉上寫滿了計較,竟是沒有一人和她一般憂慮,一時間不禁大起無奈之感,歎了口氣,振奮精神正要說話時,只聽得耳邊又有人問道,「伯祖母,您……打算出多少哇?這恩生,是打算便宜了善柏,還是善桂呢?」

  也是有些見識,知道善檀同善榆他們,用不著這恩生的名頭,也能蔭庇進國子監讀書。

  這話一出,屋內的眼光頓時又刷地一聲聚集到了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在心底歎了口氣,不得不肅容道,「這件事我老婆子就不摻和了,糧食我們出,名額,讓給大家吧!」

  卻沒有多少人訝異——小五房為借糧的事出了多少力,和借糧的人有多黏糊,大家也是看得見的。此時若不避嫌,話說出來就很難聽了。又有人乍著擔子去問宗房,族長還沒說話,宗房老四已經輕描淡寫地道,「家裡沒有讀書種子,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到底是族內耆宿,」十六房老太太也不禁挑起大拇哥,臉沖老太太贊了一句,「這事辦得,乾淨利索!」

  老太太苦澀一笑,見眾人都有起身的意思,竟似乎就要這麼散了,一咬牙,她站起身來,放沉了聲音,「老哥,這事這樣辦也不是不行,您思謀深遠,我是佩服的。不過有一樁事您得先答應我,要不然豁著和您破了臉,我也不能應承。」

  先不說她素來威望高,就是這一身的華服,已經讓眾人高看一眼——平時小五房不顯山不露水的,大家也都難免忘了她們的顯赫。今日老太太披掛上陣,才叫人想起,這一位背後乃是有兩個四品大員撐腰,更別說其中一味還就在定西,到寶雞不過八百里路,說得難聽點,他跺跺腳,楊家村就得吃不住的搖!

  就算是最拿大的十六房老太太一下都沒了聲,屋內暫態靜了下來,族長皺了皺臉,倒像是在做鬼臉一般,一時間顯得有幾分滑稽。他卻是沒半分停頓,「老嫂子只管說。」

  老太太一點都沒有放鬆自己的姿態,她死死地盯著族長,一字一句地道,「族庫裡還存有多少糧食,年年都是帳上看的。多少年也沒有開倉驗看了——這是瑣事,素來都是煩宗房操辦的。不過今年情形特別,大家要多出了糧,手裡沒了餘糧,若遇到災年可真就一點辦法沒有,只能靠族庫了。我老婆子老腦筋,不信帳上的數目,那都是虛的,老哥,族庫多出少出不要緊,您得讓我看一眼,庫裡的糧食,足額不足!」

  這話一出,旁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善桐卻已經是響亮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49 PM


第五十二章:雙簧


  這主意既然她也能想得出來,小姑娘就不會把握不到族長的思路。她之所以會做此想,就是不禁把自己代入了宗房,想著怎麼能讓自己少出一些,讓別人多出一些。

  只是還是那句話:年紀太小,看事只看得到眼前,沒能看得到後頭幾步。她想到了這個主意,卻沒想到族庫畢竟不全是宗房的私產。適當地中飽私囊可以,護食護到這份上,不惜以種種手段儘量鼓勵私房多出,個中用心,實在是惹人疑竇。

  雖說這些年來族人已經漸漸地不往族庫中繳納糧食了,但多年來置辦出的族田,說起來是不比小五房家的田產少多少的,宗房的吃穿用度還自有自己的私田供給。族庫裡的糧食,平時多半用來周濟貧苦族人,主持祭祀、族學等等,總是進多出少,帳本雖然不輕易示人,但對小五房老太太來說,要看到帳本並不困難。年前祭祖的時候,老太太問了一嘴,回頭還和母親感慨了兩句,善桐記得當時她說,族庫裡有四萬石的存糧,也的確不少了。

  恐怕祖母那時候就開始為糧食的事操心了吧……四萬石看著不少,足夠一村人吃上一年半載的了,但這也得是實數才行。再說一旦遇到饑荒,不但得留夠一村人吃的數目,還有來年的種糧,再加上族人沒湊夠的糧食,族庫得湊足了借給大軍,算起來已經左支右絀了,更別提那可怕的兩個字:挪用。

  善桐不是孩子了,像她這樣在村子裡長大的小姑娘,平日裡若是留心,可以接觸到的社會層面,反而要比被關在屋內的嬌小姐更廣得多。自己再一善於琢磨,成熟起來的速度連自己都會被嚇著。此時此刻,她腦中就不禁構建起了這樣的思緒:祖母說自己多年沒有進族庫去看,也就說明宗房把持族庫,非只一天兩天。不說別的,西北糧價波動很大,從前在祖母身邊的時候,還聽她和嬤嬤奶奶算過這筆賬。甚至嬤嬤奶奶他們家做的就是糧食生意……宗房有四萬石糧食在手,囤積居奇,追漲殺跌,一波行情做完獲利多少,還真是說不清的事!要是再善於操作一點,這邊支取出去,那邊盈餘到手,悄悄補了虧空,一年就是這一項資本,能翻出多少利來!

  要是在平時,這也沒有什麼。可現在路不好,連年收成也不好。這糧食就金貴得很了,一進一出之間要出了什麼差錯,倉促間真是拿著錢都不知道上哪買糧去!大軍要的也不是金銀,是貨真價實的稻穀。人家就在左近,當然也不能以次充好……自然是希望族人私庫多出一些,族庫少出一些了!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流了一脊背的冷汗,也不知道是被宗房可能的用心嚇的,還是為自己毫無一點證據,就如此惡毒地揣測宗房用心而有些自愧……

  依然還是那句話:一個孩子能想到的事,老人精們只有反應快慢,卻絕不至於什麼都想不透的。如今在屋內的都是一房之長,雖不說個個精英,但事關生計,再沒有誰比他們更上心的了。如此一琢磨,大部分人也都明白了老太太的擔心,宗房數子臉上的神色,也都不怎麼好看了。

  老太太卻依然穩穩站著,沒有絲毫動搖,「我老婆子不是信不過老哥。」她又補充了一句,「只是連年收成不好,今年年景要再差些,又有大軍在左近,這是個吃糧食的無底洞。老婆子怕的是真到了荒年,拿錢也買不到糧食,到那時候大家還得靠族庫過活,不看一眼,我是不放心的!」

  族長卻並無絲毫怒意,他掃了大家一眼,驀地笑道,「好哇老嫂子,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人老了就是多疑,我也一樣,這兩年都沒有驗過庫了,聽你一說,我也不放心的很!」

  竟是欣然起身,招呼眾人,「那就現在開了庫,都看看,都看看去!」

  懷疑畢竟只是懷疑,宗房表現得如此坦蕩,就是老太太都不禁鬆了口氣,合十低低地念了一聲佛,善桐趕著就扶上來了,輕聲道,「我扶著祖母——」

  宗房居住的乃是楊家村的中心地帶,族庫就在宗祠左近,又養了無數頭貓來捕鼠,雖說平日裡人跡罕至,但倒也熱鬧得很。一群人大駕光臨,一時間鬧得貓兒們喵咪連聲四處亂跑,更增喜慶。楊海明親自從腰間解了鑰匙,笑道,「二十多間倉庫呢,一間是二百石的存糧,要都驗看,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索性大家想看哪一間,我開哪一間吧?從甲字一號到二十五號,都是滿的。」

  這樣的大糧囤,也就只有楊家村這樣的百年望族才能支撐起來了。眾人雖然素知楊家底蘊身後,但身臨其境,臉上也不禁都有些自豪,老三房房長楊海旺就笑,「鳳翔府一帶,是沒人能和咱們比了。聽說也就是天水那邊,糧囤的數目比咱們更多些——慕容家和桂家偏偏又在一個鎮上,就隔了不遠,當地都說,爬到桂家糧囤頂上一看,就能看到慕容家的糧囤了。」

  正說話時,老七房房長已經指了一間,叫楊海明來開,善桐眼尖看著了,一推祖母,老太太忙又指了另一間。楊海明略作猶豫,還是先開了老太太隨手指的那間糧囤。

  才一開大門,眾人魚貫而入時,果然見得金燦燦的麥穗如同小山一樣,將糧坑填得滿滿當當的,楊海明又隨手拿了一根木棍,撥拉開了給眾人看底下,一直插到底,帶上來的都是麥子,只是因陳了,色彩有些黯淡。

  這一下眾人無不放心,老太太還欲再看時,因進糧倉必須上下攀爬,大家年紀也都不小,她自己下地時一個沒站穩,差點崴了腳,想想也就罷了。她多少有幾分訕訕然,又一推善桐,「扶著你海鵬叔些。」

  宗房倒是很有風度,未曾落井下石,雖然老太太枉做了小人,但族長卻一路都幫著打圓場,甚至扯開話題還問了善檀的婚事,「也到了娶親的年紀了,老嫂子可有看中的姑娘?」

  老太太也樂得下臺,「老哥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家規矩,沒中功名是不說親的,他還小呢,等中了舉再談也不遲的。」

  眾人原本對老太太都有些埋怨,此時也都轉了笑道,「滿族裡再沒有誰比老太太教子更有方的了,一門兩進士,同小四房的兩兄弟真是交相輝映。」

  如此一路談笑回了宗房,又有人換上茶來,十六房老太太心急,這一路心裡已經想好了數位,覓機會寫了一張短箋就遞給族長,「家裡沒有多少積蓄,這是盡了力了。好歹周全,我念情的!」

  她開了頭,大家也都有些發急,正要紛紛散去和家人商議時,老太太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了無趣,又截入道,「倒還有一件事——眼看著今年要不太平,又難得少將軍許了十一個鐵衛留下來,老哥看著,是不是再興個村兵,萬一有事,也是有備無患。」

  族長露出沉思神色,尚未說話,老七房房長已經嘟囔道,「十一個人連人帶馬要吃要喝,不小的開支呢!人數又少,頂得上什麼事,老嫂子自作主張,帶累族長老叔都沒法討價還價。」

  這事究竟是不是因為老太太自作主張,使得族長無法還價,自然已經不可考了,但這話說出來,眾人不免覺得老太太實在也有些自作主張,雖然不敢說什麼,但看著老太太的眼神不免有幾分古怪,老人家要保持風度,並不理會,善桐倒是在她身後氣哼哼地道,「留了上百個,住誰院子裡呀?」

  這話雖然胡攪蠻纏了點,但也不是不能解釋,老七房房長翻了個白眼,望著天自言自語,「四品的人家呢,娃娃也這麼沒有規矩!」

  小五房和老七房的衝突,在座的沒有哪位不知道,就是由善桐而起。一時間望著善桐是神色各異,善桐見十六房老太太正要開口,在心底正是歎氣時,忽然得了祖母一個眼色,她服侍祖母日久,這一下得了意思雖然詫異,但心中卻是一喜,便也望著天大聲地喃喃道,「比不得人家呢,送假藥送假酒的,巴不得氣死了同宗的兄弟,自己好過繼了謀奪家產。」

  老太太頓時變了臉色,呵斥道,「三妞!怎可妄言!」

  老七房房長卻是一下紫脹了臉說不出話來,十三房的海鵬叔陡然咳嗽了幾聲,這才虛弱地附和小五房老太太,「沒有真憑實據,也不好亂說。再說,老哥也沒有過繼的意思,三小姐誤會啦——」

  老太太頓時更多了幾分怒氣,「三妞,聽著沒有?人家哪有過繼的意思,還不快向老七房堂伯道歉?」

  善桐瞟了老七房房長一眼,見海壯伯面色難看到了十分,心中別提有多爽快了,又刻意掃了宗房四叔一眼,索性再擠老七房一擠,她一頓足,倒是使出了十二分的任性,哼道,「才不要!海壯伯又沒說不過繼,他沒開口,那我就沒有說錯!」

  這是還要擠出一個不過繼的承諾了,老七房的楊海壯也是心思深沉之輩,只因為一句話說錯,便被人擠成了這個樣子,心中又如何好受?面上陣紅陣白,啞然半晌,才道,「你小孩子不懂事,我不和你計較!過繼這樣的大事,當然要宗房做主,我便說了,也不算數!」

  這一場好戲雖然短暫,但卻十分精彩,見話題又拋到了自己手上,族長咳嗽了一聲,和事佬狀,「海鵬雖然身子骨柔弱了些,看著不像是短命之相,開了春身子骨好轉,自己就生兒育女傳承香火。正月裡咱們不說這喪氣話!」

  眾人都還沒來得及說話,楊海鵬自己倒是站起來了,這個病骨支離面容焦黃的青年漢子一臉的沉靜,「雖說正月裡不說喪氣話,但這事我也早想開口了。托人把脈案送到外頭,千方百計托了人找神醫看了,人家說了,這病也就是看日子吧。生兒育女,那是休想。十三房的香火自然不能在我這一輩斷了,不過海鵬也就這一句話,今兒個扔在堂伯這,大家也別和我一個病人計較:過繼誰,我都不過繼老七房的侄兒——雖說侄兒們和宗房走得近,也是樁好處,可最小的一個都十七八歲了,年歲太大,又是過繼,內外進出不便不說,還有些話正月裡也不提了。七房大哥的好意我心領,做不了侄子們的便宜爹,是我沒福罷。」

  他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到了後頭還有些氣緊,好像在誰耳邊絮絮叨叨地說個故事似的,善桐聽在耳邊,卻覺得這一番話比什麼高聲大嚷都要有力得多,最後一句話尤其刻毒。非但楊海壯聽在耳中勃然色變,就是族長楊子沐也是神色丕變——這是擺明瞭說宗房給老七房撐腰,縱容老七房欺壓十三房了。

  他反射性地掃了四兒子一眼,見四兒子雖然面上依然帶笑,但眼中已是有了幾分怨毒,心下也是一陣煩躁,又埋怨地看了看大兒子:自己臥病,對族裡的事難免知道得少了,十三房背靠小五房,抱了小五房的大腿何止一年兩年?難怪老嫂子今天步步緊逼處處針對,原來是應在了這裡。

  有小五房做他的靠山,和他一起唱雙簧,態度自然不能太硬。老人家環視一圈,見不少人面上都有同情之色,他也心知肚明,這同情肯定不是同情老七房或者自己,不免在心中哂笑幾聲,才肅容道,「海鵬,你這話說得難聽了。宗房做事如何,大家看在眼裡的,會和別族一樣,玩弄手腕強行過繼?若是如此,說句誅心的話,你們十三房家事是夠豐厚的了,我也不是沒有幾個小孫孫,這等好事,還輪得到老七房?」

  這話義正詞嚴,楊海鵬也不得不低頭道歉,「侄兒說話沒過腦子,伯父別往心裡去。」

  這一下就穩住了眾人,老太太也數落了楊海鵬幾句,「宗房多少年來行事公正,大家都是交口稱讚,你放心,將來萬一如何,你身後事,宗房自然給你做主。要不放心,現在開口,但凡你挑中了,宗房還能說個不字?」

  這就是把過繼權給牢牢地握在了十三房手心,老族長又如何看不清楚?他滿不在乎地道,「就是這話,大侄子,也勸你一句,既然再生育已經絕望,還是早日過繼了,也有個依靠!你只管留心去看,若是對方也情願的,便和我說,只要是楊家人,輩分又合適,再沒二話的!」

  這是徹底地絕了老七房過繼的指望了,楊海壯也不顧場合,嘴一嘟手一抱,頓時就生起了悶氣。善桐看在眼裡,笑意真是從心底往外跑,攔都攔不住。她勉強按捺著又聽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族內幾件瑣事,等到散會了,才一邊攙祖母起身,一邊甜甜地道,「我今兒算是見識著了,叔祖爺就是叔祖爺,真鎮得住場子!讓人挑不出個錯字!」

  老太太卻是若有所思,她沒有搭理小孫女的話茬,扶著善桐出了院子,都走了十多步,才回身道,「你先回去!我還有點事,要和老哥嘮嘮嗑。」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49 PM


第五十三章:現世


  自從臘月裡三位少將軍進了村子,楊家村就沒有停過熱鬧,只是這熱鬧到底也分人的,大人們的熱鬧,孩子們往往品不出味道來。尤其是正月初七的這個小會,在孩子們看來,無非是長輩們又找了由頭聚到一起說話罷了。而在大人們,這個會卻似乎要比年節本身都更重要得多,又因老太太本身威望足,因此她雖然在宗房又滯留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但回得家來,還有十數個日常往來密切的尋常村人親戚等候。

  這時節有底氣等到老太太回家的,自然都是小五房的近親,其中不乏小五房當年的恩人。老太太自己講究了一輩子,自然不能在這時候掉鏈子,揚著笑臉將族長的話掰開揉碎了向眾人解釋,「這一次族庫卻不會出多少的,有了監生、武學生的名額在,大家踴躍出錢出糧食,私庫裡出來的份子就能有一大半。族長這也是為大家著想,您們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

  對於這些族人們來說,他們的家計自然是比不上族中大戶厚實,有些略單薄的人家,到了災年還免不得要向族庫拆借,因此自然是樂見族庫可以保存元氣。即使有人對監生名頭心動,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以他們的身家,自然無法和大戶們相比。因此雖豔羨,卻也只能放在心裡——總算也是都帶著歡容,出了小五房的院子。

  老太太畢竟年紀大了,今次勞累了一天,又是算計又是擔心,還親自爬上糧囤,疲累也是難免。她不顧家下人的好奇,自己先睡了一兩個時辰,這才將一家人都叫進屋內,傳達了族長的決議。出乎意料,倒是沒能激起多少波瀾,眾人多少還帶一絲欣喜,尤其是蕭氏:銀錢糧米上的事,找她是准沒錯的,她心裡的算盤滴答響呢。本來以小五房二老爺的關係,族庫沒能補齊的,他們自然是當仁不讓,如今眾人願意出糧食,小五房也可以保存元氣。至於這監生、武學生的入學名額,雖然老太太明言,小五房是決不會染指的,但橫豎善桂還小,又不愛讀書,看著也不像是習武的料子,加加減減一番,族長這一招,其實根本于小五房無礙,甚至還有所裨益。

  自從少將軍進村,四太太臉上就少見這樣盛的笑意,老人家又如何注意不到?她略帶無奈地笑了笑,見二兒媳婦神色間透出深思,心下倒不期然有些寬慰。雖說平時同這個兒媳婦,素來是有些心病的,但如今大局這樣晦暗,眼看著要有今年艱難的年景,身邊能有個靠得住的聰明人,總是安心一些。

  「雖說才正月初七,但今年前線局勢緊,我們這邊歌舞昇平的也不像話。」她放沉了聲音,「有幾件事,乘著人齊,也告訴大家一聲吧。」

  她掃了屋內眾人一眼,又不禁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家裡人多了,心就多了,想要和從前一樣,一家人心往一塊想,力往一塊使,真是談何容易!

  「善檀今年也十八歲了,來年鄉試,對一家人都是大事。我的意思,開了春本來是要送他到西安去,在省學裡讀書的,但我們家在西安也沒有什麼近親。要為了他一個人,現鬧著憑房子,買家人,也是沒有的事。」儘管一家人沒有一個露出異色,但老太太還是略微提高了聲調,好像在和看不見的誰爭辯,「再說,雖然我沒讀過什麼書,但江南文氣旺盛,這我還是明白的。安徽又是文氣所鐘之地,我記得去年的狀元似乎就是廬州人。等過了十五,你就去安徽找你爹娘,讓他們管你兩年吧。」

  老太太就扭頭嚴肅地吩咐長孫,「沒中個舉人,都別回來見我!」

  善檀顯然是早已經得到過祖母的吩咐,乍聽此言,竟是半點都不驚訝,只是歎了口氣,「眼看著就是一段艱難的日子,祖母……」

  老太太截入斷喝,「少做兒女態!讓你去,你就去!難道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雖說已將古稀之年,長孫都有十八歲了,但這一聲大喝裡,還隱隱可見當年的威風。屋內一下又肅靜了下來,三老爺和四老爺都拿眼睛看住了自己的媳婦兒,倒是王氏一臉的寧靜,甚至還幫著老太太勸說善檀,「知道檀哥沒有離開過祖母,心中難免掛念。你就放心吧,憑怎麼難,能難著咱們家不成?你就只管去安徽安心讀書,家裡的事,你不用操心。」

  屋內的氛圍多少有些鬆動,三老爺第一個附和嫂子,四老爺也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檀哥今年都十八,再過兩年要加冠的,也該出去走走了!」

  話雖如此,可是擺明瞭西北局勢晦暗,這時候把檀哥打發到南邊去,老太太安的是什麼心,用不著太聰明也能參詳得透。在老人家跟前把場面圓過去了,回了房,慕容氏都難得地沉下臉來,「明天我就把善柏、善柳送到姥姥家去!」

  三老爺久久不語,半日才難得地為自己點了一筒煙——他為了養嗓子,平時是不煙不酒,連大葷都少動的——悶頭抽了半晌,才吐出一口煙圈,淡淡地道。

  「那是承重孫,老太太也是留一招後手。心裡多偏著大房也是沒有的事,再說就是偏了又怎麼樣,那是大房。二房、四房也是她親生的,二房還是巴巴地從京城回來吃苦,咱還有什麼能說道的?」

  慕容氏這才想起丈夫不是老太太親生,再一想這些年間,婆婆處處做得公允,她竟都忘了丈夫的出身,一時間倒也氣平,卻到底還有些不快,半晌,才氣哼哼地道,「我是沒什麼說頭的!且看四房鬧吧!這一回,我不信她的臉色能好看到哪裡去!」

  四房的蕭氏做如何想,善桐並不知道,不過二房自己也夠熱鬧了。二姨娘也不知從哪裡聽了些不著調的消息,眾人一回家,她就淚漣漣地來給王氏請安,也不顧子女們都還在一邊,就跪到地上給王氏磕頭。「太太您行行好,把哥兒送回京城去吧!他外公一家都還在京裡呢,苦一點也少不了他一口飯吃!」

  這個二姨娘!

  王氏不禁啼笑皆非,她倒沒看善梧,是先給了善桐淩厲的一眼,將一臉不平的小女兒給壓得沒了聲音,這才和顏悅色地道,「當著孩子的面,說的這都是什麼話呢,快起來吧。」

  二姨娘卻是下了決心來的,望江和大姨娘親自攙了兩次,她是越扶越醉,「咱們家的哥兒哪裡吃過這樣的苦,在京城的時候,可不是錦衣玉食,老爺升了官還要到京城吃糙糧——」

  一聲嚎啕含在口中,還沒有放聲兒,善梧忍無可忍,猛地喊道,「姨娘你說什麼呢!我外公去世多久了,哪裡又跑出一個外公來!」

  他倒退了幾步,見屋內人都看向自己,一時間羞愧無極,轉身就出了屋子。眾人不約而同,都隔著窗戶目送他摔門進了西廂,局面才一下又生動起來。善榴不待人說,已經招呼善桐、善榆、善楠退出了屋子,大姨娘也早囁嚅著,「我瞧瞧櫻娘!」一邊走得無影無蹤。獨留望江一人在王氏身邊服侍,還有地上面色尷尬的二姨娘,同王氏本人面面相覷。

  要不是自己住了一個院子,只怕今日的事,在老太太跟前又要掀起一場風波。

  王氏先不說話,低下頭來先用了半盞茶,才淡淡地道,「起來吧,兒子都這麼大了,也要給自己留點臉面。別老跪不跪的,當著孩子的面,多不好看。」

  二姨娘實在其實並不太傻,就是她真傻,此時也知道自己是傷著了善梧的面子,她訕訕地低下頭來,細聲道,「婢子一時心急,說錯話了,太太別往心裡去。」

  有兒子的人,說話就是硬氣,就是道歉,都道得這樣硬梆梆的。

  王氏偏頭想了想,倒也沒和二姨娘計較,又將剩下半盞熱茶一口一口地咽進了肚子裡,才和聲道,「要送走善梧的話,再也別提了。咱們家本來可以置身事外,就因為老爺的差事,這才熱心謀劃。到了今天這泥足深陷的地步,怎麼,善檀才走,我們也要把孩子送走了?」

  她對二姨娘素來是客氣的,又肯說道理給她聽,二姨娘咬著唇,雖說一臉的不情願,但到底還是作出了側耳傾聽狀。

  「我們在西安現成的親戚,」王氏自失地一笑,「要把孩子送過去,一句話的事,可三叔、四叔心裡會怎麼想?只要老太太不動不發話,咱們二房是一個人都不能走。我把話放在這了,聽不聽,你自己看著辦。」

  二姨娘就一點點地軟了下去——她畢竟聽懂了王氏話裡的潛臺詞。真到了過不下去那天,孩子們送到西安,不過是幾天的路,犯不著和老太太一樣著急,這樣早就送走善檀,倒是落了埋怨。

  「是婢子記性不好!」她一臉的心悅誠服,自己就慢慢地站起身來,撫著額上的青黑訕訕的笑,「忘了孩子他舅爺就在西安,今日……給太太添麻煩了。」

  王氏揮揮手,不為己甚,「下去吧。」

  轉過頭,又讓望江把善梧領進屋子裡談心。望江出了屋子,沒有多久就一臉為難地回來了,「梧哥把自己關在屋裡,誰叫都不應。奴婢剛才出來的時候,大椿進去了,我就站著等了等,大椿叫了幾聲,梧哥非但沒開門……還嚷起來,叫大椿滾……滾得遠遠的。」

  什麼事都怕比,大姨娘就站在邊上,二姨娘的跋扈的任性,誰都比得出來,梧哥臉嫩,一時下不來台,也是有的。

  王氏微微一蹙眉,歎了口氣,又吩咐望江,「這件事還是要捂住,讓老太太知道,又要生事了。梧哥那裡,讓大妞幫著去勸勸。」

  見望江領命出了屋子,她撐著手想了想,又微微地笑了笑,這才從炕桌底下的抽屜裡翻出了給榆哥做的一個荷包,一針一線地做了起來。

  善榴一接到望江的傳話,就拔腳出了屋子,只匆匆叮囑妹妹幾句,「沒有我的話,你絕不許和二姨娘生事。再怎麼說,那是你的長輩,管教她是娘的事。」便把善榆、善楠同善桐三人,丟在了自己屋子裡。

  善桐雖然看不上二姨娘的做派,但因為善梧本人的羞憤,倒是也減了去尋釁的心思。小姑娘心裡一個是擔心自己出面,梧哥知道了和自己不親,另一個,竟是也有幾分可憐起梧哥來:偏偏生母就是個刺頭兒,這樣上不得台盤,他在家中也難做人……

  雖說回家沒有多久,但連番經過事情,善桐倒是多了幾分沉穩氣質,聽姐姐這樣吩咐,也未曾回嘴,只道,「成,姐你就放心吧,我才沒心思管他呢。」

  她倒是盤算著,要給諸大哥傳個信兒,讓他快些上門來提親。這樣私相授受的事,大姐出面不好,讓榆哥出面,又怕他把事情辦壞。楠哥、梧哥,她卻不想讓他們摻和進來……怎麼說畢竟是見不得人的事,也不是不信任這兩個哥哥,只是知道的人越少,善桐就越心安。

  她自己出了一回神,抬起頭來,卻見得榆哥和楠哥看著自己,都是一臉的欲言又止。善桐微微一怔,「怎麼,我臉上有花啊?」

  是親妹妹,榆哥自然是不怕丟人的,「剛、剛才二姨娘,鬧……鬧那什麼鬧啊!」

  善桐這才想起來:祖母是把一家人都叫齊了,這才宣佈大堂兄要走的消息。一回頭二姨娘就鬧著要送走梧哥,這兩個哥哥就是心思再粗疏,也難免要覺出不對勁了。

  若是在往常,她自然也讀不出二姨娘的心思,可如今卻已經能輕而易舉地解讀出二姨娘的盤算。見榆哥一臉的求知若渴,善桐本來一張口就要說話,可看到楠哥,又把話吞了回去。

  就是親哥,畢竟也是庶出,編排姨娘、庶子,總有幾分指桑罵槐的意思……

  小姑娘心裡隱隱就覺出了不對勁。從前雖然嫡庶分明,可在她心中,那是天經地義,並沒有就此見了外。總覺得大家還是一家人,沒有什麼話是需要藏著掖著的。

  可如今世事見識得多了,這才覺得,一家人又怎麼樣,就是一家人,不是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就是隔了一層。很多話,和榆哥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和楠哥、梧哥,就得隔了一層……

  她忽然覺得有幾分寂寞,又有幾分解脫,在這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了母親的話。

  「別以為一家人就不用算計了,什麼事都在清濁兩可之間。算計過了固然不好,可也不能沒了分寸。」

  她就笑著搪塞了過去,「嗐,你們也不是不知道,二姨娘享慣福的,一聽要借糧,這還不是怕自己沒吃了……」

  這話暗合她之前和二姨娘的齟齬,楠哥唔了一聲,深信不疑,轉眼又歎了口氣,「倒是可惜了老三,這下倒搞得我也不方便回去讀書了。」

  雖然祖母發話,要依著小五房房內的排行來叫,但楠哥還是老腦筋,一出口,善梧就是『老三』,不是『七弟』。

  是啊,一家人再有隔閡,那也是一家人,和三叔、四叔、大伯比,畢竟又還是近的。再往大了說,房內爭鬥得再厲害,到了族內,又必須抱成團了……

  善桐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迷惘:年紀還小,這裡頭的分寸,總覺得難以把握。

  不過,小姑娘看了榆哥一眼,見親哥哥悶不吭氣,可臉上卻分明還寫了些疑惑,似乎並不認可善桐的解釋。她很快又笑了,不知為什麼,心底反而又了幾分甜。「急什麼,正月裡還讀書。二哥,你都好久沒陪我拋羊拐骨了——」

  正月裡難得有這樣好的天氣,都是半下午了,陽光還這樣明媚,隔著半扇玻璃窗灑進屋內,為兄妹三人的笑聲,又添上了一層暖色。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50 PM


第五十四章:多心

  有老太太這樣一個能鎮宅的老人在小五房坐鎮,很多事不簡單也變得簡單,第二日一大早起來,老人家挑了一個知事的老家人到跟前來,細細地親自囑咐過了,又讓檀哥身邊慣使的一名小廝兒回家休二、三日的假,連元宵節都不讓檀哥在家裡過。打點了行囊,又從帳上支走了一百兩銀子,少許兌成銅錢,少許換作銀票,少許深藏箱籠之內。等到正月初十一大早,天剛濛濛亮時,便拜別了祖母叔伯,騎了三頭騾子,出了村門去得遠了。

  老太太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和長孫分別,雖然面上不顯得,但多少還有幾分若有所失,等善桐等人送別回來,和她說話,老人家都沒怎麼回話的。幾個兒媳婦看在眼裡,倒都沒吭聲,還是善桐道,「到今晚上,大哥就在鳳翔府裡歇著了,有嬤嬤奶奶照看,到西安還有我舅舅在。這一路都有親戚接連照管,出不了什麼事的。」

  二房的這個小妞妞,也的確是精怪得很。面上看著憨實,心底的算盤也不知道打得多脆亮。如今善檀去了,眼看著她是又要再得寵幾分……

  蕭氏前幾天和丈夫大吵一架,雖然面上繃住了沒說什麼,但想到自己的善桂連送都不知道送到哪裡去——她娘家還在更西邊,日子只怕要更苦,心裡就是一陣不舒服,她掃了善桐一眼,待要翻個白眼,又恐怕丈夫敲打,只得垂下頭來,看著腳尖不肯出聲。

  眾人都不說話,善柏、善桂也就跟著勸了祖母幾句,善榴也道,「祖母毋須擔心,我們自京城一路過來,治安還好的。西北的百姓老實,不到過不下去,萬不會做不好的事兒。眼下又剛要開春了,就是賊也要種地,大哥一路不會出事的。」

  老太太這才出了一口長氣,略帶惆悵地道,「到底不如小四房的手筆,連個管家出門,都是前呼後擁,帶了十多個隨從。我們家簡樸慣了,一時間就是要擺闊氣,都拿不出這麼多可靠的人來。」

  其實按照如今小五房兩位老爺的品級,小五房要擺闊,也早都可以在西安城內起大屋,你一個老太太,我一個四太太的叫起來了。只是老太太本人老腦筋,不願學人抖威風罷了。三個兒媳婦心裡不是沒有看法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又沉默下來不肯接話。老太太如何不省得?見三老爺、四老爺面上也有些不以為然,心中倒有些窩火,待要發作,想到檀哥剛走,自己就發脾氣,眾人越發覺得自己捨不得孫子,偏心大房。一時間一肚子火氣倒是冰消瓦解,她自嘲地歎了口氣,便問蕭氏,「你這幾天在外行走得多了,往十三房走動得也勤快,怎麼樣,都聽到什麼消息沒有?」

  因老太太一心打發孫子出門,村子裡的事難免關心得少了。蕭氏罕有在婆婆跟前賣好的機會,雖然生氣,但也忙殷勤道,「問過了,最後十六房、老三房同外九房拿得多,得了彩頭,不過外九房屋內沒有人讀書,這個監生的名額,他們又送給宗房了。宗房再三說了不要,外九房大爺就說:『知道族長老叔要避嫌,可這也是我們真心孝敬,敬著老叔一輩子為族人考慮,有事從不先占鼇頭,不要,就是不給我面子』。作好作歹,又有小二房的人在一邊敲邊鼓,最後老叔沒有扛住,就答應了下來。」

  「外九房也難得有在宗房跟前露臉的機會。」老太太略帶嘲諷地笑了笑,「別家事歸別家事,最後攏共各家是湊了多少份子,這個外頭傳出來了沒有?」

  蕭氏怔了怔,老實道,「媳婦也納悶呢,各家害怕攀比,都是寫了數字過去的,也就只有宗房知道各家是出了多少的。如今族裡就是我們沒有送了,咱們家自己也就是五千石的糧食,正想問問娘,我們寫多少好。」

  藏著掖著,到底是露了嫌疑。要不是族長再三保證,族庫全是滿的,自己還真要……唉,年紀大了就是大了,雖說把族庫視為私產,已經是在所難免之事。但宗房在這件事上,做派到底還是太小氣了些。

  「去問問看十六房出了多少。」老太太就吩咐四老爺,「他們出了多少,我們就出多少。十六房老弟妹對我們小五房,也不至於藏著掖著。」

  「哎。」四老爺再沒有二話,都起了身,才想起來問一句,「這話,咱們自己知道就行了,犯不著和十六房說吧。」

  「這不是廢話嗎?」老太太沒好氣,又點著三老爺,「你去宗房問一聲,各家攏共出了多少……族庫裡的糧食,咱們得算得清楚些,別做了冤大頭都不知道!」

  這話很耐人尋味,三老爺卻好像聽不懂一樣,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是,便拔起腳來和四老爺一道出了屋子。

  到了半下午,兩個答案都回來了。十六房出了三千石,是各家之首。因西北人實誠,沒趕上監生的人家,數字出口也就出口了,零零總總各家湊的份子居然四萬已經出頭,再添上小五房的三千石,加在一塊那就已經是近五萬了,宗房只要再補進去一萬兩三千石,便湊足了老帥們開的口。

  「這一下是撮弄出了七萬,連個聲響都沒有。」老太太就教導善桐,「人家就敢瞞了五萬下來,對村子裡說只借了兩萬石。嘿嘿,是又安撫了人心,又維繫了軍機機密。宗房手段,你算是見識到了吧。」

  的確,能在不動聲色之間,將七萬之數湊齊,更妙是被擠各家沒有怨言,互相也不知道底細,更維持了族庫的元氣。這手段雖然看似樸素,甚至有些無恥笨拙,但收效良好,實在在善桐意料之外。她不禁點了點頭,露了沉思之色,半天才笑道,「要是咱們這樣的村子再來幾個,十萬大軍,可以吃好久了。」

  「滿西北,恐怕也就是你三嫂娘家一族,還有桂家,甘肅那邊的牛家有這樣的底氣了。可牛家畢竟是通了天的,底氣也足,恐怕不像我們,有你爹這個現成的把柄在,好拿捏。且又在腹地……一旦兵敗就要遭殃,能借來多少,還難說得很呢。」老太太卻搖了搖頭,「一般的人家又太瘦了,入不了老帥們的眼,這一次總能借到二十萬石,我看就不錯啦。」

  她就掰著指頭給善桐算,「二十萬石實打實的糧食出去了,能發到士兵手上,一點克扣折損沒有的,那是做夢,就是按著這樣算,什麼不幹省吃儉用,也就只能吃三個月。這還不說打仗……後頭糧食要還不跟上,到底還是要亂。」

  善桐聽得很有幾分目瞪口呆,這才明白祖母把大堂兄打發到安徽,到底是什麼用意。如今才是正月,就算那邊糧食也還能支撐,可想來到了今年秋前,戰事要還沒有結果,恐怕西北就真的要亂了……

  她一下有些害怕起來,卻不敢在祖母眼前露出,只是究竟也沒了說話的興致,憂心忡忡地靠在祖母身邊,一時間想到自己西行時隨處可見的流民,還有路邊插著草標賣身的少年少女,只覺得饑餓的陰影,一下就籠罩在了自己頭頂,連晴朗的天色,都黑了半邊。

  老太太又哪裡察覺不到?她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呵斥了善桐一句,「傻孩子,餓死誰都餓不死你!你怕什麼,家裡幾千石糧食放著,這麼十多口人,吃上五六年總是有的!」

  善桐卻一點都沒有被這虛假的安慰騙倒,「話是這麼說,可咱們家還有佃農呢,您老就眼看著他們餓死?到了那一步,還有族人們……這幾千石的糧食,能有一半分給咱們自己,都是好的啦。」

  老太太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心底卻不是不喜悅的:孩子真是聰明,所喜立心又正,並不像那一等刻薄寡恩之輩,一旦遇事,只為自己衡量,並不顧身邊驥尾。當家主母,要的就是這一份擔當。

  她就故意板起臉來,「到了那一步,不是還有族庫嗎!」

  說到族庫,到底還是免不得一聲歎息。

  善桐聽出味道來了,「您這還是不放心吧?」

  她喃喃地道,「的確,我也不放心得很,糧食不攥在自己手裡,就是心慌……」

  這話是說到老太太心坎裡去了,她難得地歎了口氣,卻沒有說話。

  善桐就悄悄地道,「要不,我看,這三千石,咱們買一點,自己出一點成不成啊,祖母?庫裡糧少了,妞妞都睡不好覺——現成的嬤嬤奶奶一家就是做糧食生意的……」

  「買?」老太太嗤笑起來,「買不起!」

  她還要再說什麼,話到嘴邊一下又斷了,善桐還要再開口,老人家揮了揮手,已經是一臉的沉思。她只得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有二姨娘的事在,梧哥最近罕有歡容,大姐雖然勸了幾次,但他都寧願在西廂讀書。榆哥和楠哥要勸也說不上什麼話,只好避出去玩耍,屋內氣氛總有幾分古怪。善桐又惦記著想要向諸燕生通報好消息,她索性就借著去找善喜玩兒,從主屋出來,溜溜達達地向外九房的方向踱過去,卻是才走了一半,就遇著了桂含沁。

  雖說糧食還未交割,但這件事畢竟辦得很順,小將軍臉上的笑都硬是多了幾分。見到善桐,他親親熱熱地叫了聲『三妮』,善桐也就親親熱熱地叫了聲『表哥』。

  她又轉著眼睛,學著桂含沁那賊兮兮的樣子問他,「諸大哥同你們在一塊嗎?」

  桂含沁眼珠一轉,敲了善桐一下,佯怒道,「女孩家家的,別學我轉眼睛。」

  他又笑眯眯地逗善桐,「幹嘛老諸大哥諸大哥的,怎麼,桂二哥你看不上,反而看上了諸大哥?」

  善桐到底是個女孩,被桂含沁這麼一說,忙左右看看,見無人聽到,才要去打桂含沁,「表哥就愛胡說!」

  兩人笑鬧了一會,她到底還是沒說出自己找諸燕生的用意。倒是桂含沁自己給她揭盅了,「我們在河邊放馬,你要一道來找你諸大哥玩麼?」

  善桐久已經技癢想要騎馬的,只是怕沒有大人在,含沁不肯答應,見含沁自己邀她,忙答應了下來,兩人一道並肩走了幾步,又想起來問,「剛才看你不是這個方向呀,表哥原本預定要做什麼那。」

  「也沒有什麼,就是和姑婆說一聲,我們定在十三號走,你諸大哥也和我們一道。」含沁一邊走,一邊隨口道,「不想倒是撞見你了——等一會放了馬,我再和你一起過去也是一樣的。」

  「十三號就走?」善桐抬起了聲音,旋又自己笑了,「那麼多糧食呢,清點搬運不要日子的?我看,你們到二月才能動身。」

  「傻三妮,那些事哪要我們來做。」桂含沁瞥了她一眼,笑得倒是有些寵溺,「說你聰明,你尋常又只是犯傻。我們還趕著去牛家唱戲呢,這裡的事,有人會來做的。」

  善桐頓時釋然,畢竟以這三人的身份,運送糧草的事,是不用他們操心的。含沁又提到牛家,想來楊家村還真只是開始,他們還得到牛家唱一出好戲,看看能掏出多少糧食來。

  一思及此,她不禁又頂了頂桂含沁的肩膀,低聲道,「喂,這監生的主意,是誰出的?真損!要不是有這玩意,我看你們還得好一陣子才能走呢。」

  桂含沁摸了摸下巴,「你覺得是誰?」

  善桐先猜是老帥們身邊的幕僚,後猜是桂含沁,桂含沁都搖了頭,她急得蹦蹦跳,就差拉著表哥的手撒嬌了,只是總算還記得自己已經十一歲了,孩童之態沒有太露,饒是如此,桂含沁也將嬌聲埋怨聽了個飽,見善桐猜得喪氣了,才指點給善桐看。

  「這個陰損主意,是他出的。」他語氣中倒也多了幾絲興味,「非但如此,還是先斬後奏,這裡先擬就了行文,那邊才回信東宮,托東宮說項,蓋的大紅印子。一路文書往返,都跑死了幾匹馬,才趕在年前把東西送到你們族長手上。」

  善桐看著鮮衣怒馬,意態悠閒倨傲,正高踞馬上正和桂含春談笑的許世子,她的下巴很有些不雅觀地掉了下來。

  桂含沁又壓低了幾分聲音,「至於這個寫暗花的主意,你猜是誰出的呢?」

  雖然一向知道許鳳佳此人並不簡單,但他有這樣的魄力和眼光,還是讓善桐吃了一驚,她望著含沁呆呆地搖了搖頭,含沁又眯著眼笑了笑,將手指微微一偏,就偏到了一臉溫厚的桂含春身上。

  「含沁。」那邊已是發覺了兩人,桂含春一邊策馬近前,一邊數落桂含沁,「指指點點的做什麼?」

  他又親切地對善桐笑了笑,「三世妹,你終於忍不住,要來騎馬啦?」

  這話其實已經透了親近,甚至帶了些微微的戲謔,可善桐卻一點都沒有害羞,她的心思還根本都不在害羞上呢。

  就比自己大了這麼幾歲,打從許鳳佳開始,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就是自己身邊這個小表哥含沁,其實說話做事,也都極有法度……

  她不禁有了一絲不服氣:打從今日起,我發奮圖強,未必就比他們差了!

  一邊這樣想,一邊又不禁瞥了桂含春一眼,見桂含春對她笑了,善桐面色微紅,轉過臉去不敢和他對視。

  沒想到桂二哥,看著溫溫和和的,其實……其實背地裡也這樣有主意!

  雖說有些害羞,也有些不知哪裡冒出來的自慚形穢,但一想到桂含春就要走了,善桐還是咽下了羞澀,大大方方地央求桂含沁,「表哥,你有馬兒麼?給我騎一會兒成不成?」

  桂含沁狡黠地閃了她一眼,壓低聲音調侃她,「怎麼不叫你桂二哥把馬兒給你騎?」

  一邊說,一邊究竟是翻身上馬,又牽過一頭自己平日裡不大騎的馬兒來,彎腰將善桐拉上了馬背。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51 PM


第五十五章:共騎

  善桐雖說多時沒有騎馬,但她說自己騎術上佳,倒不是吹的,上得馬來,和馬兒熟悉了片刻,便已經可以撥馬小跑、來回衝刺。騎術之精熟,倒令眾侍衛都紛紛道,「三小姐不愧是西北世家之女,騎射上果然來得。」

  就是許鳳佳,對她都多了幾分另眼相看,策馬靠近了,揚聲問她,「喂,你能射箭麼?」

  「走的時候還小,村裡男孩兒們學射箭的時候,祖母沒讓我去,說我人小力弱,也開不得幾石弓。」善桐也和許鳳佳喊了回去,「到了京城,再別提了。女兒家連門都不能出,別說射箭,兩三年來,就騎了一次馬!」

  自從除夕夜那天,許鳳佳聽了她同桂含春的對話,世子爺臉上就總是籠罩著絲絲縷縷的陰霾,這十來天以來,也就是此時,他臉上浮現出了真心的笑。這笑意就彷彿是灼熱的日頭,撥開陰霾雲霧,稍一露臉,便烘得人全身都熱了。善桐年紀長大,正是情竇漸開的心思,見此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在心中道,「這個人真像是一團火,走到哪裡燒到哪裡。」

  正這樣想,許鳳佳在空中稍微一揮馬鞭,帶起了尖銳的呼嘯聲,就挑戰善桐,「和我賽賽馬,敢嗎?」

  善桐雖然性子烈,但卻也不是有勇無謀之輩,她翻了個白眼,看著天喃喃自語地道,「又不是我的馬,我又多少年沒騎了,這樣要和我賽馬,我當然——」

  她這樣說,自然是不敢的意思了,許鳳佳失望地哼了一聲,正要說話時,善桐一夾馬肚子,頓時跑出去老遠,銀鈴一樣的笑聲遠遠地被風帶了回來,「當然敢啦!」

  許鳳佳啐地一聲,也哈哈大笑起來,縱馬追上,高聲叫道,「死丫頭,你耍詐啊!」

  楊家村外這一條小河,雖說並不寬敞,但蜿蜒盤繞,放馬跑去,要跑了好久才能跑到岐山腳下無路的地方。眾侍衛恐怕少將軍出事,忙都撥馬追了過去,含春含沁兩兄弟自然也不例外,卻只是遙遙墜在人群背後。有些相熟的侍衛經過的時候,便壓低了聲音對含沁調侃道,「這些年來,也不是沒見過大家小姐,再沒有這一位三小姐這樣活潑的!你這個表妹若是能說成世子爺的媳婦,好不好哇?」

  桂含沁沒好氣地道,「去去去,她四品人家的女兒,哪裡堪配大少爺。大家玩笑罷了,出去要亂說,我不依的!」

  這些侍衛們哪一個不是腥風血雨裡殺出來的,全是跟隨平國公多年的三百鐵衛中人,私底下連許鳳佳都不甚畏懼,又哪裡會害怕含沁。聞言不過大笑而去,桂含春目送他們一個個追了上去,又見諸燕生也追得起勁,在人群前頭,不免微微一笑,對含沁道,「都是知道分寸的人,回頭不會胡說的。不過,三世妹的性子,的確活潑。就是在西北,也難得見到這樣又大方,又伶俐的小姑娘。只是她終究年紀漸漸大了,你可要留神些,別讓她再這樣野啦。今年還好,再過兩年,十三歲了,那就真是大姑娘了。」

  的確,就算放眼西北,也難得見到善桐這樣大方伶俐,活潑中不失分寸的少女。一等人家的女兒,大多足不出戶,可以隨意行走的姑娘家,出身又大多不夠,談吐難免粗俗,哪有善桐的慧黠。含沁轉了轉眼珠子,又揉了揉那似乎永遠都帶了睡意的臉,懶洋洋地道,「二哥,你想到哪裡去了。依我看啊,諸大少爺看中的可不是她。」

  桂含春不免失笑,「哦?你道我想到哪裡去了?又把你的歪心思,栽派到我頭上!」

  「你口口聲聲是大姑娘了,又看了諸大少爺好幾眼,你道我想到哪裡去了。」含沁嘻地一笑,撥馬靠近了桂含春,親昵地道,「你看,好東西尚且人人搶呢,好姑娘豈不是更搶手了?你要是看中了三妮,趕緊的,回頭和嬸嬸說了,咱們留神相看著,這場仗打完了呢,就上門提親,先把她定下來再說!」

  「沒你說得這樣容易。」桂含春皺起眉來,「你可別大包大攬地,胡亂做媒。」

  他的聲音一下就低了下去,「家裡很多事,不由我做主的,你也別多問,知道了更心煩。」

  桂含沁張開口,卻半晌都沒有說話,過了良久,才偏頭道,「我說嬸嬸怎麼那樣痛快就答應了大哥的婚事……」

  他失笑了一聲,笑聲中卻帶了無數複雜的情緒,複雜到只能以笑來掩飾。一時又在馬上站起身來,手搭涼棚,張望著前頭,任憑馬兒小跑,他隨著搖晃,腳下竟是紋絲不動,過了一會,才坐回馬鞍上,道,「大少爺追上她啦——嘿嘿,她的性子,和大少爺倒也配的,可惜,出身還是低了些,並不算門——當——戶——對——」

  後頭這四個字,被他故意拉得很長,桂含春自然知道含沁意在言外,他卻沒有多糾正弟弟的諷刺,腳跟輕輕一碰馬腹,一轉眼已經跑到了前頭去。桂含沁嘿嘿直笑,踢了踢馬兒,一邊放聲高唱起了不知哪裡的鄉間小調,一路也尾隨在後頭,跟著去了。

  善桐自然不知道後頭的紛紛擾擾,她迎著風跑了一路,只覺得心胸爽快,似乎連日來的委屈煩惱,都隨之消彌於無形。直到許鳳佳追上她了,小姑娘才驟然勒馬,笑道,「跑得好痛快!」

  她心情大好,也不去笑話許鳳佳帶了一群跟屁蟲,見人群尚且未跟上來,便轉向許鳳佳,笑靨如花地問,「這下我可有心思說楊棋的事了,你聽不聽?」

  許鳳佳白了她一眼,低聲道,「聽什麼勁啊,你沒聽出來嗎?」

  他眉宇間就掛起了少許低落,那絲絲縷縷的陰霾,似乎又遮去了他周身的無數熱力。善桐一下靜默下來,過了一會,她皺起眉頭,慢慢地道,「桂家是有心要說楊棋做桂二哥的媳婦兒嗎?」

  她就是再遲鈍,多少也看得出許鳳佳對這個表妹有非同尋常的興趣,只是打量著楊棋還要比自己更小,而且到江南去沒有幾年,許鳳佳這幾年好像都在西北,再喜歡又有多少認真?此時見了許鳳佳耿耿於懷的樣子,才知道原來大少爺竟然是有幾分當真的,一時倒忘記介意桂含春的婚事,只是好奇道,「我聽他們說,你在西北幾年了,幾年前,楊棋也就是個孩子嘛,你——就這麼喜歡她?」

  許鳳佳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善桐亦不禁為這一瞥中的無限風流,呆了一呆。

  「我還有一筆帳沒收回來呢。」這低低啞啞的聲音,頭一次讓她感受到了一股難言的吸引力。善桐第一次以女孩兒的眼光去打量許鳳佳,她忽然覺得村子裡那些大姑娘們跟著世子爺的屁股跑,也不是沒有來由的。比起溫和的桂二哥,甚至是文雅的諸大哥,這位世子爺身上燃燒著的勃勃生機,同他的尊貴矜持,糾纏成了一股特殊的東西,讓他格外有一種虎視眈眈的進犯感,即使是這樣平常的說話,也令善桐有些本能的心跳……

  她就惦記起了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面容的楊棋,一邊心中難免有些耿耿於懷:這個小小的庶女,是哪來這麼大的福氣,又讓桂二哥沒見面就惦記起她來,又讓許鳳佳對她念念不忘的。分明除了懂事些,生得也沒那麼漂亮嘛……

  不知怎麼回事,小姑娘心裡有了些輕輕的刺痛。她還是第一次意識到,雖然楊棋是庶女出身,但小四房論權勢論家產,的確都不是小五房能比的。兩相比較之下,小五房能拿的出手的,無非是所謂的嚴格家教罷了……當著財勢說家教,真有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感覺。

  「楊棋在江南過得怎麼樣?」她忍不住問許鳳佳,「想必是錦衣玉食,要比西北這邊,舒服多了!」

  「說到衣食住行,自然要比西北強些。」許鳳佳輕描淡寫地道,「她又是在正院養大的庶女,說起來也算是半個嫡出身了。自己一個人就是一個大跨院,比起在這裡住的破屋子,差得那是多得多了。」

  正院庶女,這裡頭蘊含著的意義善桐也不是不清楚的。想到楊棋在西北時,穿著打扮都難免帶了落魄,唯獨談吐尚好,此時卻已經儼然是換上了華服,在江南的錦繡園林中徐徐穿行。善桐的目光不禁就悠遠了起來。在她的想像中,小四房的主母,既然已經是總督府的一品夫人,又容下了那許多的姨娘同庶女,自然是大度寬容到了十二萬分,將楊棋養在正院,雖不說處處能和嫡女一樣,但至少同嫡女也差不得幾分。楊棋的日子,理當是過得同夢中天堂一樣,處處歡聲笑語,堆錦著繡到了十二萬分。又哪裡像是在西北的自己,雖說比京城要自由了好些,但四品人家的閨女,鄰居就是農戶,往來的都是一口黃牙,打扮寒酸的鄉人……

  「但我想。」許鳳佳醇厚的聲音,又將她自這無邊無際,略帶了酸意的遐想中驚醒了,這少年郎靜靜地道。「她恐怕更羨慕你些。」

  善桐頓時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怕已經露到了面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到桂含春和小四房之間可能的婚事,又是一陣酸楚,襲上心頭。她輕聲說,「我沒羨慕她,我就是……」

  話說到這裡,她忽然又想到了許鳳佳的身份:堂堂的世子爺,怎麼會在意一個小女兒的心事,此時他自己也惆悵得很,這才將心事吐露了少許。只是他的心事洩露出來,是他的風流,自己的心事一經洩露,就是高攀。男兒和女兒,終究是不一樣的。

  她改了口。

  「我就是覺得,你要是喜歡,你就去求嘛。都說你本事大得很,很多事,連你都做不到,還有誰做得到呢?」

  她又戲謔地沖許鳳佳擠了擠眼睛,便不再理會他,而是催馬上前,迎著諸燕生問道,「諸大哥,你什麼時候動身呀?總要把好消息傳給家裡人知道吧。」

  諸燕生早已經到了,他自然要格外留意善桐幾分,見善桐話中暗帶玄機,心下不禁一喜,他笑著說,「和少將軍們一道走,喜信是早就捎回家,讓家人們準備著辦了,我先去定西,談談借道的事兒。這裡頭還少不得要世伯多照看呢。」

  善桐笑嘻嘻地,也沒有多說什麼,眾人也沒聽出什麼不妥,大家玩耍一番,到底是桂含春老成,害怕善桐回去晚了,受到長輩責罵,又跑了跑馬,便笑道,「來,三世妹,咱們回去吧,讓含沁送你。」

  桂含沁卻是早就覓得了一處空地,帶著眾人玩起馬球來了,聽到哥哥差遣,他老大不樂意,隔遠了喊,「哥你送吧,我玩球呢!」

  桂含春啼笑皆非,有心要凶他幾句,又唯恐當著眾人的面,落了弟弟的面子。再者善桐雖然養得野,但畢竟身份擺在這裡,叫一個侍衛去送,未免托大,只得溫言對善桐道,「那我送三世妹回去?」

  善桐現在看到桂含春,就想到楊棋,心中就不得勁兒,可又想多看他幾眼。便不肯做聲,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便放馬前行。桂含春追在她後頭,倒也覺出了小姑娘情緒不大對頭。只是他一個少年郎,又怎猜得出女兒家千回百轉的心思?縱使善桐還小,只算是半個小女兒,這份心思的精妙,也絕非桂含春可以蠡測。他逗了善桐幾次,看善桐都不說話,也就罷了。兩人一前一後跑了一會,善桐才慢下馬來,歉然對桂含春道,「我想到村子裡的事,一時間有些擔心,桂二哥別怪我失禮了。」

  小小年紀,心思倒不淺。桂含春心下思忖,見她嘟起嘴來,臉上被風吹得紅彤彤的,又覺得她煞是可愛,因笑道,「哪來的失禮。不過這一次,我們開的口是有幾分大了……」

  他臉上竟也真有些赧色,善桐見了,想到那招暗花的主意居然是此人所出,所生的一點點怨氣,也就被風吹跑了,她又恢復了女兒家言笑晏晏的態度,且行且笑且言,「不瞞桂二哥,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我那天還和祖母說呢,我說要大家都出糧食,非這招不行。就是這主意也損了點,我是怎麼都沒想到,會是桂二哥你出的!」

  桂含春的臉刷的一下就紅透了,他面紅耳赤地道,「也是形勢所逼,讓三世妹看笑話了!」

  善桐就算原本還有一點怒火,此時也再無法維持下去,剛說了一聲,「還是打仗要緊。」只覺得腮邊一涼,抬頭看時,卻是天邊飄下了點點雪花。

  桂含春忙就道,「了不得,咱們快走,你身上這件衣服是不當水的!可能著涼。」

  的確,善桐因是在家,沒有他們穿得體面,身上的棉披風擋風是盡夠了的,但沾上雪就是透濕。她自己也大皺其眉,正要加快馬速時,桂含春又恐怕即使走快了,善桐身上熱,雪花落到身上就化了,還是有寒氣入骨的危險,索性就把身上大氅解下,緩了馬要遞給善桐,「來,你披上!」

  善桐忙道,「那可不行,風這樣大,沒了擋風的騎回去,你要著涼的!」

  話雖如此,可雪眼看著就下得大了,桂含春實在不放心善桐,兩人爭執一番,見善桐還不肯答應,他索性把心一橫,「今年才十一歲,又這樣孩子氣,避嫌這樣的話,事急從權,也顧不上了。」

  竟就探過身子,在馬上把善桐攔腰抱到了自己身前,重又披上氅衣,沉聲道,「那你縮在衣服底下吧,橫豎你身子小,外頭人也看不到的。」

  善桐只覺得天旋地轉之間,自己便落入桂含春懷中,她的臉一下就紅透了,默不做聲地掀起氅衣一角,鑽到了桂含春懷裡。

  先還保持了一點間距,後來馬兒走起來,冷風鑽入,桂含春不免輕輕一縮,她恐怕害得桂二哥著涼,便又縮到了桂含春胸前,將兩人的最後一絲距離,也給拉得不見,徹底縮進氅下,成了桂含春胸前的一顆大果子。

  桂含春倒不覺得如何,在他眼中,善桐雖然已經十一歲,但的確還是個孩子。只是雪勢漸大,馬行又緩,善桐又再不肯說話了,他倒有些尷尬起來,左顧右盼之間,覺得一股幽香沁入鼻端——這香味還帶了些甜甜的奶味,但若有若無之間,卻也有了些淡淡的茉莉味道,兩相組合,竟十分沁人心脾。

  他想要說一聲『咦,小丫頭你身上好香』,又覺得難免唐突,偶然回頭望去時,卻見地下一層新雪上,只得兩行蹄印,逶迤相隨,心中竟不由一跳,只得將話咬在舌尖,在越來越密的雪花中,漸漸又放緩了馬速。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53 PM


第五十六章:薑湯


  兩人到了遙遙能望見村牆的地方,桂含春便下了馬,從鞍袋裡掏出一把小傘來,笑道,「來,咱們撐傘走吧。」

  善桐要和他共傘,桂含春又道傘下太小,只讓善桐撐著,自己帶起兜帽做數。善桐明白他是為了避嫌,越發有些不好意思,卻也佩服桂含春想得周到:兩人共乘,在別人眼裡,大小總是個話柄。

  雖然桂含春心思是細的,不過天降大雪驟然降溫,路上行人其實已經極少。兩個人並肩走了一段,才聽到身後馬蹄聲響,卻是眾人遇雪往回,他們跑得快,也趕了上來。

  並不是每個人鞍袋裡都帶了傘的,桂含沁就沒得,他一臉的憊懶,不由分說就鑽到了善桐傘下,「好哇,小丫頭,你偷我的傘使!」

  善桐被他惹得直笑,想到這傘是從他那匹馬鞍袋裡掏出來的,便索性遞還給他,「好意思拿,表哥就拿回去吧!」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桂含沁果然接過傘來,笑嘻嘻轉了一圈,轉得傘上積雪飛濺,將傘面清得個乾淨,又遞回給善桐,自己也帶上了兜帽,「走,上你家討一碗熱湯喝去!」

  善桐這才發覺眾侍衛已是都轉過了另一條巷子,只有桂含春、許鳳佳同含沁三人和自己並行。她一下猜到了原委,心中也不是不高興的:雖說許家、桂家同小五房沒有什麼交情,但這兩位少將軍對小五房還是很尊重的。

  一行人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進了小五房祖屋,張姑姑早候在門前,見到善桐伴著三個客人來了,先給客人們問了好,這才一把擰住善桐的耳朵。「剛才老太太問了幾次,怕你淋了雪回來著涼,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都應付過去了,還不快進來!」

  善桐被她擰得齜牙咧嘴,進了屋張姑姑親自為她去了披風,一邊埋怨,一邊在渾身上下細細地摸了一遍,見善桐的確未曾淋濕受寒,才放下心來,板著臉道,「見下了雪,老太太就讓煮羊肉湯,喝一碗去吧!。」

  她是老太太身邊的老人了,又老闆著一張臉,善桐其實有幾分怕她的。待要摟著脖子撒嬌,請她不要告訴祖母自己又出門野了,見張姑姑神色嚴厲,只得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溜進小廚房喝了一碗熱乎乎的羊肉湯——上頭灑了好些薑末的,果然渾身上下都暖起來。

  想到桂含春為了給她擋雪,難免受了些寒氣,善桐眼珠子一轉,就摟著廚娘韓媽媽的脖子,笑眯眯地同她耳語了起來。

  這邊廂小姑娘忙著小姑娘的心事,那邊老太太卻也和少將軍們說得熱鬧。許鳳佳鄭重謝過了老太太,「世伯祖母為我們出了多少力,鳳佳記在心底。」

  他略作猶豫,又道,「雖說鳳佳年紀尚小,但畢竟已經出外辦差,也不怕世伯祖母笑話,日後府上有什麼用得著鳳佳的地方,托人帶一句話,鳳佳必定義不容辭。」

  到底是世子爺,這樣客氣,老太太也覺得面上有光。她欠身先謙讓了一句,「世子客氣,老身不敢當。」

  頓了頓,又頗帶深意地道,「——大家也算親戚,日後也要常來常往才好。」

  許鳳佳臉上微微一紅,竟答不上話來。其實他雖然和小四房算是親戚,但怎麼都是打了彎的,老太太這話聽在有心人耳中,自然是含義豐富。就是桂含春都不由有幾分恍然:母親幾次說,楊家五姑娘是早被訂走了的,這話看來就是應在了許家身上……

  他和桂含沁是早拜謝道別過的,老太太又問了幾句運糧的事,知道諸燕生要和他們一道去定西,還道,「諸家這一次也不知道借了多少糧食走。」

  這件事別人不知道,三個少將軍是一定知道的,許鳳佳和桂含春對視了一眼,桂含春溫言道,「諸家村人也多,這一次借了一萬石……利息倒是和我們一樣,都是三分。」

  老太太驚得一跳,半日才喃喃地道,「一萬石……嘿嘿,這一下,可有得好瞧了。」

  雖說借糧乃是公事,但人來一趟,掏走了有八萬石糧食,楊家村元氣大傷是肯定的事,歸還之日又還遙遙無期。幾個少將軍對視了一眼,均有些尷尬,桂含沁就坐到老太太身邊,甜甜地道,「姑婆,我看,您要不還是住到西安去吧。西安城畢竟是省會,能比鳳翔府要好些……」

  雖然明知桂含沁是一番好意,老太太卻依舊嘿然道,「借糧的事是我一手給你們張羅的,現在出了結果,我倒走了?這可不成,就是餓死,咱們小五房也是不能走的。」

  眾人頓時又多添了幾分忐忑,桂含春簡直如坐針氈,「世伯祖母這樣說,我們真是坐不住了,您請放心,軍糧一到,一定立刻給您們送來……」

  屋內氣氛正是僵凝時,善桐端著個桃木盤進了屋子。她人小力弱,托著這沉沉的木盤子,可相當吃力,頗有些顛顛倒倒的。老太太看了,眉頭不禁一皺,「這是在做什麼?多虧三位也都不是外人,不然,你豈不是現眼了!」

  善桐在門外已經聽到了些大概,她未語先笑。「表哥和兩位世兄從外頭進來,這不是下了大雪嗎,我看著都是沒撐傘,一路淋進來的。祖母您也心疼心疼他們,讓先喝一碗羊肉湯,暖暖身子再說話吧!」

  這話透了貼心,最可喜在座包括善桐自己,都沒人把她當個大人,免去許多避嫌。老太太一擺手,「你就胡鬧吧!」

  語氣似乎有些嗔怪,可一轉頭又熱情招呼,「我倒是沒個孩子想得周到了。來來來,怎麼樣先喝一碗湯,免得淋了雨雪濕氣入侵,落下病來就不好了!」

  善桐早已經笑盈盈地給許鳳佳遞了一個精緻的楚窯黑兔毫小盅,「世子爺,您請用,小門小戶,別嫌棄器具粗陋。」

  許鳳佳掀開蓋看時,果然見得裡頭是金黃色的一碗熱湯,羊肉的香味中略帶了一絲薑辣,聞起來就別樣香甜,惹人食指大動。他還沒說話,老太太已先笑罵,「又是從哪裡翻出來的!我竟不知道咱們家還有這名貴物事!」

  「是上回母親給您送藥膳,就落在這兒沒收回去了。」善桐一邊說,一邊又端了一個雨過天青蘇窯小蓋碗給桂含春,看了看桂含春,又低下頭,聲若蚊蚋,「謝謝桂二哥給我遮雪……」

  她瞥祖母一眼,見許鳳佳臉上帶了捉狹,就又略略放開了聲音。「這碗裡的薑,就沒世子爺那碗裡的多,沒那麼辣口!」

  老太太年紀大了,有幾分耳背,見善桐說話聲輕,便不在意,還催促許鳳佳,「多喝些,西北天氣冷,風是會割人的!」

  少女捉狹,竟至於此。桂含春忍俊不禁,輕笑起來連道多謝,倒是許鳳佳摸了摸鼻子,很有幾分自討沒趣。善桐轉了轉眼珠子,又笑嘻嘻地把最後一個略帶陳舊的豆青色粗瓷大杯放到含沁跟前,笑道,「含沁哥欺負我,就只能喝這個啦。」

  才說完,小姑娘就笑著端起木託盤,跑出了屋子。大長辮子在門簾處一擺,人就不知去了哪裡。許鳳佳少年好事,伸頭看了一眼,嘖嘖連聲,就低聲和桂含沁感慨,「看看,親表哥,她也敢給你喝薑湯了事!」

  含沁的大杯子裡,果然是一盞儼儼的薑湯,濃得桂含沁一聞就咳嗽起來,簡直嗆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桂含春雖然也奇怪善桐的做法,可又怕老太太問起來添了口舌,善桐回頭又要吃掛落,忙低聲道,「別嚷了,給什麼喝什麼。」一邊又高聲和老太太道,「今年天氣冷得厲害,這一下又下雪了,開春恐怕要晚些了……」

  農事自然是老太太當前最掛心的話題,她的眉頭就皺起來,將小孫女鬧出的小插曲給擱到了一邊,同桂含春歎了口氣,「唉,關中糧倉,這幾年也就是勉強自給自足,要是今年年成再不好些,真正是不要活了。」

  許鳳佳乘著機會,將湯水一飲而盡,雖有些意猶未盡,但他素來矜持,也不再討要,一擱杯子也插入道,「也不妨事,我們艱難,北戎還要更艱難些。這一次大軍封鎖邊境,再無一家商人膽敢走私糧草,就是耗都能把他們耗死……」

  桂含沁卻反常地沒有出聲,他玩味地把玩著手中的大茶杯,不時又若有所思地看看門簾,好半晌,才一口一口地呷盡了杯中濃烈的薑茶,又垂下眼不知想些什麼,長長的睫毛竟不時微微顫動,倒顯得睫毛下的丹鳳眼蕩漾似水,難得地將心中神韻,露出了少許。

  過了正月十三,楊家村一下就平靜了下來,一整個正月再無事端。各家陸續開倉打點存糧裝袋,又預備天氣和暖,要安排佃戶春耕,自然也有不少瑣事忙碌。倒是王氏閑下不少:小五房做派再怎麼平民,到底也是有官的人家,各地陸續有人前來獻田投靠,田土自然不少,老太太一早就安排了可靠管事,這些事,還用不著她們親自操心。

  進了二月,倒也算是風調雨順,二月二龍抬頭那天打了春雷,下了幾滴春雨,河上堅冰開凍,王氏便打點了四色禮物,和老太太商量,「宗學開學時,家裡忙著迎來送往的,事情又多,倒沒有特意給老師送東西,您看——」

  老太太無可無不可,擺了擺手,「你隨意去辦就是了。」

  她又在炕上翻了幾個身子,自顧自就出起神來,幾個媳婦兒子不由又交換了幾個眼色:老太太一向是最沉得住氣的,怎麼自從來客走後,這十多天來似乎連飯都吃不安生了。從前最是尊師重道,對家務也最難以放手的,這送出去的禮物,必定要細細地過了眼方罷,如今也就是一句話就輕輕放過了……

  因長媳不在,老太太對家務又把得很緊,雖然底下事多有囑咐媳婦們幫忙的,但大權並無旁落。她自己不說話,慕容氏、蕭氏都不好開口,還是慕容氏大方些,「二嫂,家裡孩子都進了宗學,沒得禮物要你們來出。」

  老太太這才回過神來,也道,「是,這一回備下了也就罷了。回頭把東西報過來,我這裡找找,要有呢就送過去,要沒有,也選些給你填補。」

  這樣一點小錢,別說王氏,就是善桐都未必放在心上。她滿心以為母親是決不會收的,不想母親客氣幾句,居然也就應了下來,「回頭就把禮單給您送來。」

  再看看三嬸、四嬸,小姑娘心底多少也有數了,家裡錢多錢少,越不過一個理字,既然沒有分家,有些花費就該是公中出的。二房雖然相對富裕一些,但卻決不會做冤大頭。

  不過,這道理既然連三嫂都懂得,祖母又為什麼沒想轉過來?這十多天來幾乎是魂不守舍,心事重重,連飯量都減了。

  善桐還打量祖母是牽掛大堂兄,待得請安眾人散去,便沒有出去找善喜一道讀書,而是挨在祖母身邊,柔聲細語,「您就放心吧,大堂兄也是十八九歲的人了,素來又穩重得很的,您給他挑的也是走南闖北慣了的老人了。路途上斷斷不至於有事……」

  老太太長出了一口氣,隨意揉了揉善桐的頭髮,低沉地道,「不是這碼子事——哎,和你說了也沒有用,你一邊玩去吧。」

  「我今年都十一歲了。」善桐不禁撅起了嘴巴,「很能為您分憂的。就是姐姐,十一二歲的時候,也能幫著娘打理家務了。您有什麼煩心事不能同我說呀?」

  「你的婚事,不就不能同你說了?」

  到底薑是老的辣,老太太隨口一句,就把善桐堵得無話回答,又跺腳撒起嬌來,倒是略解了老人家的愁懷。又玩笑了一時,她才催善桐,「我聽說你近日時常去十三房善喜那裡,同她一起讀書,愛讀書這是好事。去吧,陪在我老婆子身邊,也是無聊。」

  善桐便隨口道,「也就是這幾日了,娘說等到諸事忙完了,要派人到西安去請個女紅師傅回來,還叫我早上跟在您身邊,學您如何理家呢。」

  老太太的動作頓了頓,坐起身來,慎重地看了善桐一眼,見善桐神態雖然還略有些天真,但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分明已經漸漸長開,有了豆蔻少女的模樣,心下不由得一歎:按善桐排行,說出了她大姐,再說了善桃,就該給她說親了。滿打滿算,也就再留在身邊教養個兩三年,到了十四歲、十五歲上,就該到西安去給那些官夫人們相面。到底是親媽,自己這邊還沒顧得上這一茬,那邊就已經都給定下了課程。

  再一想到善榴的婚事,二兒子的官事,族內各房的鉤心鬥角,還有自己心心念念介懷不已,卻又拿不定主意的糧事……

  老太太就閉上眼來,淡淡的歎了口氣。

  人老了,看事更加情薄,也就更品得出味道來。王氏自從回來,態度就很矜持,似乎並不屑於討好自己,又上趕著將小孫女往自己身邊送,姿態又高又低的,自己一時還真沒回過味來。到這時候才明白:她不用求自己,眼看著族內家裡,操心事這樣多,老大媳婦又不在身邊。老三媳婦、老四媳婦各有各的不好,自己是不用她也不行了。

  「去把三妞她娘叫來說話吧。」見張姑姑正好進來收拾屋子,她一咬牙就開腔吩咐,想了想,又道,「把她大姐也叫過來!」

  張姑姑不動聲色就出了屋子,老太太看了善桐一眼,哼道。

  「你也不用走,都在一邊聽著。打了這麼久的啞謎,該把話說開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54 PM


第五十七章:攤牌

  王氏和善榴很快就連袂進了裡屋。

  儘管乍得傳喚,但兩母女臉上都沒有一絲驚訝,善榴面上甚至還帶著盈盈的笑意,見到祖母,她眼中的笑又加深了三分,傾身請了安,卻沒有多說什麼。

  小姑娘的確懂事,言行舉止,很有分寸。善柳和她們比起來,就露了村相了。

  老太太在心底歎了口氣,也不看兒媳婦,坐直身子,望著天棚,似乎在和天上的誰說話一樣,語氣卻是斬釘截鐵,幾乎不容辯駁。「大姑娘的婚事,我知道你有意于桂家。但桂家名門望族,官居二品。不是我們十拿九穩能夠高攀得上的,大姑娘年紀也大了,禁不得折騰。我看著諸家也好,正好人家對大姑娘也有意思,論起門當戶對,人家是實權總兵,隱隱還要比我們高了一籌。我的意思,應了這門婚事,趕在今年把禮全了,讓姑爺帶著大姑娘去江南也好,到京城讀書也罷。總之遠遠離開西北,你看怎麼樣?」

  畢竟是當家人,雖說年紀擺在這裡,說話聲音也並不大,但那股說一不二的氣勢,卻依舊分毫不弱。且又爽快俐落,一下就挑破了雙方心照不宣的分歧,善桐心裡極是痛快,一時間倒忘了自己在這門婚事上還小小玩弄伎倆,笑眯眯看了母親一眼,卻見姐姐眼風掃過,這才警醒起來,垂下頭,不肯讓祖母看清自己面上的表情,唯恐露出馬腳,又生枝節。

  以老人家的性子,肯第二次提起善榴婚事,已經算很給面子了。王氏情知機會難得,也不再做作,低下頭恭謹地道,「既然母親發話,媳婦也沒甚可說的。這件事就這麼辦吧。」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諸家大少爺父母都不在西北,他們家又是族長,他這個承重孫,恐怕未必能隨意外出。媳婦意思,還是等西北戰事結束了,再來行婚禮?」

  老太太擺擺手,神色凝重,「拖不起!多少婚事,就是拖出了變故。諸家兩老,當年我在西北也是見過的,見事很是明白。他們要比我們更靠近前線,是個曉事的,自然要打發走嫡長孫這滴血脈。就是要留他下來,善榴也得馬上嫁過去,以便儘快傳宗接代,若不然……」

  話說到這裡,也不理善榴本人暈生雙頰低頭不語,她又立刻接上了下一個話題,「西北戰事膠著,大軍缺糧,我看形勢不很樂觀!你們心裡要有個數,我們全家人裡,我先送走善檀,並不是我偏心,那是因為他是我們小五房的承重孫,萬一有事,將來傳宗接代,將小五房再度興旺起來的責任,是要落到他頭上的!其餘孫輩,我心底也有數兒,到了使不得的時候,自然會一總送走。」

  她望著王氏,目光如炬,放沉了語調,一字一句地道,「甚至老三、老四兩個大人,到最後我都也許會送走。但你卻是走不得的,不單單是你,從榆哥開始,梧哥、楠哥,三妞,善櫻,都得最後才走。這話和你說破了,你心裡別不服氣!」

  「媳婦明白。」王氏卻是毫不猶豫,「咱們之所以牽扯進這借糧的事,還是因為海清身在軍中供職。既然因我們而起,媳婦自然要陪著娘留到最後。」

  這話倒很真心,也沒有虛客氣,勸自己及早離村。是摸透了自己的性子,明白自己是一定會留到最後的。

  這麼多年來耳濡目染,王氏一身的南邊小姐做派,到底也染上了西北的痕跡。其實歸根到底,她也不算沒有擔當……要從一開始就這樣爽利,兩婆媳之間又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老太太只是傷感片刻,就又果斷地掐滅了這不該有的閒散思緒,嘴角微微一翹,又略帶了安撫的意味,「你就放心吧,什麼事咱們都得預做最壞的打算,楊家村處於陝西腹地,打應該還是打不進來的。真打進來了,戰火連綿,其實逃到哪裡,也都沒有用!」

  她瞥了善桐一眼,見小孫女神色肅然,似乎這才意識到整個西北面臨的是多大的危局,而一旦深陷其中,個人的力量又是多麼弱小——卻又絲毫沒有懼色,不由得又在心底歎了口氣,一手撫上了腕間佛珠,乾淨利索地道,「反而是大姑娘嫁到諸家去,那邊要更西一些,更貧瘠一些,就算沒有被破,才被搶了一把,日子肯定也不好過。你怕不怕?」

  善榴神色靜若止水,搖頭道,「孫女兒心裡有數,怕也無用。」

  「好!」老太太不禁喝彩,「這才像是我的孫女兒,咱們都是好樣的,事到臨頭,怕也無用!」

  她難得地誇獎了王氏一句,「這兩個來月,我冷眼看來,幾個孩子,你都教養得很好。」

  又猶豫了一下,才續道,「就是榆哥不中用了些,卻也老實得很!」

  提到榆哥,就是觸到了兩婆媳之間永遠的底線,善桐唯恐母親發作,同大姐交換一個眼色,全身繃緊,只等著氣氛一旦惡化,迅速出言打岔的。卻不想王氏只是渾身一顫,便輕聲道,「榆哥以後,還要靠祖母多看顧呢。」

  不論是語氣還是語調,都不露絲毫破綻。

  善桐心中遺產,

  「我都多大的年紀了,要看顧,還能看顧幾年?」老太太一哂,「我知道你想把大姐說進桂家,打的是什麼心思。庶子再好,不是你肚子裡出來的,和你就是隔了一層,養得再親,也還不是你親生的,什麼事,你都得掂量著辦。」

  這話幾乎已經直言不諱地說出了王氏心中的盤算,只為王氏留了一層薄薄的遮羞布,尤其兩個女兒都在一邊,王氏就算再想和老太太打好關係,當此也不禁渾身一顫,低聲道,「娘!」

  「怕什麼。」老太太滿不在乎,「孩子們都很聰明,有些話就算不說,她們自己心裡也不是不明白。」

  她根本都不理會善榴同善桐的反應,自顧自地往下說,「桂家這門親,不是不好,也不是我們癡心妄想。但你卻選錯了女兒,我看著含春為人不錯,有勇有謀,卻又懂得藏拙。就算是次子,將來成就未必弱于哥哥,你為大妞挑他,也不是害女兒。一門好親事,又能幫得上榆哥,這樣兩全其美的好事,為什麼不做?要不是含沁和我說了幾句話,我早都托人上門,和桂太太提親了,我看我們家三妞,和他們含春,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當時天下風俗,從來沒有當著女兒家自己的面提及婚事的,善桐就算再大方,也不禁一下紅了臉,只是看姐姐穩重,並不曾因為祖母說起她和諸燕生的婚事,便做小兒女態,這才強自壓抑著聽祖母繼續往下說,只是心兒卻跳得要比之前快了十分有多,半日才平靜了下來。

  「不過這門親事要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雖說桂家早就有意和我們楊家結親,但小四房如今紅得發紫,我們雖然不差,可卻比不上人家小四房大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江南說一不二。」老太太見兒媳婦面上帶了驚容,心下倒不由得微微有些納罕:以王氏為人,這邊和諸家的親事,自己一旦做主定下。一轉眼間,她就該惦記起了三妞才對——

  她不動聲色地續道,「不過,上回你們三叔聽宗房二爺說起,小四房的大姑娘說給了當地人,二姑娘說的是京城定國侯府,三姑娘、四姑娘也都紛紛定親,五姑娘是嫡女,意思是說給許家她嫡親表哥——這門親事雖然沒有十分准,但看楊家眾人行事,沒十分也有八分了。只等著這邊戰事了了,世子爺下江南再給他姨母相個女婿,怕是也就能成了。再往下兩個姑娘,就都是庶女了。說起來,也就是從西北回去的七姑娘,她的雙生弟弟是小四房唯一的嗣子,更有臉面一些,這些年來被養在太太膝下,也算是半個嫡女吧。」

  老太太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什麼事情都裝在心裡,沒想到卻是瞎子吃餛飩——心裡有數。王氏在京城倒是時常同小四房的二太太來往的,善榴、善桐也都和小四房二太太很熟悉。尚且都不知道這麼多小四房的事,沒想到老太太卻是如數家珍。這麼一番話下來,王氏自然也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老九房仕途上要是再想進一步,只怕還是更樂意娶小四房的七姑娘。」

  「話雖如此,人家畢竟不是嫡女出身。」老太太輕輕地哼了一聲,「當時在西北,我也是見過的。小姑娘人很清秀,心思卻實在深了一點。病病歪歪的,看著風吹就倒,能不能禁得住西北的苦日子,也難說得很。」

  她見善桐臉上有古怪之色,便坐正了身子教導孫女,「別以為咱們處心積慮攀龍附鳳,是見不得人的事。人生在世,誰不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尤其為了你哥哥,這門親事你得說得高些,那就免不得受人臉色,受人挑剔。可這也都是一時半會的委屈罷了,真有手段,等你過了門之後,再熬上十年,往後的六七十年,從前給你臉色,挑剔你的人,只怕都要對你陪著笑臉說話了。這番話不是親孫女,我也不會說,都記住了沒有——」

  她雖然對著善桐說話,但眼尾卻掃的是善榴,顯然是在提點善榴過諸家後的行事方針。這番話在情在理,透著老成,兩姐妹都起身肅容應是,「祖母的教誨,孫女兒記住了。」

  老太太這才嗯了一聲,面色卻依然沉肅。「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小四房的家風和小五房比,還是歪了一些。海東自幼孤苦,沒有父母教養,也不曉得家風門風的要緊。別看他現在紅成那樣,但真正家教嚴格的大戶人家,是不會同他結親的,所以他兒女中最重要的兩門親事,都是同武將人家定下的。可桂家又和孫家、許家不同。那些京裡的人家,一個個都是妻妾滿門,自己就鬥得不像話,自然不會介意小四房的做派。桂家卻是家風嚴整,多少年來從未出過醜事,這門親事,我猜桂太太心裡恐怕也很難拿定,到底是說小四房,還是說我們小五房。」

  「要是你哥哥聰明伶俐,那麼我們不高攀也罷了。可無奈這第三代是個嫡弱庶強,」老太太又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嘴角繃緊,分明是咬緊了牙關,多少苦澀,都繃緊了不肯現出一點兒,心中卻又是一歎。「你們做姑奶奶的就得嫁得強些,你大姐又嫁得遠了,你這個親妹妹,就要嫁得近。再多的委屈,為了你哥哥,也只好往肚子裡咽。送上門去給人挑揀,也顧不得了。」

  她一動不動,逼視著清秀可人的小孫女兒,又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道,「你仔細想想,從今兒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要想嫁進桂家也好,牛家也罷,咱們的家世,都還差了那麼一星半點。你得想方設法地表現自己,你得下了腦筋去鑽研、去揣摩貴婦人官太太們的喜好,你得把自己的架子放低嘍,是官小姐又如何,想往上爬,就得把這些矜持給置之度外,可你又不把這矜持給全丟了,無論如何,你得維繫住咱們小五房的臉面……你要是點頭應下,從今兒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也沒有人會把你當個孩子看。囫圇吞棗也好,因噎廢食也好,你都得儘快成長起來,做個幾乎十全十美的女兒家,縱情肆意這四個字,再同你無緣——三妞,你想想祖母的話,再告訴祖母一聲,你能行嗎?」

  自己和桂二哥的親事也許有望,善桐自然是欣喜的,可祖母的這一番話,卻往她火一樣熱的心上潑了一盆涼水。她一下就想到了——竟想到了小二房的善婷。

  自己看善婷,其實是帶了少許居高臨下的。出身擺在那裡,眼睛看得這樣高,難免遭人輕視……而她可以受委屈,甚至可以咽下一肚子的不平,卻沒想過以自己的出身,竟還會有一天,可能遭到別人居高臨下的蔑視。

  然而祖母的話卻再中肯不過,以她如今的成長,又怎麼會不明白,以小五房的身份,以桂二哥親事的特殊,要嫁給桂二哥,她就得把自己的委屈往肚子裡咽,把不平給忘到九霄雲外去,將血性、衝動與最後一點天真埋葬在心底,從此以姐姐……不,以那個她如今其實已經並不太喜歡的楊棋為樣本,做一個大方得體心思深沉如海的大家閨秀,一邊維持著小五房的體面,一邊不動聲色地往上爬……

  她幾乎是惶惑地看了母親一眼。

  母親臉上雖然平靜,甚至還有些隱隱的不忍,但嘴角平穩,不曾下撇,眼角更沒有細紋,望著祖母的眼色中,也不見不滿,甚至有些隱隱的臣服。

  母親是贊同祖母的做法,這兩位長輩雖然有心結無數,但此時此刻,卻站到了一起。

  她又想到了姐姐和諸燕生的婚事,想到了姐姐那句幽怨的:姐姐命苦,不是男兒身。想到了桂含沁看似開朗,內中卻含了無數心酸的『臉面?臉面值幾個錢』,想到了榆哥同許鳳佳、桂含沁等人之間幾乎令她不忍卒睹的對比……

  善桐深吸一口氣,輕聲道,「祖母,事到臨頭,舍我其誰?」

  是啊,她一手成全了姐姐的婚事,如今二房嫡女,僅自己一人。瞄準的又是自己……自己有些心許的桂二哥,這種種艱難,舍她其誰?

