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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溪畔茶 -【王女韶華】《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3:55 AM     標題: 溪畔茶 -【王女韶華】《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8-1-7 01:52 AM 編輯

【書名】:王女韶華

【作者】:溪畔茶

【內容簡介】:

  她穿了。

  穿成了頂級豪門裡,金尊玉貴,眼珠子一般被看顧圍繞的獨苗,一生的榮華順遂幾乎從落地的那一刻便已定好,這穿越技術實在不能說差了。

  唯一一點美中不足的小缺憾是:她這根獨苗,少了點零件。

  為了彌補因這缺憾而產生的危機,她自南疆遠赴京城,兢兢業業地踏上了抱金大腿之路。

  她抱得很成功。

  但又有一點小問題是:……似乎抱得太成功了。

  到她預備回去接任王位,從此做一個混吃等死安安分分的好郡王時,金大腿驀然將她掀翻,慢吞吞地道:「做郡王?除了朕的身邊,你哪裡也不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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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3:59 AM

第1章

  傍晚。

  暮色裡,一片片飛雪打著旋兒,輕盈揚落下來,地上,樹上,行人的頭上,或茅草或青瓦或琉璃堆砌的屋頂上,很快皆染上了一層濕意,那濕意層層累積,緩緩覆白。

  廣闊莊穆的滇寧王府靜靜地矗立在這片冬日的初雪中,門楣前懸掛的宮燈在雪花飛融中散發著瑩瑩溫暖的光,朱紅獸頭正門緊閉,只有西側角門還半開著,青衣小帽的幾個門房小廝們縮在階邊角落裡,跺腳哈手地取暖。

  天色已晚,又落了雪,這個時辰王府所佔的長街前已無行人往來,靜謐中只見飄雪如絮。然而那西側角門並無關閉之意,小廝們也不進到裡面的倒座房小間去躲雪,似仍在等候著什麼。

  萬物顏色漸改,又過一刻,終於有一行馬隊自長街盡頭越來,馬蹄聲得得敲在鋪設齊整的青石板道上,小廝們聽得動靜,一下子像都拋卻了寒冷,忙紛紛伸長脖子去望。

  只見馬隊為首的是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那馬和中原常見的高頭大馬不同,卻是矮墩墩的,但它身姿健美流暢之勢並不遜色,而且踏步十分穩健,只是因那小短腿,對比之下腦袋就顯得大大的,迎面奔來時很有幾分憨態可掬之態,與馬身上駕馭的少年相映成趣。

  這少年也是個矮短身材,看年紀不過十一二歲,裹著件朱紅氅衣,足蹬鹿皮小靴,生著一張圓乎乎的臉,因為風雪所侵,露出來的臉頰凍得紅通通的,眼睛也在飄雪裡瞇著,但仍看得出眉目深秀,肌膚底子白皙,有江南山水之清異,與他身後那些紅銅色肌肉勃發的本地漢子們大為不同。

  小廝們見到這隊人,還隔著老遠就忙都奔了出來,待頭前的少年馳到近前,馬速慢下來,立刻牽馬的牽馬,扶人的扶人,訓練有素又慇勤萬分,其實少年騎的馬乃是本地特產的滇馬,腿短而耐力長,以少年本人的身高也可以輕鬆躍下,但他很顯然是個脾氣不錯的人,由著小廝們獻了慇勤,再從腰間扯下一個荷包來,隨手丟出去,然後自己捂著冰涼的臉哈了口氣道:「我也不知多少,拿去分了罷,公平些,可不許再打起來啊,不然我可不敢賞你們了。」

  扶著他的小廝年紀長些,看著像是個小頭目,忙笑成了一朵花,嘿嘿道:「那回那兩個小子不懂事,給世子爺添堵了,這得了賞多開心的事,偏給臉不要臉,硬鬧起來,如今已經不在門上了,我跟林二管家稟報了,發了他們去掃兩個月馬廄,長長記性!」

  少年正是這一代滇寧王的長子沐元瑜,這點門房上小廝為打賞掐架的事當然不在他的心上,他不過是順口點一句,得了回話,也就隨意點點頭,抬步便往角門裡去了。

  護衛他一起出門的隨從們跟在後面,進門後熟門熟路地往另一個方向散去。

  那小廝則有眼色,把得的荷包先塞給了旁人,追上來,彎腰繼續陪著沐元瑜,一邊往裡走一邊道:「丁香姐姐在門房裡等著世子呢,您出門的時候這天看著好好的,下午了忽然陰下來落起雪來,不知您什麼時候能從武定回來,那邊能備上蓑衣不能——唉,看您這衣裳,指定是一路淋了回來。」

  在這塊天高皇帝遠,上位者的權力很多時候可以代替律法的地界上,沐元瑜這樣脾性溫和的少主人很為罕見,所以連門房上的小廝們都敢多嘴跟他絮叨兩句,沐元瑜也習慣了,不多搭話,只是點個頭,表示有在聽,那小廝就樂不得了。

  到了門裡,顛顛地搶上兩步去敲倒座房小間的門:「丁香姐姐,快出來了,世子爺回來了!」

  那門原是半掩著,聽得叫喚,一個身量高挑的少女忙走了出來,她穿件藕荷色短襖,水色長裙,裊裊婷婷,人如其名,真如一枝丁香花般露了面。

  她手裡拿著把油傘,一見沐元瑜站在雪裡,忙把傘撐開了遮到他頭頂上,又伸手去拂他身上的落雪,心疼地嗔道:「哥兒看下了雪,不拘哪裡躲一躲,遣個人回來報個信便是了,偏頂了雪回來,看這小臉凍的,娘娘見了可不得心疼壞了。」

  這是滇寧王妃身邊的二等大丫頭,所以對他的稱呼不同,透著親暱,穆元瑜待她也透出了尊重來,仰臉含笑回道:「怕母妃等著著急,再者,姐姐那邊的好消息,我也想親口告訴母妃一聲。」

  滇寧王妃育有一子一女,沐元瑜之上,還有個相差了足足十五歲的嫡長姐,閨名芷媛,封號廣南縣主。

  廣南縣主於十一年前出嫁,嫁與了雲南都司都指揮使家的長子展維棟。

  展維棟今年剛至而立,現任都司下轄武定所試千戶,只要不出差錯,明年就可以把頭上這個「試」字去掉,轉為正式的正五品武官了——其實以展維棟本身積攢的軍功,論功敘職,並不必走試職一關,早可以直升千戶,只是他父親展指揮使教子嚴厲,為怕有父蔭徇私而使他人眼熱不服之嫌,硬是壓著兒子升得慢了些。

  這卻也無妨,展維棟親爹是統管雲南一應武事的掌印老大,岳父是國朝迄今為止僅餘的異姓郡王,與他的同僚們比,他此時的升職快慢根本無關緊要,升得緩一些,在基層將基礎打牢反而更好。