  老太太就欣慰地歎了一口氣,又望向王氏。「你看,這孩子要怎麼教才好呢?」

  婆媳兩個都是心思深沉之輩,很多事已經不必明說。老太太把話點得這麼白,連嫡弱庶強都說出來了,不認錯,也是變相認了錯。而王氏又還有什麼樣天大的理由,要和婆婆繼續面和心不和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卻是款款起身,先跪了下來,響亮地給老太太磕了三個頭。

  「娘嘔心瀝血,只為第三代打算。」王氏的聲音卻很平和。「媳婦無以為報,只有給娘磕幾個頭了。」

  雖說王氏不怎麼說話,自己是連唱帶比,身段做到了十分。但這幾個頭,足以抵得無數未出口的甜言蜜語。

  老太太欣慰一笑,「大難當前,一家人總要齊心協力。你兩個弟媳婦都不中用,以後家裡事,還要你多操心了。」

  一邊說,一邊彎下腰來,親自扶起了王氏。兩婆媳目光相觸,都漾出了微微的笑意,隨後卻又都不約而同地扭過了目光,望向了面帶微笑的善桐。

  這一出將相和,至此終於圓滿落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55 PM


【卷二‧豆蔻初成,斜風細雨尚不須歸】

第五十八章:大似


  本來西北的春天就短,昭明二十一年的春天,更好像是《五台相會》裡打過場的楊延德,才露了個臉,就急匆匆地退了場。才過三月底,就已經是一派盛夏氣象,到了五月、六月,越發是熱得不得了了,一進中午,西安城竟如死城一般,就連最勤快走街串巷賣脂粉的南貨擔子,都在樹蔭底下歇了,直到太陽沉進西邊,這才肯挑著擔子,沿路叫喚,「南邊來的珠花,京裡貴人們都愛呢——」

  就有大膽的婦人開了門問價,問得了價,卻又狠狠地歎了口氣,「哪裡買得起!秋後再來吧!沒到秋後,手裡可沒餘錢。」

  話說到末了,又轉了個調子,「要不,等大將軍旗開得勝了,你再來也成!到時候啊,俺家沒准還能落幾個賞錢來著。」

  她聲音略大了些,被風一吹,就吹進了巷子口一輛桃木車裡。車內貴婦人聽了,也不由得微微一笑,沖身邊一個盤腿而坐的半大女孩兒笑道,「這是軍戶……聽她口氣,這家的爺們,少說也是個小軍官了。」

  這女孩兒自然就是善桐了,小半年當口,她身量似乎又長了不少,也不再做女童打扮,打著辮子,而是正正經經地梳起了丫髻,發間也現出了金、玉影子,就是神色間那股天真浪漫的孩童氣息,似乎也隨著打扮的變化,消退得一乾二淨。聞聽得母親這話,她只是微微翹起唇角,「到底是省城,日子要比村子裡太平多了。」

  王氏已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女兒一路,見善桐額頂雖然沁出了幾滴汗,但卻依然穩穩盤坐不動,也不曾趁機探看車外的街景,心中自是無限滿意。她微微一笑,隨口指點,「要看城中興衰,不在這裡看,你舅舅怎麼說是個官身。住的街坊還能差到哪去?要到那一等下三濫的街巷裡走過,才能知道今年城中百姓,日子過得如何……這還是你外祖父教我的道理。」

  這小半年間,楊家村雖然說不上風平浪靜,但也沒出什麼麼蛾子。自己同婆婆暫時放下成見,齊心協力,除了打理家務之外,全副心力裡倒有七八分,都是在雕琢善桐。

  早上起來給老太太問過安,便到十三房去,同善喜一起上課。善桐本已經認字,也讀過女誡,只是功課上未曾精心,學得七零八落。此番除了女誡、女四書等,由先生悉心教導之外,老太太又請動家中帳房,教善桐看帳本算進出,還請三爺海文開了書單,都是教人明理上進,格物致知的百家著作。給善桐開了功課,三四天必須讀完一本,三爺隨時抽查……這為的是增長她的氣質眼界,教她明理上進,思維清晰。

  一個月裡有兩三天,也要跟在祖母身邊,學她管理家務。佃戶、鄰居、族人、生意、家務,一個家裡總有百般瑣事,需要打點。這些事,老太太雖然吩咐給兒媳婦們去做,但始終未曾放鬆掌控。

  到了下午,跟著大姨娘學了女紅,晚上還要聽自己說人情往來。將小五房的人際關係,小五房內二房的人際關係一一謹記心裡,老太太私底下,肯定也沒少說桂家的事給她知道:雖說西北望族,除了楊家、桂家之外,尚有牛家、慕容家、諸家、洪家等等,但寶雞楊天水桂,桂家離得又近,自己和婆婆自然是先指望著桂家,實在不行,把三妞教出來了,人品擺在這裡,出身擺在這裡,配上哪家的少爺也都盡夠了。

  孩子的確是塊璞玉,雖說早年來往於京城與西北之間,大家又都還顧不上她,多少是有些耽誤了,但這小半年來一通惡補,竟很有了幾分脫胎換骨的意思。雖說私底下有時還天真不減,但大面上,卻已經很過得去了。最可喜聰明處猶過其姐,就是年輕心熱,到底還有些心軟,當著老太太,自己也有很多手段拿不出來教她。

  王氏不由得長出一口氣,若有所思地抬起手來,要順女兒的鬢髮,觸到善桐烏鴉鴉的秀髮,又放下了手:是大姑娘,梳起髮髻了,就不好再隨意去撫她頭頂。

  正出神時,車輪聲中,兩輛桃木車一前一後,又轉進了一條幽深的巷子裡。兩邊高牆森森,有古樹探牆而出,頓時給車中母女添了一絲陰涼。王氏自己倒先掀起了簾子一角,略帶挑剔地審視著這條巷子。見巷中只有兩戶人家,一前一後地開了門,這才略略放下心來,一時百感交集,又歎了口氣,才隨口道,「這個通判,當得倒是比翰林強些,你舅舅在京裡,也就是憑了兩進院子住著。京官再清貴又如何,進項太少,還是窮苦。」

  話裡卻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味道。

  善桐望了母親一眼,雙唇微動,卻也說不出什麼來:自從昭明十八年,自己堂舅福建布政使王光勉倒臺。福建王家頓時失去了遮蔭的大樹,雖然名門世族,歷代累宦之家,也不是說死就死得透了。但捲入黨爭之中,又做了皇長子的棄子,牆倒眾人推之餘,王家也漸漸地現出了衰敗的氣息。

  雖說舅舅素來謹言慎行,不肯踏入黨爭之中。但從母親的隻言片語裡,善桐也漸漸明白個中委屈。當時舅舅身為侍讀學士、國子監司業,雖然官位不高,但身份清貴,又是皇上身邊近人,得皇上心許,甚至隱隱有『為兒養相』的考語傳出。意氣風發之下,難免鋒芒畢露,恐怕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借此風波,不知為誰弄了手腳,京察後被調到西安城內為一通判,迄今已經三年了,轉眼又是一次考察,雖然得了優異考語,卻還沒有動彈的消息。

  翰林出身,外放從來都是正印官,真正的儲相,外放不過是走個過場,撿了最上等的州府,輕輕鬆鬆在任上打熬三年,不是回京入部,就是往上升遷。通判卻是為人做妾,最是吃力不討好的活計,雖然也是正六品,但同翰林滋味差別多大,也就只有舅舅甜苦自知了。

  外祖父年紀大了,早已經退休回家榮養,人走茶涼,當年的門生如今成了路人。二舅舅多年科舉不成,在家耕讀照管產業。王家這一代雖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但可以依靠著,唯獨大舅舅同堂舅兩人,當時一為封疆大吏,一為天子近臣,比小四房兩兄弟也差不了多少——小四房大爺的總督位雖然尊貴,但當年在福建,還是王家嗓子最亮。更別說小四房二爺多年來不過一個翰林院編修,又怎比得上侍講學士,定期出入宮中,可以隨時面聖……自己出生懂事前的那段日子,母親想必是很得意的,卻不想先是哥哥出事,緊接著一兩年內朝內風雲變幻,王家從炙手可熱的香餑餑,變作了炙手可熱的熱炭團,現如今倒還要在西安看人家臉色過日子。一時間有不勝今昔之感,又怎麼不是人之常情?

  善桐前思後想,見車已近了巷底小門,便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朝中風雲變幻,兩派人馬鬥得那樣厲害。舅舅能夠蟄伏于邊疆講養生息,並不能算是壞事。」

  王氏心潮起伏,一時不免道,「壞事是你堂舅壞的事,他得了三品虛銜回去榮養。你大舅卻要在這裡受夾心氣,倒還要靠楊家照拂,你說我——」

  話說到一半,她這才意識到善桐的身份,便又收住口不肯再提此調,只是笑道,「女兒大了,讀得懂娘的心事了。」

  從前不懂事的時候,只覺得周身均是迷霧,只曉得穿衣吃飯,餘下的事,似乎自然而然就能被安排妥當。母親即使沮喪生氣,也並不大明白背後的文章。如今心智漸開,有些事卻已經不再是母親不想提,她就看不清楚。

  卻也正是因為看得清楚,才越發覺得母親的為難。本來就是嫡弱庶強,同祖母關係又不鹹不淡的,娘家人現在還要靠婆家人照拂,又兼村子裡糧食少了,今年事情就多些,小五房身處風口浪尖……才小半年工夫,母親鬢邊竟有了一兩星銀絲。

  母親今年也才三十多歲而已!

  善桐心內一酸,一邊扶王氏下車,一邊低聲道,「還不夠大,不能為娘分憂。」

  王氏聽了這話,卻好似吃了一劑雪花泡飲,大熱的天中,頓時是遍體清涼,說不出的舒坦。她要開口說些什麼,卻礙於場合,轉了笑道,「大嫂!三四年沒見了!」

  隨著她的招呼,善桐也徐徐下拜,和從後頭趕上前的善榴一道,兩姐妹鶯聲燕語,「給大舅母請安。」

  王大太太米氏原本站在月洞門口等著,見到眾人下轎,也已經打疊起笑容,迎了出來。「哎,都長大了!——大熱的天,快進來歇著,喝一碗綠豆湯再說話。仔細中了暑,不是鬧著玩的。」

  她是福建出身,說話自然而然帶了南邊口齒,膚色微黑,活脫脫一派「福建蠻子」長相。卻勝在修飾得好,一身半新不舊的寧綢淡褐襖裙,手裡一對碧玉鐲,頭上裝點些許金玉,瞧著穩重大方,極有官宦夫人氣派。因多日未同親人相見,更是堆出了一臉的笑,一邊說話,一邊就把人往屋中讓去。王氏也就就勢握住了大嫂的手,一邊同她說話,一邊進了屋子。

  善桐和善榴自然就墜在後頭,兩姐妹不由得交換了一個眼色:雖說做派還在,但分別這三年來,大舅母卻是見老多了。

  人在失意時,總是老得快些,也總是要冷清一些。眾人進了屋子,各自喝了一碗祛暑湯飲,一時間面面相覷,卻是都無人說話——王氏是忙著打量屋內陳設,善榴眺望當院景色,善桐卻是新學了『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道理,要練這一份城府,即使是在舅母跟前,也不願輕易多話。倒是米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倒笑了。

  「兩個姑娘都大了!大娘子越發穩重,就是我們三娘子,也出脫成大姑娘了,看著多貞靜啊,倒要比小時候沉潛了好些。」

  也就是江南口齒,會將小姑娘稱呼為『某娘子』了。王氏乍然一聽鄉音,多少前塵,頓時湧入心中,猛地堵在胸口,噎得上不上下不下的,竟說不出話來。還是善榴道,「大舅母謬贊了,我穩重些還好,可您誇三妞貞靜,那就誇錯人啦。」

  她難得賣弄口齒,眾人自然捧場,從善桐起算到米氏,都發一笑。米氏笑著笑著,眼圈就紅了,忙扯起帕子去拭,卻是越拭越多,王氏強笑道,「大嫂,當著孩子們面呢——」

  話說到一半,眼淚也紛紛而落。

  善榴忙一拉善桐,善桐知機,兩姐妹悄悄起身,連著屋內下人,不言聲都退出了屋子。自然就又有人上前道,「院子已是預備下了,表姑娘們遠道而來,不妨入內稍歇。」

  到底是名門世家出身,縱使落魄如此,口齒談吐,依然不同別家。善榴暗暗點頭,也拿出了在京城的架子來,微笑道,「都辛苦了,回頭打些酒喝。」

  一面說,一面隨手掏出兩個荷包來打賞過了,這才細聲細氣地教導善桐,「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底下人身上帶了賞封兒,你自己身上也帶幾個,誤不了事的。」

  這小半年來,祖母、母親同大姐,幾乎是要將自己的全副本事全都傾注在善桐身上,她早已經慣了這隨時隨地的機會教育,不過畢竟楊家村內做派粗獷,同城裡規矩又不一樣,得了善榴的指點,倒有幾分新鮮起來,將方才被觸動的愁腸又暫且擱下,同姐姐一道進了客院,各自梳洗換衣,又坐到一塊用了半盞茶,才道,「往年在京城的時候,也上舅舅家走動過一兩次,其實說起來,的確是這兒院子更大些。看來,西安的日子也不算太難過。」

  還是少了幾分火候。

  「京城寸土寸金,和西安比自然不一樣了。」善榴眼底就閃過了一縷深深的失落,她歎息起來。「你心思淺沒留神……舅母身上那件寧綢襖子,還是三年前在京城時做的。」

  善桐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她游目四顧,見房內擺設雖然不多,但卻件件精緻,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半晌才跟著姐姐歎了一口氣,垂下頭撫弄著手上一對春紫鐲子,也不再說話。

  懂得把話往心裡藏了,這是好事。善榴望著妹妹,心頭卻不知為何起了一絲惆悵:真是一天大似一天,過往那個天真無暇的小三妞,如今似乎已被深藏在安靜後頭,再也難以露臉了。

  才做此想,善桐就抬起頭來,興致勃勃的燦然一笑,「煩心事且不說它,這一次進城,怎麼說都能了一件心事——」

  她就沖善榴擠了擠眼,「大姐,你說是不是呀?」

  畢竟年紀還小,繃了這半日,當著最親的姐姐,她的嫺靜還是有了一絲裂痕。這小姑娘就像是由無窮無盡的活力塑成,只是一縷裂痕,就將方才室內的沉重頹唐,一掃而空。

  縱使和諸家的婚事,幾乎已成定局,善榴面上依然不禁一紅,卻又被妹妹的活潑感染得直想微笑,囁嚅了半日,才道,「閉上你的口吧,不說話,沒人當我們三娘子小啞巴。」

  「三娘子。」善桐就又玩味起了這綿軟的稱呼,她撅著嘴道,「我倒覺得,要比三妞妞這樣的叫法,文雅得多啦。」

  過了一會,她又自言自語,「不過,我還是更喜歡三妞妞,雖說沒那麼好聽,可聽在耳朵裡,就是實誠,就是熨帖!」

  善榴望著她只是笑,才要開口再打趣她幾句,那邊已經來人道,「老爺請兩位表姑娘過正院相見。」

  從來娘親舅大,王大老爺是最疼這一對姐妹的,尤其善榴是他看著長大,情分自然更不尋常,兩姐妹忙隨來人從夾道拐出客院,又繞過兩扇屏風,進了正房,才掀開簾子,就聽見米氏的聲音。

  「雖說是來給諸家姑奶奶相看的,但我勸妹子一句,寧可還是先上桂家走走。禮多人不怪,就是諸家姑奶奶知道了,也必定不會怪責妹子的。」

  善榴一下暈生雙頰,一隻腳踏在門檻內,進退兩難。善桐再忍不住,笑嘻嘻地輕聲道,「羞什麼,親舅舅呢,大姐別的事大方,就是這件事繃不住。」

  簾內就傳來了男子的笑聲,「好哇,我們家三娘子竟如此利口,連大姐都敢調侃,還不快進來讓舅舅看看,聽說你長大不少,是個大姑娘了!」

  雖說如今正處於人生低谷,官場失意,但聽此人口氣,竟是一派光風霽月,意態之瀟灑,僅從這一句話,便可以窺見些許。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6 01:58 PM


第五十九章:不飛

  善桐和善榴對視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善桐便掀簾而入,埋怨道,「舅舅又笑話我——」

  一邊說,一邊和姐姐一道插燭般拜了下去,口稱,「見過舅舅。」

  這位王大老爺口氣瀟灑,看著也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樣子,三十來歲快四十歲年紀,頭髮已經花白了一半,身披一件葛麻道袍,長鬚飄飄面容清矍,看著倒像是五六十歲的老道士。他笑著擺了擺手,道,「都是大姑娘了,起來吧,我看看——嗯,真是如花似玉,一個賽一個的好看。」

  王氏當時在京城時,和這個哥哥也是常來常往的,當時王大老爺極修邊幅,不要說長鬚飄飄了,連唇上髭鬚,都修得一絲不苟,即使盛夏,也是衣飾宛然,絕不肯將就半分。不想三年後竟彷如脫胎換骨一般,人更是瘦得都有些脫形,就是她自己一見之下,都忍不住紅了眼圈,還挨了哥哥幾句『何必作此兒女之態』的訓話。卻不想善桐雖然嘴上和舅舅逗樂子,面上卻繃得死緊,連一絲訝異都不曾露出,心中倒也滿意,便不再責怪她的輕佻,反而順著善桐的話往下說,「大哥口德上是越發壞了,連自己的外甥女兒都要調侃,她們要當了真,自高自大起來,我只找大哥算賬。」

  王大老爺撫鬚長笑,意興湍飛,「找大哥算賬,大哥可沒賬和你算,家裡連隔夜糧都沒有,真要算,就把你大嫂身上的首飾擼幾件下來。」

  他雖然說得像玩笑,但王氏母女三人,無不悚然動容,王氏忙問米氏,「大嫂,家裡到這個地步了?」

  「你大哥就會胡說!」米氏面上尷尬之色一閃,又露出笑來,「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說起來,通判的進項反倒比京官更多些,這些年來,二弟寄錢的次數都少得多了。」

  善桐聽在耳中,初時不覺得什麼,卻見母親和大姐面上都有黯然之色,忙細細品味,才發覺舅母這話聽著是喜信,但聽話聽音,也可說明福建家業漸漸凋敝,在家侍奉外祖父並掌管家業的二舅舅捉襟見肘之餘,支援大舅舅一家的錢,自然也少得多了。

  陝西並不富裕,通判的進項縱多,和家裡幾十年的基業比,也不值得一提。才三年而已,王家這條百足之蟲,似乎已經漸漸地要死得透了……

  「好了,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幹什麼。掛了個通判的銜,總之窮不死你。」王大老爺頗有幾分不以為然,「倒是你們,怎麼過來得這樣晚,我滿以為開了春就能收著信,不想眼看著夏天都要過完了,才過來走動。」

  當著孩子們的面,王氏也不好再追問家中境況,見王大老爺問起,忙打疊精神交待道,「西北軍糧不夠的事,想必大哥也聽說了吧,我們村子裡也借了一些糧食過去。海清新得的差事就是管糧草的,我們自然不能不做個表率,這下家裡事情就多了,婆婆年紀又大了些,大嫂不在,還有什麼說的?忙亂到了五月,眼看著就要秋收了,緊著就帶孩子們過來看看你們。不然麥穗一落地,又分不開身了。」

  大老爺還沒說話,米氏先問,「怎麼不見榆哥?忙著上學呢?」

  她面上就有了幾分心疼,沒等王氏答話,又壓低了聲音,「孩子的功課怎麼樣?」

  王氏苦笑不語,一時間連大老爺都說不出話來,屋內眾人竟是再度相對無言,過了半晌,米氏才,「能健壯成人就好,說來今年也十四歲了,該給說門親事了!」

  「我們家規矩,孩子說親得按序齒,讀書有望,二十歲之前中舉的,沒中進士又不許成婚。」王氏低聲道,「家裡的大哥兒、二哥兒又都是會讀書的,三房的善柏,今年都十六七歲了,也沒有說親。」

  米氏欲言又止,半日才道,「也是積年人家才有的規矩,有它的道理……」

  室內就又沉默了下來,所謂得意人逢得意人,有說不完的話,失意人對失意人,卻只有喝不完的酒,大約就是這個道理。王大老爺手拈長鬚,也收斂了那帶著玩世不恭的瀟灑,半晌才打破了沉默,「記得你們家梧哥倒是個讀書種子,要比楠哥好些,可要留心養育,別讓他走了歪路。」

  男人見事,就是這樣直通通的,一點彎兒都不會轉。就算為了二房著想,要全力培養梧哥,免得被大房越甩越遠,但這話說出來,小姑子心裡如何好受?米氏倒是白了丈夫一眼,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一個不煩心的話題。她同王氏姑嫂相得,一看小姑子,就知道她雖然面上不顯,但心底卻畢竟是極苦澀的。正為難時,倒聽得善桐問道,「方才在門外聽見舅母說,倒是寧可先去桂家拜訪,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呢?」

  她就掃了外甥女一眼,見小外甥女一臉的純淨無邪,倒像是無心間問出來的,不似有意緩頰。卻也並沒有再看姐姐,拿姐姐的婚事來打趣,心中不禁暗暗點頭,想道,「畢竟是西北的女兒,又在京城養過,又是精細,又落落大方,倒是個大家閨秀的樣子。」

  就抓住機會,拉開了話題,「你們畢竟沒有在西安住過,這裡不比京城,高官權貴數不勝數,再大的官兒,也大不過四九城那位。說難聽些,就是街頭賣花郎,沒准都有親戚穿朱著紫的,因此就是一品國公夫人,待人都是謙和的。西北這窮地方,這些年來又不太平。你們寶雞楊名聲雖然響亮,但畢竟走的是文官,總要回避的,小四房大爺人又在江南……整個西北,現在倒是桂家說話最頂用。這兩年許元帥雖然來了,但又沒帶家眷,十多年來,凡是到西安來走親訪友的也好,辦事的也罷,哪怕就是路過,也都習慣了到桂家打聲招呼。」

  她頓了頓,多少有些自失地一笑,「說難聽些,桂家就是西北的土皇帝,那些個小官夫人們,倒也無所謂了。如今妹夫又坐到四品,不是小官,這方面還是要多注意些,咱寧可多禮,也不能讓人挑了理去。」

  這就是明擺著說二老爺如今身在軍隊系統,要看桂家臉色度日,自然不能得罪了桂家。王氏不禁蹙起眉來,低聲道,「這桂家也未免有些太囂張了吧?十多年前我在西北的時候,老九房聲譽極好的,都說雖然發達,可行事厚道,深知韜晦之理,怎麼這十多年間,就變了個做派?」

  「再韜晦也沒有用,十多年前那是桂老帥剛剛晉升,自然要小心做人。如今桂老帥地位穩若泰山,拍馬的人多了,這做派就是不變也得變。」米氏撇了撇嘴,倒也為桂太太說了幾句好話,「不過桂太太人倒還是公道的,架子也不大,就是多年來養尊處優,又沒往京裡跑,脾氣多少有些古怪了。」

  王氏面上凝重之色越濃,直起腰來正要再問,王大老爺聽得不耐煩,已是插入道,「寶雞一帶米價如何了?這幾個月,西安的米價竟是翻了倍的長,城北一帶,桂家牽頭幾個富戶開了粥棚,筷子立不起來的稀粥,我往年看著也就是百個人來領,如今是排出了幾裡的隊去!」

  米氏也緊接著道,「偏偏今年春天雨水又多,官道沖毀了那幾處,榆林庫又不肯再放糧,說是前線快沒得吃了……唉!」

  她終於是忍不住抱怨道,「怪道都說北邊窮,在我們福建,哪裡有這樣的事!從前在京城住的,覺得北方也不怎麼窮苦,日用百貨是應有盡有,西安這樣住了三年,才覺得西北人日子真不好過!我和你大哥說,我們倒不如索性辭官回家算了,好歹咱們王家架子還沒倒,一口安穩飯是有的!」

  談到糧價民生,一家人都關心,也都有話題。雖說米氏沒有繃住,將落魄稍微外露,但也無人在意,廳內氣氛反而熱鬧了起來。到了晚上,米氏安排出一桌宴席來,又遺憾道,「你們難得過來,可惜我們家二郎去法門寺了,一家子到底是不齊的。」

  王家兩子,長子和檀哥一樣,都在老家侍奉于祖父母膝下,次子隨著父母在任上的。王二郎王時善榴、善桐也都是相熟的,說起他來又是一籮筐趣事。王氏不免又問過王時的功名,王大老爺道,「什麼功名!我如今把這些都看得淡了,他愛做學問,如今也薄有文名,只是不願應試,我問他明年下場不下,他說再看,我也隨他胡鬧去。」

  舅舅從來都是在功名上最熱心的人,如今口氣大改,形容清減,雖然一字不提,但仕途上的不順,已經渲染得淋漓盡致。善桐雖然勉強做了歡顏,但心中卻好似被小蟲子咬個不住,麻麻的有一股酸疼,聽到他這樣說話,險些就沒有繃住。見母親點頭不語,竟似乎又要紅了眼圈,忙眨巴著眼睛,又換了話題,「您在省城住著,倒是要比我們消息靈通些,也不知道現在京裡鬥得怎麼樣了?」

  王大老爺似乎對妹妹的情緒一無所覺,他笑話善桐,「小小姑娘,也知道關心京裡的局勢!」

  善桐很有些不服氣,抗聲道,「舅舅,一葉落知天下秋,這邊又在打仗,依我看,這一仗能不能贏,看的卻是朝中的勝負。我們畢竟住在西北,又怎麼能不關心呢?」

  王大老爺還沒說話,王氏就皺眉道,「三妞又胡說什麼,朝廷裡的事,你懂得?在舅舅跟前也罷了,到了別人跟前,切不可胡亂賣弄,不然人家心裡要笑話你了!」

  米氏和善榴雖然都不說話,但面上卻均有贊同之色。

  王大老爺心裡有事的人,喝酒就猛些,已是有了幾分醉意,他掃了妻子、妹妹一眼,不屑地道,「婦人之見!朝廷裡的事若是不懂,怎能相機行事,得風氣之先?難道什麼事都要等家裡的男人發了話,才知道該怎麼行事?」

  見米氏和王氏都有些不服氣,便在心底歎了口氣:畢竟家裡的出身還是低了些,不知道真正的大家大族,越是當家主母,就越關心朝中局勢。就是大外甥女,自己看著是最大氣的人,也被母親活脫脫地養小了眼界。倒是小外甥女畢竟是在小五房親家老太太跟前養過的,和他們家長房長孫一樣,眼界要寬得多了。

  「你怎麼知道這一仗能不能贏,看的就是朝中的勝負?」他就笑眯眯地逗起小外甥女來,「難道你和你大堂兄一樣,身在楊家村裡,心懷的卻是天下?」

  善桐明知舅舅是在逗自己多說幾句話,可卻實在受不了宴席間隱約可見的沉悶,心中想:就是回頭被母親責罵,也要多說幾句,免得大舅舅看著開心,卻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聊得開心了能少喝些,也是好的。

  「這是明擺著的事嘛。」她就扳著手指頭,半真半假地道,「我聽爹偶然說起來,平國公家裡出的太妃娘娘,是太子爺的養母。您說這都是養母了,許老帥不是東宮黨,又有誰是東宮黨呢?皇上派他出來打仗,我看啊,也是看重他的能力,也是要為太子養勢……皇長子又怎麼能善罷甘休呢?肯定要想方設法地使絆子了。這打仗沒有糧草也沒法打,可糧草是朝廷給的,軍隊也不能自己就地割麥子。要我是皇長子,我就卡著前線的軍馬,一個月就給一點點糧食,就不讓許老帥立功……等皇上頂不住了,臨陣換將,換了自己的人上去。我就敞開了供應,軍隊吃飽了肚子,自然就能打仗了……」

  話還沒說完,王大老爺已是滿腔驚喜,一下握住善桐的肩膀,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側,摟住外甥女放聲大笑,「我家有女,我家有女!」

  到底是有了酒的人,嘴上沒有把門的,又沖著王氏嚷道。「正月裡你們家檀哥過西安,在我們這裡住了兩天,我已經覺得是個俊彥。沒想到我們三娘子今年多大,已經聰慧成這樣!若是個男兒,只怕將來成就,要高過我們多了!你又何須愁成那樣!」

  他又沉下臉來盤問善桐,「這番話,都是你自己想的?」

  能引得舅舅這樣失態的讚美,善桐心裡也不是不得意的,她一翹嘴巴,不甘示弱,「可不是我自己想的?村子裡的人吃飽了肚子就算數,還有誰沒事琢磨這個!」

  王大老爺仍有幾分將信將疑,見王氏面上訕訕,略一思索,就覺出自己說錯話了,忙道,「既然如此,舅舅索性告訴你。你猜得不錯!就是今年四月裡,你小四房大伯在江南就地免了浙江布政使劉徵的職務,摘了他的官帽,現場就鎖起來送到京城去了……這位劉徵,就是個鐵杆的皇長子黨!」

  這話說出來,連王氏都不免驚得變了顏色,顫聲道,『大哥,江南那邊,到這個地步了?』倒是善榴多少有幾分怡然自得。王大老爺也不理會妹妹,直盯著外甥女,又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問,「眼下看來,南邊勝負已分,糧道打通,軍糧是不日必到的。你說,舅舅該不該借這股東風,鼓翼而上呢?」

  善桐心中悚然一驚,在這個絕對興奮,又絕對緊張的時刻,她的腦子似乎也要比平時更靈醒得多了,幾乎是立刻,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這個看似已經無意仕途寄情山水的大舅舅,其實心中依然懷著勃勃雄心,正等待著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只是孤獨的環境,似乎已經將他逼到了一個極寂寞的境地,他甚至已經徘徊彷徨到了一個地步,連自己這個孩子的意見,都不願意放過。

  話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從她的嘴唇裡溜了出來。

  「我祖母常說,賣力氣的活兒,即使只需要五分,也得出十分的力氣。可要拿錢出去的生意,即使十拿九穩,也只能用五分的本去做。朝廷裡的事,善桐不懂,可舅舅要是連九分主意都拿不穩,我看這門生意,風險還是大了一點!」

  王大老爺不說話了,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推開善桐,慎重地對王氏道,「妹子,這個小娃娃你要好好教,萬不能耽誤了。將來就算進宮做個娘娘,我看都很夠格了!你的期望,十有八九是要落到她頭上的,大哥這句話,你記在心裡!」

  竟是口齒分明,神色冷靜,哪裡又還有絲毫醉態。

  不等王氏回話,他又站起身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長笑中,歪歪倒倒醉態可掬地出了屋子,隔著窗戶,都能隱約聽見他的長吟聲,「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

  眼看王大老爺居然就這樣拐出了院子,米氏無奈地歎了口氣,歉然對王氏道,「你大哥這幾年心裡苦得很!家人跟前,更是放浪形骸……妹子別和他一般見識!」

  王氏就算有千般思緒,又怎麼會露出不快來?忙跟著歎了口氣,「大哥心裡苦,我也明白——時辰也晚了,明天還要上桂家去,我看,就散了吧?」

  這一席接風宴於是曲終人散。

  善桐牽著姐姐的手出了院子,走到一半,又忍不住仰望星空,只見滿天星辰密密如織,一時不知為何,竟有了一絲惶然,忙調開了視線,又緊了緊姐姐的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8 11:23 PM


第六十章:初見

  第二日一大早,王氏果然吩咐貼身帶著的媳婦,同王家大管家為伴,上門向桂太太問好。因兩家雖然沒有正式見面,但桂家、楊家都是陝西望族,彼此總是熟悉的。西北地界上,四品官也值錢得很,更別提二老爺怎麼說也是糧道,這是當紅實缺,誰見了都要給三分面子。桂太太也並不曾怠慢,上午才收了王氏的拜帖,下午就來人請王氏並米氏過府吃酒,「我們太太說,『自從年前聽說您回了西北,就一直惦記著,難得嫂夫人進西安省親小住,務必要賞臉過來吃頓飯,因如今西北日子過得苦,並不曾預備下戲班子,請嫂夫人勿怪呢』。」

  這才是小五房熟悉的桂家作風:其實按照桂家家底,就是日日唱戲,又能怎麼了?因桂老帥人在前線,西北今年又的確缺糧,桂太太是寧可事先道歉,這樣低調樸素的做派,老九房是十多年未改了。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將老九房目為良配……王氏一時倒有些出神,同那媳婦好言好語了幾句,米氏自然命人將她帶下去奉茶。因見小姑子走神,便笑道,「就是我們也嚇了一跳,桂太太這幾年來,很少有待人這樣客氣的。非但打發了手底下有臉面的媳婦來請,還紆尊降貴,叫了你一聲嫂夫人。」

  「我們家那口子要比老帥年輕了幾歲,這聲嫂夫人,桂太太是真的客氣了。」王氏倒不介意米氏話裡微微的酸意,自覺面上也有些光輝,吃了幾口茶,又不禁歎息,「在村子裡住了半年多,幾乎都把自己當個村婦了,哪裡還記得身上是帶誥命的。還是進了城裡,才有了些往日的味道。」

  「你們老太太不忘本,發達了也還是老樣子。」米氏不禁微笑,「我們在西安這三年,四時八節,都打發人送節禮來。倒是沒甚好回送的,說來也有愧。」

  婆媳之間縱然不合,但當著娘家人,還是捨得為自己做面子的。王氏心頭千般的苦,頓時又不願往外說了,沉默了一會才道,「說起來,大郎、二郎也都到說親的年紀了吧?」

  總之如今不比王家得意時,傷心話說多了也是無味,又沒有多少喜事,說來說去,還是只好說西北的戰況同糧況,米氏扳著手指頭只是算,「都說江南魚米之地,真是一點不錯。咱們福建就是富庶,真到了荒年,地裡沒收成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怎麼都能活,這邊就不成了,你看看,就因為兩年收成不好。你們什麼樣的人家,也這樣苦起來。」

  其實楊家村放言西北,都是有數的村子裡了。就是去年那樣艱難的年景,村子裡也都沒有餓死人,只是住在村牆邊上的下人們有些無法生活,收拾包袱外出謀生罷了。王氏想到諸家村不但在更貧瘠些的甘肅,而且還遭鬍子搶了一把。女兒嫁過去,雖然不是宗婦,卻也勝似宗婦。要是老人家腦筋死板一些,竟不願意放嫡長孫外出,想必在西北戰事出一個結果之前,都要費盡心思操持家務,對戰事就格外多了幾分抓心撓肺的關切。她就壓低了聲音問米氏,「說起來,你經常見桂太太的,怎麼樣,戰事如何,有消息嗎?」

  米氏的神色更陰沉了些,只是輕輕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其實三娘子說得一點錯沒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件事,根本來說還是看朝廷。我看……皇長子千歲這一次做得過分了,桂家本來立志明哲保身,這一年多的仗打下來,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樣子。和許元帥非但沒有互相猜忌牽制,走動得還越發密切起來,互通有無,糧草都是一塊用的。要不是許家只有幾個庶女,身份低了不說,年紀也小了幾歲,桂家又沒有庶子,我看兩家是大有結親的意思了。」

  滿朝文武,誰不知道許家是最鐵杆的太子黨?難怪會把主意打到小四房庶女頭上,畢竟有個岳父在那裡,小四房大爺不是東宮黨也是東宮黨。王氏不禁低眉不語,又多添了幾分心事,慢慢地道。「怎麼說都是嫡子,娶個庶女,又不是續弦呀、填房,說出去總有巴結的意思,也不大好聽的。我看老九房行事,還不至於這麼沒有章法。」

  大凡天下的嫡太太,只要看著姨娘、庶子、庶女,天然都有三分的酸意。任是彼此再談不上來的,一說起此事,頓時同病相憐,米氏歎了口氣,想了想又道,「是這麼個理,但天下事,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出來的。就是不合情理,我看西北也沒人能給桂太太顏色看,還不是憑著她怎麼喜歡怎麼辦了。」

  未進桂家門,王氏心中已經先涼了三分,她面色沉了片刻,見大嫂似乎發覺要問,幾乎是立刻又轉移了話題。「現在進來的糧食都在西安轉運,恐怕各家各族都有人在西安常住吧?也不知道明日裡席上會有哪些奶奶太太們,這裡不像京城,送來的帖子上是要寫全賓客的,倒要廢點心思來猜。」

  米氏果然不疑有他,興致勃勃地道,「少不了牛家四太太的,還有諸家姑奶奶,新出爐的慕容家親家母、張家太太,大差不差這幾戶人家,關隴地方小,能做你陪客的,也就是這幾戶人家了。」

  的確,西北幾家大戶,慕容家不多說了,和自己也算是沾親帶故。牛家本家現在正是顯赫的時候,皇后雖然無寵,但索性膝下有個太子,這麼多年來和許家合力,也算是要捧出來了,還有諸家更不必多說。至於張家,倒要更東一些,雖然也算是關隴世家,但這些年來最出名的反而是那個名滿天下的張唯亭。自己丈夫走的又不是文人領袖路子,倒是可惜了大哥沒有女兒,要不然,現成就是鼓吹的好幫手……

  王氏的心事,就一直重到了第二天上路去桂家。

  天氣炎熱,車內實在是悶熱難當,眾位女眷們乘的都是街頭巷尾雇來的小竹轎。一溜四乘轎子出了王府所在的街坊,又往南走了約一射之地,便可見到一條小巷內,諸官署匾額次第懸掛,轎子從巷中穿行而出,又走了不過一炷香時分,眾人頭頂一黑,已是又拐進了一條夾道。善桐心中好奇難當,見這夾道並不寬敞,恐怕轎邊沒有外人跟隨,便微微掀起轎簾探看時,卻只見兩邊已經是一色的白牆,下頭是平整圓潤的青石板,隱約可見夾道終點一扇垂花門……原來這夾道竟是桂家二門內女眷們專門出入的一條甬道,方才眼前一暗,已是穿過了桂家大門。

  按京城規矩,在大門前就有小廝換了轎夫,二門前便有婆子上前換下小廝們。只是西北畢竟不如京城講究,這四頂轎子一路進到垂花門前才住了。眾人次第下轎,倒也未曾刻意遮蓋頭臉:隔著牆頭,還能隱約聽見牆那邊有弓馬之聲,並有女子隱隱嬌喝聲傳來。善桐卻只微微一偏頭,便不動聲色地跟在桂家人身後,隨母親、舅母、大姐一道,徐徐進了桂府後院。

  畢竟是武將人家,這院子裡竟沒有多少花草,反而處處都是松柏,偶然還有幾個侍衛自後院匆匆穿行出來,男女交通竟不大避諱。善榴是要出嫁的人,不免有些避嫌,早扭過頭去,不和這些年輕外男做視線接觸。善桐年紀尚小,反而更放得開些,陪在舅母身邊目不斜視,隨舅母一道又過了幾扇門,進了正房內室,屋內卻空蕩蕩的,一時不見人影。就是米氏都有了幾分納悶,剛同王氏交換了一個眼色,屋外已傳來笑聲,「貴客臨門,倒是我來遲了,楊太太別和我計較!」

  這是個高挑健美的婦人,儘管大兒子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但看著卻彷彿才三十出頭,雖說容色平常,但雙頰嫣紅,氣色極佳,裝束又甚俐落,穿了一身窄袖袍子,看上去竟如同剛過門沒多久的少奶奶一般,哪有當家主母那喜怒不形於色的威嚴。進得門來,人卻是極熱情的,和兩位太太都見了禮,又笑道,「真是失禮了,家居無聊,這騎射又是一天不練就生的,索性每天早上起來演習演習,不想今日興起,多射了一壺箭,倒險些怠慢了客人。」

  這樣的待客之道,也委實令人絕倒。王氏嘴角勾勒出一抹笑來,才要讓兩個女兒拜見桂太太,桂太太又歉然一笑,「出了一身汗!兩位容我再失陪片刻,換件衣服出來!」

  她額角頸邊頓時有些汗跡,王氏同米氏還能說什麼?兩人只好都笑道,「桂太太儘管自便,不用著急。」目送桂太太進了屋子,便又坐下來喝茶。兩姑嫂都很沒興致,相對默然無語,屋內的氣氛,倒有了些滯澀。

  桂太太手腳卻也俐落,不多時便換了一身貢緞長衫出來,面上脂粉也重新勻過,也多插了幾件頭面,此時她面上紅暈漸漸消退,善桐才覺出眼角眉梢,畢竟是有了紋路,又兼氣息喘勻了,神色也深沉了幾分,這一下,她才真正像個當家主母,像個長輩的樣子了。

  「這就是兩位千金吧?」一開口卻還是高聲大氣,豪爽不減。「來來來,我看看,嗯,真是春蘭秋菊,竟說不出誰更強些了!」

  善榴和善桐自然規矩拜見,眾人這才算是全過禮了,各自落座了,又寒暄閒話起來。桂太太倒也直接,說不多幾句話,問過老太太並楊家村好,便笑道,「楊太太這兩位千金,都說了人家了?」

  多年來眾星捧月,畢竟是將桂太太的脾氣捧得古怪了起來。老九房行事大面不差,私底下談吐就見了粗糙了。王氏自恃二老爺究竟是以文官身份行武事,且在西北做得也是有聲有色,與仕途上並無求于桂家,一時間倒有些當不得桂太太的作風,只是想到大哥大嫂還要再西安住著,到底耐了下來,和顏悅色地道,「大的已是說了人家了,這一次來,也帶她給婆家人看看。我們家說親按序齒,小的這一位,家裡排行第三,二姑娘還沒說呢,輪不到她。」不免又解釋一番,二姑娘善桃現在隨父親闔家在任上云云。

  桂太太又細細地打量了善榴善桐姐妹幾眼,方才拊掌道,「真是可惜了,我滿以為大姑娘也沒有說親,這一次來,是想在城裡物色一戶人家。正竊喜奇貨可居——以大姑娘的人品做派,城裡哪戶人家不想搶回去做兒媳婦?——卻恰好楊太太在城內人頭也不熟悉,我正好討了人情來,這邊帶楊太太相看一家,那邊再介紹楊太太認識一家,騙些酒來吃也是好的!」

  還當她是迫不及待,已經以為自己有攀親的意思,要大剌剌地回絕起來,沒想到卻是要贊善榴。這贊得雖然也粗、也隨意,但王氏聽在耳中,總是舒服的。

  看桂太太意思,未必無意於善榴……她心中念頭亦不過一閃即逝,便又從容笑道,「桂太太真說笑了,以小女資質,只怕是要托賴了桂太太的面子,我們才有酒吃呢。」

  她平時在家最是穩重,縱使玩笑,也是私室獨處時偶一為之,此時卻是滿面春風,說起俏皮話來連眼皮都不眨。這個玩笑又恰巧開中了桂太太的脾氣,她原本又有些深沉的表情一下就亮了起來,合掌笑道,「楊太太太謙虛——又會說話,我可說不過你!」

  不幾句話,就已經和王氏說得投機起來。一時就連米氏亦不過陪笑而已,竟插不進話去,善榴、善桐自然更不開口,只是閃著眼睛,在一邊見習母親的社交能力。又過了一會,眾陪客們也都到了,各自廝見之餘,都拉著善榴、善桐的手笑道,「真是難得見到這樣嫺靜秀氣,又靈慧大方的閨秀。」兩姐妹都得了一盤子的表禮。

  牛姑太太尤其喜愛善桐,將她拉在一邊細細地相看了些時,才向眾人道,「大家都是有女兒的人,我也不客氣。咱們久住西北,養出來的女兒大方是大方了,可總透了些粗氣。就是再三養護,也養不出這孩子蛋清一樣細嫩透亮的臉頰,這烏鴉鴉的頭髮。還有這眼神,亮得就透了靈氣兒,又霧濛濛的,一笑起來可好看,可招人疼!哎哎哎,害羞了——又笑了,好孩子,你再笑一個給伯母瞧瞧?」

  善桐雖說是嫡女出身,但養得並不嬌貴,性子烈是烈,同驕縱倒有一段路的。乍然得了牛姑太太的喜愛,雙頰自然飛起紅暈,櫻花一樣粉嫩的唇瓣微微抿起來,略略害羞地看了看母親,又轉回來一笑,落落大方地道,「承蒙伯母偏愛,其實善桐哪有您誇得這樣好。」

  這幾句說話雖然也平常,但做派就透了說不出的風味,幾位太太都道,「看她姐姐也是一樣,不愧是京裡養出來的姑娘。滿西北都難找第三個!」

  桂太太被牛姑太太這一說,也留意起善桐來了,她本來粗粗看過,心思並不在善桐身上,此時留神一看,也不禁隨意笑道,「真是漂亮,最難得又大方。楊太太真好福氣——」

  正說著,一拍大腿又念叨起來。「你們楊家也真是會調理女兒,前幾年小四房的七姑娘同母親經過西安要到蘇州去,在誰家借了一宿,我正好在他們家吃酒,隔遠看了幾眼,雖說長相不比你強,穿得也樸素多了,可做派卻是一樣樣的精緻!」

  善桐只覺得心頭似乎壓了一塊大石頭,好似正往無底深淵沉去,怎麼都沉不到實處。她一時間幾乎都要喘不上氣來,只能咬著舌尖,在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周身環繞著這遍身珠翠的官太太,可不是楊家村裡的叔叔嬸嬸,能由著她七情上面的。這一個個都是人精,哪怕是露出了一點端倪,自己的——在此時看來,是如此不合適的想望——沒准就能被揣測得底兒掉!

  她就盡力自然地微微一笑,作出害羞的樣子,垂下眼簾道,「桂伯母也來鬧我,善桐不依啦。」

  小姑娘的嬌聲軟語,桂太太又是愛開玩笑的,自然欣然受落。一邊慕容家太太又問,「嗯?都說你們小四房要更富貴些的,怎麼他們家七姑娘反而要穿得樸素了。」

  這裡面牽扯到的彎彎繞繞,就不足為外人道了。真要說起來,七姑娘以庶女身份,同姨娘忽喇巴回老家住,細細琢磨,小四房主母難免要挨幾句風言風語。善桐不及細想,倒沒覺出那麼深,只是本能地遮掩了一句,「七妹妹平時就不愛紅啊綠的,那些年找她玩,箱子裡壓著的紅石榴小裙子,怎麼都不肯拿出來穿。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還笑她不懂得打扮呢。還是她教我的,這居家行旅,打扮得樸素些,並不礙什麼,只有方便的。橫豎場面上不出錯,也就盡夠啦。」

  王氏也忙幫著彌縫,「正是這話,雖說小四房大哥如今發達了,但畢竟是白手起家,極是念舊,衣食起居素來都很簡樸——倒不比我們,有了些銀子就要穿戴出來。」

  她惱慕容太太不會說話,難免也綿裡藏針村她一句。慕容太太本人卻怡然自得,頂著那碩大的金鑲玉樓閣釵,竟似乎毫無所覺,倒是牛姑太太同張太太、諸太太互相遞了個眼神,都撇著嘴笑了。

  家裡沒讀過書出過官,就是上不得台盤……人家楊家一百多年的積累,就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說出來的話都這樣得體大方,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牛姑太太就哎呀一聲,向著桂太太道,「倒是忘了,我們家麒山從定西回來了,今兒也來給您請安。不巧才進來,又被含芳劫走,兩個小子不知在咕噥什麼呢,我這就讓他進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8 11:35 PM


第六十一章:其人

  如今的定西自然是眾人關心的焦點,連桂太太也不例外,一疊聲道,「還不快喊進來!」

  她又親昵地對牛姑太太數落起了小兒子含芳,「還是你們家麒山聽教聽話,我這個含芳,家裡兩個哥哥都出去了,唯獨剩他一個男丁,我要支使他往定西去給他爹送點夏衣,這個小奴才,有一千句話等著我呢!」

  眾人都笑道,「三少爺聰明伶俐也是好事嘛,再說年紀還小,去前線做什麼?」

  一併得米氏也問牛姑太太,「只聽說您家麒山去了定西,倒真不知道做什麼去的。也不知道現在定西情形怎麼樣,糧草緊張不緊張。」

  牛姑太太夫家姓衛,也是桂元帥麾下的猛將,因有勇有謀,如今身上帶的是五品正千戶的頭銜。因屢次都有斬獲,這一戰結束之後,一個將軍是十拿九穩的,說起來要比米氏還高了兩集,同王氏卻只是平級了。她對米氏對王氏,卻都很客氣,「糧草還行,多虧了楊家二老爺周旋,雖不說盡善盡美,但好歹從上到下都能吃個八九分飽。軍營裡也挺平穩,沒鬧麼蛾子。聽說不獨桂老帥滿口誇獎,就是遠在延安的平國公,都道把二老爺要回老家,這步棋真是走對了!如若不然,現在恐怕早就亂起來啦。」

  王氏米氏面上都甚有光輝,就是善榴姐妹聽了,心裡自然也是喜歡的。善桐綻開一朵大大的笑,看了看母親,忙又不著痕跡地收斂了下來,同姐姐一道退過一邊,將熱鬧讓給了大人們。

  定西平安,在座眾人心裡也都安穩多了,牛姑太太這才接了米氏的問話,向著她道,「您也知道,麒山他爺爺一颳風腿腳就疼,多少年來尋醫問藥,都沒能見好。可巧權家小神醫不是到定西去給桂老帥把脈麼,我就讓他緊趕著捧了脈案過去,想方設法,到底是讓小神醫看了一眼。小神醫說了個方子,回來抓了一吃,果然是緩和多了!」

  這是她一樁得意事,說來自然是眉飛色舞。眾人都感慨道,「都說這小神醫出於藍而勝於藍,聽起來真是神乎其技!」

  王氏幾乎都聽得呆了,她甚至是本能地一把攥住了女兒的手,似乎要用這溫軟的小手,來約束自己的儀態,閉上眼又咽了一口,才追問道,「這是良國公家的二公子?一直聽說他跟著先生在江南學藝,出師都沒有幾年。不想醫術居然這麼高明——又、又到了西北?」

  ——卻到底是露了急促。

  米氏也是一呆,也顧不得是否失禮了,忙緊跟著王氏問牛太太:「這事怎麼我們一點風聲都沒收到呢,是什麼時候來的西安——又是什麼時候走的呀!」

  「嗐,小神醫的做派,您也是知道的。」牛姑太太情不自禁,就是一臉的得色。「他身份又尊貴,性子又和閑雲野鶴似的。這一次要不是自己願意到西北來,恐怕是皇上都差遣不動呢。就是這樣,也是悄悄地來,誰都沒有告訴——他這邊一出京,那邊宮裡就飛馬送信來了。我派人在城門口等了五天,險些都沒有堵住。可就這沒能留著住一個晚上,只好讓麒山把脈案捧過去,一來呢也是為了慎重,二來,也讓這眼高於頂的小子見識見識,什麼才叫真正的天之驕子、一時俊彥。」

  眾人都紛紛道,「您真是花費了好些心思,就是牛千戶在,怕也做不得這樣十全十美了。」

  「也都是盡力罷了,聞說小神醫針灸之術是極神奇的。」牛太太噓了一口氣,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聽說在江南,也不知哪戶人家的小娘子,臉上劃了一道血口子,竟是要破相了——他不知怎麼,一上藥,又施了一針,居然也就好了!真可以說是神乎其技了,據說這一手絕技,連歐陽老神醫都瞠乎其後。人家今年也不過才剛剛二十歲呢!」

  縱使手心被母親捏得隱隱作疼,善桐一時竟也顧不得計較了,她不禁和姐姐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色,只是礙於場合,不得不將滿心的喜悅硬生生地又捺了下去,主動提醒王氏。「娘,說起來,祖母也有腿風呢……」

  榆哥的病,一家人畢竟不願意外傳,王氏得女兒一語提醒,也回過神來,真是一下連坐都要坐不住了,又沉澱了一會兒,才笑道,「可不是,我這不就是想到這茬了?你看看人家衛世伯母,消息多麼靈通,打點得多麼妥當。真可謂是孝道表率了!我倒一時都坐不住了,只覺得臊得厲害!」

  「楊太太風趣!」由桂太太起,眾人頓時又笑成了一片。桂太太拿手點著牛姑太太,「要不是宮裡那一位娘娘疼她,肯跑死了馬來送信,您瞧她消息還靈通不靈通了!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您還當真了。」

  再怎麼親昵,到底當著自己一個生客,這又是得力屬下的夫人……王氏一時間對桂家這門親事,倒是淡了幾分心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權仲白的行蹤,忍不住又問,「這到了定西,按理說也有段日子了。我們家那位是最孝順的,知道這事,必定會捎信回來——」

  「小神醫古怪著呢。」這連桂太太都知道了。「別看他年年在各地義診,這四處行走時,卻都是儘量隱姓埋名,絕不喜大肆張揚。楊大人要是稍微忙一點兒,沒收到風聲,那是再平常不過了。依我看,您就是要去求診,也都得把聲音放軟和些,這是國公府的次子,大長公主的親外孫,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可不是一般大夫能比的。」

  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小神醫倒是難得回京城來,都在江南一帶行醫。自己又覺得他畢竟只是十多歲的毛頭小子,能懂得多少?這樣看來,真是白白錯過了多少良機!早知道,就親自帶了榆哥下江南去,現成的小四房大爺還欠了小五房半個人情,舉手之勞順水人情,斷斷不會不幫的……

  王氏一反方才的興奮與期待,一下在心底又懊悔無極。要不是她多年養氣,心思深沉,只怕早已經形諸於外。饒是如此,也是平復了一會兒,才又參與到眾位太太的談話中去,卻是寡言少語,再沒有之前的從容揮灑。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位楊太太,是添了心事了。

  眾人又說了幾句話,便有兩三個面容平實身材健壯的丫鬟進來回報,「太太,酒菜已備下了。」

  牛姑太太這才咦了一聲,「那個小兔崽子,又跑到哪裡去了!」桂太太又現叫人去找去催,眾人再等了一會,兩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少年這才手牽著手進了屋子,給一屋子桃紅柳綠的衣裳們行禮請安——雖說來得極慢,但禮數卻還很到位。王氏是頭次相見,自然也預備了表禮相送不提。

  善桐倒是第一眼就認出了桂含芳:桂家這一代幾個兄弟,都有一雙丹鳳眼,可就是這幾乎一色一樣的丹鳳眼,都挑出了不一樣的氣質。桂含沁眼仁就淺得多了,似乎還鑲了一圈淡淡的黃邊,細看時又覺得不是。他眼皮要厚些,就是睜著眼,看起來也和沒睡醒似的,挑出了一身的憊懶。桂含春的丹鳳眼就很精神,瞳仁兒也黑,不說話時別有一股鐵血的味道,好似剛長成的小老虎,雙目炯炯有神,整個人躍躍欲試,要一試身手。一說話卻又溫厚起來,偶然開起玩笑,丹鳳眼一眯,雖說人生得並不多風流,但善桐自己……就是挺喜歡的。

  桂含芳呢,這雙丹鳳眼挑得要高些,他臉又尖,要比含春、含沁都俊俏多了,可這丹鳳眼卻挑出了無限的殺意。雖說年紀尚小,臉上也還帶著笑,但那股濃重的煞氣,卻似乎是與生俱來,怎麼都抹不掉的。善桐只看他一眼,就有些害怕,別開眼去,又打量起了衛麒山。

  怪道這兩個人這麼沒有規矩,又有恃無恐的:在西北住了這大半年,一路從楊家村過西安,也不是沒有見過路人,沒有見過所謂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但說老實話,也就只有許鳳佳的儀容,能和這兩人一比了。要是拋掉他談吐間那股說不出的味道,只從外表來看,沒准還輸衛麒山一截呢。

  他雖然是武將家的子弟,但卻居然高高瘦瘦的,並不虎背熊腰,年紀雖小,已見劍眉星目,站在那裡,就似一株臨風玉樹。最妙眉宇間居然帶了一絲病容,看著似乎沒精打采,但雙眼偶一顧盼,卻又神光四射。這樣的反差竟是說不出的耐人尋味,看著越發讓人打從心底湧出一股溺愛似的,就連牛姑太太自己都捨不得太說他,才數落了幾句,「以後喊你就馬上過來,在別處磨磨蹭蹭的幹什麼?」

  便一臉慈愛地把他推到桂太太跟前,「他也跟著他爹,在老帥帳下聽用了幾日的,您想知道什麼,就只管問!」

  桂太太自然有一堆的話要問,「老帥瘦了沒有?這一向舊傷沒疼吧?小神醫怎麼說?」

  衛麒山便逐一回答,「看著雖然瘦了幾分,但精神好得很,一頓省著省著,還要吃兩碗冒尖的小米飯。舊傷本來犯疼的,權世兄用了兩次針就好得多了,聽說再用一個月的針便能斷根兒。」

  他的聲音也要比一般男孩更清涼幾分,桂太太也不知道是聽得聲音舒坦,還是聽得回話舒坦,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爽利倒是褪去不少,又浮現了幾許慈祥。這慈祥,可是連善榴姐妹都沒能享受到的待遇。「還是麒山知道伯母的心思,親兵們笨死了,總是問不到點子上!」

  這個桂太太,論變化之大,面容之多,也真可謂是獨一無二了。

  善桐不禁在心底暗暗斟酌:她身邊的成年女性,幾乎人人都有幾套面孔,譬如說母親王氏,在家時穩重,出門應酬時,或者寡言少語,或者玩笑連連。總是揮灑如意,不使場面太過冷清,又或者熱鬧得不像話。還有祖母,哄自己時故作威嚴,遇到大事殺伐果決,小事卻似乎一團和氣並不過問,或者深沉或者無奈,或者精明或者大度。可這都畢竟只是人的幾個側面罷了,畢竟底子還是在的,江山易改,本性總難移。母親——(她目前也只敢在心底小聲承認)穩重中的高傲,祖母的霸氣,都並不是不一樣的幾張面具可以全然掩蓋過去的。

  可桂太太就不同了,也不知道是否認識尚淺,從見面以來,她幾次變臉,都變得很快很果斷,變得讓人竟有些無所適從:雖不說喜怒無常,但說句大不韙的話,竟有幾分天威難測的意思。雖說每一張面孔都端得好,但總似乎是在做戲……不知怎麼回事,善桐居然有幾分怕她,只覺得她雖然這一刻在笑,但沒准下一刻就能掀桌子拔劍,翻臉無情。

  才這樣想,外頭就又進了一個圓臉丫鬟,在桂太太耳邊一陣低語——卻到底是嗓門天生高了,沒能把調子壓下來。

  「邱千戶的夫人在外頭等著見您……」

  桂太太臉上特別的的慈祥和善,一下就褪得一乾二淨,她好似一樁泥雕,不說話也不動彈,一下就把廳內說說笑笑的熱鬧氣氛都壓了下來——就連諸姑奶奶,正問衛麒山定西的事呢,都一下不自然地收住了聲音。

  雖說這個高挑健美的貴婦人,臉上並沒有浮現多少戾氣,但僅僅是一沉下臉,就能收到如此效果,也還真是善桐生平僅見。她注視著這張略帶焦黃的臉,注視著那好似入過窯燒制過的沉默表情,忽然間覺得桂太太的確是三個孩子的娘——在這一刻,她看起來是和年紀一樣的老了……

  她一下有些膽怯,便又垂下頭去,主動抓住了母親的手。王氏略微一怔,便回握了片刻,才抽出手來端茶。

  屋內雖然人口不少,但讓人窒息的沉默,卻持續了許久,才隨著桂太太的一句話,被狠狠打破了。

  「軍令如山。」桂太太就淡淡地道,「老帥人在定西,我怎能在西安吹枕頭風,把前線的軍令都吹歪了?我口氣再大,也應不下這件事。你讓她回去好生歇著,改日再來找我說話吧。我這裡待客呢,她一個待罪官眷進來,場面上不大好看!」

  這句話,簡直硬得能繃掉這梨木桌一角。幾個太太頓時都交換了幾個眼色,就是善桐,不禁都越發不自在起來。

  邱千戶獲罪的消息,還是大舅母說的,楊家村消息閉塞,母親和祖母一直都還以為,邱千戶是桂元帥手底下的實權派。

  就是邱太太,聽說當年也是和桂太太常來常往,親密逾恒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8 11:44 PM


第六十二章:鎮定

  有了邱太太這個插曲,雖說桂太太很快又恢復了笑臉,但廳裡的氣氛,到底還是冷淡了不少。

  有資格做王氏陪客的奶奶太太,斷不是那些個蒼蠅逐血一般,圍繞著權勢打轉的小官太太們。在座出身最低微的反而是慕容太太——丈夫沒有實權不說,家裡也沒有出過一個官兒,純粹因為是天水的大地主,和桂家一衣帶水,家事著實豐厚,又是桂家的親家,這才做了陪客。別的打從牛姑太太起,諸家的大姑奶奶、張家太太,或多或少都有親戚在桂元帥手底下做事。反倒是王氏,因二老爺的編制算是甘肅布政使司下頭的糧道署,反而是文官編制,職務上有交叉,也算是棄筆從戎,可說到晉升,走的就是文官路子。米氏更不必說了,王大老爺不論升黜,都和桂家這個外地武將沒有關係,文武殊途,和桂家走得近,是大家互相給面子,就是疏遠些也沒什麼。

  這些官太太們,在家也是說一不二,由著人哄由著人巴結的,為什麼對桂太太這樣遷就?無非因為上司太太,多少有些蔭庇,打好關係,將來有好事多說幾句,也能多落著點好處,有壞事那更不必多說了,得桂太太一句好話,比別人的一千句都好使呢。

  可桂太太就這樣當著大家的面,把邱太太給發落出去了:好說歹說,大家也都來往了快十年了。就是鐵了心不給說情,怎麼也好言相勸幾句,再婉轉拒絕,大家都留點情面為上嘛……

  就是王氏,面上笑著,心裡都不由得費起了思量,對桂家這門親事的心思,再冷了三分。她此時全心全意想的倒不是桂家,而是這個出身權貴行蹤詭秘,卻又據說醫術通神的小神醫權仲白。席間酒菜過半,見張家太太打點起精神,同桂太太說馬事說得起勁,便又笑著向牛姑太太道,「這位小神醫今年才十九歲吧,前些年來,也聽說他居然是個學醫的奇才,不過才十五六歲,就已經可以四處問診了。只是他素來懶得應酬我們這些官場上的人物,一心只給義診,我還當他是——」

  這話說出來有些不好聽,王氏住了口,又不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明白您的顧慮!」牛姑太太已經是一臉的推心置腹了。「說老實話,一開始宮裡給出信來,讓我等著等著,把小神醫接到家裡,我也犯嘀咕呢!名門世家出身的公子,沒得是個脾氣大本事小的,又做張做致弄出這無數的規矩來,倒很有……」

  良國公府出身高貴,雖然沒有掌兵,但素來位高權重,紅得發紫。論根基,又不是王氏、牛姑太太這樣的身份可以妄加議論的。因此牛姑太太的話,也就斷到了一半,這位略微有些豐滿的官太太露出了和王氏一色一樣的笑,捂著嘴道,「一邊派人在城門口等著,一邊我又打發人親自到河北去問了二堂哥——您也知道,就是娘娘的親二哥,老犯咳嗽的那個。」

  就絮絮叨叨地同王氏說起這個小神醫權仲白的神奇來。

  善榴和善桐都坐在母親身邊,拉長了耳朵聽得專心,還是善桐靈醒些,見諸姑奶奶含笑目注善榴,忙拉了姐姐一把,又要去推王氏。諸姑奶奶已經察覺了,對善桐額外一笑,便起身踱過來,拉著善榴的手,笑著向桂太太同王氏道,「我要告個罪了,吃多了,胃氣不大舒適,想散散步——今兒豪華,有兩朵玉一樣的姐妹花陪著,索性就拉了她們走走,桂太太、楊太太可別笑話我。」

  王氏心知肚明,這是大姑子要來相弟媳婦了,雖說當著桂家的面,做得不夠婉轉,不過畢竟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又未能頭一個拜訪諸姑奶奶,說來也有些不對,又兼心切多打聽些權仲白的事蹟,便只笑道,「只怕善榴粗陋,礙了您的眼呢。」

  桂太太自然不會留難了,倒還記得吩咐下人,「後院小花園罩房裡,預備下點心、酸湯子,日頭大,免得中了暑。」

  善桐就只好隨著雙頰酡紅的姐姐一道去做煙幕,隨在諸姑奶奶身後,聽諸姑奶奶一左一右地問善榴,「今年多大了?平時在家都做些什麼?瞧你們姐妹花兒一樣的臉頰,只怕是不大出門吧?西北日頭毒呢,曬一曬臉蛋就粗了,你們看,我今年多大,臉上就有些細紋了。」

  她同諸燕生在輪廓上很相似,都是白淨的臉兒,清秀溫文的眉目,說起話來文雅中透著爽朗,並不難親近,也全沒有拿捏大姑子架子的意思。善榴又不是個沒譜沒弦的人,兩人自然說得投機,諸姑奶奶還照應著善桐,不一會就問她幾句話。善桐不搶姐姐風頭,中規中矩回答幾句,也就算是完過場面了。

  「今日在桂太太家裡相見,倒是好事。」沒有多久,諸姑奶奶就同善榴低聲說起私話了。「雖說自己家更方便些,但畢竟有婆婆在,要拉你進房說幾句私話呢,又礙著親家太太……」

  「倒還要向您道歉呢,按理說,是該先上您家裡送帖子的——」善榴也是輕聲細語,兩姑嫂你也客氣,我也客氣,倒顯得和姐妹一樣親密。

  「這是哪裡的話,我們哪裡敢搶桂太太的風頭呢。你們到了西安,自然是要先送拜帖過桂家,拜過了山頭再做別的計較的。」諸姑奶奶反而嚇了一跳,「快別不好意思了,這些年南來北往,哪家的親戚來了都一樣。倒是桂太太對你們特別客氣,還特地設宴招待,想來是很看重的。」

  兩人相對一笑,善榴不免又看了妹妹一眼,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在人家地盤上坐著,總不好說太多主人家的事。

  畢竟是午後,天氣相當渥熱,三人沒有散多久的步,就進了後罩房喝茶說話,善桐告罪進了淨房,從淨房出來走到窗下,隱隱約約聽到了『嬸母、續弦、江南、妹妹』幾個字,便站住腳不肯進去,反而轉身在樹蔭下站著納涼。

  西北倒有個好處,甭管日頭多毒,在樹蔭下要再有一絲涼風,便不覺悶熱。這桂府也的確和善桐去過的幾個園林不同,雖說占地也很大氣,但處處可見武風。這小花園裡不過敷衍了事地栽了幾株芍藥,餘下一律都是松柏,看年份也都不短。善桐便在樹下的石凳下坐了,手裡把玩著一杯冰茶,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

  沒過了多久,就聽得遠處起了笑聲,兩個少年一邊說話,一邊相攜進了後院,見到善桐,倒都是一怔。還是善桐先點頭打了招呼,「桂三世兄好,衛世兄好。」

  她今年才十一歲,還沒到十三四歲要說親的年紀。就是桂含芳、衛麒山,也都是十三歲上下,如若不然,又怎能不隨著父兄上陣作戰?兩邊見面也不忙著回避,桂含芳回了禮,還問她,「你在這裡做什麼?孤孤單單的,也沒個人陪著。」

  論自來熟程度,此人真是不輸桂含沁的。善桐笑道,「嗯,就是吃飽了,出來走走坐坐,看看風景。」

  衛麒山本來沒有做聲,只是站在當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善桐,此時忽然笑起來,一拉含芳,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一邊說,一邊還看著善桐,擺明瞭在議論她。略微清瘦的臉上毫無遮掩地就現出了一個壞笑,善桐看著心底倒是有些毛毛的:這個千戶公子,雖然出身不如,長得也更文雅些,甚至很有江南文士略帶病容的風流,但雙目一轉神光熠熠,卻令她感到了一股只有許鳳佳這個國公府世子爺才有的逼人。

  她本來性子倔強,若是一年之前,管他什麼身份,老早就要一揚眉喝過去:「鬼鬼祟祟的,看什麼看!」雖說如今性格沉潛多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卻也不願示弱走開,白了衛麒山一眼,便不理會兩人,又坐回去喝自己的茶。

  桂含芳卻也沒有喝止衛麒山的意思,呵呵一笑,竟坐到善桐對面,沖一邊侍女道,「來兩碗涼茶,跑了半天,真渴死人了!」又親熱地問,「哎,世妹,你說你膽子大不大?」

  這一聽就是要生事的語氣,善桐就是再不怕事,此時也知道再待下去恐怕要生事了。她移開茶杯,冷下臉來正要說話,只聽得波的一聲,手中驟然一輕,一股涼意頓時就從腿上沁了下來,低頭看時,卻見得手中茶杯下半截,不知什麼時候已成齏粉,餘下一點茶水,卻是將自己的半邊裙擺都染得褐了。

  時逢夏日,又是出來做客,這條香雲紗裙子就是京城都頗為名貴,如今眼看著染了色,是不能再要了。善桐一下有些心疼,耳邊又聽得那侍女道,「衛公子,三少爺!」

  她雖然做呵斥狀,但聲音發虛,顯見得有些畏懼這兩個小惡少,善桐抬頭一看,果然就見此二人根本未曾害怕走開,衛麒山手中猶拋接一枚小石子,見善桐望來,還作出無辜的樣子,望向了別的地方。

  雖說他迄今未發一語,但善桐卻已經想將手中半個茶杯沖他拋擲過去。她深吸一口氣,垂下頭撇去了裙擺上的污漬,站起身將茶杯放回桌上,在心底告誡自己:這樣的人,你越理他他就越來勁的,別惹麻煩!

  要起身走開時,見到這兩人臉上的笑,終於再忍不住,刻意笑得甜美,一副不怒反喜的樣子,輕輕鼓了鼓掌,「衛世兄真是好俊的身手,這一手好絕技,將來想必能在班子裡討個滿堂彩呢。」

  沒等衛麒山回話,又轉向桂含芳道,「桂三世兄也不差的,真是個好捧哏!我看就是京城有名的麒麟班,他們的雜耍,都沒有你們的精巧。」

  當時天下貴族子弟,玩票可以,甚至下場票戲也不是不行。但將其比作戲子,卻是很嚴重的侮辱。兩個少爺臉上頓時沒了笑影子,衛麒山面上更起了一層青氣——看著病懨懨的,卻倒是更惹人疼了些。

  他第一次開口了,「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這兩個人裡,桂含芳本來天然就帶了煞氣,一旦惱了,真令人無法逼視。如今衛麒山一說話,清秀臉上戾氣湧起,善桐更是有些頭皮發麻。一時間她居然惦記起了許鳳佳的好:這位世子爺雖然也霸道蠻橫,但至少就從來不會凶女眷。

  她本來還要說些俏皮話,但見那丫鬟神色倉皇,又聽到後罩房有了動靜,便只是扔下一句,「手上勁兒這麼大,耳朵怎麼不好使了?」便轉過身去要走。

  正巧諸姑奶奶帶著善榴出來,善桐忙招呼一聲,翩翩然踱到姐姐跟前,諸姑奶奶眼尖,頓時就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可不得了了!怎麼這麼不小心,壞了這條裙子!」

  善桐看了看猶自立在樹下的兩人,還有那不知溜到了何處去的丫鬟,只輕聲道,「就是不小心,沒有什麼的。」

  諸姑奶奶雖然年紀不大,城府似乎也不大深,但看了善桐的表情,如何不能會意?她住了嘴不說什麼,只是帶著兩人出了院子才道,「這兩個人出了名調皮搗蛋,你是懂事的,別和他們一般計較。」

  她都這樣說了,善桐還能說什麼?自然只有笑道,「嫂子放心,我沒事兒。」

  諸姑奶奶似乎是沖著善榴,又似乎是沖著善桐,還嘟囔了一句,「桂三少爺不說了,衛少爺仗著母親溺愛,又得了家傳武學真傳,不要看一臉文弱,其實似乎有些病懨懨的,其實那是習練了他們家祖傳一門絕學……又好賣弄,以往也時常鬧出事來,偏偏說起來,也算是宮裡那位的外甥……你們就別和他計較了。」

  到底還是明明白白地把衛家的靠山給點出來了。就算是狐假虎威,天高皇帝遠的,誰能去查證不成?恐怕那個衛什麼麒山,就是因此才這樣無法無天的吧。

  善桐閃了紗裙一眼,終究不是不心痛的,面上卻只是乖巧一笑,謝過諸姑奶奶的提點,「嫂子且安心,我膽肥呢,一點都沒被嚇著。」

  「那就好。」諸姑奶奶終於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上回也是這樣,有人帶了個孩子過來,被衛少爺隨手彈落了手上一塊糕,當時就哭起來。桂太太面上數落了三少爺同衛少爺,背地裡還說,孩子也太膽小了……」

  一邊說,三人一邊進了堂屋,諸姑奶奶笑道,「楊太太,我可是把人給您還回來啦——」

  才說了一半,她就將話吞進了肚子裡。牛姑奶奶一臉心疼,已經起身把善桐拉到了懷裡,好一頓揉搓,「好孩子,麒山不懂事!你嚇著了沒有?」

  隨即又一臉心疼地看著裙子嘖嘖做聲,「這一條連做工帶料子,三五十兩跑不掉吧!這孩子真是該打了!你放心,回頭伯母給你出氣!」

  就是桂太太,也不由得望著善桐笑了,「我們家孩子粗野,嚇著了沒有?」

  善桐心中一動。

  她就平靜地搖了搖頭,「只是微微嚇了一跳。」

  桂太太一怔。

  聽那丫頭的說話,這兩個小混球,是把人家姑娘手裡的茶杯給打成粉了……

  就算是自己,只怕也都要驚得一驚,一般人家的小姑娘就算當時不哭,神色必定也難看得很。

  楊家小五房這個三姑娘,卻看著是真沒有嚇著,連說話的氣息,都均勻得很。

  這一次,她運足了目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善桐幾眼,才略帶掩飾地笑道,「沒嚇著就好,也是我忘了囑咐他們,今兒個款待貴客,可不許他們胡鬧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8 11:45 PM


第六十三章:苦辣

  雖說有了這個算不上愉快的小插曲,但眾位太太奶奶的興致似乎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沒一會這兩個小淘氣也到了,牛姑太太就強著要衛麒山給善桐道歉。

  雖說私底下沒准橫行霸道得不得了,以至於連侍女都不敢對這兩人的行徑多說一句。但當著太太奶奶們的面,這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郎還是很有分寸的。衛麒山也未曾如何作態,便爽快給善桐做了個長揖,笑道,「不知道世妹不是武將家的閨秀,還以為大家都研習武藝,一時技癢難免賣弄,世妹請見諒。」

  又大包大攬地將所有過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沖著桂太太道,「含芳就是被我帶累的,伯母您別罰他。他勸我來著呢,是我沒聽。」

  倒是挺有義氣的!

  桂太太本來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聞聽此言,不禁欣然一笑,望著善桐道,「這可不在我,你問問這位三世妹,要不要伯母罰他了。」

  看來桂太太雖然把二少爺含春教得相當好,但對三少爺含芳卻是異常偏寵……王氏心中一動,就給女兒使了個眼色。

  善桐本來已經聽懂了桂太太的潛臺詞,又得了母親的眼色,怎麼不知道該如何行事?她索性也就大方到底,笑道,「算啦,一點小事嘛,衛世兄的武藝真挺不錯的。我也沒有嚇著,倒要你來賠不是,得了一個揖,是我賺了呢。」

  這一下眾人都笑起來,桂太太連聲道,「真是個鬼精靈!比你娘還會說話!」

  又叫她到身邊站著,握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邊揮手讓兩個男孩子下去,一邊問,「今年是十一歲?嗯,倒是比你小四房那位堂妹大了一歲。家裡有幾個兄弟姐妹?平時愛吃什麼,愛玩什麼?」

  善桐卻只覺得被桂太太握著的手一陣一陣地發冷,卻又說不出這是為了什麼,她只盼著桂太太沒能察覺到這個變化。面上努力擠出笑來,儘量表現得大方些,卻又不願失了女兒家的矜持,把態度表現得過於熱切。

  「家裡還有三個哥哥,一個妹妹。我倒是江南人的口味,平時愛吃大米飯……讀書針線閑了,偶然也出門騎馬。祖母說,西北女兒,騎射上不用精通,卻也不能不會……」

  這個年紀的女孩兒,稍微驕縱懵懂一些的,還是一派童言童語呢。就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兒,庶女多半怯懦了些,嫡女又總是有些當仁不讓的傲氣。如善榴善桐姐妹一樣,大方中帶了詼諧,又還有一絲女兒家羞澀矜持的做派,在西北的確是難得一見。桂太太撈了王氏一眼,倒是暗暗點頭:楊家不比桂家,只是老九房一枝獨秀,從宗房算起,小四房、小五房,真都是拿得出手的人家。

  可惜,身處桂家這樣的高位,一舉一動,都不能不再三慎重。這小姑娘雖好,母親一系如今卻是燙手的山芋……如今京裡鬥得如火如荼,有些事就不能辦得太急了,免得招惹來不必要的誤會。

  再說,怎麼說,小五房這位二老爺的官位也的確是低了一些,若是受到舅爺帶累,仕途艱難,倒為不美了。

  她心中思緒萬千,不多時已是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只是看著善桐白嫩秀麗的容顏,所有念頭又漸漸消散了開去,又問了善桐幾句話,便鬆開手笑道,「好孩子,我家裡沒有女兒,最喜歡水靈靈的小姑娘了。我知道你姐姐要備嫁不好隨意出門的,在西安的日子裡,你閑了就打發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接你到家裡來,帶你騎馬,教你射箭!」

  善桐望了母親一眼,抿著唇只是笑,卻不肯說話。王氏笑道,「您是抬舉她了,她說是說會騎馬,其實又哪裡能和您的身手相比呢。」

  話才說到一半,桂太太已經截入道,「這些虛客氣話,我不要聽!我聽孩子自己的說話。」

  一邊說,一邊又笑著看著善桐問她,「三姑娘,你甭聽你娘的,你就說,你愛不愛騎馬。」

  第一次上門拜訪,已經得到桂太太的青眼,能夠時常到她跟前,陪著她騎馬射箭的,其實已經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尤其騎射本來也是善桐所好,她本該稱心如意到十二萬分,可不知怎麼,這個愛字懸在口中,居然似乎有一千斤重,墜得她一心的酸疼。她猶豫了片刻,又看了看母親,見王氏雖然不說話,但眼神裡帶了淡淡的笑,還有舅母對自己微微點頭,心中不知為何又是一痛,便掩飾地垂下頭擺弄著衣角,輕聲道,「嗯,愛。」

  桂太太頓時笑顏逐開,眾人也都笑道,「到底年紀小,聽說有馬騎,怎麼不肯來了?」

  如此又打趣了善桐一通方罷了,那邊張太太又問起定西的事並朝廷局勢,眾人也都放下善桐,都聽住了。善桐靠在母親身邊,垂著頭望著底下樸素的青磚,長長的睫毛時不時微微抖動,也不知道想些什麼,只覺得心亂如麻,長輩們的對話,卻是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含春兩個字忽然劃破混沌,響在了小姑娘耳邊。她猛地一震,這才回過神來,聽桂太太道。「含春也不是不想上陣殺敵的,是我不許,我說你老實呆著,過了二十歲,有你殺人的時候。這一次你就先把糧草的事辦完了,那也是大功。跟著你幾個世叔到江南去,見識見識這催糧的難辦,你就知道什麼叫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一邊說,一邊又向著王氏道,「正好在總督府裡遇到了楊家宗房二爺,也是過來打點生意的,前回給我送信,說是正好搭伴回來。」

  這年頭,凡是世家大族,都有幾門自己的生意。楊家村自然也不例外,宗房為什麼這樣殷實,就是因為世世代代都將幾門生意握在手心,雖說賬做得清楚,但這裡頭的現金流水能翻出多少利潤來,王氏也能稍微想像。她心中卻先是一動,動到了這上頭,片刻後才想起來:桂家二少爺這一次去蘇州,恐怕是去給人相女婿的了。

  連小四房七姑娘的面都沒有見過,就上趕著去江南給人相看!

  看來,桂太太面上雖然霸道,心底卻還是很清楚,什麼時候該擺架子,什麼時候,又該把面子兩個字,給拋到九霄雲外去。

  只是王氏心中依然惦記權家小神醫的事,對這些細節一時也不大著意了,過了一會,才歎息道,「也不知道二爺買著了多少糧食,這一遭我們村子為了支援大軍,可是把底兒都罄出來了。今年收成要是不好,那就真叫……」

  眾位太太的臉色也都不由得一沉,桂太太過了半晌才歎息起來,「全國米價都貴!都缺糧食!江南那邊也不例外,往年到了豐年,稻米價錢和土一樣賤,今年就不一樣了,本來還想在當地賒買一些過來的,可幾間大糧鋪都開了倉庫進去看了,實在是要空了,餘下的一點也不敢動。總督府親自打的招呼,恐怕今年收成不好,官庫裡糧食是沒多少了。得指著這點子糧食賑災救命呢。」

  屋內氣氛就更差了些,王氏臉色也不由得難看起來,半晌才問,「我們寶雞的白麵,從兩錢銀子飆升到二兩銀子一石!也不知道西安這一帶怎麼樣了……」

  眾人就都七嘴八舌地道,「雖不如寶雞的那樣貴得怕人,卻也很吃不起了。我們還好,家裡有糧食不怕的,街上好些百姓別說白麵,玉米麵都快吃不起了。」

  如此又說上興頭來,竟是近晚時分才陸續告辭。牛姑太太又握著王氏的手再三道歉了,猶道,「改日親自上門來拜。」這才依依不捨地去了。

  一行人回到家裡,才各自洗漱坐下來吃了晚飯,席間米氏便歉意道,「是我們沒用,權神醫來西北這麼大的事,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不然,一定快馬報給妹妹知道的!」

  王氏知道嫂子意思,乃是唯恐自己暗自埋怨哥嫂,忙道,「榆哥也是你們看大的,我如何不知道你們也一樣著急。只是權神醫來得這樣低調,我看除了牛姑太太事先得到消息,別人也都是事後跟著聽說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他人在定西,回頭我親自帶榆哥過去,也是一樣的。」

  這就是親娘了,別說八百里路,八千里路都願意帶著折騰過去。米氏想到自己在老家的長子,鼻子不禁一酸,「可要早點回去,仔細遲了小神醫人一走,那可真就無處去尋了。」

  「明兒去諸姑奶奶家坐坐,也算是全了禮,瞧著驢馬都歇過來了,大後日大大後日就走!」當著自己嫂嫂,王氏也沒有故作淡然。她略帶歉意地看了女兒一眼,順了順善榴的鬢髮,「本該再多留幾天,諸姑奶奶自然帶你到她們諸家在西安的老親那裡走動走動……」

  善榴自然別無二話,眾人又籌畫了許多預案,預備著打動權神醫,讓他出手去救榆哥:實在是良國公的二公子,身份如此尊貴,也不能同一般良醫似的,患者家還要擺出個官宦人家的架子來。

  王氏自從得到小神醫權仲白的消息,那股子興奮勁兒壓抑了半天,直到此時才爆發出來,一時間興奮得連牙齒都要打抖,雖然應酬了一天,但竟絲毫都不覺疲憊,同米氏在燈下籌畫了半日。等王大老爺自衙門回來,也不顧哥哥又喝得微醺,又拉著他將好消息告訴出來。王大老爺立時也激動起來,兄妹兩個又說了一個來時辰,王氏回客院時,已經是過了三更。

  兩個女兒分住客院兩廂——屋內燈火居然都還未熄,王氏此時漸漸冷靜下來,想了想,先進了善榴住的東廂,善榴已是換了竹色連紋的布袍子,靠在竹床背上沉吟不語,雖說做了要睡的樣子,但雙頰嫣紅唇畔含笑,顯然神思不屬,哪裡有半點睡意?

  大女兒也到了思春的年紀了!

  王氏心下又是一暖,含笑在女兒身邊坐下,低聲問,「諸姑奶奶人可好相處?」

  善榴便紅著臉將諸姑奶奶同自己的對話說給母親聽,「人是極好的,雖說婆婆是續弦,但只生了一對女兒,又在江南住著。即使將來我們也到江南去了,想來也斷斷沒有……」

  兩母女輕聲細語地說了好一番私話,善榴又偎到母親懷裡,輕聲道,「這一次出來,倒是值當的!若是榆哥的病能夠治好,咱們就是傾家蕩產了,也都甘心。當時我說什麼來著?時來運轉,很多事心急不得,時候到了自然有個結果。榆哥那樣聰明靈慧,哪裡能沒有他的結果?您就只管等,緣分到了,您看這不是,小神醫人就到西北來了,偏偏就還在定西住著,還要住一段日子……」

  要不說女兒是娘貼心的小棉襖?王氏心情本已經漸漸平復,聽了善榴這話,眼淚頓時又落得同走珠兒一樣。「好孩子,娘心裡的苦,就只有你能明白幾分了!我只盼榆哥能好起來,就是折了我二十年三十年的壽,拿我的命去換,我也甘心的!」

  善榴忙又勸慰了母親一番,回思這些年來的艱難困苦,不禁也落了幾滴眼淚。好容易雙方都平復下來了,才推王氏,「您也看看妞妞兒去。回了家她就靜得很,回來了只說想靜一靜,就把自己關起來了……」

  想到小女兒今日在桂家的表現,王氏心底又舒坦了幾分,若說這些年來,她心頭是蓄了幾萬斤的黃連水,這一次到西安來,這黃連水漸漸地似乎都要放空了,反而要從心底泛出甜味兒來。她擦著眼淚就笑了,「我誇你妹妹,你可別生氣,這孩子真是靈性極了,怨不得老太太那樣愛她……你看看今天在桂家,知道的說她十一歲,不知道的,二十一歲的大人,表現得也沒有那樣得體呢。」

  善榴就笑了,「我吃什麼醋呀,您這話說的,我只盼著妞妞兒比我強得再多些。日後啊,我跟著沾光!」

  母女倆不免相視一笑,王氏又撫慰了善榴幾句,這才起身出了屋子,想了想,見善桐屋內燈火果然未熄,便又放輕腳步,悄悄地進了西廂。

  雖說善桐號稱要靜一靜,但六州同六醜兩個丫鬟又哪裡敢忤逆王氏,悄無聲息就開了內間的門。王氏緩步進門時,只見同東廂一色一樣的一張竹床上,善桐面沖裡躺著,連外出衣服都沒換下。聽到有人進來,也是一動不動的,只是啞著嗓子道,「我一會兒就起來洗漱!」

  聲音又啞,鼻音又重,分明是哭過!王氏心頭一緊,忙幾步到竹床邊上坐下,將善桐翻到燈下看時。果然見得那秀麗的桃花眼,已經腫成了紅潤可愛的小桃子,小姑娘白皙的面頰上不但被壓出了竹條紋路,更是沾滿了淚痕。

  善桐從來倔強,即使是被自己打了一巴掌那一次,也不過掉了幾滴淚就完事了。何曾哭得這麼凶過!王氏心裡頓時酸痛難當,一把將女兒擁進懷中,心痛道,「怎麼就哭成這樣子了!」

  善桐先不說話,只是一抽一抽,不出聲地流淚,王氏百般哄問,她才抽噎著道,「我就是心裡難受!」

  話匣子打開了,倒不用母親再問,小姑娘自己就斷斷續續地招認了。「我、我們家也算是名門世家,和桂家比,差、差不得多少!就是爹的官銜沒他們高,又、又犯得著那樣勢利眼嗎!她以為她是皇后娘娘,還是貴妃娘娘!我、我又不是走街竄巷的貨郎擔子,專要賣給他們家……染了我的裙子,一句不是不肯賠。那是她兒子,還是東宮太子?就是平國公的世子爺,也沒有那樣做派……我們靠她給吃還是給喝呀,要受這樣的氣!」

  一邊說,一邊禁不住又流下淚來,「偏偏我們又想著……又想著……」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伏在母親懷裡,彷若一頭受傷的小獸,斷斷續續的嗚咽了起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8 11:46 PM


第六十四章:酸甜

  王氏心頭,一時真是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無數的話語堵在喉嚨裡,爭先恐後地要往外冒,反而讓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由得善桐嗚咽了一刻,她才捏住女兒肩膀,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頰,和聲道,「三妞,你坐起來。」

  善桐一陣納悶,半坐起身子,還當母親又要以大道理來說教,心中不期然就起了一絲煩躁。

  其實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只是世上這千般折磨,要是知道道理就能毫無掛礙——那反而好了!道理人人都是懂得的,只是懂得道理,也不代表心底不會難過。

  「娘,我……」她就甕聲甕氣地開了口,「其實我——」

  王氏沒有搭理女兒的話茬,她自顧自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你不像是你姐姐,從小就養在身邊,看著娘起起伏伏的,自然而然就懂事多了。從前的事,你知道得也不大清楚。」

  「你父親是元德年間中榜的,當時他也就是二十啷當歲的年紀,尚且沒有說親,你外祖父在京中做個國子監司業的閒職,同他的座師也是同年好友。一來二去,看上了他的人品,便寫信回家,牽成了這門親事。我從福建發嫁到寶雞,全禮不過三天,就跟著你父親回京城居住。」

  王氏的聲音裡就帶上了一絲悵惘,一眨眼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歎了口氣,慈愛地望著女兒,見善桐已經止住了淚水,眨巴著紅彤彤兔子一樣的大眼睛望著自己,便又續道。

  「當時你大伯已經得中,他是二甲進士,未能考中庶起士,外放到浙江一帶為官。你自小在北京打轉,並不知道,王家在南邊也是有數的名門大族。歷代以來,三品、四品的高官是從不曾斷絕的,哪怕是一品、二品,也不是沒有出過。雖說家裡人多數在福建居住,但浙江省是我們祖籍,也不是沒有親朋好友。你大伯在浙江能把事情辦得那樣順,和我們王家是脫不開關係的。」

  這個一臉和氣的中年婦人,面上不免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迷離。「雖說家中也不是沒有姨娘,但你外祖母把得好,你外祖父膝下無非就是你二舅舅一個庶子,餘下兄弟三四人都是嫡出,我又是唯一的女兒。王家門第高,你堂舅年少有為,當時不過三十歲出頭,已經有坐上福建布政使這位置的意思。那是同祖父的親堂哥,你可想而知,我們這一門在族內的風光是有多盛了。你娘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聽到一個不字,雖然也學了千般的管家本領,但當時年輕氣盛,將世情看得很輕,滿心裡只以為這一生就只是這樣順順當當地,不可能有任何波折。」

  「的確也似乎是如此,過門沒有多久,我就有了身孕。如今天下,就算是一般商人戶,這大婦有身子,也要相機提拔一兩個通房,免得家婆給人,反而和自己更不貼心。更別說楊家也是數得上號的人家,當時小四房大爺還在京裡做官,沒有外放到江蘇去呢,他身邊就有了兩三個姨娘……我想來想去,與其等婆婆從寶雞送人過來,倒不如自己先做得大方些。這就給大姨娘開了臉……這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常事。沒有多久,我有了善榴,又過一兩年得了善榆,因……」王氏看了女兒一眼,又頓了一頓,才低聲道,「生善榆時傷了身子,也就給大姨娘斷了避子湯。沒有多久,大姨娘有了身孕,你爹呢眼光又高,我索性就更大方些,見他看著巷口那戶屠戶人家的閨女好,也就給他聘了進來。無非是取個開枝散葉的意思,免得我們家男丁太少了,將來是要吃虧的。」

  「官宦人家,納妾納寵也是常事,在京中那些年,除了四時八節按時打發人回去請安送禮,也很少同你祖母打交道。因我們家規矩,長子都要養在祖母前頭,這也是為了各房公平。雖說我心裡極是不捨,但有你大伯母先例,過了周歲,我就親自把榆哥送回寶雞去……這是我婚後頭一次回婆家。你婆婆問我讀過了《楊家規範》沒有,我說我讀了。她也沒有二話,彼此和和氣氣地,住了幾天,我也就回來了。後來楠哥、梧哥相繼出生,我們寫信回家報喜。你祖母不聲不響的,也沒有一句話,我還覺得古怪,我心想,老太太年紀大了,恐怕是想把人安插進二房,可兩個庶子出生,又沒了話柄,因此有些暗自納悶。」

  往事進展到這裡,其實除了同榆哥分離之外,王氏一生也都還說得上順遂,善桐聽母親歎了口氣,心頭驀地一緊,知道緊接著就是自己出生,大哥發燒……她一時竟有些不想往下聽了。

  王氏卻並不給她喘息的時間,只是歎了口氣,又續道,「再往寶雞去的時候,是我們到河北去了,你水土不服,又吐又拉的。找了良醫來看,經他指點,這是你不適應河北的氣候。當時你舅舅雖然在京裡,但舅母不在身邊,沒個大人照顧我也不放心的。只好把你送回寶雞去,沒想到這一次回去就、就壞了……」

  她的聲音有了一線顫抖,即使是多年之後,依然聽得出那股深深的恨意盤旋不去。善桐心頭不由得一緊,她反射性地揪住了母親的衣襟,聽母親續道。「我的榆哥,本來是最伶俐的,望江次次回去看他,都說他聰明得都有些怕人,不到三歲就認得字,背得出幾百字的家訓……天呀!可我這一次回去看他,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問老太太,老太太還不肯說!硬著脖子說榆哥沒有事,就是出了痘子,燒後恢復得慢了一點。王嬤嬤背著人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當了我請罪,說是自己沒有看顧好。我一點都不肯信!她是老爺的養娘,怎麼能不把榆哥當個眼珠子一樣看待,私底下查了又查我才知道,兩個孩子高燒,從寶雞請的良醫足足有三四位,檀哥燒得更重些,老太太就慌了,親自在檀哥床前看顧。」

  她咬牙切齒地道,「她做成這樣,底下人又哪裡不知道輕重!良醫們先看了檀哥再來看榆哥,我派人上門問了藥理,說起檀哥,頭頭是道,說起榆哥,一問三不知!」

  自從兩婆媳在祖屋上演了一出將相和,這半年來,王氏待老太太不但恭敬,而且處處妥帖,老太太待王氏也是客氣中帶了推心置腹,善桐私底下常想,也許這一層心結也會慢慢隨著時間淡化。直到今日聽了母親的敘述,才知道雖然面上不提,但王氏竟絲毫沒有忘記當年往事,只是將它埋藏得更深了些。

  她想要說些什麼,也許是為祖母分辨,也許是寬慰母親,可話到了口邊,又覺得什麼言語都是那樣地蒼白無力。只得怯怯地牽住了王氏的手,聽王氏續道,「吵,吵了,鬧,鬧了。我連同歸於盡的心都有了,要不是王嬤嬤同望江死命攔著,我能把楊家村鬧得個天翻地覆!我怕楊家麼?楊家也就是個小四房大爺在江蘇做布政使,那又怎麼樣,我們王家也有布政使,也不比楊家差多少!笑話,自己大兒子還要靠我娘家幫襯,她也配和我擺婆婆的款!我豁出名聲不要了,把她打個稀爛又如何——」

  話說到這裡,王氏忽然猛地收住了,她閉上眼,劇烈地喘息了起來,過了一會又開口時,聲音中那露骨的怨毒,已經被克制後的冷靜取代。她的敘述幾乎沒了一點感情色彩,似乎只是以一種旁觀的姿態,復述著當年的往事。

  「可畢竟,我還是軟了……你不知道,我們小五房未發跡之前,最落魄的時候,祖傳的田產幾乎都被賣光了,老太太是拿田地的本去做生意,換了錢來供兒子們上學讀書,赴京趕考。這些田地其實本可以不用賣,但當時族裡你祖父的親兄弟自己貪財來擠,仗著家裡有官,一點點地幾乎都擠光了。後來你大伯你爹當起官來,你大伯為官又清廉得很。做的幾任官也的確窮,倒不如我們進項更豐富些。你爹又是個孝子,我的嫁妝錢他自然沒動,可任上的結餘,幾乎都被他帶回老家賒買這些祖傳的產業。這也是應該的,我沒有二話,可我當時畢竟年輕,我沒想到,這賒買回來的產業,都握在老太太手裡……」

  「手裡錢不夠多,說話就不能大聲。我的嫁妝不少,可也不比這祖傳的產業贏利多。」王氏苦笑起來,輕聲道,「你看老太太多聰明,不動聲色,命脈就被握在手上了。榆哥科舉已經絕望,要再被我牽累,將來分家時二房吃了虧,以後他拿什麼營生?難道專靠舅舅過活?我是他娘,我不能不考慮……這一口氣,思前想後,我忍了!」

  「沒想到我忍了這口氣,老太太還要反過來數落我,說我故作賢慧,明明楊氏規範說得清清楚楚,除非四十無子才能納一妾。我非得給你爹納妾,說我行事自作主張,眼裡沒有她這個婆婆——當時又吵得快翻了天了。你兩個嬸嬸看熱鬧都快笑死,我記得清清楚楚,牆倒眾人推,你三嬸還好一點,面上幫著勸勸架,回了家再幸災樂禍。你四嬸是恨不得再把事情鬧得大些,架秧子兩邊撥火……恨不得我們二房就和老太太鬧掰了那才好呢。這些事,你也要記在心裡,除了親親的一家人,世上再沒有誰是能信的。沒事的時候,個頂個的和氣,有事的時候就看出來了,礙著了他的路,別看面上笑著,其實心底巴不得你出醜呢!」

  她自言自語地又重複了一遍,「要礙著了他的路,別看面上笑著,其實心底巴不得你出醜呢!」這才續道,「雖說當時鬧得難堪,但後來總算,不想讓外人看笑話。還是把場面圓過來了,我認了錯,老太太明知道我心裡恨著她,面子上也和我做起戲來。本想把榆哥帶走,可也不知道任上情形如何,王嬤嬤說,剛燒好的孩子,也不敢隨意搬動,恐怕去了生地,更容易嚇傻了。再過上一年半載,沒准就慢慢地好起來了。我明知道這話多半是在寬慰我,可我,可我……正好你回了老家,也天天見好。我就把你們都留在老家,自己去了河北,三年後人滿回京,我就派人把你們接過來了。我想,我人生中最落魄最低沉的三年也就過去了。等你們到了京城,我好好給你大姐說一門親,為榆哥物色兩個醫生,治得好也好,治不好,我的嫁妝多生發一些,將來就靠祖產,也能夠他過一世了。有姐妹兄弟們照看著,不會讀書又如何,保他一世富貴平安,我還是有底氣的。」

  「沒想到,你們才剛到京城安頓下來。轉過年就得了噩耗,你們堂舅牽扯進上層爭鬥做了棄子,整個王家都跟著倒楣……上頭的貴人們就只顧了你堂舅,保了他一個太中大夫的虛銜回家養老。底下也是為他勤懇辦事的人,就顧不得理會了。這倒也沒什麼,只是你舅舅……唉,官場上的事,說了你也不明白。他平時很得皇上看重,難免得罪了些人,落井下石之餘,竟有被免職永不敘用的危險。我們千辛萬苦,塞了五萬兩銀子給東宮身邊最說的上話的連太監,東宮這才抬了抬手,把他平調出來做個通判……」王氏越說越是悽楚,「這一下是快把我們的家底給掏空了——沒有做過親民官,手裡的錢就是不多。大部分又補貼了家裡,現如今是不指望分家,都要指望分家了。」

  善桐幾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母親也有會犯錯的時候,甚至於也有落魄、悽惶的時候,似乎不管兩房處境多差,不管她多麼憔悴、疲憊而傷心,卻總是智珠在握,行事大有章法。可聽母親說起了往事,雖說她對當時自己的心情並無一語著墨,但只聽語氣,她又如何不明白母親當時的煎熬?一時間,她只覺得眼前的母親似乎矮小了不少,又似乎蒼老了不少。卻不再是從前那幾乎無所不能的完美形象……她吞了吞口水,又無聲地鬆開了手,讓王氏調整了一下姿勢。

  「那年春天,我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就在我以為人生中最落魄也不過如此的時候。進了四月,楠哥、梧哥進學讀書,梧哥連連受到褒獎,先生們都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奇才。有知道我們家底細的,還拿梧哥和小四房大爺相比……」王氏苦笑了起來了。「二姨娘本來一向是很聽話的,可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到了這時候,她就有些輕狂了,對我也不如以前那樣畢恭畢敬。她心裡清楚著呢,梧哥和她也親,以後有了出息,忘不了她這個生母……那一天我偶然經過她房門口,就聽見她同大椿說話,籌謀著要老爺給她請個誥命,封個七品抬了二房,也好和家人做一門親戚來往。她倒是看得透,她說,你爹雖然看她平常,可很看重梧哥,沒准看在梧哥面子上,是能准的。」

  「我那天回到屋子裡,怔怔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話說到此處,王氏的聲音反而沉靜了下來,連一絲一毫多餘的情緒都不再有,她幾乎是輕聲細語,可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我想我一生循規蹈矩,哪件事做錯了。憑什麼上天這樣對我,和婆婆不貼心,和丈夫也不算太貼心,和娘家人倒是貼心了,可我沒仗上一天娘家的勢,還要受娘家人的連累。親兒子是嫡長,又聰明成那樣,順理成章就是錦簇前程,可又半路病了一場,變成這樣。大女兒花一樣的人品,受此風波牽連,本來可以說成的人家也說不成了……我是得罪誰了,憑什麼我的日子就這樣難熬,人家的路都順得不成,到了我這裡,卻是事事不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任誰都要和我作對,憑天地良心,我對不起誰?兩個妾,我待她們刻薄了?我攛掇著你爹和家裡離心了?」

  儘管事隔多年,王氏談起來當時的情緒,語調甚至有幾分漠然。但她的不甘與無奈,卻已經狠狠地撞進了善桐心裡。她還是第一次這樣直觀地瞭解到母親當年的王時,這些事對於她來說,一向是有幾分模糊的故事。她沒有想到僅僅是七八年之前,母親還有過這樣一段傷心的王氏,甚至,甚至……

  從她的敘述裡,小姑娘敏感地感覺到,在當時,母親的精神,甚至都有了崩潰的危險。

  「也就是在那天,我對自己發誓。這一天將是我王光庭一生最落魄最見不得人的日子,我走了五年背字,從此之後我再不走黴運,是我的,我要得回來,不是我的,只要為了這個家,厚著臉皮跪在地上,求我也要求來,昧著良心殺人放火,我也奪過來!」王氏一把攥緊了女兒的手,放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什麼名門閨秀,我不要這樣的幌子!我娘家不行了,我就當我沒有娘家,你哥哥讀書不行,我就當我沒有兒子……」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孩子,在那天晚上娘才明白,臉面?臉面都是不值錢的!越是不要臉,你的路就走得越順……這個道理你一定要明白。我不是讓你從此以後連一點廉恥都沒有了,四處撒瘋賣味,可你得明白,你想著求人,你想著攀高枝兒,你心裡有所圖謀的時候,你就顧不著臉面了。等你往上爬了,你到了高枝兒了,你有整年整年的時間來拾起你的臉面。可你要為了臉面不肯彎腰,將來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時候,有的是呢!」

  「今天在桂家,娘受了氣沒有?有。桂太太在西北呆得久了,哼,真把自己當盤菜了。招待客人,自己不在屋裡待著,還去騎馬射箭,把客人晾在一邊自己進屋換衣服……她是把我們當成了打秋風的窮親戚,還是來巴結她的小官太太?桂三少爺闖了禍,我們說不要緊是我們客氣,她連一句話都沒有,還不叫自己孩子賠罪……才誇了你一句,忙不迭就說起了小四房的七姑娘,是擺明瞭看不上咱們家。可瞧著你好了,轉眼間又令你常常過去陪伴,呼之則來揮之即去,頤指氣使的,這是把我們整個小五房都看得小了。」王氏斬釘截鐵地道,「可咱們家就是這樣,第一嫡弱庶強,第二弟弱兄強,第三老太太又偏心長房。這些事是娘造的孽,可得你背在身上,娘知道你也委屈。但你沒有辦法!你必須擔起來!你是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娘不和你見外……」

  善桐哽咽了,她緊緊地回握著母親的手,「我沒有推諉的意思,我知道除了我您也不能指望誰。娘,我不委屈了,我、我真不委屈了。我就當今晚是我……是我一生最落魄最低潮的日子,我,我以後再也不把臉面當回事……」

  話到了最後,到底還是帶了一絲細細的顫抖。

  王氏心底驀然泛起了一陣不忍。

  自己在三妞這個年紀,何曾知道愁字怎麼寫?嬌生慣養金尊玉貴,每日裡最大的煩惱,就是堂姐妹們又裁了花樣翻新的衣裳,打了自己沒有的新首飾。三妞自小在這樣窮苦的地方長大不說,才剛剛懂了點事,就要彎下腰來,為了今後長久之計,忍著輕視表現自己……

  她又怎麼不明白女兒的淚水,不僅僅是因為桂太太的驕橫,更是因為明白自己要忍著耐著去巴結這樣驕橫的桂太太,尊嚴受了挫折。覺得自己要比桂太太更惹人討厭,反而更自厭起來,又因為桂家分明更有意于小四房,有些出師未捷的積鬱——

  這孩子肩上已經擔了太多東西了,沉重得幾乎都要把她稚嫩的肩膀壓垮!

  「我沒有怪你!」她撫上善桐的臉頰,禁不住摩挲著那細嫩的肌膚,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將善桐的淚抹去了,再撫出笑靨來。「娘不後悔,這些道理,你現在明白,比以後明白來得更好……娘不後悔……可娘也不是一門心思要賣女求榮,之前看重桂家,是因為看重二少爺的家教同老九房的名聲。可現在老九房分明更看重小四房,作風……也實在是令人看不上眼,很多事,咱們也不必一頭熱,一味強求。桂家這門親事,沒緣分就算了!」

  善桐頓時驚愕地瞪大了眼,聽母親續道。「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才嚇了一跳,權神醫這些年來,據說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也不求他如何,不求榆哥能聰明成什麼樣。只要他不結巴,能讀得進書……你們姐妹又何必這麼辛苦?我心頭肉一樣的女兒,若不是不得已,為什麼要搶著嫁進高門給婆婆糟踐?你自己捨得,我都捨不得!」

  善桐的眼睛又熱了,她悶悶地叫了一聲娘,將頭埋進王氏懷裡,便再不肯說話。

  這一夜,西廂的燈火亮到了天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8 11:47 PM


第六十五章:超卓

  第二日起來,王氏就沒讓善桐跟著自己出門,只是帶了善榴,到諸姑奶奶夫家坐了小半個時辰也就回來了——官場上行事素來是有規矩的,雖說諸姑奶奶所適的這一戶肖家,也有四品的世襲將軍之職,但如今空頭將軍也多。這戶人家並不算多麼顯赫,以王氏身份,上門拜訪是楊家行事客氣處,若還久坐,未免就太把自己看得低了。

  「為人處事,就是細微處最見學問了。」得閒了也教導善桐。「都說低頭娶婦,抬頭嫁女。當然諸家人也客氣,燕生那孩子還特地到定西給你爹相看過了再回的甘肅。但我們也不能太跌你姐姐的面子,娘家人一言一行,關係著女兒在婆家的臉面,因此是最需要慎重的。」

  到了第三天,諸姑奶奶又上門回訪,王氏也不擺長輩架子,和和氣氣地留她吃了一餐飯,又放她和善榴閒話了多時,這才親自送出門去。回來和米氏說起來,都很滿意,「諸家這才是真正的大戶人家做派,說起來這位也是四品夫人了。雖說沒有實權,擺架子也不是擺不起來。可大家都這樣客客氣氣好來好往的,才是做親戚的正道呢。」

  米氏就想到自己成親沒有多久,還在老家居住時,同自己娘家來往的事情。按了按眼角才道,「就是這個理了,也是因為素日裡看著她家教不錯,諸家這門親,我才沒有說話。不然,甘肅那樣窮,倒不如說回老家去,好歹虎老威風在,我們王家說話,還是有幾分管用的。」

  她又壓低了嗓音,略帶了一線詭秘地道,「聽說大軍陷邊日久,未建寸功,皇上很不滿意。已經命令大皇子在京郊操練禁軍,竟是大有臨陣換將,取而代之的意思。若是真有這一天,恐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雖說自己這一房和大皇子素來往來得不夠頻密,即使大皇子上位,也未必會重新扶植大哥。但堂哥也是親戚,自然都是盼著家裡好的——可王氏想到小四房大爺隱隱約約,也是個不大高調的東宮黨,一時間卻是又喜又憂,沉默了一會才道,「算了,男人家的事,管不了那麼多。這一次來西安,我看諸家對善榴也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的,回頭再往來幾封信,最好今年秋天就把事情辦了。到時候大哥來不了,大嫂一定要來寶雞吃喜酒!」

  米氏沉吟片刻,卻沒有立刻答應下來,王氏心中一緊,又低聲道,「家裡真的難到這份上了?」

  「不是不是!」米氏忙道,「就是王時那孩子,平時他爹也不管著,饒是我在呢,他還東奔西跑的沒個正形。我要一走半個月,只怕是又翻天了。你也知道,你大哥沒帶姨娘通房在身邊,什麼都是我來打理,我要走了,爺倆起居還真怕沒人管著!」

  她歎了口氣,又帶了幾分推心置腹地道,「你大哥今年四十歲了,心裡有數的。王時呢,雖然浪蕩,但我們管得嚴,他也不敢到花街柳巷裡去走動。成親前又不好給丫頭開臉的,眼看著孩子一天一天地大了,我是怕我一走啊……」

  王氏會意地點了點頭,「這可要看緊了。要不然,以後說親也難看。」

  姑嫂相得,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米氏嘀嘀咕咕,「我也給他看中了兩個,不過這都是日後的事了。要是媳婦懂得做,我也樂得不開口……我看著這一次善榴過來,她身邊兩個丫鬟也大了些,又都生得平常,你心裡也要有數,及早預備了送到孩子身邊,讓她降伏上一年半載地再跟著過門,也不至於要用人了還不湊手,要到外頭現買,那就沒什麼大用了。」

  這實在是老成之語,實在是世家大族害怕公子哥兒們按捺不住寂寞,在孕期出外沾花惹草,惹了一身的病回來。因此一旦媳婦沒有預備,婆母賞人,根本是順理成章,容不得一絲抱怨。王氏想到自己提拔了兩個通房,卻偏偏還受到婆母的埋怨,心裡真是五味雜陳,歎了一口氣,才懶懶地道,「老太太的性子,嫂子也不是不知道,最是古怪的。我怕這邊預備了人,那邊她看見了,面上不說,私底下對我又添埋怨了。」

  米氏也苦笑起來,正要說話時,外頭又來人道,「衛總兵太太下了帖子來,說問太太並姑太太明日得空不得,若得空,她帶少爺並表小姐上門拜訪。」

  王氏心中一動,頓時就想到了牛姑太太對善桐那特別的喜愛。——就是米氏也看出來了,她打發了來人,便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在西北行事,從來沒人越過桂家的,桂太太對三妞發生興趣。就算衛家也有意說三妞,那也得先讓桂太太挑完了再說呢……這位衛太太,心急了點吧?」

  「三妞今年才十一,頂上還有一個姐姐呢,現在提婚事,也還太早。」王氏就像是從來不知道桂太太幾個兒子都到了說親的年紀一樣,恬靜地笑了。「桂家和楊家,畢竟也是大家了。沒有這姐妹嫁兄弟的,他們家二少爺不是去江南了?你看桂太太滿口的小四房七姑娘,是做什麼去的,不用多提啦。要是二少爺說了小四房的七姑娘,三少爺便不會說楊氏女。不過年紀還小……先這麼拖個一年半載的,也還無妨了。」

  米氏隔著窗戶,望了眼亭子中的兩姐妹,見善桐手執玉管正襟危坐,屏息靜氣地描紅練字,一邊善榴垂頭做著針線,便不由羨慕道,「我真是沒有女兒的福分,就連姨娘生了兩個也都夭折了。不然,真恨不得有這兩個玉娃娃在身邊做伴,多陪些嫁妝我也甘心的。」

  一時又指點王氏,「不過衛家倒的確殷實,和牛家走得也近的。怎麼說那是皇后娘娘,要活得久,將來一個太后跑不掉的……就命薄,牛家也敗不了。要是衛少爺沒那麼頑皮,西安城內想著和他們說親的人家要更多些,就是現在,也並不少……」

  「你總是旁觀者清。」王氏就笑了。「可我看那天在桂家,話怎麼就那樣少——」

  米氏的臉暗了下來,「雖是姑嫂,可她們看得起你,未必看得起我。唉,還不都一樣,到了京城,她們要挖空心思和一品太太們來往,也會照樣被看不起!」

  這話簡單樸素,倒是將王氏心頭一個水泡一針戳破了,她又沉默了半日,才淡淡地道,「會好的!時來運轉嘛。連權神醫都能等到西北,還有什麼等不到的?」

  本來王氏心急著要動身,第二日就要回去,偏偏牛姑太太說要來,也只好等了牛姑太太一天。順便就又給桂太太發了辭行的小箋,不想桂太太很當真,迅速回信,請善桐明日到桂家,履行一道騎射的諾言,才肯放她回去。王氏無奈之下,只得又把行程往後推了兩天,米氏倒很高興,「——正好王時也該從法門寺回來了,索性見一面再走。」

  牛姑太太這一次來,來得很客氣,她帶了一匹八寶緙絲的料子來做登門禮。

  「雖說也不是什麼難得的物事,但西北市面上也是少見的。是今年娘娘剛從宮裡賞出來的,花式呢又新巧,一般緙絲的料子,多半都是福壽紋的。這樣花花草草的,據說都是給小公主們、小皇子們做大節下鮮亮衣裳,我們也難得見到。」牛姑太太一臉的笑,一邊就沖善桐招手,「偏巧我們家又沒有女兒,表姑娘呢,也不愛這些花兒草兒的,我一拍腦門,正好給大姑娘、三姑娘做幾件衣服穿。」

  牛姑太太和桂太太一比,真是被比得無比懂事文雅,就是賠罪,都賠得很體面。

  王氏見善桐有一絲猶豫,便不動聲色地遞了個眼色過去,善桐也就挪動到了牛姑太太懷裡,一邊被她揉搓,一邊乖巧道,「多謝伯母賞賜。」

  「真會說話!」牛姑太太摟著善桐,簡直一臉開懷,又瞥了兒子一眼。「這個小孽障,回家我就放下臉說他了。楊太太您別往心裡去,他從小性子野,我要管教,他爹還說,這要上戰場的男孩子,寧可是調皮些的。如今也就是他爹不在,才有些沒規矩,等他爹回家,知道他在外頭炫耀武藝,他就有得疼了。」

  王氏略帶掂量地瞟了衛麒山一眼——也不好意思打量得太明顯,她握著嘴笑了,「不妨事的,都是孩子嘛。等到大了,上了戰場了,漸漸也就懂事了。現在是有勁沒處使,這才調皮些。」

  這話是說到牛姑太太心坎裡去了,她一拍大腿,「楊太太就是有見識!」

  就笑眯眯地望著衛麒山道,「你要是再淘氣,就把你送到你爹旗下,做個大頭兵讓你上陣殺敵去,看你怕不怕!」

  衛麒山脊背一挺,病懨懨的態度頓時一掃而空,那股漫不經心的精緻,也為躍躍欲試取代,他雙目晶亮,朗聲道,「娘要是捨得,我明日就走!」

  可牛姑太太又如何捨得?幾個長輩都對視一笑,牛姑太太又拉過身邊的一位小姑娘,向著米氏道,「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是想托您的。知道您針線好,據說當時在福建也是極有名的,我這裡這個小姑娘呢,平時沒事也就愛刺兩針,西安城裡找遍了,都沒有看到好的繡娘可以教她。一時半會也請不到什麼好的,知道您懂行,還想請您在福建給物色一兩個,我這裡先讓她謝謝您了。」

  這是個極其清俊優雅的小姑娘,今年大約十二三歲,同善桐是一樣年紀,只是出脫得極為超卓,瓜子臉上一雙大得都有些驚人的眼睛黑白分明,眨一眨就是一個故事。漫說長輩們,就是善榴善桐,一望之下都大為傾倒,通了姓名才知道,這是牛姑太太堂弟的女兒,因母親早逝,父親沒有續弦,牛姑太太不忍得她無人教養,特地從老家接在身邊撫養的,閨名喚作琦玉的。此時聽了堂姑的說法,便站起身徐徐一禮,輕聲道,「麻煩王太太為琦玉操心。」

  王太太自己沒有女兒,一見之下,早忍不住拉起來一陣誇獎。又細細地問了琦玉的出身年紀,因查知她父親並無官職,母親也非系出名門,心下暗歎了口氣,卻也愛不釋手,笑道,「我真是沒福分,沒能生個這樣的女兒呢!」

  又向牛姑太太道,「放心,這件事舉手之勞,一定為您辦好。如今捎信回去,若是得便,一兩個月就有回信的。」

  牛姑太太笑著點了點頭,自然和王氏等人說話。她像是很疼愛琦玉,見她站著多少有些害羞,便打發她,「和姐妹們一道玩去吧。仔細別給人添麻煩了。」

  善桐忙笑道,「哪裡的話呢!琦玉姐姐生得這樣好看,就是看都看得心曠神怡的,又哪裡會添麻煩!」

  她就像是完全忘記了前一天的低沉,拉起琦玉的手,就同善榴一道進了裡屋。牛姑太太看了衛麒山一眼,嘴唇動了動,倒不曾說話。王氏和米氏一律微笑,只做看不見。

  雖說善桐心底記恨衛麒山,今日連眼尾都不肯看他。但對牛琦玉,她卻沒有多少妒忌的心思,稍微交談下來,只覺得對方又文雅,說話又大方得體,又博學得很。琴棋書畫,雖不說專精,但似乎在書畫上極有心得。她這半年來每日裡也臨字帖,一來練字,二來磨練心志,最近正覺得怎麼練都沒有進益,十分枯燥。才說了幾句,就拉著牛琦玉去看自己寫的字,又請教她,「都說得了神韻,才算是能夠出師了,可我一向也練得用心的,就不知道怎麼回事,不但沒有進益,似乎反而越寫越差了。」

  牛琦玉先還有些怕羞,如今說到書法,反而容光煥發起來,一點羞澀,也丟到了九霄雲外去。她一邊徐徐研墨,一邊柔聲細語地解釋給善桐聽,「這練字就是這樣,講究一個水磨工夫,又要用心,又不能著急。我走火入魔的時候,成日裡只想著,這一橫要怎麼寫才好看。反而進益不快,後來心思緩下來,只是想著陶冶情操,漸漸的倒有些樣子了。正好我和你練的都是前朝唐六如唐大家的字,我看你寫得有些樣子了,只是轉折處還透了著急,你看——」

  一邊說,一邊揮筆寫了一個楊字,果然是柔媚中隱含機鋒,以善桐眼光來看,已得唐寅字體幾分真傳。

  兩人說得興起,善榴倒落單了,她也不在意,囑咐丫鬟們上了茶點,自己打點了針線來埋頭繡花。小姑娘們說得熱鬧了,善桐又大笑起來,拉著牛琦玉的手笑道,「琦玉姐,你雖然只大我一歲,字倒是比我寫得好多了!我要向你學呢。」

  牛琦玉本來害怕善桐高門嫡女,年少氣盛,覺得自己寫得不好,暗地裡生氣。見善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坦蕩蕩地稱讚自己,不禁也大起好感,抿唇一笑,紅了臉向善桐透露,「愛寫,多練,就寫得好些。我不愛繡花,每回都要堂姑過問了,這才拈起針來……」

  「可不是了,我也正是如此!」善桐一拍大腿,更覺得投緣了。「有空閒的時辰,我是寧願多看幾本書的!」

  與牛琦玉又說了幾句閒話,牛琦玉與她也熟慣起來。究竟這兩個小姑娘身份地位大不一樣,彼此間毫無利益衝突,因此交好得也快。沒有多久,牛琦玉就紅了臉,羞怯地打聽起了前幾天那場衝突的始末。「表弟還從來沒有氣成這樣呢,回了家憤憤然的,只說你口出不遜。還說,下次要給你顏色瞧瞧。」

  善桐不屑地噴了一口氣,「我怕他呀?」

  就連說帶比,將桂家的那場小風波告訴給牛琦玉知道。

  牛琦玉頓時蹙起眉來,「你可別小看了他,大家都知道他厲害,又有桂家三少爺跟他一道。平時很少有人這樣回他的嘴的……把他的性子挑起來,你吃虧呢!」

  善桐已非昔日只知逞勇鬥狠的吳下阿蒙,想到若是衛麒山一再挑釁,自己多半也難免麻煩,一時間也有些煩惱,並不曾嘴硬,只是傷腦筋道,「唉,這可怎麼辦,總不成還要我和他賠不是吧?」

  牛琦玉握著嘴想了想,大眼裡閃過了一絲狡黠,她伏在善桐耳邊,輕聲道。「他啊,什麼都不怕,最怕女孩子的眼淚了。平時專揀男孩們嚇,就是怕惹得女孩子哭起來,偏偏呢,有時候又忍不住,嗐,還是個孩子罷了。我剛到西安的時候,他也嚇唬我來著呢,我當時倒不怕的,可故意哭起來。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一個勁給我賠不是呢。下回呀,遇到這樣的事,你就……」

  善桐一邊聽一邊笑,「沒想到你也這樣壞!」

  她又歎了口氣,「唉,可惜,也不能做得太過分,不然回了家,娘又要數落我了。」

  牛琦玉面上掠過了一絲快得幾乎難以發覺的羨慕,她略頓了頓才道,「說的也是,不比堂姑倒是寵我的,我怎麼欺負麒山,她都笑眯眯不說話……唉,有娘真好……」

  雖說似乎是在誇耀牛姑太太對她的偏疼,但小姑娘周身,顯然就多了一絲落寞。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8 11:48 PM


第六十六章:英雄

  送走了牛琦玉,善桐還有些意猶未盡,和善榴議論過了,「天底下也有這樣好看的小姐姐,又這樣溫柔。」

  又跑去和王氏說,「真不知道西安城裡還有這樣清秀靦腆的小姑娘,牛姑太太還誇我們呢,就是一個琦玉姐姐,都夠她看的啦。」

  王氏和善榴、米氏都看著善桐笑,笑完了米氏才說。「傻孩子,你當她為什麼被養得那樣嬌貴,那是牛家預備了要嫁進東宮去的。所以才特地從福建請師傅來教繡花,她不漂亮不溫柔,那還成何體統?」

  善桐一怔之下,才明白自己畢竟是比大人們少了幾分遠見。沒能見微知著,看透事情背後的深意。

  「要做太子妃,那她的出身還是矮了幾分呀。」她就怔怔地道,「能壓得穩後宮嗎?」

  「能不能,那是選秀時候的事了。」王氏淡淡地道,「不過,她生得太美,出身又不夠,恐怕牛家人也未必會選她。他們自己內部,肯定也有紛爭有比較的,還得看當家人怎麼說了。要瞄準的是皇后的位置,就得尋覓一個穩重平和些的,出身高些的。恐怕牛姑太太嬌養一場,也只能落得一場空了。」

  米氏又恭喜王氏,「看來妹夫在定西幹得不錯,你還是有福氣。」

  這一次善桐倒是很快也想明白了:衛麒山剛剛從定西回來,自己父親是紅是黑,他自然是最清楚的。牛姑太太對在自家這樣熱情,只怕還是因為父親受到了上級的好評。

  「這些年來,看在他小四房堂兄並我們家的面子上,一般人倒也不大為難。」王氏唇邊不禁含笑,「他年紀也輕呢,且慢慢來吧。」

  她歎了口氣,又道,「權神醫在定西也好的,這個人忙起來就顧不得吃飯睡覺,身邊帶著的兩個小廝又不敢怎麼勸,能給他把把脈,那是最好。免得累壞了身子,也不值當。」

  一時又和王氏說些京中的事,這兩個官太太久居京畿,別的不說,對京城人事還是極熟悉的。一時間權家長許家短,焦家這個,秦家那個的。善桐聽得幾乎要掩耳疾走,索性退到一邊安靜練字。第二天一大清早,桂太太就派人來接她過桂家去。

  今次上桂家,桂太太邀的是善桐一個人,王氏也沒跟著湊熱鬧的意思。只是打發善桐換了一身貢緞裡素紗面的短打,淡淡地道,「這是你舅母和我趕著給你裁的,畢竟是長輩針線,你要仔細些。」

  娘這幾天累成這樣,得了閑抽空還要做衣裳,善桐撫著衣襟,不禁感慨萬千:也不知道娘通身的精力是從哪裡來的,居然面面俱到至此。

  桂太太這一次根本都沒有在堂屋裡等候,轎子進了二門落地,僕婦便把善桐領到了另一條路上,東拐西繞的,竟又出了二門,進了個大校場。桂太太直接就在校場邊上,一邊刷著一匹大白馬的鬃毛,一邊對善桐笑道。「你來了!」

  見善桐打扮清爽,她又是一笑,「我還當你沒帶騎馬的衣裳來,特地把含芳的衣服翻了幾件出來改小了。這樣看,倒是白預備了。」

  善桐此時面對桂太太,不知怎麼,反而更落落大方,更放得開了。她雖然還有些不服氣,心裡想著要撐住楊家的面子,但少了想望,反而更揮灑自如,含笑承認,「也都是娘和舅母熬夜趕出來的,出來的時候沒想著要騎馬,的確沒帶。」

  也沒等桂太太回話,她就踮起腳尖拍了拍大白馬的身子,笑道,「這是要給我騎的嗎?」

  只聽得嘶鳴一聲,馬兒長長的尾巴甩過來,要不是善桐躲得快,險些就要被掃到了臉。桂太太笑個不停,「不行,這馬性子烈,你和它也不熟,我怕你出事呢。你騎的馬兒在那邊。」

  便有人牽了一匹棗紅色的馬來,善桐留心一看,見它是騸過的,倒的確是放心了些。她握住馬鞍,也不要人扶,輕輕巧巧就翻身上馬,看桂太太騎的那匹大白馬,不但沒有騸過,比自己的馬兒又更高大了幾分,心下倒是大為欽佩,「沒想到桂伯母居然能降得伏頭馬。」

  桂太太眼神大亮,笑著贊道,「嗯,是個懂行的,你沒訛我呢,平時在家也常常騎馬?」

  若真不會,訛了還怎麼下臺?善桐心中不免一笑,口中卻甜甜地道,「平時要學的東西多了,也就是十天半個月,才騎一小會兒。要讀書,要寫字,要繡花,要學管家……嗐,能騎就不錯啦!」

  兩人說話間,已經彼此相隨,在校場裡跑了幾個圈,桂太太多少有些不足,一邊帶著善桐往校場外頭跑去,一邊道,「我們家含芳和麒山今兒也在兵營那邊,帶你去瞧瞧吧,要射箭也得往那裡去,家裡還是小了,有些施展不開。」

  雖說西北民風較為粗獷,時常能見著女子拋頭露面地在外行走,但似桂太太這樣撥馬就出門的女眷,也的確還是不多。善桐一面有些憂慮,一面也的確大感新鮮,一抖韁繩跟在桂太太身後,一邊笑道,「噯,我就跟著伯母了,伯母就是把我賣了,我也跟著您。」

  「你這孩子,多會說話!」桂太太朗聲大笑,自邊門出了元帥府,便道聲跟好,一夾馬肚子,放馬跑了起來。善桐忙縱馬跟在後頭,兩人一前一後,很快就出了城中最繁華的地帶。又越過了一片破舊不堪,居民蓬頭垢面的貧民窟,眼前依稀就可見東北角城,一併連天的兵營:西北軍事重,這片兵營儼然是建成幾年都沒有撤銷。久而久之,眾人也習以為常,都以城北大營呼之。

  見了兵營,桂太太才緩了馬速。這個貴婦人又是一臉的容光煥發,看起來似乎才三十出頭,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一邊誇善桐,「嗯,你懂得學是好事。女兒家的心思不能只放在刺繡上,讀書寫字也好,騎馬射箭也好,算賬管家也好,都要拿得起來。不然出嫁了有事,只會哭,只會繡花,那有什麼用?——唉,不過有時候,有本事也沒辦法,你看老百姓日子,是眼看著就窮苦了。這還是省城呢,鄉下地方,只怕更難過些。」

  善桐前幾日第一次見桂太太,可以說是又不喜歡她,又有些怕她。今日裡不知怎麼回事,居然覺得桂太太其實也滿和藹可親的,作風爽利大膽,也有種說不上來的魅力。她也跟著歎了口氣,低聲道,「朝廷打仗,第一個苦的還不是百姓!」

  桂太太深以為然,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格外留神又看了善桐幾眼,帶她從營房間穿過,沒有多久,就見到城牆下一大片空地,有許多兵士在其中撥馬為戲,似乎有些在打馬球的,也有些對著箭靶,射那沒箭簇的木箭,以此練習武藝。

  見到桂太太,眾人都抱拳行禮,卻並不下跪,桂太太也不介意。帶著善桐又往外走了走,再繞了個圈,才見到一個寬大的校場,卻幾乎都是空的。

  「這是你伯父親衛們平時演習的地方,眼下人都到前線去了,空蕩蕩的,我倒是時常過來。」

  桂太太一邊介紹,一邊拿過一把小弓來遞給善桐,問她,「一點都不會?」

  善桐倒是玩笑般學過些皮毛的,此時試著將弓拉開,居然可以拉滿,不禁一陣喜悅,沖桂太太炫耀道,「您瞧,我能拉滿呢!」

  桂太太不禁捧腹大笑,她還沒來得及說話,校場外頭已經傳來桂含芳同衛麒山喘不上氣的笑聲,善桐面上一紅,訕訕地收了弓。聽桂含芳一邊笑一邊道,「哎呀,三世妹真厲害——這是我六歲學射箭時開的弓,你居然能開滿呢!」

  「好了,人家是女孩兒,能和你比?」桂太太笑夠了,才直起腰喝了桂含芳一句。

  善桐既然一無所求,自然也懶得討好桂太太,她就紅著臉策馬靠近桂太太,「伯母!您瞧兩位世兄又要欺負我了!」

  桂太太倒是看她可愛,笑眯眯地道,「好,我罰他們——含芳,去取硬些的弓,並一些棉花箭來。我記得你帳篷裡還有些的。」

  桂含芳便怏怏地撥馬去了,桂太太這才對善桐道,「你別小瞧了他,雖然他小,可五六歲起,一年有竟半年在這裡住的。自己的帳篷自己收拾,和他大哥、二哥一樣,都是好樣的。我養兒子,同你娘養女兒一樣,別看年紀小,可從不嬌慣。」

  這話就有些味道了,善桐心裡似乎品出來了,又覺得不信。她索性也不多想了——也不敢多想,隨口敷衍了幾句,便央求桂太太,「您說,我今兒能學在馬兒上射箭麼?這個我在楊家村的時候看桂二哥並許家那一幫子鐵衛做過,好好看呢!」

  桂太太直笑,「你還是好好地在地上練吧!我怕你兩手一抬就得摔了。」

  衛麒山此時也縱馬過來,繞著善桐的馬兒來回穿行,逗得棗紅馬一陣不安。他雖然騎的也是騸馬,但畢竟騎得熟了,善桐有心閃避都躲不開,半日裡才得了空縱馬出去,氣鼓鼓地白了衛麒山一眼。偏偏並不理會他,只是和桂太太說笑。桂太太說了衛麒山幾句,見衛麒山似聽非聽,也就不管他。

  不一時,外頭士卒們忽然鼓噪起來,桂太太眉頭一皺,扔了一句,「你們在裡面不要出去,我去看看!」便轉過馬頭出了小校場,善桐手裡拿著小弓同些棉花箭,一時很有些技癢,想要試著在馬上射箭。可看了衛麒山一眼,又怕自己射得不好被他笑了,只好撥馬在小校場一頭呆立:卻是無論如何也捨不得下馬了。她其實很喜歡騎馬,只是在家總是太忙,又不願給大人添了事。今日之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摸到馬鞍呢。

  她不去招惹衛麒山,衛麒山卻自然是要來招惹她的。沒了桂含芳幫襯,他也並不害怕,慢吞吞地撥馬到她身邊站著,他就笑了。

  「你膽子不小呀,三世妹!我還當你見了我就要跑呢!」

  善桐掃他一眼,面帶寒霜並不說話,衛麒山眨了眨眼睛,帶了一絲病容的面上又現出一縷笑來,他輕聲道,「嗯,你想學射箭?我可以教你。」

  一邊說,一邊就從身後解下弓來,又慢條斯理地抽了一支羽箭,動作俐落爽朗,倒是顯得格外矯健。善桐不禁看著他,卻還不願搭理他。衛麒山笑著沖她眨眨眼,撥馬遠遠地跑動了開來,跑了幾圈,在馬上張弓搭箭,一箭果然就射中了一個固定的木靶子。善桐斜眼看時,只見那羽箭雖然沒有箭簇,箭頭甚至包了薄薄的棉絮,但也將靶子上擊打得木屑飛揚,將將中了十環。

  衛麒山手上的工夫是真的很說得過去的!

  她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拍手道,「射得好!」

  衛麒山面上閃過了一絲得意,卻又搖頭遙遙地說,「射得還不大好,兩軍交戰,對方自然是四處跑動,沒有呆在原地等你去射的。這活動靶子,我也就只能中上五環、六環,做不到箭無虛發。」

  見善桐露出聆聽神色,他又道,「我爹說,就是射了移動靶子射得好,到了戰場上也未必能准。畢竟人和靶子總是不一樣的。他說拿了戰俘回來,給我做活靶子來練呢!」

  一邊說,一邊張弓搭箭,遙遙對準了善桐,掀起嘴角道,「我卻有些等不及了!你看,這上頭包的是棉花,被射中了也沒事的,不如你跑起來,陪我練一練?」

  早就知道,他之前好言賣弄,是有用意在的!

  善桐白了他一眼,忍不住高高地抬起頭來,冷笑道,「你有膽子,儘管試試看好了。」

  衛麒山眯起眼,竟真的將弓漸漸地拉了開來,對準了善桐胸口,聲音裡也帶了一線緊繃,「我可要放了啊——」

  善桐終究還沒長大,其實就是個大人,在這樣的時候,心裡也不免有些害怕,她咬緊了牙關,卻硬是不願意示弱。只是控著馬兒站立不動,傲然迎視衛麒山,雖然沒有說話,但言下之意也很明顯了:你有膽子,就放箭吧!

  這個小丫頭,怎麼就這樣倔強!

  衛麒山心下也覺得有趣,正要再說幾句話戲弄她時,忽然聽得遠處一聲怒喝,弓弦聲起,他心下一慌,手中一鬆,箭矢便斜斜地飛了出去,所幸手上其實沒有用力,箭飛出去不多遠,連只是在校場中央就落到了地上。還沒來得及轉頭探看,虎口就是一痛,櫻木弓頓時應聲而落,低頭看時,卻是被一支包了棉花的羽箭射在扳指上,虎口吃痛迸裂,這才連弓都握不住了。

  他心中一緊,那邊善桐轉頭一看,卻是喜出望外、笑顏逐開,她趕著脆聲招呼道,「桂二哥,你回來啦!」

  但見校場邊上,一名身材高大的少年風塵僕僕,猶自穿著一身染了塵土的褐布袍,可即使是這樸素的裝扮,也難掩他自然而然勃發出的一股英雄氣概。他面沉似水,並不做聲,手中一把長弓猶自未放,另一隻手已是又扣住了一枚羽箭,轉眼上弦瞄準了衛麒山。

  不是桂含春又是誰?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8 11:49 PM


第六十七章:救美

  隔了幾道泥土夯成的矮牆,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大校場上衛士們的鼓噪聲。小校場上卻是一片寂靜,氛圍古怪,衛麒山只覺得精氣神都被鎖死了,不禁自額際流下一滴冷汗,強笑道,「二哥,我就是嚇嚇她——」

  卻是全無了剛才的凶霸強橫,善桐見了簡直要從心底笑出來,她親親密密地策馬靠近了桂含春,跳下馬道,「剛才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一邊說,一邊對衛麒山做了個鬼臉,衛麒山氣個半死,卻又無計可施,蓋因精神被箭頭鎖死,雖然箭頭包了棉花不能傷人,但桂含春虎視眈眈,氣勢上一點都不曾放鬆,他要一動,氣機牽引之下,箭一離弦射中,雖說沒有箭簇,但這樣的力量,一場瘀傷是免不了的。一時間只得小心翼翼地看著桂含春,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還是善桐覺得這樣下去也不大像話,被桂太太看到,又生事端,這才向桂含春求情道,「算了,桂二哥,他也沒怎麼著。別鬧大了,讓大家知道,又是一場風波。」

  半年不見,不但長大了不少,看起來更有小姑娘的樣子了,就連談吐,都多了幾分穩重。

  桂含春對她當然要親切得多了,他瞥了善桐一眼,手上一鬆,木箭頓時離弦,才過校場一半,便斜斜落地,竟是軟弱無力的一箭——衛麒山大鬆一口氣之餘,不由得更訕訕然起來:被桂二哥教訓,他是不怕的。可他就硬是沒有看出來,剛才桂二哥只是虛張聲勢,嚇嚇他罷了。

  正這樣想,桂含春已是和和氣氣地問,「你們進這裡來做什麼?」

  這是桂家的親兵校場,當然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善桐轉了轉眼珠子,笑道,「是桂伯母帶我進來的,說要教我射箭來的。」

  她便同桂含春一道望向衛麒山,衛麒山摸了摸頭,要說什麼,又把話咽了下去,低聲道,「是我自己溜進來的。」

  只聽他的語氣,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個心高氣傲,有絕技在身的少年,對桂含春是徹底心服口服,連一點玩把戲的念頭都不敢有,已經被桂含春的那一箭,射丟了自己的銳氣。

  桂含春一邊收弓,一邊淡淡地道,「擅入禁地,念在你年紀還小,也不多罰你了。自己找軍法官報導,把事情說一聲,領軍棍十記。」

  衛麒山面上又憔悴了幾分,他看起來又是那個文弱謙雅的江南公子了,老老實實垂頭喪氣地應了一聲,「是。」便翻身下了馬。

  從善桐和桂含春身邊經過時,他又偷看了桂含春一眼,低聲道,「我真沒想傷人,二哥,我就嚇嚇她。」

  到了最後一句,不禁鼓起嘴巴來,流露出了幾分委屈。

  桂含春啼笑皆非,哈哈一笑,拿弓拍了拍衛麒山的屁股,道,「去吧,你要真想傷人,就不止這一箭了。」

  他頓了頓,又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不過,箭是對著敵人的,不是對著自己人的,是對著男人的,不是對著婦孺的。下次再撞見你這樣,我廢了你的手。」

  他平素裡說話一向和氣,此時也並未板起臉來,可卻自然而然有一股淵停嶽峙、言出必行的氣度。衛麒山何曾再敢多言?一跳老高,匆忙奔遠了,連善桐都不禁咯咯笑起來。桂含春這才扭頭看著她,伸手比了比,笑道,「嗯,三世妹你長高了不少呢。」

  「桂二哥也長高了好些呀。」善桐先搶著說了一句,忽然才覺得小校場內就彼此二人,實在有些不成體統。她心中雖然已經對桂家這門親事不抱希望,但見到桂含春,總是有種說不清的羞澀和喜悅,想要多和他待一會,可又覺得這不大像話。一時間思前想後,反而沒了聲音,半晌才道,「桂二哥,你從江南回來啦!」

  她忽然意會到桂含春回歸的含義,一下精神大振,笑道,「桂二哥,你帶糧食回來了?」

  桂含春見她一驚一乍的,好似又有了小姑娘的樣子,一時間倒很想摸摸她的頭的,只是想到善桐也有十一歲過半了,轉過年來,再過上一段時間,就是十三四歲的大姑娘。手都伸出去了,又縮回來道,「嗯,雖不多,但解大軍燃眉之急,夠了。這是第一批,往後還有好些,會陸續運來的。」

  西北糧急,已經延續了大半年有餘,如今險情終於得到緩解,真是軍民都鬆了口氣。善桐這才明白軍士們為什麼鼓噪,就是小姑娘自己,都很想鼓掌歡呼一番。她喜得滿面通紅,又纏著桂含春問了好幾個問題,才笑道,「對了,桂二哥你進來做什麼,是找桂伯母麼?她方才出去啦!」

  桂含春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點頭道,「我說那群兵痞子怎麼安分得那樣快——糧食還沒進城,這裡人眼看著要多了,你一個小姑娘家的在這裡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善桐也知道,大量軍糧的到來,必定會為桂家添上許多工作。她雖然有些不捨,但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又指著棗紅馬道,「這是我騎來的,我騎著它回去吧?」

  「孩子話。」桂含春不禁失笑。「等著,我讓人給你雇架車來。」

  他大步走開,沒有多久,便領了兩個小親兵,一併桂含芳一起進小校場。桂含芳滿面放光,上躥下跳地圍著哥哥只是問話,桂含春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了,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叮囑道,「好生送三世妹回去了,路上要生了什麼事,和麒山一樣,自己去領軍棍吧。」

  又似笑非笑地道,「也不知怎麼回事,他竟一個人跑到了小校場裡,恰好被我撞見了,只好罰他。」

  桂含芳一縮脖子,頓時老實了不少,沒好氣地沖善桐道,「走,跟我來。」

  善桐和桂含春揮手作別,雖有些不捨,但卻不敢流露出來,只笑道,「桂二哥,我走啦。」

  走了不多遠,終於是忍不住回了回頭,見桂含春還站在原地目送自己二人,心下不禁暖到了極處。只覺得有一股情緒潮潮熱熱,在心頭盤旋,忙轉回頭去不敢再看。直到上了車,才猛地撲倒在自己膝蓋上,想著方才桂含春的一言一行。

  有了桂含春的叮囑,桂含芳這個小猴兒倒是老老實實地將善桐拉回了王家,又對出迎門人略作交待,便隔著窗戶道,「三世妹,我心急回去,就不進去吃茶了。改日我哥哥問起來,你可不許說我的壞話!」

  雖說他同衛麒山狼狽為奸,十分可惡。但這份可惡畢竟是孩童之間的齟齬,善桐得了桂含春為她出氣,心裡高興還來不及呢。對桂含芳自然也多了幾分大度,隔著窗戶笑道,「你以後不欺負我,我就不說你的壞話。不然啊,胡編亂造,也要編造出來,向你哥哥告狀。」

  桂含芳不禁大為頭疼,哼了一聲,悻悻然道,「早曉得,半路上把你給賣了!」

  等善桐下了車,他打發了車錢,便自顧自地上馬走了。米氏得了消息還很奇怪,「都送你回來了,怎麼也不進來喝口茶。」

  善桐忙指手畫腳,把江南糧食送到的消息告訴給長輩們知道。王氏、米氏都是精神一振,米氏更是喜形於色,「這下好了,看來城裡的糧價可以降了!」

  一邊又歎了口氣,「不過今晚你大舅舅肯定又要在官署忙到半夜啦,我們先吃飯吧——今兒跟著桂太太,都到哪裡玩了?」

  善桐當著舅母的面,倒是沒說起衛麒山的事:雖說桂含春沒有叮囑,但她也明白,衛麒山為這事已經受了罰,要再叨登出來,惹得牛姑太太罰他,又要上門道歉。一來多事,耽擱住了回寶雞的腳步,二來也有些得理不饒人了。她輕描淡寫地道,「就是帶我到城外的小校場去跑了馬——還要教我射箭來著,不過後來桂二哥他們回來,我不想礙事,桂伯母又出去安撫兵士們了。桂二哥就讓桂三哥把我從校場送回來了。」

  王氏這才稍釋疑心,嘴角一翹,笑著說了一句,「嗯,也許三少爺是小兒子,桂太太難免偏寵了些。桂家這個二少爺,行事倒是很穩重的。」

  說到這個,米氏倒也有話說。「桂家也就是三少爺調皮了些——也是桂太太寵他,前頭兩個孩子,都很不錯。大少爺二少爺,行事穩重中透著精明,最讓人放心的了。這一次把二少爺打發到江南去借糧食,裡裡外外的事,是他一個人主辦。跟著過去的兩三個老人,不過是協辦罷了。你看,豈不是辦得漂漂亮亮地回來了?」

  她又沖王氏擠了擠眼睛,「不過,你們楊家村想必出力也不少。」

  不管小四房大爺和村裡幾房有什麼過節,總歸楊家村是他的根。楊家村在西北,西北的事,他就要特別上心地辦。這話都不用說破,朝廷眾人均心照不宣:不然,湖廣也是天下糧倉,川蜀之地這幾年也豐收連連,且又都離得近,為什麼軍隊要到江南去催糧食?

  王氏只是笑,又念了念佛,沒接米氏的話頭。「只盼著糧草到了,能打幾場勝仗吧,西北再這樣下去,是真要亂了。」

  因善桐從桂家回來後,一行人在西安再沒有別的人事必須應酬的,王氏給小五房平時往來頻密的一些親朋好友帶了口信,就說是這次急著回去,下次再上門拜訪。如今往各處去請安的僕婦陸陸續續都回來了,善榴、善桐姐妹便在母親身邊幫著記人情帳:這戶人家給了多少賞封表禮,那戶人家又送了什麼東西。

  到得近晚時分,這才將人情帳記清了,東西各自處置,有些鮮貨便交給米氏處理。兩姐妹這才得了空,善榴忙著做針線,善桐又取文房四寶出來,見縫插針地練字,寫了幾筆,又拄著下巴自顧自地笑一笑,寫幾筆,又自己咯咯地笑出聲來。

  善榴早就留意到了妹妹的不對,她微微皺起眉頭,笑道,「你怎麼了,去個桂家,把你魂兒去丟了?」

  見善桐面色微紅不肯說話,心頭倒是微微一動,細細打量了妹妹幾眼,又低頭沉思了片刻,才略帶試探地道,「敢是你見到誰了不成?」

  姐姐的厲害,善桐是早有所領教的,這半年來姐姐一心備嫁,對家裡的事沒那麼熱心了,許多大事小事,卻還是心中有數,只是不開口兒。她見姐姐留了心,倒是有幾分提防,也不知怎麼回事,就不想把心事告訴給姐姐知道,轉了轉眼珠子,便搪塞善榴,「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許告訴娘——衛家那個紈絝浪蕩子弟,今兒個……」

  就添添減減,把衛麒山作勢要射她,反而為桂含春射了一箭的事,告訴給善榴知道。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就笑,「叫他淘氣,叫他霸道!我治不了他,有人能治!」

  這是善桐心中得意事,一提起來,笑得自然歡快。善榴倒是信實了,心想,「妹妹今年才十二歲不到,雖說心思聰慧,但在男女之事上似乎晚熟得厲害。倒未必是私心裡中意了誰。」

  她也就握著嘴,跟妹妹笑了一會兒,才放下臉說她,「逞一時之快,又把場面弄僵了。他騎射比你強,你要吃眼前虧的。這一次我不和娘告狀了,下次他再這樣,你只是不理他,撥馬遠遠跑開完了。什麼事都要認真計較,你有那麼多工夫嗎。」

  善桐之所以不欲露出此事,就是害怕被母親姐姐說教,不想還是沒有躲過一劫。可待要俯首聽訓,又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雖然到底還是垂下頭去,卻又終究忍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煩躁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善榴擰起眉毛,看了善桐一眼,也只好無聲地歎了口氣。

  孩子大了,一天比一天懂事,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有自己的主意。很多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就是不願意去做,你奈她何?總不能強按著她的頭,逼她喝水吧。

  想到自己把妹妹比作牛兒,她唇邊不禁又掛上了笑,正要說話時,只聽得外頭畢剝作響,似乎有人往屋頂上倒了一盆炒豆子,轉眼間響聲越大,敲擊之聲不絕於耳,一股寒氣自門窗處席捲過來,兩姐妹都走到窗前看時,卻見窗外天色蒼茫陰霾,空中不斷有冰粒落下,大小彷若米粒,砸在玻璃窗上,帶得窗戶一陣顫動。

  隔著敞開的窗戶望過去,王氏同米氏也都止住了話頭,先後出了屋子,站在廊下面沉似水地望著天。

  雖說院子並不大,大家隔著門窗說話,也都能聽到,可一時卻是誰都沒有了說話的興致。

  隔著院牆,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冰粒與鐵盆撞擊那沉悶的砰砰聲,還有不知哪裡來的孩童尖叫。

  「下冰雹嘍——下冰雹嘍——」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9 12:00 AM


第六十八章:窘境

  小五房一行人第二天當然沒能回得去寶雞。

  這一場冰雹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不過半個時辰工夫,就化為了大雨,潑天一般下到了半夜住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又是晴空萬里,似乎是個動身的好天氣。可王氏就好像忘記了榆哥的病情一樣,反而在西安又住了下來,只是打發瞭望江男人張看回寶雞報信。甚至還寫信問桂太太借了兩匹好馬,並備了一封路引,以便可以儘快趕回寶雞。

  寶雞到西安並不如到定西那樣遠,也就是三四百里路,張看正值壯年,又很懂得主母的擔憂。到第三天早上,居然就帶著老太太的回信來了:這一場大冰雹沒有放過寶雞,從西安出去到寶雞一帶都遭了災。——他在驛站還聽到了更可怕的消息,那就是往天水一帶,整個陝南糧倉,都沒有能逃得過這一場災。

  「就差這十多天!」王氏和米氏說起來,臉上寫滿陰霾。「再過十多天,開鐮秋收了,它就是下個三天三夜也不妨事的。現在……今年的收成能有往年的兩三分,那都算是好的了。」

  米氏也跟著愁眉不展,「這下倒好,這是消息還沒到西安,再過十天半個月的,米價又要漲了!」

  一時就想起來囑咐家下人,「索性多買幾百石來,一家人慢慢吃到明年,吃不完再說了。正好最近軍糧運到了,糧價還正跌著呢。」

  每天開門七件事,身為主母怎能不操心?善榴、善桐都聽得很入神。王氏卻忙道,「不必了,你們這樣零散地買,其實也是吃虧。今年糧價貴得離奇,反正我們這裡也是要買的,到時候勻些出來,倒也夠了!」

  米氏看了王氏一眼,又掃了兩個外甥女,她壓低了聲音,「怎麼,你們的糧食也不夠吃了?」

  王氏之所以滯留西安不回寶雞,其實就是顧慮著這一層。只是這畢竟是楊家村的內部事務,卻不好和米氏說得太多。她含蓄地笑了。「老人家這一輩子是挨過幾次餓的,手裡沒有糧食,總是不安心。可我們的存糧又借走了不少,真遇到荒年,米珠薪桂的日子有得是呢。現在趕著買一點,貴是貴了,卻還是安心的。」

  二兩銀子一石白麵,也買得下手!

  米氏瞪大了眼,待要細問,見王氏神色,又住了嘴,半日才道,「你大哥好歹也是個官,城裡也有幾個熟人,要是你心裡沒有成算,我這裡倒是有相熟的米店——」

  「那倒不用。」王氏笑道,「妞妞兒養娘家就是經營這個的,在西安也有分號,我已經派人去請掌櫃的過來說話了。他們家辦事,那是最牢靠的。大嫂就只管放心吧。」

  這一場冰雹下得突然,可小姑子卻一點都沒有慌亂,往家報信,這邊安排買糧,似乎早就有了成算。看來這些年來雖然日子過得不如意,但畢竟是歷練出來了……

  米氏還在咂摸著「米珠薪桂」這四個字時,外頭來報,二少爺王時從法門寺回家了,午飯前就能到家。她頓時又活躍起來,忙著張羅給王時打掃下處,又要做幾個好菜云云。索性就讓王氏自便,自己帶著幾個媳婦子進內院去折騰了。

  兩姐妹一向不曾開口說話,等到米氏去了,善桐才道,「沒想到下這場冰雹,倒是把祖母的決心給下定了。」

  王氏歎了口氣,「也是趕巧了,這會子軍糧剛到,西安的糧價還是在往下走。再早些再晚些,就是想買,怕是都買不起了。」

  善榴這小半年來一心備嫁,對家裡的事難免就沒那麼上心了,一時間居然沒有聽懂母親和妹妹話裡的意思,忙問,「怎麼,這買糧的事,祖母是早就有準備了?」

  雖說姐姐一向同自己要好,但她似乎無所不知,又似乎什麼都能辦好的形象,在善桐心裡實在是太根深蒂固了。聽善榴這一問,她要比姐姐還吃驚,「你沒看出來啊?這幾個月,祖母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還不就是又想買糧,又捨不得錢。連三嬸、四嬸都看出來了,三嬸那天還說呢:家裡現放著上萬畝的田地,還要去外頭買糧,傳出去簡直是個笑話。雖說是在議論十六房的事,但其實是村著祖母呢。」

  雖說老太太強勢,但畢竟年紀大了,三個兒媳婦也都不是沒主意的人。她沒有明說,不代表大家都看不出來,慕容氏這是借物言志,暗暗地表明瞭自己的態度。

  善榴的眉峰頓時就蹙了起來,見母親含笑看著自己,又有了幾分不好意思,吶吶道,「倒是我走神了,沒品出味道來……」

  「你忙著繡嫁妝,誰捨得分你的神。」王氏也笑了,「正好現在妞妞兒也大了,心明眼亮的,又在她祖母身邊伺候,有她提點著,你就只管安心繡你的花。」

  這還是母親第一次明確地表示,自己可以和大姐一樣,為她分憂了……

  善桐含了一枚福建老家捎來的醉橄欖,眯著眼笑了,見善榴也望著自己笑,她羞澀地道,「大姐你也嘗嘗——酸酸甜甜的,好吃著呢!一會兒就能品出味道了!」

  姐妹倆彼此暗地裡打趣,全從眼神動作過招,王氏看得也是會心一笑。正欲說話時,外頭來報,卻是豐裕糧號的少東家王德寶親自來了。

  這和尋常掌櫃的又不一樣,兩姐妹也就都不曾回避,等王德寶進來互相見禮過了,他還沖著善榴笑道,「聽說大姑娘喜事近了,到時候可不能少我一杯喜酒,要不是我帶了諸少爺往村子裡來,今兒大姑娘可還不知道要嫁往哪家呢!」

  善榴頓時紅了臉不說話,王氏也笑道,「小猴子,少不得你一杯酒喝的,到時候說不得還要和你同路,發嫁到甘肅去也未必呢。怎麼,上回新年裡你爹過來,還說今年預備要讓你在鳳翔府裡承擔起一兩間分鋪的,才半年不到,你又跑到西安來做什麼?」

  王德寶神色頓時就是一暗,他四周看了看,又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二太太,這話就是對著三太太、四太太,俺也不敢隨便開口的……」

  他雖然自小脫籍出去,但對舊主始終極為客氣,見到慕容氏和蕭氏時,總以三太太、四太太呼之,唯獨對二房很是親近,新春裡幾次走動,有時口中也會帶出嬸母字樣來。因是兩代養娘,又是奶侄子,王氏也從來不曾多加指責。王德寶和善榆、善桐之間,反而是像親戚更多于像主僕,這樣慎重其事地稱呼二太太,那還是第一次。不要說王氏,就是善桐善榴都不禁皺起眉來,露出了凝神細聽之色。

  「你只管說就是了。」王氏心中也是一驚:王德寶年紀雖小,但精明能幹,從小幫著父親打點生意。如今已經可以一個人跑遠路了,踏實靠譜可見一斑。這樣的人,是斷斷不會危言聳聽的。

  再想到豐裕糧號在鳳翔府也算是排得上號的糧店,王氏心中多少已經有數了,卻還是抱了萬一的希望,催促道,「不該多說的,你嬸母是決不會往外漏一個字的。」

  王德寶又瞥了善榴善桐兩姐妹一眼,面上神色數變,終於沒說出請姐妹們回避的話來,他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嬸母,寶雞全府都沒糧了……我這次來,是想乘著軍糧到了,城裡米價跌了,宕些糧食回去的!」

  王氏頓時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當時同業之間,雖然也有競爭關係,但更多的還是互幫互助互通有無,存貨互相平調是常有的事。豐裕糧號背靠了楊家,短短十幾年間,在鳳翔府已經很排得上號了,王善又一向很急公好義,隱隱竟有行業魁首的意思。他說寶雞府沒糧食,那就是真沒糧食了。

  西安城還沒下冰雹的時候,一石白麵都要二兩白銀了,過上幾天等陝南全線遭災的消息傳到城裡,糧價恐怕是要翻著倍的漲!

  不論多貴,現在必須得買糧食了!

  只是到底買多少呢……王氏一時卻拿不定主意了。她掃了女兒們一眼,又看了看王德寶,竟有了些不知所措:這件事牽扯到族中齷蹉,實在並不適合同嫂子說明。可兩個孩子畢竟是孩子,雖然聰慧,卻不能出面辦事。德寶又不是家裡下人,很多事也不方便出口……

  這一次,善桐卻完全讀懂了她的猶豫。

  「娘,依我看,這件事還是要問一問桂二哥。」她一揚眉毛,毫不猶豫地開了口,「不過,買肯定還是要買的,再貴也要買。這不是買糧食,是買命呢。不管三嬸四嬸怎麼想,在咱們看,肯定是買得越多越好的。」

  是啊,真到了艱難時候,三房和四房可以避到安徽去投奔大房,可自己一家是必須在楊家村陪著老太太堅守到底的。就是老太太走了,丈夫就在前線,自己也萬萬不能離開……

  王氏讚賞地看了女兒一眼,就從袖子裡掏出了幾張銀票,送到了王德寶手上。王德寶又哪裡不明白她的意思——可這機敏練達的少年東家,不但沒接銀票,反而一臉苦笑,一縮手又續道,「嬸子,我話還沒說完呢——這到了西安都七八天了,日常相好的那些個商鋪們,沒有一戶是有餘糧的,都只剩倉庫底了,就是我出到三兩銀子一石,都沒人肯賣,一個是不缺錢,一個也不敢賣……現在就是有錢都沒糧食買,實話說,還指著嬸子能給指條明路呢!」

  西安城裡面上不顯,其實糧荒已經到這個地步了?

  屋內一時竟無人開口了,大家你眼看我眼,半天王氏才歎了口氣,低聲道,「從前真不知道什麼叫做國難!你看看,還沒到國難的地步呢,就是西北打了仗,什麼四品不四品的,還不是和佃戶家一樣,今天愁著明天的糧!」

  她也只是抱怨了一聲,就又站起身來,振奮精神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先出門四處問一問,不過,德寶你可別說太多了,就只說鳳翔府糧食要賣完了,想要尋些便宜的米糧回去……」

  一邊說,一邊吩咐套了車,打發人和米氏說了一聲,居然就這樣出門去了。善榴、善桐姐妹面面相覷,都覺得心情沉重,說不出話來。兩人相攜回了客院,善榴忽然道,「真恨我不是男兒身!不然,哪裡要娘親自出去跑!到了有事的時候才知道,家裡沒幾個兒子,真是不行。」

  善桐勉強一笑,心兒卻也是飄飄蕩蕩地落不到實處。只覺得在這樣嚴峻的形勢跟前,似乎所有權勢地位,都已經失去了意義,只有糧食兩個字才是真的,才能保證生命的延續。

  生平第一次,她想到了死,恐懼起了死。在這一瞬間,她強烈地想要逃離西北,不論是去京城,去安徽,去福建,似乎都比留在這一塊危機四伏的土地上要強得多!

  可她又想到了祖母斬釘截鐵的那句話。

  「這件事是我們小五房從中促成,別人可以走,我們小五房不能走,小五房裡誰都能走,我老太婆和你們二房不能走。就算到了那一步,把孩子們都送走了,你這個二房主母,也不能走!」

  當時母親的回答,卻的確是出自真心,她並沒有絲毫猶豫,便已經答道。「老爺就在定西,媳婦自然是哪裡都不去的。一家人,死都要死在一塊兒。」

  在那時候,她只覺得這話是母親難得的豪壯之言,可到了此時,善桐才覺出了母親和祖母話中的分量。

  明知道離開西北,安徽福建都是魚米之地,退一萬步說,京城至少也絕不可能糧荒,可為什麼卻不能走?

  她不禁就問姐姐,「姐,你說要是甘肅也缺糧,那可怎麼辦啊?咱們和諸家說一說,成親後讓諸大哥帶你下江南去吧!」

  善榴手上一頓,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顯然也並不是不擔心這一點,可話說出口來,軟綿綿的聲調裡又透了一股硬氣。「這話我們是決不能開口的。他是長房長孫,雖說不是宗子,可諸家和咱們不一樣,族長家是早就沒有多少聲望了,一族親戚都指望著總兵老爺的照拂。這時候一走了之,成什麼人了?信義威望蕩然無存,以後就是回鄉,也羞於見人哩。」

  王氏到了晚飯時分都沒回來,只是派人帶話,說自己在小五房一門親戚家吃飯,晚上還要再走幾戶人家,叫眾人都別等了。米氏自然不免犯了疑心,問善榴道,「出什麼事了,這樣著急。」

  善榴倒沒說什麼,善桐已道,「就是怕晚買了糧食,買得就太貴了!」

  她又問米氏,「舅母,要是明年收成還是不好,戰事也不好,您看該怎麼辦呀?」

  話才說了一半,米氏已經驚惶起來,一疊聲地道,「那還用說!當然是回福建去了!連你舅舅都得讓他辭官——」

  她看了姐妹倆一眼,又添了一句,「你們也一起帶回福建老家去!至少飯是能吃飽的!」

  反倒是表少爺王時不以為然地道,「大丈夫死生國事,到那時候棄官而走,哪有臉回鄉去。要走您走,爹是肯定不走的。」

  他放下碗筷,抹了抹嘴,起身道,「吃飽啦,姑姑晚上帶個半大小子在外頭,令人多不放心。我去陪著跑跑,看看能不能從男人們口中問點門路出來!」

  一邊說,一邊已經出了內堂。米氏被他頂得直翻白眼,半日才道,「到這時候又說國事了!讓他去考功名,怎麼都不肯去!你們這個二表哥,也不知道像誰!真是天生的牛心古怪!」

  善榴同善桐對視了一眼,兩姐妹都沒說話。善桐低下頭去,不和米氏對視。

  當晚,王氏很遲才到了家,卻也是一臉的失望:楊家在西安的親戚雖然多,但畢竟和糧號有深厚交情的也就那麼幾家。多少也都和王德寶的關係網有重合,這一天全是白忙,沒能牽得上一條有用的線。

  到了第二天,四老爺楊海武居然也到了,他又帶上了幾張銀票——先先後後,居然湊足了一萬兩銀子,並言明,「娘說了,手頭也就是這些現銀了,能買多少糧食,不分種類咱全買了。」

  只聽這句話,就知道家裡的災情到了何等地步。

  王氏頓時苦笑起來,就是善榴、善桐,都是一臉的苦澀,米氏左看看右看看,一時間眼眶兒都紅了。「哎喲喂,這可怎麼辦啊!真是要塌天了!」

  四老爺還有些不明白,「也到不了這地步吧?咱們手裡捏了錢,還怕買不到糧食?」

  善桐握緊了扶手,想到桂含春當時所說,後續還有軍糧會陸續運到,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我去求桂二哥,等後頭糧食到了,勻一點先還給我們村子。」可心中又隱約明白,桂含春決不會答應,這也不是他可以做主的事。

  正在此時,又有人來報,「桂家十八房當家來了,說是給二太太請安問好來的。二太太您看——」

  米氏不由得就納悶地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強笑道,「是含沁那孩子?他怎麼也來西安了!正好,問問他有門路沒有。」

  四老爺面上掠過一線不以為然,「二嫂——他一個半大孩子——」

  王氏再忍不住,橫了四老爺一眼,淩厲道,「還看不出來嗎?咱們這裡是能想的辦法都想盡了,也沒能買到糧食!含沁好歹是自家親戚,不先和親戚開口,難道要老了臉求老九房去?」

  到了這時候,四老爺才露出明白神色,張大了口吶吶地道,「可,可今年田裡幾乎是顆粒無收,家下還有那麼多戶佃農等著咱們周濟呢……」

  王氏還沒回話,腳步聲響處,桂含沁一挑簾子就進了屋。「小侄見過王世伯母——二表嬸!——四表叔也在!三妮,大表姐!這都是怎麼了,有什麼難事?方便的話,也說給我知道知道?」

  只這一句話,就能看出來含沁年紀雖小,在察言觀色上卻要比四老爺強得多了。

  王氏掃了四老爺一眼,在心底又歎了口氣,「也不瞞你……」三言兩語,便將事情交待了清楚。「現在正是不知道上哪買糧了,真是捏著錢也沒地兒買去了——唉,早知道,半年前就買了,今兒也不至於這樣犯愁!」

  桂含沁揉了揉眼,還是一臉睡不醒的迷糊相,偏頭想了想,笑了。「我當什麼事呢,您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這件事,包在侄子身上了。」

  沒等眾人答話,他又沖善桐擠了擠眼,道,「三妮,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9 12:04 AM


第六十九章:灰色

  這小半年來,桂含春自然沒有造訪過楊家村,但含沁因為時常要往來於天水和西安之間,往往經常繞到楊家村來看望老太太。眾人和他都是熟稔的,善桐自不必說了,因善檀去後,老太太身邊少了孫輩陪伴,善柏起往下,男孩們又都要上課。因此見含沁來了,高興之餘,總是留他在當院檀哥的住處住了。善桐又時常要在祖母身邊侍奉,進進出出哪能不打照面?善桐和他早熟得不得了了,她掃了眼母親,見王氏沒說什麼,就笑嘻嘻地道,「什麼什麼,別吊胃口了,快告訴我。」

  含沁一揚手,就從身後拿了一個琺瑯描金的盒子出來,遞給善桐道,「你自己拆。」

  一邊說,一邊又笑著向王氏遞了一個眼色,王氏會意,便沉下臉來吩咐善桐,「別在這咋咋呼呼的,耽誤我們商量正事,下去拆吧,和表哥熟了,越發連禮也不講了,哪有當著人面拆的。」

  善桐雖然也掛心糧食的事,但說到底,她一個沒長成的小姑娘,就算能出主意,卻又能幫著辦多少事?雖說明知道桂含沁是要把自己打發下去,但轉了轉眼珠子,還是沒有說穿,站起身和米氏打了聲招呼,便出了裡屋。沒有多久,善榴也跟出來了,問善桐,「表弟給了你什麼好東西?」

  善桐正費盡心思地解著那盒子上的連環鎖,本來天氣就熱,已經解出了一頭的汗,見到姐姐來了,忙道,「快來一起解!我瞧著可難了,比上回表哥帶來的那個子母九連環還難解呢。」

  善榴生性也愛解九連環這樣複雜委曲的鎖扣為戲,一邊問,一邊早不自禁端詳起來,得了妹妹的一句話,便拿過來道,「奇了,我也愛解九連環的,怎麼表弟就不給我一個呢?」

  「上回不是也給你帶了,你又叫人家別費事。」善桐頭也不抬,回了姐姐一句,倒頂得善榴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解鎖。兩姐妹專心起來,便連裡屋的動靜都顧不得聽了,只過了一會,米氏出來吩咐人去衙門請王大老爺時,善桐抬頭瞥了一眼罷了。

  不多時,王大老爺也來了,撫了撫善桐的辮子,便進了裡屋。又過了一盞茶時分,善榴方才和善桐一道揭開了那複雜到極點的連環鎖扣,兩人額邊都見了汗珠。善桐迫不及待,揭開來看時,卻見這盒子裡頭躺了一把五彩漆繪花花綠綠的小火銃,柄上還鑲了些珍珠,一望即知是西洋那邊流傳來的貨色,雖然不比姐妹們在京中所見的西洋貨一樣遍體都是珠寶,但也絕非易得之物。善桐歡呼一聲,頓時拿起來反復打量,愛不釋手,倒是善榴被嚇了一跳,忙奪下來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走了火怎麼辦?含沁胡鬧!」

  善桐頓時老大不樂意,嘟嘴道,「多輕啊,裡頭肯定沒有彈藥。我就拿著看看麼,誰還真要打人了。你看,表哥連火繩、彈藥都沒得。」

  一邊說,一邊去摸索那漳絨底襯,忽然咦地一聲,輕輕往上一提——原來這底襯下還有個夾層,裡頭壘滿了圓而小的彈藥,都拿油紙包著,雖說不見火繩之物,姐妹倆倒也都吃了一驚。

  正說話間,裡屋已是散了,眾人三三兩兩地出了屋子,面上卻是神色各異。四老爺笑顏逐開,見到侄女們在玩弄一把火器,自然也湊過來道,「這什麼東西,你表哥給你帶的?含沁,你又帶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過來。說你小,你比誰都老成,說你老成,又比誰都調皮。」

  桂含沁緊隨其後,也出了屋子。這小半年來,他個頭竄得很猛,幾乎趕得上四老爺高了,卻又沒能跟得上長肉,越發帶了一絲猴一樣的敏捷,要不是一臉睡不醒的迷糊樣子,說不定還要多一分猴精猴精的狡詐。聽到四老爺這樣打趣,他也不生氣,只是懶洋洋地道,「哎,這也是難得的東西,又鑲嵌了珍珠,畫了花兒。我也用不上,送給誰好呢?想來想去,也就是三妮最野了。大表姐也好,四表妹、六表妹也罷,都嫺靜著呢,送了我也落不著好兒。」

  一面說,一面又向善桐扮了個鬼臉,笑道,「我說得對不對啊,三妮?」

  善桐最喜歡和他抬杠的,可這份禮物,的確是送到了小姑娘心坎裡。她都捨不得故意說一聲不好,只好扮了個鬼臉,並不做聲。此時王大老爺也出了屋子,王氏、米氏尾隨其後,臉上都有些訕訕的。倒是王大老爺若無其事,拍了拍含沁的肩膀,低聲道。「好孩子,為難你了,你儘管去辦吧。我自然知道怎麼做事的。」

  四老爺頓時喜形於色。

  姐妹倆都多了幾分納悶,善桐臉上更是頓時就寫滿了疑惑,她仗著含沁和她熟悉,又很疼她,早就向表哥打起了眼色。桂含沁只做看不見,笑嘻嘻地點了點頭,又沖幾個長輩行了禮,道,「我這就去找人,若是順,明兒就能把糧食裝車了。」

  這麼幾個長輩,連大舅舅這個現管的通判都無能為力的事,怎麼他眨眼間就辦妥了?善桐的眼珠子都要瞪得掉下來,卻也按捺住了沒問。好容易等王氏和米氏又低聲說了幾句話,兩人各自回了屋子,她立刻就撲到了母親懷裡。「這怎麼回事呀,娘,含沁表哥又不是神仙,就是神仙,他上哪兒變出那麼多糧食來呀?」

  王氏沒有答她,這個一臉慈和的中年婦人深深地蹙起了眉毛,一臉的心神不寧,過了許久,才緩緩出了一口氣,低聲道,「這件事,你們不許給祖母知道,就是透一個字也不行,知道嗎?就說咱們是終於撞出了一條路來,買到了糧食,別的是一句話都不准多說。」

  善榴、善桐自然只有點頭的份。王氏卻又不說話了,又出了半晌的神,連善榴都催促了一聲『娘』,她才輕聲道,「其實城裡也的確是沒有多少糧食了,含沁畢竟是桂家人,消息要比我們靈通得多。麥子就要下地了,大家都等秋收呢,沒有誰會在這時候進貨的。現在就只有老西兒本錢的那幾間糧鋪子有糧食了,可他們底子厚實,也不是我們能隨意就能擠出來的。上頭有人給他們做主呢……除非是惹惱了許家人,或者是老九房親自出手,那還或者有勝算。可到時候,咱們連一點湯都分不到了。」

  一邊說,王氏一邊走神。

  只看桂含沁小小年紀,對西安城裡的形勢這樣清楚,便能看出他是個怎樣的人精了。

  小五房有這一門親戚,真不知道是禍是福……

  一時間,她居然又忘記了述說,直到善桐再三催促,才心不在焉地道,「唯獨有一家,本錢是西安城內的,兒子又正巧犯了事。現在還沒過堂呢,這不是正巧就撞在你舅舅手上了。說起來也是和桂家沾親帶故的,桂家一向糧食買賣都是和他們做。輾轉就托了含沁來說情,聽含沁的意思,白拿也不是不行。不過這樣的事我們也做不出來,略低於市價,買個三五千兩,想來也是能成的。」

  這雖然解了小五房的燃眉之急,但其實說來並不光彩,也難怪母親臉上不好看了。善桐和善榴對視了一眼,善桐道,「事急從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就家裡那點糧食,支撐到明年這個時候,肯定是不成的,現在買了,總比回去餓著好。」

  王氏歎了口氣,低聲道,「我又怎麼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我們家做官,雖說也是和光同塵,該拿的沒有少拿,可從來也沒有昧著良心過。不論是你爹也好,你大伯也罷。你大伯做了那麼多任親民官,老百姓只有誇沒有罵的,雖說這些年拿回家的銀子不多,有時還要家裡幫補,可這一點我們是沒有二話的……就是你爹呢,那也是因為任下商人多些。哎……這事要被老太太知道,老人家要睡不好覺了。」