  廣南縣主出嫁後,接連得了兩個千金,隨後便因生產太頻,有些傷了身子,一直調養到今年年初,終於再度有孕,這兩日就是穩婆推算好的預產期了,不想倒是神准,沐元瑜一早去,晚上回來就得了好消息。

  小廝退了出去,丁香撐著傘,伴著他繼續往裡走,聞言眼神一亮:「縣主那裡?」

  沐元瑜腳步輕快:「母子平安。」

  「呦,這可好,娘娘懸了這麼久心,這下終於可以放下來了!」

  沐元瑜笑著點頭:「正是。丁香姐姐,我先去給父王請安,你知道父王現在書房還是清婉院那邊?」

  提到這一點,丁香原本飛揚高興的語調馬上降了兩度下來,有點慢吞吞地道:「……清婉院。」

  沐元瑜的眼睛還是笑瞇瞇地彎著,道:「那我們過去罷。」

  丁香答應著,小心地投下目光望了他的側臉一眼,心中不免歎氣:這樣好的小世子,性格寬和大方,處事舉止有度,文武色色用心去學,比外面那些土司家無法無天的少爺們不知出息上多少倍,怎麼王爺就偏偏——

  唉。

  再多抱不平,也不是她一個女婢可以輕易出口的,丁香只能默默地撐著傘,陪著他一路行到了清婉院前。

  整座王府的建築都以闊大威嚴為主,盡顯王家氣象,獨有這處不同,粉牆漏窗,花光柳影,諸般佈置擺設娟秀細緻得如同自千里之外的某處江南園林中挪移而來般。

  迎出來的女婢亦是身量嬌小,相貌嬌美,福了身柔聲道:「請世子稍待,婢子這便通傳。」

  她婀娜轉身去了,丁香對著她的背影撇了撇嘴——她本身氣質幽雅,其實不太適合這種動作,她出口的話就更有反差了:「矮子矮,一肚子拐。」

  沐元瑜噗哧笑了。

  他母妃身邊的好幾個丫頭都很妙。

  迎出來的那女婢是清婉院的主人柳夫人身邊的大丫頭,與丁香其實沒有什麼實際仇怨,但不巧那女婢名叫結香,與丁香恰撞了一個字,這名字倒不是柳夫人起的,而是出自滇寧王爺的意思——以此留念他和柳夫人在一叢結香花旁結緣之事,這等順風揚十里的假文酸醋聽到王妃一脈耳裡如何是滋味,丁香為此看結香就不那麼順眼起來,但弄到現在話都不曾搭上,就對她橫挑眉毛豎挑眼要背後說起壞話來,則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世子。」

  結香很快出來了,面上有著歉意,道,「王爺已經歇下,說知道了,天色已晚,請世子去見王妃娘娘罷,娘娘一定掛念著。」

  這意思就是不打算讓沐元瑜入內請安了。

  沐元瑜早已習慣這般待遇,面色不變,在傘下垂手聽完,回道:「是。有一事請上覆父王,長姐於今日午時二刻生下一子,重五斤二兩,母子均安。」

  結香愣了愣,忙笑道:「那可恭喜縣主了,請世子稍候,婢子這便去稟告王爺。」

  「不必了。」沐元瑜叫住她,「父王既然已經歇下,我就明日再來請安罷。」

  結香微有猶豫:「世子——不等一等?也許王爺想要知道縣主的細況,其實方纔我們夫人也勸了兩句的——」

  沐元瑜笑著搖搖頭:「不打攪父王了。」

  他態度坦定,反是丁香冒火地盯她一眼,掀唇低聲道:「呸,要你來賣這個好!」

  這就是丁香何以厭惡結香的另一重重要原因了,沐元瑜來給滇寧王請安,十回總有六七回見不著,而這出來應話的十回有九回是結香——她是柳夫人身邊攬總的大丫頭,旁人一般也不配來給這對王府中最尊貴的父子傳話。

  要論理,這其實怨不著結香,滇寧王要不要見兒子,哪是她一個丫頭說了算的,但每回都是她出來當這個攔駕的惡人,丁香看她自然有遷怒了。

  丁香聲音極低,但緊挨著她的沐元瑜還是聽見了,拉了她一把:「丁香姐姐,我有些冷了,我們走罷。」

  聽他喊冷,丁香顧不得置氣了,忙道:「好。」

  沐元瑜轉身離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00 AM

第2章

  清婉院,西次間裡。

  窗下的紫檀雕螭紋羅漢床上鋪著猩猩紅織錦毛氈,身著家常烏絨道袍的滇寧王姿勢放鬆地坐著,一手擱在中間的小几上,微瞇著眼,半斜著身。

  床邊立著一位麗人,穿妃色對襟長襖,挽著簡單髮髻,髻上只插著一根珠釵,她抬著手,輕輕替滇寧王捶著肩頭,隨著她一下一下的動作,那珠釵釵頭上鑲嵌的明珠跟著微微晃顫,床腳擺一架宮燈,燈光珠光交相映襯,映得麗人清婉動人無比。

  這麗人便是自進王府一直盛寵不衰的柳夫人了,隨著結香掀開錦簾,再度進來稟報廣南縣主之事,她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著意望了一眼滇寧王的表情。

  只見他眼睛睜開,眉頭向上一聳,嘴角跟著舒展開來。

  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喜悅神色,柳夫人柔聲細氣地向結香道:「有這樣好的消息,怎麼不早說來?世子呢,還不快請進來,說一說究竟,女人生產,可是件極不容易的事,不知縣主遇著什麼凶險沒有。」

  她一邊說一邊留心著滇寧王,見他雖未首肯,但未反駁,這便是默認了,柳夫人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轉望向結香,目中含了催促之意。

  結香看得懂主人的眼色,但卻沒法依言出去,只能輕聲道:「世子聽說王爺已經歇下,便退走了……」

  滇寧王的嘴角垂下,才生出的喜意褪了個乾淨。

  柳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打個轉圜,卻又不好說——這個辰分,將將到用晚膳時,離滇寧王慣常安歇的時候還早得很,滇寧王先前那麼說不過是個不想見兒子的托辭,這也不是頭一回了,父子兩邊心中都有數,但趕上今天這種情形,世子帶了好消息回來,明明是有機會進來請安的,卻還是毫不猶豫地掉頭便走了——