  她說來說去,都沒說那位犯事的少東家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兒,善桐想問,善榴卻趕著對她擺了擺手。又說了些好聽的寬慰王氏,等王氏心情略好些了,兩姐妹退出來,才對妹妹道,「木已成舟,你問了也是給娘添心事,倒不如不問了。大家都舒服些。」

  善桐面上雖然應了,但心裡始終還是放不下,連含沁給她的火銃都玩得不開心。悶悶地到了晚上,桂含沁果然又帶了個人過來——她卻只是聽說,沒能親眼見著了。第二天一大早,楊四爺就帶著張看、王德寶出門忙活去了。王大老爺去衙門辦公不提,王氏又忙著和米氏一道商議找鏢局護送糧米的事。桂含沁到下午再過來的時候,正巧王時又出去了,兩廂拜見過了,善桐便主動拉著他說,「表哥教我打火銃。」

  王氏偏又皺著眉把含沁叫過去商議了半日,善桐豎著耳朵聽時,只聽到含沁的聲氣道,「鏢局是一定要找的,雖說一百多裡地,可東西沉重了,也得運上個三四天。不找鏢局,出了什麼事,可是真金白銀都折在裡頭了。依我看,索性請當時留在楊家村內的十一個鐵衛大哥來接一接那是最好的了……」

  他和桂含芳年紀相差不大,可兩人一比較,善桐就覺得桂含芳實在是沒看頭了。自從她認識桂含沁以來,別看他迷迷糊糊的,似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可似乎什麼事都有成算。認識的人又多,門路又廣,主意又巧妙,辦事又靠譜……雖說年歲不大,可竟是比誰都精明厲害。也就是因為如此,她心裡總覺得有幾分不對勁:這邊才要買糧,那邊含沁就上趕著來送路子了。這也實在是巧得過頭了點……

  好容易等含沁從屋裡出來,善桐就死拉活拉,非得要和表哥去打火槍。王氏本來有幾分生氣,可看小女兒一臉祈求,又想到她在桂太太身邊,也不知受了多少說不出的氣——大女兒背地裡影影綽綽露了口風,那天和桂太太一道出去,她又受了些驚嚇。只是一味息事寧人,也不願告訴自己……她心下就是一軟,揮手道,「含沁帶她到後院玩一會兒吧,你學會了也不許多打,吵人呢!回去村子裡,野地多得是,你有空,一天打一百發也隨你。」

  善桐歡呼聲中,桂含沁忙道,「有我在,吵不了別人的。」

  他似乎又成了個大孩子,忙著對善桐擠眉弄眼,「你說是不是啊,三妮?」

  雖說王大老爺如今正落魄著,但西北也不是什麼人煙稠密的地方。以他通判的身份,這一處住宅並不太小。又因為人口不多,後花園內空空落落的,可以打槍的地方並不少。含沁和善桐沒多久就擇定了一塊大石頭,善桐低頭摸了槍出來,遞給含沁笑道,「我還沒見過火銃呢,這該怎麼使呀!」

  「這可是好東西,說是西洋人也當寶貝呢,他們千辛萬苦從廣州淘換來的。沒有一點機緣,你也拿不上手。」桂含沁一邊低頭摸索一邊道,「你看,就這樣上膛,不用點火繩,它自己給你打火,你就把彈藥塞進去,再一扣扳機——」

  只聽轟地一聲大響,那石頭上頓時就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小洞,善桐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這個這麼好用……表哥你自己帶著防身呀!」

  「真到了刀槍相見的時候,這小東西裝填如此麻煩,你還沒塞彈藥呢,那邊槍就進胸口了。」含沁不以為意地道,「也就是日常玩玩罷了,戰場上是當不得大用的。除非是長槍、火炮,那才好使……唉,不過要打騎兵還是得靠騎兵,不然,他們跑得太快了!」

  善桐這是真的不懂了,她一頭霧水地聽含沁忽悠了半日,不禁歎道,「表哥你怎麼什麼都知道!連打仗都知道。好像你上過陣一樣。」

  含沁面色一暗,靜了片刻才道,「我還沒三哥大呢,怎麼能輪我上陣。其實也都是紙上談兵!」

  善桐已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雖說含沁脾氣好,一般不和她計較,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抱歉,原本想問的話,更問不出口了,只是握著火槍把玩,過了一會,才囁嚅道,「嗯……表哥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昨天遇到麒山,聽他說又吃你一個暗虧。」含沁聲音裡又有了笑意。「好哇,三妮,你本事不小。二哥脾氣菩薩一樣的,被你逗得連狠話都出口了。什麼廢了一隻手,唬得麒山都預備到定西躲一陣子去,免得遇到二哥,又被他敲打。」

  善桐原本的歉意,又潮水一樣地褪下去了,她咯咯笑了起來。「又不是我故意的,分明是衛麒山自己欺負人。表哥你不幫我出氣,反而回頭數落我,我不和你好了。」

  桂含沁敲了她頭頂心一下,佯怒道,「不是給你火槍了?還要怎麼幫你出氣,下次他要拿箭射你,你就拿火槍出來,看看誰怕誰。」

  想到衛麒山若是再來逞威風,自己拔出火銃的場景,善桐不禁笑彎了腰。兩個人又說笑了幾句,她見氣氛又活躍起來,轉了轉眼珠子,便扯了扯含沁的袖子,低聲問。「說正經的,你出了什麼好主意,一下就把糧食給買著了?娘說,剛好有個開糧食鋪的少東家犯了事,撞到舅舅手上……他犯了什麼事呀,又是城裡哪間商號啊?」

  桂含沁不說話了,他低著頭尋思了半晌,才自失地一笑,輕聲道,「你就刨根問底吧……傻三妮,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

  善桐知道含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孩子對他撒嬌,忙抓住含沁的手一頓猛搖,一邊要求,「告訴我,告訴我。」含沁被她搖得受不了了,只得甩開她的胳膊,沉著嗓子道,「不是什麼小事,要不是西北局勢這樣,我也未必會幫他說話。他在窯子裡和人爭風吃醋,打死了一個窯姐兒一個來嫖的客人……要是沒有意外,按例應該是斬監候。」

  善桐頓時就說不出話來了。

  人命關天,一般的案子,送了禮來,官老爺偏偏手,那是她也司空見慣的事。畢竟世上的事也不是什麼事都是非分明,若是如此,就用不著官府了。但這樣牽扯到人命的案子,這樣上下其手打點關係……

  她立刻就明白了母親的叮囑:這件事要是讓祖母知道了,恐怕老人家是肯定會責怪母親為了糧食不顧大局,竟做了這樣一盤交易的。

  「這家人本來想的是動個手腳,換個人替死……我說這絕不可能。」桂含沁卻似乎沒有留意到善桐的靜默,而是自顧自地往下說,「頂多就是改了刺字流配,過了幾年再行打點。不過就是斬監候換個刺字流配,也夠得上幾千兩銀子了。」

  難怪母親和舅母面上都有不豫之色。

  善桐只覺得眼前的含沁表哥,就像是換了個人,她情不自禁往旁邊退開了一點,輕聲道,「嗯……嗯。」

  卻是一句別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桂含沁抬起眼來,看了看她,似乎永遠都睜不開的丹鳳眼也睜大了些,他的聲音還是很輕。「我早就說過,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現在,你還想要這柄槍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19 12:58 AM


第七十章:骯髒

  善桐也沉默了很久。

  雖說她已經知道,自己周身一樣存在著許多醜惡的,讓她不快的一面。甚至小姑娘自己也有不那麼光彩的打算,也會為了富貴權勢,半是違心半是自願地,想要『往上爬』。可畢竟這許多鉤心鬥角中,就是最讓人看不過眼的老七房,其實也是多少占了理的:十三房無後,的確是應該要過繼承嗣。老七房只是要抓住這個機會而已,雖然他們動作難看,但畢竟沒有觸犯國法。

  可含沁口中的這件事,就遠遠不止是讓人不快這麼簡單了,將來要是叨登出來,舅舅會不會——

  「萬一被人知道了,舅舅……」她忽然問。

  含沁當然也回答得很快。

  「你就放心吧,這些事,當官的哪個不熟悉。文官曲筆斷案,吃孝敬收回扣。武官吃空額吃火器……再說,只是從斬監候變成流配,又不是李代桃僵要換人去死,這件事就是被叨登出來又怎麼了。咱們又不是沒給錢,是買糧食不是收糧食嘛……再說,那個價,就是在荒年也高得離奇了。」含沁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向善桐解釋,他靠在院牆上,只是看著自己的腳尖。「王世伯知道分寸,所以才答應得那麼痛快。」

  「那……舅舅在這件事裡,除了糧食就沒有落得別的好處?」善桐又問了。她心頭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滋味,一時間竟有些害怕聽到答案,可含沁的回答卻給得很快。

  「四千兩……也不多也不少,行情價吧。」

  「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呀?」善桐真是說不出話了,憋了半天,就憋出了一句不鹹不淡的疑問。「他們又怎麼想到托你上門來說情的?」

  她也終於鼓足勇氣,扭頭看向了含沁。

  出乎意料,在善桐眼裡,桂含沁也並未變得特別醜陋,他還是那睡不醒的迷糊樣,正揉著眼睛沒精打采地望著自己的腳尖一擺一擺的,踢著腳下的紅土。只是在聽清善桐問句的時候,稍微愣了愣,卻也回答得很爽快。

  「不是我知道得清楚——傻三妮,你娘的說話,你還是沒品味出味道來。」桂含沁沒忍住,又抿著唇笑了。「你再想想,你娘是怎麼說的。」

  善桐這才用心去想,沒多久,她明白了。

  「犯了事撞到舅舅手上,這幾天我們又急著買糧。舅舅那頭露個話風兒……」她沒往下說。

  也沒必要往下說了,含沁表哥本來就心知肚明,或者娘也大概猜到了一些。本來犯人家屬正愁找不到門路送禮呢,這邊聽了話口兒,哪裡還不緊著要上門巴結。別說是一兩銀子一石了,就是白送,想必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要是白送,那就落人話柄,也落入下乘了。畢竟是米糧這樣占地兒的東西,一經搬動,立刻就能引來有心人的注意。舅舅正是要韜光養晦的時候,吃相不會太難看的。

  那邊讓德寶哥的豐裕糧號出面,這邊私底下坐收四千兩,是一點痕跡都沒有。隨便找個藉口,把斬監候改成流放三千里,什麼都有了。說起來,還是別人求到門上來,自己為了幫妹妹,這才勉強昧了一次良心……

  善桐就慢慢地透了一口涼氣。

  「我說你怎麼就這麼巧,就帶了好消息上門呢。」她也學著含沁的樣子,踢起了土,沒多久,就汙了乾淨的紅綾鞋頭。「原來你和舅舅心知肚明,就是走個過場罷了。你呀,就是個說話的由頭。」

  「沒有這個過場、這個由頭,王世伯也不好下臺嘛。」含沁的語氣又淡起來。「說起來,我和他們是老交情了,十八房年年找他們賣糧食的。又和王世伯也算是有拐彎抹角的親戚,我不出面,誰出面呢?正好我也知道,姑婆其實心底還是惦記著糧食呢,沒有糧食送回去,她老人家更不安心了。一拍幾響的好事兒……」

  他沒往下說,倒是善桐幫他補完了。

  「就是委屈了死人罷了。」

  院子裡一下又沉寂了下來,善桐心底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踢了半日的土,又回頭看了看含沁,忽然微微一笑道,「其實說起來,這件事還是要領舅舅的情。要不是為了娘和我們,他也未必會這樣做的。」

  含沁似笑非笑地看了善桐一眼,「怎麼,知道是你舅舅做的,不是我做的,你又不生氣了?」

  「誰說我生你的氣了?」善桐翻了個白眼,「我就問問不行嗎?」

  「行行行。」含沁也學她翻了個白眼,做出嬌嗔的樣子來。「小姑奶奶,真是怕了你了。」

  「去你的!」善桐不禁失笑,她揮舞著火槍,嬌憨地道,「敢和小姑奶奶作對,我一槍崩了你!」

  說到這火銃,她又想起來問,「對了,你幹嘛問我還要不要這槍?難道我還為了這件事就不理你啦?」

  含沁瞟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腳尖,還沒說話呢,善桐已經明白了。

  「這是從他們那拿來的?」

  她一下就覺得這鑲滿了珍珠的小火銃沉得握不住了,忙不迭地將它塞還給了含沁。「那……你拿著吧!人家給了你就是你的了,你也沒落辛苦費——你拿了嗎?」

  「錢我沒要。」含沁答得也很坦然,「就是這個火槍,都是上門的由頭。」

  他掂了掂火銃,笑得有一絲自嘲,「我是大由頭,大由頭又得找個小由頭嘛……」

  院子裡一下又靜了下來,過了許久許久,善桐才輕聲又問,「死掉的兩個……都是壞人吧?」

  這一次,含沁罕見地卡殼了,又過了一會,他說。「唉,女的我不知道,男的倒的確是個浪蕩子,成天到晚地吃喝嫖賭,死了才好呢,免得家裡東西都敗了,還要賣妻賣女的。」

  「嗯……」善桐就把聲音拖長了,她忽然舒了一口氣,又一下振奮起精神來,捶了含沁一下。「表哥呀,你說你,事兒都辦了,你還不要錢,你圖什麼呢。」

  她問得很隨意,幾乎就像是個玩笑,可含沁卻答得很認真。

  「我不缺一兩千銀子,可我也得生活啊,三妮。這些事,不讓你知道是為你好。可我自小沒爹沒娘的,就我自己,沒人幫我遮風擋雨。再骯髒的事,我也得自己做……」

  他似乎是在辯駁什麼,又似乎是在解釋什麼。善桐閃了含沁一眼,只覺得他面上表情,幾乎令自己無法逼視。她垂下頭去,悶悶地道,「我又沒有怪你!我怪你什麼呢,這一次買回去的麥子,難道我不吃麼?我還得謝謝你呢,直接就找了舅舅,不然,你找了你嬸嬸,她肯定也缺糧食。現在西北的大家大族,誰不缺糧食,誰沒有路子……嗐,做都做了,咱們矯情個什麼勁兒!誰還不是為了活!」

  含沁翹起嘴角,他舉起手,又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狠狠地揉了揉善桐的頭頂。「那就收著槍!」

  不由分說,又把槍塞給了善桐,「難得的好東西,你隨身帶著,可別不聽話。」

  見善桐大有反駁之意,他忙又添了一句,「不是和你開玩笑……沒准那一天你就用得到了!就今年到明年之間,我看西北是一定要亂的!」

  善桐其實已經先後聽很多人用或擔憂或猶豫的語氣說過這句話,但尚未有一個人的口氣和含沁一樣肯定,她不禁用異樣的眼神望住了含沁:就算他再精,今年也就是十三四歲年紀……比自己其實大不了兩歲!天下大勢,也是他能隨口斷言的?

  含沁彎下腰來,用火銃在泥地上勾勒了不一會,便勾勒出了一兩座城池,並蜿蜒曲折的山川河流,他蹲在地上沖善桐道,「你看,這是秦嶺,這是黃河,這是長江……這是咱們陝西,借著山西……再過去河北,京城。」

  善桐雖然聽他說過他在地圖上有能耐,但直至今日才明白桂含沁沒有吹牛,她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聽含沁續道,「北邊不多說了,自己都忙著呢。南邊也不說了,山脈重重,運糧得從水路走再轉上來。湖廣一帶過來有個秦嶺攔著也得繞路,要運糧是從山西過來最近的,別的地方進來都不大方便,不是要繞路就是不好走。要不說陝西打仗難呢,運糧進來就難……這一次二哥弄來的糧食,是在鄭州就下了運河過來的。知道為什麼這樣運嗎?」

  善桐自然是一問三不知的,含沁歎了口氣,低聲道,「因為老西兒和東宮不是一條心呢。人家心裡惦記著另一位貴人!」

  這句話出來,善桐的確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含沁對現狀這樣悲觀。

  「你……你怎麼知道老西兒和、和太子爺不是一條心?」

  即使周圍再沒有第二個人,善桐依然反射性地壓低了聲音。含沁微微一笑,笑容裡卻半點高興都沒有,「你想啊,城裡也不是沒糧食,那夥老西兒不肯拿出來,非得逼得咱們到各村裡借,是因為什麼?肯定是因為不和老帥一條心唄。咱們桂家可沒有得罪他們的地方,那肯定就是許家了。你再想想,山西那邊的路,從年前壞到現在,都多久了還沒修好……」

  詭譎而驚心動魄的朝局鬥爭,桂含沁用這麼簡單的邏輯就輕輕鬆鬆地解了出來,而且還解得有理有據的,令人不信都難。善桐思來想去,只覺得脊背骨彷彿浸到了冰水裡。她想要失聲大喊:數省之地,幾千萬人命,就因為皇長子不想許家得勝,東宮勢力大漲,就這樣……就這樣卡著不肯運糧?可她又喊不出來,她是連喊都喊不出來了。

  「你這樣一想,就知道除了江南三省擠出來的糧食,其實短期內京城的補給根本就到不了,全都會被堵在山西那邊過不來。就是繞路走,損耗也大得多了。可江南自己也要過日子,不可能再多給的,再說,那麼遠運過來,也太浪費了……」桂含沁淡淡地道,「這是在頂牛呢,就看誰先頂不住了,誰就輸。咱們老百姓算什麼,人家才不在乎。」

  他又振奮起精神,低聲道,「不過,湖廣那邊終究是可以運進來一部分的,也不可能完全斷了補給,那就真的要亂了。可我看,除非朝廷裡有變化,不然怎麼可能不缺糧。大軍自己都不夠吃了,為了不激起兵變,肯定是要先緊著軍隊的。民間一旦缺糧,肯定要亂。你們在這時候買了糧食回去,道上不可能收不到風聲……到時候,你有把槍防身,比沒有強!」

  從天下大勢說起,歸結到最後勸善桐佩槍,這立論的高遠,真是無人能及。善桐張了張口,還是說不出話來,她震驚地打量著桂含沁,就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永遠也睡不醒的少年。過了半日才輕聲道,「我……我乖乖戴著!」

  「這就乖了。」桂含沁又摸了摸善桐的腦門,他忽然又嬉笑起來。「我厲害不厲害——其實,這裡面好多事,也是二哥告訴我的。不然我上哪知道去?」

  這一句話出口,他又是那個開朗愛笑,滿嘴裡跑馬的桂含沁了。善桐使勁白了他一眼,怒道,「危言聳聽!回頭我告訴祖母,罰你——」

  「可不是危言聳聽。」桂含沁又正經起來。「很多話,二哥陷於身份,也不能隨便亂說……你自己知道就行了。這話傳出去,人心才真要亂了。」

  是啊,眼看著今年收成這樣差,全陝西可不都是指望著京城一帶過來的補給?這時候,補給無望的消息再一傳開,恐怕亂勢一成,就真不可開交了……這不是幾句玩笑就能遮掩過去,可以輕忽對待的事兒。

  善桐使勁吞了吞口水,又用力挺了挺脊背,將自己挺得筆直筆直的,就像是一株剛長成的小松樹。

  「我知道,我不會亂說的。」她輕聲道,「我一個人都不告訴!」

  桂含沁急了。「哎,我也不是讓你誰都別說——」

  善桐噗嗤一聲,又被他逗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個由頭,這番話,你是要說給祖母聽……這我還能不知道嗎?」

  她沖桂含沁扮了個鬼臉,忽然想到,「對了,表哥怎麼不自己告訴祖母,你往常不也時常到寶雞來看我們?」

  桂含沁難得被她戲耍一次,倒也笑得開心,聽了善桐一問,他的神色又陰沉了下來,反問了一句。「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來西安?」

  「對了,你為什麼來西安啊,你住了多久了,住在哪兒?怎麼我到元帥府去也沒看見你。你是才到的?」善桐這才想起來,忙連珠炮似的問了個不住。含沁被她鬧得不成了,舉起手道。「姑奶奶,你別老問個不停行嗎?」

  見善桐收了聲,他才一一回答,「我是來西安辦差的,老帥讓我回來跟著新兵蛋子一塊練槍法,學著操練行伍……來了半個多月了,我就住在城北大營裡,那天你來,我就在校場上,還看見你了!」

  「那你怎麼不叫我啊!」善桐著急了,話出口了才想起來,自己那天是同桂太太一道進的大營。

  雖說桂含沁並沒有提過,但她也看出來了,自己這個表哥同生父一家的關係似乎很是微妙,話趕話說到這裡,善桐索性就乍著膽子又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同桂太太處得不親近呀?她待你——不好?」

  桂含沁一下又垂下頭去,望著自己畫出來的山川地理圖不言語。過了半晌,才拿著樹枝一頓劃拉,將泥土地又畫花了。

  「沒有,她待我很好。」他幾乎是機械地回答。「任誰都挑不出毛病來,都說我命好,遇著個好嫡母。」

  善桐便不敢再問,她掂了掂手裡沉甸甸的小火銃,遲疑一會,又綻開一個笑,扯開了話題。「那你要練多久呀,今年過年你回天水嗎?要不然,你和我舅舅一塊過年得了。平時沒事,你也過來看看,我舅舅在西安沒多少認識的人,有時候辦事難免不大方便……」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0 PM


第七十一章:精明

  世上很多事,少的其實就是個門路。楊家、王家雖然不能只手遮天,但究竟底蘊放在這裡,很多事一旦找到門路,辦起來就比尋常人家要容易得多。不過三數日,糧食就已經交割完畢,只是因為小五房在西安城裡沒有倉庫,因此還暫存放在糧號倉庫裡罷了。

  這一次借著東風,也因為這位少東家乃是糧號主人的獨生子,即使是改了刺配,也不放心由他一人去遠。王德寶是個精靈人,同王氏、王時並王大老爺等人商議了一番,便咬著牙將全盤生意吃了下來。王氏也用一兩銀子一石的天價,買下了一萬石麥子。

  「都是陳年的老麥了,要出白麵,也就是六千石頂天了!」楊四爺來找王氏算賬的時候,一邊彈舌頭,一邊嘖嘖地心疼。「這一下,是把幾年的積蓄都賠進去!恐怕娘手頭也沒有多少活錢啦。」

  畢竟是楊家自己的私事,雖說熱心幫忙,但到了寫賬算賬的時候,王家人還是回避了。善桐這小半年來字寫得好,就在一邊打下手幫著謄抄。聽了四叔這樣的說話,她就看了四老爺一眼,又默默地垂下頭去。

  王氏不動聲色,隨口道,「怕也不止吧,這些年來不說別的,家裡在西安的幾間鋪子,就不止一萬兩的收成了不是?」

  「哪有那樣多。」楊四爺就笑了。「總也就是十來間鋪子,一年能有個五千兩出息是頂天的了。這些年西北不太平,生意也不好做。有了結餘還要拿去買祖產,雖說那些人懼怕大哥、二哥,也不敢胡亂開價,但當年我們家田多了去了。如今這樣賒買,怎麼都是不合算的……宗房二哥這一次跟著桂家一道回來,也帶了些糧食,說是江南糧價賤如土呢,生意也好做。氣候又和暖,悖怪咱們命苦,沒能托生到江南去唄。」

  這些年來,宗房專管著的族中祖業,也是越做越大了。不說別的,就是皮貨一項,一年獲利多少,真是難以勝數。也難怪他們要抱小四房的大腿,不說別的,就是這個江南總督的招牌掛著,這幾年來在江南就多開了好幾間分號……

  王氏也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下去,倒是盯著又問了一句,「宗房二叔這一次帶了多少糧食回來,四叔心裡有數麼?」

  四老爺怔了怔,又撓了撓頭,笑了。「我本來還想問的來著,後來忙著辦咱們自己的事兒,就沒多嘴了。試探了幾句,老二是滴水不漏……二嫂想要知道,我再去問問!」

  既然人家不想說,三老爺或許還能撈著些口風,四老爺卻是決計問不出什麼的。

  也難怪雖然老太太多少有些忌諱著庶子,但有了事,卻總還是交待三老爺帶著四老爺去做了。庸碌至此,真是一件事都不能讓他放心。

  王氏便想起來問,「怎麼三哥這一次沒來?

  老太太說,家裡沒個男丁不安心,就讓三哥留下來了。」四老爺倒是什麼都沒聽出來。「今年收成這個樣子了,佃戶們都沮喪得很,三哥這一向也忙,就怕他們拋荒了一去不回,要找人來種地可就難了。」

  「從前都覺得買賣不實惠,這種地是最實惠的。」王氏不由得就道,「又實惠又體面……其實如今想想,還是做生意更實惠得多。至少不用看天吃飯,不比得農家,天色一暗,就提心吊膽的。」她又和四老爺說了幾句話,便打發他,「你去豐裕的分號,把德寶請過來,咱們得商量著怎麼運糧回去的事兒。」

  四老爺憨頭憨腦的,「不是說了,請許家鐵衛過來護送嗎?不說別的,好歹許家軍的旗子一打,就有人打主意,也得掂量了來。」王氏還沒說話,善桐忍不住就笑著歎了口氣,「四叔,這一動用了鐵衛老爺們,村裡還有誰不知道這件事?」

  四老爺腦子就是再緩慢,也知道宗房和小五房之間的齷蹉。他臉上一紅,「這就找德寶去。正好他們也要運糧食回去的,要能一路走,那是最好的。」

  王氏等四老爺出了門,才不輕不重地敲打善桐,「在你四叔跟前,說話就那樣不客氣?那是你四叔,不是你弟弟、妹妹。你那個語氣,是你四叔和你不計較,換做個心胸狹窄的人,只怕就要記恨上你了。」

  善桐心中多少是有些不服氣的,這一陣子,雖然說知道母親說的都是正理,可小姑娘心裡就是有一股難掩的躁動,似乎不和母親抬兩句杠,她就不大舒服。

  可世上又哪有哪個大戶人家,女兒敢和父母抬杠頂嘴的?她就咬著嘴唇低聲道,「是,下回一定軟軟和和地把話說出口,不讓四叔下不來台……」

  「官宦人家,私底下再怎麼齷齪,面子上是一定要過得去的。」王氏卻沒有留意到女兒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啜了一口茶,徐徐地又道,「日常在楊家村裡,眾人自然都是順著你了。可你看看桂太太,人似乎也不壞,為什麼不招你的喜歡呢?還不是因為她沒有顧忌到你的面子。你不喜歡桂太太,就要當心些,免得一不小心呀,自己就變成了她。」

  這番話倒是說到了善桐心裡,她不禁停下筆來,出了半日的神,才有些不服氣地道,「娘怎麼這麼厲害,隨口說一句話出來,我竟無話可回了。還當我已經聰明伶俐,其實這樣一想,還差得遠來。」「你還小呢,」王氏微微笑了,「做人是一輩子的學問,你慢慢學,急什麼。只別和那誰似的,光長年紀不長心眼,那就行啦。」

  母女相視一笑,善桐就又低下頭去,將帳本推開,換了連格紙來練字。王氏在一邊坐著,看她面色漸漸端凝專注起來,笑意忍不住就爬到了嘴角。

  又過了幾天,王氏忙前忙後,終於還是把運糧的事給辦妥了。一萬石麥子占地方,索性就在西安城裡碾成了白麵。和豐裕糧號一起到鳳翔府裡,小五房自然也有倉庫在的。雖說今年收成不好,可也還沒到顆粒絕收的地步,秋收後運糧入庫的時候再跟著運進來,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王德寶本來還想請許家鐵衛出面,不過他要比四老爺聰明得多了,話一出口,看善桐眉眼裡帶了笑,也就跟著笑起來,打那之後,也就再也沒提起這話頭了。王氏也沒占他便宜──冒昧問了牛姑太太,牛姑太太親自給薦了個好鏢局,兩家平分了鏢費,三天的路,卻花了二百兩的天價,這才把糧食給運出去了。王氏還怕四老爺事情辦不好,讓王時跟著,看著糧食進了小五房的庫房,又上上下下都查看了一遍,得了個准信兒,這才安下心來。又安頓下人們,預備著自己一行人回鳳翔府的事。

  「早知道就跟著糧食一塊回去,有鏢局護著,還安心一些!」牛姑太太很熱情,又把王氏米氏都請過去,握著善桐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她,「現在道上可不太平,你們又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要是出了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善桐難免被她看得有幾分不好意思,她扭過頭去,恰好又看到衛麒山打量自己,兩人目光相遇,他沖善桐扮了個鬼臉,一臉的恨恨,倒是少了幾分江南文士一樣的風流,多了些孩子氣。

  善桐呢,一想到含沁說的『下回他再拿箭對著你,你就拔火銃也對著他』,又覺得火銃沉甸甸地掛在腰間,就忍不住打從心底噗嗤一笑。一邊笑,一邊別過頭去不理會衛麒山。

  牛姑太太看在眼裡,也跟著笑了,聽王氏回了幾句,『就是害怕糧食在路上出了事,這裡還要趕著再買,寶雞不比西安,交通不方便,手裡糧食不多,真是不安心』──她這才回過神來。「也是!還是楊太太辦事穩當。」

  她又很熱情地說,「雖說孩子的爹在定西了,但城北大營裡還是住了一隊回來換防的親兵,二十來個人,雖不說是精兵勇將的,但在戰場上也立下過功勞。如今正好要到前線去的,不如就讓他們把你們送到寶雞,再拐到定西去,那也是順路的。」

  小兒女之間的眉眼官司,王氏和米氏也都是看在眼裡的。王氏在心底將這主意轉了幾遍,也就沒有回絕,「那我可就打蛇隨棍上了,今年年成實在太差,誰說得准有什麼妖魔鬼怪呢?衛太太好心,我記在心裡啦。」

  「我也不是對誰都這樣好心的!」牛姑太太說話很直爽,「還不是三妞妞,生得好似花骨朵一樣,行事又這樣嬌憨,惹人憐愛。想到她要是在路上遇到什麼強人,倘或被驚嚇了,我這心就揪起來了。楊太太您是沾了女兒的光!」

  眾人都是一陣笑,米氏和牛琦玉都看著善桐,一邊笑一邊點頭。善桐只覺得不自在得很,瞟了衛麒山一眼,見衛麒山也是一臉吃了蒼蠅一樣的表情,心下倒是稍安,落落大方地站起來謝了牛姑太太,就道,「我吃飽啦。」一邊給牛琦玉使眼色。

  牛琦玉就帶著她在後花園裡轉了幾圈,笑道,「這裡不比江南富庶……」兩個小姑娘越說越投機,到了分手的時候,善桐倒是很捨不得琦玉,還追著她道,「得了空,你來我們家玩,我來西安找你玩!」

  回了家,米氏過來客院幫王氏收包袱,又帶了個包袱過來。「本想留你過了生日的,今年事情多,也就不和你虛客氣。」一邊說,一邊拆開包袱給王氏看。「不是正生日,也不給你打太貴重的首飾,這裡一個金戒指上鑲的紅寶石倒是不錯,你戴著壓壓壽,又給你做了些衣服。」

  王氏略微翻閱,卻見全是給自己做的褻衣、鞋襪等物,針腳細膩,顯然是米氏親手所作。一時倒紅了眼眶,「三四年沒穿過大嫂給我做的小衣服了。」

  又嗔怪米氏,「一天忙成那樣,還要打點王時的起居,得了閑歇著也罷了,又給我做這個。」

  「出閣的女兒家,這些小衣服不是娘家人做,誰做了可你的心意?」米氏笑了。「三年來想著就做一點,也不費工夫,不知不覺倒是積了一包袱,明年來,可就沒那麼多了。」

  自從出嫁生子,自己當了娘之後,除了娘家人,還有誰把自己當個女兒?這樣心疼體恤?

  王氏心中真是酸苦萬分,叫了聲大嫂,便哽咽住了不再說話。米氏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知道你要強,難處都在心裡不說出來。眼下咱們落魄呢,且忍著。過幾年你大哥若起複了,慢慢的又好起來了。」

  就是自己面上不說,又哪裡能瞞得過大嫂!只是兩邊落魄,也都不忍多說罷了。

  王氏又抽噎了一會,才嗯了一聲,拭了眼淚收拾心情,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荷包,遞給米氏道,「今次來,別的事都沒什麼好客氣的,就是讓大哥操辦了糧食的事,我心裡很過意不去。那畢竟損陰德呢,兩條人命的事,又不同於尋常爭產官司……我知道大哥也都是為了我。不過咱們正是艱難的時候,可不能讓人捉了破綻,老家銀錢一時緩不開,也別急著催了。別催了一肚子的火氣,我這裡還有,若要,儘管來說一聲就是了。」

  米氏拆開一看,見是兩千兩的銀票,倒是嚇了一跳,忙推回來道,「我們這裡還有的,哪裡就艱難成那樣了。」

  她又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這一次,你大哥也落了些銀子。我們不收,人家不心安的,因此我就收了。一年半載的,還短不了銀子使。」

  「儘管拿著!」王氏不聽。「那樣的錢,一年能得幾次?況且也不是正道。日後再別沾手了……我看著大郎、二郎都到了說親的時候,操辦聘禮處處都是開銷,我又沒有使錢的地方,如今在村子裡住,縱有錢也不能花呢。」

  兩人推讓了一會,米氏到底沒拗過王氏,訕訕地收了銀子,又道,「明日讓王時送你們出城吧,你大哥要去衙門,是不能送你的了。」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從前家裡發達的時候,手上有了錢就知道買地。只道這是最穩當的,做生意還要看風頭火勢,況且說出去也不大好聽。如今才知道沒了勢,就是有地又如何……周轉不開就是周轉不開……」

  這句話裡,到底還是透出了少少老家的難處。王氏心頭又是一陣酸楚,也不接嫂子的話茬,只道,「晚了,明日還起身呢。大嫂也早點休息吧!」

  第二日起來,就有些沒精神,和善桐一道進了車裡,她沉思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緩緩摸著善桐的脖子,和聲問,「怎麼,看你這幾天都沒睡好,心裡有事?」

  善桐就靠到了母親懷裡,又安靜了一會,才低聲問,「娘,那個……那個少東家,真要刺配三千里麼?」

  王氏心頭便是一跳,她反射性地掀起簾子,望了望窗外,這才壓低了聲音呵斥善桐,「在外頭,這樣的事也好亂說的?」

  見女兒雖然不說話了,但大眼中分明寫滿了疑問,她又無奈地歎了口氣,「這樣的事,你小孩子不要多管。」

  「我不是孩子了。」善桐望著自己的手指,細聲細氣地道,「還是您說的,我比一般大人都懂事呢。」

  王氏一路沉默,等車出了城,進了野地裡,那得得的蹄聲取代人聲,成為了天地間最響亮的聲音時,她才輕聲道,「是真刺配,不過,那人要是吃不得流放的苦,半路上沒了……」

  話尤未已,善桐已經明白了過來。

  「我說,怎麼連糧號都不要了,全家都要跟著搬到外地去……」她低聲嘀咕,「表哥也沒和我說清楚。」

  她又急急抬起頭來,加了一句,「這是我強著表哥說的,您可別怪他!

  提到桂含沁,王氏面上一沉,又撈了女兒裙邊的火銃一眼。「以後,你少和他往來。你這個表哥,小小年紀就這樣老于世道,手段嫺熟,連暗地裡居中牽線的事都幹得出來。十個你都不是他的菜──跟他多來往了,我怕你被他帶壞!」

  善桐心裡幾乎是陡然就起了一股反感,她想要說,「可不是舅舅暗示在先,也沒見他登門啊。怎麼不見你說舅舅了。」可又實在不想和母親拌嘴,免得漫漫長路上,又要挨母親的說教。

  「哎,再過幾年就是大姑娘了,還有什麼來往不來往的。」她就避重就輕地躲開了這個話題。「也是我問得急,不然,表哥再不和我說的。」

  王氏掃她一眼,見善桐顯然沒有當真,不由得越發沉下臉來,她輕聲道,「你根本一點都不明白你表哥的精明……這一次別看你舅舅坐享了三四千兩好處,其實最大的贏家,還是他!你當糧號是出脫給誰的?又是用什麼價錢出脫的?這些事,就是一樁樁地告訴你四叔,恐怕他都幹不來的,他今年才多大,就已經辦得滴水不漏了──」

  見善桐瞪大了眼,她還欲往下說時,車身忽然一陣歪斜趔趄,王氏兩母女都不禁發出了小小的驚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0 PM


第七十二章:遇險

  好在車子沒有翻覆,這個小小的車禍,並沒有致使車馬受傷,不過是不知誰家的車子灑了一地的沙礫,因和官道泥地同色,眾人都未曾發覺,不巧又濺入車輪,才發生這個不大不小的插曲。王氏和善桐下了車,由車夫鼓搗了小半個時辰,車隊便又陸續前行。善桐還因禍得福,騎了眾護衛的馬在前頭領了一段路,等太陽上來,暑氣漸盛,王氏怕她曬黑了,才讓她到車裡來坐著說話。

  兩母女之前在桂含沁的話題上多少鬧了些不愉快,雖然因為小車禍並沒有繼續下去,但善桐也知道母親的性子,斷斷不會善罷甘休的,進了車內,就等著王氏發難。不想她水都喝了幾口了,王氏才慢慢地道,「別喝啦,荒郊野外的,上哪給你方便去?連人家都難找的。就是要拉了臉來借,都不知問誰借呢。」

  善桐一想也是,忙把水壺擰緊了,又望著窗外,就岔開了話題。「連年征戰,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記得去年咱們回來的時候,這一路上還有好幾個村莊呢。還有打尖歇腳的小客棧……現在看,幾間鋪子都黃了。」

  若是在往日,正是收麥子的時候,往來的客商能把道路給占得滿滿的,如今路上卻是一個人都沒有,幾乎從頭到尾,就是自己這一行旅人。好在這一段路邊上還未曾有多少高粱,不然青紗帳一動,那真是叫人不膽寒都難了。王氏想到可怖處,禁不住握住了女兒的手,這才輕聲續道,「可不是?這一場仗打得,西北是百業凋敝,你別看村子裡窮苦,其實這都已經算是好的了。更差一點的地方,今年明年之間,還不知道有多少戶人家要逃荒呢,賣兒鬻女的就更別說了……」

  一邊說,一邊又想到了自己留給大哥的兩千兩銀票,臉上終究還是露出了少許愁容。

  善桐雖然心中多少害怕母親數落自己,但見到母親神色,又有些不忍,主動偎到王氏懷裡,低聲道。「娘你又不開心了,怎麼了麼,好好的又這個樣子,心事多了悶在心裡,最容易坐下病來——和我說說唄?」

  不和善桐說,又和誰說呢?善榴轉眼就要出嫁的人了,家裡的事,不好再拿來煩她。丈夫不在身邊,婆媳又是天生的對頭,兒子們一個小,一個親生的不懂事,懂事的不是親生的,再一個,也要專心讀書博取功名。除了這個貼身小棉襖,還有誰能陪她說話,為她分憂?

  「我是在想,你哥哥去定西的事該怎麼辦。」王氏就沉吟著和女兒商量。「身上藏多少銀兩才夠使……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什麼事都趕著不順。我看,只能擠出兩三千兩銀子帶在身上了。」

  當時說家業,當然是說手頭的田產、鋪子,很少有人家隨時隨地可以拿出幾千上萬兩的銀子流通的。小五房的家事其實已經算得上很豐厚了,就是那些田產換成了現銀,少說也有十幾萬兩銀子,更別說鋪子年年的入息了。可就是這樣的人家,要一氣拿出成千上萬兩來,其實也是相當吃力的。尤其公中剛開支了一萬多兩銀子來買糧食,今年的出息全打了水漂不說,還有上千戶佃戶等著小五房的周濟。官中的擔子也重。

  「家裡的產業,有四嬸盯著,四叔肯定是最清楚的。」善桐就小聲地和母親咬耳朵。「我看四叔的意思,這一萬兩銀子,的確是家裡現有的了。要再從帳上支走三千兩,恐怕是沒那麼多現銀。再說,三嬸、四嬸——」

  她拉長了聲音,雖然滿面的不以為然,但卻並沒有說下去。

  「給你哥哥治病的錢,當然不能指望公中。」王氏讚賞地望了女兒一眼:很多話,大家心照不宣即可,說太透也沒有意思。女兒現在是越來越懂得這個道理了。「就是手裡錢也不多了,這才犯愁呢……」

  她就扳著手指,跟善桐算了起來。「也讓你心裡有個數,知道家裡的底子厚薄。」

  這些年來,二房在任上的出息不多不少。二老爺手並不很長,不過到底是做過一任親民官的,在京城也是頭面人物。冰敬炭敬不說,值錢的還有做親民官時王氏入股的幾門生意,送了一半回家,瞞了一半回來,在昭明十八年,就已經有了二三萬兩的積蓄。夫妻兩人商議一番,索性把錢挪用了一部分進王氏自己的嫁妝名下,擴張了幾間分號,王氏又頗善於經營,這幾間鋪子財源滾滾,小家庭的私房錢頗有欣欣向榮之勢。

  只是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王家為了保住王光勉,已經是竭盡全力,哪有心思顧及王光進。福建省遠在千里之外,且當時人心惶惶之下,就是要出脫產業變現,也都沒有人願意接手。送給連太監的五萬兩銀子,倒有一多半是二房出的。那之後王光勉被貶西安,娘家的情況一天壞似一天,王氏就是要開口要債,也都要不出來。更別說她根本也沒有這個意思,於是這裡吃虧一筆,再加上京中產業受王家倒臺連累頗多,貨源供應跟不上了,也就是勉強經營而已。這一次來西安,又貼了兩千銀子給娘家,還有些零零碎碎的買糧花銷,還要給善榴壓箱底的嫁妝錢,因此王氏算來算去,就覺得手緊了。

  「索性出脫一間分號,變出二三千兩銀子的現。」她就和善桐商量,「橫豎我們現在回西安了,京城的生意,怎麼說都要漸漸收歇的。不然年年來回算賬也是麻煩——」

  善桐雖說也意識到了自己一家處境並不大如意,但卻從來沒有這樣貼近家中的經濟賬,此時在心中一算:家裡還有幾個兄弟姐妹要各自嫁娶的,不管公中怎麼出錢,私房也要貼一部分。爹爹在定西一年了,似乎也沒有捎帶銀兩回來,家裡是有出沒進的,而且看著大舅舅的樣子,只怕還是要補貼進去……

  一時間,她忍不住就脫口而出。「依我看,倒不如變了兩三千銀子的現錢出來,我們和含沁表哥合夥做糧食生意算了!」

  王氏頓時板起臉來,瞪了善桐一眼,「我說他帶壞你,你還不信!我們能和你嬤嬤奶奶搶飯吃不成?就是要做,也得和豐裕一道做!」

  她見善桐不大服氣,頓了頓,又點她一句,「你以為開糧食鋪子要靠什麼賺錢?良心麼?開糧鋪,那是最損陰德的事。在現在的西北開糧號,更是八輩子的蔭庇都得賠進去了,這樣的絕戶生意,做不得!」

  善桐待要反駁,仔細想了想母親的話,不禁不寒而慄,心中對桂含沁那說不出的親近感,也為陌生感取代了少許。她想:「開糧號靠的就是囤積居奇,低買高賣,含沁表哥明明深信西北最艱難的一段時間要來了,可這時候還盤下一間糧號,號裡有還有好些糧米……難道他也要囤積居奇,藉機抬價不成?可這掙的都是人命錢啊!」

  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商人逐利,本來任何貨物的價格也都是隨行就市,似乎乘機抬價也不能算錯……一時間思緒紛亂,過了好一會,又聽母親道,「說他厲害,就是因為他的厲害你根本都看不明白。你看這事情辦得,他是兩面落了好處,落了人情,還落了間鋪子。怎麼說他是老九房出去的人,就是陝甘總督要拿不聽話的糧號開刀,也決不會找到他頭上。這一場戰爭財下來,他怕不是要發了十幾萬兩銀子?可你得記住,三妞,有些錢咱們能掙,這種錢卻是決不能掙的。祖宗都在地下看著呢,咱不能讓祖宗也戳我們的脊樑骨!」

  善桐就不吭聲了,半晌才道,「您又用著表哥,又防著表哥的,似乎也不大厚道……人家未必就會那樣做呢?也就是咱們幹猜猜罷了。」

  這是變相地承認了含沁的心機,卻還有些不服氣了。

  王氏掃了女兒一眼,待要再說幾句,卻也看出了她隱隱的不耐煩。她心中一動,便不再往下訓誡,而是轉了話題,又和女兒盤算。「出脫京城那幾間分號,也不是因為急著要變現。從來事情都是這樣,人走茶涼,我們現在沒有親戚在京裡,生意只會越來越難做的。倒不如捏著現銀……也不買地了!」

  「這裡這個樣子,買地也沒什麼用。」善桐低聲附和母親,「我看還是做生意賺錢……您說,要不咱們和祖母說說,到江南去看看?再怎麼說,小四房大爺在呢,就是看在他面子上,咱們也不能受到多少刁難。再說了,還有外祖父一家,雖說現在也不大得意,可根基到底還是在的……」

  王氏本來心中倒很是茫然,沒有多少思路在的,聽女兒這樣一說,便低了頭只是籌畫。半日才道,「也好,橫豎你和你哥哥娶親出嫁都還早了,家裡也不著急等錢,我看這樣,回去就派張看到京城去。鋪子盤走一半,盤出一兩萬銀子來,盡夠榆哥治病的了,若還有多,便帶到江南去,請十七房的嫂子帶著,跟你小四房大伯母打個招呼,看看能有什麼商機沒有。」

  其實權仲白身為一等良國公之子,又哪裡會是在乎錢的人,就是這幾天聽說了他的事蹟,善桐也絲毫不認為能用銀兩打動他。而按當時物價來說,榆哥就是要用百年老山參,東北血鹿茸,醫藥費也根本上不了五千兩銀子。一兩萬銀子就預備著治病,其實頗有過分謹慎的嫌疑。她想要勸母親幾句,可看了看母親的神色,又閉上嘴不說話了。

  不管常理如何,做家人的總是希望能有個完全的準備……

  兩人一路盤算,王氏一路和善桐說些節制下人經營生意的訣竅,又教導她道,「有些事固然可以放手底下的掌櫃去辦,但你自己心裡也要有數的,別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那上下情弊可就大了。雖說只是小小一個家,可權衡之道,也和朝堂一樣。避嫌、制衡、後招、敲打、立威,都是學問,你平時瞧你祖母管家,似乎什麼都是含含糊糊的,其實老人家一搓麥穗就知道今年收成怎麼樣,心底清楚著呢。生意上的事就更不含糊了,看賬算賬都來得。只是尊重帳房掌櫃的,等閒不挑錯兒……」

  說著,太陽已經上了中天,雖說出門得早,可因為一路車行不快,又有個小插曲,打尖吃午飯的時辰就晚了。到了半下午,善榴又暈車鬧得吐了,眾人又耽擱了一會兒,眼看著天色將晚,離一行人來時投宿的小村莊還有一段路,王氏便有些不安了:這一片村莊還算稠密,因已經靠近寶雞,人口是多的,土壤也不算太貧瘠,就是官道兩邊,都種上了高粱。

  她就親自掀開簾子,問過車夫,知道恐怕還要走一個時辰才能落腳,不禁就看了看天色,皺眉道,「恐怕太陽落山了也未必到得了呢。」

  善桐也有些畏懼,她握著腰間的火銃,心思倒慢慢地寧靜下來,又彎下腰去,從包袱裡拽出了漆盒抱在懷裡,一邊安慰母親,「沒事兒,就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呢……你看,咱們還有二十多個兵爺護衛著,一般的小蟊賊看了也不敢出來。」

  王氏見那二十來個侍衛果然前後扈從,雖說神色憊懶,但也是披甲之士,遠遠望去,都能看到甲片上的反光。心下也漸漸安寧下來,才說了一句,「路上人也實在是少了,你看除了剛才經過的那幾輛驢車,一天都沒見到多少光鮮的行人了……」

  正說著,只聽得遠處一陣風響,高粱叢一陣亂抖,眾兵士們忽然精神抖擻,往三輛車前聚攏了過來,各自都擎出了兵器。

  王氏心下一突,面色頓時已經大變,緊接著就見得青紗帳裡也跳出了一群人馬來,卻是都拿黑布蒙了頭臉,遠遠的也不近前——因車邊的兵士已經張弓搭箭,也早瞄準了這一夥強人。兩幫人馬一時間倒是誰都沒有亂動,只是遙遙對峙,竟成了僵持之勢。

  就算生平已經見識了無數場面,但卻也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樣驚惶,王氏險些就要掉下淚來,看了女兒一眼,又強屏住呼吸,只是一把拉過善桐摟在懷裡,又擔憂地望了身後一眼——善榴還在後頭那輛車內,便低聲安慰善桐,「沒事兒,沒事兒,我們人多……」

  善桐卻是個遇事反而興奮的性子,當此時,心思轉得要比平時更快得多,她掀開簾子,從窗縫兒內看了看外頭的動靜,一邊就抖著手開漆盒,摸出了一粒彈丸塞入火銃內壓實了,聲音都有些發顫。「沒事,娘別怕,我們也有火銃!」

  正說著,外頭已有人悠悠地搭話了。

  「道上的朋友,吃的是誰家的飯啊?」

  王氏面色又是一變,她緊緊地握住了女兒的手,和女兒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看出了對方眼裡的擔憂。

  說的是道上切口,這顯然不是沒飯吃的刁民,而是聚嘯綠林,專業打家劫舍綁票勒索的土匪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1 PM


第七十三章:驚險


  順帶護送楊家小五房回寶雞,只是這一隊兵士行的方便罷了,他們乃是回西安休整療傷,又攜帶了許多衛千戶點名要的精銳裝備等物。因此自己也是有幾輛車的,此時車夫們倒也老道,隨著士兵的示意,慢慢地將車子聚攏起來,將小五房三母女圍在最中間。善桐膽子大,掀開簾子跳下車去,不多時便將善榴帶進車中。大姑娘饒是素來鎮定逾恒的,此時也不禁嚇得面色發白,縮在王氏懷裡,微微有些發抖起來。

  這些太太小姐,平日裡自然是嬌生慣養,縱然是經過風波,但這樣和土匪面對面的時刻,一生中是從未經歷過一次。就是王氏一時也都沒了主意,母女三人面面相覷,一時誰都沒有說話,只聽外頭親兵什長——姓白的道,「吃的是胡虜肉,喝的是匈奴血,打的是桂家旗,前頭是哪個山頭的朋友,亮一亮萬子吧?」

  他這一說話,上弦聲緊跟著就響了起來,善桐掀開簾子往外看時,只見暮色裡那群土匪居然一點都沒有懼色,心中便是一沉。緊接著果然就見對面的馬隊也都從腰間端出了黑乎乎的火銃,隔得遠了上了膛,也都瞄準了這邊。

  那火銃樣式雖然老了,但聲響卻極大,一旦擊發出來,別的不說,要驚了馬,這裡就必定是一陣混亂。可這邊的利箭也不是吃素的,一旦開打,第一輪箭過後,對面至少也要倒下幾個人的。也就是因為雙方都心知肚明,誰都不可能一舉致勝,是以雖然你來我往暗藏機鋒地對答了幾句,但都卻也都沒有誰輕舉妄動。

  善桐得了這點工夫,倒是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她前思後想,心中倒是有了主意,將頭上的簪環先都取了下來,又低聲對王氏道,「娘,值錢的首飾都給我!」

  王氏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你想做什麼?別輕舉妄動,咱們聽軍爺的!」

  「軍爺們心裡也沒底呢,」善桐深吸了口氣,盡力壓抑著心跳,對王氏道,「要是有底,早就打起來了。他們有火槍……不是一般的土匪,人又多!恐怕硬拼起來,我們是要吃虧的!越是這時候,他們就越不能示弱……這樣僵持下去,萬一真打起來可怎麼辦?還是破財消災算了!」

  王氏還沒說話,善榴已經將簪環卸下,拿手絹包了送到善桐手上。王氏左思右想,也只得無奈地長出了一口氣,將頭上的一對金釵,並金玉團花給摘了下來,又開了隨身的小妝奩,取出兩個碩大的金鐲子放到善桐手上,為難道,「可讓誰去送呢?」

  這就等於是要從中說和了,萬一送過去的時候被對方劫持為人質,能不能保住命,都是難說的事。這等送死的活計,就是吩咐下人們,怕是也無人敢去。善桐撩開窗簾,大膽地望了外頭幾眼,見幾個小丫鬟同車夫等都縮在車邊索索發抖,心中不由得一歎:可惜張看望江夫婦是押送著糧食先回了寶雞……

  「我去!」她振奮起精神,將首飾一捏,火銃往懷裡一塞,也不等母親姐姐回話,便一掀簾子跳下車來。

  這跳下車來就看得清楚了,當時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了,漫天紅霞照耀之下,二十多個兵士手裡都拿了武器弓箭,將車隊團團圍住,同遠處的土匪遙遙對峙,其實防衛也甚多空當,善桐見此,益發下定決心。見白什長吃驚看來,便沖他搖了搖頭,朗聲道,「前頭的好漢,我們乃是自西安探親回家,與這一隊好心的軍爺搭伴,身邊未帶多少銀兩。車內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盡其所有,不過這一包金玉,所值大約也有千金。願意獻上作為買路善款,請好漢們憐我母女孱弱,饒我們這一回吧。」

  一邊說,她一邊緩緩走出,又打開手絹,讓夕陽照在手中金玉之上。遠處的馬群裡頓時起了一陣騷動,倒是身邊近處,白什長近前低聲不悅道,「小姐,快回車裡去,這裡交給我們吧!」

  善桐也壓低了聲音,輕聲道,「軍爺,沒有十分把握,不如破財消災算了!」

  如果什長有十分把握,早已經下令弟兄們出擊了,他遲遲不肯下令,心中自然是有幾分怯戰的,見善桐神色清朗堅定,自己又已經把話說到位了,便歎了口氣,略帶無奈地道,「也好,您們金尊玉貴,若是受到驚嚇,憲太太要降罪的。」便伸手去接善桐手中的珠玉,一邊催促道,「快進馬車去吧!免得有事照應不到,那就不好了!」

  此時眾馬賊已經鼓噪起來,似乎也正爭執著什麼,過了一會,便有人叫道,「對面是哪家的小姐,這樣大膽?」一邊說,一邊都哄笑起來,見善桐不答,又有人笑道,「好!拿過來吧,瞧著你們識趣,今兒就這麼算了!」

  見白什長要動,為首的馬賊又叫道,「不成,讓小姑娘來送,不然我們不放心!」

  一邊說,身後一邊又是一陣笑,那馬賊回過頭去怒喝了一聲,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白什長待要說話時,善桐一咬牙也不多言,從什長手中又奪過了珠玉,往前走了幾步,叫道,「那你也得下馬來拿!」

  她這是害怕自己被人掠上馬去擄走,眾人都能會意。何止對面馬賊,就是這裡的親兵們,心中都不由得有了淡淡的佩服:這樣緊張的時刻,這小姑娘談笑自如不說,心思還這樣靈動,真是難能可貴。

  對面的馬賊便也爆發了小小的爭執,他們聲音不大,縱使善桐側耳細聽,也只能聽到隻言片語,卻又都是她聽不懂的腔調。她心下不禁有了幾分納悶,又有些隱隱的觸動,正要細想時,那頭領居然親自下馬,拍了拍腰間火銃,滿不在乎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官道上,走了一半,卻又不肯動了。

  善桐知道他的意思,雖說身後車內不斷傳出輕響,卻也無暇去看,她深吸了一口氣,便發足緩緩地往前走去,因兩邊距離尚遠,走到近前,才看清楚這頭領其實身量纖長,雖說用黑布纏住了頭臉,但隱約還能看見一雙亮得非常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自然而然,便散發出了一股擇人而噬的氣魄,好似一頭猛虎正張大了口,等著她過去。

  雖說小姑娘膽子不小,但這也是生平頭一回冒險,可不知為什麼,心跳加速之餘,她居然不覺得多麼害怕,雖然心中不斷揣想:萬一他擄走我該怎麼辦,萬一他要……但腳步卻穩健得很,並沒有絲毫遲疑。徐徐地近了那馬賊,還有幾步時,便將手絹打了個結做成個小包袱,拋給了那首領。

  那頭領自然一把抓住,他卻沒有就走,而是打開手絹仔細地檢查起了內中的飾物,善桐伸手入懷抓住火銃,也沒敢動——馬賊們的火銃,如今倒有幾柄是對著她的。她耐心地等了一會,才揚聲道,「看過了,便可以行方便了嗎?」

  那頭領抬起頭來望了善桐一眼,聲音裡倒是帶上了些笑意,道,「小姑娘,你膽子不小!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一邊說,一邊忽然身形暴漲,探手就來抓善桐。

  他是江湖人士,身手非凡,善桐如何能夠和他抗衡。但所幸她反應敏捷,身後驚呼怒喝聲中,已是倒退了幾步,飛快地抽出火銃來,一把頂住了自己心口,大聲道,「你再近前一步,我就放槍自盡!拿我的命換你的命!」

  那首領本已經握住了善桐一邊胳膊,如今動作卻只能僵住——他們兩人已經完全暴露在對方的射程之內。在這個距離內,稍微有準頭的射手,甚至可以直貫雙眼,若是善桐活著,還能當個人肉靶子,使人投鼠忌器。但善桐一旦放槍自盡,則自己也必無幸理。這個道理,眾人也都還是明白的。

  一時間,官道上的氣氛儼然已經緊張到了極處,那頭領還要再說什麼時,身後傳來了幾聲粗野的喝聲,他便漸漸鬆了手,高舉起胳膊,示意自己並無惡意,善桐見他這樣,便往後慢慢倒退了幾步。

  那人忽然又問,「喂,說真的,你叫什麼名字?」

  他此時話中已經沒有一點惡意,原本兇神惡煞的氣質,也早已經不翼而飛,話中居然多了幾分憊懶。懶洋洋中,又透出一股頤指氣使的意思,善桐看了他一眼,還未答話時,那人又道,「你不說實話,我就派人跟你到你家去!」

  「若我說了實話,你不跟到我家,怎麼知道我是不是說實話?」她沒有多想,就緊跟著反問了一句。

  不想那人居然一笑,攤開手道,「你說了,我就當你說的是實話。」

  善桐轉了轉眼珠子,一邊退,一邊拉長了聲音,慢慢地道,「我叫——我叫——」

  她本待敷衍過去,可見那人雙目灼灼,望定了自己,不知如何,又有些膽怯,到底還是說了個名字。「我叫楊善槐。」

  那頭領眼睛一亮,他壓低了聲音,不使對話傳得太遠,「既然你姓楊,今年明年,我們總能再見!」

  沒等善桐回話,他便一轉身,發足奔回了馬賊群中,只聽得一聲呼哨,這一群鬍子頓時又進了青紗帳裡,伴著晚風吹過那窸窸窣窣的草葉摩挲之聲,似乎一轉眼就已經不知去了哪裡。

  善桐茫然回身,自然有人上來將她一把抱起,回車陣中安頓,又有幾個兵士驅馬近前,一臉戒備地偵探起來。善桐這時候才覺得腳軟,攀著那四五十歲的中年什長到了車前,王氏也顧不得避嫌了,早撲出來將女兒抱進懷裡,只是發抖。眾人難免勸慰了幾句,白什長又道,「恐怕他們又殺個回馬槍,也是難說的事,還是快走為上。」

  便不再耽擱,匆忙又動了身。善榴便不肯孤身坐車,母女三人擠在車內,王氏連話都說不出了,只是緊摟著善桐。善桐也是渾身無力,正好就做了個聽話的,才要說話,見姐姐手心一片血肉模糊,便問,「怎麼,姐,怎麼傷到了手?」

  善榴瞥了她一眼,聲音猶帶顫抖,「你就這樣跑出去了!娘要下去追你,要喊……全靠我死死抱著,沒能亂了局面……」

  一邊說,一邊忍不住也滴下淚來,打了善桐幾下,「你怎麼就這樣大膽!若是出了什麼差錯……」

  正說著,王氏摟著善桐的力道又緊了幾分。善桐才要措辭寬慰母親、姐姐,只聽得身後極遠處,數聲悠長而淒厲的慘叫同時響了起來,緊接著便是密集的砰然之聲,與牲口嘶叫奔跑的聲音。

  西北地平,聲音往往能傳出幾裡開外,馬兒受到驚嚇,腳步都不由得一頓。善桐更是一個機靈,掀開簾子就探頭望了出去,想起了在午飯時遇到的那一隊行商。王氏卻又把她拖了回來,自己掀開簾子,沉聲吩咐催車夫道,「時辰不早了,還是加快腳步吧!」

  車外頭,白什長也歎了口氣,揚聲道,「走了,還磨蹭什麼,明兒到了寶雞,還得把耽擱的時間給趕回來!」

  剛才正面遭遇的時候,就已經投鼠忌器,顧忌著對方的火器,沒有敢正面硬拼了。現在就是鼓足了勇氣趕回去,又能來得及嗎?

  這一層道理,再愚鈍的行伍也都想得明白的。眾人都沉默了下來,幾個士兵沒精打采地籲了一聲,便縱馬跑到了隊伍前頭。善桐只覺得車身一動,車夫揮鞭聲中,車子也走動了起來。

  她巴著窗邊,探出頭來,猶自有些不死心地回望,只盼著能再聽到些聲音。可除了方才那一陣騷動之外,遠處居然已經寂然無聲,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只有天邊一輪新月,在車轍上灑下了冷清清的光芒。

  王氏本待讓善桐坐好,可善榴卻道,「讓妹妹吹吹風也好!」她便不再說話,只是按著善桐的肩膀,似乎只要一鬆手,女兒就將不見。

  又過了一會,遠處再又有了些動靜,似乎有女子在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又有男人粗野的笑聲,但終究是離得遠了,善桐就是再用心,也都聽不清了。她想問母親和姐姐聽到了沒有,可一回頭又問不出口:這兩人面色木然,除了母親的手捏得更用力了一些之外,連一點多餘的反應都沒有。

  就是聽見了,又能如何呢?

  可善桐猶自不死心,又聽了很久,直到更無一絲響動,這才慢慢放下簾子,讓車內又重新沉浸在一片昏然的沉默之中。

  寂靜就持續了很久。

  直到前方傳來了隱隱市聲,又有朦朧的燈火隔著樹林透過來,王氏才動了動,她摸著黑從車中小櫃裡取出火石,點起了一根細細的牛油小蠟,低聲道,「不要再想了!」

  在黑暗中,她清秀的面容似乎也隱隱蒙上了一層說不出的黑氣,死死地咬著細白的牙齒,一字一句地道,「須是怨不得咱們,要怨,就怨這人吃人的世道,怨這老天爺吧!」

  善桐忽然就想到了桂含沁的話。

  「這是在頂牛呢,就看誰先頂不住了,誰就輸。咱們老百姓算什麼,人家才不在乎。」

  一股酸澀頓時就從心底湧了出來,直直地沖進了小姑娘眼中,她熱了眼眶,卻哭不出來。似乎有一把刀捅進了她腦門內肆意攪動,疼極了,可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她好像又長大了不少,又看清了很多,又明白了一些說不出的道理。

  再沒有什麼比生死之際,更催人成長。

  一時間又想到了那馬賊漫不經心的嘟囔。

  「今年明年,咱們總是要見面的。」

  她忽然害怕起來,細細地顫抖著偎進了母親懷裡,可卻又什麼都沒有說。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2 PM


第七十四章:饑荒

  王氏一行人遇險之事,自然是瞞不過家裡的,這件事在小五房激起了軒然大波。

  老太太就嚴禁一家人出門,「好麼!連王法都沒有了,光天化日,才出了西安城多遠!以後沒有事,連鳳翔府也別去。」

  榆哥去定西尋醫的事,自然也就耽擱了下來——「這一次是三妞臨危不亂,你們身上又帶了錢財,還有二十多個軍爺跟著,也都是人高馬大,兵強馬壯的。若不然,怕是見不到你們了。榆哥要是遇到一樣的事,折損在半路上了,那可怎麼是好?」

  有了路途上的一番驚嚇,王氏也不能再堅持己見。也的確,以如今的局勢來看,恐怕榆哥出門,也實在是讓人無法放心。便只得自我寬慰,「先寫信給你爹,讓他在定西相機尋找,再好言相求,請先生到楊家村來也是一樣的。」

  話雖如此,可誰都知道這也不過是空話罷了。神醫權仲白身份貴重不說,行蹤更是飄渺,性子喜怒無常。就算二老爺能拋下公務全心尋找,人家來不來還是兩說的事呢。就是不來,二老爺還能逼著他來不成?

  再說,沒有多久,往定西的音信都不通了:這一場冰雹影響了整個陝南,北戎當然不可能得不到消息,如今乘勢來攻,可謂是意氣風發。整個陝甘戰線竟是全面開花,如此兵荒馬亂的時候,還有誰敢來往於前線送信?更何況夏收之後天氣更冷,想要套種一季雜糧也幾乎沒有可能……世道是眼看著就亂了起來。

  這時候就看出世家大族的好來了。自從下了冰雹,宗房就召集族內各耆宿商議過了,等善桐回到楊家村的時候,村牆已經立了起來,還要比往年更加高了。密密實實地將整個楊家村圍繞得風雨不透,楊家村倒有幾分像是楊家寨了。十多名鐵衛又分了組上夜值守,就是平時要進村的百姓,也得詳加盤問。等善桐諸人帶回了差點被劫道的消息,善桐又言明劫匪有來年再見的言語之後,生面孔更是一個都不肯放進村裡了。雖有幾戶宵小也遠遠地隔著河岸探看過動靜,但畢竟沒有再出什麼事。

  和如今動輒傳到耳中的『某某人又當道被劫殺』、『某某村餓死了若干人』相比,村內的日子雖有些艱難,但總也還算是過得下去的。今年既然大家都沒有收成,家貧無存糧的人家,宗房也都有打點糧米送去,倒是那些個依附楊家村居住的外姓商人並奴僕繁衍之輩,因年成不好,十成裡散去了九成。也讓村子裡有了少許蕭條。

  這一日早上,善桐黎明起來,先在院子裡習練了一套防身用的女子長拳,打出了一身熱汗,翻身進屋又梳洗過了,見天氣還算晴好,便吩咐六州道,「你一會同娘說一聲,就說我先過主屋去請了安,就去跑一跑馬。」

  六州應了,又笑道,「您也不喊著大姑娘一道,仔細她又數落您呢。」

  自從遇匪一事之後,王氏的思想竟發生了很大轉變,本來她對善桐騎馬,總是不大鼓勵,無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可如今非但放任善桐練習騎射,還讓兄弟姐妹們沒事也都跟著學一學。只是幾個男孩子都粗通騎術,也無須多加練習。善櫻身子骨又弱,禁不得馬上的顛簸。只有善榴有興趣跟著善桐學,可她到底是養尊處優慣了,在馬上坐久了,回來就抱怨腰骨疼。

  「我今兒不帶她了。」善桐笑道,「昨兒才拉她出去跑過一遭,大姐面上不說,回來就累得躺下了。眼看著就要辦喜事了,要是累病了大姐,我怎麼向姐夫交待,今兒我帶善喜和我一道去。」

  雖說兵荒馬亂,但諸燕生和善榴的年紀放著,也實在是拖不得了。諸家又打算安排諸燕生進京讀書——也有避禍的意思,因此婚期安排得就很緊,諸家又帶話來,請楊家將一應嫁妝中的大件都直接送到京城去。

  「說是怕打了人的眼,村裡又有事了。」王氏就和老太太感慨,「真是成了驚弓之鳥了,連幾件箱籠都怕招賊。」

  世道亂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辦法?無論是升鬥小民還是世家大族,都只能想方設法地保全自己了。老太太歎了口氣,「諸家恐怕是要合族內遷避禍了。」

  就是有了內遷的心思,所以才打發走了長孫,又不願多出大件傢俱難以搬運,老太太見微知著,倒是要比自己更精細一些。

  王氏就露出了受教的樣子來,垂首道,「媳婦還是比不上母親的敏捷。」

  人心肉做,這一年半載,楊家村的日子並不好過,老太太處處要倚重王氏,王氏也處處都尊重老太太,相處得多了,往日裡總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心結,似乎也模糊了些。婆媳之間雖不說顯見得親密起來,卻沒有從前那股子劍拔弩張了。

  「什麼敏捷不敏捷的,其實也都是從自己去推別人。」老太太眼神就暗了下來。「宗房老哥多大的年紀了,按說是故土難離,前兒見我也在犯愁,不知道戰事要維持多久,咱們是不是也該往南邊走走。可我們人口太多了……諸家就不一樣,繁衍幾代而已,一百多號人還都是五服內的親戚,說一聲走,大家一道,倒是比我們乾淨得多。」

  現在誰不想離開西北這個大悶鍋子?要不是二老爺在前線做事,王氏早就打發人回京城打掃房屋了,聽了老太太的話,也是心有戚戚焉。「上回德寶過來請安,說是西安的白麵叫到了十兩銀子一石,鳳翔府這邊跟著水漲船高,還要比西安賣得更貴,吃不上飯的人多了,往年放糧的人家今年又都不放了……城裡自己都亂起來。」

  亂、亂、亂,現在到哪裡聽到的都只是亂字,北戎還沒進關,西北亂象已成。從前死個人是大事,如今死人已經聽得麻木,老太太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有了幾分頭疼,她輕聲和王氏商議,「你看,咱們是不是也該把善柏、善桂、善櫻、善柳幾個孩子送到安徽去了!」

  王氏不禁悚然動容,「娘……」

  「老了,一閉眼就想到從前的事,那時候年紀輕不懂事,只覺得人家死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楊家村牆高槍利……嘿嘿,楊家村是沒事,可鄰近幾個村子全被屠空了,屍山血海的又是夏天……也顧不得立碑了。連我們全村人都出動了,一概草草掩埋。」老太太閉上眼,夢囈一樣地道。「就怕起了瘟疫,那是全村都沒有活人了。我親自騎了馬,你公公陪著我去了娘家,我在死人堆裡翻啊!一家人全翻出來,唯獨只有大侄子是怎麼都沒有找到。那時候連眼淚都沒有了,就忙著打下手,你公公挖坑,一家人好歹是葬在了一起。這人逢亂世,命賤如紙……」

  老太太這是要給小五房再留幾條血脈了。

  王氏雖然飽經世故,但自小在富裕豐饒的江南長大,從未經過戰亂,說起這些事,自然沒有老太太這樣淡然。一時間是從心底往外一個勁地冒著寒氣,半天才道,「就是要送,現在怕也不是時候,等明年開了春,這些人總是要回去種地的。道路上好歹能太平一些。」

  「等到入冬以後看看,入了冬,在野地裡貓著也不是事,是會凍死人的。道路上就可以太平得多了,從西安往外走,先在京城落腳,等明年開了春南下也行,或者讓老大派人上京來接也行。」老太太正和王氏商議,一邊善桐已經拍打著披風上的塵土,撩起簾子進了裡間。

  「剛才遇到老七房的人了。」一進屋她就說,秀氣的眉毛深深地打了結。「溫老三帶了幾個弟弟,都穿戴得破破爛爛的,還拿了幾根棍子,我問他上哪去,他說他逃荒呢。老七房的行事,是越來越古怪了。」

  王氏和老太太都不禁動了顏色。

  就是善桐一邊說,心底一邊也在回味著老七房的舉動,早已有了兩三個想法,如今見長輩們也是一樣當真,便壓低了聲音問老太太,「他們抱宗房大腿是緊的,消息自然也要靈通些。照我看,恐怕這件事,還是得應在宗房了……」

  應在哪裡,自然是應在宗房的糧食上了。

  老太太的面色陰沉若水,又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按了按王氏的肩膀,低沉地道,「買糧的事,你辦得很漂亮!不然今日豈不是坐困愁城,硬生生被宗房害死!」

  她忽然來了這一句,難得地明言誇獎了王氏,但小五房母女都並未感到分毫喜悅。善桐的眉毛恨不得打成十多個結,「這樣看,宗房的糧食是真出問題了?」

  「我們想得到買糧食要等秋後,宗房會想不到嗎?從去年到今年,糧價最便宜的就是冰雹前的那幾天,咱們趕上了買走一萬石。往後就是拿著錢也買不到那樣大宗的糧食了,宗房等秋後糧食跌價,不想等到的反而是漲價消息。」老太太神色陰沉,「如今都到了十兩銀子一石了——就是他們捨得傾家蕩產,那些坐地起價的奸商,捨得兌這麼多給他們?要不是小四房從江南多少還是支應了一些,只怕是早就露出端倪來了。宗房老二、老三、老四頂著這麼亂的局面,見天地往外跑……」

  她沒有往下說,反而話鋒一轉,又告誡起了媳婦和孫女,「這件事你們自己心裡知道就好,就算是對著老三老四兩家,也不要露出一個字來。外人就更別提了!」

  這件事要是露出了一個字,村子裡人心浮動,會興出多少事來,善桐根本都不敢想!一時間那天在官道上聽到的呼救聲,似乎又縈繞在了耳邊。她低垂下眼簾,無聲地歎了口氣,又聽母親問道,「娘,您看是不是該問問宗房,逼一逼他們的底細……」

  「這一次,我們不問!」老太太冷哼了一聲,一字一句地道,「平時敬他是族中尊長,行事多有容讓,能退步的時候,都退了一步。就是正月裡,我還問了多少次,糧食究竟足額不足。他們是怎麼說的?這一次我倒要看看,宗房能撐多久,才能拉下臉來求我們!」

  姜桂之性,老而彌辣。老太太這一番話說得是霸氣四溢,王氏和善桐對視了一眼,善桐口唇翕動,王氏略略搖了搖頭,一回頭已是一臉的心悅誠服,「但憑母親吩咐,我們決不多話一句就是了。」

  恐怕西北局勢若是真這樣下去,等到烽煙四起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也就是二房這幾口子了。

  老太太看著王氏的眼神裡難免又多了幾分溫情,她雖然將王氏的敷衍和順從看在眼底,但卻罕見地沒有生氣,而是按了按王氏的肩膀,沉聲解釋,「外頭越是亂,家裡就越要抱成一團。這話說得是一點都沒有錯,我也不是捨不得糧食,只是你畢竟回到村裡時日尚短,對宗房的作風還不大瞭解。咱們這一次,就是給了糧食,也得讓宗房知道痛,以後他們行事才不敢這樣過分……」

  說到此處,她不免哼了一聲,話語中的不滿,儼然已經不言而喻。

  一轉眼,為許多人所期待,許多人所恐懼的寒潮,已經隨著呼嘯的北風到來。昭明二十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地長,才進了十月就已經下起了鵝毛大雪,剪徑盜賊頓時絕跡,讓過往行人安心了不少,可相應的,因凍餓而死的事情,也頻頻能有所聽聞。楊家村雖然村牆緊閉,更已經往村牆上澆了水,讓整個村寨如同冰坨坨一樣玲瓏剔透,但依然有不少小股盜賊在河岸對面出沒,而村牆下也逐漸聚集起了少許流民,他們並不生事,各自撿了商販們鎖上的屋宇小院入住,每日裡只是靠著向村民們乞討得來的一點殘羹剩炙,或是照得見人的稀粥度日。

  善桐早已經絕了去村外跑馬的習慣,可就是這樣,也還是能看得見村子裡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需要宗房發米的人家越來越多。西北畢竟貧苦,這些年收成又都不大好。挺到這個時候,大部分人家都已經要數著米粒下鍋,宗房的口袋卻又捂得很緊……好些經年不走動的親戚朋友,也都到小五房、老十六房這樣的殷實人家來串門走親戚。她成日裡進出祖屋,看得見的都是愁容,雖說小姑娘自己衣食無憂,但周遭全是這樣的愁苦面容,她也一天比一天,更知道了世間的疾苦。

  善榴的婚事就是在這樣一片慘澹的氣氛下,匆忙辦成的,老太太親自把善榴叫到身邊,說了半日的話,回頭就吩咐幾個媳婦,「荒年不可以大事鋪張,親朋好友們叫上三桌,吃一頓午飯就夠了。和往年那樣大擺流水,實在是太招人眼目,我問過大妞,她說只憑我吩咐,那就這樣辦吧。」

  畢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好日子,這樣潦草,王氏心底也不是沒有不滿的。可善榴本人卻安之若素,善桐奉母親之命過去陪她說心事話兒寬解姐姐,還反過來被她寬解。

  「也就是再熬一年,等到明年的收成出來,那就好得多了。」善榴撫著妹妹烏鴉鴉的頭髮,沉默了半晌,又道,「喜事辦得簡陋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說到底只要夫君是個可人心意,會疼人的,就是草做頭冠麻做新衣,喜事也終究是喜事。婚後到京城去,無論如何,吃住上都不會委屈。我就是擔心你們在西北……三妞,無論如何,這騎射和打槍你不能荒廢了,你表哥送你的火銃,你千萬要隨身帶著。家裡要是有事……你要學那天一樣,知道嗎?聰明些、大膽些,先以性命為要……」

  這零零碎碎的叮囑裡,有多少不祥的猜測,善桐簡直都不願意去想。什麼官宦人家的體面,百年望族的規矩,再花樣百出的講究,在生死面前,都要變成將就。

  善桐心中五味雜陳,摟著姐姐想說什麼,卻只能說出一句話來。「一定能平安再見的!」

  是啊,平安再見,這句話是如此的簡單樸素,可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體味得到裡面蘊含著的無限牽掛,無限期許。

  善榴的婚事就辦得非常簡單,甚至就是在楊家圓了房——一這可一點都不合規矩,新婚不過三日,諸燕生便帶著她往北去了。善桐和親人們一道,將姐姐送出了村牆外頭,見她和諸燕生一前一後,騎著兩匹大馬去得遠了(又更不合規矩的作風),心中竟全無喜悅,只有無窮無盡的不捨,與那雖然盡力壓抑,卻還是止不住縈繞心頭的悽惶。她又掃視了村牆外頭的流民一眼,便轉開頭去:這些人一見村裡往外出人,便已經擁了過來,雖然並不出聲,但那無聲的希冀,卻也讓善桐喘不過氣來。

  身邊善梧忽然道,「咦,你們看,有人過了橋——那不是老七房的溫老三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3 PM


第七十五章:投林

  溫老三的出走,雖然沒有被刻意張揚,但到底也在村裡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有些家計無著,人口又少的貧困家庭多少也有些蠢蠢欲動,但畢竟村裡有糧食,柴火也總是足的,在這天寒地凍的當口,誰知道出去了能不能回得來了?因此追隨他而去的人家畢竟還是不多的。這一行人走了也有一個多月了,就算是一路步行,也該早出了西安,只怕都進山西境內了。

  老太太如今是難得到村牆外頭來走動了,原本正彌縫著眼,神色凝重地打量著村牆外頭的流民,聽了善梧這一聲,頓時轉過頭來,眯起眼相了相,果然見得一個高大身影,是一步一蹭跌跌撞撞地近了村子,她忙道,「快,老三老四過去扶一把!看著要倒了!」

  三老爺和四老爺從來都是最聽老太太吩咐的,雖說溫老三裹著的羊皮襖油光發亮,黑黝黝的也不知沾了多少髒汙,卻仍是疾步向前,迎向踉踉蹌蹌的溫老三。善桐捅了榆哥一下,榆哥還有些迷迷糊糊的,但見善柏也跟著出去了,便跟在哥哥後頭,同他一道幫著兩個長輩,將溫老三架住了一路扶進了村牆。亦早有族人上前吆喝,又有人開了自家的門,要將溫老三扶到屋子裡,三老爺連連道,「不行,給一間不生火的屋子,不然要凍掉個指頭耳朵的,那就不好了!」

  眾人亦有經過事情的,當下便又簇擁著溫老三進了空屋子,有人燒了熱水來兌溫了遞到溫老三跟前,溫老三劈手奪過,先咕隆咕隆地喝了半壺,這才透出一口涼氣來,低啞道,「總算是掙著回家了!」

  話音剛落,眾人都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你兄弟幾個呢?」

  「不是說要到京城去,要到江南去?」

  「路好走不好走,山西一帶還太平嗎?」

  正擾攘時,只聽得有人嚷道,「小五房老太太來啦!」

  眾人便都又安靜了下來,讓開一條路,由善桐扶著老太太進了屋。老太太神色肅穆,瞅了溫老三一眼,便沖著人群道,「小十六房的,回去把你們祖母也請過來,還有外九房的、小二房的……宗房的……能說話的都過來!」

  人群中便有人接連應聲出了院子,眾人都知道要出大事了,一時間人心惶惶,倒都不願意走。老太太也不說話,找了張椅子坐了,望著溫老三隻是出神。溫老三卻是什麼都顧不得了,漸漸地就開始發抖,眾人都道,「好,好,知道冷了就好。快摸摸身上哪裡青紫了!」

  於是女眷們又都回避出去,過了一會,眾耆宿都聚過來,連宗房家老大都到了,他面沉似水,和眾人招呼了一聲,「爹病得厲害,起不來身……」

  和往日相聚時比起來,這一次,幾個當家人臉上都現出了倦容,老十六房老太太更是一臉的嚴峻,皺紋都似乎深了幾分。互相打了招呼,眾人似乎連寒暄的力氣都沒有了,一時只是沉默不語,又過了一會,溫老三便自己掀簾子進了裡屋——畢竟年輕火力旺,本來都凍得要站不住了,這一下緩過來,沒有多久,居然已經行走自如。

  「函谷關被封住了!」頭一句話,就已經讓眾人悚然動容。

  西北日子貧苦,又常常有北戎進關來打草穀,戰事頻仍,老百姓衣食無著,逐漸形成了逃荒的習慣。遇到荒年,則互相結伴,或者踽踽獨行,往東南方向而去,到更富裕的江南、京城一帶去討生活。有些心靈手巧之輩,在江南尋到了織工的活計,便就此安身立命不再回來。但更多的人,還是在暖和富饒的南邊,靠乞討過了一冬,到了要開春耕種的時候,還是抱著萬一的希望,往回遷徙。楊家村歷年收成不好時,倒是不大有人逃荒的,但對這樣的現象卻也並不陌生。

  要往東南方向走,或者是出武關去成都綿陽一帶,或者是東入函谷關,往河南河北一帶走。這都是千百年來走慣了的路線,可如今函谷關不放人進關了……那些個沒有糧食無法過冬的災民、饑民,該要到哪裡去活命呢?

  自然就只有回頭了!而這一旦回頭,關中亂象無疑就更增了三分。對於這些在西北經營了接近百年,家大業大的當地望族來說,這自然是他們最最不希望面臨的險峻形勢。

  「怎麼忽然就不讓進關了!」宗房老大楊海林素來是有涵養的,沉默寡言得幾乎像個啞巴,不論喜怒都動不了顏色,可就是他也不禁急急地追問了一句。「這咋就忽然不讓進關了呢?」

  「不知道!」溫老三沒好氣,抄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又下了肚,他愜意地打了一個長長的嗝,聽著小五房老太太吩咐主人,「給老三拿兩個饃來!」便又滿意地眯起了眼睛,喘了幾口大氣,這才仔細地說起了自己命運多舛的逃荒路。

  「一路上不知遭遇了多少響馬,好傢伙,要不是我們人多,恐怕是連衣服都要交待了。凡是路上的村莊,都有人抄著鋤頭要過路的糧食呢。錢現在也不要了,沒人要,都要糧食。一路進了西安,西安還好一點,聽說幾個官太太聯合起來,逼著城裡的大戶放粥。雖說是稀得照得見人影,可好歹也是糧食。我們呆了幾天,後來又被趕了,說是沒有西安的戶貼就不給發糧食。這一下又走了一大批人,有的往南去了,有的和我們一樣往函谷關走。到了關口,關門深鎖!一個人都不許放進去,除非有東邊的戶貼,不然就是給錢也不讓進。守門的說,皇上的大壽就要到了,河南河北境內絕不許出一點事,今年明年,不放一個災民進關……」

  溫老三苦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一起去的兄弟們,有的熬不住,交代了。有的沒臉回鄉的,就在關外插標賣首,用了個奴藉換了進關。我……我想著我們到底是楊家人,不能給祖宗丟臉!我就往回走了,要死我也死在村子裡!為人奴婢那樣活著,終究也沒什麼意思!」

  善桐素來很看不起他,此時卻有幾分肅然起敬,眾人也都沉默下來,老十六房老太太最是心直口快的,「當初就不該出去!在村子裡,幹的稀的好歹有你一口!出去了又能怎麼樣,能回得來算是好的了!看看那些個鬻身為奴的,客死異鄉的,下場好得很麼?」

  溫老三倒沒有說話,他搓了一把臉,抬起頭看向宗房大爺,楊海林緊跟著就道,「好了,能回來就好,老三先回去歇著吧!」

  便自有老七房的人口上來攙走了溫老三,一路走,一路漸漸地就起了哭聲——溫老三此去是帶了幾個親兄弟的,如今都沒能回來。眾人沉默了一會,面面相覷,老太太站起身來咳嗽了一聲,同主人道,「老三吃的那點東西,算我們出的,一會讓人帶回來給你。」

  主人家忙笑道,「兩三個饃饃還是出得起的!」

  話雖如此,可到底還是沒再多客氣幾句——楊家村富庶,往年再窮的人家吃的也都是白麵,可現在宗房已經開始放玉米麵、紅薯面、高粱面了。硬話自然也就說不出口了。

  王氏、慕容氏諸人,到底都是有身份的婦人,年紀又還輕,就沒有跟著老太太一道去問溫老三。而是在家等著消息,善桐回來把話一學,眾人也都沉默了起來:時勢如此,一個人、一戶人的力量根本無法解決問題,就算明知日後西北情況將會更壞,但如今朝廷不肯放人進關,路上又極是不太平的,除了困坐愁城,還有什麼辦法?