  雖說是滇寧王自己的意思,可在他的角度看來,恐怕仍會覺得被兒子掃了面子。

  他此刻身上散發出的冷意便是明證。

  屋裡陷入沉默,結香感覺到氣氛不對,有點不安,張嘴想說「世子還沒有走遠,不如請他回來」,話未出口,柳夫人察覺到了,搶在她先一步道:「外邊晚膳讓人擺了沒有?」

  結香硬把話吞了回去,轉道:「——已經吩咐人去了廚房,應當快回來了。」

  柳夫人點點頭,轉回去柔聲向滇寧王道:「王爺,妾身先出去看一看,若好了,請王爺移駕用膳。」

  滇寧王垂著眼,無可無不可地「哼」了一聲。

  柳夫人腳步輕盈地帶著結香出去。

  厚厚的錦簾一放下,柳夫人面上柔和溫婉的表情就盡皆轉成了無奈。

  結香尚有兩分不解,把聲音壓得低低地道:「夫人,為何不讓我請世子回來?有縣主的好消息在,難得王爺心情好,世子豈不領夫人的情……」

  柳夫人搖搖頭:「世子若沒走罷了,走都走了,再叫回來,不是那個味了。」

  結香聞言有點領悟,但她年歲尚輕,上位成為柳夫人的心腹年份不是很長,還沒有摸到這座滇寧王府尊榮之下掩蓋的暗流,那不解更多地仍舊留存著,嘀咕道:「嫡嫡親的父子,王爺膝下又只得這一根獨苗,連個偏心的地兒都沒有,如何還有這許多計較。」

  柳夫人幽幽歎了口氣:「你問我,我也不知該問誰……」

  她是江南姑蘇人氏,天生一種婉柔態度,面上輕愁一籠,結香同為女子都禁不住心疼起來,跟在柳夫人身後往門邊走了兩步,勸道:「罷了,以後夫人別管那些事了,管來管去都是白效力,既沒個作用,也沒人領夫人的情——才我出去,跟世子來的是王妃身邊的丁香,我請世子等一等,她還衝我說怪話,難道我不是好心不成。」

  柳夫人聽了倒不生氣,寬容地道:「她是王妃身邊的人,瞧你自然不大順眼,你忍一忍便是,世子總是沒說什麼罷?」

  結香點頭:「世子還是一樣客氣,只是他要肯等一等就好了。」

  柳夫人素手挑開一線簾隔,望著廊外細密小雪,嘴裡輕輕地道:「你不懂——王爺不想見世子,但真見不到,又要不高興;最好是他不要見,但世子孺慕懇切,一心巴著他求著他,就要承歡膝下,他才覺得暢意。世子又不是奴婢之流,平白無故為什麼要受這個排揎?他可以低這個頭,也可以不低,王爺拿他又有什麼辦法。」

  結香似懂非懂:「夫人說的也是,確實並沒見世子犯什麼錯,不知王爺為何如此。不過,既然這樣,夫人又何必還幫他們穿針引線,替人緩頰。」

  柳夫人唇邊飛過一抹輕飄笑意:「王爺和世子怎麼樣,是他們父子的事,我做什麼,是我的事。」

  結香知道自己跟的主子外表柔弱,實則內裡是個有主意的人,便收了抱怨,轉而附和著道:「夫人大度,好在夫人這一片心不算全白拋費了去,世子見了夫人總是格外有禮的,西院那裡,世子可不大願意去搭理。」

  她說的西院是滇寧王的另一位夫人所居之地,那位夫人姓孟,在王府的資歷比柳夫人深得多,住的院子也好,僅次於滇寧王妃所居的容正堂。

  當年柳夫人進府後,滇寧王得她如獲至寶,看偌大王府剩下的空餘院落皆不入眼,便打上了讓孟夫人讓賢的主意,孟夫人雖為妾室,好歹也是有封號的,且為滇寧王生養了兩個女兒,娘家父親不大不小還任著個官兒,哪裡丟得起這個臉面,便鬧起來不依。

  柳夫人才進府,不想與前輩爭風,主動勸說著滇寧王退了一步,滇寧王倒是聽了她的勸,但卻更心疼她懂事知禮,於是沒再去讓孟夫人遷居,卻另選了一處地方,把屋舍全部扒掉重建。

  滇寧王這一脈本為中原漢人遷居而來,不過幾輩人在南疆繁衍生息下來,難免有被當地同化之處,建築裝飾風格也有些受到影響,與中原生出了差異來,滇寧王為瞭解愛妾的思鄉之情,卻是不惜靡費,不遠千里從柳夫人的故土江南運來了工匠及許多材料,耗費了極大功夫,最終造就出這一座玲瓏雅致的清婉院。

  隨著清婉院的落成,柳夫人的盛寵踏踏實實地坐實了下來,與此同時,跟孟夫人那邊的怨結也是乾脆利落地打了個死扣。

  聽見結香提起這一點,柳夫人的笑意深了些,嘴裡卻道:「別胡說,我並不求壓倒別人,只望著世子別聽了小人讒言,誤會了我就好了。」

  結香很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滇寧王已是快知天命的年歲了,柳夫人卻將才三十,老夫少妾,兩邊年紀差了這麼多,滇寧王的身子骨又不算十分硬朗——因前些年遇刺遭了場大罪,雖王府不缺神醫靈藥,慢慢養治了回來,到底虧空了些元氣。柳夫人眼下風光無匹,可將來晚景如何,滇寧王恐怕管不到她,倒是著落在那位小世子身上更多一些。

  明白歸明白,結香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夫人要是能自己生養個小主子就好了,貼心貼肺的,再不用這樣委屈。」

  「……」

  柳夫人眼中閃過極其複雜難辨的光芒,是結香無論如何也看不懂的,不過因柳夫人很快低下頭去,她根本也沒機會捕捉到,她只見到柳夫人往自己平坦的小腹看了一眼,然後道:「我如何不想,只是我已經這個年紀——」

  她搖了搖頭:「罷啦,總算世子溫和知禮,不是殘暴之人。」

  雖如此說,對於專寵十來年卻膝下猶虛這件事,柳夫人心底到底不是不遺憾的,再抬起頭來時,面上笑意便惘然散去了。

  結香一時多嘴勾起主子憾事來,說完就後悔了,好在見到迴廊裡幾個著一般樣式比甲的丫頭們過來,手裡捧盤提盒,是自小廚房取了晚膳來,便忙轉移了話題道:「夫人,晚膳好了,您往裡面站站,這裡在風口上,一會簾子打起來,仔細受了寒。」

  滇寧王還在裡間,柳夫人也不想在這時陷入憂悒,便點點頭,順著離開了簾隔邊,蓮步輕移,往裡面走去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01 AM

第3章

  與清婉院的微妙氣氛不同,處於王府中軸線上的榮正堂裡此刻卻是一片歡聲笑語。

  滇寧王妃端坐上首,打知道女兒得子的好消息後嘴就沒合攏過,管事嬤嬤大丫頭小丫頭們一層一層地上來道喜,吉利話兒說個不停,滇寧王妃聽得更是容光煥發,她非漢人,乃是滇寧王在本地迎娶的百夷女子,秉性爽利脆辣,一揮手,就道:「府裡這個月的月錢都發雙倍,我們院裡,格外再多一倍!」

  這就是三倍了,當一個月差拿三個月錢,當下別說底下的小丫頭們了,連上頭在主子面前得臉時常有賞的嬤嬤大丫頭們都個個歡喜,盡皆雀躍起來,重排了位次又是謝賞又是繼續道喜。

  一片過年似的歡騰裡,簾隔掀起,一個清亮的聲音滿是笑意地響起:「那兒子也要替院裡的姐姐們多謝母妃了。」

  「世子來了!」

  還排在堂中行禮的最後一波小丫頭們聽得這一聲,忙都往邊上散開擠去,讓出地方來。

  沐元瑜從紫檀邊彩漆屏風後繞出來,他從清婉院出來後就直接來了榮正堂,滇寧王拿架子不大搭理這個兒子,滇寧王妃卻是視他如寶的,見他身上落了雪,匆匆問了兩句就忙打發他先去沐浴換衣了。

  此時他重又過來,穿著身墨藍棉袍,一根青玉發笄束了發,面龐上泛著剛從熱湯裡泡出來的微紅,臉頰微嘟,五官清秀裡蘊一股英氣,是個十分能討長輩喜歡的小兒郎面相。

  滇寧王妃一見就從心底裡愛起來,不叫他行禮,一把拉了到跟前來,摸著他的手問:「瑜兒,我才叫人送的薑湯你可喝了?」

  沐元瑜笑著點點頭:「多謝母妃關心,已經喝了。」

  「這就好。」滇寧王妃摸著兒子的手熱乎乎的,應當沒有因落雪而受寒,方才放了心,把屋裡的丫頭們攆出去大半,只留了幾個心腹伺候人,細細問起武定那邊的景況來。

  「……很順利,姐姐準備做得足,穩婆大夫早早一應全備下了,我到時姐姐已經發動,我不好進去,就和姐夫在院子外面等——」

  滇寧王妃忙道:「怎麼維棟也在?他今兒不去衛所當差?」

  「原是去的,得了姐姐發動的消息,又跑回來了。」

  滇寧王妃不由滿意地笑了笑,沐元瑜就接著往下說,不過生產既然順利,其實沒什麼可多說的——即便過程中有什麼,他一個半大少年,這樣事肯定不會叫他參與,他也很難說得出什麼來,敘述的重點就放在了新生兒上。

  體重樣貌,如何康健,哭聲如何嘹亮,滇寧王妃真是百聽不厭,一樣樣都反覆細問,恨不得那小外孫就在眼前,她能抱在懷裡,親手摩挲才好。

  說過一回又心疼女兒:「唉,再順利,媛娘也是吃了苦頭了,她上回生產可傷了底子,這回就算順利,月子裡也要好好調養才行。」

  立在她身側的許嬤嬤笑道:「娘娘放寬心,哥兒親自去看著的,說縣主無恙,那就肯定是錯不了,縣主先前的虧空應當都養回來了。這翻到明年,說不定還能再給娘娘添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外孫呢!」

  滇寧王妃最是愛聽這話,她衣著大致是漢家裝扮,但在一些小的飾品上仍保留著百夷女子的風俗,手腕上叮叮噹噹套了好些手鐲,一片金玉富貴之氣,當即就捋下一個,掌心托著輕輕往外一送。

  許嬤嬤滿面堆笑地蹲身接了鐲子,口裡又是一連串的奉承話出來。

  滇寧王妃手面闊氣,還能留在屋裡的幾個心腹都是知道的,當即不甘示弱,也要搏一搏這額外的綵頭,只是新鮮的詞兒還未想好,屏風外已傳來了丫頭的通傳聲。

  「啟稟娘娘,二姑奶奶回來了,在外求見娘娘。」

  連同沐元瑜在內,屋裡諸人皆有些訝異地循聲望去。

  卻望不見什麼,雲南氣候溫暖,少有像今年這樣的寒冬,是以門前格外多加了一道屏風,以遮擋每回簾隔掀起時捲入室內的寒風。

  滇寧王妃收了些喜氣,語氣平淡裡蘊著一絲不耐煩:「叫她進來。」

  小丫頭應諾出去了。

  屋子裡沒外人,滇寧王妃也不掩飾,直接道:「二丫頭這時候跑回來,不尷不尬的,又不知惹什麼麻煩了。」

  目光轉向沐元瑜,立刻放緩:「瑜兒,你先到後面去,你二姐總沒正事,你別聽她那些話。」

  沐元瑜心下有數,這位二姐閨名芷芳,和他不同母,乃是孟夫人所出,也比他長了好些歲,六七年前便嫁出去了,嫁的是隴川宣府使家長子楊晟。這對夫妻於子女緣上很順,已有了嫡出的一對兒女,但在夫妻情分上卻不大合得來,一直過得磕磕絆絆的。

  現在外面天色已黑,又還飄著雪,沐芷芳撿在這時候回來,很顯然不是正常歸寧,十之八九,又是和丈夫賭氣鬧矛盾了——這本來也不是頭一回。

  不過一般沐芷芳回來都是找著孟夫人去抱怨,會到滇寧王妃這裡來,倒是少見。

  沐元瑜有了好奇心,就不想走,撒嬌道:「我大了,母妃叫我跟著聽一聽罷。」

  滇寧王妃對著小兒子是個無條件的慈母,就笑了:「好好,瑜兒長大了,那你就在這裡。」

  這兩句話功夫,一個身披大紅羽毛緞斗篷的青年貴婦進來了,取了兜帽,露出滿頭珠翠來。

  沐元瑜站起來:「二姐姐。」

  他和沐芷芳其實不熟,畢竟年紀差得多了,他才開蒙時,沐芷芳就已經嫁出去了。不過也因為年紀差得遠,他和沐芷芳之間鬧不上什麼爭端,一年裡見個三四回面,雙方都很和氣,沐芷芳犯不上得罪他這個金貴的寶貝蛋,他也沒必要和已出嫁的異母姐姐有齟齬。