  老太太卻看得很開,在屋內吧嗒吧嗒,抽了兩袋水煙,便叫慕容氏和蕭氏進屋說話,當著王氏的面開宗明義,「大難臨頭,明春收成要再不好,恐怕人都要吃人了。我老了,故土難離,你們卻都還年輕的,走吧!」

  三老爺同四老爺也都在屋子裡的,三老爺一聽就起身給老太太跪下了,「娘,兒子是不走的!」

  四老爺慢了一步,不言聲也跟著就跪下來,慕容氏和蕭氏自然不敢怠慢,慕容氏面色還算平靜,蕭氏卻已經是一臉的文章。

  老太太不免就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容色平靜似水,身邊善桐也是一臉的深沉,小小年紀,才剛要十二歲的孩子,已經練出了城府,不過瞥了四嬸一眼,竟是絲毫情緒都沒有外露。

  她不由得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歷經生死一劫,三妞妞又成熟不少,現在這孩子的心思,已經不像是小溪水,自己一眼就能望得到底了。倒是王氏,雖說也有自己的打算,但到底是大戶人家出身,大節上真是說得過去的……

  「沒說要把你們也打發走。」她不動聲色地道,「小五房做事,別人是挑不出話柄來的,就是兵荒馬亂的當口也是如此,更不要說現在還沒亂了。但孩子們沒必要跟著受苦——善柏、善桂都會騎馬吧?善柳呢?」

  除了善柳身子弱,一受風就要生病,並不會騎馬之外,善柏、善桂這兩個小鬼頭,自然都是馬術能手。

  老太太絲毫不容得他人置喙,立刻就敲定了下來。「現在天氣太冷,路上劫道的還不太多,你們從寶雞到西安,一路上快馬賓士過去,可以趕得上你們的人是不多的。進了西安城之後——」

  她看了王氏一眼,王氏便道,「不管怎麼說,兵丁來往是肯定要有的,還有甲胄等物,朝廷不可能沒有後勤,不如就在我大哥家暫住幾天,就和運送後勤的兵士們結伴回京,甚至是走到成都去也好,只好不亂起來,設法到安徽去,總是有路的。」

  她三言兩語之間,就拿出了一個可以履行的方案,眾人聽了也都覺得甚是穩妥。慕容氏看了蕭氏一眼,便道,「娘,我放心不下善柳,還是讓四弟妹帶著孩子們去安徽吧,我也留下來服侍您。」

  蕭氏臉上喜色才動,老太太就斷然道,「不成!別以為留下來兇險,從這裡帶著兩個孩子一路去安徽,路上會有多少險阻,也是說不清的事。單憑你四弟妹一個人,我是不放心的,你們兩個都要過去,再說,多一口人留下來,那就是多一口飯!能走,我倒是巴不得都送走,只可惜沒有那麼多馬了。」

  慕容氏還要再說什麼,三老爺已是不耐煩地道,「娘都發話了,你就只管聽著。有我在,善柳還能餓死?」

  老太太又當著眾人的面進了裡屋,沒有多久,她捧出了一個小匣子來,深深地吸了口氣,開了匣子道,「家裡是沒有多少現錢了,這五百兩銀子,慕容氏貼身收著,散碎銀子我知道你們各戶都有的,我這裡不出了!拿著路上使,到了安徽,若是手裡使用不足——我知道老大脾氣,又臭又硬,未必會開口借錢的,實在不行,給小四房寫一封信吧。」

  老人家也不禁有了幾分黯然,「出門在外,誰沒有個難處,小四房大爺肯定能幫得上忙的。」

  家裡有個能做主的老人,遇事就少了幾分口舌,給了路費,又添了幾句叮囑。老太太一錘定音,「也顧不上什麼年節了,這兩天收拾了就走,看看能不能在京裡過年吧。進了京,小四房的二老爺也是可以依靠的,不過也不要太不見外,出手大方些,咱不能讓人看不起……」

  就把三老爺、四老爺兩家子打發回去了,又把王氏留下說話,連善桐都打發出去。

  「家裡的孩子,善櫻是顧不得了,三妞又到底只是個女孩,萬一有事,老二不能沒個血脈……送走哪個男孩,你自己說吧。」

  王氏一下就怔住了。

  她抬起頭來看老太太,仔仔細細地,甚至想要看清楚老太太臉上的每一根皺紋。

  老人家這話是什麼意思?善榆是二房長子嫡孫,傳宗接代的重任,當然要落在他的頭上,遇到事情,第一個送走的當然就是他了,難道這還有二話不成?

  她心頭一下就沸騰起了一股火焰,似乎一張嘴,就要有發燙的毒汁淌出來,無數惡毒的回話,已經含在口中,就等著她往外噴吐了……

  王氏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自己的情緒勉強壓抑了下來。她不斷地在心中提醒著自己:和婆婆鬧得太僵,是絕沒有任何好處的。

  她輕聲說。「我不明白娘的意思!」

  老太太又望了王氏一眼,她神色一暗,垂下頭去,話語間罕見地帶了一分解釋的意味。

  「不論是留下來,還是送出去,其實都是有風險的!呆在西北,局勢險惡,楊家村一旦被洗劫那就得挨餓,這話不錯……可送出去就能得保平安了?我看未必,你們在路上遇到的那件事,不就是個明證?再說,榆哥又和兄弟們不一樣,西北形勢一旦稍微好轉,我是想把他送到定西去的……」

  話說到這裡,王氏倒明白了過來。

  權神醫行蹤飄忽,不乘著他在西北的時候就近求醫,等他回了京城,想請他上門問診的人不知凡幾,榆哥要想求治,就沒有那樣容易了。一旦送到江南,這一耽擱沒准就是幾年,到時候上哪找權神醫去?老太太倒不是已經偏心了梧哥,而是為榆哥的病情考慮……

  雖說老人家嘴上不提,心裡也是惦記著榆哥的。

  她心中倒是一暖,抬起頭略帶歉意地對老太太笑了笑,低聲道,「既然如此,那就把楠哥送走吧!」

  老太太訝異地抬起了一邊眉毛,還沒有說話,屋外已經傳來了善桐的聲音,「祖母,宗房大爺來了,問您在做什麼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4 PM


第七十六章:嶄露

  王氏不由得挑起了一邊眉毛,就輕聲請示老太太,「娘,媳婦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慕容氏和蕭氏都要出門避禍,就是在家,也不是靠得住的主。三老爺和四老爺一個是庶子,一個能力如何,老太太心裡有數。家裡的事,也就只能靠王氏和自己來撐了。

  老太太就哼了一聲,「不必了,什麼要緊的大事,是不能讓你聽見的?」

  她又抬高了聲音,回門外的善桐,「就說我身上不好,已經躺下了。讓他回去和族長老哥說一聲:就說有什麼事,我們小五房聽憑差遣,他不必特意過來,這樣抬舉我們。」

  雖然是客氣話,但底蘊其實是透著硬的。老太太雖然平時在家中很有些說一不二的氣勢,但對族人卻很少有這麼強硬霸道的語氣。

  善桐先還有些吃驚,但轉念一想,想到祖母對族庫糧食常年存在的憂慮,溫老三反常的逃荒決定,宗房大爺隱隱的慌張……她心中多少有數了,一時間竟是冷汗潺潺,心中來來回回就只有一句話:還好當時不惜重金,如今小五房手頭還是有糧食的!

  就掀起簾子,穿過夾道進了堂屋,輕聲對楊海林道,「大叔,祖母的話您也聽到了。有什麼事,您還是讓族長出面吧,恐怕這件事上,您的斤兩還不夠呢。」

  屋子就這麼大,楊海林又如何聽不到老太太的回話。對老太太的語氣,他其實也並不十分吃驚:這個年級越老,越發精明強悍的老人家,多半是早就看出了宗房的不對勁。如今她手裡握有糧食,整個楊家村就屬小五房嗓音最亮……擺點架子,給自己吃幾道閉門羹,又算得了什麼?只要小五房最終願意慷慨解囊,本來就是宗房不對,這點閒氣,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行!」他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並不露出絲毫不快。「既然嬸子精神頭不好,那咱就明日再來。」

  居然也並不糾纏,就爽快地轉了身子,出了堂屋。

  老太太和王氏不禁都透過玻璃窗,目送楊海林的身影出了院子。王氏一欠身,給老太太滿上了茶,似乎是自言自語,「恐怕是有錢也買不到糧食,這才著急上火了……嗐,也是造化弄人,冥冥中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看我們楊家不順,這一次諸事都趕在了一塊,也為難他了。」

  「從不知道你竟是個善心人。」老太太閃了王氏一眼,唇邊竟流露出了一縷傲然的笑意。「當時我們小五房是處處仁至義盡,話說到頭了,擺到誰跟前,都不能說占不到一個理字……這一點,非但你要記住,門外的三妞妞也不能忘記,什麼事,我們總要先占住理字,寧可當時被人看了點笑話,總好得過現在要點頭哈腰地求人……」

  王氏噗嗤一笑,還沒說話,門簾起處,善桐已經伸進了腦袋,又帶了些心虛,又帶了些撒嬌地拖長了聲音,「祖母,您就是知道我——我偷聽,也別就這麼揭穿嘛,那人家多沒面子——」

  老太太哈哈大笑,「哪有人偷聽偷聽,偷聽得半邊身子都陷進門簾裡,連輪廓都出來的?要不是棉簾子厚實,你又要闖禍了!」

  一邊說,一邊將善桐叫到身邊來,愛惜地攏了攏她微亂的鬢髮,又不禁歎了口氣,向著王氏輕聲道,「委屈這孩子了,要是個男丁……」

  王氏望著善桐,心中又何嘗沒有酸楚?雖說出門也有風險,但如今西北亂象漸起,最可慮者,朝中風雲動盪,東宮一黨似乎根本不占上風,這小半年來,只看西北的糧草形勢就能知道,雖有江南一塊的全力支持,但鞭長莫及,大皇子翻雲覆雨之間,似乎大有逼退平國公一系,由自己上位的意思。而朝堂中不流血的鬥爭到了西北,那就是千萬人的血寫就的一個血淋淋的敗字,真到了那一天,傾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以身殉夫,別無二話。善榴已經婚配,又和夫君去了京城,也用不著過多的擔心。只是孩子們都還小,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是心頭的一塊血肉……

  「我看著她要比楠哥機靈得多!」她就摟著善桐喃喃地道,似乎是自我開解,又似乎是說給老太太聽,「萬一要是有事,她又能騎馬,人又膽大,不論是去西安找她舅舅,還是到定西去尋父親,都是能讓人放心的……」

  老太太望著善桐,眼神也漸漸地悠遠了起來,她猶豫了一下,居然伸出手來,拍了拍王氏的手。

  王氏渾身一震,幾乎是不可思議地閃了婆婆一眼,老太太卻已經收回手去,若無其事地問善桐。「咱們這樣對宗房擺架子是為了什麼,你心裡多少也猜到了些吧?說出來給祖母聽聽?」

  一家人之間,畢竟沒有多少解不開的心結。就算當年有再大的不愉快,在迫在眉睫的危機之前,終究還是要攜手共度難關。眼前這一幕雖然不過短短一瞬,但善桐心裡有數:這才是婆媳言和的開始。同一年多以前那迫於形勢,流於表面,多少帶了表演痕跡的將相和相比,這險象環生的局勢,終於是把老太太的驕傲給硬生生地壓低了。

  她壓下了不期然湧上的一股暖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分析起來,「宗房年前對於族庫的糧食,是誇下了海口的。雖說還弄不清楚他們用了什麼樣的辦法,來遮掩過大家的耳目。但只看老七房男丁出外逃荒一事,與老七房和宗房老四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便可知道族庫的底蘊,恐怕要比我們想得更差得多。如今放了一段日子的糧食,西北只怕也是被跑遍了。雖然有江南來的一股糧食作為補充,但存糧消耗殆盡的日子,只怕是近在眼前,無論如何,是撐不到明年的夏收了。為了宗族考慮,宗房一定要拉下臉來借糧,我們進的這一萬石糧食,村子裡雖然沒有多少親朋好友們知道,但是一定瞞不過宗房的耳目的。」

  這一番分析,最難得在條理清晰,思路也很明確。雖說沒有多少真憑實據,但經過善桐這一梳理,如今村子裡的局勢不言自明:宗房身為首腦,糧庫卻即將告罄。大半年前,村子裡殷實的人家又大多把存糧借了一多半出去,這餘下的一點,是各戶的保命糧食了,誰都不會輕易交出來的。宗房盯上小五房,那是題中應有之義。

  「嗯,那你說,這糧食,我們給不給呢。」老太太也半坐起身子,認真地望向了善桐。「孩子,你過年就是十二歲了,甘羅十二為相,你年紀不小啦……家裡的事,你也能說得上話了。糧食給不給,怎麼給,給多少,你都仔細想想,說個子午寅卯出來,沒准祖母和你娘都沒有主意,反而是你有了主意呢?」

  這是真的把善桐當個大人看待了……

  王氏心頭又是喜悅,又有些淡淡的傷感:善桐這樣的年紀,本該還有些童趣在的,雖說也要言傳身教,讓她懂得大戶人家做人的道理。但也沒有把個家族興衰的重擔,往個女兒家肩頭放的道理。

  老太太這是實在不看好村子的將來,迫不及待地想要調教出善桐來,以便萬一出事,第三代能有個能經得住風浪的話事人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調整了自己的表情,也配合著婆婆,帶上了些許鄭重,似乎是無聲地認可了婆婆的說法:眼前的棘手形勢,即使是婆媳二人都很難拿出一個十全十美的應對方案,病急亂投醫,已經不得不求助於第三代的孫女兒了。

  善桐一掃母親和祖母的表情,不禁就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說一年半年之前,她對於長大,對於扛起責任,還有些說不出的恐懼,那麼在遇匪一事之後,這絲絲縷縷的恐懼,似乎已經被一種明悟給不見痕跡地消融了去——她漸漸地明白了一個道理:事到臨頭需放膽。即使是祖母、母親,也不是算無遺策,更多的時候,她們是隨著形勢的變化,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策略,隨機應變,因勢利導……這些訣竅,她雖然還生疏,但已經不是全然陌生。

  是到了可以扛起責任,做個大人的時候了!初生牛犢心裡雖然也有畏懼,但更多的還是躍躍欲試的喜悅與興奮,她迫不及待想要證明,自己也有一樣的能力,可以運籌帷幄,在困境中帶領一個小家庭,一個大家庭,甚至是一個百年望族,繼續艱難而穩健地走下去。

  「糧食是肯定要給的。」她毫不考慮地定下了整個問題的基調,語氣冷靜得甚至有幾分淡漠。自然而然一挺脊背,就將兩位長輩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不管怎麼說,宗房始終還是宗房,一百多年下來,也沒有出過什麼大差大錯,有宗房在,村子的心就亂不了。這時候最要不得的就是一個亂字,亂字一起,就難以收拾了。因此糧食不但要給,而且要給得低調,族庫缺糧的事,一定要死死捂住,不能走漏絲毫風聲。最重要是樹立起對族庫的信心:即使再來一個荒年,我們也能堅持得下去,唯有如此,才能上下一心,共渡時艱。」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村子裡糧食多,不僅僅是村人們知道,連外人都有所耳聞。今年冬天一來寒冷,二來有堅冰護衛,應當是可以平安度過的。到了開春的時候就很難說了,到時候固然大部分強人響馬,都會解甲回去春耕,但專事劫掠的綠林好漢,卻未必不會來打楊家村的主意。我想最大的危機,應當反而是明年春天一直到夏收之前,那一段青黃不接的日子。僅靠十一個軍爺,是肯定無法應對此事的,宗房對此似乎還沒有足夠的重視,我們當然要運用糧食這個籌碼,逼得宗房出面組織演練村兵,俾可護衛家園……雖然對糧食的消耗必將加劇,但這點糧食是省不得的。」

  不要說王氏,就是老太太都不禁一怔。

  不說以善桐年紀,能夠看得這樣高遠,足證她天資多高。就說這個以糧食為籌碼,逼得宗房就範的主意,說真的,就是老人家自己都尚未想得清楚。

  到底是老了,還一味打著逼族長老哥讓賢退位,拱海林這個年輕人上位的算盤。想著他年輕大氣,必定能夠收拾起這個爛攤子……卻還從這個角度入手去安排。

  她陡然濃厚起來的興趣,是瞞不過善桐的——她實在是太熟悉自己的祖母了。小姑娘精神一振,又低頭盤算了片刻,才續道,「祖母也說過,糧食是握在我們自己手上,這才能夠心安,其實兵事也是一樣的。我們既然要和村子共存亡,宗房又實在難以信任,儘管為了人心,不好在這個時候貿然更替,但也應該將大局握在手心,不能再聽由別人安排了。第一件是軍事,第二件,這糧食的發放,應當由各房一起做主,孫女兒想,最好是族庫拿出一部分糧食,各家再出一部分糧食,此後大家都不要再動自己的存糧了,所有人一律領飯吃,村兵們吃得好些,族人們吃得差些,佃戶、下人們吃得再差些。但大家都有飯吃,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我們小五房的佃戶,比一般的族人吃得還好,長此以往,大家就是不犯嘀咕,也都要犯起嘀咕來了。再一個,這樣做的好處還在於存糧可以控制,若是明年春天風雨不調,我們寧肯再省些,也不至於無法支持下去……」

  這兩個主意的角度都實在新穎,連王氏都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這辦法在籠絡人心上,好處是大的。」

  善桐低聲道,「其實還不在於籠絡人心了,統一開火,各家各戶就是要開小灶都難。這樣還是強迫富戶們存一點糧食,到了萬一實在支撐不下去的時候,還可以拿來公中救命……出兵的時候,總是要先算敗再算勝,我們也得把明年收成還是不好的可能給計算進來,能多省一點,就多省一點。」

  她又振奮起精神道,「第三件,就是宗房的人事更替。宗房四叔一再和我們小五房過意不去,這族庫糧食的事,雖說現在我們不計較,但宗房不能不給我們小五房一個交待。他們也需要一個替罪羊——要麼不做,要麼做絕,依著孫女兒想,事情過去之後,宗房必須把族庫一事公諸於眾,將四叔逐出宗譜,不許他再回來!」

  這個清秀端麗,桃花一樣明媚的小姑娘,臉上竟似乎蒙了一層煞氣,她一字一句地道,「也要讓宗房知道,一味靠著小四房是沒有用的,到了危急關頭,要依靠的還是我們小五房!他們既然趨炎附勢,媚上欺下,就須怪不得我們照臉扇他們的巴掌,讓他們也嘗嘗小五房的厲害!」

  她掃了母親和祖母一眼,一下又有了些不好意思,低聲道,「自然了,這還不算我們和宗房之間的交易……糧食我們也是用錢買回來的。宗房這些日子以來四處走訪,無非就是要買糧食嘛,家裡不是沒現錢了嗎?一萬兩銀子進的貨,四萬兩、五萬兩銀子往外賣,雖有囤積居奇之嫌,但也是隨行就市,其實比起市價,也已經便宜了一半了……這三個條件,不過是和我們談生意的門檻罷了。少了一個,這生意就別談了,大不了大家鬧個魚死網破,反正咱們占著理兒,也不怕鬧大——還怕鬧不大呢!」

  王氏已經完全聽住了,她不禁追問了一句,「可你前頭才說,這糧食咱們是必須給的——」

  話才出口,就不禁自嘲一笑,「哎呀,娘都被你給繞傻啦!」

  善桐不禁和老太太相視一笑,一老一少居然異口同聲,「這道理咱們心裡清楚,可宗房未必清楚哇!」

  王氏也只好訕訕地笑了,可這笑很快就變成了忍俊不禁的,真心的笑,她笑著向老太太道,「娘,三妞妞算是被您給教出來了!」

  老太太難得地搖了搖頭,「我不敢居功,這孩子是咱們一起調教,一起教好的!」

  婆媳之間雖然沒有過多的眼神交流,但相處時的態度,已經顯著地鬆弛了下來。

  善桐看在眼裡,不禁甜甜地笑了。

  雖說遠景艱難,但只要同舟共濟,天底下又哪有過不去的坎呢?

  雖說善桐的一席演講,堪稱驚人,也讓老太太和王氏都有了很多想法,但畢竟和宗房之間的談判,往大了說,竟是關係到楊家村的命運走向,兩個長輩不能不一再推敲。這一次,她們已經開始頻頻詢問善桐的意見:在這樣的時刻裡,任何一種新鮮的想法,都有存在的價值。

  這個小會就一直進了初更,等老太太露出了疲態,王氏才道,「族長未必不要再矜持一番,擺擺架子。娘也累了,還是先歇著吧,別的事,咱們明兒再說。」

  兩母女這才出了祖屋,望江已是親自打著燈籠來接人了。一行三人便默默地在一片冰冷的雪夜中徐徐穿行了起來。

  或許是方才說得太過興奮,王氏一路都沒有多少話,一邊走,一邊兀自沉思。善桐也就若有所思地游目四顧起來,直到二房居住的小院子已然在望,她這才輕輕地扯了扯母親的袖子,低聲問,「娘……您是為什麼要打發楠哥去江南呢?」

  她會偷聽到這句話,王氏並不意外,事實上整件事也根本沒法保持機密——一個大活人忽然不見,只要不是瞎的,當然都會追根究底。

  她唇邊就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笑,輕聲道,「妞妞兒,你要知道,有很多道理,娘可以說給你聽,但也有很多道理,娘只能做給你看……這件事,你就只能自己琢磨。」

  她愛惜地瞥了女兒一眼,又握住了她單薄的肩膀,輕輕地捏了捏:這小半年來勤練騎射,孩子的肩膀都硬了不少,真是大了……

  「該怎麼對外,你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她話裡帶了幾分欣慰,「艱難困苦,畢竟是把你給洗練了出來,這苦也不算白吃……可這對內的心術,你卻才剛剛登堂入室呢,什麼時候你把娘的這個決議給琢磨清楚了。娘也就沒什麼能教你的啦!」

  見善桐秀麗的臉龐上,又流露出了帶著憨的不解,王氏不禁一邊笑,一邊歎了口氣。

  其實按理說來,善桐年紀畢竟是小了幾歲,又是個女兒家,真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刻,說話還是不如男丁管用。這一番商議,旁聽的人並不應該是他,而是善榆或者善梧才對。

  自己不提善梧,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恐怕家中也就是大妞看透了幾分,卻也從不曾明說。可老太太也不提善梧,就很值得費上一番思量了,怎麼連這樣危急的形勢,都不肯倚重庶孫……

  看來,雖然面上不說,但老太太還是鐵了心,一定要把榆哥給扶植起來,雖說二房嫡弱庶強,幾乎是明擺著的局面,但老人家還是一味倔強,都到這份上了,也不肯對善梧少假辭色。

  王氏不由得就回過頭,望向了來時路。

  年成不好,往日最熱鬧的農閒冬夜,如今也是一片冷清,幾乎所有人家都早早熄了燈火,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前頭望江手中的玻璃燈籠,晃晃悠悠地輻射出了一股淡淡的光源,將三人的身影,斜斜地映照在了雪地上頭。

  這一段路並不好走,雪天路滑,王氏幾次都差點失足,要不是善桐年輕敏捷一把扶住,說不定就要栽到了地下。這一摔,沒准可就傷筋動骨了。

  不過,再長再難的路也有盡頭,就是一步一滑,就是真的栽倒在地,她到底也爬起來,到底,也走到了這裡。

  手邊就傳來了輕微的拉扯,女兒說,「娘,走快些,外頭冷呢。」

  年輕人腳步總是大的,雪天路滑,她反而能快跑幾步,就著這滑溜溜的地兒,往前溜出老遠。

  王氏轉過眼,望著善桐稚氣猶存,卻已經見了美貌的臉蛋,不禁深深一笑。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5 PM


第七十七章:揣摩

  出乎小五房的意料,這一次宗房根本連一點擺架子的意思都沒有,第二天一大早,王氏帶了兒女們進祖屋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蕭氏就迎上來了,撇著嘴,已經露出了一臉的不樂意,「族長老爺子在裡屋呢,也沒來得及和你們報信——先上我們院子裡坐一會吧。」

  族長此來為的是什麼,眾人心裡自然都是有數的,王氏昨天和婆婆關在一起密議了一天,當然也瞞不過蕭氏。四太太這是打探消息來了……

  王氏微微一笑,也不推辭,就吩咐兒子們,「要上學的,就別耽擱了,索性早些進宗學吧。免得在這裡添亂——」

  又看了善桐一眼,善桐深恐去蕭氏院子裡做客,聽她和母親絮絮叨叨些柴米油鹽的事,忙道,「我還有幾張字沒練,幾個荷包沒做呢,屋裡有人,那我去善喜那兒好了。」

  因今年西北地界實在是不太平,十三房請的那位塾師一入冬就辭了預備回家過年,想來明年是否還會回寶雞也都是兩說的事了。善桐的功課也就跟著耽誤了下來,所幸孩子自己已經知道上進,成日裡不是讀書就是練字,雖說女紅上不用心,但也能敷衍得過去。王氏便不大約束她同善喜來往:說起來,善喜聰明機靈,又極刻苦的,做母親的自然也樂於看到孩子和這樣的朋友來往。

  她同蕭氏略寒暄了幾句,慕容氏也過來了——臉上分明就帶了心事,看到王氏,倒是精神一振,握住王氏手就切切地道,「二嫂,善柳身子弱,她爹又是個男人……」

  善桐聽了,心裡倒是不大好受:善柳自小就是藥罐子裡焙著的,同善櫻一樣,到了冷天連門都不敢出,自己在家還能和善櫻說幾句話,善柳又沒有姐妹,這一向只怕是寂寞得很了。

  她就沒進小十三房,而是從垂花門裡穿了進去,東拐西彎的,很快就掀簾子進了三房住處,笑道,「四妹,你做什麼呢?我來找你說說話。」

  善柳卻是才起來沒有多久,正靠在床上,讓養娘幫著喂藥——過年就是十一歲的人了,說起來比善桐就是小了一歲,可纖弱瘦小,看著竟只有七八歲的模樣。人雖然隨慕容氏,生得俊俏,但發色面色都帶了一絲枯黃,倒顯得病懨懨的,很沒精神。

  聽到善桐的招呼,她臉上也沒多少喜色,只是淡淡地道,「喝藥呢……天氣冷,今兒怕是又不能出去走走了。」

  人身體不好,精神就差,就更不愛說話。善桐和這個妹妹在一起,總覺得沒什麼話說,又覺得自己活蹦亂跳的透了粗野,坐一坐就要走的。今日善柳態度更淡,她不禁渾身都不舒服,想了想,卻忍著坐了,輕聲道,「不要緊,你好好將養,等春天來了,身體好了,我帶你出去騎馬!」

  一提到騎馬,善柳面色頓時一變,她慍怒地瞪了善桐一眼,似乎在責怪她哪壺不開提哪壺,扭過臉去竟沒有答話。養娘只好尷尬地打圓場,「三姑娘別和她計較,她就這脾氣——」

  「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善桐擺了擺手,盯著善柳道,「你娘得帶著你哥哥去南邊……你肯定是捨不得的。可你今年都十歲了,也是個大姑娘了,你不能讓三嬸帶著心事、帶著牽掛出門。知道嗎?你得開開心心的,好好吃藥,你和你娘說——等春天來了,天氣好些,你身體也好了,就讓我帶你出去騎馬,咱們多曬曬太陽,多動換動換,人就好得多了……知道了?」

  小姑娘雖然還執拗地盯著牆角,不肯看姐姐,但過了一會,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畢竟是多病,三嬸實在是嬌慣,就嬌慣出了她的脾氣。其實人還是挺懂事的……善桐歎了口氣,本想說,「要不你搬到我們二房一起住著,和善櫻做伴也是好的。」

  可轉念一想:善柳這是嗽喘,也說不清會不會過人,再說,萬一善柳在自己院子裡病情重了……

  她又和顏悅色地陪善柳說了幾句話,一邊說,一邊拿著針線要做,善柳一看就笑了:她雖然每逢冬日,幾乎不能出門,平日裡也病怏怏的,並不曾上學,大字都沒有認識幾個。但一手針線,做得是要比善桐漂亮得多了。

  等藥效上來,她迷迷糊糊又要睡了,善桐這才出了院子,也懶得和母親再打招呼,便直接拐進了十三房的屋子。海鵬嬸和她已經是熟不拘禮,隔著窗子望見了善桐,不過點頭笑笑,指了指內院,便又低下頭去,似乎在細細地挑揀著手中的藥材。

  善喜和善桐雖說親戚關係已經相當疏遠,但兩個人說話倒是要比同善柳說話隨意得多了。

  「族長大爺一進屋,我就知道你准得過來了。」善喜一邊叨叨,一邊就給善桐倒了一杯茶,「特意燒了水泡了一壺新茶,想著你過來了正好入口,結果又耽誤了半天。怎麼,族長和老太太說話,你也偷聽?」

  「誰偷聽啦!」善桐呸了善喜一聲,「我那是……我那是湊巧!湊巧就站到門外去了——」

  一句話沒說完,自己也掌不住笑了,這才在善喜跟前擺了文房四寶,兩個小姑娘頭碰頭,一個描花樣,一個練大字。安靜了一會,善桐又問,「海鵬叔最近怎麼樣了?」

  「說來也奇怪,今年冬天這樣冷,吃食上又不豐盛,反而似乎漸漸好起來了。」善喜不禁容光煥發。「好在藥材是管夠的,就是不知道家裡的糧食夠不夠了。幾個親戚上門,娘都說咱們拿麥子換銀買藥,也沒有多少餘糧了。」

  「孩子話。」善桐笑吟吟地道,「你們家糧食還不夠,誰家糧食夠?」

  十三房在年初那場借糧中,因一無所求,因此不過是看在老太太面子上出了一千多石糧食,可說起地來卻並不少,人口又委實不多,餘糧自然是多的了。只是善桐聽善喜意思,海鵬嬸未雨綢繆,已經是不大肯鬆手借糧了,這才點善喜一句。

  善喜看了看善桐,似笑非笑地道,「幹嘛,你們家糧食也不夠吃了,要來張口不成?」

  雖然是玩笑,但卻到底帶了點認真。

  善桐一下就怔住了。

  西北大亂,糧食進不來,村子相當於自我封鎖,成了個小小的山寨。往日裡最親的親人,現在只怕算計著誰多吃一口的,也不是沒有……連善喜和自己這樣的交情,都開不得糧食的玩笑了。

  若是在往日裡,沒准她要唏噓好一會兒的。可畢竟這一兩年來的風雨,已經使得善桐幾乎是飛快地成長了起來。她略帶解釋意味地白了善喜一眼,想要分辨幾句的,卻又忍不住試探了一句,「要是我張口,你借不借呢?」

  善喜和她又不大一樣,海鵬嬸似乎一點都不想過繼,一心指望女兒養老,雖不說坐產招夫,但也指望找個脾氣和順的人家,因此對善喜是悉心教養……別看她平時不露出來,其實心裡的城府一點都不比誰淺,脾氣更是剛強,年紀雖小,在家說話已經很有分量了。她要是說借,將來自己拿了這個話柄回頭一說,海鵬嬸要賴賬都拉不下臉來的。

  善桐也不知是怎麼了,往常也就把這個話題給放過去了,今日裡卻有些較真,也不知道是想證明什麼,竟多了這一句嘴。其實話才出口就有些後悔了,但要分辨,又更著了痕跡,只好閉上嘴,多少有些心虛地看向善喜。

  「借啊!」善喜卻一口答應了下來。「別人家不借,你們家別人也不借,我就借你,借老太太,借二伯母。」

  她一臉的認真,善桐分辨得出來,這說的不是假話。

  「幹嘛呀。」她忍著那湧上的暖流,笑了。「就借我們祖孫三個,是看我們生得漂亮麼?」

  善喜就住了筆,坐直了身子,慎重地對善桐道,「三妞,我嘴上不說,心裡記著呢。你為我們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

  「哎哎,打住了,和你開玩笑呢。」善桐忙插了進來,「是我不好,拿正事耍嘴,你認真什麼,犯得著說這些話嗎。」

  善喜就住了嘴,兩個小姑娘相視一笑,又七嘴八舌地說些閒話。善桐也沒有瞞著善喜,「今年亂成這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打進來,家裡柏哥、桂哥和楠哥都要去安徽了,兩個嬸子也跟著去……雖說是悄悄的,但也瞞不過人,你這幾天別混說就是了。」

  她頓了頓,又道,「你娘不是南邊來的嗎?要不……」

  「我們一家就三口了。」善喜淡淡地道,「生生在一塊,死死在一塊,北戎進關,大不了一個死字,怕什麼。」

  室內就又安靜了下來,善桐歎了口氣也不說話,凝神寫了一頁字,善喜又小聲問,「怎麼你們二房走的是楠哥呀?」

  是啊,為什麼母親不打發榆哥,不打發梧哥,竟打發了楠哥呢?

  善桐琢磨這件事,已經琢磨了一晚上了,但這件事她卻不欲和善喜露出,只是隨口敷衍道,「其實按理也該送走榆哥的,就是娘捨不得,再說,形勢也沒到那一步。就是到了,我們和別人也不一樣,爹就在定西呢。一家幾口人,死也死在一塊了。」

  這說法倒是說服了善喜,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掃了善桐一眼,輕輕地道,「就是你們家那個姨奶奶,一旦知道,又有熱鬧瞧了。」

  其實每一次二姨娘鬧起來,最難堪的還不都是梧哥……

  善桐筆下猛地一頓,墨汁頓時滴落下來,險些汙了袖子,善喜忙道,「哎呀,小心小心,快吹吹。」

  就把這事給岔了開去,兩個小姑娘誰也沒有再提這個話頭,善桐屏息靜氣練了兩頁字,又擱下了讀了幾頁書,眼看著也到了午飯時分,便起身道,「也該走了,我回去啦,下午得空了再來尋你。」

  說著,又和善喜說了幾句善柳的病,「你得了閑我們一起過去坐坐,她娘要出門了,心裡苦悶些,病情又要加重了。」

  待得進了祖屋,果然見得裡屋的門已經開了,張姑姑裡裡外外地進出收拾著,蕭氏和慕容氏站在屋角小聲議論著什麼,善桐豎起耳朵——說的卻是行李的事兒。

  裡屋已經隱隱約約地傳出了祖母的聲氣,「是三妞回來了?進來吧。」

  善桐便沒和嬸嬸們搭話,撩起簾子進了裡屋,見祖母臉上帶了疲憊,忙就上前跪坐到祖母身邊,「我給您捶腿兒——」

  孫女兒雖然貼心,老太太的面色卻依然嚴峻,她拍了拍善桐,便恨恨地對王氏道,「也做得出來的!硬是慢到現在,西北三省都走遍了才告訴出來。再慢一點,怕不是又要到江南去籌措糧食了!宗房真是好大的臉!」

  只是這一句話,善桐便知道宗房畢竟還是露了底細,她詢問地看了祖母一眼,老太太勉強露出笑容,按了按孫女兒肩膀,低聲道,「是三妞出的主意好……祖母按你的意思辦的。宗房是二話沒說什麼都答應了下來……三兩銀子一石,真是便宜他們了!」

  按白麵的時價來算,這已經是罕見的良心價了。善桐關心的卻不是這個,「祖母,咱們全都給了,自己是一點沒留?」

  「族庫都要吃完了,還留什麼留。」老太太似乎餘怒未消,「一萬兩銀子買的安心,倒買出個趁火打劫的二道販子名頭——」

  見善桐面上欲言又止,已經是一臉的文章,不禁又嗤地一樂:「急什麼,就是庫房角的陳麥子,掃掃也夠你吃一年兩年的了。咱們還真能一點後手不留?」

  又和王氏商量了幾句,便命她們母女,「中午吃過飯,回去為楠哥收拾了包袱,明兒一早就動身,這種事,趕早不趕晚。」

  提到楠哥,善桐不免望了王氏一眼,王氏神色如常,並不見絲毫異樣。

  二房的主子們是早就回祖屋吃飯了,飯菜雖不說多豐盛,但也是頓頓都能見葷。下人們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兩個姨娘身份尷尬,也就是比下人們吃得略好些罷了。只是老太太不願見到她們,只能把飯菜送去,另行加熱了別處一道吃。——這是自從夏季那場冰雹以來就作興的規矩,小半年來一律平安無事。今兒個送飯的丫鬟卻遲遲沒有回來,主子們飯都吃完了,她才匆匆進了屋子,別人不看,先在王氏耳邊一陣嘀咕。

  老太太挑起眉來,先看了王氏一眼,善桐卻是禁不住掃了善梧一眼,卻見得梧哥也正望著那丫鬟,神色複雜到了十二萬分,羞愧、擔憂、絕望……在這少年臉上飛快地閃了過去,恍惚間竟有了一絲觸目驚心。

  善桐又看了看母親,見王氏神色也有了一絲尷尬,心下千般思緒閃過,一時竟不知作何滋味,只得垂下眼來盯著眼前的碗盞,靜靜地等待了起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6 PM


第七十八章:收心

  二姨娘到底還沒有蠢到家。

  在西北住了一年多,男主人又不在家,老太太更是個不愛浮華打扮的,家中眾女眷都漸漸地拋開了華貴的裝束。就是王氏身為誥命夫人,平時也有穿著棉衣出門的時候,二姨娘在二房小院裡卻還是堅持了她的京城打扮,就是大冷的天,也都還是穿紅著綠,插金戴銀的,善桐雖然看不慣,可也不曾說她。

  今兒個在眾人跟前現身時,她卻打扮得極為樸素,連妝都沒上,頂著兩顆紅腫如桃子的眼,素淨的深褐色棉襖,一進屋就給老太太跪下了。

  「請老人家開開恩!」一邊說,她一邊搗蒜一樣地磕頭,聲音裡已經是帶上了哽咽,不知道的人看了,恐怕還真有幾分可憐。「讓我們家梧哥兒也跟著一塊去南邊吧!請老人家開開恩!」

  幾句話下來,她額前已經是現出了烏青黑紫——到底是長輩身邊的人,善桐第一個起身,二房的幾個兒女都站到了一邊,不敢坐著受二姨娘的磕頭。倒是善桂、善柏等小輩,從來沒有接觸過姨娘的,卻是愣了一刻,才跟著站到了一邊。

  老太太眉頭不禁就是一緊,她望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唇角拉緊,顯然是心中恚怒——便沉聲道,「這像什麼樣子!你是誰家的媳婦,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忽然進來磕頭,我老太婆受不起!」

  一般說來,姨娘總也要到主母跟前磕頭斟茶,才算是過了明路。若是長輩們不在身邊的,將來回了鄉也要前來磕頭拜見……只是老太太作風是這個樣子,王氏為了通房姨娘的事,和婆婆之間關係已經鬧得尷尬緊張,這件事也就無人提起。二姨娘雖然在小院裡摔東罵西,但她終究是京城人家,也很懂得規矩,平時無事決不出門,因此回了西北這一年多來,居然沒有和老太太打過照面。老太太要這樣發作她,倒也不能說是沒有話柄。

  只是梧哥都十多歲了……就在邊上站著呢!不認生母,他又算什麼?

  善桐看了哥哥一眼,見善梧雖然面上似乎平靜,但雙拳已經緊握,心中不由得一歎,正要出面緩頰時,王氏掃了她一眼,反倒開口把責任攬了過去,「娘,這是梧哥的生母,因家裡事多,倒是渾忘了拜見的事,是媳婦兒沒做好,您別生氣。」

  若是在從前,老太太沒准就接著話頭敲打王氏了,可如今兩人關係畢竟已經見了緩和,老太太也頗能體諒王氏難做。見王氏眼風投向善梧,便哼了一聲,並不說話。三老爺看了善梧一眼,面上不忍一閃即逝,他要說些什麼,被慕容氏拉了一把,卻終究沒有出口。倒是蕭氏和四老爺甚有眼色,站起身不言不語地就退出了屋子。

  二姨娘本來有些無措,只是張著口不知如何做聲,她本來面容嬌美,如今不知所措,真有幾分惹人憐愛。得了王氏幾句話解圍,又忙給老太太磕頭,頓得青石磚通通作響,「老太太開恩,老太太開恩!梧哥年紀小,身驕肉貴吃不得苦,您可憐可憐他,可憐可憐他,把他打發到南邊去吧!」

  不多時,額前已經磕破了皮,血順著鼻樑直淌下來,頗有幾分淋漓可怖。善梧低低地哼了一聲,善桐心中一陣難受,也顧不得看母親臉色了,忙一推善梧,連拉帶扯將他拖出了院子。善榆、善楠都跟著出來了,善楠面上很是難堪,又有幾分不解,幾兄弟也就都把眼神對準了善桐。

  大人說話,沒有小孩插嘴的份,尤其善桐在二姨娘這件事上吃過虧的,雖然心系裡屋動靜,善桐卻也沒有翻身進去的打算,只是沖善楠搖了搖頭,低聲道,「鬧著呢!都先回去吧!」

  雖說她年紀最小,但此時卻儼然是個話事之人。榆哥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就招呼兩個弟弟,「都回去吧,別、別在這添亂了。」

  他今年也有十四歲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身量拔高之餘,多少了有了些老成氣息,善楠一頭霧水,又很有幾分慌張,自然是別無二話,跟著哥哥就走。善梧卻是再忍耐不住,才走了幾步,就頻頻回望屋裡,面上神色雖然複雜,但那股濃濃的擔心,是瞞不了人的。

  到底是親生母子,血濃於水,平時再疏遠,到了這樣的時候,還是露出了端倪。

  善桐心中到底是有些酸澀的,但轉念一想:如果善梧連親娘都不顧了,這還能算得上是人嗎?

  她就歎了口氣,上前拉了拉善梧的胳膊,低聲道,「哥你就放心吧,有娘在,二姨娘不會受多大委屈的。」

  頓了頓,猶豫了片刻,思及母親的用心,又加了一句,「要是祖母隔著窗子看見你這個樣子……二姨娘怕是又要吃虧了。」

  這句話,她說得很小聲,但善梧如遭雷亟,一下就轉過身來,跟著善桐急急地出了祖屋。

  不知不覺,他緊緊地攥住了善桐的手,力道之大,甚至握得小姑娘有幾分生疼。

  這一路大家就走得很沉默,善梧低垂著頭和妹妹手牽著手,手上力道時輕時重——善桐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出此時善梧心裡,定然是百味雜陳,千般思緒翻湧。她心頭湧上了少許憐惜,一時間竟又有了些羞愧,可過了一會,又想到了這些年來眼見的,經歷過的種種慘事。在回鄉道上的那一聲慘叫,桂太太對自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態度,村牆外日日新死的流民……

  她的心又漸漸地硬了起來,在心頭暗暗地道,「要怨,就怨這逢高踩低的世道,須、須怨不得娘,怨不得我。」

  可過了一會,又想到剛才二姨娘血流披面,猶自不管不顧地猛力磕頭,口口聲聲,只求老太太放梧哥一條生路,讓他跟著南下的情景……

  善桐就覺得自己剛才吃下的不是糧食白麵,而是一團團的螞蟻,這麻癢到了極致,讓人坐立不安的些微痛楚,讓她甚至都不敢直視善梧。只好在心裡暗暗地埋怨:為什麼這世道這樣艱難,為什麼……為什麼貴人們不顧底下人的死活,要讓西北的萬千子民受苦。為什麼——為什麼娘要為爹納妾,為什麼榆哥要有這一劫,為什麼二姨娘這樣不懂事……

  千萬個為什麼,在善桐腦海中盤旋不去,好像一群聒噪的老鴰兒,在她耳際盤旋,竟讓她顯得分外沉默。直到進了二房的小院子,她才打起精神來,吩咐望江端茶倒水,將兄弟三個,領到了王氏起居的東裡間依次坐下,卻依然是不發一語,榆哥幾次有所異動,都被她用眼神壓下了:此時此刻,雖然長幼有序,但善桐憑藉著她在長輩跟前受到的信重,儼然已經成了家中說一不二的小主母。

  這反常的,帶有壓迫感的沉默,一路持續到大姨娘悄悄進屋,才多少被打破了一點兒。善楠自然立刻就向母親投去了詢問的眼神,但大姨娘只是微微搖了搖頭,慈愛地望著善楠,態度中多少也帶了擔憂和不捨,但卻終究是要比二姨娘的絕望,來得從容得多了。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這兩個姨娘,到底誰為人好些,一眼望去,已經一目了然。如果二姨娘有大姨娘半分聰明,又怎麼會這樣驕狂呢?

  善桐忽然自失地一笑,她發覺自己到底還是為自己的發現,亂了方寸。

  難怪母親不肯明說……即使是親如母女,也有些話有些竅門,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眾人又等待了很久,王氏才領著二姨娘回了二房居住的小院子。——卻沒有讓二姨娘跟進堂屋,還在院子裡,就吩咐望江,「拿熱水和雲南白藥來,讓大椿給二姨娘上藥。」

  自然就有人嘖嘖連聲地將二姨娘扶進了屋子裡,善桐隔著窗戶想要看看二姨娘的神色,可二姨娘頭垂得實在太低,她還沒看清楚,王氏已經進了裡屋。

  「人倒是齊全啊。」王氏掃了大姨娘一眼,抿著唇不動聲色地道,「櫻娘呢?今兒個如何,可以出門嗎?」

  或許是楊家血脈裡就有這樣的病根子,善櫻的身體雖然要比善柳好些,但進了秋冬也經常要犯哮喘,和善柳一樣,等閒都是不出門的。大姨娘進了冬天,不是照管榆哥的起居,就是進內院去陪善櫻,也很少在人前現身。

  「怕是不大能出門的……不過,她一個不懂事的丫頭片子。」大姨娘從容地道,「還不是聽長輩們的安排,難道還容得她反了天不成?」

  雖然由頭至尾沒看善梧一眼,但話裡到底還是露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王氏好似沒有聽到,神色不變地放過了大姨娘的話茬,「既然櫻娘不能來,那也就罷了,閒話不多說。如今村子裡的情景,大家都是看得到的,三房的柏哥、四房的桂哥同兩個嬸子,都要到安徽去了。我們家和三房、四房不大一樣,你們父親就在定西,因此我是不會走的——但也不能一個都不送出去,大姨娘幫著楠哥收拾出一個包袱來,明兒就動身……楠哥一路要聽柏哥的話,也要靈醒一些,出門在外不比在家,沒人順著你的少爺性子,要警醒小心,別被人欺負了去。」

  這番話固然聳動,但一來善桐心裡有數,二來善梧其實多少也猜到了些,因此唯獨只有善楠一個人大驚失色,立刻就站起來道,「娘……我……我……」

  他我了半天,結巴得幾乎趕得上榆哥,望了生母一眼,也不知得了什麼眼色,斷然又道,「我不走!」

  就算明知道是大姨娘教他這樣客氣,王氏依然是有幾分欣慰的,她微微笑了,低聲道,「你也不走,我也不走……都是好孩子。」

  這話似諷刺,又似乎是欣慰,還沒等眾人搭話,她又抬高了聲音,疾言厲色地道,「讓你走你就走!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的像什麼話!你和我客氣,也是空客氣,真孝順我,一路上小心一些,到了安徽,不要分心,好好讀書!萬一家裡出事,給我們二房傳宗接代,振興家業的重擔就要撂在你肩上了——孩子,你心裡要有數!你不能再這麼一天大兩天小的了!」

  眾人頓時都站起身來,陪楠哥聽訓,倒是榆哥還坐得穩穩當當的——卻也曉得結結巴巴地為弟弟緩頰,「也……也是捨不得家裡人嘛!」

  王氏卻似乎心裡有氣,越說語氣越硬,「捨不得家裡人,誰能捨得?你當你們三嬸捨得善槐嗎?天底下的事,有多少能隨著你們的意來?要不是為了這個家,我犯得著……」

  話說到這裡,卻又戛然而止,她看了善梧一眼,又乏力地歎了口氣,揮手道,「就這麼一件事,都出去吧,該幹嘛幹嘛……安生點兒,別再惹事了——我受不住,我受不住了……」

  這個素日裡最是要強、最是妥帖的當家主母,似乎也再經受不住這多番的內外煎熬,罕見地在孩子們跟前露出了疲憊與無奈。榆哥第一個忍不住,輕輕地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娘——話還沒出口,卻已經被善桐拉著,半強迫式地扯他出了屋子,大姨娘緊接著又牽走了善楠。善梧遲遲疑疑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王氏一眼,見王氏撐著腦袋,也正疲憊不堪地望著他,眼神中真有無數說不出口的話,他的腳步一下就沉重起來,不知為何,那忍耐了許久的眼淚,竟再無法忍耐下去,一時間奪眶而出,不多時,便已經爬滿了臉頰,他哽咽著叫了一聲娘,回身幾步就撲到王氏懷裡大哭起來,眼淚紛紛落進了王氏裙子裡,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道,「兒子、兒子不會讓娘失望的!」

  王氏沉默著沒有做聲,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善梧的肩膀,聽他似乎是賭咒發誓,又似乎是囈語一樣地道,「娘的慈愛,兒子心裡明白……兒子斷斷、斷斷不會讓娘失望,一定……一定發奮讀書,一定孝敬您……」

  這還是梧哥第一次在嫡母跟前失態成這個樣子。

  他的肩膀又劇烈地抖動了一會,這才漸漸地安靜了下來,王氏目光閃動,才要說話,梧哥又開口了。

  「二姨娘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抬起頭來望著王氏,紅著眼道,「您只管敲打她、責罰她,兒子絕沒有一句怨言,兒子知道您是為了她好。今兒個在祖母跟前,委屈您了……」

  姨娘不賢慧,真正沒面子的其實還是主母,至少為二姨娘攬下「沒有拜見長上」這個罪過,王氏是有幾分冤枉的。

  能夠體貼到這一層,足見梧哥是真的站在了嫡母的角度上考慮事情。

  王氏的眼神裡就漸漸露出了欣慰,她慈愛地攬住了梧哥的肩膀,低聲道,「有兒子這句話,娘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緊的。」

  頓了頓,又道,「不過,二姨娘始終是你的生母,雖說主僕有別,但你也不能這樣說話。什麼敲打、責罰?這不是你一個為人子的能說的話,當著娘的面說一說還好,當著別人的面,再也別露出一句了。」

  梧哥面上浮現出了一個極為複雜的表情,他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又似乎根本哭笑不得,擰巴了一會,淚水又不受控制地從他眼中洶湧而出,他只得繼續撲到母親懷裡大哭起來,似乎要讓那嚎啕的哭聲,將心中兩難的情緒帶走一般,竟是罕見地如孩童一般,哭得都打起了嗝來。

  王氏一邊拍著他的肩膀,一邊不禁就透過窗戶,望向了鐵灰色的天空。冬日那刺目的光芒,似乎都不能刺痛她的雙眼,這位和藹的中年婦人微微地笑了,笑顏竟同女兒猶有幾分相似,都帶了一縷說不出的天真。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6 PM


第七十九章:慈母

  二姨娘難得的一次表演,並沒有在村子裡激起多少波瀾。雖有幾個老太太竄門時問了一句,老太太亦不過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就是捨不得孩子,想要把梧哥留下,難為她一片慈愛,我便也准了。」

  有了小五房開頭,村子裡好些殷實的人家,都有乘著天氣冷,劫道的凍得不成樣子,路上反而更太平的這一兩個月,用快馬將孩子們送出了寶雞,如同飛鳥投林一般,各自投親靠友去了。只是養得起馬的人家畢竟不多,大部分村民還是只能依靠宗房發下來的過冬糧食度日。到了年前,村牆附近的流民漸漸地越來越多,楊家村能夠拿出來賑濟的糧食卻越來越少,自己的飯都不夠吃了,流民們得到的殘羹剩炙,也就漸漸地更少了。僅僅是一個臘月,每日裡就有七八名老弱餓死在村牆外頭,村裡雖然暫時還沒有減員,不過兩三個老人家自然過身,但這個年還是過得沒滋沒味的,非但沒有祭祖,就連除夕日,也就是零零落落地響了幾掛陳年的鞭炮,就再沒有什麼響動了。

  族長就又派人請老太太到宗房說話,老太太懶怠活動,族長也沒有辦法,只好又一次屈尊進了小五房的院子,和老太太商量,「還是要把村牆外面打掃打掃,不說也都是老親戚的住處,現在被人闖進去居住,以後人回來了,我們也不好意思。就說這天氣要暖和起來了……若是還像現在這樣死人,他們又不掩埋的,一旦起了瘟疫,一村人都要跟著葬送進去了。」

  這是正事,也是正理,老太太和王氏都點頭,「是該這樣。」緊接著問題就來了:要搬運屍體驅趕流民,那就得要起村兵,可一起村兵,糧食消耗必然大增,也所以饑荒持續了半年多,流民聚集在村牆外頭,漸漸地成了隱患,族長都沒有能夠下定決心。

  眾人又商議了一番,老太太見族長白眉緊蹙,宗子楊海林也是一臉的欲言又止,心知在這樣的時候要起村兵,的確就是在往宗房的心頭剜肉,便道,「三妞?過來伺候祖母抽一袋煙。」

  善桐人在外屋端茶倒水呢,聽到祖母一番話,忙碎步進來伺候老太太抽起了水煙,老太太徐徐噴了一口白煙,又指點著善桐,向楊海林道,「就是這丫頭,往西安去看她舅舅,回來的路上還遇了險……這件事雖然我們沒有張揚,但海林大侄子也該知道吧。」

  楊海林便目注善桐,笑道,「聽說啦,怪道是您的孫女呢,聽說她臨危不懼,好機變呢!」

  老太太神色不變,又道,「也不是為了勾引你稱讚她的——三妞,你把那事兒告訴給你宗房大爺聽聽。」

  善桐便將那匪首和自己的連番對話,又詳細復述一番,給楊海林聽了,猶豫了一下,又續道,「我聽著他們自己有幾個人,漢話說得很不清楚,喊話的時候,說的是突厥人的話。就是都拿黑布纏了頭臉,也不知道是不是草原上進來搶掠的人,還是只是慣說突厥話的匪徒。」

  北戎和大秦在西北打了這麼多年,當然也不可能沒有交流,會說突厥話的人其實並不少,也並不都是北戎自己的蒙古人。不少亡命徒一旦落草,進入北戎境內,便操起了突厥腔,拿黑布纏了頭臉,轉身就以北戎的身份來打草穀,這樣的事,二三十年前西北是屢見不鮮。楊海林聽了,只是驚,卻不異。就是老太太都不禁皺起眉,「怎麼之前沒和我們說!」

  善桐看了看楊海林,又看了看族長,聲若蚊蚋,「我也沒聽明白,其實他們說不說突厥話也不算什麼,反正都是大馬賊……一色都帶著的是火銃呢。」

  這是以退為進,巧妙地又凸顯了馬賊群的武力,還是小姑娘真的只是一時疏忽,眾人自然已經是懶得去分辨了。楊海林又低頭盤算了片刻,徵詢了父親一眼,才慢吞吞地道,「若是如此,明年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最是難過了……我看從二月起,就起了村兵操練起來吧!說不得,大家都減省些,就是餓著肚子,也把這個難關熬過去再說了。」

  於是進了二月,村裡家家戶戶都出了青壯,起了村兵,由那十一個許家的鐵衛領著操練了幾日,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將流民們都驅散開來,又把一冬倒斃的饑民們草草安葬。又把村牆上的冰給預先鑿落了,免得到時候冰雪融化,反而腐蝕木頭。——卻並不曾隨著天氣的和暖,將村牆拆卸收藏,反而依舊保持了這樣一座堡壘,此後日日上夜,也是一樣太陽落山就不許進出。只是這一遭進出的人也少多了:天氣一暖,道上就更不太平得多了。就是明知道楊家村已經不是以往那樂善好施的名門望族,依然不斷有饑民懷抱僥倖過來試探,從他們口中,村民陸陸續續便知道了:前線戰事時斷時續,無論如何都說不上是太平,甘肅那邊似乎已經要亂起來了——實在是餓死人,能吃的全吃光了……就是種糧都絕了,流民們全湧進陝西來,陝西又偏偏也沒有糧食,路上亂得太過分,已經有人賣兒鬻女,易子相食……

  就是楊家村的日子也不好過,從組村兵起,族長就聯合耆宿們,進各戶收繳糧食,言明是宗房『借』的,實則是將各房的糧庫都打掃一空。由宗房派了二爺、二太太做主,各房都出了人幫廚,做起了大鍋飯。要緊著村兵們先吃,女眷們落得著的就少得多了,一般的老弱一頓就是一個饅頭,除非家裡有病人、老人,不然再不許開小灶。

  小五房更是嚴格地執行了這個規矩,因為三老爺、四老爺年紀都上三十,未能入選村兵,善梧等小一輩的年紀又太小了些,因此全家上下,此時竟也不分主僕了,除了老太太偶然能打打牙祭,竟是連王氏都是一頓一個饅頭。好在小五房窖藏多的,三不五時,還能借給老太太做飯的名義,多炒幾個菜,大家也算是開過葷了。

  如此進了三月,廚房裡出來的饅頭漸漸是越來越小,卻是誰都沒有抱怨……自從開春以來,一滴雨都沒下,麥苗簡直都要蔫了,宗房在這個時候把糧食扣得緊一些,大家心裡都能諒解的。一村人慢慢地都瘦了下來,三老爺那天還開玩笑,說自己,「還怕中年發福,經過這一番,倒是又精幹起來了。」

  他沒有說錯,顯著地精幹起來的不但有他,還有善榆、善梧,這兩兄弟作為小五房僅剩的男丁,雖然多少得到了各方若有若無的照料,因身體長得實在快,兩兄弟都有些頭重腳輕的意思,伸出手來,手腕上連一點多餘的肉都沒有了。

  老太太看了就直歎氣,又安排王氏,「讓老三和老四暫且在老三院子裡歇著,你們搬進祖屋來住,家裡人少了,大家住在一起也方便照應。」

  王氏心知肚明:住在一塊,多少能省幾個服侍的人手,二房從京城裡帶回來的下人,老太太是想裁撤幾個,省一點口糧給孫子們吃了。

  她就給善桐使眼色,善桐心領神會,等沒人的時候,她給祖母伺候水煙,「其實人多人少,不差那一個饅頭,這時候攆人走,傳出去實在是太難聽了……」

  老太太聽了就直歎氣,一袋煙抽到了盡頭,還含著煙嘴吧嗒了許久,才不捨地放開了:糧價飛漲帶動物價飛漲,道路上又極不太平,小小的煙葉,都已經翻了十多倍的價錢,老人家又捨不得銀子,如今就連青條,都要省著抽了。

  到了三月底,再沒人埋怨村兵耗費糧食了,大家都誇老太太,「還是您有遠見,這十一個鐵衛,留得好!」

  畢竟是經過戰場的鐵血將士,雖然不過十一人,雖然在楊家村裡耽擱了一年多,但一身的工夫,這十一位軍爺是一點都沒有擱下,平日裡操練村兵有板有眼,一旦有事,非但身先士卒,並且行動有條有理,遠比村人們自己沒頭沒腦的瞎鬧,要有章法得多。饑民們衝擊了幾次村牆,都被趕散了,又因為周圍的野草菜根都要被挖盡了,終於悻悻然散開,村外丟了十餘具屍體,也無人去管。村裡婦孺們又多了新活計:為村兵們縫製幾件厚實的板甲,又要輪班為他們送飯。

  老太太就和王氏商議,「我老了,三妞又還小,且還笨手笨腳的,你到底是個誥命,家裡的事也要你來做主……打發姨娘們跟著幫一把手吧?」

  王氏卻道,「畢竟都是正妻,單單打發她們過去,多少透了輕浮,還是我帶著大姨娘白日裡過去幫一把,家裡的事,就要娘多照應了。」

  幾個月艱難的光景,一家人看誰都是親切的,就是三老爺和四老爺都和睦了不少,不要說老太太和王氏了,老太太把激賞捺下,卻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聲說了一句,「還是你懂事——家裡的事,就交給我吧。」

  王氏就帶了大姨娘,每天早出晚歸地縫板甲、削木棍,幫著下廚……雖然是四品誥命夫人,但沒幾天也就累得顧不上儀錶,一眼看去,說是村婦也並不出奇。望江、張看都惶恐得不得了,請王氏回來休息,她們願意過去幫忙,都被老太太止住了。「這不是擺架子自重身份的時候,村裡人應當上下一心,你越是提醒別人你是富戶,人家就越看你不順……」

  善桐聽見,又是一番若有所思,吃過午飯,她主動提出,「我也過去幫著幹點雜活吧!」

  老太太啐了她一口,「瘦成什麼樣子了!你只管寫你的字,繡你的花去,十二三歲的孩子,別跟著添亂。」

  隨著局面越來越緊張,老太太的脾氣反而越來越好,也願意同孫女說說笑笑的了,這啐一口只是在和她玩鬧,老人家沒有認真生氣。

  善桐卻覺得這虛假的歡笑實在很心酸,她倒寧願祖母還是那不怒而威,心機深沉如海的樣子,對自己永遠都帶了三分挑剔、三分考量,而不是同現在一樣,放下架子親自來哄自己開心。雖說和氣了,但怎麼看,都透了些落魄。

  「那我就找善喜玩去了!」她就沖祖母扮了個鬼臉,轉身噔噔地出了屋子,想了想,到底沒心思去找善喜——十三房有海鵬叔這個病人在,倒是沒能斷了爐火,海鵬嬸見到她就要塞給她一點吃的,小姑娘實在是有些過意不去,都要出院子了,還是一轉腳跟,回了二房的新住處。

  才一進屋子,就聽到二姨娘暫住的後罩房裡傳來了男人的聲音:一家人都棲身于小院子裡,王氏帶了女兒住上房,兩個兒子東西廂地住著,大姨娘、二姨娘就只能住在低矮愀仄的南罩房裡了。

  「你拿著!」二姨娘說話的聲音是一天比一天高了,「我不管你飽了沒飽,塞懷裡!」

  她一邊說,一邊就有人推門出來,倒和善桐打了個照臉——善梧沖她咧嘴一笑,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他輕聲道,「三妞妞來了——給,得了閑你當零嘴兒吃吧。」

  說著,就將手裡的一包拿手絹包得好好的物事塞到了善桐手裡,自己轉過身去出了院門,越走越急,很快就不見了人影。善桐怔在當地,好半晌才扭過頭去——又恰巧和二姨娘對上了眼,二姨娘毫不忌諱地沖她翻了個白眼,怒氣衝衝地猛然合上窗門,善桐卻還能隔著窗子,聽見她責罵大椿,「死丫頭,越來越沒眼色了!說!你幹什麼呢!又偷吃!又偷吃!」

  沒能送走善梧,對二姨娘來說始終是個很大的打擊。老太太的冷遇,或者更加劇了她的失意,或者接連耐了這樣久半饑不飽的日子,也實在是讓她心緒不佳,她的聲音一天比一天響亮,嗓子也一天比一天更大,眼下是連指桑罵槐,罵善桐偷吃的話,都敢出口了。

  不知怎麼,善桐卻再沒有了去年冬天那得理不饒人的脾氣,反而多添了幾許悵然,她垂下頭來,細細地解開了手絹上的小結,揭開一看時:卻是滿滿一包泛黃的豬油渣。再仔細聞了聞,還能聞見隱隱的香氣。

  天下父母心,二姨娘就算有再多的不是,對善梧始終是一心一意,無可指摘。

  善桐的眉頭卻深深地擰了起來,她又看了看後罩房的窗戶,這才沉吟著進了裡屋,又盤算了一會,心中委實是難以決斷,可想到善梧臉上說不出的難堪,終於還是下定決心,起身打發六州,「去把大椿叫進來說話。」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7 PM


第八十章:牛刀


  大椿很快就進了屋子。

  年成不好,連主子們都瘦了,當下人的自然也不例外,大椿本來就並不胖,如今更是可憐兮兮,幾乎只有一把骨頭。一進屋,就略帶惶恐地閃了善桐一眼,襯著尖尖的顴骨,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善桐托腮望著她,面上倒是不見喜怒,十二歲的姑娘,漸漸地也有了大人的樣子,雖然還殘存著些許孩童的天真,但一雙眼已經慢慢地靜了下來,不言不笑的時候,也多了些說不出的氣質,叫人打從心底就不敢小看。

  僅僅是一年半之前,遇到這樣的事,三姑娘還是直接在廊下高聲大氣地給二姨娘沒臉,如今已經懂得叫自己過來,旁敲側擊地警告二姨娘了……

  大椿瞅了三姑娘一眼,就越發恭順地低下頭去,細聲細氣地道,「二姨娘不懂事,請您別和她計較……」

  善桐卻僅僅只是微微一笑,她從容地擺了擺手,並不露出一點不快來,反而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坐。」

  大椿猶自還有些不敢,撩了善桐一眼,見善桐已經指了指炕前的小幾子,她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這一坐,就要仰望炕上的善桐了,兩個人雖然年紀差得挺遠,但善桐卻一點都沒落下風,她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大椿,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興味地道,「大椿姐,我記得你是後來買進來的人口,不是我娘的陪嫁,是不是?」

  大椿微微一愣,她又掂量了善桐一眼,越發摸不著頭腦了——可主子有問,不能不答,這事也沒法說謊。

  「是,那年年成不好,京城米價貴得厲害,家裡吃不起飯,便把我送進府裡了。」

  善桐又摸了摸下巴,嗯了一聲,久久才道,「我記得你爹娘倒都有些能耐的,你爹後來進了娘的陪嫁鋪子做活,似乎是個帳房,是麼?」

  雖說是外頭採買進來的人口,但大椿畢竟是有家的人,父親在王氏手底下討生活,能決定她生死的,不是二姨娘這個半主半奴的姨娘,而是王氏這個主母,她究竟站在誰那邊,不問可知。

  很多事其實就是這樣,王氏的安排可以說得上是隱秘過人,但她瞞了誰也不會想著瞞女兒,一旦看到了這個事實,則母親的盤算,做女兒的不問都能猜出三分來。善桐此時回想起來,只覺得母親和姐姐種種令人費解的表現,似乎都有了解釋,頗有醍醐灌頂的味道。但心頭卻並無一絲輕鬆,反而益發沉甸甸的,一時間竟是不知不覺就歎了口氣。

  大椿反而坦然多了,她抬起頭來,不閃不避地和善桐對了一眼,態度竟多了一絲親昵,微微一笑,並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道,「三姑娘您長大啦。」

  是啊,長大了,自己是真的明白世事了……

  想到善梧臉上閃過的茫然與痛苦,想到他幾乎是瘋狂的苦讀,善桐的目光就漸漸地低沉了下來,她自嘲地一笑,低聲道,「心還是太軟了……」

  沒等大椿聽清楚,她便又抬高了聲音,指著手絹裡的豬油渣笑道,「這是你給二姨娘出的主意?」

  二姨娘身邊兩個丫鬟,的確是大椿要更得寵一些,雖然也難免受到她的搓摩,但有了什麼事,二姨娘總是打發大椿去操辦的。

  把大椿握在手心,就等於是握住了二姨娘和善梧之間的每一絲聯繫,母親這一招,真是心機內蘊,不露絲毫煙火氣息,最難得這麼多年以來,竟沒有絲毫外泄,見微知著,母親的城府手段,真是不問可知。

  大椿眼神微沉,猶豫了片刻才道,「這個倒不是奴婢的主意,三姑娘也知道,眼下村子裡事情多,二姨娘要是再鬧出什麼事來,大家的面子就太不好看了。太太在老太太跟前也不好收科……只是二姨娘實在心疼七少爺……」

  「再心疼,她也是父親的姨娘,怎麼說都是半個主子,和廚子勾勾搭搭的,像什麼樣子?」善桐抬高了聲音,「這件事幸得是沒有鬧出來,若是鬧出來了,你讓七哥怎麼做人?」

  再饑荒的年景,廚子本人肯定是餓不死的,前幾天是老太太的生日,雖說沒有大辦,但家裡到底還是割了幾塊肉回來,這油渣是從哪裡來,善桐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小廚房掌勺的金師傅是個老光棍,平日裡見到條母狗都要多看幾眼,二姨娘雖說這一陣子憔悴了不少,但到底是個美人兒……

  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實在是太過了一點,就算是母親也未必願意二姨娘鬧出此等醜事,大椿但凡知道一點分寸,也不至於慫恿二姨娘出此下策,倒很像是二姨娘本人的作風:出身市井,在這些事上就不那麼講究。

  善桐見大椿不言不語,便又垂下頭來漫不經心地擺弄著自己的辮梢,「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麼,不過你也要記住,二姨娘再怎麼樣,也是我們小五房的人,一舉一動,代表的是小五房的臉面,她可以討人厭,但大節上卻決不能有虧……」

  她心底忽然又竄過了一個念頭:就算大節有虧,也不能在這當口——

  可才一這樣想,善桐自己又都不寒而慄,她甩了甩頭,在心底又說服了自己:過了這個關口,二姨娘也不是傻子,自然不會為了一點吃的,和別人眉來眼去賣弄風情。自己這個想法,終究還是行不通的。

  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鬆一口氣。但善桐畢竟是鬆了一口氣,又敲打了大椿幾句,「讓你在二姨娘身邊服侍,為的就是你懂事,二姨娘會聽你的勸,你就得相機勸著二姨娘……有些小事勸不下去,就不多說什麼了,這樣的大事,你要勸不下去,要你何用?」

  大椿左思右想,都覺得三姑娘說得句句在理,不禁冷汗涔涔,又有些後怕,目光在那一包油渣上盤旋了片刻,一咬牙,她輕聲道,「三姑娘教訓得是,日後大椿知道如何行事……只是這事已經出了,您看著該怎麼了局呢?」

  姨娘和廚子眉來眼去的,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父親在家,可以乘勢鬧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一方面是下了二姨娘的臉面,再讓梧哥難堪一點,一方面,也是斷了二姨娘的恩寵,讓她在這個家裡越發沒有憑藉。要往大了鬧,就是把二姨娘的性命葬送進去,也不是什麼難事,當然,隨之葬送的還有梧哥的脊樑骨……

  善桐忽然間不願意再往下想了,忽然間她很討厭自己,甚至覺得自己的面貌已經醜陋不堪……她不喜歡,是的,她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娘操心的事兒已經夠多了。」她到底還是下了決心,掃了大椿一眼,輕聲道,「這件事就不要讓她知道了吧!你把二姨娘叫進來,我親自和她說。」

  大椿頓時欲言又止。

  上一次善桐和二姨娘正面交鋒,結果當然是善桐吃了虧,雖說主母的用心,如今在場的兩個人都已經明白,但大椿一時也拿不准是不是應該聽從三姑娘的吩咐——她雖然身份尊貴,但卻並不是家中的主事者。真正說話算數的人,還是主母王氏。

  善桐又怎麼不知道大椿在想什麼?但她並不想讓這件事被母親掌握在手中,雖然很難對自己承認,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雖然她很看不起二姨娘,但卻並不想要她死。不管是看在梧哥面子上,還是看在二姨娘本人份上,敲打她可以,限制她可以,但要趕她出門,讓她死於非命……善桐到底還是不忍得的。

  而她——是的,在這一點上,她並不很信任母親……想要保住二姨娘的性命,和梧哥在家裡最後的一點顏面和尊嚴,就得背著母親玩弄手段。甚至連梧哥都要瞞得死死的,不能讓他知道一點內情。

  她倒是並不怕自己洩密給梧哥知道,但二姨娘會不會到處亂說,向兒子訴苦,那就說不清了。其實自己根本不應該隨意插足進這灘渾水中,鬧得不好就是一身的騷味。難怪姐姐雖然心知肚明,但始終裝得和沒事人一樣,她當然是看透了個中得失……

  善桐就頹然歎了口氣,在心頭狠狠地摔了自己一個耳光,暗自責備自己,「你又無事生非,你又壓抑不住。」

  而後才抬起頭來,冷冰冰地看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也正抱著手靠著牆,翻著白眼望著善桐,這動作做來還有幾分難度,蓋因她要比善桐高些,翻了白眼,眼睛就是朝上走了,又要翻下來看著善桐,倒是有幾分難為了這一雙明眸的。

  善桐吐了口氣,根本無心和二姨娘計較了。她已經懂得了母親的淡定和寬容從何而來:想來如來佛祖看著孫行者撒歡時,也有類似的寬容。

  「二姨娘想被發賣嗎?」她輕聲細語,很親切地問。

  二姨娘的臉色頓時一變。

  被發賣,是每個姨娘心頭最深的恐懼。不論是貴妾也好,良妾也好,賤妾也好。當主母的要賣你,其實都是一句話的事,除非已經寵妾滅妻,否則奴婢文書是可以補的,手印是可以強按的……做丈夫的只要不想鬧出大笑話,就不會和妻家翻臉,說得透徹些,自己回家怎麼和太太鬧是一回事,賣出去的妾,還真很少有被追回來的。

  當然,這也只是下策中的下策,尤其是像二姨娘這樣生育了兒子,兒子眼看著又很有出息的良妾,主母要這樣行事,首先就要冒著日後年老無人奉養,同庶子反目成仇的危險。但這一句話出來,無異於是照臉摔了二姨娘一個耳光,赤裸裸地提醒了她的奴才身份。

  二姨娘還沒有答話,善桐就又補充了一句,「要是二姨娘想離開西北這個苦地方,只管告訴我一聲,我一定轉告祖母。只要一句話,你就能離開這個你很看不上的西北。」

  自從善檀去年去了安徽,全家上下最受寵,最得老太太歡心的小輩是誰,二姨娘當然不至於不知道。

  她立刻就想到了老太太對她幾乎是不屑的態度——善梧都那麼大了,要不是主母斡旋,連她這個姨娘都不認……

  現在西北又是荒年,少一個主子吃飯,就是少一個主子,二老爺又是出名的孝子,從來沒有對母親的吩咐說過一個不字。真是這時候先斬後奏把她賣了,有老太太身份壓著,梧哥能說什麼?就是老爺知道了,恐怕都不會有一句埋怨……

  「現成的話柄放著呢。」善桐又點了點炕桌上的手絹,「我們家雖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但也是傳承了百年的老族了,平時吃穿用度,是不大好,二姨娘看不上,我知道的。不過規矩總是放在那裡,二姨娘做的事情傳出去,的確是不大好聽啊。」

  連藉口都有了——還是自己給送上門的……

  二姨娘忽然就覺得眼前的三姑娘漸漸地高大了起來,她一向很看不起這個天真的小姑娘,雖說這一年半以來,兩個人連話都沒有說上幾句,但當時二太太隔著窗戶訓斥她的那幾句話,卻還是牢牢地烙在了自己心底。

  怎麼說都是半個長輩——長幼有序,她就是再當紅,能搓揉得到自己?她越是聰明,就應該越看得明白,有梧哥在,最好對自己客氣上幾分……

  她的冷汗一下就流了一脊背:直到現在,她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做法有多少疏漏,眼前這個天真的小姑娘只要在老太太耳邊說上幾句話,借刀殺人——老太還有多少年好活?等到善梧掌權,恐怕她早歸黃土,到時候善梧就是再怨恨她,又能怎麼樣……

  善桐撩了她一眼,甜甜地笑了起來,她輕聲問,「二姨娘站得舒服嗎?」

  在這一瞬間,她的笑容竟和王氏有了十分的神似,帶著的這一縷天真,實在殺氣四溢。

  二姨娘再站不住了,她已經無法維持這份無動於衷的不屑,然而她到底還是不甘心跪下的,雖然放鬆了手臂,也不知不覺站直了身子,但雙膝要彎不彎,一時間就尷尬在了當場,不禁就懇求地望向了善桐。似乎指望著善桐給她一點慈悲,讓她免於下跪求饒的卑屈。

  善桐盤膝坐在炕上,偏著頭望著二姨娘,只是笑。

  雖然她依然不過是個半大不小的姑娘家,但二姨娘心中的輕視已經蕩然無存,她一咬牙,到底還是慢慢地跪了下來。

  善桐頓時在心中深深地歎了口氣。

  頭一次完全出於自己的主意,背著所有人行事,其實也算是對她的一次考驗,這一份自己出給自己的卷子,她答得到底還並不差,足以讓自己滿意。

  見二姨娘的膝蓋觸到地面了,她才噗嗤一笑,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姨娘,你是半個長輩,怎麼對我一個小輩這麼客氣呢?起來說話吧——坐。」

  她指給二姨娘的座位,正是大椿方才坐過的小幾子。

  這一次,二姨娘坐得雖然還不很情願,但已經沒有過多的抗拒。

  兩個人的上下之分,也就隨著這一坐,塵埃落定。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8 PM


第八十一章:醜陋

  就算宗房已經嚴格控制糧食的消耗,但當時序進入四月,卻還是滴雨未落時,村子裡的恐慌氣氛也還是越來越濃,村牆外頭聚集的流民也越來越多。人們拿到手的白麵饅頭裡不但沒有那麼細膩了,連個頭也漸漸地越來越小。——現在反而要保證佃農能夠吃飽,不會跟著逃荒,還會每天來回走上十裡的路挑水灌溉麥田。至於不事勞作之輩,不論身份如何,都只能暫時餓著肚子了。

  各房就算還有些底子,可以私底下開點小灶,經過小半年的消耗,糧庫也終於要空了。往外跑是沒地兒跑的,外面只有更亂,只好先緊著老弱病殘,可就是這樣,到了四月中旬,寶雞爆發了一場民亂之後,從鳳翔府往村子裡的商道終於也沒有人走了,日用品開始短缺,第一個受不得的就是病人。藥材得不到補充,有幾個身體弱些的老人家,就這樣撒手西歸了。

  小五房上上下下也都多了幾分心事:善柳常年要吃藥的,如今茯苓和白芍都要吃完了,就是拿著錢也不知道上哪裡買。三老爺還想騎馬到鳳翔去的,可現在擺明瞭一出村牆就未必能回來了……就怕被綁架了反而來勒索糧食,到那時候家裡是給還是不給呢?

  老太太就親自帶了善桐,在村子裡繞了一圈,白芍是有了,可茯苓也算是金貴的東西。滿村問過一圈,都沒有淘換來幾兩,三老爺一咬牙,「我上十三房問問去!」

  十三房的海鵬叔和善柳一樣,常年吃的藥裡是有一味茯苓的,他是老病號,一年四季斷不了藥,茯苓的藏量應該要比別人多些。

  老太太沉吟再三,還是搖了頭,「這是奪他的命來續善柳的命……要是和十三房沒有交情,還能開口,和十三房有了交情,反而不好說話了。」

  三老爺到底是善柳的親爹,雖然不說話了,可面上到底還是多了幾分陰沉。善桐看在眼裡,忽然間就明白了祖母的為難:做當家人的,有時候委實不能不招人討厭,至少這個決定下得,雖然在理,卻非常不近人情。

  她就多添了往三房走動的腳步,時不時拉著善柳出來多走幾步,天氣畢竟暖起來了,善柳發病的次數也少了一點兒,雖然減了茯苓,但看著倒像是慢慢好起來的樣子。海鵬嬸來了一次,送了幾兩茯苓,老太太都推了,「聽說大侄子有些不好了……你們自己留著吧!」

  天氣暖了,海鵬叔的病情反而惡化,雖說十三房並不缺糧食吃用,但沒有大夫根據季節添減藥方,老方子一味吃著也不見效。海鵬嬸一提起來就著急得掉眼淚,「也不知道張大夫有事沒有,聽說鳳翔那邊鬧得厲害了,想必讓他到村子裡來住,也是肯的,大不了一家人都接過來……」

  老太太只是歎氣,就不肯接話了。海鵬嬸淚落了半日,看得善桐心裡也酸酸的,又是一陣無奈,此後好幾天都不敢登十三房的門。

  十三房沒有男丁,要去鳳翔府接人,只能把主意打到小五房頭上,可小五房要是可以去鳳翔府,早就出去買藥了。村牆外頭的流民一天比一天多,多得是在鳳翔附近村子裡的佃戶,其實都不乏和村子沾親帶故的人家。可到了這時候有什麼辦法?只好臉一抹,裝著不認識了。好在許家的十一個鐵衛是沒有什麼親人的,有他們帶隊,每隔幾日趕一趕,還是可以趕散。

  「再這樣幹下去,水都要沒得喝了。」族長還是很憂慮,常常登了小五房的門,「五十年來沒有見到渭水斷流了,可今年的水位就要比從前淺得多了。要是再這樣幹下去,明年只怕……」

  「到了明年要還這樣,只好全族一道內遷了。」老太太不動聲色,「那就是天要亡我西北,要亡楊家,人力也不能救的,到時候,能走幾個是幾個吧。」

  這樣實話實說,倒是安了一屋子人的心,大家又唉聲歎氣了一會,到底還是各回各的家。老太太等人散了才歎一口氣,和王氏嘮嗑,「村子裡看著還能熬過去,也不知道定西那邊境況如何了——要知道定西的境況,又得問朝廷的境況……這天下真是興衰一體,嘿嘿,只是不知道風雲變幻,最後誰才是贏家了。」

  話中刻骨的怨恨,令王氏也不由得為之動容。

  她不禁略帶尷尬地笑了:如今西北正在打仗的是許家人,種種煩難是誰在背後運作,自然是不問可知。王家的政治投機,可以說又下錯了籌碼,又被人當了棄子。是兩邊落空,什麼都沒有撈著。

  「我就是不明白了……」老人家又喃喃地道,「這天下就不是皇上的天下不成?就這麼由著人胡作非為,難道真要等邊關的將士都頂不住了,他才……」

  說來也好笑,雖然西北局勢決定了楊家村的命運,但楊家村眾人卻對朝廷中必定上演著的風起雲湧一無所知,他們只能在漫長的等待中一點點地絕望,卻又不能放棄僅剩的一點希望,繼續這樣無望地、絕望地等待下去。

  進了五月,麥子眼看著就要下地了——今年到底還是有了一點收成,雖然不多,但也能緩上一點兒了,村兵們出動看青,善桐隱約聽說,他們在村外驅趕流民的時候頗殺了十幾個人,可到底也沒聽真:大人們議論這種話題的時候,不約而同都避開了孩子們。

  不過,因為立了村牆,高高的木牆擋住了河風,村子裡要比往年更悶熱得多。

  海鵬叔就沒有受住這樣炎熱的天氣,在五月初的一個晚上,派人請老太太和王氏、三老爺、四老爺進十三房的小院子裡說話。

  他病情快要不好,小五房倒是知道的:畢竟是雞犬之聲相聞的鄰居。海鵬嬸還來和老太太打了招呼:萬一海鵬叔咽氣了,她一個女眷換不了壽衣,還得要三老爺、四老爺幫幫忙。

  老太太不但帶了第二代,還把善桐也帶上了,「你多陪陪善喜,這孩子心底還不知道怎麼苦呢。」

  沒想到海鵬嬸和善喜兩母女反而很平靜,善喜盯著一雙桃子一樣的眼睛,就束手站在屋角,看到善桐過來,兩人對視了一眼,她便握住了善桐的手,又用力捏了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沒有事兒!」

  善桐掃了裡屋一眼,只能見到幾個大人圍著床上的海鵬叔,說話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

  「還有一千多石糧食……都密密實實地鎖著……回頭就把鑰匙給您,以後她們母女還……」

  過繼、家產、出嫁,一個又一個關係到善喜命運的辭彙就從裡間飄渺地傳了出來,善喜卻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只是筆直地站在角落裡,望著自己的腳尖。

  她的手有很細微的顫抖,如果不是善桐細心,幾乎都無法發覺。

  又過了一會,老太太低沉有力的聲音就從屋內傳了出來,「大侄子你放心去!當著兒子、兒媳婦的面,我把話撂在這兒了,以後你媳婦閨女,我們小五房看顧!」

  海鵬嬸細細的哭聲就跟著響了起來,還有海鵬叔乏力的歎息聲,又是鑰匙互相敲擊的聲音——老太太就在眾家人環繞下出了裡屋,沉著臉沖善桐點了點頭。

  善桐緊緊地捏了捏善喜的手,啞著聲音,只說了一句,「挺住!」

  善喜的嘴唇都要抿成了一條線,她挑開簾子就進了裡屋,海鵬嬸一邊哭一邊趕她,「屋子裡不乾淨,你出去,出去。」

  善喜到底還是不肯出來,海鵬叔低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幾乎只是氣聲,善桐出了屋子回頭看時,只看得到善喜側著頭,專注地聽著,臉上是一片如洗的平靜。

  三老爺和四老爺當晚就沒有走,也就是三更時分,海鵬叔安安靜靜地去了。

  喪事擾亂了幾天,到底也沒有大辦,壽材是早備好的,因天氣反常的熱,又無冰,不過停了一天的靈,村子裡幾個居士念了一棚經,便將人葬了進去。善桐年紀小,並不得去,只是事前事後陪著善喜。等過了頭七,海鵬嬸又送了一大包茯苓白芍過來給善柳服用,老太太千恩萬謝地收了,回頭就和三老爺商量,該怎麼給善柳熬藥:小姑娘也受不得這暑熱的天氣,中暑發燒,上吐下瀉好幾天了,咳嗽又重了起來,人是眼看著瘦了下去,家裡偷偷給她做了純白麵饅頭都吃不下去,現在已經是咳出血來了。——和海鵬叔臨終前幾乎是一個症候……

  三老爺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要借了宗房的馬去鳳翔府裡請大夫,才出村牆沒有多久就又回來了——路上的流民說,鳳翔府裡的人全都走光了,因縣裡糧食要吃完了,只得到山林裡去淘食兒,就是進了鳳翔府裡也沒人了。

  老太太沉著臉,第二天就不許善桐進三房的院子去看善柳了。「這看著是肺癆……是會過人的!」

  善柳往年雖然也咳嗽,但似乎並未上升到肺癆這麼嚴重的程度,說起來,也許是隔鄰的海鵬叔過到了她身上。可現在人都已經去了,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老太太屋裡的燈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發話了,讓善柳搬到二房原來住的小院子裡去住。

  三老爺眼睛都熬紅了,當天硬是又騎了馬往鳳翔府走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只是帶了一包藥——府裡是真的沒有什麼人了,就連豐裕糧號都上了門板,他尋了個相識的夥計打聽過了,說是兩個月前糧號就沒糧食了,一家老小是拖家帶口地去了西安投親。

  先不說西安城內有沒有好大夫,就是有,這兵荒馬亂的又怎麼會出診到楊家村來。再說,善柳這幾天都開始咳血了……

  三老爺還是不死心,到底是去了一趟西安,找了個醫生說了說善柳的病,得了個和海鵬叔一樣的方子,出天價把藥配齊了,回來給善柳熬著吃了幾天,五月底一天早上起來,小姑娘就不行了。喘得話都說不上來,痰湧了一口氣上不去,就這麼去了。

  老太太做主,連一天靈沒停就葬進了墓地裡。一村人心都繃緊了:連著這樣去了兩個,尤其善柳病情惡化得很快,現在就怕是瘟疫!