  但是這回,沐芷芳卻不如以往般保持著一種客氣的親近,而是眼圈一紅,哽咽著道:「小弟,二姐這回就指著你給討個公道了!」

  沐元瑜:「……」

  忽然被寄予厚望,他愣了愣,才要說些什麼,滇寧王妃的臉冷下來:「二丫頭,有話好好說,你進來就這麼沒頭沒腦,也不怕唬著你弟弟。」

  接受到滇寧王妃的冷眼,沐芷芳方收斂了些,抹著眼去了斗篷,上前行罷禮,丫頭引領著她在下首坐下來,又奉上茶。

  滇寧王妃不耐繞彎子,直接道:「說罷,怎麼回事?」

  沐芷芳的眼圈立時又紅了,咬著唇道:「母妃,我實在是受不得了——他又尋了個不要臉的賤人!還說要抬回來做二房!」

  這一句出來,下人們不禁面面相覷,連滇寧王妃也顧不得怪她言辭粗俗,皺了眉道:「——二房?姑爺不是氣話,是認真要如此?」

  沐芷芳見滇寧王妃是明顯不贊同的樣子,像找著了主心骨,哭道:「是真的,若只是我們夫妻私下拌嘴的話,我哪裡敢來煩母妃。」

  雖猜到了沐芷芳是夫妻失和,但也沒想到失和到了這種地步,沐元瑜驚訝地握緊了丁香悄悄給他端來的一盞杏仁茶。

  沐芷芳可不是一般貴女,作為郡王之女,在雲南這塊地界上的同輩裡,除去有封號的廣南縣主沐芷媛之外,第二「貴」就是她了;她的丈夫惹些風流罪過還罷了,正經公主也未必管得住駙馬一生一世一雙人,但要在家裡擺個正經二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打臉了。

  怨不得沐芷芳這幅形容哭回來。

  沐芷芳嗚嗚地哭:「母妃不知他們多不要臉,叫我抓了個正著,沒有一點羞慚之心,竟還順勢逼著我要過了明路。我自嫁到他們楊家去,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哪一樣兒做得不周到;房裡人也不是沒有給他,雪兒桐兒,哪個不是美人胚子,他還不足厭,還要在外面沾染那些賤人,我早些年不服氣,為這事鬧過幾場,如今我知道管不動他,他就那個性子,再改不了的,也睜一眼閉一眼地罷了。可他倒好,更踩起我的臉來,竟要把那賤人弄回家來,真叫他如了意,往後我還有什麼臉出門,拼著和他鬧個一拍兩散,我也不能依!」

  滇寧王妃叫她哭得有點頭疼,也不管她後面那一長串訴苦,只管從第一句開始問起:「你當場抓住的?是無意撞上了,還是先知道了消息去的?」

  沐芷芳把自己哭得也有點發暈,脫口就道:「他動了私房,新置了處宅子。」

  那就是有備而去了。滇寧王妃簡潔問道:「人現在打成什麼樣了?」

  沐芷芳:「……」

  她紅腫著眼睛噎住了。

  滇寧王妃皺了眉:「打死了?」

  她深知這個庶女可不是只會哭回娘家的受氣包,若是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還可能吃點虧,既是做好了準備就奔著抓奸去的,那不打個七零八落就怪了。

  沐芷芳忙道:「沒,我家那胳膊肘往外拐的爺護著呢,我的人都沒怎麼沾著那賤人——」跟著卻又吞吐起來,「只是,只是不小心誤傷了別人。」

  她聲音低下去,末尾的「別人」兩個字十分含糊。

  滇寧王妃眉心皺褶不耐地加重,許嬤嬤上前一步,笑道:「二姑奶奶,老奴多句嘴,二姑奶奶既是回來向娘娘訴屈,當把話說清楚了才好,娘娘才知道該如何替您出頭不是?現在誤傷了誰,二姑爺那邊又是什麼個景況,要不要緊,這事不理順了,早點拿出個章程來,耽誤的是您呢。」

  沐芷芳聽了,猶豫了一會,終於道:「……傷著了三堂弟。」

  她一語既出,滿室俱靜。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01 AM

第4章

  沐元瑜當先回過神來,在椅中欠身道:「可是二伯父家的三堂哥?」

  滇寧王這一輩共有兄弟三個,長兄早逝,餘下的就是行二的奉國將軍沐二老爺和行三的滇寧王,兩兄弟各自開府,因著舊年間有些宿怨,平日裡極少來往,至於這宿怨是什麼——從滇寧王排行居下卻能承襲王位就很可窺明瞭。

  沐芷芳低著頭,把腦袋點了點。

  沐元瑜大是奇怪:「二姐姐,這我便不懂了,二姐姐的家事怎麼會牽掛上了三堂哥?」又關切地問,「三堂哥怎麼樣,傷得重嗎?」

  單以兒女論,滇寧王府要多些,沐元瑜上頭足足有六個姐姐,除去沒養大夭折的兩個,也還有四個;但若以子嗣算,則沐二老爺家就興旺多了,共有三子,長子次子俱已長成娶妻成家,最底下一個小兒子沐元茂卻是巧,正好和沐元瑜同年生的,今年一般是十二歲,只是沐元茂在月份上大了兩個月。

  沐二老爺和滇寧王這兩兄弟關係差到幾乎對面當不相識,但沐家的家祠在滇寧王府裡,每年年根下祭祖沐二老爺是不得不攜家眷來的,孩子間的顧慮總比大人要少些,沐元瑜便在這每年短暫的會面裡和沐元茂玩到一塊去了,沐二老爺雖然極厭搶了王位的弟弟,但他將半百的人了,終究不好對矮墩墩的小侄子橫眉豎目,便拉著臉由孩子們玩去了。

  幾年玩下來,沐元瑜和沐元茂這對堂兄弟的交情正經還挺好的。

  沐芷芳擰著帕子,有點哼唧地道:「我也不大清楚,當時亂糟糟的,似乎有個不曉事的小廝打了三堂弟一棍,聽他喊腿疼,頭上好像還破了個口子,後來他那邊的人過來,護著他走了。我真不是有意的——也不知該怎麼辦,只能趕著回來問母妃討主意了。」

  沐元瑜無語服氣:這可好,丈夫養的外室沒怎麼樣,先把自己家的堂弟打破了頭,兩家關係再不好,也姓著同一個「沐」,這算怎麼一回事呢。

  難怪他二姐姐先進來時當這麼些人哭這麼慘,恐怕是一半氣一半怕。楊晟在外面置私宅養外室,憑養的是什麼大家女小家妾亦或是暗娼粉頭之流,沐芷芳打上門去都是佔了理的,打個半死只算活該,哪怕是打死了,以沐芷芳的身份也不會擺不平,可傷著了沐元茂,問題就沒這麼簡單了。

  沐二老爺只愁沒借口給滇寧王難看,如今兒子傷在了兄弟家的庶女手裡,這將鬧成什麼樣,沐元瑜想一想都覺得麻煩,別說沐芷芳了。

  她一個庶女,在滇寧王面前本就沒多大臉面,又眼看著還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大節前給滇寧王找了這麼個晦氣,滇寧王知道,別說替她出頭,能饒了她都算給出嫁女留面子了。

  滇寧王妃則很生氣,不是生氣沐元茂受傷,而是想到了為什麼沐芷芳一進門會向沐元瑜求救,這樁事故里,苦主沐元茂本人的意向自然很有份量,而滇寧王府內外上下所有人丁裡,只有沐元瑜心寬,不看人下菜碟,肯和沐二老爺那邊的人玩耍,和沐元茂說得上話。

  這個蠢貨!