  「怕是天要亡我們楊家!」送葬回來的路上,善桐就聽到人這樣竊竊私語,「是一災連了一災……若興了瘟神,一村人真是都要葬送進去了!」

  她掃了說話人一眼,不由得就皺了皺眉頭,心中也起了一絲惶惑:如果是瘟疫,一家人肯定是最先遭殃的……

  等過了兩日,傳言已經傳得一村人都慌了起來,族長上門來問了幾次,老太太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她斬釘截鐵,一口咬定了善柳是久有肺癆,同海鵬叔一樣,都是一日拖一日,掙著命罷了。

  「也是今年缺衣少食的,」話裡就帶了刺,「孩子吃得少了,病就沒壓下去——」

  雖說一村人吃得都是大廚房的菜,但宗房諸人臉上都還帶了血色,這是眼看得到的。族長臉上不由得一紅,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期期艾艾地轉身去了。老太太送他出門,站在院子口看著他的身影出了巷子,猶自久久沒有動彈。半晌,才重重地歎了口氣,把王氏和善桐叫來商量。

  「就怕傳開了去,一村人怕善柳和海鵬是得了瘟病沒的……」

  局勢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話要藏著掖著的?王氏卻是一時還沒會過意來,卻是善桐一語道破真諦。

  「祖母是擔心族人們要趕我們出去?」

  老太太面上頓時就浮起了一線苦笑。

  「現在村子裡也就是我們幾家人庫房裡還有一點糧食,雖說我們並不張揚,但這是瞞不過有心人的……」

  的確,雖說老太太和王氏口中幾乎從來不提糧食兩個字。但小五房的吃食總是要比族人們好上一線的,其實要不是為了韜光養晦,不使村人眼紅,家裡的臘肉臘雞也不是沒有,就是白麵,也夠一家人豐豐盛盛地吃上幾個月的。更別說海鵬叔臨走之前,還把十三房的庫房鑰匙遞到了祖母手上——要能把小五房、小十三房用瘟疫的名頭趕出村子,這些糧食可是帶不走的……

  縱使王氏已經飽經風霜,一時間仍然忍不住露出了駭然。

  「老爺人就在定西——」她的話說了一半,就又斷在了口中。

  人在定西又怎麼樣?時逢亂世,消息根本傳不出百里,一家人被趕出去之後,老的老小的小,只怕是再無生理。就算見到二老爺,把這事兒說了,二老爺還能如何?總不能殺盡族人,為家裡報仇吧?

  瘟疫不瘟疫的,似乎只是個藉口,恐怕這個謠言,就是借著善柳和海鵬叔的死,借題發揮,歸根到底,還是看上了小五房的糧食。

  可就是看破了此點,一時間似乎誰也想不出應對的辦法來,畢竟造謠是嘴皮子一碰的事,可闢謠就要辛苦得多了。再說這種事,只怕是越描越黑……

  老太太和王氏目光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線絕望,老人家唇邊掀起苦笑,才要說話時,善桐已經輕聲道。

  「孫女兒倒是有個餿主意……」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8 PM


第八十二章:主意

  自打從函谷關外頭一路顛沛流離地回了楊家村,老七房的溫老三就沉默了不少。非但等閒不出門走動,就連十三房海鵬叔的喪事,他都沒有出面盡個人情,族人們平時說起來,也都要撇嘴巴的——老七房和小十三房的親戚關係,在村子裡已經算是近的了。

  也不是他不想起身,無奈老七房幾個男丁這一次出去逃荒,回來的就他一個,一回來還跟著就生了一場大病。緊接著村子裡物資開始緊張,老七房的存糧不多,他身子沒好,又不能進村兵做活,得到的口糧少了。好大一條漢子,一場病居然延綿了好幾個月,才慢慢地好起來。——屋裡又沒個女人照看,只是賴著嫂子幫著漿洗縫補的,天長日久,難免多了口角。老七房的日子,眼看著就有些淒涼了起來。

  這一日起來,溫老三就自己掇了一條板凳,在院子裡一株柳樹下頭坐了,袒著胸懶洋洋地拍打著一把蒲扇,等日頭上了半空,他嫂子叫他,「去領飯菜了!」他猶自不願起身,咳嗽了幾聲,回道,「你自個兒去,要不喊大侄子過去!」

  他嫂子能嫁到老七房來,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屋內當下就起了一陣叮噹巨響,溫老三知道一場唇槍舌劍又在所難免,正要起身出門時,只聽得院門外數聲笑語,腳步聲響時,卻是善桐身邊帶了個小丫鬟推門而入,還頗有些不好意思,「來問三哥討一碗水喝!」

  雖說村子裡境況不比往年了,但一碗甜水還是喝得上的,溫老三怔了怔,先撩了善桐一眼,才粗著嗓子向屋裡嚎了一句,「嫂子!倒水來!大小子領飯去!」

  畢竟是混混出身,無賴起來招人頭疼,也上不得大台盤,但卻也很懂得看人眼色辦事。

  善桐靠在門邊,又瞥了屋外一眼,其實近了中午,眾人都在院子裡避暑,這一條巷子又冷僻,除了小四房的兩個管家看著祖屋,並許家鐵衛們中午會過來輪班換宿之外,很少會有人跡。她一路走來一路留心,竟真沒幾個村人留心,有遇見的問上一句,善桐也只道,「天氣悶,到牆邊散散心。」

  散心散心,繞了一大段路,散到了這裡,自然不是無的放矢。善桐正要說話,只聽得吱呀一聲,一個一身黑的高壯婦人出了屋子,將兩個綠豆粗瓷蓋碗頓到了院子裡的八仙桌上,又翻著白眼看了善桐一眼,卻是還沒說話,溫老三就遞過了一個眼神,那婦人氣哼哼地一轉身就喊起來,「大小子,大小子出來!」

  這就是老七房目前唯一的女眷了,丈夫年前跟著弟弟一道出去逃荒,畢竟是沒能回來……這一身黑,就是正給丈夫服孝呢。雖說從前沒有見過幾次,但就年前那驚鴻一瞥來看,這小半年來,她的日子也不好過,顯然就憔悴蒼老了不少……

  看來,雖然和宗房四爺互為表裡,但這小半年來老七房的日子也不大好過——幾個成年男丁都沒有回來,剩下一個大嫂拉扯著底下的弟弟妹妹並兒子女兒,雖然人口還多,但聲勢顯然就弱了。再說這半年來,宗房老四的煩心事也並不少,恐怕一時間還照拂不到老七房頭上,或者說,自從老七房聲勢弱了,他也就不打算再照顧老七房了。

  善桐就把茶碗放在手中,徐徐地轉動了起來,她很有耐心地沉默了一會,倒是溫老三先忍不住了,他響亮地哼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大中午快要吃飯的時候,特地走到我們老七房來要水喝,要不是姑娘是小五房出身,金尊玉貴,我溫老三連看都不配看一眼,我還當這是特地上門來蹭吃蹭喝的窮親戚呢。」

  當年大姐的那兩巴掌,顯然被溫老三記在心裡。此時猶自念念不忘,要抬出來做個話柄。善桐卻早有準備,她殊無生氣,笑眯眯地道,「三哥,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您大人有大量,還記在心裡?」

  「你三哥心眼子小得很!」溫老三還是一臉的無賴相,也不怕和善桐計較多少有失他兄長的身份,一邊搔弄肋下皮肉,一邊翹著腳,滿不在乎地道,「尤其記仇!一個娘們兒敢扇我的耳光,我能不記在心裡?」

  要是在從前,善桐多半早就在心底氣哼哼地罵起來了。可如今她也能漸漸品味到了溫老三的刁鑽:這是拿准了自己主動上門必有所求,所以拾起從前的話柄,先把記仇的姿態擺出來,一會兒就能夠高聲大氣地和自己談條件了……

  不過,會知道自己是有所求而來,也算是溫老三厲害了。按自己這十二歲多一點兒的年紀,就是走進宗房,恐怕都會被當作是遊蕩過來的。畢竟自己雖然在祖母身邊得寵,但非但是個女兒家,而且還是個剛剛長成的小女兒家——

  善桐還是笑眯眯的樣子,「三哥記性要好,應當也能記得在村牆前頭,是誰把您扶進村子裡,張羅著給您一碗水喝的吧?救命之恩抵一個巴掌,抵得抵不得?」

  「那是你三叔、四叔的恩,和你姐姐什麼關係?」溫老三似乎是拿定主意要和善桐胡攪蠻纏到底了。他一翻白眼,毫不客氣地盯住善桐,似笑非笑,「難道你一個孩子,能做得了你們小五房一家的主?」

  這個話縫倒是拋得好,這些市井無賴,果然都慣在言談機變上下工夫……他果然也看透了自己的來意,到底也還是試探了自己一句。

  善桐一下就又安心多了:最怕是溫老三一無所求,連談都沒得談。雖說這可能性終究不大,但她不是神仙,鑽不進溫老三心裡,也不能把溫老三的心思給拿得有十分穩。如今他既然也會反過來試探自己,足見他到底還是有所求的。

  的確,一個寧願乞討回村裡,也不肯在函谷關下賣身為奴的人,不論有多少缺點,終究還是有一點風骨,一點野心在的。

  一時間就想到自己獻策時,抬出來說服祖母同母親的那幾句話,「他有所求,求的無非是功名利祿,之所以向宗房四爺求,也不過是因為只有宗房四爺願意搭理他們。我們家如今雖然艱難些,家裡男丁少,又因為糧食多,頗有些招人眼紅的意思。但身份地位擺在那裡,只要一經依附,看得見的好處,就有個現成的機會——」

  「當然能做主了。」善桐就很把溫老三的問話當真,啜了一口那還帶著鐵銹味的茶水,認真地道,「如今我們家人口就這麼幾個。四叔呢,是個老實人,三叔又心痛柳妹去世……最近精神也不大好。兩個哥哥一心讀書,我不做主,難道還輪到我娘、我祖母特特地出一趟門,到三哥這裡來討水喝?」

  避重就輕之餘,到底還是點出了小五房內的現狀。同溫老三猜測得也差不了多少,三爺心痛愛女身亡,也正臥病,四爺口舌笨拙,兩個男孩,一個嫡出的腦筋不好,一個庶出的似乎和家裡人若即若離。家裡坐鎮大局的老太君出動呢,動靜又太大了……也就只有這個三姑娘牙尖嘴利人小鬼大,可以代表小五房出來辦事了。

  溫老三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了善桐一會,掂量著小姑娘的底細。見善桐還是那一臉笑眯眯莫測高深的樣子,不知怎麼,他反而有點坐不住了:別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這位嬌小姐的膽子可著實不小,就敢和馬賊談交易拔槍相對,有膽子又有腦子,並非一般只知道唯唯諾諾,連一點成算都沒有的平庸女眷。

  她會上門來,必定也是有所圖的。而老七房眼下要人沒人要錢沒錢,連隔夜糧都沒有,自己還有什麼能被她看上?

  他自然開始了緊張的思索,不知不覺,就坐正了身子,露出了慎重來。

  善桐也又吞下了滿腔的話,又自喝了幾口水,思量著工夫已經做足了,這才關切地一掃院子,問溫老三,「三哥看著要比回來的時候更瘦了——沒能進村兵,到底吃食上還是吃了虧!」

  她的態度自然中帶了惋惜,卻並沒有特別的優越感。倒很招人的好感,讓人知道她並不是隨意說出來砢磣老七房的。溫老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接著話茬就抱怨,「可不是?如今有村兵的人家,吃食上能比別人便宜好些呢!俺思量著俺也好了,也是條漢子,也能殺得了人!奈何管事的兵爺說人口夠多了,就不讓俺進去。」

  村兵雖然主體都是楊家村人,但管事的卻是十一鐵衛,當日許鳳佳留下他們時已經有言在先,村裡一旦有事,必須聽從鐵衛指揮。即使有宗房四爺作為後盾,善溫想要半路插上一腳,也的確有些難度。

  這個話茬子倒是開得好,善桐默不做聲,只是面帶同情,聽善溫抱怨了一大套,才輕聲道,「現在為了糧食,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了!人還真是少不得這口飯啊……我們還不是一樣,就因為家中平日裡殷實一些,似乎還能有些餘糧,三哥您是不知道,那些人都編排出什麼話來了!什麼瘟疫呀!過人啊,這樣的話也是能隨便說的?」

  她見善溫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笑來,心中更落實了三分:這件事十有八九是宗房老四在背後作耗,那是跑不了的。

  「村人們雖然眼紅大戶,但畢竟我們也不是最有錢的,不說別的,做糧油生意的外九房也好,宗房最親昵的老二房也罷。這一兩年間都有減員,也都肯定是有餘糧的,為什麼不編排他們,要編排我們呢?」善桐其實自己的思路也是一邊分析一邊更清晰,當時她說到這裡,祖母已經情不自禁地往下接了一句,「還不是因為我們在村子裡有仇人!」

  別人不知道,但宗房老四是一定清楚自己被放逐的命運的。不管想不想翻盤,還是只出於報復心理,運用巧合散佈謠言,殺人不見血地陰小五房一把,他為什麼不做?不說別的,就是眼下自己明明幾乎可以肯定他是背後的推手,可又哪來的真憑實據?就比如說眼前的溫老三吧,很有可能這個謠言就是他興出來的,否則他笑成這樣耐人尋味,笑成這樣心知肚明做什麼?但自己要是一問,他雙肩一聳一推二六五——小五房還能拿他怎麼辦?

  不過話雖如此,也不能讓楊善溫就以為自己是個傻子,以為小五房是個傻子了。

  善桐也抬起頭來,對溫老三露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她的笑容雖然似乎很燦爛,但眼神卻是冰冷的,雖然沒有一句話,但潛臺詞已經昭然若揭:雙方都很清楚,這個謠言背後,逃不了的是有人作怪。而小五房能找到老七房頭上,也已經足以說明是看透了裡頭的勾當。

  「都是苦命人,在這亂世裡是掙扎著活命呢。」善桐笑了笑,就又接了下去。雖然轉折之間還是帶了生硬,但卻也已經是轉換得夠自如的了,「大家不互相幫著,那怎麼行呢?這不是,我就來找三哥幫忙了。」

  年紀還小,連圈圈沒繞幾下,就忍不住要攤牌了。

  溫老三眼仁一縮,面上露出了幾分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慎重,他又站起身來,似乎是要從身高上把善桐壓倒,居高立下地靠在柳樹邊上,瞅了善桐一眼,淡淡地道,「這話我聽不懂了,互相幫著?我們老七房現在是什麼都拿不出手,得求著人過日子了,能幫得上你們什麼忙?」

  他沒等善桐答話,就又壓低了聲音,頗有些戲謔地道,「按我們桐妹妹的說法,小五房的日子也難過著呢,能拿得出什麼來幫我們?難道這所剩無幾的口糧,還要勻我們一份?」

  桐妹妹三個字,格外捏得嗓子尖細,令人肉緊。善桐忽然間很想摔他一個耳光,把這人摔得老實一些,但又很快按捺住了這股血氣,強笑著道,「怎麼沒有能幫忙的呢?我們雖然也猜得到,大家多半是為了小五房的一點子糧食,心裡犯嘀咕。但畢竟沒有挑明,也不能逢人就要自白。就想托三哥說說:雖然小五房庫房裡也是有過糧食的,甚至在去年還買了一萬七八千石的麥子進來,但這份糧食是一石沒留,全都私下捐給宗房,填補族庫的虧空了……唉,三哥,不瞞您說,這話也不好由我們親自說出來,不然,這不是在下宗房的臉面嗎?」

  楊善溫這一下是真的憊懶不下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幾乎是愕然地端詳著善桐的表情,過了半日,才禁不住似的喃喃道,「這可不像是你們老太太的手筆……嘶!小丫頭,該不會是你的主意吧!毒!忒毒了!」

  善桐也就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來,她也學善溫,耐人尋味地沉默。倒是善溫顯然露出了興奮,他在當院裡來回走了幾步,忽然間又踱到善桐身前,壓低了聲音道,「要買我們,價錢可不能開低了,嘿嘿,三堂妹,能出得了這個主意,你也不愧是個殺伐果斷的女中丈夫!什麼東西能買得我溫老三回心轉意,你恐怕也清楚得很吧!」

  善桐抬起眉毛來,還沒說話,溫老三就已經自問自答,將答案給拋了出來。

  「十三房過繼的事,我知道已經著落在你們老太太身上了,你說,她是看中我們家大小子栓財,還是二小子狗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49 PM


第八十三章:過招


  這個楊善溫,也真是把無賴給做到頭了。連自己這邊的價錢都不肯聽,急吼吼地就端出了自己的條件,這是擺明瞭趁火打劫,仗著小五房如今家裡男丁不多,形勢又不大有利,就敢開出這樣的條件來。

  善桐一絲一毫都不曾猶豫,她不屑地翹起唇角,淡淡地道,「說出話的話,潑出去的水。一年半之前族會上大家說得清楚明白,十三房就是過繼誰家的孩子,都不會過繼老七房的人。這件事可不是我們不幫忙啊,三哥,族長都發過話呢。」

  見溫老三面上浮起戾氣,她又搶著堵了一句,「到時候,就算孩子過繼過去了,出了什麼事,大家面子上也都不大好看的。」

  在當時的天下,要毒殺一條性命,雖然不是什麼容易的事,但有門路卻也不難。真正的大戶人家,多半總有門路可以重金購得一些殺人不見血的毒藥。溫老三也不是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情——面上是再看不出一點痕跡的,又有貴人作為靠山,就算是抬到衙門裡去,都不能把事情鬧大!

  小五房要是鐵了心站到十三房這邊,先騙得自己賣了力,等事情過去一兩年之後,悄無聲息地將嗣子弄死……雖說不是小五房老太太的作風,但真要到了那一步,老七房可就真的雞飛蛋打,落得個一場空了。

  溫老三就好像一個被戳破了的豬尿泡似的,一下就軟了下來,他卻還是有辦法讓善桐難受,也不接善桐的話,只是嗯嗯啊啊似聽非聽的,擺明瞭是在敷衍善桐——沒有得到合適的價錢,要他為小五房出力闢謠,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善桐卻並不著急,她胸有成竹地掃了溫老三一眼,又低聲道,「不過,村兵這件事,祖母畢竟還是能說得上話的。不說別的,一個隊長的位置,還是可以安排出來——三哥就沒有想過,等到此間事了之後,該如何謀生嗎?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沒個營生可如何是好?不說別的,這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家裡又沒了幾個男丁……」

  這說的都是無遮無攔的大實話,溫老三面上還撐得住,心底卻早已經被善桐說得虛了,口中還猶自要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吃了上頓不管下頓的,就眼前這一關村子還未必過得去呢,我管以後!」

  話雖如此,可到底氣勢是軟得多了,眼神閃閃爍爍的,也不再敢和善桐毫無遮攔地對視。儘管善桐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臉上甚至還始終只是在笑,但不知不覺之間,溫老三的態度從戲謔變作了正經,又從正經,變作了如今的示弱。

  「三哥不管以後可以。」善桐不禁面露微笑,趁熱打鐵,「可大侄子們不能不為以後考慮……一旦西北之圍解開,大軍反撲,必定是需要人手的。你有過在鐵衛軍爺們手下服役的資歷,我們把你推薦給桂家也好,許家也罷,都好開口些。再說——我也就直說了,按三哥的名聲,不論是做生意也好,老老實實地買田也罷,都不會有多少人敢和你打交道的。但在軍中可就不一樣了,哪一個軍爺不是刺頭呢?」

  她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噎住了話頭,由得溫老三自己去想。

  但凡有一點雄心壯志的男兒,都情願要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而不是一份不體面的——甚至隨時可能被奪走的財富。溫老三一心一意謀劃小十三房的家產,那是他實在沒有辦法,老七房的名聲太壞了,不會有人願意和他做買賣,也不會有人願意做他家的佃戶。要洗白名聲,就非得有豐厚的家事……

  只要有一條別的路走,人究竟是會有向上的心思的,善桐知道自己的這個主意其實餿就餿在這裡,她到底還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還是相信溫老三會為這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和宗房四爺決裂。

  腦海中有無數勸慰誘哄的話語一閃而過,什麼「宗房四叔拿您當狗,但我們是把您當親人看的——」這樣肉麻的話語,險些就要從善桐唇間流露,但她又費勁地咽下了滔滔不絕的話語:言多必失,好話一句兩句,對於溫老三這樣渾身長滿消息的人來說,夠了。餘下的利弊得失,他自己自然會衡量清楚,自己的言語,是動搖不了溫老三這種人的心志的。

  院子裡就沉默了下來,溫老三連癢癢都顧不得撓了,抱著手靠在柳樹邊上沉吟不語,臉上罕見地是現出了鄭重,神色更是陰晴不定,顯然,要邁出這一步同宗房四爺決裂,對於他來說也並非一樁易事。

  其實按理來說,宗房老四已經是一艘正在下沉的小船,小五房給的這個機會,就好像是一根搭過來的舢板,溫老三卻還是不急著下船,可見得宗房老四給予他的甜頭能有多豐厚了……

  善桐心中一動,忽然間就想到了族庫的事。

  究竟是誰在弄鬼,致使族庫空虛,小五房沒有細問,宗房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從族長的做法來看,把宗房老四拉出來當替罪羊,他是沒有一點不捨的。

  該不會這件事,由頭到尾連族長本人都被瞞在鼓裡,自始至終都是宗房老四在背後弄鬼吧?

  若是如此,老七房定然是有份幫忙的,這也就把兩人緊緊地綁在了一起。要是把宗房四爺逼到了牆角,沒准他反咬一口,老七房頓時也就成了眾矢之的,很可能會受到極大的牽連……

  自己的這個條件,對於老七房來說風險也實在是太大了一點。難怪溫老三再三躊躇,即使有軍官身份作為籌碼,都要權衡再三,不肯馬上答應下來。

  難怪他要把小十三房過繼的事抬出來當籌碼……這是想要把小五房和老七房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換一個靠山……卻是一拍兩響,好毒的算計。

  善桐額際不由得現出了一點冷汗,一時間,她竟覺得自己穿得實在是太輕薄了些。雖說早已經知道族內關係錯綜複雜,恩怨糾葛,雖說都是一家人,但有時提防這一家人,甚至要比提防一般的敵人更盛。但小姑娘實在是沒有想到,牽扯到利益這兩個字的時候,人心可以變得多麼複雜而險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又能變得多麼微妙而緊繃……

  但這一計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要不然,小五房恐怕是真要和宗房鬧得魚死網破,和族裡鬧得撕破面子了。不說別的,如今外頭這樣不太平,離開了有村兵護佑的楊家村,一家老小能到哪裡落腳?再說,百年望族,代表的畢竟是無數或明或暗的人脈,整個西北都受到影響的人望……這一份蔭庇,是任何一個家族子弟輕易無法失去的!

  善桐的眼神沉了下來,心念電轉之間,已經下了決定,她猛地一咬牙,輕聲細語地說,「三哥的顧慮,我們也不是不清楚……族長伯爺什麼都說了,您和宗房四叔的那事兒要是鬧出來……」

  見溫老三神色驟變,竟似乎連鬚髮都要立起來,她頓時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善桐眼仁一縮,非但沒有住口,還更壓低了聲音。「其實,要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只要能堵住四叔的嘴,把這件事死死捂住,大家不也就太平了?個中分寸,三哥自然懂得拿捏的……」

  這個小姑娘的心也實在是太狠了!

  溫老三也算是見過世面,手裡了斷的人命也有幾條了,可聽到善桐這嬌嫩的嗓音,似乎是毫不在意地說著人命關天的大事,依然不禁從心底冒出了一股寒意: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都還沒有發身長大,說到滅口的可能,是淡然自若,似乎成竹在胸,連一點驚慌都沒有露出來……

  該不會是進門之前,就已經謀算好了這全盤的條件,只等著自己往裡頭跳進來,一步一步地將話套收攏,話趕話地就說到了這裡吧?自己自負聰明,其實到底還是上了她的圈套?

  不,或者也是臨機應變,就著自己的話頭往下說……可畢竟事關人命,不是長輩們先定了主意,她敢開這個口?誇下這樣的海口?

  他運足了眼力,深深地又望了善桐一眼,想要看出些端倪來。可眼前這張秀氣的臉上還是一片平靜,小姑娘甚至連隱隱的興奮都不曾有,迷迷濛濛的桃花眼微微彎起來,似乎還帶了些笑意……

  溫老三就覺得自己這一次恐怕是真的得把自己背後的那一位給賣了。

  自打上門開始,句句話都透著深思熟慮,你來我往說到這裡,人家才揭了底牌:非但要讓宗房老四背了這個黑鍋,還想更進一步直接把人逼死。而小五房一旦下了這個決心,自己不幫手,恐怕就只能陪葬了。

  到底宗房行事還是太過魯莽,把人逼到了牆角,要真刀真槍地來拼手段,連一點情面都不講了……說起來,借糧的事,許家、桂家領的是小五房的情面,這十一個鐵衛,如今隱然是村人的領袖和靠山,可他們是小五房發話才留下來的,自然聽的是小五房的話,賣的是小五房的面子。小五房不動聲色,看似處處忍讓,其實根本從頭到尾都做足了工夫,哪怕局面壞到眼前這個地步,也還是占足了主動。不發怒,是人家克己,如今要發怒了,這一怒就是雷霆萬鈞,要把宗房老四趕出去還不夠,自己這邊一旦有了不舒服,就要衝著老四的項上人頭髮作了……自己要是不答應,固然也許能夠拖延住小五房反擊的腳步,但風險也實在太大了一點,萬一他們找到了別的門路,等著自己的又是什麼結果?自己可不是宗房老四,還有個爹能看顧著……

  他便露出了一縷貨真價實的苦笑,反問善桐,「進村兵的事,真能安排?」

  善桐頓時鬆了一口大氣,知道自己撐住的這個花花架子,畢竟還是把溫老三的眼睛給迷住了。

  心中一時又有了些說不出的苦澀:宗房四叔再怎麼可惡,那也是一條人命。自己居然說話間就下了這樣的決心,以一條性命的存亡作為籌碼,來換取局面的翻覆,而這一切來得這樣突然,幾乎沒有留給她一點掙扎準備的時間。

  更可畏者,即使話說出口,善桐也並沒有一絲觸動,在這一刻,她居然心若鐵石,甚至頗有幾分淡漠。

  時序很快就進了六月,夏收的日子到了。村子裡更忙了起來:今年收成這樣不好,除了楊家村還維持著正常的生活秩序,大部分田地都已經拋荒,如今到了夏收的關口,任何一個村人的心都繃緊了。

  怕的還不是一般的蟊賊……

  前線交戰,許家、桂家都是各有勝負,寶雞身在西安之前,也算是腹地中的腹地了。倒還不至於被北戎破關而入,但前線附近的邊民已經飽受滋擾,紛紛承受不住,往回湧入寶雞一帶。他們帶來了新鮮的消息——就連往日裡聚嘯山林的綠林好漢,也都餓了半年多的肚子了。有一大綹鬍子也正在定西一帶彙聚,雖說畏懼官兵,未必會在當地劫掠,但寶雞的楊家村、天水的桂家、慕容家,無疑都是他們眼中的肥肉。

  借著這股人人自危的勢頭,村兵再度擴招,溫老三也不知道走了什麼門路,竟真的混進了村兵中當了個小小的頭目。頓時也能吃飽肚子,偶然還可以帶上幾個饅頭回家給侄子們填肚子。

  老七房的日子稍微滋潤了一丁點兒,可別人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村子裡陸陸續續又有數個老弱撒了手,一半是餓死,一半是病死,滿村裡開始擔心的是族庫裡到底還有多少糧食——都說小五房其實也沒有多少糧了,他們的存糧,已經全為宗房補了族庫的空缺。

  這謠言傳得是有鼻子有眼,連時間都絲絲入扣對得上的,傳了數日便沸沸揚揚的,一時間和瘟疫疑雲真是並駕齊驅。——宗房的反應就要比瘟疫之說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要來得迅捷得多了,不到兩天就召集村裡耆宿開了一個小會,會上著重就說了兩點:第一,這族庫空虛一說,純屬子虛烏有,第二,小五房一條巷子去了兩個人,那不過是沒有扛過這艱難的年候,瘟疫、缺糧這樣惑亂人心的謠言,再有聽說傳話的,直接就攆出去不准再進村裡居住。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也難於防川,可在這非常時刻,小五房和宗房一旦聯手,幾乎就是握住了村兵和糧食兩大命脈,要趕走一兩個出頭椽子,趕走也就趕走了。族人們頓時噤聲,又過了十多天,因夏收實在是忙碌,已經進入曬場的最後階段,村子裡的閒話倒也就淡了下來。似乎這一場風波,還未鬧到最差的地步,也不用出人命,就已經可以平息。

  溫老三卻似乎不這樣想,六月底一天,太陽都快落山時,他便神色陰沉地登了小五房的院門。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7:50 PM


第八十四章:風雨

  小五房和老七房雖然暗地裡聯手了一次,但這件事並不太正大光明,也就是那天善桐乘著中午人少,自己又是個孩子,輕輕巧巧地往老七房院子裡走了一次。之後兩邊行事,多半都出於無聲的默契,溫老三這樣面色凝重登門而來,倒是讓家裡人都吃了一驚。榆哥和梧哥正好剛下學回來吃飯,一聽他來,兩個孩子就直沖出去,王氏哭笑不得,連著幾聲將兩個兒子喊回了身邊,榆哥猶道,「娘——娘,他就是來找麻煩的!」

  三老爺和四老爺就要從容得多了:他們到底也影影綽綽地聽說了老太太和老七房之間的那點勾當,兩人得了母親的眼色,便魚貫出了屋,站在院子裡略帶戒備地瞟著溫老三,又抬高了聲音道,「三侄子,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這是來找誰有事?」

  楊善溫瞥了院外一眼,見這一條巷子幾家都有人遠遠地站在門外指指點點,他心知肚明,這話是說給這些人聽的,自然不會往心裡去,隨意應付了幾句,就拉著四老爺,「心裡有事,找你喝酒!」

  如今連口糧都要沒了,還有誰捨得釀酒?四老爺一臉的無奈,和溫老三拉拉扯扯了好一會兒,到底是跟著他去到了村兵們巡邏時慣常休息的大祠堂內,和溫老三喝了一肚子的清茶,又嘮了半晚上的嗑,回來就進堂屋向老太太彙報,「他心裡還是不穩當得很,口口聲聲,要快些將老四給趕出村子裡,不然,怕老四死到臨頭,反咬他一口。」

  老太太還沒有換上寢服,盤著腿坐在窗前,善桐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她打著扇子,王氏在一邊陪侍:這祖孫三代是誰都沒有休息,硬生生地把四老爺等回來了。只從炕桌上的針線就能看出來,一整個晚上,二太太和三姑娘都陪在老太太左右,同她說話解悶。

  這一兩年以來,二嫂和母親真是越走越近了,從撕破臉走到面和心不和,眼下看起來,竟似乎是一團和氣連最後一點心結都已經消彌。更別說三姑娘是出落得越來越剛強,越來越有主意,也越來越得老太太的喜愛和信重……四老爺腦中思緒一閃即逝,見老太太還望著自己,忙又補充了幾句自己的見解,「他也不肯多說什麼,反反復複就是這幾句話,說是自己也要自保,不能不為老七房考慮……兒子琢磨著他的意思,還是想催我們快些發話,或者推波助瀾,不讓事情就這麼平息下去。」

  老太太掃了善桐一眼,不期然就歎了口氣。

  這個四小子,沒有功名也好,就憑他這個性子,到了官場上,還不定怎麼被人坑呢……

  「他也有他的難處。」她習慣性地想要去摸水煙筒——手指一動又想起來,手頭的青條只剩幾包了,抽完了可再不知道往哪去淘換了。便又將這股子煙癮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才慢慢地道,「三妞,你怎麼看?」

  這件事從頭到尾,幾乎都是善桐一手操辦,若不是她到底是個女兒家,沒有和善溫這個二十啷當歲的大小夥子把酒言歡的道理。善溫來找人喝酒的時候,她都恨不得自告奮勇出去和他周旋。如今聽了四老爺這幾句話,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她微微一抿唇,略帶不屑地道,「他這是已經把底牌給自己揭出來了嘛。這件事面上是完了,私底下可還沒完呢,族人們一下從議論我們小五房,變作了議論他們宗房的族庫。這和瘟疫又不一樣,本來也有七八分就是實情,究竟是真相不巧洩露出來了呢,還是背後有人搗鬼,宗房能不查個水落石出?溫老三真是上不得台盤,我要是他,現在死扛也扛住了,索性就和老四決裂,等到這一波饑荒過去了,咱們能拉扯他的地方多了去了,才幾天啊,就頂不住了,往我們身上一推了事。」

  四老爺眨巴著眼,一時竟還沒能明白過來,只覺得善桐雖然說的都是貨真價實的西北土話,但一句話串在一起就成了天書,偏偏除了自己之外,母親也好,二嫂也罷,都露出會意神色。他又琢磨了一會兒,才模模糊糊地明白了過來,「善溫那個王八羔子,是特地上門來找我們說話,把關係挑開的?」

  老太太略帶欣慰地掃了兒子一眼,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四老爺倒還不算糊塗到了十分。

  其實說起來,宗房老四和小五房之間也沒有太大的仇怨。無非是因為十三房的過繼,兩邊過了一招,老太太雖然看不上他的行事,但小五房財雄勢大,宗房根基深厚,說起來也算是相當的對手。兩邊雖然有了不快,但宗房四爺想要算計小五房,還沒有那樣的膽子。卻不想老太太一旦不做,要做就要做絕,先後力勸族長退位,把位置交到宗子手上,家裡人是到現在才回過味來,一旦宗子繼位,兄弟們分家出去單過,四爺海明不再頂著宗房的名頭,不論是對付他也好,還是防著他也罷,都要比從前更容易得多了。

  至於饑荒開始之後,捏著糧食要把四爺挑出來做替罪羊,的確是有幾分冤枉了他。但其實用意還是在於培養小五房的民望人心,楊海明不過是這一番謀算的犧牲者罷了。在小五房,你不仁我不義,少了宗房後盾,楊海明能奈小五房何?但在四爺海明本身來看,自己卻是連番走了黴運,自然是巴不得饑荒過後,這族庫的事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能陪些好話,自己便不用做這個替罪羊了。至於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麼就是求小五房鬆鬆手,要麼,就是直接利用局勢把小五房給……

  善桐推測瘟疫謠言背後有他推波助瀾,倒也不算是無的放矢。雖說溫老三堅持不肯吐口承認,但他態度閃爍曖昧,越發是令小五房諸人都信實了此事溫老三絕對有份。而小五房反擊招數一出,局勢翻覆過來,被逼到牆角的還是四爺本人……他自然要千方百計查明真相,弄清楚究竟是誰說走了嘴而已,還是有人在背後蓄意對付自己,對付宗房。會者不難,要順藤摸瓜查到溫老三身上,對他卻不算什麼難事。溫老三既然會上門來找四老爺喝茶,而四老爺也真的跟他去了,已經用實際行動向四爺表明,老七房背後的主使者,的確是小五房無疑。

  兩三次含含糊糊隔山打牛的過招,都是各自隔了幾層,其實時至今日,善桐都沒有和這位四叔打過幾次照面。但如今眾人心裡也都清楚明白:和宗房四爺之間的這點過節,已經結結實實地上升到了仇怨。彼此之間雖不說不死不休,但小五房也得防著他狗急跳牆,又攛掇著宗房利用如今這特殊的形勢,來為難小五房了。

  善桐再一尋思,不由得就蹙起眉頭,多少帶了幾分自責,「還是我沒有把話說頭,楊善溫是下九流的小混混,官場裡的事未必清楚……早知道,還是要點明爹同桂老帥、許國公的關係。」

  「他頂不得多久的。」老太太淡淡地道,「你還是看差了一層,溫老三會把咱們給揭出來,不但是受不住宗房那邊的壓力,其實也是為了自保……宗房要把事情推到老四身上,老四呢?就不能也找個替罪羊?你也知道你的主意是個餿主意,可餿主意既然當真去辦了,也辦好了,這結果再苦澀,也得捏著鼻子往下嚥不是?」

  見善桐猶自怏怏的,就又多提點了一句,「別以為世上就你一個聰明人,什麼事都能由著你的安排來辦,就你一個人能把所有人都算進來了……兩房過招,猶如兩軍對壘。你聰明,人家也聰明,見招拆招快著呢,能贏個九成,就已經是大勝了。這一次就算讓宗房知道是我們小五房在背後安排,也沒什麼不好的,不然,還以為我們都是傻子,只能任其揉捏。」

  她唇邊現出一個冷笑,這一刻竟是老謀深算威風十足。「不說整件事攤開來說,我們小五房是事事占理,就說如今整個村子的防務都握在許家兵爺手上,他們就得掂量著來。我們容他讓他,是敬他,不是怕他。真要幹起來,誰輸誰贏,還難說得很!」

  老將鎮宅,善桐心中冒起的三分心虛,頓時煙消雲散。她敬佩地望著祖母,這才知道原來祖母是早已經看到了這種種可能,心中竟是智珠在握——又掃了母親一眼,這才羞澀地道,「三妞不懂事,瞎擔心了。祖母您罰妞妞兒吧——」

  童言童語說到一半,又想起來問,「那咱們……以不變應萬變?」

  ——面上僅剩的一點童真,瞬間已被正色取代,好似她的童稚嬌憨一樣,漸漸的終於已經只剩一個背影。

  村子裡暗潮洶湧,水面下一連串過招是又快又狠,你有鴛鴦腿我有絕命鏢。雖然宗房和小五房之間的矛盾,被溫老三的來訪直接挑到了臺面上,令兩家人之間僅餘一層薄薄的和氣,但這些族中密事,外人根本無由得知。也就是小十六房老太太並外九房、老二房的幾個當家人,心裡或者影影綽綽地有點數兒。族人們更多的精力,還是放在了夏收上。

  「神佛保佑,真是沒有下雨!」十六房老太太就來找小五房老太太嘮嗑,一邊說,一邊喜動顏色。「聽村外頭路過的人說,糧食已經進了西北了,若是真的,咱們村子可是又熬過了一場大劫了!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自從過了年,所謂糧食進西北的說法,三五天總有一個,大家從欣喜祈盼聽到麻木,如今善桐聽在耳中,幾乎只想冷笑,卻也不禁有幾分企望——這已經拖得夠久了,再拖下去,北戎入關,事態一發不可收拾,甚至要動搖國本。朝堂上那些個屍位素餐死有餘辜的大臣們,還有那個心思莫測的九五之尊,總算該以天下為念,也要緩解了西北的危局吧?

  雖說這想法無疑是極自私的,但善桐肯定地知道,按照楊家村的人脈地位,一旦西北有了糧食,至少一族人是沒有餓死危險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也許她曾經有,但時日過去,隨著她漸漸成長,善桐也逐漸明白:很多時候只有自己能夠衣食無憂,才有傷春悲秋,為天下事憂愁激憤的心情。

  「這一回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說的。」老太太也和孫女兒一樣,對朝廷幾乎不抱希望。「就是前線的事,也是一天一個消息……唉,從前只覺得故土難離,在西北經營了幾輩子了,窮苦些也罷,始終是難舍一村的親戚,如今倒是更願意住到城裡去,好說消息也靈通些。」

  十六房老太太不禁也跟著歎了口氣,「還是村子裡好,背靠著大山,真沒飯吃了,還能到山裡去。城裡餓死人來更是一片一片的——」

  她瞟了小五房祖孫一眼,又不無顧忌、不無猜疑地望了望善桐,一下壓低了聲音,把話題又轉到了另一個方向。「聽您的意思,這事兒過去以後,是不想在村子裡住了?」

  老太太一怔,倒沒有回話,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哼了一兩聲。十六房老太太見有話縫,又道,「說起來也的確是,按您的身份,不論是進西安城,還是去安徽、去甘肅,都是說得過去的。就是我們,也都想著進城裡去住呢。」

  為什麼要進城?無非是覺得在村子裡住沒有太大的意思。為什麼覺得村子裡沒意思?還不是因為宗房不能令人信服。

  小五房之所以一再委曲求全,就是害怕出現這樣的情況,一族人心散了,四散起來也就是幾年的事。在這世道,有個強大旺盛的宗族籠罩,要比單槍匹馬闖世界強得多了。小五房一房還好,如今這個高度已經很難用得上宗房的勢了,可還有那幾百個才具平庸的族人,是要背靠著寶雞楊這一株大樹謀生的。

  老太太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有吐個准信兒,只是漫不經心地道,「去不去的,都是後話了,還得看村子裡的情形怎麼樣了。要是寶雞這一塊再這樣不太平,倒是寧可住到西安去,也省點心了。」

  十六房老太太頓時就道,「哎喲喂,可算是把您的真心話給騙出來了——老嫂子,您聽我一句話,葉落歸根,都這麼大把年紀了,在家頤養天年多好呢?親戚們走動著,老妯娌們嘮嗑著……可不是比在西安冷冷清清的強多了?」

  她又帶了幾分推心置腹地道,「不說別的,就是宗房,眼看著過了這一段,老爺子就要退下來了。海林和我說了幾次,說是自己年紀輕,遇到事情還要請教你呀、老二房大爺這樣的長者呢。什麼事也得您看著,才辦得公道,才讓人放心哇……」

  影影綽綽,就露出了十六房的態度:對於族庫的事,是已經收到風聲了。這一次過來,固然是受到宗房的委託,表明態度,維護一下宗房和小五房的關係,不至於在艱難關頭,村子裡自己鬧起來。另一方面也是表明了,十六房在這一次不見血的鬥爭中,還是站在小五房這邊的,對於宗房頗有幾分不以為然。

  老太太掃了善桐一眼,見善桐露出會意神色,不禁就歎了口氣。

  真是將種天生,鼠虎不同。四個兒子帶著老三,從小到大教養上是沒有一點分別,四個人就是四個樣子。就是檀哥,也是跟著自己長起來的,唯恐他沒了心眼,日後在族裡要受到欺負。這些彎彎繞繞,自己是把話說得不能再透了。檀哥怎麼樣?似聽非聽,一心讀書,一心講求他的光風霽月。三妞呢?都沒怎麼教她,自己就明白過來了,不時還附送驚喜。就不知道小十六房老妯娌的這一番話,孩子品出了幾層意思。

  她正要打一打太極拳,把話題給糊弄過去時,屋外忽然又起了一陣騷動。似乎有人驚惶地從遠處喊叫了起來,聲音一路蔓延過來,還帶了鍋碗瓢盆撞擊地面的脆響。兩個老太太都變了臉色,善桐更是早直起身子要往外瞧——正是驚疑不定時,卻見王氏疾步進了屋子,面色罕見地帶了幾絲驚恐,連聲音都有微微的顫抖。

  她說,「娘,嬸子——是鬍子們來了!」

  善桐腦際嗡地一聲,頓時就想起了那蒙面人的話。

  果然今年春夏,他們真的瞄準了楊家村!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2 08:16 PM


第八十五章:叫價


  這麼大的消息,自然是瞬間就轟動了全村,村人有往村牆前看熱鬧去的——國人天性,也不知道這熱鬧到底有甚好看。也有收拾細軟將新下場的麥子密實藏起的,也有怕得不知所措,抖抖索索只知道在家中等消息的。不多時連宗學都散了,張看親自去把榆哥、梧哥接了回來,一家人都在堂屋內坐著,四老爺自告奮勇出去打探消息,不多時白了臉回來,道,「是鬍子,兩百多個……遠遠看過去,手裡有端著火銃的,也有什麼都沒拿的,還沒過河,在河對岸隱隱約約是落了營了。」

  像這樣走老了江湖的鬍子,當然不會貿然暴露自己的宿營地,老太太不禁一皺眉,四老爺很快就給出了答案:「軍爺們那裡是有千里眼的。在村牆上頭看過去,什麼都沒能瞞過千里眼……也還好,兩百多人,也就是這麼多了!」

  的確,兩百多人雖然都是精銳之輩,但楊家村也不是吃素的,第一當時火銃的威力其實並不太大,炸膛一事時有發生,威嚇平民,火銃是夠了,可對於楊家村巡邏了這快一年,頗為經過事情的村兵來說,火銃的威懾力其實有限。第二,論補給,楊家村裡剛下的麥子,一時半會是不會缺糧的,不比鬍子們都是亡命之徒,這一次過來,口糧可能沒有帶足。第三,有這十一個鐵衛率領,村兵三百多人,其實從人數上還是占了優,算上戰力上的差距,雙方可說得上是勢均力敵。也是因為如此,村子裡才沒有跟著大亂起來,不過到底是有好些年老體弱的族人受了驚,一時間滿村也是鬧得沸沸揚揚。

  小五房眾人也都沒有閑著,老太太派人到馬廄裡去看著,將小五房剩下的兩匹馬嚴密地保護起來,又往個人身上都放了些銀子,逐個叮囑道,「要是村子亂了,你們往定西跑!到定西去找海清,倒是要比回西安活路更大……老三、老四是去過定西,知道路的,到時候帶著孩子,不要管我們,只管跑就是了!」

  身為女眷,不論善桐多麼受寵,此時也要靠後,老太太拿著善榆的手,猶豫了一下,便放到了三老爺手中,又讓四老爺牽了善梧,盯著說道,「雖說是萬一的事,但一旦出了事,不要有絲毫猶豫不捨,該走就走!兩個侄子的命,就交到你們手上了!」

  時逢亂世,人命真是比紙還要更薄一些,善桐心裡真是一片漠然,居然連激動都不曾有,見榆哥不斷望著自己,便沖哥哥搖了搖頭,不使他說話。待得三老爺、四老爺答應下來,老太太又帶著王氏並眾下人,給幾個人收拾應急用的包袱時,她才把榆哥拉到一邊,將身邊那不離身的火銃塞到了榆哥手裡,低聲道,「你擺弄得比我熟練得多!你拿著吧!」

  善桐手裡這把槍,兩個哥哥倒是都拿著玩過的,到了要緊關頭,到底還是分了親疏……梧哥看在眼裡,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咳嗽了一聲,往外出了屋子,在屋簷底下呆呆地站著,沒過了多久,又聽到二姨娘的聲氣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從後院響了出來,「梧哥、梧哥呢——」

  這是擔心家裡人不把自己安排出去了……善梧心底陡然就起了一陣煩躁,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正處在人生中最敏感也最尖銳的階段中,對未來的擔憂,對戰爭流血的懼怕,以至於自身的抱負,心中的夙願……彙聚成了一股洪流,早已經將他填得太滿,二姨娘的聲音就好像是最後一根稻草,落到了他背上,又好像是一根針,直戳進了善梧心裡,他轉過身大步進了後院,氣急敗壞地將二姨娘拽進了屋內,頭一次這樣高聲大氣地對生母說話,「你就不能小點聲?正亂著呢!非得出來摻和!摻和!你就只會——」

  話說到一半,難聽的終究是噎住了沒有出來,大椿眼睛瞪得大大的,頗有些非難地盯著善梧,正要說話時,窗外又傳來六州不輕不重的聲音,「三姑娘說,請二姨娘收著聲,別吵著了老太太……」

  這句話比什麼都好使,二姨娘本來已經醞釀了一長串中氣十足的叫喊,也是要反駁梧哥,也是要把事情挑開,免得主母王氏將錯就錯真虧待了孩子,可聽到六州這一句話,她頓時就蔫了半邊,只是瞥著善梧,一邊委委屈屈地道,「你不懂……我也是為你好!」

  真是滿腦門子就只有那點子陰微見識,唯恐母親偏心大哥,委屈了自己!

  若是母親真有偏心,倒也罷了,偏偏嫡母一向是光風霽月,因為榆哥不在身邊養大,有時衣食起居上的瑣事偏好,還不甚了了,對自己愛吃的愛用的卻是如數家珍……什麼時候都惦記著委屈,反倒讓母子之間多了些生分!若不是嫡母大度不予計較,二姨娘真是要把整個家都翻過來了!

  善梧氣得頭暈目眩,只覺得喉頭血湧,只是吐不出來。他實在是再說不出話來,只好狠狠地一甩袖子,翻過身又出了屋,一時也不知何處去,思來想去,還是擔心鬍子,便只得又進了堂屋。

  好在裡裡外外都亂成了一團,也無人留意到善梧和二姨娘的這一場小衝突,善榆、善桐都站在屋門口和張看說話,善梧撈了一眼,見那火銃還是掛回了善桐腰間,便知道大哥到底是不肯配著,善桐沒能拗得過哥哥。他心下又酸又苦,一時卻也顧不得計較,只是聽張看道,「還沒有打起來!其實說起來,我們又有井,又有糧食,還有村牆……左近就是河,要放火就得過河,一過河就能射死,火銃又越不了河。兩百多人沖幾次怕是就散了,看來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的,剛才我去看了看——好傢伙,都已經宿營休息了。」

  這說的都是實話,別看村子裡鬧得不像話,其實楊家村畢竟是百年望族。河深牆高,兵雄器利,別看這村牆一夏天擋了多少風,可此時此刻竟成了全村人最大的屏障。眾人都稍微安下心來,各自吃了飯,又都和衣睡下,以防不測。這一夜也不知多少人家都沒有睡好:畢竟全村上下,能和小五房一樣還有餘力養馬的殷實大戶,也就是那麼幾戶了。沒有馬,徒步能逃出多遠?幾乎是肯定要和村子共存亡的。

  或許是因為如此,族人們的士氣都很鋒利,第二日早上起來,便有不少人拎著家中的鐵器出來,要加入村兵去。還是族長、宗子並宗房等諸位青壯出面分頭安撫了一番,眾人才各自回去做事。不過村兵們倒是個個都摩拳擦掌,只等著對方來犯,就要撲出去殺敵了。

  不想接連過了三天,鬍子們都沒有進犯的意思,村人們漸漸地就犯起了猜疑:一般的鬍子,來去如風,取的就是個快字。不論事情成不成,都不會在一地逗留太久,都已經三天了,難道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又不肯知難而退,所以才滯留在當地不成?

  又過了三數天,消息傳開來了:鬍子們的確是不想硬打,和當時的諸家村一樣,他們是來收「平安糧」的。

  「一共一萬石,一石不多要,拿了就走,也絕不多留。」來傳話的是個長相斯文的中年漢子,要不是一身的腱子肉,看著倒像是個讀書人。也不敢走近,就在橋中央遠遠地站著喊了話。消息頓時就傳了開來,眾人反應不一,也有罵的,也有怦然心動的,更有人要開門出去擒下那人進來審問,卻為鐵衛所阻。由得他回身去了,才把消息報到了宗房那裡。

  宗房反應很快,迅速就又叫齊了一屋子的人來開小會:茲事體大,即使是宗房也不可能獨力拿定主意。不過會上依然是眾說紛紜,外九房是力主破財消災的,十六房、老二房等,卻顧忌著西北局勢不知何時才能好轉,連一鬥糧食都不願施捨給鬍子們,只是要打。雙方相持不下,族長也難做決斷,過了半晌,還是把眼神落到了小五房老太太身上,思忖著就問,「您的意思是——」

  一屋子的人齊刷刷地都看向了小五房老太太,都道,「您也說兩句,您說的話一向是最在理的,俺們都服氣!」

  「就是,要不是您做主留下了這許家的兵爺,眼下只怕是早就家破人亡了。您高瞻遠矚,俺們都聽您的。」

  眾人七嘴八舌了一番,倒也都服氣這位飽經風霜老謀深算的老太太。雖說臘月借糧的事是她一手操辦,不過留下許家鐵衛,又關切族庫虛實,還有那真真假假的買糧勻庫一事,如今回頭看來竟都是透著睿智的老成之舉。更別說老人家不肯離村,和族人共存亡之舉,早已經不知不覺收攏了不少人心,只是要顧忌著宗房的臉面不敢說話,如今族長開口了,十個人裡倒有八個看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本來不欲說話,此時見眾人都看過來了,方才咳嗽了一聲,慢慢地道,「我老婆子沒見過世面,也不好瞎說……要是依我,最多三千石,能打發走就打發走吧。不用見血,畢竟是件好事,要再多了,承受不起呀……」

  在座的也都是當家人,對於糧食,心裡是有一本賬的,聽老太太這樣一說,各自掐指一算,對於宗房的庫底倒是影影綽綽算出了個數來。十六房老太太的臉色先就沉了下來——她是最不願意給糧的,倒寧可打了。知道族庫所剩無幾,更是連三千石都不願出了,心中一陣肉痛之下,竟向著外九房道,「大侄子,我看老嫂子說得在理,要是三千石不能下來,族庫裡補不出九千石,你是個財主,不如你出了?」

  這話近乎無奈,饒是老九房房主楊海和素來和氣,此時也不禁眉立,毫不客氣地堵了嘴,「我看命比看糧食重些!老嬸子家裡沒有人在村兵隊,嘿嘿,難免是看糧食比看命更重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發鬧得不可開交,善桐冷眼旁觀,都覺得一陣陣的煩悶直往上冒,恨不得現在就糾結一班人馬殺將出去,分出個死活勝負來。吵了小半日,還是族長定了個兩千石的數目下來,眾人方才不說話了,又商量著要派人去和鬍子們討價還價。現請了許家的鐵衛來說話。

  這十一名鐵衛,隱隱然是以一位王隊長為首。此人沉默寡言,對於村中事務幾乎不肯過問,就是方才的族會也不肯列席,直到大家有了答案,要選人出去遞話了,才出了個主意,「這件事還是要選個言辭便給的人去辦比較最為合適,最好是許以重賞。畢竟是把頭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我們弟兄也不是不肯冒險,但畢竟不是族人,不好擅自做主。」

  這是鐵衛自己不肯出人了,族長不禁有些不快,但見小五房老太太不吭聲,也無可奈何,便又傳下話去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許了十畝地、一百兩銀子的重賞,不想至晚只來了幾個言語木訥的老實人,還有一個楊善溫也是願去的,眾人又很不放心善溫的品行,正是為難時,宗房四子楊海明便自告奮勇,「村裡有事,自然是宗房擔著,還是我去吧。」

  眾人都吃了一驚,不禁面面相覷,老太太目光閃動之下,才要說話,十六房老太太已經拍著大腿,感慨了一句,「還是海明擔得起事情!」

  屋內便響起了一陣附和之聲,老太太和孫女交換了一個眼色,又道,「既然如此,有海明出面做主,也不好寒了大家的心,善溫不是自告奮勇嗎?他又是村兵的人,讓他做個海明的保鏢也好!」

  這樣的小事,自然不會有人來駁老太太的面子,一屋子人又對海明、善溫面授了一晚上的機宜,第二日清早,便開了村牆的門,放二人出去談判了。

  身為族內耆宿,老太太才吃過領來的早飯,就帶著善桐坐到了宗房的廂房內,不多時一屋子人又漸漸地聚攏了,老族長也沒擺架子,心事重重地盤腿坐在炕前,一碗接一碗地喝著白水,不時同宗子竊竊私語一番,過了半日,又尋出一串佛珠來捏著。

  十六房老太太倒是很掌得住:或許是因為兩千石這個數字比她想得還要再低一些,成不成都遂了她的意。因此雖然擔憂,卻還能繃得住臉。其餘人就沒那麼灑脫了,或者望著窗外出神,或者袖著手吧嗒著嘴,等了一個上午,善桐站起來又坐下去幾次,才等回了這叔侄二人。兩人的臉色卻都極為難看,眾人還不及細問時,只聽得外頭又是一陣譁然驚呼之聲,又有人奔走進來道,「來了好多鬍子!」

  這一下連族長都坐不住了,一行人你扶我我扶你,跌跌撞撞地近了村牆,圍觀的村民們面上都有惶然之色,見族長來了,便紛紛讓出一條路來,讓這一群耆宿透過牆上的瞭望孔往外看。連善桐都不禁好奇地湊上了一邊眼睛,卻是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氣。

  僅僅是一水之隔,河岸對面整齊地陳列了數十個方陣,一色一樣都拿黑布纏了頭臉,騎的是高頭大馬,和尋常烏合之眾的馬賊有極明顯的區別,更可怕的還是人數——前幾天最多才是兩三百的馬賊群,如今看來,竟是有五六百人上下。

  只看馬兒們精神十足、訓練有素的列隊,就能看出這一批馬賊的棘手……人數又多——只是頃刻之間,強弱之勢已經翻轉!耳邊又傳來了一陣參差不齊的驚呼聲,善桐回頭看時,卻見是族長暈了過去,老人家年歲大了,這一下哪還得了?眾人忙又張羅著要抬著他就近放下捏人中喂水。善桐惦記著祖母,怕她也受驚暈倒,正要去尋時,卻是一陣大力傳來,自己身不由己便被拉到了一根巨木邊上,驚呼聲才要出口,又被捂了回去。

  「你快回去牽一匹馬,從山上走!」她只覺得耳邊一陣溫熱,汗臭撲鼻而來,正要掙扎時,善桐又聽出了是溫老三的聲音。對方語氣竟是她從未聽過的緊迫,也不等善桐回答,就又急急地道,「他們足足有五百多人,我們肯定是打不過的。不但要糧食,瓢把子還點了名要一個叫楊善槐的姑娘……偏偏這次是老四出面!快走!不然,你就完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3:52 PM


第八十六章:絕處


  話才說完,溫老三也不等善桐反應過來,頓時就閃身出去,回了那一群鬧騰得正歡的族人身邊,哭天喊地地就摻和起來了,「伯爺你可不能倒哇,倒了您咱們一村人可該怎麼辦!」善桐待要去問時,才一伸頭出去,就看見宗房四爺在溫老三身邊站著,面色沉肅若水,正掃視著周圍人群。

  她就是再不機靈,此時也意會過來,溫老三是怕被宗房知道了自己通風報信,行事這才閃閃縮縮的。善桐一縮頭,又藏到了大柱子後頭,無數個想法剎那間都浮上心田,她自己都有些驚訝:除了一開始回不過味來的那一點驚異之外,自己居然一點都不害怕慌張。思緒條理分明,沒多久就推測出了可能的對話:劫匪要人,宗房老四本可以推諉到善槐已死身上,但或者是因為私怨,或者是他很清楚這糊弄不過那一夥身份神秘的馬賊,敵強我弱,惹怒了對方,恐怕整個村子都要被血洗……他可能是沒有咬死——或者就沒有端出善槐已死這個說法。

  既然如此,要是族長決心答應這個條件。善桐幾乎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為了小五房,為了整個村子,她不得不被交出去——除了預先避開逃走,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回避這個命運。要不是溫老三到底還有一點良心預先示警,她的處境將會更為被動。

  看來,最好的辦法還是一走了之了,或者根本用不著走,只需要作出走了的樣子,在家裡藏匿起來,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辦法。畢竟這兵荒馬亂的,善桐並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可以安然無恙地撐到定西或者西安。即使她已經經歷過生死一發的緊張場面,也只能令小姑娘更加明白自己能力的局限。

  但這樣一來,不說會不會連累到溫老三,祖母和母親必定很難向族人交待,恐怕自己的失蹤,將會令小五房的立場更為尷尬,說不準一房人都難以撐過這一次饑荒,也是難說的事。畢竟定西和此地相隔了七八百里,又是亂世,一村人要是在宗房的帶領下作出難以宣諸於口的惡事,事後再三緘其口,恐怕就是父親和大伯,都很難發覺不對。

  善桐一時間委實難下決斷,她又探出頭去,正好看見眾人——連四爺楊海明在內,都走進了臨近的小院子,唯有祖母墜後東張西望,顯然是尋找自己,便跳出柱子後頭,一溜煙地奔到祖母跟前,不由分說,將老太太拉回了小五房祖屋,倉促間也難以尋覓到母親王氏,便先同祖母鑽進了裡屋,壓低聲音將溫老三的那一番話告訴了出來。

  饒是老太太也是經歷過事情的老人了,依然被善桐這一番話驚得煞白了臉,善桐真擔心她和族長一樣暈厥過去,一時間真是坐立難安,正好王氏進來,她又忙著給祖母順氣,又低聲細語地向王氏交待了一番,王氏也嚇得說不出話來,怔怔地握住善桐的手,站著就出了半日的神,才猛地彈起來看婆婆,「娘——」

  這一聲娘,是把老太太的魂兒給叫回來了,老人家長歎一聲,竟是再也壓抑不住,老淚橫流,一把抱住善桐,催心裂肺地叫了一聲「三妞」,就斷斷續續地嚎起來了,「咱們家是造了什麼孽!這事兒一件接了一件,要把咱們往死路上逼!」

  王氏的眼淚唰地一下也跟著下來了:這一年半載以來,接連不斷的噩耗,畢竟是將兩人的精神都壓迫到了極限,總算是騰挪閃躲,將日子勉強過到了今天,可轉眼間又落進了大兵壓村,逼迫要人要糧的絕境。老太太就是鐵打的人,值此也要化了,王氏更是一想到那夥馬賊,便是心驚膽戰,一時間,這兩個素來極有主意的長輩竟是塞著掉起了眼淚,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倒是善桐,或者是因為她年紀還小,或者是因為她是當事人,反而沒有母親、祖母的心碎,她耐著性子等了一會,終於忍不住推開祖母,跺腳道,「您們別只顧著哭,也出個主意呀。是送是逃是躲,咱們都得有個成算……」

  她頓了頓,見老太太眨巴著老眼,還沒回過神來,便索性賭氣道,「大不了,送我過去做個壓寨夫人,等他們回去了,我就咬舌頭自盡!不給家裡丟人!」

  王氏一下就捂住了善桐的嘴巴,她抬高了聲音,狠狠地啐了一口,「說什麼胡話!快住嘴!你再說一個字,就掌你的嘴巴!」

  話說到一半,又斷在了口中,這位中年主母終於是恢復了理智,她目光閃爍,沉吟了半晌,竟喃喃自語,「說起來,櫻娘和三妞也有幾分相像……」

  善桐頓時打從心底起了一股強烈的反感,她一彈身子還沒說話,老太太已經開腔了。

  「你這是什麼噁心人的話!」

  或許是因為大事當前,讓老人家也真的亂了方寸,或者是緊迫的局勢,已經讓她顧不得媳婦的面子,當著善桐的面,老太太就字字誅心地呵斥起了王氏,「讓你不要納妾,不是讓你不把妾室、不把庶子庶女當人看。生下來了就是你的孩子,你這個做嫡母的一碗水要端平!拿妹妹的命換姐姐的,這樣的大孽你也造得出來?這種話再傳到我耳朵裡一句,我破上和親家翻臉也休了你!」

  王氏頓時不做聲了,她低下頭,似乎被婆婆的教訓給訓得無話可說,但善桐一望她的表情,就知道母親雖然挨了這樣的重話,但卻根本沒有放棄這樣的打算。她也顧不得照顧母親的面子,忙跟著說了一句,「是我惹下的麻煩,要去也是我去。」

  又禁不住嘟囔了一句,「再說,騙得過去嗎?那人可是見過我的。別惹惱了他,回頭還是討不了好……」

  王氏不敢和婆婆頂嘴,卻是可以訓斥善桐的,她白了善桐一眼,厲聲道,「你知道什麼!逃,我放心你逃出去?再說你一個女兒家逃出去了,和送到那一夥鬍子手上有什麼不同?就算你到了西安找到你舅舅,到了定西找到你爹,將來只要外人傳出一句話,說你孤身一人上路沒和長輩們在一塊走,你的清白就算完了!更別說路上亂成這個樣子——」

  逃,是逃不了的了。

  「藏,你以為那麼容易藏?村裡也不是沒有獵戶,你往哪個方向跑,追也要給你追回來!你以為我們能佈置得出多少痕跡,瞞得過他?家裡就這麼點地兒,你藏到哪裡能躲得過去?真要把你送出去,那是肯定會進來搜的!」王氏越說越是絕望,眼圈兒頓時跟著又紅了起來。「餘下唯一的一條路,就只有換人了……好在你當時留了個心眼,說的是善槐的名字,那本是個死人,誰頂著這名頭都行……」

  「不!」老太太斬釘截鐵地插了進來,「善桐說得對,換也是行不通的,那夥鬍子點名要找三妞,可見印象之深。換了怎麼能瞞得過去?只是徒然惹怒了人家。為今之計,唯有一個頂字了。」

  她猛地站起身來,森然道,「我們小五房就是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賣兒鬻女求富貴的事!宗房拿什麼壓著,我老婆子也不會答應,真要逼急了,那就大家一塊死!」

  善桐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她怔怔地望著祖母,一時間倒起了些後悔。

  早知道,就自己逃了……壞了名聲又如何,活命才要緊啊。至少,至少村裡人能留得下命來——

  旋即她又想到,依如今的實力對比,自己逃走之事,萬一給馬賊藉口,觸怒他們攻破村牆血洗楊家村,只怕族人們十停裡也活不了一停。頓時就又有一股濃濃的絕望盤旋上了心頭。

  可真要就這樣頂下去,先不說小五房可能和宗房決裂,就說始終頂住不給糧食不給女人,最終還不是要打,就憑村子裡這點村兵,能不能堅持到對方糧食不足逕自撤走,還真是說不清的事。

  再說,她聽過這夥鬍子說話,若真是她想得那樣,是北戎那邊的人,這夥凶徒聽說是會吃人肉的……

  在這一瞬間,善桐終於嘗到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滋味,她生平第一次切膚地體會到了命運的威壓。小姑娘真想學著祖母、母親一樣,放聲大哭出來,哭盡心中無限的冤屈與絕望,但就在這時候,她想到了善喜在父親臨終前的沉默。

  雖然命運對她也並不公平,但善喜的脊背,卻一直都挺得很直。

  善桐不禁也挺直了脊背,她深深地吸進了幾口氣,才要說話,屋外便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娘,宗房那邊來人請您過去說話。」

  看來,族長已經醒過來,四爺和溫老三,也終於把對方的條件給轉達給老爺子了。

  老太太重重地出了一口氣,她站起身來,仔仔細細地撣了撣裙面上的灰土,又沉著地同王氏交換了一個眼色,王氏沉默著點了點頭,又看了善桐一眼,壓低了聲音囑咐,「你不許輕舉妄動,老實在家等消息。」

  頓了頓,見女兒神色莫測,心頭不禁又浮現出少許不安:知女莫若母,雖說善桐未必會做傻事,但按她那激動執拗的性子,萬一熱血上頭,想要為全村人獻身……

  她索性一把又捏住了善桐的手,和老太太商量,「娘,還是把妞妞兒帶在身邊吧!她畢竟也是見過那幫子鬍子的……」

  老太太也正和王氏有同樣的擔心,她掂量了善桐一眼,咬著牙慢慢地說,「也好,讓大家看看她的年紀,今年才多大……我不信他們忍得下心!」

  話裡終究是帶了絕望般的任性:這是要無計可施到什麼地步,才會要寄望一群精於世故算計的老狐狸,忍不下一顆心?

  外九房、小二房、十六房、老三房……只要是村子裡說的上話的人家,當家人都是來了兩個三個,善桐扶著祖母一路進屋,還在院子裡看到了更多的家長、房長。大家都不是傻子,對岸新出現的那一撥鬍子,幾乎是一下把楊家村逼進了絕境,村中諸人自然而然都聚攏到了宗房周圍:不論親疏恩怨,在這樣的時刻,宗房的確就是一村的領袖。他們也的確在盡力為村子的命運奔忙:一房人從宗子到長房長孫,連偏房的庶子,只要是宗房出身,沒有一個出村的,就連去了江南的宗房二爺,都趕回村中和族人一起挨餓。說起來,是要比諸家的做法強得多了……

  族長畢竟有了年紀,經過剛才那一番折騰,精神頭明顯有些不濟,雖說屋內都是有體面的人家,但他還是半坐半躺,蒼白著臉,有一下沒一下地乾咳著出神。宗子楊海林便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了招呼諸人的工作,宗房二爺、三爺則圍在炕邊照料父親。屋內本來氣氛就不輕鬆,因族長這樣,更是多添了三分沉重,眾人心裡不禁都滑過了一個念頭:要是在這個時候族長去了……村子能不能扛過這一劫,恐怕還真難說!

  見人幾乎已經到齊,連小五房老太太都帶了次媳並孫女兒到了,楊海林便對四弟楊海明使了個眼色,又沖溫老三道,「大侄子,你把事情說一說吧。」

  善溫難得上得這樣大的場面,一時間難免有些局促,他先疑惑地看了善桐一眼,卻也只是一眼就過,又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便從自己出了村牆開始說起,說到見匪首,發覺了新到的一整支隊伍,又談條件云云。一概也都是些尋常事務,只是著重強調了兩點:第一,他聽到蒙面人中有人在說突厥話;第二,對方的開價已經翻了一倍,要兩萬石糧食,和村子裡一個叫楊善槐的小姑娘。

  第一個消息顯然是更為聳動一些,畢竟小五房和宗房都沒有將善桐遇襲一事的細節大加張揚。眾人聞說馬賊們可能是北戎那邊過來打草穀的蠻夷,自然只有更加驚慌害怕。至於第二個消息,反而要平淡得多了,倒是小十六房老太太心細,追著問了一句,「這個善槐是哪家的丫頭?我怎麼沒聽說過?有說為什麼要她嗎?」

  這一次倒是楊海明作答,「說是去年曾經在路上遇見過一次,小姑娘膽子很大,身家也富貴,同行的有一群兵士,還有她的母親和姐姐……小姑娘身上還有一柄火銃,是難得的好東西。」

  形容得這麼詳細,善桐兄妹又曾經一度在村中試射過火銃,引來圍觀的。眾人無須更多言語,都已經望向了善桐,王氏和老太太面色都緊繃起來,倒是善桐神色自若,她張口才要說話,十六房老太太已經又問,「說要這丫頭,話說得死嗎?你聽著是糧食那一塊能討價還價,還是人這一塊,能討價還價?」

  她本來是最不贊成出糧食的,如今形勢丕變之下,居然最為熱心,竟是連問都不問一聲,就已經把善桐擺上了談判桌,作為一個籌碼。

  楊海明面上掠過了一絲為難,他誠摯地望了小五房三女一眼,似乎在撇清自己的干係,力證自己的無奈——這個文質彬彬的中年漢子也的確可能沒有為善桐說話的空間。「糧食,也許倒是可以還價的……那首領說,若是湊不夠兩萬石,餘下的糧食,一石十兩銀子。但人是非要不可,就是這一年間死了……也得把屍首掘出來給他過目。」

  溫老三滿是橫肉的面上閃過一絲可以眼見的不忍,他歎了口氣,幫著楊海明把話說完了,「說是日落前要見不到人和糧食,那就沒有情面講了……」

  怪道他那樣著急地叫自己快跑!現下都是中午了,日落前——這考慮的時間,也未免太短了些。

  善桐張口又要說話時,卻挨了母親一個肘擊,這一回是老九房的楊海和搶著說話了,「二嫂,你讓善桐自己說話啊!」

  他臉上貨真價實寫滿了焦急與害怕,望住了善桐,神色間隱隱帶了祈求,沒等王氏說話,又重複了一遍,「孩子是懂事的,也到了懂事的年紀——你——你讓她說!」

  眾人早已經都看出端倪了,七嘴八舌紛紛道,「是啊,是啊,讓孩子自己說話。」一時間室內倒是熱鬧非凡,老太太面沉似水,回頭瞪了善桐一眼,才喝了一聲,「這是要把我們——」

  話沒有說完,炕邊已經傳來了低弱的聲音,族長發話了。

  「吵什麼呢?」

  老人家吃力地坐直了身子,又掏出手絹,擦了擦鬍子上的涎絲,他費力地清了清嗓子,面上還帶了三分憔悴。又端起茶喝了兩口,才慢悠悠地抬起眼來,逐一掃過了眾人的神色。

  「自打百多年前,先祖從土木堡遷徙到寶雞落腳,一百多年來,我們楊家出過進士,也出過流氓無賴……」他掃了善溫一眼,在滿室寂靜中,又輕輕地咳嗽了起來。「都是自家人,說句心裡話,咱們根基深。幾十年來,族人有些不成氣候的,強買強賣、欺行霸市、狐假虎威是有的,可一百多年來,還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吃女人飯的龜公茶壺……怎麼,今日五六百個韃靼賤奴,就嚇得你們連骨頭都沒了?祖宗的體面,都丟到哪裡去了?」

  他又疲憊地閉了閉眼,無限惆悵地長出了一口氣,「不要人,咱們破著大傷元氣,糧食和錢都給了——保個平安嘛!既然這樣硬著脖子也要我們楊家的姑娘,那沒得說了,頂吧!看看是韃靼人的火銃厲害,還是我們楊家人的弓箭鋒利……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記住!就算頂不住,就算打進來了,我們楊家人寧可站著死,也絕不能淪為韃靼人的奴才,不能丟了祖宗的人!祖宗以詩禮大義傳家,海明,《楊家規範》第七十八條怎麼說的?」

  楊海明便起身朗聲道,「子孫當以和待鄉曲,甯我容人,毋使人容我。切不可先操忿人之心。」

  一屋子人便跟著他輕聲念誦起來,喃喃的聲音,竟傳出了窗外,「若累相淩逼,進退不已者,以直報怨,切不可卑鄙苟且,致使我姓蒙羞……」

  老人家又咳嗽起來,好半晌才勻了氣息,笑聲中猶帶喘息,「不可使我楊姓蒙羞啊——」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起身道,「族長放心,萬一事情不好,吾等也決不讓楊姓蒙羞!」

  一邊說,一邊都自散去歸家安排諸事,倒是小五房三女一時間竟無人起身,老太太眼神閃爍,沉吟了半晌,又叫住了善溫,道,「孩子,你是村兵裡的人,去找王隊長傳個話,就說當時小公爺有一樣物事留在了我們小五房的,如今也是時候取出來用了。這樣一說,他就明白的。」

  她對善溫的態度,已經溫和了不止一分。

  善溫面上不禁有幾分吃驚,不過他也知道不是細問的時候,點了點頭,便匆匆去了。倒是族長面上閃過了不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手裡捏著茶杯,徵詢地望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露出一個苦笑,只是搖了搖頭,卻不曾說話,只是枯坐當地,同族長相對無言。

  不多時,村牆附近卻又起了一陣騷動,善桐心下也有幾分好奇,她沖母親遞了個眼色,自己輕手輕腳出了屋子,折過幾個彎角,在巷口抬首一望,便頓時屏息無言。

  村牆上不知何時已經豎起了一杆大旗,純黑絨底上,金邊紅底的大字張牙舞爪,濃烈得幾乎都能滴下血來,「征北大將軍天下兵馬大元帥許」這十三個大字赫然在望,正隨著午後的烈風,肆意搖擺張揚。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3:53 PM


第八十七章:陰雲

  平國公許氏乃是開國元勳,以軍法傳家,死於國事者,歷代不下數十人,當代平國公許衡昔年在青海一帶坑殺瓦剌韃靼近十萬人,手法酷烈,平國公許的名號,在西北能止小兒夜哭。縱使數十年間不再過問兵事,將西北邊鎮交給桂家鎮守經營,但天下兵馬大元帥的頭銜,依然不做第二人想。這一面黑底紅字的金邊大旗,不論是在漠北還是江南,一經樹立,便意味著平國公許家的嫡系人馬在此地駐守,雖不說所向披靡,但個中含義之深遠,卻不是一般草民能夠料想得到的。

  僅僅是頃刻之間,第二杆旗幟又被樹了起來,「欽命輔佐親衛虎賁三百許」,這一扇旗幟要比征北大將軍旗小倍許,卻是一色一樣的黑底紅字,只是少了金邊罷了。但善桐卻深知這一面旗幟,才更能取信於敵人,令其相信楊家村是真有許家軍中戰鬥力最強,也是威名最盛的三百鐵衛中人駐守。——說老實話,這一面旗幟的威嚇作用,是要比大旗更實際得多了。

  她在巷口久久地抬頭仰望,出了半日的神,才要回頭去尋祖母時,卻見兩個老人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了屋子,族長到底身體還弱了些,扶著宗子的肩膀才能站穩了,老太太卻是站得穩穩當當,兩人也都在善桐身邊駐足,抬頭凝望天空有頃,族長伯爺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對老太太說話,「老弟妹真是高瞻遠矚……居然留下了這一招後手,這一劫要能度過,還是多虧了老弟妹啊。」

  老太太也沒有多加謙遜,卻更不曾自滿,老人家罕見地露出了一抹苦笑,竟是將心虛與茫然,展露到了面上。「當時不過是以防萬一,哪裡想得到天真的就變到了這樣的地步……」

  她低聲道,「這一面旗能嚇得了多久,還是難說的事了!」

  「又有誰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族長看了看宗子海明,似乎是說給他聽,又似乎是給自己鼓勁,「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眼下大旗立起來,鐵衛軍爺都是走老了江湖的,自然知道炫耀武力,能夠知難而退、破財消災,那是最好……不能,也就只能拼罷。」

  周圍不知不覺已經圍了一圈人上來,眾人多少都還是指著族長能夠錦囊妙計安村人的,這兩面旗幟,也都被當成了是宗房的功勞,也就是站得近些的幾個人,聽到了兩個老人家的對話,此時才七嘴八舌地問,「許老帥能派人過來麼?」

  又有人略帶興奮地道,「鐵衛名動天下,以一當百之名,深入人心。要是能拖一拖,他們自己心散了,四處散去,那就熬過這一關了!」

  善桐瞥了那人一眼,想要說些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她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小姑娘,今天給家裡帶來的麻煩,也已經夠多了。

  不想老太太看在眼中,眼神一閃,反而道,「三妞有什麼想頭就說出來吧。」

  見族長多少有些吃驚,老人家就指著善桐解釋,「家裡第三代這些孩子,別看她小,其實聰明過人,不輸男兒。就是善檀也及不上她的急智……病急亂投醫,她要有什麼餿主意,也比咱們沒主意來得好。」

  宗房幾個男丁的眼神頓時就聚集到了善桐身上,善桐掃了周圍一眼,頗有些顧忌,一邊也是整理著思緒,一邊就將眾位長輩引回了院子裡,又張羅著為族長倒上了一杯水,見閒雜人等一律退下,連宗房的女眷都不見了人影,她才輕聲道,「對方說的是突厥話,又帶了五百多人。就算是韃靼那邊,一次能握有五百個精兵強將的,也是他們的『那顏』了。」

  雖說楊家是百年望族,但畢竟隨著繁衍發展,子孫們受到的教育也是有好有差,很多事情善桐可以從這個角度著眼看出來,別的族人們就硬是想不到這一點。就連族長等人,也都被局面唬住,此時聽了善桐的分析,倒覺得事理十分簡單,因此紛紛都點了頭。宗房四爺海明便道,「我心裡也覺得那是他們的大那顏,進去遞話的時候,一路往裡走,雖說見不到容貌,但只看那群人的身量動作,就知道都是百戰之輩,那股殺戮之氣,和村裡的鐵衛兵爺一樣,是瞞不了人的。」

  到了這個時候,他和小五房之間的一點齟齬已經算不得什麼了,善桐也把瑣事拋開,她對四爺點了點頭,又道,「雖說我不知兵,但在西安城裡,也曾經侍奉于桂太太左右,聽到軍官太太們閒話,都說北戎韃靼不論男女都是令行禁止,乃是天生的好兵。指望他們因為人心散了自然退去,那是不能的。但這些人畢竟也不同於一般的悍匪,也不管實力懸殊,激起了凶性,或是損傷了他們的面子,就知道殺、殺、殺。這些人是兵嘛,肯定是聽主帥的話的。既然這樣,那就猶如兩軍對壘,可以以運籌帷幄來對付他們,不想打,和也可以,只要我們實力夠了,北戎那邊的人,也不是沒有做過投降、議和的事。」

  她的思緒其實也並不複雜,只是角度新穎,一路順下來又極簡單的,此時非但幾個小字輩,就連族長也不知不覺坐直了身子,聽得入神。連海明又要插嘴,他老人家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沉聲道,「丫頭,你往下說。」

  善桐自己的思維其實也是一邊說一邊理,話到了嘴邊才想明白得失,她又閉上嘴考慮了片刻,直到覺得沒有什麼疏漏了,才續道。「既然對方會指名要楊善槐,可見……那個頭領,應當就是……」

  她含含糊糊地揮了揮手,又道,「對方當時也不是不能打,也有火銃,也是人數相當,但他們沒有打,只是要了銀子就走了。可見得這一群人還是求財、求糧食,並不是來拼命的,和我們實力相當的時候,是可以談條件的。那麼為今之計,第一就是要虛張聲勢,讓他們以為我們的兵又多又強,因此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老太太不禁點了點頭,和族長交換了一個眼色,四爺海明倒是失去耐心,嘟囔道,「這不都是在辦的事兒嗎——」

  善桐不為所動,直到此時,才將自己心中靈光一閃想到的計畫全盤奉上,「第二,就是要讓他們以為我們是有後援的,後援甚至可能不日即到,這件事如果辦得好,不要說知難而退吧,至少我們破財消災,免動刀兵的希望,也許是可以實現的。」

  「可你這說得容易,又怎麼能讓人知道我們是有後援的?」族長居然親自發問,他的語氣相當和緩,明白人一聽就知道,這不是在質疑什麼,而是在幫助善桐,幫助大家理清可能的思緒,以便在沒辦法中,變出一個辦法來。

  「信使。」這一次還是海明搶了善桐的風頭,他興奮地拍了拍桌子,猛地站起身來,「派人用最快的馬,從河這邊繞遠了沖出去,十個裡只要能沖出去一個,往扶風縣方向過去,那邊有兵啊!而且是許家嫡系的人馬!兩邊一碰不就又合上了?許家人護短天下皆知,有鐵衛在這,肯定會發兵來救,從楊家村過去是一馬平川,要是能把神威將軍炮帶來,兩邊夾擊,這群人恐怕是要都交代在這了,到時候他們就是沖進來把我們都夷平了也沒有用,咱們這一塊已經是腹地了,往前就是西安,往後回去要經過好幾個村鎮,隨時隨地都能被包了餃子……他們不敢的!肯定得估算著日子退回去!」

  雖然依然有很大風險,但可行性畢竟很高,收穫也一樣誘人的生路,就隨著海明的敘述一點點地被描繪了出來。族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就連老太太面上都多了一線希冀,善桐卻還是欲言又止,她掃了眾人一眼,見只有宗子海林露出深思神色,便鼓足了勇氣道。「但是這個計策也有個看得見的破綻……若是他們不顧一切發兵來攻,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攻破了村牆,擄掠殺戮一番,再乘援兵來之前搶著退走。所以一旦施展此計,接下來的一兩天,村子恐怕是要迎來連番血戰了。頂得住,便不用多說了,要頂不住……」

  頂不住如何,卻也不用多說了。

  縱使以族長的決斷,亦不由得一時露出沉吟之色,又過了良久,他才抬起頭來嘿然道,「這件事,我說了不算,老弟妹你說了也不算,還是看看許家的兵爺怎麼說吧。」

  「可以——」王隊長言簡意賅地就下了結論,「村兵裡出十個人,村裡出十匹馬,從北面出去進了林子,那是扶風縣的方向,能跑得到,正好就報信了。」

  這是個壯實刻板的漢子,就是對著誥命族長也沒有一點客氣,大剌剌地坐在當地,先喝了兩碗白水,這才抹著嘴道,「一般的蟊賊,蕭總兵是不會搭理的,這五百來個韃靼人來歷實在是太古怪了,幫我帶句話,就說他們的主子,可能就是小公爺找了很久的那一位朋友……蕭總兵是一定會來的。」

  一聽到朋友兩個字,族長的眼睛就亮起來了,就連老太太都不免問了一句,「是有交情的朋友——」

  話說到一半,自己都覺得太荒謬,便又訕訕地住了嘴,倒是善桐眼神一閃,不禁若有所思。

  「是可以借個人頭的朋友!」王隊長冷冷地道,「剛才乘其不備,我們出去掩殺了一陣,放了兩槍,從他們回擊的炮火來看,彈藥帶得不少。拖字訣肯定是用不久的,這群人沒糧食了,回頭走半天就是鳳翔府,守兵不過幾百人,還都是扯犢子的民兵,闖進去,見到人就是糧食。他們耗得起,北戎韃靼就是一頭狼,耐心很足!拖下去,我們只有輸。」

  這一番話就像是一盆冷水,終於是將眾人最後一點苟安的心思都澆滅了。族長頹然歎了口氣,一時間連說話的興致都已經欠奉,倒是善桐目光閃爍,主動發問,「我們求援的舉動,會不會反而激起了狼群的凶性呢?」

  「他們不是一群狼,是一頭狼。」或許是他也聽說了善桐臨危不懼和賊人周旋的事蹟,王隊長對她倒是很客氣,沖善桐微微點了點頭,這條眼神冰冷的漢子才繼續往下說,「狼頭就是他們的大那顏,一群狼可能會有凶性,可一頭草原孤狼腦子裡只有算計,一旦摸清形勢,明白在援兵到來之前攻不破村寨,大那顏掉頭就走,不會有絲毫猶豫。狼頭都走了,狼腿子能不跟著走嗎?這條路雖然險,但也是唯一的生路了。」

  既然最知兵的人都這樣說了,眾人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於是王隊長又挑出了十個冷眼看中的漢子,族長自然以田地錢財安撫了一番,眾人倒都知道這是全族性命所系,再說能逃出去求援的人,一旦跑過了最開始那一段路,活下來的希望肯定要比別人更大很多。因此個個奮勇答應,並無推諉之輩,王隊長又挑出善溫做了領隊,說他「大膽狡猾,心細得很,對地理又熟悉」。不到半個時辰,馬都備好了,此時陽光才剛有西斜的意思,王隊長便讓十人在村牆附近候著,又召集村兵,同十個鐵衛隊員一起,有條不紊地分兵、安排佈防軍事等等。老太太不放心,站在遠處看了半日,這才對善桐歎道,「畢竟是許家出身,這半年而已,這群兵的面目都比得上西安城的守兵了。當時要這十一名鐵衛,不過以防萬一,做一招後手,沒想到連後手的後手都用上了,真是世事無常……只盼著祖宗保佑,好歹能度過這個難關吧!」

  「連這樣的大那顏都進關來打草穀了……」善桐淡淡地道,「西北要還沒有糧食,那天下跟著大亂,誰也怨不了誰,等到亡國滅種的時候,京城裡的——」

  話說到一半,老太太已經橫過了一眼,語調中多少帶了鋒利,「這種話也能亂說?」

  見善桐默然不語,她緩了一口氣,又輕聲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京城裡的事,你知道多少?就敢這樣亂說。就是咱們一族裡還不知有多少齷蹉呢,單說族庫的事,背後的文章,你弄清楚了?皇上是天下共主,只有希望子民好的……這種目無君上的話,以後不許亂說!」

  話雖如此,但這責備畢竟是緩和的,善桐嗯了一聲,又略帶擔憂地道,「不是說皇上急病無法視事麼,恐怕就是因為病情……」

  她本想說,『恐怕就是皇上病情纏綿,因此才受到大皇子蒙蔽。大皇子和東宮之間,圍繞臨陣換將的事,也不知道都過了幾招了。』但話到了口邊,想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幾個字,真是覺得字字珠璣,便又臨時換了話題,「您說村外那位大那顏這是什麼意思,邊境打得如火如荼的,他還有閒心帶了這麼多精銳過來打草穀……恐怕他和可汗也不是一條心呢。」

  老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看著村兵們,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回吧,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咱們現在就好好在家呆著,別跟著添亂,才是正途。」