  抓奸這樣的小事都能辦出差錯來,還想拉她的瑜兒下水!

  滇寧王妃一拍桌案,喝道:「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原原本本地說清楚,再有含糊,你有本事犯糊塗,就該有本事自己收拾,不必在我這裡多說什麼了!」

  嫡母發了怒,沐芷芳哆嗦了下,怕真被攆走,終於不使什麼春秋語法了,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始末全交代了出來。

  原來楊晟勾搭上的那位外室也不算外人,乃是那邊府裡沐二夫人娘家的一個侄女,姓施,七拐八繞的關係論起來,沐芷芳也能叫一聲表妹。

  這表妹運氣不好,出嫁不多久丈夫就一病死了,夫家人還算好說話,見施表妹年輕輕不想守,沒多留難,放了她大歸。

  沐二夫人是繼室,本身家世較為普通,父親在鄰縣縣學裡任著一個小小的八品教諭,施表妹成了寡婦回了家,家裡尋摸了一圈,人脈有限,找不著什麼合適的,只有求上了沐二夫人。

  沐二夫人挨不過求懇,把施表妹接到了自己府裡借住著,雲南民風比之中原要開放許多,施表妹要再尋個人家原本並不難辦,只是她既然都到了沐府裡住著,那顯然是想往上奔了,寡婦還要高嫁,這就沒那麼容易了,施表妹在沐府裡一住兩年,也沒如願——或者說,她算如了一半願,跟沐芷芳的夫婿搭上了。

  楊晟在女色上前科纍纍,沐芷芳很快就覺出了不對勁,有這麼個丈夫,沐芷芳在抓奸上也算經驗豐富,她沒立刻發作,而是先暗查,從丈夫的資金流向上找到了缺口,查出了問題,尋到了「賤人」,然後才帶足了人馬,洶洶而去。

  照說沐芷芳這準備也不能說不充分,但她遺漏了一個小小的問題:直到她帶了人打上門去的那一刻,都並不知道「賤人」的真實身份。

  沐芷芳本來沒以為這能出什麼紕漏,那賤人平常並不住在外宅裡,只是時不時兩人約好了才到那裡面私會,這給探聽消息帶來了一定的困難,沐芷芳沒有更多的耐性繼續等下去,決定把賤人先打了再問。

  雲南這塊地界上,除了她大姐,她還怕誰?

  打!先出口氣再說。

  沒打兩下,從門外跑進了個小少年來攔。

  這就說到沐芷芳的第二個致命疏漏了:她不認得沐元茂。

  上一輩的關係太僵,來往太少,沐芷芳滿打滿算只見過沐元茂兩回,還是沐元茂幼年時,後來沐芷芳就嫁出去了,娘家祭祖和她無關,她既不能參與,自然也見不到沐元茂。

  至於說私底下的來往,沐二老爺失去郡王的繼承權之後,只運作了個散職的奉國將軍回來,聽著威風,實則一點實權沒有,沐芷芳自覺沒有必要費心搭理,就同這位伯父做了陌路人。

  沐元茂現身時穿著尋常,楊晟當時正護著施表妹不讓打,沐芷芳帶去的人不敢波及到男主人,見沐元茂冒出來,把他當成了外宅的小廝,暫且轉移目標拿他撒氣,圍上去一頓好捶。

  抓奸的場面必然混亂不堪,等沐元茂的人從門外的圍觀人群裡搶進來時,沐元茂已經挨了幾下。

  沐芷芳說的兩處傷勢是她已知的,未知的還不知道有沒有。好好的小少爺出門,叫人打得頭破血流的回去,別管是什麼理由,身邊跟隨的人一頓板子都跑不了,那些人哪裡還敢耽擱,搶出來沐元茂就飛一般跑走了。

  沐芷芳知道到底打著了誰,還是隨後從施表妹口裡問出來的。

  這一問出來,她就知道壞了,也不敢耽擱,飛快奔回娘家通氣兼求救來了。

  找親娘孟夫人還沒用,傷了人家的兒子,推個妾出去談判,這仇只能結得更深。

  「……嗚嗚,母妃,我真不是有意的,誰知道三堂弟會在那地方冒出來呢。」

  「行了,別哭了,你不累,我都聽累了。」

  弄明白了經過,滇寧王妃倒平靜下來,沐二夫人的娘家親戚不安於室,勾搭有婦之夫,錯不是一家錯,沐二老爺要鬧,滇寧王府也有說嘴的地方,無非扯皮而已,沒多大可慮的。

  「二姑爺那邊知道了怎麼說?」

  「那個沒良心的!」被問到這個,沐芷芳怯意盡去,臉頰頓時氣紅了,「他不理我的難處,竟還一口咬定要把那賤人抬回家來,說當以此向二伯父那邊賠禮,呸!三堂弟的傷難道是我一個人害的?要不是這賤人不要臉,哪會出這樁事!」

  罵過丈夫想起來轉向沐元瑜:「小弟,二姐從沒求過你什麼,可這回真的沒辦法了,你二姐夫太糊塗,都這樣了還只顧著那賤人——」

  滇寧王妃面色一冷,許嬤嬤立即開口打斷了她:「二姑奶奶,天色已晚,孟夫人知道您回來,想必正惦記著您,您也該去請個安了。」

  見沐芷芳嘴唇翕動,猶是個不肯甘心的模樣,許嬤嬤加重語氣又說了一句,「再者,為了聽您的事,我們娘娘耽擱著晚膳都還沒用呢。」

  「……是。」

  沐芷芳終於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她庶女出身,其實會看人眼色,知道今晚上無論如何不能得著一個結果了,慢騰騰行禮,「誤了母妃用膳的時辰,是我不孝,我明日早上再來給母妃請安。」

  滇寧王妃搖搖頭:「你明日先不必來見我,去給你父王請安罷,將這樁誤會向他稟明白了,問了王爺是什麼意見,再說其他。」

  沐芷芳哪裡敢去,失色道:「母妃——!」

  滇寧王妃不為所動:「你得罪了親戚家,難道不需要親向王爺認錯悔過?說來這都是你行事莽撞不用心的緣故,平日裡略留些神,也不至於連茂哥兒一起打了。好了,去罷!」

  沐芷芳被教訓得啞口無言。

  這事的關鍵點就在於她沒認出來沐元茂,否則哪至於眼睜睜看著小廝打了他?導致原來她佔了十分理的事,硬抹了五分去。

  沒法再說什麼,只得領訓告退而去。

  這裡滇寧王妃吩咐人擺膳,丫頭們忙都動作起來,沐元瑜則湊到了滇寧王妃面前:「母妃,我明天想去瞧瞧三堂哥。」

  滇寧王妃不大贊同,柔聲道:「瑜兒,其一,你小孩子家,這事不便插手。其二,你這會兒去看茂哥兒,那府裡恐怕要連你一併遷怒上,你要說情太難,白碰一鼻子灰。其三,你二姐姐那個人,行事太淺薄,她不與那府裡來往便罷,但該知道的都不留心一下,以至於鬧出把親堂弟當小廝的笑話來。依我看,她這個麻煩純屬自找,你很不必為了幫她而去委屈了自己。」

  她雖說著兒子小,但並不把他當小孩子糊弄,一條條分析,耐心又明白。

  沐元瑜認真聽完,笑道:「母妃,我知道,我去和二姐姐無關,只是為了三堂哥。我素日都和三堂哥玩得好,如今知道他受了傷,我為著怕看二伯父的臉色就不去探望他,倒好像我們白好了一場一樣,三堂哥心裡豈不埋怨我。就是他不埋怨,過後我也不好意思再見他了。」

  又道:「母妃放心,我不給二姐姐求情,只帶些禮物看一看三堂哥,至多再給母妃探探風,看看二伯父二伯母生氣到怎麼樣了,母妃知道了,也好應對。」

  許嬤嬤是跟在滇寧王妃身邊的老人,擺膳這樣的小事,她是不用再動手的,仍立在滇寧王妃身側,此時湊趣笑道:「瞧瞧我們哥兒,又有分寸,又有情義,對娘娘又有孝心,這一番主意拿的,別人家十七八的成人也未必考慮得這麼周全,娘娘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沐元瑜笑得彎起了眼:「嬤嬤太會誇人了,我哪裡有這樣厲害。」

  許嬤嬤嘖嘖道:「還謙遜,哥兒真真了不得。」

  沐元瑜受不住,面皮微微發熱,心裡歎氣:唉,這點小事有什麼出奇,「他」本就是個成人啊。

  莊周夢蝶,一夢百千年,不知何處是真,何處算假,世界翻天覆地,她從小孩子重又生長一遍,過了最起初的迷惑惶恐後,倒並不厭煩,已經來了,安之便是。

  在哪過日子不是過呢。

  頂級豪門裡,金尊玉貴,眼珠子一般被看顧圍繞的獨苗,一生的榮華順遂幾乎從落地的那一刻便定好了,這穿越技術實在也不能說差了。

  唯一一點美中不足的小缺憾是:她這根獨苗少了點零件。

  沐元瑜想著不由在心裡又歎了口氣:唉,都說豪門亂,是真——亂啊。

  滇寧王妃卻叫奉承得大為開懷,滿懷慈愛驕傲地望著兒子,庶女帶來的一點麻煩一掃而空,再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好,那就依著你,只是你今日才往武定跑了一趟,明日別騎馬了,坐車緩緩地去,要送的藥材補品我替你備著,你不要操心這些,只管好好休息,多睡一會兒。」

  沐元瑜回過神來,忙道:「好,多謝母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02 AM

第5章

  她是在這孩子五歲時穿過來的。

  剛過來時孩子發著高燒,滇寧王妃坐在床頭垂淚,許嬤嬤也哭,嘴裡一口一個「苦命的世子」。

  於是她以為她女穿男了。

  作為孤兒,她沒牽沒掛,從來想得開,昏沉著彆扭了不多時就把自己安慰好了:世界都換了,再換個性別又有什麼可計較的,有機會嘗試下人生的新感覺新姿勢也沒什麼不好。

  但當天半夜,高燒退去,神智恢復,她藥灌多了,小腹脹痛,貼身的丫頭抱她去小解,紗褲一褪,一開始,她就知道不對勁了。

  她雖然沒做過男人,不知道換套裝備後是什麼感覺,可她當女人很有經驗啊。

  這——好像沒啥差別?

  費力低頭一看,果然沒差!

  ……

  問題有點複雜。

  原來是女扮男。

  還不如女穿男呢。

  她年紀小,沒人太防備她,著意留心了一陣子,終於弄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這不是她母妃滇寧王妃一個人的膽大妄為,而是出自這座王府最尊貴的主人,滇寧王的謀算。

  原主出生那會兒形勢特殊,滇寧王上山打獵,遭遇刺殺,險些殞命,雖僥倖被貶鏑南疆的犯官之女柳夫人路過救了偷偷藏起,但等到滇寧王府的護衛找去,護送回王府醫治時,因傷勢沉重,好幾日一直徘徊在生死關上,脫離不了危險。

  而當時的滇寧王膝下只有四女,無子。

  假使滇寧王不治,王位的傳承將只能回到沐二老爺那一支。

  滇寧王為這個位子殫精竭慮,不惜娶百夷女子為正妻,又鬧到兄弟反目,付出這麼多,卻很有可能將盡付流水,叫他如何甘心?

  王位真傳回給沐二老爺,滇寧王簡直不能瞑目。

  西南遠離中樞,天威籠罩有限,於是人的膽子也大,滇寧王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同時,做出了將才出生的第七女當成「第一子」養育的決定。

  其間種種血腥封口不必多敘,總之,滇寧王在自己的地盤裡有絕對控制權,哪怕於垂死中,仍舊把這事辦成了。

  其後,在整個西南名醫的通力合作下,滇寧王把命從閻王那搶了回來,但是身子骨受到了極大損傷,好幾年斷斷續續地都仍舊病著——因為底子太虛,大夫還含蓄給了醫囑:沒痊癒前,最好勿近女色。

  當時滇寧王年已不惑,想著自己身子好的時候都沒努力出一個兒子來,現在女色都不便近了,更是別想了;刺殺他的刺客又一直沒有抓到,如芒刺在背,他身居郡王,不可能一直躲在王府裡,總要出門,萬一哪天再給他一下,就算不如上回那麼致命,他底子傷了,不一定還能好運熬下來。

  假如他沒了,小「兒子」還吃著奶,除此外一府婦孺,哪裡爭得過人丁旺盛的兄長那一家子?