  沒等孫女說話,她又掃了善桐一眼,威嚴地道,「我知道你想跟著送飯送水,但你身驕肉貴,哪裡做得來這個!家裡的下人們我已經吩咐下去了,自然會幫著操辦,你就陪著祖母在屋裡等著消息。萬一事情不好,你知道該怎麼辦!」

  小五房最後兩匹馬,已經為宗房徵用去了預備信使所用。如今一家人是逃也沒地兒逃了,善桐想到那一年在道上聽到的慘叫聲,心腸便漸漸地硬了起來,她咽下了一口不忍,點頭道,「我知道,咱們……咱們不能讓祖宗蒙羞!」

  老太太不由得捏了捏孫女兒的肩膀,沉沉地嗯了一聲,回頭又乘著如血的晚霞,望了晚風中烈烈飄動的旗幟一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便帶著善桐,緩緩地踱回了一片街坊之中。

  當天晚上,儘管楊家村始終保持沉默,沒有再派出信使,但那一夥馬賊居然沒有任何動靜。小五房一家人團聚廂房等到了半夜,也沒等到一點消息,漸漸地就都歪在炕上、椅子上睡了過去。善桐苦等到後半夜,終究也熬不過去,靠著祖母打起了盹兒。

  直到淩晨破曉時分,遠處一陣急促而沉悶的突突聲,竟是一下劃破了黎明前的寂靜,讓小姑娘一下彈起了身子。一家人也都先後跟著醒來,個個面色凝重,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是相對無言。

  又過了一時,果然村牆方向,便傳來了許多人齊聲吶喊的聲音,一個殺字,好似被誰寫在了天邊一樣,沉甸甸地壓在了屋宇上方,直直地烙進了所有人心底。王氏面色蒼白,一手拉著善榆,一手拉著善梧,三爺、四爺一左一右扶住了母親,一家人在內堂竟好似泥雕木塑一般,只有善桐按著腰間的火銃,開了門奔到院子裡,又側耳細聽了一陣,忽然覺得不對,回身叫道,「祖母!聲音像是從更遠處來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3:54 PM


第八十八章:逢生


  小五房諸人倒是都來了精神:昨日定下的計策,乃是今日黎明,天色將曙之時,十人一道騎了馬,在河這邊順著村牆一路狂奔,只要進了林子,枝葉蔭庇之下,就算是馬匪們膽敢過河追擊,牆上眾人一通亂射掩護之下,想必也有很大可能逃出生天。

  只是信使一旦逃脫,想來對方若是不肯知難而退,恐怕半個一個時辰內就會組織進攻,是戰是和,就得看黎明前的這一段時間了,因此諸人最懸心的也就是這一段時間,如今一旦交戰起來,別人不說,大姨娘先已經肝膽俱喪,抱著善櫻在角落裡只是發抖。善榆、善梧面上一片木然沉重,三老爺、四老爺更是各自面露沉吟,也不知都在想些什麼,老太太和王氏都是內外交煎久了的人,一時間竟沒有人對善桐的話作出任何反應,倒是二姨娘最靈醒了,從大椿臂彎裡一掙出來,也跟著善桐出了院子,拉長了脖子,是恨不得將頭伸到村牆外面似的聽了一會兒,面上漸漸也露出疑惑來,掂量著就道,「哎,是啊,這聲音倒像是在河對岸了——」

  眾人此時才回過神來,老太太又連忙招手叫善桐並二姨娘進來了,反鎖了門道,「不許出去添亂!在這等著就是了,是好是壞,有人來報信的!」

  一邊說,一邊自己卻也不禁喃喃地念起佛來,屋內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善桐不甘心進來,又知道祖母說得有理,只好靠在窗前,按著火銃出神,不一會,善梧便道,「三、三妹,過來。」又把她拉到臂彎裡,緊緊地夾著。

  如此提心吊膽地等了半日,天邊的喊殺聲漸漸地停了,村子裡反而靜得讓人窒息,老太太忽然想起來,一拍大腿,「怎麼把她們母女給忘了!」

  又親自開了院門,帶著三老爺、四老爺出去,沒有多久,海鵬嬸和善喜兩人帶著一身重孝進了屋子:身上有熱孝,按理是不能和外人走動的,這些天村裡雖然鬧得熱鬧,但也無人去滋擾十三房。兩母女安葬了海鵬叔,便安靜關門守孝,這些天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也難怪小五房諸人把她們給忘了。

  事急從權,如今也顧不得避嫌、帶晦氣的說法了,王氏拉著海鵬嬸的手,還要客氣,「實在是事情太多了,竟沒有想起來……」

  海鵬嬸換了一身素服,神色倒很寧靜,主動為王氏下了台,「其實在哪裡也都一樣,要真被闖進來了,人多人少也沒什麼不同。」

  話雖如此,到底還是向老太太打聽,「現在外頭是怎麼樣了?」

  老太太搖了搖頭,只道,「沒消息,家裡下人能幫手的都去外頭了,也不好出去添亂,等吧。」

  一邊說,王氏一邊起身道,「也都吃點東西。」

  於是親自帶了大姨娘、二姨娘並幾個丫頭下了廚,端出昨日剩下的幾個饅頭來,大家又如何吃得下去?勉強各自吃了幾口時,忽然聽得村口方向又是一陣喧嘩大喝之聲,善桐再忍耐不住,急得在窗前直蹦,焦急道,「怎麼沒有火銃的聲音!難道已經打進來了?不至於這樣快吧!」

  老太太手中一塊饅頭就停在了口邊,眾人也都站到窗前,隔著透亮的玻璃窗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又過了一會兒,遠遠地竟傳來了畢剝之聲,王氏唬得一把抓住善桐的手,正要說話時,已有人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

  「送——糧——的——到——啦!」

  天色才剛放亮不久,太陽不過是天邊的一個小圓盤子,鐵青色的高天之下,這一嗓子好似狼嚎,竟大有激起回聲的意思。小五房全家都呆在當地作聲不得,過了半晌,才聽見啪地一聲,卻是海鵬嬸扇了大腿一下,她怔怔地道,「送——送糧的?糧食到了?」

  這一下,似乎是將什麼閘門給打了開來,善桐腦際嗡地一震,剎那間天旋地轉,幾乎站不直了,只聽得巷子裡幾戶別的人家猛地摔門而出,外頭很快就響起了嗡嗡的人聲。老太太亦忙命小輩們開了屋門,親自出了門,也沒有什麼耆宿誥命架子了,和路邊人就一道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送糧的到了?」

  「沒聽錯吧?真真是送糧的?」

  「這咋回事呢!那夥鬍子呢?救兵來得這樣快?」

  眾人正是疑惑時,張看已經一溜煙小跑進了巷子口,一大清早就是一臉的熱汗,卻是滿臉的喜氣,才望見主人,便高聲道,「是軍爺們還糧食來了!鬍子們狡猾得很,和他們稍微交戰片刻,就已經往北邊去了。現在族長已經帶著宗房的人去安頓兵爺們,請老太太一併過去說話!」

  那之前還顯得有些低沉的嗡嗡聲,一下變作了震天的歡呼,連海鵬嬸並善喜都不禁露出片刻歡容,善桐呆立原地,不知為何,心中卻是一絲欣喜之意均無,在這一瞬間,她反而想到了一年前在路邊悲呼救命的那一群旅人,想到了村牆外日日得見的餓殍,想到了面黃肌瘦的佃農們,想到了海鵬叔、想到了善柳……

  不知為什麼,就算是和馬賊迎面打過交道,生死一線的時刻都不曾落過的眼淚,竟在此時湧上了善桐眼中,鹹澀的液體一滴滴地落了下來,很快便打濕了小姑娘的鞋面,她背過身去,靠在兄長懷裡,無聲地抽泣了起來。

  送糧使者抵步的消息,幾乎在一盞茶工夫裡就傳遍了整個楊家村,村子裡頓時恢復了往常的熱鬧,族人們有的放起了鞭炮,有的心急的便往宗房去打探消息。老太太帶著王氏早去了宗房議事,善桐等小輩倒是不得跟隨,大姨娘做主,將孩子們打發著洗了澡,安頓睡下了。海鵬嬸母女自然回十三房去不提。

  自從去年那場冰雹以來,善桐就算是再放鬆的時候,也都繃著一根弦呢,此時糧食一到,村中之圍頓解,她總算是完全鬆弛了下來,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只覺得腹中饑餓難當,又揉了揉眼,看了看天色,只見天色昏沉,也不知是將晚還是將明。小姑娘伸了個懶腰,又看了看身邊的妹妹,見善櫻面色紅潤,呼吸勻淨,不禁微微一笑,愛惜地為她攏了攏被角,便輕手輕腳地下了炕,換了衣裳,又自己從屋角銅壺裡倒水梳洗過了,這才推門而出,躡手躡腳地往廚房過去了。

  一路上幾間屋子的燈都是黑的,唯獨廚房裡卻還亮了一盞油燈,善桐只當是淩晨時分,心中還自思忖:「廚子也真殷勤,才得了糧食,就又早起給祖母做早餐,也不知做的是什麼好吃的,是米糕就最好了。」

  一邊想,一邊推門而入,輕聲笑道,「金叔,我來——」

  她訝異地瞪大了眼睛,又拍了拍臉,揉了揉眼窩子,才歡叫起來,「表哥!你怎麼來了!」

  王時笑嘻嘻地揉了揉善桐的頭髮,「小丫頭,頭髮睡得和草窩一樣,怎麼,我不能來嗎?」

  善桐梳的一根大辮子睡的,醒來後髮絲微亂也是難免,她自忖無人看見,自然不管不顧。此時被王時一說,才覺得害羞,捂著頭道,「不知道你要來嘛,不然,我肯定把頭梳好。」

  正這樣說著,目光一掃屋內,又自連連驚訝,「咦,沁表哥——衛、衛世兄,怎麼都在小廚房裡?」

  再定睛一看,見三位少年身前都放著大大碗公,碗中還有大半碗的油潑辣子面,一時間竟是疑心在自己正在做夢之餘,又食指大動起來。再一轉身,才見金師傅進了屋子,手裡還揉著一團面,善桐才要說話時,肚子已經咕嚕嚕地叫起來了,她顧不得別的,忙道,「金叔,我也要吃!我……我餓極啦!」

  金師傅喜氣洋洋,酒糟鼻都似乎正在閃光,他一邊揉面一邊就和善桐嘮嗑,「好叻,三姑娘要吃勁道些的,俺老金明白。這不是才睡了半天,特特地就拍起來醒了面?也是給幾位貴客預備的,也是給俺們三姑娘預備的!」

  一邊說,善桐一邊和王時、桂含沁、衛麒山等人問長問短,這才知道幾日前大批糧食運抵了西安,有軍糧,也有自山西過來,全國的糧販子發賣過來的民糧。於是西安城內大小官員也不分彼此,都動員起來,王大老爺親自打點軍糧運到定西武威那一帶去,桂太太又惦記著當時老帥們借了各地世家大族的糧食,賒買了一批民糧,便加緊安排人馬運來。因為知道這一路不大太平,因此隨行的兵丁也有上百人之多,且都裝備精銳:預備著糧食送完了就開拔到前線去的。

  米氏聽說寶雞一帶亂得厲害,放心不下妹妹並外甥一家人,因此便命王時過來探望,正好也就跟著隊伍一道走了。至於衛麒山和桂含沁,那是要送了糧食之後到前線去領差事的。因為西安城裡饑荒情況也實在不輕,就算是官員們也頗多病弱的,能用得上的人實在太少了,往楊家村運糧的任務,反而是王時因為年紀最大領了個頭,桂含沁和衛麒山做了副手,三個人也的確並未讓人失望,順順當當地將糧食送到了不說。還發覺村前的不對,特地等了一個晚上,在黎明時分偷襲馬賊營地。

  馬賊那邊一亂起來,王隊長便果斷下令村兵出擊,一邊乘亂讓那十人出去報信,兩邊夾擊之下,馬賊又並不明白西安這一支兵的深淺,居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往北邊來處去了。三人又忙著交割了一天的糧食,並安頓兵丁們宿營休息,到了這時候才得了空。宗房還要安排飲宴,王時又不耐煩和他們客氣,索性帶了桂含沁和衛麒山來小五房蹭吃蹭喝——沒想到小五房勞累了這許久,一家人全都昏睡過去,還是桂含沁臉皮厚,見金師傅已經起身了,便帶了兩人直接進廚房來吃吃喝喝。

  善桐和王時粗略對答了幾句,見桂含沁和衛麒山只是埋頭苦吃,衛麒山那樣注重儀態的人,嘴上吃了一圈的油,也知道他們必定是緊趕慢趕想要早日送到糧食。一時間連看著衛麒山都順眼了好幾分,又忙推王時,「你吃,你吃嘛,吃完了再說。」

  王時顯然也餓得很了,這樣的半大小夥,一天沒進水米,那還了得?含糊了幾句,也埋頭唏哩呼嚕起來。反倒是桂含沁抹了抹嘴,很有幾分意猶未盡地放下了筷子,笑道,「三妮,你怎麼餓成這樣子?『餓極了』!難道村子裡情況壞成這樣,你連飯都吃不上了?」

  自從去年一別,善桐也有一年多沒見到桂含沁了,這樣的年紀,躥個頭是最快的,幾個月不見就能脫胎換骨。一年不見,桂含沁簡直高了有一丈,論身量已經比王時更高大了,只是臉上那睡不醒的憊懶還是一如既往,雖說經年未見,但一說話還是那樣親切中透著些戲謔,善桐禁不住扮了個鬼臉,饞涎欲滴地望著他碗中剩下的幾根面,一邊隨口道,「吃還是吃得飽的,就是睡了一天了,醒來真餓極啦……」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使勁咽了咽口水,桂含沁不禁哈哈大笑,衛麒山一邊狼吞虎嚥,一邊也丟了個嘲笑的眼神過來。只聽得那邊呲啦一響,金師傅端了一碗鮮香四溢的油潑辣子面來,又嘿嘿笑著去揉面,「多醒些面,一會兒蒸了臘肉——少爺們都是能吃的時候呢!依老太太的性子,俺們也能跟著打打牙祭……」

  眾人都顧不得說話,善桐搶著吃了幾口,略微填飽肚子時,幾個男孩又叫加面,三個人賽著似的一人吃了兩大大碗公滿滿當當的白麵,衛麒山一抹嘴站起身來,揉著眼道,「我不管你們,我要睡了,這樣一天一夜地熬著,真累死人。」

  他本來就有富貴人家病弱美少年的意思,雖然剛吃了兩大碗面,身上衣服也頗多塵土,可一開口頓時又是弱不勝衣的風流態度,果然也不等別人說話,就已經出了屋子。善桐還要招呼人給他備下被褥,桂含沁已經說,「不用,我們兩個都睡營裡,你給時二哥備一間房就是了。」

  還是一樣的桂含沁——這兩個人也不知道才見過幾面呢,就已經時二哥時二哥地喊起來了。善桐一邊咽著口裡的面一邊應聲,就要起身安排時,屋外又傳來望江的聲音,接著眾人陸續醒來,夜幕降臨時,王時已經被安頓去歇著了,小五房上上下下也不分主僕,一律都端了面在吃。善桐倒是偷了個空,便交待榆哥一句,「我出去看看。」說著就溜達出了屋子,一面消消食,一面也是想看看村裡的情況。

  村裡雖然不說張燈結綵,但氣氛也要比前些時候歡快得多了,正是飯點時候,處處人家都起了炊煙,倒還能隱約看見村牆的影子投在巷角。善桐一見村牆,興奮心情倒是漸漸冷卻下來,她一下回到了現實:那夥鬍子沒准只是暫時退走,是否會捲土重來,尚未可知。西北軍事依然緊張,除了自己村子是百年望族,畢竟根基要深厚得多之外,外頭百姓依然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善桐一邊想,一邊溜達到了村牆附近,寨門倒依然還開著,隔著門看過去,隱約還能見到原本馬賊宿營的那一片空地裡也是燈火點點。只是這燈火如今卻讓人心安得多了:這都是來送糧的精銳軍人。

  她才要往回溜達過去時,卻見桂含沁站在村牆附近,和王隊長不知低聲商議著什麼,面上神色頗有幾分凝重,善桐看了,倒是好奇起來,便站在當地沒走。過了一會,桂含沁也看到她了,他又同王隊長說了幾句話,兩人便分了手,含沁走過來問她,「不去歇著,到這兒來幹嘛?」

  「我不是才醒來?也消消食兒。」善桐笑道,「表哥不去睡,在這說什麼悄悄話呀?」

  桂含沁扮了個鬼臉,笑嘻嘻地道,「押寨夫人,我說的是你的山大王呢。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吧?——膽子也真大!」

  只是幾句話,已經透出不少資訊:顯然含沁不但對馬賊頭子的身份心底有數,更是已經知道了善桐和他的一段淵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3:55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7-1-24 03:55 PM 編輯

第八十九章:不捨

  桂含沁的活絡,即使以善桐的聰明,亦不禁要自愧不如,她轉了轉眼珠子,不期然想要和桂含沁鬥鬥嘴,不過借著月色瞥了桂含沁一眼,見他面上雖然看不出多麼疲憊,但眼底分明已經有了深深的青黑,善桐心中一動,便爽快地道,「我確實不知道他是誰,你又是怎麼知道他劫過我們的道呀?」

  雖說聽衛麒山的口氣,這一支運糧的隊伍已經一日一夜沒有休息了,遠處村牆外頭,軍營內也幾乎是鴉雀無聲,很顯然一營人都已經熟睡,但桂含沁除了掛著兩個俏皮的黑眼圈之外,居然殊無疲憊之色,他四處張望了一會,道,「我送你回去吧?一邊走一邊說。」

  善桐卻一時還不想回去,這一陣子她已經在家裡呆得夠久了,這糧食一到,真是覺得村裡的空氣都多了幾分新鮮,她搖了搖頭道,「你快去歇著吧,明天再說也是一樣的。」

  「不礙事,我可不比麒山那樣興奮,聽說有仗打,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桂含沁擺了擺手,笑嘻嘻地說,「我昨晚迷糊了兩個來時辰呢,現在也不敢早睡,要錯過了困點,往後幾天都睡不好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帶著善桐信步踱進了巷子裡,一臉的胸有成竹,善桐雖然納悶,但想到桂含沁在地理上甚有天分,便也隨他帶路,一邊走,一邊聽他說。「也是你們時運低,也是沒有想到,那是北戎那邊的大人物,是他們可汗的小弟弟,草原上數一數二的大那顏。我一見他們手上拿著的火銃就知道,除了羅春之外,再沒人有這樣精良的裝備……他和他哥哥帖木兒多年不和,沒想到這一次北戎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也不肯出手幫忙,反而拿黑布纏了頭面,進關落草來了。」

  這樣驚心動魄的秘聞,被桂含沁講起來倒好像是床邊故事一樣輕鬆,善桐聽得倒很是入神,她雖然也猜到了這蒙面人的來歷必定非同小可,但當含沁揭盅的時候,小姑娘依然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鬼王弟羅春的名聲,在邊關雖說不如平國公許衡一樣威名赫赫。但身為邊民,善桐自然也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

  他是如今北戎可汗帖木兒的小弟弟,也就是北戎人口中的「斡赤斤」,先代可汗去世之後,按理來說應當是由他來繼承汗位,可是帖木兒兵雄勢大,雖然沒有對這個弟弟趕盡殺絕,但王庭易主之後,雙方部落極少往來,這一點西北諸人卻都是一清二楚。幾次大秦邊防虛弱時,鬼王弟往往領兵南下打一場大草穀,所到之處死傷無算,血流漂櫓,可說是北戎一等一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善桐倒是不知道他還會有黑布蒙面,過來行馬賊行徑的時候,饒是如此,想到自己曾經和這樣的人物狹路相逢正面對峙,她依然感到了一絲寒意。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了祠堂附近,這裡背靠岐山,依山勢倒是建了有兩三個亭子,還有一條小路逶迤上山,因岐山山勢險要,從這條小路出去,得走上一整天的路才能到官道左近,並且路窄難行,因此倒沒有多少人在這裡防守,只是牽起了鐵絲門,上頭又掛了不少銅鈴。桂含沁若有所思地看了鈴鐺一眼,忽然扯開話題說了一句,「他還是把你們村子看得小了,也是因為韃靼人不擅走山路,不然從這裡進來,直接就是腹地,進來二十個人,已經可以帶來很大的破壞……」

  沒等善桐接話,他又道,「你不必問啦,我知道你肯定想問我,我憑什麼這麼肯定那個人就是羅春。又怎麼從火銃上判斷出來的……嘿嘿,你要知道他們兩個王庭之間,可以說是有著深仇大恨,雖然是骨肉至親,但帖木兒虎視眈眈,無時無刻不想吞併了羅春手中的草場。羅春手底下的戰士又比較少些,沒有精良的火器,他憑什麼和帖木兒鬥呢?」

  善桐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背的冷汗,她壓低了聲音輕聲道,「難道這火銃,是我們賣給他的?」

  「肯定不是走的明面。」桂含沁也多了幾分沉吟,「要我說,應當是走的晉商的路子,這群山西老摳兒做的是羊毛馬匹的生意,又往西北販茶葉,賣給帖木兒他們是不敢的,但羅春嘛……背後那位大貴人發話,操辦這樣的事,這是易如反掌。」

  三言兩語,就勾勒出了一條清晰無比的走私路線,且用的還是善桐習以為常的事實作為論據:西北幾家慣常賣毛料呢絨、種馬牲口的老商號都是山西人的本錢,這是她所熟知的,可她就是沒有靜下心來想想內中的關聯……

  一時間,她不禁又想到了王氏對含沁的考語,「你這個表哥,小小年紀就這樣老于世道,手段嫺熟,十個你都不是他的菜!」

  自己在楊家村裡耽誤了時光,可含沁這一年來肯定沒有閑著,要說他本來就厲害的話,現在肯定是更厲害了十分……隨口剖析出來都是這樣精闢簡潔,恐怕在玩弄手段權衡局勢上,自己這輩子都是拍馬也趕不上他了。

  「那他看上我們村子……」善桐又一想,更是汗流浹背,「除了我們村子的確也富之外,是不是……和朝廷中的那位大貴人,也有一定的關係呢?」

  這話問得其實已經相當大膽,換作是衛麒山或者王時在這裡,恐怕善桐都不會問出口的,一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樣的事,不是她的身份可以隨意議論的;二來,很多事即使是以他們的身份,也都不可能有資格與聞,其實都還是靠猜,而衛麒山先且不說了,王時那閑雲野鶴的性格,卻是對這些政治勾當一點興趣都沒有,要不然,家裡人又何嘗會放任他讀書治學,只是不肯入仕呢?

  含沁眼中閃過了一絲驚異,默然片刻,才低聲道,「我看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天水那邊,慕容家和我們桂家聯手,單單是鄉勇就有千多人,他們肯定是啃不動這塊骨頭的,緊接著就是你們村子了。羅春和那位大貴人之間——我看就算有聯繫,大貴人也不能如臂使指一般地指揮他的。不過,你可以放心,有了糧食之後,大軍肯定不會安於如今局面,攘外必先安內,西北很快就會安寧下來,寶雞這一塊,不會有太大的危險了。」

  善桐嗯了一聲,本來還想再追問他如何就肯定那人就是羅春本人,但是想到這樣的軍火走私交易,其實就等於是在桂家眼皮底下進行。桂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說出來是很不光彩的,更別提羅春掃蕩了幾個村子,連楊家都險險要吃了他的虧,她懷疑前幾年諸家遇到的那夥馬賊也是他們一群人,卻怎麼都不動桂家……含沁閃爍其詞,也是人之常情……

  她便若無其事地問,「那你這一年都做了什麼?怎麼都不來楊家村看看?」

  「忙!」桂含沁歎了口氣,「想過來看姑婆來著,西安局勢太緊張了,一步都走不開。反正和你們也差不多,有糧食的不肯賣,沒糧食的有錢沒地方買,到末了真的要亂起來了,嬸嬸大怒之下,抄了一戶晉商的宅子,硬是擠出了五萬石糧食,這才勉強支持下來。後來皇上病了,太子出閣做事,好傢伙,沒到兩三個月糧食就來了,這不是就趕著給你們送來了?含芳送糧食回天水老家去,緊跟著就要一道去定西了。」

  他絮絮叨叨說了這一長串,倒好像是在交待著什麼,語氣雖然平淡,但善桐也聽出了一絲淡淡的喜悅,她不禁一笑,也為含沁高興,「西安城亂,倒是顯出你了。這一下,恐怕你就不愁沒有差事了吧,就算你嬸嬸——」

  話到了一半,見含沁面露尷尬,她又住了口,兩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相對一笑,善桐歡喜道,「總之家裡人都沒事,那就再好不過了。你常見我大舅嗎?我大舅好嗎?大舅母好嗎?我想問二表哥的,又怕二表哥不說實話。」

  「常常見面,我在西安住的時候,還經常到你大舅家蹭吃蹭喝呢。」含沁扮了個鬼臉,又站起身來,領著善桐東繞西彎的,善桐都險些要被他繞迷糊了,「都挺好的,就是擔心你們。現在知道你們也沒事,那就更好了。」

  「我們雖然沒事,但柳妹……」善桐的聲音不禁就低沉了下來。「還有三嬸、四嬸、柏哥、桂哥、楠哥……」

  含沁看了她一眼,不禁就站住了腳步,「你說你,一個小姑娘,心事這樣重!你瞎擔心什麼?就是擔心了也沒用,真擔心,還不如擔心擔心明年的收成,擔心擔心皇上的病……他們進關後一路去京城,路上能出什麼事?到了京城,你們楊家也是有族人的,不論是在京城住,還是去江南,都安穩著呢。更別說江南一帶有你們楊家的頂樑柱一品總督在,還能讓自家人委屈了去?——瞎操心!」

  他話語雖然粗魯,但善桐倒是被他罵得挺高興的,不禁微微一笑,又走了一段路,小姑娘忍不住輕聲問,「那,還有……還有那誰……」

  「那誰是誰?」含沁故意反問了一句,見善桐吃吃艾艾地答不上話來,才捧腹道,「我二哥好著呢,打了兩場小勝仗,現在就在定西。你想他了,和我一起去定西看他?」

  善桐白了含沁一眼,難得地面紅耳赤,卻並不答話。心下想到桂含春平安無事,終究是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含沁倒奇道,「吃啞藥了?往常那麼多話,一提到那誰,就變了個人?」

  一面說,一面誇張地偷窺善桐的面容,倒是鬧得善桐忍耐不住,噗嗤一聲,燦笑起來。「沁表哥你討厭——」

  含沁倒是看得呆了,過了一會,才清了清嗓子,輕聲道,「唉,一年沒見,我們三妮也是大姑娘了,長大了,長大了。」

  他就停下了腳步,示意善桐,「進去吧。」

  善桐這才發覺含沁不知不覺間,已經帶她繞了一圈,繞回了小五房所在的巷口。走了一圈下來,她也擔心家人醒來尋找,且又鬆散了筋骨,便問含沁,「祖母應該醒了,你不進來嗎?」

  含沁搖頭道,「我也要睡了,明兒就得走了,耽擱太遲也不好。下回再和姑婆好生說話吧。」

  善桐一怔之下,不禁道,「怎麼這樣趕……」竟大有依依不捨之情。桂含沁雖然和她血緣關係極為疏遠,但在她心底,卻委實要比檀哥、榆哥,更像是她的哥哥。

  「軍情不等人嘛。」含沁撓了撓頭,又是一臉的迷糊,語氣卻終於含了一絲興奮。「就是不為我,為了麒山,咱也得趕著去不是?晚了可就沒好差事了。」

  話中半真半假,到底還是帶了一份患得患失。

  雖說含沁口中不肯帶出一句桂太太的不是,但看他行事,再對比桂含春十三四歲,已經是個實權將領,為家裡辦了幾件大事的待遇,多少心酸,真是不言而喻。善桐心下也不禁為他一酸,就不提留他的話,只道,「要不是你送我火銃,現在我說不定真做了大那顏的女奴啦,沁表哥,大恩不言謝,要是上了戰場,你要保重!」

  含沁微笑道,「那是你自己的本事,要是我嬸嬸知道,少不得也要誇你一句女中豪傑的……好啦,和我你還客氣什麼?進去吧!」

  善桐便回身走了幾步,回頭看時,只見桂含沁還站在巷口,手中提著燈籠望著自己,見自己站住了腳,又沖她擺擺手,意思讓她快走。她便知道含沁是要看著她進了家門再走,只得沖含沁笑笑,又用口型說了一聲「保重」,便回身加快腳步,進了院子。

  才自推門時,她惦記著燈籠影沒動,桂含沁似乎還沒走,門推開了,跨進一步,又回頭去看含沁,揮手讓含沁快走,見含沁慢吞吞地轉過身子徐徐離去,善桐才往門裡鑽,一轉身就迎面碰上了誰,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善桐失去重心,一陣搖晃之下,還是那人握著她的肩膀,才將她穩住。

  善桐還未說話,那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已是滿腔不耐地道,「是你!走路也不看著點!」

  這聲氣簡直十足紈絝,不是衛麒山又是誰?善桐心下火起,還沒細想,已是回了一句,「我當是誰吠得這麼大聲——」

  「三妞!」卻是老太太隔著窗子喝了一句,善桐這才收了聲,氣鼓鼓地對衛麒山扮了個鬼臉,也不和他多說,一甩辮子就進了屋。

  才進得屋來,卻聽得善櫻輕輕的笑聲響了起來,善桐便沖她投來疑問一瞥,善櫻一面笑,一面說,「剛才衛世兄也沖姐姐扮了個鬼臉,可惜姐姐沒看著,可滑稽了!」

  她的笑聲中猶自帶著輕輕的嗽喘,但小姑娘面色紅潤,眼裡盛滿了笑意,顯然是被衛麒山的這個鬼臉,逗得很開心。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3:56 PM


第九十章:喜訊

  衛麒山不是說要回去睡下了嗎?怎麼又在這個時候暗夜造訪小五房來了?善桐一時倒很有些好奇,她沖善櫻扮了個鬼臉,哼道,「再滑稽我也不願看。」便掀簾子進了裡屋,向祖母、母親請了安,見兩個長輩面上有未盡之意,炕上還放了茶水,便知道衛麒山這一來必定不是無的放矢。

  以善桐如今在家中的地位,就算是個未嫁的女兒,很多事也自然而然有了過問的資格,她便沖祖母投去了疑問的眼神,沒想到老太太反而問她,「大晚上的,去哪兒亂跑了,你一個人回來的?」

  其實就是被含沁送回來也沒什麼要緊的,只是善桐掃了母親一眼,想到她對含沁觀感並不太好,不期然就含糊了一句,「就是想知道他們送來了多少糧食,再看看他們歇在哪裡……在家裡呆得也久了,氣悶得很,出去走走。」

  老太太嗯了一聲,就是王氏也沒有多加追問:西北民風自由,善桐在村裡走走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倒不像是在城裡住時那樣拘束。她又向著婆婆,話中頗帶玄機地道,「見到衛家這個少爺,三妞總是沒有好臉色,倒是合了衛太太的眼緣。」

  善桐如今也有快十三歲了,就算西北說親晚,也到了可以說親的年紀。母親這樣一說,她便也隱約猜到了話中的潛臺詞,不由得一苦臉,不客氣地道,「那樣的人,誰願意多加搭理?拿箭沖著我呢,殘忍嗜殺,滿口不離一個血字……要有好臉色也難。」

  王氏難得俏皮,對老太太吐了吐舌頭,老太太微微一笑,點了善桐額角一下,才道,「做武將的,講究的就是一個凶煞之氣,你還以為個個都和你二表哥一樣斯文?那如何能夠上陣殺敵?衛少爺已經算是很秀氣的啦。」

  也就是隨口說了一句,想到家中還有善桃沒有說親,頓了頓又道,「他是來給我們送信的。衛太太這一向和你舅母倒是走得蠻近,估計是聽話聽音,知道我們家有病人想找權家那個小神醫求診。他們家和權家可能有一定的交情,小少爺是背了人給我們帶話,免得又生口舌。說是權神醫現在京中為皇上診治,不過皇上病情漸漸地好了些,他有回西北親自采藥的意思,恐怕下半年或者明年年初,會到西北一趟。」

  這一聽就是在商量榆哥求診的事了,善桐頓時精神一振,不好意思地道,「那我錯怪他了,明兒見了他,我給他賠不是。」

  王氏眉頭微微一皺,才要說話,老太太已經道,「這是西北,也不是京城,三妞還小呢,和小玩伴說說話也不算什麼。就是定了親,不回避的也有的是呢。」

  這話終究是過於直接了,善桐面上微微一紅,站起身道,「祖母和娘都只會打趣我!——再說了,八字沒一撇的事,您就別亂操心了!」

  也不顧榆哥的事還沒說清楚,一轉身就又掀簾子出去了,這一頓沒頭沒腦的脾氣,也不知道是發給王氏的,還是發給老太太的,倒讓兩個長輩都怔了怔。

  王氏回過味來,不禁搖頭失笑,忍不住就和老太太感慨了一聲,「孩子大了大了,很多事比我們還考慮得周全。可說到這樣的事,又要比櫻娘都稚氣得多!」

  婆媳兩個就算有再多的心結,經過了這連番的風波,關係自然也有所改善,老太太也和著笑了幾聲,這才若有所思,「衛家這門親事,也不是不好,衛太太這樣殷勤,一面固然是有意結交,一面可能也真是看善桐可愛。不過……按說以三妞的年紀,要說親也可以擺到臺面上來了,這一味示好又不見動作,也挺費人思量,就不知道衛太太是做怎樣的想頭了。」

  王氏方才倒一心都是榆哥的病,被婆婆這樣一說,也不禁皺起眉頭,思忖了片刻,才低聲道,「恐怕還是顧忌著桂家吧……桂太太一開始對三妞平平常常的,後來倒也上心,恐怕要不是局勢大變,還要再接她過去做客的。衛家畢竟要看桂家臉色吃飯,衛太太也不好——」

  話沒說完,老太太已經全明白了。她眼神一閃,又犯起了沉吟,好半晌才道,「三妞還小,再看吧,前頭還有個善桃沒說親呢。也不是我們貪圖富貴,但這門親事,還是得往高點說好……」

  她的心事,其實和王氏不謀而合,婆媳兩個眼神碰了一碰,卻沒有誰先說破,還是王氏先若無其事地轉開了頭,輕聲道,「榆哥的事——」

  接下來的幾個月,村子裡的日子就好過得多了。

  雖說物資依然匱乏,不說別的,就是老太太慣抽的青條煙,因戰火彌漫到了甘肅一帶,煙農紛紛背井離鄉,今年產量極低,價格更是水漲船高,王氏雖然著意搜求,但都沒能給老太太補上貨。但至少糧食有了保證,就是來年再荒,村人也一時不至於餓死了。雖說軍情膠著,大秦這一面似乎尚未打開局面,但有了糧食,人心頓時平穩了許多。平國公又做主抽調了人馬,在後勤線上來回巡邏掃蕩,陝南一帶很快就安寧了下來。這一年秋天,楊家村裡又興起了粥棚,向那些無路可走的饑民們舍了稀粥,雖說依然是水多米少,但至少能保證這些荒民們一條活路。而很快的,村牆外頭那些小商小販們也都漸漸回來,也添了新面孔,卻也有些屋子的主人再也不能回來了。

  寶雞往西安的官道上既然太平得多了,王氏和西安城內的大老爺也就多了信件來往,王時偶然也會到楊家村來看望姑姑,他雖然沒有功名在身,但因為糧荒那幾個月幫手措置災民,助力頗多,也不知桂太太向桂元帥帶了什麼話,居然又被抓起壯丁,也領了一小隊人馬,在西安同寶雞、天水之間輾轉巡邏,幫著引導疏通災民返鄉之路,又維護官道治安。

  到了這一年入冬的時候,含沁也不時會來楊家村落腳:他的差事要比王時的重要上一點,也和二老爺有關,他是來監送軍糧運輸的。

  自從皇上急病,太子臨朝,朝中局勢似乎已經翻覆了過來。如今的西安城已經成為西北最為繁華的大都市之一,第一個,數萬石軍糧,漕運也好海運也罷,都從江南聚集到了京城,經過山西進了西安,再從西安發往各地駐軍。第二個,晉商在陝遭受重創,尤其于西安城內更是人人喊打,幾間糧食商號黯然退出市場,自然要有相應的資本遞補進來,正是發戰爭財的大好機會,各地商人又哪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自然是個個奮勇入駐,雖說西北局勢依然吃緊,但無形之間,竟是從百業凋敝,變作了百廢待興。

  楊家身為西北有數的大家族,西北所有人都吃不上飯的時候,他們還能吃上白麵饃饃,如今一旦商業有了一點轉機,則立刻得到風氣之先。新族長倒也很肯提攜族中眾人,這一向頻頻往小五房走動,同老太太密話。善桐雖然沒有份旁聽,但多少也猜出來了:宗房這是想要糾結起一股雄厚的資本,進入西安了。

  這種牽扯到家庭財產的大事,在小五房一向是老太太做主,如今老人家年紀大了,也不過是偶然過問王氏的意見。善桐自知她身為孫女,這樣的家庭基業是絕沒有她的份的,因此索性也就不多過問,這一日早上起來給老人家請過安沒有多久,見族長和海明連袂過來,她叫了一聲「海林叔、海明叔」,便知趣地溜達出了屋子,又因為善喜正在守孝,沒出小祥,也不大方便登門做客,一時間竟無處可去,偏又不耐煩回房,只得站在院門口,怔怔地望著天色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女俠,煩請讓開路,讓小的過一過——小的自有厚禮奉上。」

  善桐不禁噗嗤一笑,回過神來道,「含沁哥你又逗我。」

  雖說含沁只是偶然過來落腳,但他聲線漸漸低沉,和榆哥、梧哥一樣都處在變聲的當口,因此善桐一聽就知道是他,一邊笑一邊讓開路,道,「三叔、四叔都出去了,娘和祖母同族長在說話呢,先進廂房坐坐吧。」

  就把含沁招待進了廂房,問他,「這一次來能呆幾天,還是過夜就走?」

  運糧的任務雖急,但也不能不讓征夫們休息,楊家村因為地處扶風縣和鳳翔府之間,含沁接手運糧事務之後,三不五時就在楊家村落腳——村外的一片空地已經被之前的流民們擺弄得適於居住不說,這裡又有村兵護衛,相當太平。幾乎是十天半個月就能來一趟,因此已成熟客,善桐也沒派人進去通報長輩,自己給他倒了茶,便在炕邊盤腿和含沁對坐著說話,含沁又告訴她,「前回從定西回來,沒過你們村子,見了二表舅一面,表舅問家裡人好,說自己也好,就是太忙了,脫不得身回來。」

  自從二老爺去了定西,這一年多兩年,竟是忙得連回一次家的工夫都沒有。前頭村子裡的情況壞成這樣,老太太都撐著不讓人給定西報信,說是「我們這裡難,他管著十萬人的伙食,只有比我們更難,沒有個為了家事給他添亂,反而誤了國事的道理」。而戰時消息傳遞不便,二老爺到此時都不知道村裡鬧的那些鉤心鬥角心機故事,便沒有多的話帶回來,唯平安二字而已。善桐聽了卻也已經很滿足,眯著眼笑道,「沁表哥你看著我爹怎麼樣,瘦了沒有?老了沒有?」

  含沁也學她眯著眼睛笑,「瘦了一些,看著卻還精神。你放心吧,你爹多大的人了,還照顧不了自己?」

  他又壓低了聲音,作出了神神秘秘的樣子來,「告訴你,我這一次來,可是帶了兩樣好東西,哪一樣都能讓人開心。你知道我帶了什麼?」

  見善桐眨巴著迷迷濛濛的桃花眼,略帶期待地看著自己,他又往後一倒,滿不在乎地作出了紈絝子弟的樣子,拿腔捏調起來,「求爺,爺就告訴你——」

  甚至還裝出了幾分京城口音,活脫脫就是個京城惡少,善桐愣了愣,不禁捧腹大笑起來,「難為你學得這樣像!肯定是跟著許家的世子爺學的,他呀,就是個活生生的京城一霸、混世魔王!」

  兩個人說笑了一陣子,含沁透過窗子看了一眼場院,不禁皺眉道,「談的是什麼事啊,這麼久了還沒出來。」

  善桐略做猶豫,也壓低了聲音,「想知道?」

  含沁白了她一眼,倒是沒和她耍花腔,只道,「方便說就說,不方便說就算了!」

  正說著,他咦地一聲,輕聲道,「那不是你們宗房的四爺嗎?我還當——」

  小五房和宗房之間你來我往,過的那些個暗招,含沁是知道一些的,以他的聰明才智,推演出餘下內情,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善桐一聽他的口風,就明白含沁或者是聽說,或者是猜測,已經知道小五房曾經提出條件,要把楊海明逐出村子去。她搖了搖頭,頗有幾分感慨,「宗房畢竟是宗房,手段太高妙了……鬍子圍村的事,我們畢竟欠了好大的人情,往事肯定就不會再叨登起來了。沒個由頭,哪有那麼容易把人剔出宗譜去,這件事也就這樣算了。」

  桂含沁不由得度了善桐一眼,輕聲道,「你是說——」

  「這也都是猜的,反正眉眼官司,就是他有暗示,也終究沒有真憑實據。」善桐輕聲道,「也或許是隨機應變,都是難說的事。這個情欠下了就是欠下了……再說,本來就是因為善喜他們家的事,我們才覺得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海鵬叔去的時候,村子裡亂著呢,也沒人幫著摔盆哭喪的,都是善喜一個人操辦。現在誰提這事,口氣都不能硬,也就沒人提了。很多事就是這樣嘛,含含糊糊的,混過去就算了。」

  一般的過繼都是在熱孝中操辦,以便出殯時有孝子送葬。的確如今楊海鵬早已經入土為安,十三房背靠的是連宗房都要討好的小五房,過繼危機漸漸緩和。小五房手中又握有致命的把柄,只要楊海明還想安生度日,應當不會再打十三房的主意。兩房失去衝突理由,你放我一馬,我做小伏低幾天,又拉你一起做個生意……很多事情,過去了也就是過去了。

  畢竟人世間很多事,又哪裡是非黑即白,不過是深深淺淺的灰罷了。善桐就是想要黑白分明,卻又如何能將恩怨理清?有些事註定不會有個答案,她也漸漸學會接受了不了了之。

  含沁不知想到了什麼,竟也沉默了下來,直到那邊王氏送兩個宗房男丁出來,他才跳下炕奔出了屋子——竟是少見地露出了著急。

  善桐就隔著窗子看著母親和含沁寒暄:兩邊都是言笑晏晏,母親是一點都不露自己對含沁的不喜……她忽然有些意興闌珊起來,站起身要回屋時,卻見母親面色大變,又同含沁一問一答說了幾句話,便回身疾步進了裡屋。

  她自然是好奇心大起,瞥了含沁留在炕上的包袱一眼,又有些納悶:表哥說他帶了兩樣好東西來,可眼下包袱還在這裡……

  善桐就幾步出了屋門,又掀簾子熟門熟路地進了堂屋,本想著要偷聽的,可又覺得含沁帶來的消息,自己無論如何是能聽得的,便索性探進了半個頭去,正好聽到祖母一疊聲地道,「那就快備了馬!咱們明兒就走——讓老四帶著孩子去吧!」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3:57 PM


第九十一章:私會

  善桐眼睛一亮,頓時已經猜出了大概,此時含沁等人也都見到她探頭進來。老太太就笑著罵了一句,「做張做致的,還不滾進來?臉都給你丟完了。」

  和王氏相比,老太太對這個便宜親戚倒是相當喜愛,也沒拿他當外人看,要不然,這會子就該向含沁道歉,「孫女兒無狀——」了。善桐吐了吐舌頭,白了含沁一眼,奔到了炕邊坐好,也不多問,只聽得含沁略帶擔憂地道,「就是衛太太還說了,小神醫脾氣古怪,就算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得到他的一個笑臉。姑婆,不是含沁說嘴,就算是你們小四房大爺,見到權神醫只怕還要笑嘻嘻地拉著手請他問診呢。他這一次是著急去西域采藥的,可現在西北的戰事這樣緊,誰敢隨意放他出關?只怕他心情也不會太好……」

  這一番話妥妥帖帖,就算是王氏也聽得頻頻點頭,面上不禁換上了憂色:四老爺的能耐她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雖說老實本分,也還算得上良善,一向很聽母親和嫂子的安排,但本身才具卻極度有限,又一直隨母親在楊家村裡居住,沒有見過多少場面,只怕是未必能夠和出身富貴的小神醫搭得上話。就是換了三老爺也是一樣,再說三老爺還病著,天氣冷也實在不方便出門——

  可要指望二老爺出面安排,那也太不現實了,二老爺是糧道官,只要仗還在打自然就忙得不成。讓他放下公事來照顧榆哥求診的事,一旦有耽誤,那就是丟官甚至是丟腦袋的大禍。可自己畢竟是個女眷,現在定西幾乎已經成為軍管,處處都是兵爺,行走不便不說,還有眼看著臘月就要到了,自己要丟開手走了,誰來照管家務?要是往年還有海鵬嬸可以幫忙,如今她們母女守孝……

  王氏一時間倒是忘了含沁的年紀,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對含沁的成見,便徵詢地望向了他,似乎是信定了這個滑不留手的小少年,必定能拿得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主意,她也多少沒有失望,含沁揉了揉迷糊眼,輕聲道,「四表叔是肯定要去的,沒個大人帶著,恐怕到了定西家裡人也不放心。除此之外,我看善梧兄弟為人斯文得體,雖然要比榆哥小了一歲兩歲的,但機變上卻要勝過一些,倒不如讓他跟著過去,也有個人可以在場面上應酬——」

  話音未落,老太太就硬梆梆地說了一聲不行,王氏還想著面子上過不去,便對含沁歉然一笑,解釋道,「善梧要讀書呢,家裡也就是他這一個讀書種子了,這一下出去,一耽擱就是大半年,耽擱不起……」

  是真的耽擱不起,還是顧忌著善梧會否從中作梗,這都是說不清的事。善桐轉著眼珠子,看看母親又看看祖母,再看了桂含沁一眼,見含沁眼底有微微的笑意,她多少有些明白了,便努力望著腳尖,儘量露出了一副穩重的樣子來。

  果然,老太太在心底掂量來掂量去,過了半晌,還是和王氏一樣,把眼神落到了善桐身上。

  西北民風要比江南開放得多,不比江南,就是小戶人家的女兒,到了待嫁的時候還要儘量不多出外走動。像陝西一帶,農家女要日日出外勞作不說,就是城市裡一般人家的女兒,也是進出無礙。桂太太以大家主母的身份,說聲跑馬,就能上馬跑到城外去。善桐雖然過年就是十三了,但只要有個長輩帶著,就是走一段長路也沒有什麼,到了定西,二老爺自然是有一間院子給她住的,所差者只是幾個服侍洗漱的丫鬟罷了。就是到了當地再採買人口,也是來得及的。

  最重要的是,經過連番歷練,善桐畢竟已經成長了起來,和一般少女相比,她的大膽、機智、善於應變,都是顯而易見的優點。沒准還真能給她闖出一條路來,求得權神醫心軟了,出手為榆哥診治……

  桂含沁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道,「要是想讓表妹跟著過去,依我看,還是讓她扮成個細伢子更好些。路上行走也方便,跟著我們一道過定西去,一路又肯定是平安的。」

  老太太和媳婦對視了一眼,又去看善桐,善桐心知此時表現得過於活躍,倒是會激起長輩的顧慮,便壓下了心中興奮,淡淡地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為了哥哥,自然是要走一趟的了。」

  王氏倒多了一絲愧疚,溫言道,「耽誤你學女紅了,我看,要不然還是——」

  話才說到一半,善桐便急著跳起身來,「不耽誤,不耽誤,自然是哥哥要緊——」

  於是眾人哄堂笑聲中,便定下了善桐、善榆並四老爺三人明日動身,跟著含沁去定西等權神醫過來求治。

  要動身出去,自然也有不少準備工夫要做,王氏做主拿了善楠的一箱衣服,和大姨娘、望江等人一道,在屋內趕著改出善桐的尺寸來,老太太又將四老爺叫到屋裡面授機宜,給了他若干銀子不說,還讓善桐貼身藏了兩千兩的銀票,「你只別丟失了,若有萬一就拿出來用,要沒有萬一,給你爹在定西防身。」

  善桐生平還從未手持這樣的鉅款,一時間拿著荷包,雙手都有些顫抖,她吸了一口氣,仔細地將荷包系到了腰內,又聽了幾句祖母的叮囑,回身回了二房院子,王氏又塞給她三千兩的銀票,「看病是最花錢的事,寧可多帶,也不能到了那時候不湊手……」

  得知祖母私底下給了兩千兩,這才把銀票收回,「身上帶著的錢多了,容易出事!」

  一面又鬧著請了含沁過來,兩個人手拉手說了一炷香的私話,那邊榆哥從學堂裡回來了,又張羅著給他收拾包袱,將榆哥叫進屋子裡勉勵了半天。等到太陽西斜時,善桐才得了個空,她惦記著要找含沁說話,走到院子裡左右張望了一番,忽然間聞到小廚房一股肉香,內中微微還帶了花椒的麻,不禁就抽動鼻子,往小廚房那邊尋了過去,半道裡又撞上了含沁,含沁就揉著鼻子笑話她,「我記得我們三姑娘是屬雞的嘛,怎麼生了個狗鼻子?」

  「去你的!」善桐和含沁素來是言笑無忌的,拿胳膊肘一撞他,兩個人嘻嘻哈哈地打鬧了一會,善桐才問含沁,「你是早想到我要跟著一塊去的?這就是第二個好消息?」

  含沁眼神一閃一閃,逗她,「這樣看,你是想去的嘍?」

  善桐從來都不否認,自己要比一般的女兒家活絡不少,能夠到定西見識一番世面,的確是她所渴望的,她也沒有瞞著含沁的意思,便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下來,「是,所以才說算是第二件好事嘛——」

  又想起來叮囑含沁,「要是權神醫來的時候,你也在定西,可得幫著我們一道說些好話——」

  「你放心吧,我早都想好了,關係就擺在那裡,到時候,保你們能看得上大夫。」桂含沁滿不在乎地道,又笑話善桐,「傻閨女,你沒聞見那香味?這才是第二件好事呢。」

  善桐又抽動鼻子,想了想,一下就歡呼起來,「是石家老肉!」

  這是西安城最出名的老字型大小鋪子了,不論是黃羊肉還是一般的山羊肉、牛肉,都做得比禦膳房不差,就是西安城物資供應最豐富的時候,那也是一放門板,不到半個時辰就是明日請早。善桐從小在西北長大,也就是吃過幾次客人特特帶來作為上等禮物的石家老肉,但風味極為特別,她始終記得那一股香味,如今含沁居然能在物資匱乏的時候弄到石家老肉來孝敬老太太,的確是不能不令人佩服他的手腕和為人。善桐一時間口水都要流下來了,笑著謝了含沁幾句,便回了屋子,坐立不安地盼著晚飯時分。

  卻不想沒過多久,張姑姑來送了一盤子黃羊肉,「分量不多,冷了就不好吃了,大家趁熱各自分了吃,不等晚飯了。」

  善桐也顧不得燙,忙塞了一筷子進口,果然是味香肉嫩入口即化,好吃得小姑娘眼睛都要眯起來,她還要再吃時,忽然間就住了筷子。想了想,又親自翻了個食盒出來,將一盤肉撥了大半盤進個小碟子,又裝著出了院子,東繞西繞,就進了善榆、善梧兩兄弟住的小院。

  善榆人還在前院沒有回來,善梧屋子裡倒是早早就亮起了燈火,善桐想了想,倒是掀簾子先進了善梧住的西廂,卻是一掀簾子,就聽見了大椿的聲音。

  「二姨娘是不大吃羊肉的……」這一次,就算是大椿聲音裡也未免都有了一絲不捨,黃羊肉可的確是難得的好東西——「您這一向也受苦了,多吃幾口,就算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也怪不著誰……」

  善桐便在門外等了等,過了片刻,等大椿雙手空空掀簾子出來,她才複雜地和大椿交換了一個眼色,自己進了裡屋。

  善梧正坐在油燈前頭,身前還放了一本書,卻也沒看,只是對著發呆。桌上兩盤子羊肉,從擺盤來看都沒動幾片,卻是疏疏落落的,就是並在一起,也及不上善桐所得的大半。善桐心底不由得一酸:就知道如今家裡看梧哥最不順眼的還不是娘,其實還是祖母……

  她便露出笑來,親親熱熱地道,「梧夫子,晚飯前都顧著讀書,來年還不金榜題名?」一面說,一面把手裡的食盒放到桌上,善梧忙道,「你又送,你看我這裡有呢!」

  「前陣子家裡糧食緊,你和大哥半饑不飽的,餓了也不敢說……」善桐的聲音不禁有些低沉了,「倒是我們食量小,沒有怎麼挨餓。我知道我們梧夫子也愛吃黃羊肉的,你多嘗點,我那裡還有呢,至不濟,我到祖母那裡混一些去。」

  在饑荒年份,這種上等美食的確是極強烈的誘惑。能將千金拒之門外的名士,未必能拒絕得了一口油汪汪的紅燒肉。其實就是現在,飯桌上也少見葷腥,善梧望了望八仙桌,喉頭動了幾下,便沒有說話,只是撚起一片肉來放到妹妹嘴邊,笑道,「梧夫子賞你的。」

  善桐嘿嘿一笑,和善梧說了幾句話,一時又不想走,兩個人倒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反而是善梧輕聲道,「我聽說你和大哥要跟著四叔、含沁,去定西找個神醫?」

  就算老太太無心張揚,王氏更是一力保持低調,但這種事畢竟是瞞不了人的,善梧會收到風聲,善桐一點都不吃驚。她點了點頭,坦然承認,「是有這麼回事,希望至少能把哥哥的口吃治好。到時候就能進考場了……」

  因為善榆的口吃,他連下場的資格都不能有,將來頂多能弄個監生,已經需要打通不少關節了。善梧嗯了一聲,又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只盼著老天垂憐,能讓大哥痊癒,就是拿我十年的命去換,我都……」

  他忽然間說不下去,只是將臉垂下去,不讓善桐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經過了這樣多的事情,如今善桐至少是可以分辨別人話中的情緒真假。梧哥的這一番話說得有多情真意切,這番話裡包含了多少倫常紊亂,給他帶來的痛苦與羞愧,她簡直可以感同身受。

  一時間望著桌上三碟凍若凝脂,色做醬紫的珍饈,竟是欲語無言,過了半晌,才收拾起心情,按著哥哥的肩膀,輕聲道,「三哥……我們都盼著大哥能好起來,我知道……咱們兄弟姐妹之間,不離心!」

  善梧又用勁搓了搓臉,這才直起身子,強笑著道,「好啦,三哥不和你矯情了。你難得過來,也要考問一番你的學問——」

  兄妹兩人說笑了一會,善桐見榆哥已經回來,想到路上大把時間相處,就先回了屋子,給六醜六州兩人一人夾了一片肉吃,「好東西我也不吃獨食,餘下這些,送到梧哥屋子裡吧。他最愛吃黃羊肉了,多少都沒夠。就說我跟著祖母吃飽了,讓他多吃點,吃不了的帶著路上吃好了。」

  如此安排一番,也到了晚飯時分,因現在人少,大家都做一處吃了。王氏在飯桌上倒是表現得體,並沒有多提去定西求診的事,反而問含沁,「現在西北那邊戰事如何?聽說最近又有兩場勝仗,今年之內,難道竟可以把河西走廊打通嗎?」

  含沁略作沉吟,又答了老太太一句問,「前回去定西的時候,二表舅才要出門,沒能寫信過來……」這才肅容道,「事關軍機,我也不能妄言。不過那邊連著打了幾場勝仗倒的確是不錯的,聽說有一場會戰也正在醞釀,看打得如何吧。要是一切順利,今年末明年初,至晚不過是明年夏,這一次大戰是有望結束了。若不順利,那就難說。」

  老太太臉上頓時飄起了一線陰雲,「難道沒有十分必勝的把握,兩位老帥也敢孤注一擲?」

  「這時候能打一兩場勝仗,於朝中形勢,會有利得多。」含沁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含糊了一句,善桐已經會意,她同母親、祖母交換了幾個眼神,不禁就歎了一口氣:決定西北命運的人,說來也好笑,似乎是從來都不在西北,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吃過晚飯,眾人自然各自都去休息,含沁要回村外兵營去睡,老太太便親自尋了個玻璃燈籠給他拿著,又讓善桐點蠟。王氏等人都已經先走一步,善桐手裡拿著蠟燭,一邊往玻璃燈籠裡插,一邊笑道,「好哇,沁表哥真是我們的福星,每來都有好消息的。只是我們沒有好消息回送,真是不好意思極了。」

  老太太哈哈一笑,就和含沁打趣,「明兒在村子裡給你說個媳婦兒,我看小二房的善婷就不錯!就算是你的好消息了。」

  含沁微微一怔,也跟著笑起來,「早呢,幾個哥哥都沒有說親,還輪得到我?再說了,立業成家,我眼下又沒個生計,誰願意跟我?」一邊說,一邊背著老太太沖善桐眨了眨眼,又指了指門外,善桐微微有些疑惑,面上卻並不露出來。待送走含沁沒有多久,也就尋了個藉口,偷偷地溜出了院子,見巷子裡杳無人煙,自己想了想,便趁著月色,往上回祠堂附近的小亭子那裡尋了去。

  沒想到這一尋竟真沒有落空,含沁正坐在亭子裡,披著厚厚的裘衣,坐在桌邊,手裡百無聊賴,不知劃拉著什麼,見到善桐來了,他不禁莞爾起來,托腮望著善桐一溜小跑上山,等善桐進來了,他才回身關了門窗,又從身下拎出一個手爐來遞給善桐,笑道,「傻三妮,這麼冷的天,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善桐呼了一口白氣,白了含沁一眼,「我忽然間心血來潮,就過來走走。」

  又去探看含沁,「幹嘛藏了一個手爐在這裡?」

  她借著燈籠的微光,上下探看那手爐一番,見是個尋常的陶瓷玩意兒,便不著意。只是詢問地望著含沁,含沁微微一笑,又從身下拿了一個食盒出來,道,「沒有爐子,怎麼溫這個?」

  揭開盒子給善桐看時,卻是一盤子整整齊齊的熏雁翅,足足有三四根大排骨,還有一壺酒兩個杯子。含沁一邊說一邊笑,「這東西進不得你們家門,也沒那麼多,我本來要私吞的,可你又這麼有眼色,就只好偏了你啦。」

  馬老太太既然姓馬,當然是回民出身,她倒是不約束兒輩們在外面吃,但家裡素來是不進大肉的。善桐已經至少有一年沒吃豬肉了,一聞這略含酒意深入骨髓的糟香,頓時食指大動,也不和含沁客氣,頓時撿起筷子吃了一口,她陶醉地呻吟了一聲,又討好地對含沁笑起來,「沁表哥你也吃,你也吃嘛!」

  含沁撐著下巴看她吃,眼底裝滿了笑,只是也不知道是嘲笑、是謔笑,還是溫柔滿意的笑。見善桐殷勤,不免也操起筷子來吃了一口,又倒了一杯酒給她,「吃慢點,許你喝一杯燒刀子。」

  善桐卻是一杯就倒的,如何敢沾唇?她吃驚地瞪大眼正要說話,見含沁壞笑,舉杯沾唇時,又驚喜地瞪大了眼:這是她愛喝的玫瑰露調米漿兒,卻是京中特產,也不知含沁從何處淘換來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3:57 PM


第九十二章:相見


  從寶雞到定西這一路並不好走,天寒地凍,縱使民夫們都穿了厚厚的棉衣,一路上依然有不少人手腳凍得皸裂,隊伍行進速度當然不可能太快,所幸含沁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能耐,好似一整支運糧隊的大管家一般,衣食住行都打點得儘量妥帖,善桐一行人跟著他走,自然也沒受多少行路之苦。只是善桐洗漱時難免稍有不便罷了,小姑娘家愛乾淨,到了後來幾天,連話都不願意說了,恨不得把自己密密實實全包裹起來,只露一對眼珠子在外頭。

  倒是四老爺和榆哥畢竟是男兒家,要比善桐粗豪得多,尤其是榆哥雖然走過了幾段漫漫長路,但繼續往西那還是第一次,含沁人又耐心,也不嫌棄他反應遲緩、結結巴巴,一路上倒是和含沁說得興起,兩人間自然也親昵了許多。善桐冷眼旁觀時,只覺得母親對桂含沁的評價雖然依然失之偏頗,但也實在不能說很錯。像桂含沁這樣能把方方面面關係都搞得這樣好,溫老三和他稱兄道弟,連榆哥都和他相交莫逆的,就是成年人裡也不多見。

  去年糧荒最緊張的時候,其實很大一部分軍糧依然是用在了修路的民夫身上,當時西北人民被苛刻得厲害了,死傷者無算,但今日這條路修好了,就見得老帥們的遠見。這條路又寬又平,雖然蜿蜒在山巒之間,但來回可以容得下兩輛四輪車相向而行,就是驢馬走著也輕鬆寫意。一路上居然無一減員,更是沒碰到所謂的劫匪,倒是遇著了幾次負責來回掃蕩匪寇巡邏治安的保安隊,含沁又是和這些隊頭兒好一番親熱寒暄,這些隊頭兒也都親昵地喊他「四少爺」,一望即知便是桂家的嫡系。

  如此走了大半個月,這一日近午時分,眾人轉過了一個關口,便隱約見到遠處有一座小城,城牆上稀稀落落的站了幾個兵士。含沁便沖楊家三人笑道,「這就是二表舅辦公的渭源了,咱們過了渭河就能打尖歇腳。後頭才轉過去的是首陽山,就是伯夷叔齊采薇的那一座,至少渭源人都這樣說。」

  善榆還要等了一刻才想起來,「伯夷叔齊!」這才轉頭去看,善桐早都扭過頭看完了,又低聲和四老爺說了幾句,四老爺恍然大悟,「采薇而死嘛——嗐,你四叔年紀大了,記性不好,這都想不起來了。」

  一面說,含沁一面安頓眾民夫去城外一處眾人聚集的軍營那裡納糧,三人等了一會,四老爺才道,「是不是要先進城去尋二哥?」那邊善桐歡叫一聲,「爹!」猛地就催馬前行,奔到了一個中年男子身前。

  這是個乾瘦清矍的中年人,一頭黑髮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斑白,使他多出了幾分和年齡不相稱的老邁與憔悴,因過分削瘦,他的雙頰微微有些凹陷,穿著一身絳紫色的棉袍,頭上不但包了羊肚巾,還戴了一頂棉風帽遮擋了大半張臉,要不是善桐眼利,只怕是和一行人擦肩而過都不至於相認。聞聽得善桐的聲音,他神色一動,見善桐拉下了風帽,才動容道,「是——是三妞?」

  才說了一句,那邊民夫群中又有個一身盔甲的大漢罵罵咧咧地過來了,「楊糧道,大家都是驍勇,憑什麼你這樣偏心?他們許家的兵就——」

  二老爺頓時顧不得和善桐夾纏不清,他沖女兒微微揮了揮手,善桐便跳下馬來躲到父親身後,聽二老爺和那大漢說理,「這是大帥發話,你們該回撤了。糧草送多了,徒然拖慢速度,我知道你們的細思,無非是想多一些糧草,能進能退。但糧食就這麼一點,許家的三將軍展眼就要出去換防……」

  他的聲音也較從前在京城時多了一絲嘶啞,可即管那大漢多麼胡攪蠻纏,二老爺還是慢條斯理不疾不徐地同他說理,說了半日,那大漢見討不了好,便悻悻然吐了一口唾沫,「真是油鹽不進,俺老祝記住你了!」

  一面說,一面又回了人群中去,二老爺卻一刻也不得閒,頓時又被一群出身各異的軍人給圍住了要糧食,這群粗人的口齒又並不特別乾淨,善桐藏在父親身後,聽得各色髒話漫天飛揚,一時間又覺得新鮮,又有幾分害怕,等二老爺緩緩把眾人都敷衍打發了,含沁又過來笑道,「二表舅,今日辛苦你了。」

  二老爺顯然和這個猴精猴精的便宜表外甥已經極為熟悉,他笑著指了指含沁,「你這小子,只會給老舅添麻煩,自己又不肯得罪人的。」

  善桐也已經明白過來:顯然含沁運送的這一批軍糧,早就不止有一支將領覬覦,含沁本人又不欲和他們紛爭,便索性往上一推,把麻煩推給了二老爺。倒是累得二老爺多費了許多唇舌。

  這邊二老爺得了空,那邊善榆和四老爺自然也上前廝見,一邊和二老爺低聲說權神醫的事,眾人一邊都紛紛上馬往城中馳去。進了城,含沁和二老爺打了個招呼,竟自己轉到另外一條路上,善桐和善榆都有依依不捨之色,就是四老爺都道,「一路上難得含沁照顧,怎麼才進城就走了,還打量著置辦酒席,好好為他慰勞一番!」

  這擺明瞭是給一家人留出說私話的時間,是含沁為人過人之處。二老爺對四老爺的感慨便不置可否,領著眾人在城內行了一段,便進了一個氣派官署,下了馬又吩咐迎上前來的老家人為眾人收拾下處,安排洗漱等等,善桐怯生生東張西望,見室內溫暖如春,便乍著膽子問父親,「爹,我能洗澡嗎?」

  天寒地凍的,又要趕路,要是貿然洗浴,很可能感染風寒,也不是沒有就這樣一命嗚呼的事,是以她一路都沒有沐浴,早覺得自己滿身的塵垢。可又害怕家裡煤炭不夠,恐怕這要求為難了父親,因此一邊說,一邊就看二老爺的臉色。

  小五房素來是嚴父慈母,二老爺對女兒還好,格外有些縱容,雖然皺了皺眉,但到底還沒說她,就吩咐下人,「去請廚子家的婆娘來,就說難為她了,孩子還小自己籌措不來,請她幫著給洗個澡。」

  打發走了善桐,面色就是一變,也不分青紅皂白,劈頭先罵榆哥,「奴才秧子,誰讓你把妹妹帶來的?定西城裡全是男人,她一個女兒家,能行走得方便?」

  竟是威風八面,大有說一不二不容辯駁的意思,一點都不見了方才那笑眯眯沒脾氣的樣子……

  連四老爺也受教訓,「你嫂子糊塗,母親老了,行事也有不對的地方,你就該小心勸著,來定西求醫是正經事那不用說,帶三妞出門,是誰的主意?為了她哥哥的結巴,讓她一個姑娘家寒冬臘月地跟著出門,虧你們想得出來!」

  四老爺對著兩個嫡兄,就和對著母親一樣,是從來都沒有脾氣的,只好唯唯諾諾,老實交代,「聽說是含沁說,讓梧哥跟著過來,說二哥忙,顧不得求治的事,好歹梧哥也能幫著張羅。可娘說梧哥要讀書,家裡又著實沒有別的人了,妞妞兒別看年紀小,厲害著呢。就……」

  二老爺神色頓時一動,「家裡沒有別的人了?三弟呢?檀哥呢?」

  一時正要細問,那邊又有兵士急匆匆闖進來,「老帥那邊來人,請您過去說話!」

  軍情大如山,二老爺只得又出了屋子,善榆這才透出一口大氣來,鬆了松筋骨——他一直保持著垂手侍立的姿勢,眼觀鼻鼻觀心,就等著父親的訓斥。四老爺看著他,也覺得善榆真有幾分可憐,就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低聲道,「你爹面上凶你,其實心裡還是疼你的!別往心裡去,咱們在這兒住一晚上就去定西,到了定西找到醫生,你的病就能治好了。」

  榆哥掀了掀唇,想要說什麼,但又咽了下去,他清秀而滿是靈氣的面上略過了一線陰沉,再開口時又是甕聲甕氣,「四、四叔,我沒往心裡去……」

  這邊二老爺發威,善桐並未適逢其會,卻是在一桶熱水中愜意徜徉,還將一路帶來的一包桂花香都傾進熱水裡,變了一桶熱騰騰的香湯出來,痛痛快快地洗過了澡,一邊擦拭頭髮,一邊和借她殘湯也洗一道的廚子老婆說話——這也是小五房的老人了,同她很是熟慣,也並不拘謹,一邊搓澡一邊就抱怨起來。「您說這福建又哪有這樣的天氣呢,就是大冷天的那不洗澡也不能過日子呀,一整個冬天都這麼冷,我就和當家的說,等人都散了在廚房裡架火,底下燒著,這才洗了兩次,又哪裡是洗,簡直是煮!」

  又絮絮叨叨地道,「老爺也是的,忙得腳不沾地,三個月就瘦了一圈。最難的時候一天睡不到兩個時辰,還惦記著家裡,偏偏又走不開。最難的時候想要請出假來回家瞧瞧,又聽說路上實在不太平,噯,亂、亂、亂!」

  善桐便備細問了父親的生活起居,得知如今形勢多少緩和了些,二老爺不再難以支應,也能睡得飽覺,這才放下心來。廚子老婆又嘖嘖地讚美她,「真是姑娘大了,一天兩天的變,我們三妞妞也長大了,和一朵花兒一樣,就是打扮成個男孩,看著也是清俊的!前幾天許家的公爺、桂家的少將軍和一個長得好看得不得了的少爺過來,照我看啊,都比不上我們三妞妞可愛。」

  說到桂家的少將軍,善桐自然多了幾分留意,就笑問,「是哪位少將軍啊?去年他們也到我們村子裡借糧來著,我們還托他給爹帶信呢。」

  「就是那個帶信過來的少爺!」廚子老婆也出了屋子,一邊擦身穿衣,一邊眉飛色舞地道,「和含沁表少爺一道來的,對老爺特別客氣,這一向有過定西,都經常給老爺請安。有些糙漢子不大尊重老爺,被他看著了,還幫著調停呢。雖說滿城裡都說將來成就肯定是小公爺最大,但我呀就喜歡桂家少爺,有禮!有一次我在門外站著,他正好也閑著沒事,我們說了半下午的話,聽著家裡在京城的事,也聽得耐心。」

  她沖善桐擠了擠眼睛,又壓低了聲音,多少帶了打趣地道,「說起咱們三姑娘的事,就要聽得更耐心些了。比說起大姑娘、六姑娘的事,都耐心得多。」

  善桐一下紅了臉,要不是這一向經過事情,究竟要穩重得多了,只怕就要跺著腳埋怨廚子老婆打趣她了。她囁嚅著道,「一天大兩天小,您再這樣說,爹又要發火了,這一次我來定西,他心底肯定不痛快,還不知道哥哥在外頭怎麼被說呢。」

  二老爺一向是個嚴父,別看對外是和風細雨和氣生財,對女兒也多少有些寵溺,但對著兒子卻從來都沒好臉色,其實對榆哥都還算是和氣的了,對梧哥、楠哥,更是一言不合,動輒招來長篇累牘的訓斥,或者就是直接上戒尺。兒子們見了他就和見官的犯人一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只是垂手等著聽訓罷了。這一次自己陪著哥哥過來求診,其實也是無奈,父親畢竟還是可以體諒的,但一場訓斥卻絕免不了。

  善桐熟知父親性子,知道越勸他越要駁你的面子,因此也不敢出去,在後堂葳蕤了半日,將頭髮好歹擦乾了,廚子老婆打量著她今日是不出門的,又從包袱裡給她尋了一身金紅提花襖裙穿了,給她梳了一個雙平髻,一邊笑道,「我們妞妞打扮得漂亮可愛一些,再撒撒嬌,老爺就不生氣了。」

  不愧是跟隨多年的老家人,善桐其實也正有此意,便隨她擺佈了,又摟著她的脖子親親熱熱地道,「謝謝張大娘,望江還讓我給您帶好呢,張看這一次本來要跟來的,可是家裡人也少,離不得他,我們馬又不夠多……」

  和她說了些家中的瑣事,打量著前頭父親火怕是已經發到一半了,便和廚子老婆一起拾掇了零碎物事,開了門板,自己罩上一件大氅,到前院堂屋找父親撒嬌。

  卻不想一掀簾子,就聽到了父親溫和的笑聲,善桐一聽就知道是有客人到了。心下頓時一突,知道自己終究冒進闖禍了,正要退出屋子時,來人已經一眼看到了善桐,沖她笑眯眯地招手,「三妮你終於捨得見人了?還打扮得這麼漂亮——是給二表舅看的吧?」

  一邊說,一邊推了推身側的少年將軍,「二哥,你還記得善桐吧?從前在村子裡也一起玩過幾次的——」一邊又不好意思地對二老爺解釋,「那時候還有些孩子氣,沒事就拉著二哥陪我一起玩耍……」

  這活絡得渾身都是消息,一按就四處亂響的,自然就是桂含沁了,善桐見廳堂裡沒有旁人,也就不曾出去,只是鼓足了勇氣,抬起頭笑道,「桂二哥,一年多不見了,你可好呢?」

  一抬頭就不禁一怔——

  桂含春是真的長大了,這個身披甲胄,雖有風霜之色,但勃勃英姿幾乎噴薄而出的少年虎賁,就只是站在那裡,都有一股攝人的生氣直撲過來,撲得善桐竟真是一怔,一句寒暄,險險就斷在了口中。

  桂含春雙目一瞬不瞬,眼中異彩連閃,望著善桐亦不過片刻,便不動聲色地挪開了眼神,只有聲音中些微的興奮,似乎暗示了他並不平靜的心情,他說,「我還好,三世妹好嗎?」

  頓了頓,又似乎忍不住,到底還是加了一句,「一年多沒見,三世妹長大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3:58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7-1-24 04:02 PM 編輯


第九十三章:信任


  雖說有二老爺在前,但一行人既然彼此認識,軍營裡也沒那麼講究,二老爺便沒讓女兒退下,盯了他一眼,又端出待客的溫和派頭,同含春寒暄了幾句,倒是含沁揭開了謎底,笑道,「扯著二哥上門來,倒是毛遂自薦來的。我知道二表舅你忙得很,又要安頓送榆哥、三妮他們去定西,必定是左支右絀。軍糧是大事耽誤不得,可求醫也是大事更耽誤不得,正好二哥要去定西找叔父交割差事,正好和他一塊過去——」

  他似乎是催促地推了推桂含春,熱切之意不言而喻,桂含春倒多了幾分不自在,白了含沁一眼,這才正容向二老爺道,「世叔,雖說子殷兄弟性格孤傲,但因為昔年曾經為我父親問診,兩人之間也算是有萍水交情,這一次他過定西來,為的那是親自去西域采藥。但現在戰事這樣激烈,肯定要滯留定西一段時間。愚侄不才,自當盡力為善榆兄弟引見求診,雖不說能打包票,但想來總是要比世妹、世弟等人自己過去來得便宜些。世叔就放心把世弟、世妹們交給我吧。」

  最後一句似乎有些歧義,善桐聽著不禁微微紅了臉,好在眾人都沒注意到這裡,只有含沁含笑望來一眼,似乎在打趣她的羞澀,又似乎在心照不宣地邀功,善桐想要白他幾眼時,他又收回眼神,正色道,「二表舅,我二哥人是最穩當的,您公務忙碌,這時候還要為家事費神,就是鐵打的人也支撐不過來呀,這不是就把二哥給您帶過來了?您要是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就只管再問問二哥,能幫著辦的,二哥絕沒有二話。」

  二老爺早已經陷入沉吟,眼神連閃之餘,不免又躊躇地望了望善桐,過了一會,又閃了桂含春一眼。

  這是個從白身一路考到了金鑾殿上,又從七品翰林一路向上,幾乎全憑著自己的折沖騰挪,爬到了四品實權糧道的知名能吏,且不說這一戰後如何升遷,單單是如今的這份家業,就他的年紀來說已經算是難得。桂含春和善桐之間的小兒女情態,雖然雙方都極力收斂,不過是曇花一現了無痕跡,但又如何能瞞得過他?再看了善桐一眼,見小女兒不過一兩年沒見,已經出脫得花骨朵一樣嬌柔可愛,心中便是一軟一酸:為名節計,婉拒就要出口。

  可再看了桂含春一眼,想到自己公務繁忙,輾轉在通渭、定西等地,幾乎一刻都不得閒。女兒跟著自己乏人管教,肯定不行,弟弟才具有限為人木訥,也當不得用,唯獨可以指望的含沁——又不能跟著過去定西,什麼都指望桂含春,未免太過托大,萬一榆哥沒能趕上權神醫的便車,治得好治不好另外一回事,事情傳回家裡,妻子是一定要和自己拼命的……

  這一聲不字到了口邊,又被一聲歎息沖散了,二老爺就露出笑來,略帶疲倦地對桂含春道,「大家自己人,叔父也不和你客氣,就是這些個輪番來要糧的將軍千戶,都能把我給鬧得六神無主。本來是應該親自帶著榆哥走一趟的——」

  桂含春忙就站起身來和二老爺客氣,「世叔為了國事奔忙至此,做晚輩的能有機會為長輩分憂,自然是義不容辭。世叔請放心,愚侄一定盡力而為。只要小神醫在定西停留,便保證能引介他同世弟見面。」

  有了含春在邊上,含沁就顯得有幾分浮了,雖然天賦實在是聰明,但畢竟從小乏人教導,舉手投足之間,還是帶了輕浮。比不得桂含春,十四五歲的少年小夥子,本來就英姿勃發,好像一株剛長成的松樹,眉宇間雖然也帶了武人慣有的煞氣,但桂家家教畢竟放在這裡,溫潤敦厚的世家子弟做派,還是怎麼都掩不住的。就是這一番話說得,透了十二萬分的誠懇,是自己主動上門來做這個人情,卻好像自己給他機會讓他表現一樣,這個情是真的送到了人心底……

  二老爺看著桂含春的眼色,不由得又溫和了半分,他忙站起身來,含笑虛壓了壓,「快坐快坐,別那麼外道。」

  又道,「住處——」

  「住處自然是愚侄安排。」桂含春微微一笑,倒反過來責怪二老爺,「世叔這是和我外道呢,以兩家的交情,哪有到了定西還讓貴客落單的道理。」

  其實桂、楊兩家,雖然算得上友好,也有些無關緊要的分支聯姻,但說起外九房和宗房、小五房之間,倒沒有多少情分。桂含春會這樣說,除了客氣之外,多少可以聽出來,這一向老九房和小四房走得近的傳言,並不是空穴來風……

  二老爺眼神一閃,正要說話,那邊又來了人請見,他只好吩咐善桐,「請你四叔出來,招待兩位世兄吧。」

  桂含春就起身含笑告辭,「世叔客氣了,軍務繁忙,含春今日也就暫且辭去,明兒一大早就走,到時候遣人來接幾位弟妹並四世叔,就不親自過來了,還請世叔見諒。」

  兩個人稍稍客氣了一番,那邊實在是催得急了,又來了兩個小卒請二老爺過去,二老爺只得匆匆披衣又翻身出了屋子,出門前給善桐使了個眼色,善桐頓時會意,便笑著沖桂含春道,「桂二哥,我送你出去!」

  含沁在一邊撇著嘴道,「你就不送我?」善桐白了他一眼,道,「你要把自己當個客人,才用人送的嘛。」

  兩個人小小唇槍舌劍幾句,善桐嘟起嘴來,賭氣不理含沁,桂含春看她雙頰嫣紅,桃花眼迷蒙中又帶了十分的亮,心中不禁微微一動,怔了一刻,才笑著打圓場,「好啦,看著你才洗了澡,別出門了,凍病了還怎麼去定西?」

  桂含沁咳嗽了一聲,喃喃著「我就不把自己當客人,怎麼著了吧」,一邊自己出了門,桂含春又沖善桐一笑,轉身也要出去時。善桐就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患得患失地纏著桂含春,帶了擔憂地問,「聽衛太太的意思,那位權神醫像是脾氣很壞……你看著,他能為哥哥治病麼?該不會三言兩語,就把我們打發出去吧?」

  這件事也的確只能問桂含春了,畢竟桂含沁雖然能耐,但身份畢竟有限,似乎認識的人還是以三教九流居多,權神醫這樣一等國公家的少爺,倒是桂含春更有接觸的機會了。

  還是這樣孝悌,哥哥的事,就當作是自己的事一樣操心……

  桂含春的眼色又暖了三分,他忽然道,「雖然三世妹長大了不少,但還是同以前一樣,熱心直爽。」

  一邊說,一邊抬起手來,似乎要去摸善桐的腦袋,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來,多少有些自失地笑了,「三世妹長大了,是大姑娘啦……你就放心吧,子殷兄其實人是頂好的,脾氣古怪一點,也是因為盛名所累。只要能見到面軟語央求,醫者父母心,他是一定會出手的。」

  見善桐似乎猶有些惴惴不安,他索性盯著小姑娘,認真地問,「三世妹信我含春的為人嗎?」

  善桐眼前頓時就閃過了他手持羽箭,天神下凡一般的英武樣子,她毫不考慮地點了點頭,「這個自然是信的——」

  又禁不住細聲嘟囔了一句,「桂二哥,你喊我三妞就是了嘛……那麼見外幹嘛。」

  桂含春嗯了一聲,他始終望著善桐,目光溫暖而堅定,「那你就放下心,只要權神醫有到定西,我一定保證全力安排促成,讓他為善榆兄弟問診。三世妹,你信我不信?」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善桐怎麼還能不放下心來?也不知為什麼,雖然桂含春只是在就榆哥的事對她保證,可她心中卻很有幾分說不清的滋味,又是甜又是酸,又是喜又是慌……這種種情緒,將她的舌頭壓得竟有幾分沉重,囁嚅了半日,才低低地浮出了一個信字。便禁不住紅透了臉,低下頭不敢看桂含春。

  桂含春也有些不自在,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多少有些掩飾地道,「既然如此,那你好好休息,往定西路途雖然不長,但也不是那麼好走的。就別送了,早——咳嗯,早些休息。」

  也沒等善桐回話,居然便回過身子,急急地出了屋。善桐抬起頭來還想說什麼,想了想,又低下頭用腳尖跐著地,出了半日的神,這才戀戀不捨地回了內院。

  雖說二老爺已經儘量想要早些回府,但無奈公事實在忙碌,今晚竟又是通宵達旦在官署安排糧草運送,到了後半夜才回來休息,善桐又怕父親還要訓子教女——多少也是不想聽父親的嘮叨,便和四老爺說了,三人藉口第二天還要早起趕路,均早早睡下,第二天悄悄地起來了,也不驚動二老爺,天還沒亮就出了院子,自然有桂含春派來的兵士迎接,和著一個十人的小隊,同桂含春一道快馬奔馳了大半個早晨,在驛站裡稍微打了個尖,喝了幾口熱水,桂含春還特地兜過來問善桐,「怎麼樣,還受得住麼?」

  善桐就精神奕奕地對他點頭一笑,卻不肯說話,桂含春略有些訝異時,四老爺難得看出來,就幫善桐解釋,「姑娘家愛乾淨,嫌路上塵土大,自己不大好看,就不肯說話。從寶雞一路過來,誰逗都不說,到後來幾天,還把自己整個包起來了!」

  饒是以桂含春的穩重,亦要忍俊不禁,幾個兵士聽到一學,更是笑聲震天,善桐氣鼓鼓地白了四叔一眼,跺著腳站到一邊,想要尋哥哥撒撒嬌時,卻見榆哥一個人站在驛站角落裡,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天空出神。

  他雖然一向愚鈍了些,但面目清秀中帶了靈氣,更是笑口常開,即使是最壞的一段日子,半饑不飽地混著,也決不會輕易露出頹喪。善桐幾乎還是第一次見到哥哥這樣的神色,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站在驛站破舊泛黃的板壁邊上,透過朦朧的窗紙,幾乎是渴望地望著窗外的晴空出神……

  似乎不用第二句話,都已經足以形容出了榆哥的不快樂。

  她一下就怔住了,一時間連身後的笑聲都已經無暇在意。忽然間,善桐意識到,不管是母親還是祖母,甚至就是自己、梧哥,都沒有問過榆哥的意思,就已經剃頭擔子一頭熱,為他的就診之路奔走努力。雖說也不是要榆哥領情,但至少所有人都已經默認,榆哥是……是有病在身的,是有缺陷的。有希望治癒,無非就說明他還是不夠好。

  可其實哥哥已經很努力,他其實已經太努力……他是這樣用力地想要證明自己能夠擔得起長子的責任,這一切,善桐也不是沒有看在眼裡。忽然間她覺得,這一次求診,好像抹煞了哥哥的努力,又好像將他已經熄滅的一點冀望又點燃了,她沒法想像,萬一權神醫也對善榆束手無策,或者鐵口直斷:他並沒有病,這只是天生。這對善榆又會是多大的打擊。

  一直以來,她只是擔心母親是不是能承受得了壞消息,可卻沒有站在哥哥的角度來看待此事……

  或許是注意到了妹妹的目光,善榆微微一動,一下又回過神來,他轉過身沖善桐微微一笑,一開口又帶了十分憨厚,「怎、怎麼不多喝點熱水?路、路上可沒有這樣的地兒了。」

  善桐也就一下把心事都藏回了心裡,面上不露絲毫痕跡,她親親熱熱地握起了哥哥的手。「我這不是不能多喝水嗎,就是大哥也別多喝了,到了路上要內急小解,那多不方便,天寒地凍的,連個藏身的地兒都沒有……」

  雖說從通渭到定西路途已經不遠,一路上也都有人煙,但也就是因為越靠近定西,路上往來的車馬越多,眾人的速度反而放慢了下來,近晚時分,才遠遠地望見了關城。

  定西和通渭相比,就又要雄健得多了,這座城池依山傍水,遠遠望去就能見到城牆上林立的旗幟,依稀還有將士們盔甲的反光,成了遠處的一個又一個小亮點,映著夕陽搖曳得格外詩意。就是城門外也有蜿蜒的人群排隊等著進城,是要比一潭死水一樣的楊家村更熱鬧得多了,善桐遠遠看著,就又是一陣心潮起伏:她原本還以為自己要和四叔輪班過來守著城門,苦等權神醫,不過得了桂含春的一句話,似乎可以不必如此,但不管怎麼說,對這城門總是有些特別的感覺。

  桂含春這一次來,似乎也是有軍令在身的,進了城就要去軍營找父親複命,他溫言和楊四爺低聲說了幾句話,又沖善桐的方向點了點頭,便撥轉馬頭,領著幾個人順著長街去了。那邊自然有人帶著善桐一干人等在城內彎彎繞繞,不多時便進了一座獨門獨戶的小宅院,裡面兩三個丫鬟小廝已經上來行禮拜見,一面安頓牲口收拾行李,一面就把三個客人招待進堂屋裡用茶吃點心。內中丫鬟還脆聲道,「已是預備下暖屋了,客人們行路辛苦,姑娘可要洗漱一番?」

  所謂暖屋,是一間特地做了地龍,四壁也鋪排了炕道的屋子,要比尋常的屋子都小、都不透風,也都更暖一些。錯非達官貴人,家裡一般是不會專門準備的,一來費工,二來燒熱一間暖屋,也不知要多費多少炭火。當年在京城的時候,善桐倒也不是沒有享受過這專為冬日洗澡準備的精緻玩意兒,只是回了西北,事事克難不說,形勢艱苦,誰也沒心思講究這個。此時聽到前線一個丫鬟舉重若輕地吐出暖屋二字,心下亦不由得暗贊桂家在甘肅的威勢,一面又有些十足怪異的感覺:在兵凶將威,處處厲兵秣馬的時候聽到這兩個字,真是令人有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雖然昨日已經梳洗過了,但一天奔波,難免沾上塵土,眾人自然欣然從命,楊四爺便道,「三妞愛乾淨,頭髮又長,你先洗吧。別耽擱太久了,仔細出來了著涼。」

  就有兩個濃眉大眼的健壯婢女上來,「服侍姑娘入浴。」

  進了暖屋又有驚喜:居然連西洋胰子都有,甚至還有一瓶西洋來的花露兒立在木盤一角,隨著經小玻璃窗折射而入的陽光熠熠生輝。

  那侍女見善桐目注玻璃瓶發呆,恐怕是當她村了,便為她解說,「這是西洋貨,茉莉花露兒,留香最久——」

  善桐搖了搖頭,倒是真有幾分疑惑了,「我知道這是什麼,這兒住的是誰呀?難道桂二哥平時居家是這樣奢華的?隨時備了熱水暖屋不說,自己洗澡還要——還要——」

  她這一問,真是天真可愛,那侍女不禁哈哈大笑,一邊為善桐寬衣,一邊就道,「這是我們太太來定西看望老爺時住的宅子,東西這才各色齊全。」

  她又望了善桐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麼,抿著嘴又笑道,「至於暖屋嘛,是下午少爺打發人先快馬趕回來說了,這才早預備下的。據說是有一位客人太愛乾淨,少爺想讓她儘快洗漱了也舒服一些,就不知道是哪一位這樣嬌貴了,姑娘告訴我知道?」

  這就是西北,一個婢女隨口打趣,就敢和客人開這樣的玩笑,善桐一下紅透了臉,背過身去,好半天才囁嚅,「我、我不知道……水調溫了麼?可以入浴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3:59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7-1-24 03:59 PM 編輯

第九十四章:求診

  接下來的幾天,善桐倒是很老實,連善榆、四老爺都不曾出去定西亂逛,只是在家中安穩閑坐:在善桐,她本是女兒家,在這個大軍營裡四處走動,未免不便。到時候讓二老爺知道了,肯定又要落下埋怨。在善榆同四老爺,則是四老爺唯恐桂含春遣人來報信的時候,自己出去閒逛了誤事。天氣又冷,要是有誰受了風寒那也不好,因此雖然到了定西,但接連七八天,善桐看到的也就是井口大小的天空,連城牆的邊邊都沒有沾上。

  她這一次出來倉促,肯定是沒帶書本隨身,桂太太又是個將門淑媛,雖然也不是不認字,但顯然對讀書寫字沒有太大的興趣,屋內除了兵器,竟是一無所有,善桐得了閑就和丫頭們聊天,她多了個心眼,也不多問桂家的事,免得又被婢女們打趣,只是圍繞著前線軍情打轉,幾天下來這才知道,都說定西是最前線,其實定西本身府城根本也還距離前線有一段路了,真正的大本營還要在臨洮何家山一帶,那一處才是兩軍交戰的鋒線所在,現在已經堅壁清野,除了軍士之外,沒有任何民夫商戶入住。像定西這樣始終還有商家經營、邊民繁衍的城市,之所以成為北地軍事的重心之一,主要還是因為邊軍輪流換防回來整頓,會在定西一帶落腳。

  「老帥去年一年,倒有七八個月在何家山呆著。」那服侍善桐入浴的婢女忍冬是最嘴快的,一邊蹲在廚房邊上削蘿蔔,一邊就和善桐嘮嗑起來,「何家山那邊還好是有洮河,要不然連水都喝不上。不過那邊也亂,打得很厲害,幾年前剛開始打的時候,北戎那群韃靼還妄想攻下何家山長驅直入,把整個陝西都打下來。現在是我們出去掃蕩他們……不過聽老爺身邊的親兵說,韃靼主力還在,這一時半會的怕是也打不出什麼結果來,老爺著急得很。幾次都跑到武威去找許家公爺商量,現在是許公爺過來了,只盼著阿彌陀佛,能儘快打一場大勝仗就最好了。」

  底下人陷於身份,見事只能見到眼前三分,這些事聽在善桐耳朵裡,就多了幾分別的意味:西北糧草供應跟上了,兩位將帥再沒有了延誤戰情的藉口,而後方肯定是盼望著一場大勝的,皇長子可還虎視眈眈地在一邊等著呢。為了打通西北糧道,東宮黨肯定沒有少做工夫……也難怪兩位老帥都這樣著急了,這小半年來雖然也說得上是捷報頻傳,但韃靼的實力還是沒有受到根本損傷……

  「也是將門虎子。」忍冬年紀畢竟也不大,說起少將軍們的事,最是眉飛色舞,「家裡幾個少爺就不說了,許家打從大少爺算起——真是個小諸葛!三少爺、四少爺,也是兩員萬人敵的虎將。都說世子六少爺是個嫡子,難免嬌貴了些,不想作戰起來也是勇猛得不得了,左手刀法赫赫有名,手裡已經留下了十多條韃靼人的頭顱了。還有衛家的麒山少爺,也是我們太太看著長大的——」

  如數家珍地說了七八個將二代,卻怎麼都不提桂家,話說到一半,又停下來笑眯眯地看著善桐。

  以善桐現在的城府,又哪裡不明白她是在逗著自己問桂家的事?只是這忍冬聽口齒,和桂太太也是極熟稔的,她度桂太太心思,這應當是她放在定西服侍桂老爺的心腹。只是因為桂老爺住在軍營裡,她不便進出,這才在小院內棲身。善桐雖然也好奇桂家幾個少爺的軍功,但卻決計不想給桂太太留下『私下打聽少爺私事』的印象,因此只笑道,「也不知道現在桂世伯人在何家山還是在定西呢,就怕小神醫都不進定西的城門了,直接就去何家山……」

  忍冬倒沒有介意善桐的話頭,她很是有幾分感慨,「孝女也見得多了,像您這樣又能幹又大膽的小姑娘,敢陪著哥哥千里求醫來的,真還是第一個。小神醫其實也在這院子裡住過呢,是個好人,您就放心吧,他不喜歡的是自我作踐,作踐了一身富貴病的上等人。可您和您哥哥這樣的實心人,小神醫是決不會回絕的!」

  善桐禁不住露出一個笑來,她把頭擱在膝蓋上,又抬起眼望著天,輕聲道,「借您的吉言吧!」

  頓了頓,又忍不住將心事露出了一點,「其實一面是等得心急,一面也是怕……」

  話說到一半,只聽得吱呀一響,楊四爺開門進來,身後還跟了桂含春、桂含芳,並一個善桐並未見過的青年,見到善桐蹲坐在門檻上,楊四爺忙就對那青年道,「侄女兒無狀,得罪世侄了——」

  善桐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這一位也一定是桂家的子弟兵,因見三人盔甲上都滿是塵土血跡,便不言聲起身站到一邊,只是福了福身,便算是招呼過了。倒是忍冬早就堆滿了笑迎上前去,利索地接過了桂含春手中的頭盔,笑道,「三位少爺是過來洗澡的吧?這就去燒暖房預備熱水!」一邊說,一邊又沖善桐微微一點頭,便轉身出了屋子。

  聽了忍冬這樣說話,善桐哪裡猜不出來,眼前這位眉宇和桂含春、桂含芳頗多相似之處的青年,便是桂家長子桂含欣了。只是因為這三個人是過來洗澡的,多少有些不便相見,她正要回避出去時,含芳倒是叫住了她,笑嘻嘻地道,「三世妹,一年多沒見,見了也不招呼一聲!」

  他和衛麒山這對難兄難弟,倒是頗多相似之處,兩人眉宇間都有一股天然的煞氣,只是衛麒山因為眉清目秀,天然有一股江南文士貴公子的病弱態度,這股煞氣就顯得陰狠。桂含芳卻是一臉滿不在乎的紈絝樣子,這煞氣中還混合了霸道。此時盔甲上又有一片暗紅血漬,一般大家小姐,看了總要大皺其眉,桂含芳一邊說,一邊還有意晃到陽光底下,唯恐善桐看不清楚——這邊桂含春已經蹙起眉頭,溫言道,「含芳,一身塵土,又是長輩面前,你仔細失儀——」

  楊四爺就只好呵呵地笑,張開口要說什麼,又說不上來,善桐望了他一眼,在心底歎了口氣:四叔平時場面上的應酬倒還不至於這樣,此時情況特殊,這幾個桂家少年雖然和他差了輩,但身份尊卑是顯而易見的,自己一家又有求于桂家,應對之間,難免就現出局促來了……

  「桂三哥好。」她乾脆俐落地回了桂含芳一句,又看了他一眼,想到桂含芳和桂含沁其實是一樣的年紀,如今他都混上陣去了,將來只要大秦能勝,論功行賞,軍功少不了他的。可含沁卻只能辦些運送糧草、巡邏後方的瑣事,心中倒是一陣為含沁不平,便略帶了詫異地道,「咦,如今桂三哥一身的武藝,竟是已經用來殺敵了?真好得很。」

  這句話暗藏鋒銳,敲打的就是桂含芳和衛麒山一道四處惹事的往事,桂含芳倒被她說得很下不來台,一陣訕訕然。楊四爺還沒回過味來,那邊桂含春眉眼已經彎了起來,就連桂家大少爺都多看了善桐一眼,笑道,「楊三姑娘好銳利的詞鋒!」

  一開口,就是嘎嘣脆的西北土腔——或者因為桂含芳是麼子,得到母親的格外嬌養,或者是因為天生做派不同,桂家的這兩個大些的兒子,都是樸素剛健,什麼煞氣外露,那是沒有的事,不知道的人,簡直要當他們是尋常的兵卒了。桂含春為人要溫和一些,還要照顧善桐是個女娃,說話時難免軟了幾分,桂含欣竟要比他更爽快十倍,也不管善桐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方便不方便和他直接對話,一邊在堂前坐下,一邊就道,「本來是不該冒昧過來打擾的,不過定西軍營裡要洗澡不大方便,方才衝殺一路,身上又粘了不少血跡塵土!我沒過門的娘子又要來看我,只得貿然登門了。四老爺、三姑娘,得罪勿怪!」

  哪有這樣大剌剌地就把自己上門的委曲端到臺面上來的……四老爺連聲說,「不要緊,這本來就是桂家的地方。」那邊善桐已經忍不住瞅了桂含春一眼,眼色裡不禁帶了幾分詢問,桂含春含笑點了點頭,又輕聲對桂含欣道,「大哥,三妞是京城來的,和咱們西北做派還不大一樣,你仔細嚇著她了。」

  桂含欣滿不在意,掃了弟弟一眼,「也不是我嘴上沒把門兒的,知道慕容氏要來,心裡就歡喜得逢人就說。她要過來,自然是安排到這裡住下最穩妥,人又不懂事,少不得要三姑娘多照顧,這不是就勢就挑明瞭說?也省得不知道怎麼開口!」

  非但是挑破了桂含春的擔憂,那位慕容姑娘人還沒到呢,就已經當著別人的面說自己未婚妻『人又不懂事』……善桐簡直都有幾分哭笑不得,她總算明白桂太太為什麼許他娶慕容家的姑娘了:這個性子要撐起桂家的將來,著實是懸了一點兒。

  含春、含芳兄弟面上也都帶了幾絲無奈,桂含春才道,「就是這樣,也等洗過一身塵埃,再緩著開口吧——」那邊院門一響,一個做長隨打扮的小廝兒疾步進了院子,直入堂屋,桂含春霍地一聲就站起身來,急道,「是子殷兄有了消息?」

  他雖然不是楊家人,但面上的焦急與關切真不像是作假,善桐看在眼底,心中先是一暖,緊接著又醒悟過來,頓時多了幾分著急,望著那小廝兒等著下文。那小廝喘了半日的氣,斷斷續續地道,「是、是進了定西!不過在城門處,問得大帥在何家山,連城門都沒進就直接撥馬出去了……要攔都沒有攔住!」

  桂含春眉頭一皺,掃了兄弟們一眼,斷然道,「四世叔快備馬,咱們今晚必須追到何家山去,不然到了何家山,恐怕子殷兄行蹤又更飄忽了,見過父親會不會私自出關,真是難說的事!」

  善桐也顧不得再好奇那慕容氏的姑娘了,說了一聲「我去找大哥」,便回身奔出了屋子,在跨院裡找到榆哥時,他還蹲在地上,手裡拿了個算盤,面前又擺了個沙盤,喃喃地不知在算什麼,善桐來不及一聲,先草草拾掇出了一個包袱,又自己去換了男兒們的衣服,那邊忍冬也幫著手收拾了行裝,馬牽到院子裡等著,善桐翻身上馬時,桂含芳又和桂含春一道出來,桂含春口中道,「你留在這看住大哥……別跟著我了。」

  桂含芳掃了善桐一眼,有意就放大了聲音,「十二個時辰沒睡——」

  話音沒落,桂含春面色一板,通身溫和氣質頓時一變,一股濃烈得幾乎有若實質,一望即知是在血海中磨練而出的煞氣自然而然噴薄而出,桂含芳頓時為他所懾,不敢說話。善桐心中卻已經難受起來,怯生生地叫了一聲「桂二哥」,咬著唇又說不下去了。

  此時楊四爺已經帶了善榆從裡邊院子出來,桂含春也不多說,沖善桐點了點頭,道了聲,「別怕,我心中有數。」又瞪了含芳一眼,冷聲道,「聽話,再頂嘴,你自己知道厲害。進去看著老大,別讓他又闖禍,事情辦差了,自己找我領罰。」

  當著桂太太的面,都是一臉吊兒郎當的含芳,此時卻和榆哥見了二老爺一樣老實,他束手侍立,低沉地應了一聲,乘著桂含春不注意的時候,才抬起頭來狠狠地剜了善桐一眼。善桐心裡愧疚得很,轉開頭不敢看他,過了一會,等人馬到齊,便隨著桂含春一道出了院子,一路放馬狂奔。

  從定西府城到何家山,其實也就是小半天的路,要不然桂家三位少爺也不能說回就回,一行人心急著要趕上權仲白,一路連馬力都不曾珍惜,縱馬狂奔之下,不到兩個時辰就進了何家山,遠遠的就只看見連天的土黃色帳篷井然有序,順著蒼白原木紮成的柵欄,或是做了一字,或是做了井字,處處可見服飾各異的兵士來回走動,隱隱還能聽見震天的軍號聲。雖說整個西北都受到戰火波及,但其實到了此時,善桐才算是真的見識到了前線的景象。

  若是在平時,她自然是恨不得多看幾眼,此時卻是心急如焚,雖然在心中不斷自我安慰:到了何家山還怕他跑了?但又真怕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神醫又再銷聲匿跡。立在馬上看著桂含春跳下馬來,和幾個兵士對答了幾句,見他對自己點了點頭,心下大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脊背細細的冷汗。

  有桂含春在前,眾人自然是一路暢行無阻,在他的帶領下很快近了一頂中軍大帳,善桐因更熟悉鐵衛一些,見這中軍大帳附近來往巡邏的兵士,雖然也是一臉身經百戰的兇悍樣子,但面目間多少帶了幾分淳樸,服飾也有不同,便知道這應當是桂元帥的親衛了。果然到得大帳前頭,桂含春翻身下馬,並不進去,而是貼著帳篷聽了一刻,面上便多了幾許釋然,又給善桐打了眼色,一行人均下馬來在帳外靜候。

  也不知過了多久,善桐只覺得雙腳都凍得漸漸麻木時,帳簾一掀,一個二十出頭,風神如玉,簡直望之不似俗世中人的翩翩貴公子一貓腰就鑽了出來,他身著一襲白狐氅衣,一邊走,一邊掃了眾人一眼,桂含春忙迎上去笑道,「子殷兄!」

  善桐這才知道,這就是累得他們一家三人輾轉三地,千里求醫,威名赫赫的小神醫權仲白了。她幾乎是屏著呼吸,望住了權仲白都不敢動彈,心下來來回回只想著一句話:原來清朗峻立、通脫華美這八個字,天底下居然還有人可以集於一身!

  下一刻,她這片刻的驚豔,又立時被權仲白簡簡單單的七個字給打破了。

  「現在沒心思扶脈。」權仲白麵上帶了一絲歉然的微笑,他又掃了眾人一眼,雖然竟無一語鄙薄,但不知怎地,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尊貴清高,居然幾乎深深地烙在了善桐心裡。

  她一下緊蹙起眉頭,就要說話時,權仲白已經舉步向前,竟是連一點遊說的機會都沒留出來。她正欲追上權仲白,可還沒提步,這貴公子的腳步又是一頓,他往回退了一步,目注善榆,輕聲道,「小兄弟,你抬起頭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4:00 PM


第九十五章:有病


  善桐的心一下就抽緊了,一則以喜:沒有絲毫努力,這位神醫竟已經對榆哥發生興趣;一則以憂:難道榆哥真的病重到了這個地步,權神醫一眼就已經看了出來?

  心下也不是沒有驚疑——其實究竟權仲白是連一眼都沒有看榆哥的,就僅僅是經過而已,就是這樣都能察覺得出不對?

  要不是有桂含春站在一邊,衛太太又再三渲染他的醫術,善桐真要懷疑,這個年輕俊朗得過分的少年神醫,是個江湖騙子了……

  她掃了榆哥一眼,見哥哥順從地抬起頭來,接受權仲白的審視,面上線條雖然甚是緊繃,但總算還是藏住了患得患失,顯示出了大家子弟應有的涵養,心中亦不由得一歎:將種天生,鼠虎不同。一樣的教育,只看桂家三兄弟的區別,就可知道能當大任者,非桂含春莫屬。而自己家中這三兄弟,楠哥是從根子上就見了懦弱愚鈍,榆哥、梧哥論心性,天生都是大氣沉穩、一片純善。如果哥哥能夠治好結巴遲緩的毛病,海闊天空,還不是任他去飛!

  權仲白清俊的面上一片沉吟,他仔細地端詳著榆哥,竟是有一炷香時分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又抽掉了一色白狐皮的手套,伸出那格外白皙纖長的手來,將兩根長指緩緩貼住了榆哥頸側,長長的睫毛抖了抖,竟是緩緩下沉,直至觸到了臉頰——竟是就這樣沉吟不語,閉目入定了起來。

  雖說軍營內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但中軍大帳外頭這一角竟是安靜到了十分,眾人也不顧天氣嚴寒,就這樣在雪地中幹站著等,過了一炷香時分,楊四爺動了動想要說話,都被善桐以眼神止住。他只得重重地吸一口氣,卻不想就是這樣一聲稍微濁重的呼吸聲,都似乎驚到了權仲白,他睫毛一抖,驀地就抬起眼來,目光如電,望住四老爺又沉吟了起來。

  善桐發覺他的眼神特別的亮,卻又和許鳳佳那充滿了進犯感同佔有欲,火一樣野心勃勃的亮不同。伴隨著他安詳閒適的態度,這一雙眼似乎是蘊了星辰的光,可以直望進人心底去,卻又溫柔得不至於傷到什麼。在這一刻,她明白為什麼眾人都是眾口一詞,讓她不必擔心小神醫的態度: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又怎麼可能鐵石心腸?只要是真心求診,想必他是一定不忍得拒之門外的。

  「咦——」眾人都不曾說話時,倒是權仲白自己開了口,輕輕地彈了彈舌頭,忽然又抽回手指來,伸手到四老爺跟前,也一樣伸手貼住頸側,四老爺倒是被他弄得心驚膽戰的,瞪大眼來,臉上寫滿了慌張,要不是善桐連使眼色,只怕就要纏住權仲白問這問那了。就是桂含春也不禁抬起眉頭,沖善桐投來了充滿疑慮的一瞥,善桐微微搖頭,用動作回答了他:四老爺平時身體康健,並無疾病纏身。

  這一回,權仲白的動作也很快,他好像踩在一朵雲上,只頃刻便抽出手來,又一下『滑』到了善桐跟前,手都伸到了善桐頸邊,又是一頓,他略帶驚異地相了善桐一眼,究竟還是示意善桐解開頸扣,一邊問,「你是那位小兄弟的姐妹?」

  大冬天的,善桐穿得嚴嚴實實,還戴了一頂壓到眉毛的瓦楞帽,他一眼就能認出她的身份,卻已經是很難讓眾人吃驚了。畢竟方才他從一群人中——幾乎是一瞥就已經認出病號的本領,就足以讓眾多所謂名醫相形見絀。善桐也不矯情,只是略做猶豫,就揭開了直扣到下巴上的大氅,權仲白將兩根格外頎長的手指輕輕壓在善桐臉頰下頭,又沉吟起來。

  善桐自從過了七八歲,還未曾和男丁這樣親近過,就算她爽快過人,一時也有些局促。眼神四處亂飄時,和桂含春對了一眼,見桂含春臉色端凝,眉宇間似乎有些說不出的陰霾,小姑娘自然而然聯想到了眼前的境況,心下一跳,又想到了幾次相處時他對自己的格外溫存。思緒就好像是一匹煩躁的野馬再難約束,一下就奔得遠了,可一旦想到去年他才從江南回來……

  權仲白忽然間抬起眼來望了她一眼,抽回手來,從懷中掏出一方手絹,一邊慢條斯理地擦手,一邊輕聲道,「小姑娘,你出身富貴,身體底子卻好得很,可惜這些年來思慮太多,究竟還是損傷了一點元氣。」

  此人說話做事,處處出人意料,似乎根本不把世俗規矩放在眼裡,一舉一動之間卻充斥了理所當然的意思,令人不知不覺就跟著他的節奏行事。善桐一聽自己元氣損傷,自然大為緊張,盯著權仲白等著他的下文,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那邊權仲白已經側過身子,和桂含春低低地說了幾句話,桂含春忙道,「有,有,已經吩咐人安排帳篷去了。」

  這是要到帳篷裡給榆哥做進一步的檢查了,善桐心下頓時一寬:最怕是沒有病,或者有了病還治不了,如今要詳細查看,希望就更大了幾分。她隨著權仲白走了幾步,又很想問他元氣損傷究竟該怎麼辦,可見他一面走一面沉吟,不時還打量榆哥兩眼,便又硬生生地把話吞進肚子裡,害怕打擾了權仲白的思緒。

  只是走了一刻不到,權仲白便帶眾人進了一間不大不小的帳篷,一掀簾子,眾人頓時覺得溫暖如春,善桐再一打量周圍,只見陳設雖然簡單,但都不是廉價貨色,帳內還擺了三副鋪蓋,又有一個大木桶放在帳篷中間的火爐上,便知道這是桂含春倉促間為自己三人所佈置的帳篷。她心下一暖,暗想:桂二哥一天一夜沒有睡了,考慮事情還這樣周到,連我愛潔都想到了……就不知道他是對誰都這樣好,還是……

  一進屋子,身上的大氅自然是穿不住的,眾人先紛紛寬了外衣,她一眼望過去,見在白狐皮大氅下頭,權仲白穿的居然是一身白布孝衣,雖說衣內顯然是穿了棉襖,但一身雪白,竟極是顯眼——善桐頓時又多了幾分小心:這是家裡有了喪事,還在孝期內。服得這樣嚴謹,恐怕是權神醫的父母輩有人沒了。

  桂含春顯然也吃了一驚,他站起身來,面上多了幾許戚容,「子殷兄——」

  想來昔年權仲白在定西居住時,自然經常為大帥問診,兩人的交情或許就是由此而起。權仲白掃了楊家諸人一眼,忽然歎了口氣。

  他給善桐的第一印象,就好像是魏晉人寫的一帖字,彷如《蘭亭集序》一般,處處奇峰突出、寫意風流,又有魏晉名士所特有的放蕩跳脫,夾雜著高門出身的貴氣,所凝聚而成的風度,真好似一硯水墨,風流四濺。可只是這一口氣歎出來,這如水墨一樣四濺的風流,所凝聚而成的便不再是一頁寫意的草書,竟像是一紙悼亡的家信,話雖不多,卻字字似血。

  「是拙荊達氏。」他似乎惜字如金,只是吐出了這五個字,便不肯多說。也絲毫不給桂含春回應的時間,又回過身去,乾淨利索地沖榆哥一揚下巴,「這裡熱,褪了上衣,你躺下來。」

  見四老爺給自己使眼色,善桐只好又回避出去,她又心系榆哥的病情,不肯走遠了,只是在帳外亂晃。只過了一會兒,又聽得那邊一陣喧嘩,似乎有一小隊人馬回了營地,不多時,一位少年將領馳馬經過,目光偶然和善桐相遇時,他訝異地嗯了一聲,竟撥轉馬頭,小跑到善桐帳篷外頭,才彎下腰居高臨下地問道,「小丫頭,你怎麼在這裡?」

  善桐卻是呆了一呆,才認出眼前這個膚做麥色,雖然滿面塵土血跡,但卻依然意氣風發,眼神亮得似能燒起來的少年將領,竟是前幾年和她有過幾次口角的許鳳佳。

  兩年不見,他的確長高長大,幾乎已經完全褪去稚氣,有了大人的樣子了。俊朗之餘,複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吸引,就好像一塊大大的磁石,女兒家的眼神到了他這裡,忍不住就要被吸得彎了幾彎。善桐是個女兒家,自然也不能例外,不過她心下有事,又惦記著哥哥,還為不少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煩難,只是看了幾眼,便發覺許鳳佳馬腹周圍掛了幾個血淋淋的肉球,一想到忍冬的那幾句話『許家的小公爺也不落後,左手刀法下,不知斬獲了多少韃靼頭顱』,知道那或許就是他這一戰的戰利品,即使是以善桐的膽色閱歷,一時也有幾分作嘔,忙偏回視線,望著地面道,「我是來陪哥哥看病的——」

  「噢,肯定是來找權子殷的吧?」許鳳佳心情似乎不錯,他望了帳內一眼,又撇了撇嘴,「你們消息倒靈通的,他要到定西來的事,我也才知道兩天呢。怎麼,被趕出來了?」

  善桐才要說話時,隱約聽得帳內傳來幾聲悶哼,她面上頓時一沉,許鳳佳高踞馬上卻沒有聽到,見了善桐的表情,反倒當了真,他頓了頓,倒是歎了口氣,低聲道,「雖說我看他也不大順眼,不過這你不能怪他,他最近心緒不佳,難免——」

  話才說到一半,善桐已經大感不妥,忙道,「沒有沒有,我是躲出來……」

  那邊馬蹄得得,又有個青年將領撥馬過來,問,「六弟,怎麼在這裡逗留?父親人已經到五裡外了,一道過去迎接吧?」

  這些天來接連不斷接觸的都是青年才俊、將門虎子,善桐都已經看得有些麻木了,即使私心裡也不得不承認,桂家幾兄弟論長相論貴氣,都無法同權仲白、許鳳佳等人相比,但她看著眼前這些驍勇善戰俊朗過人的少年,卻總不如看桂含春、桂含沁來得更安穩,只要一見就能安下心來。可就算如此,眼前這青年男子依然令她眼睛一亮:此子同許鳳佳雖然有幾分相似,但不論是身形、相貌還是做派,隱隱然竟還要再高出三分,其風采如何,可想而知了。或許是年紀居長,要比許鳳佳更多出了幾許從容慵懶,此時高踞馬上,不過是興味地瞥了善桐一眼,就讓小姑娘大有吃不消之感。原來許鳳佳就是有十分的過人之處,此時在他跟前,也要黯淡了三分。不期然竟是大有淪為陪襯之感,這個中變化,微妙處的確耐人尋思。

  「父親到得倒快!」許鳳佳倒是言行自若,似乎根本不介意自己的風采被哥哥蓋過,他笑著對善桐說了一句,「這是我三哥——你也是大姑娘,不給你介紹了,你是陪哪位哥哥求醫?」

  善桐囁嚅了大哥兩個字,才要附加榆哥的姓名時,許鳳佳已道,「我想也是他,權子殷這個人架子很大,這一次過來心思又急,也不知要被困在這裡多久,要是局面可以打開,沒准就是幾天的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你們找我就對了。我和他倒挺熟悉,沒准能為你說一兩句話。」

  他對善桐擠了擠眼睛,親熱地道,「就是看在四姨的份上,咱們也算是親戚嘛。讓你哥哥得閒了來尋我說話!」

  也不等善桐回話,便又同他三哥低聲說了幾句,兩人一道撥馬回頭,揚鞭驅馬小跑了開去。善桐在原地呆立了片刻,莫名其妙之餘,倒也覺得心下頗有幾分暖意:這個大少爺雖然看著紈絝,但這一次見面,行事卻更圓融了些,這一份人情不管落沒落到實處,至少是送到了善桐心底。

  不過,按理說這一次會戰,雖然平國公是主帥,但桂家卻是地頭蛇,兩邊倒一向是各自為政,雖然互相呼應,但卻很少見面。至少善桐還以為平國公許衡一向是在武威一帶駐守。

  這一次他人都到何家山來了,難道……

  善桐的思緒就蕩了開去,不知為什麼,她又想起了在道邊聽見的那一聲慘叫,或許是因為那是她一生人第一次遠遠地見證了一起兇殺掠奪,這聲音對她來說實在代表了太多情緒。同那位大那顏短兵相接,在宗房內提心吊膽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為他人操縱出一個結果,火銃就掛在腰間,心底做好隨時命喪的準備,只等著局面一壞,頓時吞槍自盡,維護名節……

  已經遠離了她有小半年之久的戰爭陰影,不知為何,就隨著許鳳佳的這一句話,又飄回了善桐心頭。

  她就悵然出神,直立得腿腳發木,才聽到了一聲溫和的呼喚。

  「三——三世妹。」不知為何,桂含春又換回了那略帶疏遠的禮貌稱呼,可面上的溫暖堅定卻沒有變,他就好像是一株西北常見的楊樹,雖比不上京城來的金玉瓊花更富貴顯眼,但只是一字一句,都恨不得擲地有聲的穩。「可以進去暖一暖了。」

  善桐回過神來,不知為何,竟目注桂含春微微一笑,其實笑中帶了什麼含義,自己都不甚了了,見桂含春一呆,她倒是一下又掛念起榆哥的病情來,便急匆匆地掀開簾子,又進了帳篷,果然見得榆哥已經穿上中衣,正一邊扣著釦子,一邊望著權仲白,滿面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問什麼,又怕打擾了醫者的沉思。

  權仲白的確也正在出神,桂含春小聲對善桐說了一句,「一路都沒說過一句話……」便不再做聲。

  眾人又靜等了片刻,權仲白才在一片略帶窒息的壓力中又睜開了眼,他乾淨俐落地對著榆哥道,「小兄弟,你幼時是不是發過一場高燒,高燒後漸漸思緒就有些遲滯,尤其是早起更是如此,並且說話結巴,不由自主——或者到了冬天,呼吸還有些不暢?」

  不世神醫,果然名不虛傳。非但榆哥瞪大雙眼,訥訥不能語,就連楊四爺並善桐都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權仲白卻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醫術有多神乎其技,他見榆哥拼命點頭,又略作沉吟,再試了試榆哥的脈,又撚起手邊一根銀針來輕輕一嗅,斷然道。「你這不是燒壞了腦子,小兄弟,你有病。」

  善桐一世人,真尚未有一次這樣高興,聽到『你有病』這三個字。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4:03 PM


第九十六章:血瘀

  「我為楊家人扶脈,也不是第一次了。」權仲白又頓了頓,忽然間風馬牛不相及,撿了一個很遠的話頭。「從前在江南的時候,也曾經為貴族的海東世叔並善久世弟,一併他們家的七世妹把過脈象。凡是楊家血脈,似乎都有一個特點,血行速度要比一般人更緩了幾分,尤其是七世妹,血行更慢,心裡一有事,經脈就有淤血,很難行開。方才我把了這位小兄弟,並——」

  桂含春忙說了幾人的姓名與血緣關係,權仲白略略一點頭,面上寫滿了專注,那自然而然形諸於外的尊貴疏離,與被壓抑得極好,只是隱隱露出一瞬的傷痛,已被近乎無窮無盡的耐心和溫和取代,他對楊四爺和善桐點了點頭,續道,「並這位善桐世妹、海武世叔的頸脈,感到楊家這一房也有一樣的徵兆,恐怕一村人都是從祖宗那裡繼承下來的特徵。就好似如今焦閣老一家手心的紅痣一樣,都是胎中帶就的,這也不能說是病根,不過也的確要比一般人容易有瘀症。善榆小兄弟你的呼吸之聲,就要比一般人遲滯得多了,一群人呼吸聲都急,你也急,可你吸一口氣還要用上力道,這就要比尋常人慢了一分。按理來說,你這樣的小夥子正是生機最旺盛的時候,呼吸聲理當又輕又快,或者是長而平緩。鼻聲這樣抖,唇色又暗紫,行為舉止見了遲滯,說話時也要想一想,但我看你對答還算得體,聽人說話也不至於不明白裡頭的意思……小兄弟,你這是血瘀之症啊。」

  他一連串醫理解釋下來,深入淺出,鞭辟入裡,眾人都聽住了,善桐禁不住就問了一句,「那又怎麼知道這是高燒導致的呢——」

  「這個倒簡單了,小兒發燒,燒得往往比成人猛烈得多。我看善榆兄弟也沒有什麼別的病症,血瘀恐怕還是因為高燒而起,隨口蒙了一句而已。」權仲白淺淺一笑,居然坦然揭開了自己的把戲。

  這個瀟灑寫意的貴公子大夫,做派的確是善桐生平僅見,一時間她竟無話回答,倒是楊四爺腦子難得好使,一下就抓住了問題的根本,「這個病,有得治嗎?」

  權仲白麵上難色才露,善桐心頭頓時咯噔一聲,就連桂含春也不禁惋惜道,「知道病因還不能治,這樣的事,在子殷兄身上還沒有過呢……」

  「也不是沒有。」權仲白麵上悲戚之色乍現又收,他淡淡地道,「病入膏肓,我也只能續命罷了。更有些人,你一步步看她走下去,就是想挽回也都有心無力……」

  他一下又振作起來,對滿面驚恐之色的善桐略帶安撫地笑了笑,又沉吟著道,「也不是說不能治,就是難……我看善榆兄弟諸多症狀,都和我手上另一個病人相當。方才試探了一下,四肢百骸幾個關鍵穴位,血都是鹹中帶苦,唯有太陽穴上刺出一點血跡,味道發甜,你的血瘀居然和他一樣,也都在腦中……」

  屋內眾人,頓時齊齊色變。

  很多病一向是確診最難,一旦肯定病因,很可能一個一般優秀的大夫就可以藥到病除。有的血瘀之症,直接針刺放血,再佐以幾貼藥材,簡直可以藥到病除。雖說善桐也不抱希望,認為哥哥可以這樣輕易便告治癒,但知道血瘀在頭,依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一下就理解了權仲白為什麼沉吟了這樣久,又隱隱面露難色。人無頭不活,榆哥的問題要是出在頭部,能否治癒,那還真是兩說的事了。

  再說,這樣的疑難雜症,也不是懷疑權仲白的醫心,只是他這一次過來,身上本來就帶了更重大的使命,雖然沒有明說,但善桐也隱隱猜得出來,他是為皇上尋藥來的……很多事必須要有個輕重緩急,她可不覺得榆哥的病情,能大得過紫禁城裡那一位九五至尊……

  榆哥第一次說話了,他的聲音甕聲甕氣,還帶了幾分倔強,「要是吃藥不能化開血瘀,難道神醫想的是放血嗎?」

  權仲白頓時動容,他掃了榆哥一眼,面上惋惜之色,一閃即逝,嘴唇動了動,又緊緊地抿了起來。

  善桐看在眼底,也是恍然大悟:吃藥要化得開,權仲白就不會吞吞吐吐,始終不肯說能治不能。要化不開那也簡單,就只能放血,可這又和四肢百骸不同,頭骨堅硬,要如何放血,她是想不出來,但這法子風險要比吃藥更高得多,那是肯定的事。

  雖說關心則亂,但榆哥能先于自己想到這一點,足見即使限於血瘀,思緒變緩,可天分依然放在這裡,哥哥不是不聰慧,只是反應太慢——

  善桐頓時振奮了幾分,初到貴地、乍見貴人的生澀漸漸褪去,她的思維活躍了起來,搶著就問,「若放血實在是太拿不准,能不能只治哥哥的結巴呢,還有、還有他一看到書本就要嘔吐,這毛病難道也是因為血瘀?」

  總歸病人家屬見了醫生,總是有無數問題要問的,難得權仲白亦十分認真,毫無不耐之色,聽了善桐的問話,又叫過榆哥來,細細地詢問了一番他的病困,未幾,帳外又有人來請桂含春過去,說是大帥有請。善桐想起來,忙告訴桂含春,「聽說是許家的老帥也過來了,我方才在帳子外頭看見許家的小公爺過去,還有他三哥,叫——」

  桂含春本來還看著權仲白的,聽到善桐這樣一說,倒轉過臉來,望著善桐微笑道,「你說的是許家雛鳳,許于升少將軍吧?這位乃是我們塞北的常勝將軍,都說他人品超脫,是不世出的人才,將來只怕『雛鳳清於老鳳聲』……」

  他未曾說下去,只是看著善桐笑,善桐很有幾分莫名其妙,看了楊四爺一眼,見四爺等人都還聽權仲白分析病情,便輕聲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該擔心的人,是許鳳佳才對吧。」

  她回答得驢頭不對馬嘴,不知如何,卻似乎正中桂含春的下懷,他的笑裡多了一絲真誠,又從容交待善桐,「我要過去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帳篷外有我的親兵把守,尋常人不會出來滋擾——」

  他又一拉善桐,帶她站到帳篷角落,壓低了聲音在善桐耳邊交代,「子殷兄的帳篷就在你左手邊數過去第三個,我看這病還有很大文章可做,你機靈些,不妨多下點工夫,只是這裡畢竟都是兵丁出入不便,還是要小心。」

  話說完便匆匆而去,善桐倒是覺得他最後這幾句話含義很深,琢磨片刻,似乎若有所悟,等再聽權仲白說話時,心裡倒多少有數了。

  果然,權仲白繞來繞去,就是不肯說一句准話,解釋了半天病理,虧他一口水沒喝,又要面對四老爺那幾乎是胡攪蠻纏的問題,還絲毫不露不耐。榆哥幾次想要說話,都被善桐用眼色止住,因為王氏出發之前曾經交待過他『遇事要聽叔叔和妹妹的話』,因此雖然一次比一次不服,但榆哥倒也還算聽話。說了半日,善桐見權仲白始終不肯吐口,便拉了拉四老爺,低聲道,「四叔,別再問啦,權先生遠道而來,才給大帥診治,又被我們煩了半天,也該讓他休息休息,來日方長,也不急於這一時嘛。」

  一邊說,一邊從小爐子上提了茶壺來,倒了一杯茶給權仲白喝,又請他,「帳子裡家什不多,權先生受罪,在床邊坐一會,也歇歇腿吧?」

  十二三歲的孩子,大富大貴之家長起來的,父親是實權糧道,伯父是一府之長,這個小姑娘非但能跑到軍營裡來,看她說話做事,楊家這三人竟還是隱隱以她為首,在驕兵悍將之間從容進退,行為舉止,幾乎沒有一點可以挑剔的地方,對兄長又是一心孝悌……

  權仲白不禁就多看了善桐幾眼,他忽然道,「奇怪,你們寶雞楊的女兒家,怎麼都這樣厲害?」

  不等善桐答話,就又站起身道,「我的確還有些事,今日出戰之後,少不得有些軍士們受傷,軍醫所人手未必足夠使用,還得過去看看。世叔要是有事找我,今晚到我帳篷裡來,再細細地談吧。」

  一面說,一面又不禁細看了榆哥一眼,他好看的眉峰微微緊皺,唇邊又再漏了一聲『真巧……』,這才倒背雙手,又沖善桐、善榆點一點頭,也不待眾人開口客套,便自己一披大氅,拎起藥箱徐徐出了屋子。好似一朵白雲,一眨眼就融入了茫茫雪地之中。

  這一番求醫,的確說得上是跌宕起伏,雖然順利地見到了權仲白,更是不費絲毫力氣,就得到了神醫診治,也不能說運氣不好——按權仲白這孤僻古怪的性子,能這樣盡心盡力地對待善榆,楊家人也實在是沒法做更多的要求了。但病因一旦揭露,竟不能藥到病除,看來要完全治癒還有風險。更可慮者,是連權仲白都不肯把話往開了說,只是一味的閃爍其詞。善桐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心下倒是越想越有些不妥帖: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只看權仲白的做派,此人說話幾乎不會考慮場合,恣情恣意,就是隨著自己的性子來。明知道自己是女孩子,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還要測頸脈,要不是言語和順有禮,簡直是將禮法棄之不顧的狂徒了。

  這樣一個口無遮攔的人,都不肯把治療的辦法說出來,到底有怎樣的內情,善桐是越想越心驚,鑽了半天的牛角尖,又度榆哥一眼,倒是有幾分醒悟:或許是不想當著榆哥的面說吧……

  因三人奔馳了一個早上,楊四爺有些疲倦,彼此回避著梳洗過了,他就倒在床上愁眉不展,「話也不說實,這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一邊就冥思苦想起來。

  善桐見善榆微微合攏了眼睛,靠在床邊似乎正在打盹,便打算點破權仲白可能的顧慮,卻又怕嚇著榆哥。思來想去,只好坐到榆哥身邊,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也聽到神醫的話了,其實就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咱們又不笨又不傻的,思緒緩慢一些就慢一些,搶什麼快。只要能治好結巴,緩緩地取個功名,舉人都夠了——」

  看見榆哥面上的表情,她住了嘴,一時間心頭又酸又苦,許久才憋出了一句,「哥,我……我……」

  榆哥沉默有頃,他呆呆地望著帳篷頂上,過了好半日,才結結巴巴地道,「是、是病就好,能治就行……再怎麼樣——」

  他沒往下說,但善桐已經感同身受,心痛得快哭出來。

  到了晚飯時分,帳外桂含春的親兵為三人送了一頓說不上豐盛,卻也很看得過去的晚飯,還有些肉乾佐餐,四老爺惦記著吃完了還要帶善榆去找權仲白,善桐心裡有了第二種考慮,就阻攔他道,「人家客氣,我們也不好貿然行事,明日裡等桂二哥有了空閒,再請他居中介紹一次,日後再自行過去尋找,才不算失禮。今兒個大家都累了,還是早些睡下為好。」

  其實連日來在馬上奔馳,楊四爺已經累得夠嗆,他又慣了聽別人的安排,雖然有些疑竇,但也未曾多說,吃完飯抹抹嘴巴,不多時就呼嚕聲震天睡了過去。善桐看在眼裡,還真覺得母親派她跟在榆哥身邊,不是無的放矢。她又若無其事,和榆哥說笑了幾句,陪他在沙盤上演練了幾個算式,畫了幾個圖,因內容艱深,榆哥說到這種事,思維又顛三倒四的,一會兒這,一會兒那,善桐一句話都聽不明白,過了沒多久,她就露出倦意,榆哥看見,便推說累了,兩個人一道和衣睡下,沒有多久,榆哥便也呼嚕起來,善桐留心去聽,果然覺得他的呼吸聲又重又不均勻,大有吃力之感。

  她又靜等了一會,這才翻身而起,躡手躡腳披了大氅,又輕輕地把楊四爺弄醒,沒等他說話,先捂住他的口,在他耳邊輕聲道,「四叔,是我,你且別出聲。」

  楊四爺先迷糊了一陣,後來也會過意來了,和善桐一道輕輕地出了帳篷。榆哥呼聲猶自均勻得很,並未醒來,善桐放下簾子,才低聲向四老爺解釋,「神醫不肯多說,恐怕還是擔心嚇著了榆哥……我們這一次就不帶榆哥,偷偷過去,聽聽這病到底要怎樣治才好。」

  她又歉然對兩個守賬親兵一笑,道,「還請一位大哥陪我們過去權神醫的帳篷。」

  如今天色晚了,兵營裡安歇得早,大家吃過晚飯,不當班的兵士們,又不能吃酒,也不能賭博,自然只好睡下,巷陌之間已經幾乎空無一人,只有一弦月牙掛在天邊,再晚一會,恐怕巡邏的兵士就要出來了,雖然距離不遠,但善桐倒寧願做得穩妥些。

  那兩個親兵都是桂含春的親衛,一路上一起過來,桂含春對善桐如何都是看在眼裡的,自然對她多了十二萬分的客氣,都連聲道,「您太客氣。」便出了一人,陪善桐兩人搬開柵欄,走到小道上,往權仲白居住的那頂帳篷走過去,一邊走還一邊道,「其實這裡都是給客人住的,禁衛不嚴……」

  一面說,一面遠遠地就又見一人袖著手,牽著一匹馬過來,善桐眼力好,咦了一聲,正說,「這不是沁表哥嗎?」就見又一群將士從左邊轉了過來,同含沁交接上了,才說幾句話,就把他圍在了當中,不知要做什麼。

  怎麼說都是老帥的侄子,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難道是個人就可以隨意欺淩?這就晚了幾天罷了,為什麼不和桂含春一道走,現在過來做什麼?

  雖說腦中一下又掠過了許多疑問,但善桐的心還是繃緊了,她握住楊四爺的肩膀,踮起腳尖來往裡張望了片刻,略帶擔憂地道,「這是在幹嘛……」一邊說,一邊去看那親兵,見親兵猶自未曾會意,便急得跺了跺腳,拉了他一把,「咱們還不快過去看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4:04 PM


第九十七章:親密

  那親兵尚未來得及阻攔,連四老爺都只說了一聲,「三妞,別那樣魯莽。」善桐就已經乘著夜色溜了出去,她一心記掛著含沁恐怕要受人欺負,在營帳間貓著腰穿行了一段,近了前才聽到一陣縱情的笑聲,緊接著便有人道,「死小子,才三個月不見,你又長高了?長得更像你爹!這次回來見他了沒有?」

  此人聲調粗豪,一聽就知道是行伍中人,並且語氣親熱,善桐不禁呆了一呆,便又聽人七嘴八舌地道,「越來越出息了,上回我婆娘到西安去走親戚,恰好西安城裡都沒糧食了!正想去將軍府開開口,也不知道這小子哪裡來的消息,送了一袋子上好的粳米上門,倒把她感動得眼淚汪汪,回來滿口念好——臭小子,也不枉叔伯們疼你一場!」

  又有人道,「恐怕不是看著你婆娘的份,是看在你大女兒的份上吧!」

  眾人頓時又是一陣大笑,善桐呆在當地,卻是難得地愣住了——這幾句話裡蘊含的信息量,實在是太大了。

  「別瞎開玩笑!」先頭說話那人趕著啐了一口,「說看我大女兒,倒不如說看我剛出生小外孫女的面子。哎,四小子,你不是還沒說親嗎?要不伯伯我就托個大,和你定個娃娃親?十六年後成親是正好——」

  「我說耿伯伯,這話您敢當著老帥的面說出來不能?」含沁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來,越發激起了一陣大笑,『耿伯伯』訕訕然地道,「死小子,越發精了!一句話的虧都不肯吃!」

  善桐這才鬆了一口氣,終於肯定這幾個做將領打扮的中年人,倒的確不是為了為難含沁,乃是發自內心地將他視作了子侄輩同他玩笑。此時正好桂含春的親兵也趕了上來,她不想打擾含沁,耽誤他和長輩們寒暄,便沖那親兵擺了擺手,低聲道,「沒事兒,是我瞎擔心,我表哥沒有事,咱們還是走吧。」

  正說話時,那邊幾人也正問含沁,「今兒到這裡來做什麼?是來開會的?我們也正過去呢,你兄弟都到了,你多久沒見含芳了?他前幾天還掛著你!一道過去吧——」

  看來這一次平國公特地從武威過來,的確是在醞釀著一件大事,非但自家子弟到齊了,連麾下慣用的心腹們也都要齊聚。善桐想到桂含春剛才一出去就再沒有消息,也知道他此時應當在帳內聽用。她不禁放慢了腳步,回頭望去時,正好人群散開,含沁抬起頭來,正巧和她目光相會。她便微微點頭一笑,含沁一愣,也若無其事地和她打了個招呼,才道,「我是趕巧來的,糧路上出了一點岔子。倒不是趕這次會,大叔們先過去吧,我先找個帳篷休息了,明早再去見大帥。」

  當著這群叔伯的面,他的過繼似乎已經被遺忘了,非獨這群漢子一口一個四小子,就是含沁自己,也不叫桂元帥叔父,只是含糊以大帥帶過。善桐不禁若有所思,又扭過頭去趕上了楊四爺:看來,軍人畢竟要粗豪一些,雖然有個過繼的名頭,但他們卻是只認血緣,含沁出身老九房,那就是他們的『四公子』……

  軍中阡陌分明,桂含春雖然已經儘量把楊家人和權仲白的住處安排得近一些,但一個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據說是獨力回天,將皇上從生死線上一力拉回的神醫,就連桂元帥的病都要賴他來開方子,一個是輾轉依親求醫,說白了就是蹭情面過來添亂的官眷。兩邊的住處自然有雲泥之別,權仲白一個人就占了三頂帳篷,儼然自成一個小小的院子,善桐借著月色,甚至還能看到柵欄角落裡堆疊的幾個花盆,顯然去歲在此處居住時,權仲白尚且還有精神蒔花弄草——在兵營這樣滿是陽剛之氣的地方,他一個大男人竟侍弄起花草來,也實在是夠別出心裁的了。

  不過,桂含春在人力上倒不曾虧待了楊家人,就是權仲白這個規格的貴客,帳外也就是兩個衛士站崗罷了,有桂二少爺身邊的親兵開路,兩個衛士略經通報,楊四爺便帶著善桐掀簾子進了帳篷,一邊走,一邊從嘴縫裡給善桐漏話,「三妞妞,你知道四叔不大會說話,你可得提點著些。四叔拿不了主意,你來拿。」

  楊四爺最大的好處,就是一向都很知道自己的能力,簡而言之,無非本分二字。善桐心中雖然也是惴惴,但既然楊四爺都已經虛了,她自然不會把不安表現出來,只得作出成竹在胸的樣子,繃住了點頭道,「四叔放心吧,咱們隨機應變,最要緊是問清楚該怎麼治。」

  這帳篷內雖不說溫暖如春,但也要比外間暖和不少,兩人寬了外衣,枯坐了一會,便等來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書童,請兩人「進外賬說話」。

  一面說,一面將楊四爺並善桐讓進了內賬,內帳陳設卻十分簡樸,只有一個書櫃並一鋪床罷了,櫃面上似乎還鋪了一幅畫,只展開了半面,隱約繪有一個女子,善桐也不敢多看,就和那書童一起又掀簾子出去,進了獨立在兩頂帳篷後頭的第三頂帳篷。

  才一掀簾子,一股血腥氣味頓時沖鼻而來,楊四爺一個沒有忍住,捂住嘴喉頭上下動個不停,他比善桐要高,不只看到了什麼,連侄女兒也顧不得了,忙又返身出去,只聽得一連串倉皇淩亂的腳步聲後,便是一聲接一聲的嘔吐之音。其實就是善桐也大有欲嘔的衝動,只是想到榆哥,終究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她非但沒有出去,反而進了帳內,只是不禁又搓了搓手,輕嚷道,「哎呀,好冷。」

  權仲白依然穿著那一身雪白的喪服,就連髮髻都用白布纏起,身上還罩了一件黑狐皮的大氅,饒是如此,在這沒生火的帳篷裡,他的手也被凍得泛了紅,這個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在這一刻形象怪異,似乎一下和人間親近了許多,只是一開口時,那飄然欲仙的氣質,終究是揮之不去。他略帶訝異地掃了善桐一眼,竟露出一抹笑來,略帶嚴峻的面容一下化開,帶上了柔軟。

  「小姑娘,你膽子不小啊。」權仲白就讓了開來,露出了身後的一樣物事,笑道,「看到我面前這東西,你還不跑?」

  的確,讓楊四爺一見就忍耐不住的,便是眼前這一具已經凍得青中帶紫,卻是兩肋大開,兩扇皮肉好似死豬一般掀出來,連頭髮都被剃光的——善桐又看了一眼,這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韃靼人屍體。

  她雖然先後被許鳳佳、鬼王叔等人下此考語,但善桐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大膽的人,就是此時,其實她也不是不怕,只是念及榆哥,心急又壓過了害怕罷了,她壯著膽子踮起腳來,往胸腔裡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紅紅大大如豬心一樣的東西,便又嚇得一縮頭,站在帳子邊緣也不敢往裡走,搓了搓手,又轉開了眼神,粘著權仲白直看——她恐怕看到別處,自己也要嚇得奪門而出——一邊盡力鎮定地道,「我想跑來著,就是凍得僵了,跑不動。」

  權仲白終於被她逗得噗嗤一聲,解頤一笑。

  這一笑好似春風拂面,頓時就笑出了一個溫和而跳脫的他,若說他原本是一副險峻的水墨山水,於風流之外,尚有無數激流在水面下湍急,而這一笑,卻是把漠北笑成了江南的鳥語花香。似乎有一個更年輕、更不經世事、不食人間煙火,也更快樂一些的他,正透過眼前這略帶冷淡、心事重重的年輕醫者的眼睛在笑,即使善桐見慣場面,也不禁為這一笑所傾倒,一時間張口結舌,竟是訥訥而不能語。

  權仲白笑意未收,一邊已經說,「小姑娘,你雖然也許及不上你族姐的玲瓏剔透,看著很有些傻大膽的樣子,但我倒是更喜歡你的性子。」

  這說的是楊棋吧……以自己的進退言談,雖然不說處處無可挑剔,但一個得體大方、幹練老成的考語,善桐以為還是逃不掉的,沒想到落在權仲白眼中,尚且還要輸楊棋一段。善桐一下就想到了離村前聽到的風言風語——據說小四房的大太太年前派人回來上族譜的時候,是把他們那一房唯一的男丁,帶同他雙生姐姐一道,都寫進了自己名下……如此一來,小四房嫡出的兒女,就有四個了。

  那可是秦帝師的嫡女,身驕肉貴不說,善桐在京裡都看得到纖秀坊的熱鬧。有時候別的貴太太和母親算起來,單單是纖秀坊,小四房大太太一年的入息就是十幾萬兩跑不掉的。更別說隨著小四房大爺步步高升,纖秀坊的生意當然也就越做越大……能分得這一份嫁妝,就算是最少一份。恐怕楊棋一個人的身家,都比得上小五房整整一支了。更別說嫡女身份,又是庶女出身,說起來和桂家老九房的家世也不是不配。原本她還以為桂二哥去江南,是相他們的五姑娘,只是五姑娘出身高,以小四房的威勢,人家未必看得上他。沒想到楊棋搖身一變,竟變作了嫡女身份——連權神醫口口聲聲,都說自己及不上她的玲瓏剔透……

  善桐就算是個聖人,心下也要有幾分不高興了,更何況她也就是個尋常小姑娘,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滿心的不高興,只是顧慮著都是同族姐妹,她沒有發作,只是輕快地道,「這是自然的,她是總督府的小姐,我一個四品人家的女兒,怎麼好和善衡妹妹比呢。」

  ——雖然場面話是說到了,但還是不禁帶出了幾分酸味。

  權仲白哈哈一笑,一邊從那屍體邊上的託盤裡拈出了一把做亮銀色的小刀子,一邊低頭在那屍體上割割弄弄,一邊又笑道,「你當我對你是明褒暗貶?我可是真心誇你。小姑娘,你雖然聰明伶俐,但還是這年紀小姑娘該有的樣子,不論喜怒哀樂,面上都留有痕跡,話裡也還帶了影子。似你這樣的聰明,那總還是常人的聰明。不論是喜歡你還是討厭你的人,都還把你當人看。你雖然也有煩難,但總算還活得像個人,身邊也永遠都不會缺少朋友。」

  他頓了頓,不知想起了什麼,聲調竟一點點又溫柔了起來。「我這幾年也不知見過多少你這樣可愛的小姑娘,被高門大戶逼得漸漸沒了人味。個中翹楚,還數你的七族妹,她雖然玲瓏剔透,萬無一失,但卻也的確已經不像是個人,反倒像個妖怪了。看似事事如意,但不知要比你孤獨多少,私底下的酸苦……」

  善桐神色一動,一時間又想往下聽,又想岔開話題:畢竟背後議論人家隱私,始終有失厚道。但權仲白已經自己住口,只是沖善桐一笑,竟又回身出了帳篷,善桐怕得追在他身後直接又進了內帳,見權仲白從衣箱裡尋出一件棉襖來遞給她,才發覺自己已經凍得渾身都木了,忙要接過衣裳披上時,竟聯手肘都不聽使喚,權仲白看她連衣服都拿不住,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索性奪回衣服,披到善桐身上,道,「伸直手。」

  善桐唰地一下就紅透了臉,才要說話,權仲白又搶著說了一句,「放心,你今年連十三歲都不到,癸水還沒來吧?就是個小妞妞,我大你八歲,都差了輩了!」

  話可也不是這樣說……不過善桐也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便索性也做得大方一些,一邊伸手讓他幫自己穿衣,一邊便問權仲白,「您讓我們這時候過來找您,是不是因為……我哥哥的病,得和那人一樣,開——開——開了身子才治得好?」

  她的結巴,似乎又更取悅了權仲白,這個充滿了西北風情,又大膽又嬌憨的小姑娘,似乎觸到了他心裡哪一個格外柔軟的點,使得他倒是越來越有了人味,越來越不那樣出塵,他嗯了一聲,一邊為善桐套穿另一邊袖子,一邊道。

  「你這一下受了寒氣,等會我給你手上紮一針,你記得提醒我。——小姑娘你悟性的確不差,你哥哥的病,我看用藥是很難根治,他年紀不大,一輩子這樣終究也不是辦法。不過,動刀子也有一定風險……」

  善桐一下就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她多少明白了權仲白的意思:恐怕就是想讓她親眼看看,動刀子該怎麼動,所以才特地尋了一具韃靼人的屍體過來。當著榆哥的面又含糊其辭,不肯多說……

  尚未想明白該不該答應,正是心亂如麻的時候,只聽得帳外腳步聲響,桂含沁和桂含春兄弟一邊說話,一邊就進了內帳。正是恰好撞見了權仲白為善桐穿衣一幕。

  八目相對,四個人竟全都愣住,一時間是誰都沒能說得出話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4:07 PM


第九十八章:哭笑

  「三妮,你怎麼凍得嘴唇都發紫了!」卻還是桂含沁嚷了一嗓子,才打破了室內多少有些尷尬的氣氛,權仲白將襖子套上善桐手肘,善桐忙抽掉手套,自己繫上了衣釦,沖桂含春、含沁兩兄弟點了點頭,略帶好奇地道,「怎麼這麼快就開完會了呀?」

  桂含春也不過是微微一怔,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望了含沁一眼,道,「今天就是拜見許國公罷了,其餘的事,還輪不到我們這樣的品階來聽。」

  善桐嗯了一聲,才要問他是否離去後都沒有休息,權仲白已經又翻出了兩件大襖來,遞給桂家兄弟,道,「既然來了,就都一起看看吧,外頭沒有生火,都罩著,免得病了還要我出力針灸。」

  同善桐說話時,他尚且還客客氣氣的,和桂家兩兄弟搭腔,真是盡顯隨意,顯見得彼此之間十分熟稔,交情已經到了熟不拘禮的程度。桂含沁摸了摸鼻子,又看了桂含春一眼,一邊披衣一邊就問善桐,「你剛才出去沒穿大氅?凍病了可怎麼好,都說你懂事,沒想到居然這樣不會照顧自己!」

  就是桂含春面上都有些關切之色,善桐也不知為什麼,心裡一下就安穩了下來,她忽然想起,忙頓足道,「哎呀,我四叔也把斗篷落在帳篷裡了,他還在外面吐呢,這一下可不又要凍壞了。」

  於是含沁又張羅著去里間帶了斗篷出來,善桐出去找到楊四爺,見楊四爺連酸水都反出來了,只得讓他披了斗篷,在背風處站著緩緩,又道,「四叔,現在沁表哥來了,有他陪著我也是一樣,一會你進裡賬休息吧,過來也是受罪。」

  楊四爺面色蒼白,氣喘吁吁地應了一聲是,一邊穿衣,一邊又抓住善桐的手,壓低了聲音,推心置腹地道,「三妞,你可要穩住,要是神醫想給榆哥開胸、開頭……咱們決不能答應!這是要出人命的!榆哥笨一點就笨一點,家裡也不是養不起一個閒人,可要孩子出事,你爹可就斷了嫡子傳承了。這裡面的輕重,你要拿捏清楚!」

  四老爺成日裡庸庸碌碌,最簡單的一件事交給他辦,有時候老太太、王氏都不敢放心,如今都說得出這一番話來,善桐自己又如何不知道輕重?只是想到榆哥面上的表情,她到底還是低聲道,「還是看看權神醫的意思吧,也許、也許……」

  四老爺歎了口氣,按了按善桐的肩膀,還要再說什麼時,那間被充做停屍房的帳篷裡又傳來了一陣淡淡的腥味,他面色又是一變,慌忙擺了擺手,道,「你先進去吧,別讓神醫久等了,反而誤事!」

  善桐心下自然也不是沒有害怕,其實想到那胸腔大開,兩扇皮肉耷拉下來的屍體,她多少也從心底發起冷來。躊躇片刻,一咬牙還是掀簾子進了帳篷。只見權仲白手裡已經拿了一把小刀,正挑起一片黃黃的物事給桂家兄弟看,口中道,「這東西能熬得出油來的,要是看過殺豬就知道,同豬油幾乎沒什麼兩樣。」

  語調淡然,好像面前躺著的不是一具死人,而是一頭死豬。那份仙風道骨的出塵氣質,居然不減半分。

  桂含春面色自若,一點不以為意,倒是含沁臉上有幾分發苦,見善桐站在門口,忙推說,「權大哥,你看三妮都進來了,她女孩膽子小,咱們別說那麼多了。」

  權仲白灑然一笑,放下刀來並不說話,又彎下身不知在藥箱裡找著什麼,倒是桂含春雙手倒背,若無其事地撩了善桐一眼,沖她微微一笑,就問含沁。「這是第一次看見人肉吧?」

  含沁微微一窒,面上頓時就換出了恭謹之色,他垂下手輕聲道,「是第一次看見不錯……」

  「我第一次看見這黃色的人油,卻是在戰場上。一槍進去,挑出來的不但有血肉,還有——」桂含春就用下巴點了點那胸腔間糾纏得如同一團線一樣的人腸,善桐隨著他的姿勢望過去,頓時好一陣作嘔,只得轉過眼去,聽他續道。「非獨如此,因為腸子被我挑破,黃白之物也少不了。對方是韃靼人的一個小那顏,身形頗為壯碩,還有一小塊人油被槍尖挑著,居然飛到了我臉上……」

  就是面前這一具屍體,都沒有桂含春的話來得噁心,善桐竟不知道是該捂著嘴好,還是捂著耳朵好。她又扭過頭來,求救一樣地看了桂含春一眼,桂含春沖她歉然一笑,又對含沁不緊不慢地道,「想上戰場,眼前這韃靼人就算不得什麼了,人家是會動彈會喘氣的活人,也想著要你的命,你要是還和現在這樣見不得一點血腥,倒是別來何家山的好。在定西一帶打轉,也就差不多了。」

  含沁面色雖然蒼白,但眼神卻漸漸堅定起來,這個素來滑不留手,憊懶無賴的少年一下挺直了腰杆,瞪大了迷迷糊糊的眼睛,目注兄長,一字一句地道,「桂家哪有怯戰的子孫,只要叔父一句話,含沁刀山火海都下得,又何懼一點血腥?」

  他今年也就是十三四歲的年紀,雖然心機深沉,可以說是算無遺策,雖然一直知道他正在長高,但善桐一直覺得他和自己一樣,都尚未長成,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含沁的身量已經趕得上桂含春了。

  桂含春目注弟弟,他嚴厲的表情漸漸鬆動了下來,唇邊現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雖然沒有一語著墨,但滿意之情,已經不言而喻。善桐看在眼內,心下忽然一動:桂含芳和含沁乃是同齡,聽含春口氣,現在已經可以上得了戰場了,含沁這番過何家山來,只怕除了口中所說的公事之外,醉翁之意,也在千軍萬馬之中……

  只是礙於桂太太,也不知道桂元帥能不能完他這個心願,畢竟要安排他上陣,只怕早都安排了。桂元帥遲遲不發話,是否是顧忌到了妻子的心情?

  三人各有思緒,一時間竟都沒有說話,桂含春還想再說什麼,只是礙於場合,並沒開口。他將眼神從弟弟身上移開,又望向善桐,見小姑娘微微張著唇,也不知道走神去了何處,一臉的嬌憨可愛,雖然當著一帳篷的血腥味,但依然不減動人,心下不禁一動,正要開言緩開善桐的心思。權仲白忽然直起身來,猛地攤開了一張包袱皮,只見包袱內林林總總,工具竟不下數十件,卻全都是精鋼制的斧、錘、鑽、鑿、鋸等物,尺寸偏還不大。在昏暗的油燈光下,竟都還精光閃爍。一時間就是他也不由得一怔,善桐、含沁更是瞪大了眼,訥訥不能語,三人倒是不約而同,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了權仲白。

  權仲白卻是一派輕鬆自如,彷彿根本沒有接受到三人的訝異之情,他甚至還漾出了一個迷人的微笑,這才興致勃勃地清了清嗓子,隨手拎起一把刀來,為那亡者唰唰地刮起了頭皮,黑髮飄落之間,眾人又聽他寫意地道。

  「說起來,我也是在這一兩年間,才開始入手腦中淤血這個病症。」

  這一兩年間,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皇上身邊寸步不離地陪護診治,這句話一說出口,等於是側面承認榆哥和天子罹患的都是同一種疾病。這種事本來應該是宮中秘聞,外人根本無由得知,善桐不知道桂家兄弟如何,至少她自己是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又有些隱隱的興奮——這可畢竟是天家密事!

  權仲白頓了頓,又掃了三人一眼,他心照不宣的一笑,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揭露的是多聳動的消息,一邊又續道,「按說外用針灸膏藥,內用湯丸散劑,我手中幾乎是從沒有不能治的病人,但腦中淤血又與眾不同,血塊一成,我這裡就是放血也好,活血也罷,總之只能略微減弱症狀,無法完全根治。隨時可能反復發作,如此三四次下來,病人脾氣越發暴躁,幾乎不能理事……」

  他尚未說完,桂含春已經咳嗽了一聲,輕聲道,「子殷兄,仔細隔牆或許有耳。」

  權仲白撇了撇嘴,頓了頓,又換了個話題。「在京城的時候,我已經搜羅過數十個有類似病症,血瘀在腦的病人,以種種辦法反復論證服藥,結果也不外乎如此,不是根本無法改善,就是見效又慢,又容易反復。總之不論是內服還是外用,不開顱放血,終究還是不成的。」

  一邊說,一邊已經把死者頭髮剃光了,露出個光溜溜的腦殼,權仲白長指在工具上一拂,隨手就拿起一枚鑿子,又用了個小小的錘子,在死者天靈穴附近一擊,只聽咚的一聲悶響,頭骨上頓時現出一線血跡,他便又換了個鑽子,駕輕就熟地操作起來,沒有多久,就揭下了一小塊頭皮,露出了白森森血糊糊的顱骨,善桐看得渾身汗毛聳立,卻又不敢移開目光,耳中聽權仲白道。「開顱術並不常見,說實話,千年以來,也就只有聽說過華青囊祖師手上有這樣的病人。這麼多年來自然已經失傳,小姑娘,我不瞞你,這一套手術是我自行摸索出來,到現今為止,我也只給兩個活人開過腦袋,他們都還活著,不過一個人的血瘀被引流出來,一個人的血瘀位置太壞,我原樣把骨頭補上去了,沒有敢動手引流。」

  他又沖這死人的腦袋點了點頭,翻開他的鼻子給善桐看,「這是我今天下午剛得到的新鮮貨色,我從鼻腔裡往上,給他注了一管染過色的水,按說應當是凝聚在腦中某一部分,只是天氣太冷,也不知道結冰了沒有,若是沒有結冰,還能再練練我引流的手法——你也順便看看,能不能信得過我的手藝,若是可以,我這幾天就能為你哥哥開顱,若是你不放心呢,開幾味藥那還是做得到的……」

  他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邊磨著那顱骨上的小孔洞,一邊道,「不過藥就要你自己弄了,都是西域一帶的藥材,已經有多年有價無市,韃靼人根本不懂得採藥,西域沒有藥農,從根源上就沒有貨源,有錢也很難買得到。」

  一般的大夫總是雲山霧罩,滿口聽不懂的藥理,權仲白倒是把話說得很明白,可話中的資訊卻讓善桐聽得是一驚一乍,心就沒有落到過實處。她看著權仲白漸漸已經將骨頭打得薄了,終於忍不住顫聲問,「權、權——」

  「噢,我雖然和你都快差了輩了。」權仲白還有心思和她說笑話,「但論輩分咱們還是平輩,許你叫我一聲世兄吧。」

  「權世兄,我哥哥這病要是不能及時醫治,性命上是不是……」善桐卻哪里還有心思和他鬥嘴,又結巴了片刻,這才終於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這句話問出來,善桐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權仲白麵上先掠過一線失望,也不知是對善桐的保守,還是惋惜自己所失去的機會,他一邊繼續用小砂輪來磨著頭骨,一邊耐心地道,「這麼多年身體都還康健,按理說是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西域的形勢總有一天是會變的,大概二十歲之前,常年吃我開的藥方,每一兩年來扶扶脈,活過三十歲是沒有問題的。再往後就不敢說了——」

  見善桐面上神色驟變,他又加了一句,「三十歲,那就是接近二十年,小姑娘,這都是給你往寬了算了。得了這病的人,沒准什麼時候就看不見了,就嘗不出味道了,轉眼倒斃,也都是說不清的事。你哥哥年紀還小,骨頭長得快,若是開顱放血後能活下來,五十年我是能保的。要是年紀再大一點,就是敢開腦袋,只怕……」

  他掃了桂含春、桂含沁兩兄弟一眼,頗富意味地笑了笑,兩兄弟卻都是面沉似水,彼此交換了幾個眼色,陰著臉都沒有做聲。善桐幾乎是本能地略一思忖,就已經明白了過來。

  權仲白這是在明目張膽地暗示——不,他幾乎是明示了,皇上的天命,恐怕就在這幾年了……

  可天子畢竟是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內,他的死活善桐的確也根本就不大關心,她甚至希望這個一手造就了西北困局的暴君、昏君死得再痛苦一些,可善榆的病,和她卻是息息相關。她又張了張口,千般思緒在腦中幾乎都混到了一塊,一時間竟是欲語無言。直到看見頭骨被磨出了一個小洞,一股淡黃色液體頓時湧將出來,還混合了紅紅白白,豬腦一樣的物事一道滴落在權仲白早放好的盤子裡。小姑娘終於再忍不住了,捂著嘴掀簾子奔出了帳篷,好半天才平復過來,卻還不想進去,只是扶著柱子,呆呆地望著天邊的一輪冷月,心頭居然是一片茫然,任何情緒都不曾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善桐轉過身來,才看到是桂含春在她身後。

  他大概也有一兩天沒能好好休息,隨手年輕,但眼底到底多了深深的青黑,也不期然帶上了幾分疲憊與憔悴,同權仲白的魏晉豐姿、華美風度比,自然有雲泥之別。可不知為什麼,這樣樸實甚至略帶塵土氣息的桂含春,竟讓善桐一下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安心,她鼻子一酸,眼淚竟一下就湧了上來,終於再忍不住,帶著哽咽地道。

  「桂二哥,我……我心底好難受。」

  伴著這一聲說話,眼淚終於應聲而落,卻似乎還沒流下臉頰,已經成冰。

  桂含春沉默著沒有應聲,他似乎歎了口氣,可善桐的雙眼已經被淚水模糊,已經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可當又一滴熱淚滑過臉頰時,她終於聽到了桂含春的歎息。

  而後,粗糙的指緣撫上她細嫩的臉頰,愛惜地抹去了她的冰淚。她聽見桂含春低聲道,「別哭啦,天氣冷,仔細眼淚結了冰,把你的眼睛都凍住了。」

  雖說心頭實在有悲苦無數,怨怒無數,但善桐還是禁不住被桂含春這一句難得的俏皮話,逗得淚中帶笑。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7-1-24 04:09 PM


第九十九章:開顱

  兩個人這難得的靜謐溫存,並沒有持續多久,善桐幾乎才一笑開,含沁就掀簾子出來,雖然看到含春已經在善桐身邊,他略略一怔,就站在了原地沒往前走,但不論是善桐還是桂含春都有些微微的不自在:畢竟善桐年紀大了,兩人間又沒有親戚關係,這樣深夜在帳篷外獨處,被誰看見了,說起來都很不好聽。

  桂含春素來是最本分的,他腳下微微一錯,無形間已經和善桐拉開了幾步距離,兩人之間那迷離的氣氛,被北風一吹,也不知道卷去了哪里。善桐只覺得面上還殘留著的一點餘溫,在含沁帶著笑意的眼神裡,似乎越來越燙,越來越燒,她本來很是不好意思,可一旦聞到若有若無的血味,想到方才情景,心中一點旖旎頓時又煙消雲散,小姑娘垂下頭來,望著自己的腳尖,終究是流露出了心中的疑慮。

  「若是不開顱,就只有一二十年好活。可要是開腦袋——那畢竟是腦袋……雖說神醫說得是天花亂墜,可……可我還是……」

  不要說開腦袋,就是開膛破肚,那都是死活各憑天命的事兒,更別說剛才那失敗的演示,更是給善桐平添了不少疑慮。她雖然第一次現場觀看這樣驚悚的場面,但也不是沒有看過別人殺豬,紅紅白白的那肯定是腦子。雖說那是死人,腦子自然也被凍硬了,可要到時候同意開顱,權仲白一鑿子下去,榆哥的腦袋跟著流出來可怎麼辦?

  若是不開顱,這一二十年間,榆哥總是在自己身邊,笨一點又怕什麼,最重要人能活著。開顱,的確若手術成功,那就皆大歡喜,可要是榆哥沒能下得了床,她就永永遠遠,都不能再見到自己的哥哥了。

  善桐不想從功利——或者說更宏大的角度,來考慮榆哥的生命。什麼二房將來的命運,母親的晚年、自己姐妹將來出嫁後有沒有人照應。她只知道榆哥是自己的親哥哥,他的生死對於她來說,就只有一層意義:她承受不了失去自己的親哥哥,她就是難以下這個決定,只是想到以後都看不到榆哥,聽不到他那結結巴巴,又帶了若干童稚的談吐,看不到他清俊的容顏……

  她越想越是難過,想到若是榆哥一旦不在——只是這六個字,眼圈不禁就又紅了。在一輪冷月清輝映照之下,桂家兩兄弟都看得極是清楚,兩人對視了一眼,含沁見含春不肯動彈,便清了清嗓子,道,「三妞,我看這件事,你是不能做主的,至少那也是二表舅才能說話。這樣,今兒個就先到這兒了,你回去向權神醫道一聲謝,我——我送你們回去吧。二哥,我看你眼圈都黑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因善桐此時心亂如麻,自然也沒有自己的主意,聽含沁安排得面面俱到,也不及細想,舉步便進了帳篷。卻見權仲白已經卸下了那人半個頭蓋骨,正在露出的半邊腦子裡挑挑揀揀的,身上的白布棉襖,已經沾了不少紅、黃之物,他卻恍若不覺,清俊的面上一片專注寧靜,好似所注視的並不是腥氣撲鼻好似一灘爛豆腐的人腦,而是一副最名貴的古畫。

  善桐雖然又是一陣噁心,但也不得不佩服他對醫學的狂熱,便正經向權仲白道謝。「糊裡糊塗地跑過來,帶累得您這樣晚都不能休息。您妙手仁心,並不介意,反而這樣耐心地解答,真是令人感佩……」

  權仲白這才抬起頭來,猛地回過神來,「噢,你又進來了。剛才出去吐了?」

  他的口氣雖然平常,似乎對這種事已經司空見慣,並不以為異,但善桐還是不禁有幾分不好意思——好像自己給楊家丟了人,她紅了臉道,「沒有吐,就是覺得不舒服,吹吹風就好多了。」

  權仲白嗯了一聲,居然還記得,「那就好,要是迎風吐了,又要多加一針。你來,讓你叔叔也來,我先給你們紮兩針去寒氣,免得轉成發熱,又是麻煩。」

  寒冬臘月,又是軍營,一場病那是真能要人命的,善桐嗯了一聲,也顧不得矜持客氣,忙回身掀了簾子,卻見桂含春、含沁兩兄弟還站在帳篷外頭,兩個人喁喁私語,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便不打擾,自己將楊四爺請來,又回避出去,讓楊四爺脫了外衣受針。不多時權仲白拎著藥箱進了生著火的裡賬,見善桐換了衣裳,便道,「坐下吧,把袖子卷到手肘。」

  雖然說西北女兒家豪爽,到了夏天,楊家村有的姑娘也會穿著短袖衫做活,或者把長袖卷起,露出一段小臂。但善桐畢竟身份擺在這裡,權仲白以司空見慣的態度說出這句話來,倒使她吃驚不小,她囁嚅了片刻,想到權仲白都敢給死人開腦了,只怕也不是沒看過女兒家的小臂,便把心一橫,卷起袖子,望著權仲白卷艾葉,又挑銀針。她心中事多,不論權仲白動作多賞心悅目,總是並未留意,心中反反復複只是在想:這開顱術,到底要不要做。

  或許是看出了她的心事,權仲白將銀針刺進她虎口、腕間並手肘上幾處穴道,又燃了針尾艾條後,卻沒有起身,而是依然坐在善桐身側,語氣也還是那樣輕鬆寫意,「今兒個本來想給你們露一手的,沒想到天氣太冷,那人死後怕是已經凍硬了,運來之後,我又把他放在這裡暖了一會,以便注水。想來腦子已經遇熱融化,倒成了一灘爛泥。」

  他承認自己的失敗,倒是不閃不避,大得善桐好感。使得她也敢於將心中的疑問宣諸於口,「權世兄——若是我哥哥也願開顱……您覺得,大約有幾成可能,他能、能痊癒,或者又有幾成機率,他、他能不死……」

  權仲白嗯了一聲,似乎對善桐的問題也並不訝異,他撐著下巴思忖了一會,這才慢慢地道。「你的心思,我再沒有不明白的,小姑娘,可這種事又不像是做生意,世上所有事,其實你也都不能這樣去看。你要看的不是贏面有多大,而是你輸得起輸不起啊。」

  善桐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她也顧不得自己和權仲白之間其實並不大熟稔,若非雙手插了銀針,幾乎要抱頭苦惱地呻吟起來。「可眼前的這兩條路,也沒有哪一條是只贏不輸,而哪一條路,我也都輸不起啊!」

  「你年紀還小。」權仲白淡淡地說,「其實我也並不大,但小姑娘,我還是比你多見過些悲歡離合……世情並不是說書人的話本,也沒有一條路會是只贏不輸,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告訴你,這條路的盡頭究竟是什麼風景。無路可走的時候,就算輸不起,你也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贏還是輸。」

  話說了這麼多,卻到底還是沒有告訴善桐,究竟對開顱術,他能有幾分把握。善桐心中多少也有數了:這樣的大動作,只怕權仲白本人也根本不會做任何擔保,免得病人出事,反而帶累到了他這個醫生。

  忽然間,她覺得這個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魏晉公子,其實也並不是那樣高潔出塵。其實他或者也就是一個再普通過的紅塵中人,或者比芸芸眾生,都還要再痛苦一點,因為他畢竟已經嘗過了人間的冷暖,未來也將比常人見到更多世間的無奈。

  思緒正是紛亂時分,她忽然覺得小臂上幾處穴位一陣燒灼麻癢,刺痛中不禁張嘴要喊,可才張開嘴,就打了幾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噴嚏一打完,就覺得胸臆間暢快舒爽,就連之前那沉鬱的心情,都為之一輕。這才知道外傳權仲白少年神醫,並非虛言,至少這手針灸絕技,他已經是夠神的了。

  善桐心中一動,但那點希望的火花還沒亮起,就已經熄滅,她沮喪地放下了衣袖,心中自忖:針灸既然是權仲白的拿手好戲,他一定是試過用針灸來驅散血瘀的,不到無法可想,誰願意開顱?就算榆哥能活,難道他就不怕今上有曹操之慮,一怒之下,累及家人?

  可到底還是有了幾分不甘心,善桐起身要出帳篷時,終究忍不住問了權仲白一句,「敢問世兄,那一位病人腦中的血瘀,不能用針灸來治。這應當是不錯的,可人人病灶不同,我哥哥還未試過,你為什麼就覺得針灸對他也沒有大用呢?就算一樣是血瘀在腦,那腦子還那樣大呢——」

  權仲白提到病情,不論別人怎麼問,似乎都是最耐心的,他就向善桐解釋,「若是針灸有效——」

  話才說了一句,忽然就斷在了口中,他瞪大眼,上上下下地看著善桐,半晌忽然道,「小姑娘,你讓我想一想,等過幾天我有空了,會著人給你哥哥送信,針灸也不是不能試一試……唉,不過這終究只是治標不能治本,腦部行血經脈實在太細了,不比手上血脈粗,血瘀要靠針灸自然化去那是絕不可能的,但或者可以略微減輕病狀,為你哥哥多延幾年壽命,也是難說的事。」

  雖然他還是沒有把話說滿,但善桐已經情不自禁,滿面笑容,她幾乎要撲上去親權仲白一口。高高興興又沒口子謝過了小神醫,這才套上大氅,掀簾從前頭出了帳篷。

  楊四爺已經在帳篷簾子處等了她一會,見善桐非但沒有意態消沉,反而唇邊還蘊有笑意,自然也不是不吃驚的,只是礙於場合並沒有發問。善桐和他一道出去時,卻見那親兵已經不知去了哪里,倒是桂含春背對著楊家二人站著,看到他們出來了,便示意四老爺打頭,走到了軍營間的阡陌裡。

  善桐很是吃驚,又不禁有幾分心疼,她墜後了幾步——礙於夜已經深了,帳篷內大多都沒了燈火,也就壓低了聲音,嗔怪地道。「桂二哥,你都幾天沒睡了?我們心裡哪過意得去啊,讓沁表哥來送唄,你好去休息了!」

  「有些事還是得親身來做,別人是代不得的。」桂含春便也輕聲笑著回了一句,善桐略微一呆,心下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卻是一句話都答不上來。只好長長地嗯了一聲,桂含春也不再說話,倒是楊四爺咳嗽了一聲,慢了腳步,善桐也就識趣地走到四叔跟前,同他一道回了帳篷。

  榆哥是早睡得熟了,楊四爺和桂含春又客套了一番,送走桂含春,自己喝了一缸子熱水,翻身一倒,沒多久也是呼聲大起。善桐心裡事多,一時間心潮洶湧,不是在想榆哥,就是在想桂含春,或者就是在想父親可能的反應,再加上兩個男人的呼聲此起彼伏,她一晚上都沒有睡好,天才濛濛亮就乘早起了身,請親兵提了熱水,在小帳篷裡洗漱過了,換了一身衣裳回大帳篷時,楊四爺倒是未醒,榆哥卻已經穿了衣服,善桐等他洗漱過了,因見榆哥眉眼間頗有鬱色,便道,「我們出去走走吧,只要別走遠了,應當沒什麼大事的。」

  這提議果然正中榆哥下懷,兩兄妹草草吃過早飯,便一道溜達出去,善桐憑著記憶,拉著哥哥的胳膊,兩個人一路走到了軍營前頭的一條不凍河邊上,站在水邊看了十多個軍士來回取水,又望著些不冬眠的千足蟲,在水邊忙忙地爬著。兩人都沒有說話,直沉默了許久,榆哥才道,「昨晚我醒來時,你、你和四叔都不在,是、是去神醫那裡了吧?」

  他語調平靜,倒像是和善桐嘮嗑家常一般,卻把善桐給嚇了一跳。她忐忑不安地望了望哥哥的臉色,見榆哥面上還帶了幾絲好奇,這才想起來他並不知道開顱放血的事。一時間倒又為難起來,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哥哥此事,囁嚅了半日,倒是榆哥先不耐煩,結結巴巴地道,「我雖、雖然腦子裡有病,可也不是傻子……」

  「誰說你是傻子了!」善桐一下跳起來,「哪個傻子算學題做得那樣好!誰也不許說你是傻子!就是哥哥你自己那都不許!」

  她最大的逆鱗就是榆哥,只要榆哥受到一點慢待、嘲笑,善桐就算當時不和人翻臉,也必定記恨在心。這一點雖然無人明言,但全家上下倒也清楚,榆哥便接著她的話,慢慢地道,「既然我不傻,那、那我的病該怎麼治,你得告訴我。」

  善桐一時語塞,瞪著榆哥是又好氣又好笑:是啊,誰說榆哥傻?榆哥這不就是把自己給繞住了?他一定是昨晚就猜到了自己和四叔的去向,也知道兩個人瞞著他出去,那就是不想他知道細節。因此怕是早有定計……連人小鬼大的善桐都繞得住,誰敢說他傻?

  就算善桐還有些不情願,但已經被繞住了,自己要撒嬌耍賴就是不說,也容易惹得兄妹拌嘴,她只好半吐半露地告訴了榆哥,「如今有三條路……」

  榆哥側耳細聽,聽得很是認真,聽完了,他顯示出本色了——足足沉吟了有一炷香工夫,才甕聲甕氣地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有病,那就得、得治。」他結結巴巴地說,語氣很是認真。「治標不治本,那有什麼用?大夫說開顱放血才能治本,那咱們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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