  人多病便易多疑多思,這種形勢下,滇寧王覺得有個「兒子」還不保險,於是到沐元瑜滿了四週歲,看著白白胖胖像個能養住的樣子了,就向朝廷請封沐元瑜為世子,把這繼承人的名分正式敲定了下來。

  ……

  對於被人為決定性別的沐元瑜來說,她「世子」的身份經過了朝廷的官方認證,是樁極為危險的事。

  如果沒受世子的敕封,那她是男是女,其實沒多大要緊,滇寧王愛拿女兒當兒子養,誰管得著呢,頂多她以後婚嫁上艱難些,但郡王女,只要想嫁,那總能找得著人家,這不算什麼問題。

  可有了敕封就不一樣了,涉及到朝廷爵位的任命更迭,尤其還是本朝僅餘的一個異姓郡王這麼高的爵位,此事一旦敗露,她九死無生。

  新沐元瑜為此很是苦惱了一陣子。

  苦惱著苦惱著——她轉成了淡定,總是在她穿來前已經定下的事,又改不了,她再愁也沒用,成天這麼戰戰兢兢的,別還沒被朝廷發現,她先自己把自己嚇死了。

  許嬤嬤誇她那麼長一串都是溢美之詞,事實上她覺得自己身上要真有什麼比別人強的長處,那就一條:心寬。

  這等頭上懸刀的日子,她硬是過得有滋有味,在白撿來的慈母滇寧王妃的庇護下,學這個學那個,在要命的世子位上坐得還挺穩當。

  一晃就過去了七年,她徹底融入了這個新人生。

  現在,因定好了明日要去探望沐元茂,用過晚膳後,滇寧王妃便催著她回去休息了。

  十歲以前,沐元瑜都同滇寧王妃住在一處,兩年前她大了,方分到了自己的小院裡去住。

  雖分出去,但小院離榮正堂極近,從榮正堂最後一進增建的小花園出來,穿過一條竹徑,就到了她的恆星院。

  這名字是沐元瑜自己起的,寓意不論時光如何逆轉,頭頂上的同一片星空永恆閃爍,亙古不變。

  光的傳播需要時間,幾年幾十年幾百年上千年都有可能,說不定她在現代時看見的某道星光,就是從這時傳去的呢。

  如此一想,偶爾喝多了水,午夜憋醒起來時,一瞬間油然而生的那種異鄉異客的刻骨孤獨感似乎就被壓下去了。

  ——她心再寬,人生經此劇變,畢竟還是會有控制不住悵然的時候嘛。

  恆星院裡伺候的下人不多,以沐元瑜的身份地位來說,那就是少到離奇:一個姓張的嬤嬤坐鎮攬總,屋裡四個大丫頭貼身服侍,屋外四個二等丫頭做些雜事傳喚,除此外,沒了。

  要說用是足夠用了,加起來九個大人專管一個孩子的飲食起居,怎麼也能照顧得妥妥帖帖,但滇寧王府這樣僅次於皇家的一等門戶,自然不是以「夠用」來衡量日常用度的,講究的是排場臉面。

  論起這個,沐元瑜還不如她幾位出嫁的庶姐在家時。

  這很有些違背常理。

  但滇寧王和滇寧王妃要如此,那再違常理,也不要緊。他們就是這座王府的理。

  沒人敢去問他們要解釋,孟柳兩位夫人要賣好,在滇寧王面前勸過一次,皆叫滇寧王甩了臉色,明言「恆星院事勿要他人插口」,那以後,人人都知道識趣了。

  也許是怕人多了勢力雜,外人容易把手伸進去吧。

  奉國將軍府那一府雄壯的男丁們都虎視眈眈著呢。

  沒有沐元瑜前,沐二老爺可沒少在外面嘲笑滇寧王無後。

  恆星院裡的人少就少些,以沐元瑜的金貴,本也用不著在使喚下人上彰顯威風,他身邊的人少而精也挺好。

  這就是上位者的優勢,他不想解釋的事,那就不用解釋,底下人自會自發自動地揣測出他如此做的理由來,並努力合理化。

  沐元瑜性別上的秘密由此一直被保持得很好,王府裡知道她真實性別的除了滇寧王和滇寧王妃外,就只有一些極親近的貼身心腹,這些人不但本人的身家性命全在滇寧王夫妻的一念之間,連全族都捏在他們的手心裡。

  比如恆星院裡貼身服侍沐元瑜的四個大丫頭,本是深山裡的生苗女兒,初被滇寧王妃找來時,不通漢話,不識漢字,與山下沒有過一絲來往,宛如四張白紙,全由滇寧王妃教導。而她們的父母族人,則仍在深山裡,守著她們那一族的規矩,封閉尤甚武陵捕魚人撞見的桃花源人,對外界非但不嚮往,還很為排斥。這四家唯一的變化,只是因獻出了一個女兒,於是在本族的地位得到了一些提升而已。

  這樣的四個丫頭自然是很可靠的,旁人便想收買,都很難找著下手的門道。

  至於張嬤嬤,是滇寧王妃身邊跟了幾十年的老人,與滇寧王妃同族,來歷比丫頭們更為牢靠,親眼看著沐元瑜出生,沐元瑜還養在榮正堂裡時便是由她和許嬤嬤二人照顧,及到分了小院,她受了滇寧王妃的托付,跟了出來。

  沐元瑜的秘密不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其後牽連著一府的生死榮辱,從她出生至今,所有知情人都在盡全力護持著。

  哪怕是如今待她日益冷淡的滇寧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03 AM

第6章

  沐元瑜安心地在她的小院裡睡了香甜的一覺,早上起來,出門一看,小雪已經停了。

  過了一夜,青石板道上只餘了一些濕意,不用掃也看不出下過雪的痕跡,倒是走過竹徑時,道旁的蒼翠竹葉上還能見著些微凝結的雪花。

  風一吹,撲簌簌往下飄落一陣。

  沐元瑜就近先給滇寧王妃請了安,再去清婉院見滇寧王。

  半路上「偶遇」了沐芷芳。

  沐芷芳昨夜在生母孟夫人處歇的,此刻重換了身蓮青色貂鼠皮襖,她遇了煩心事,沒有睡好,臉上撲的粉遮得住黯沉的膚色,遮不住浮腫的眼皮,從岔路上跨出來,勉強撐出驚喜的笑容:「小弟,這麼巧,你也去向父王請安?我們一道走罷。」

  沐元瑜見她手籠在皮襖裡,凍得有點窩著肩膀的模樣就知道她在這等了有一會了,也不揭穿,只笑著打了招呼:「二姐姐早。」

  就順了她的意同她一道走。

  她知道沐芷芳想什麼,無非是想借她的臉面擋一擋滇寧王的惱怒而已。可惜了,她昨晚懶得慣滇寧王的脾氣,溜得太快,以滇寧王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小心眼兒,今天肯定也不會願意見她了。

  果然,在清婉院階下站了不過片刻,結香就滿面為難地出來回話說,請沐元瑜回去,不用她請安。

  滇寧王這回大概惱得很,連個「已經歇下」的托詞都不給了,結香不敢擅自給添上話,但就這麼乾巴巴的一句,聽上去活脫脫的攆人,結香一點也不想得罪沐元瑜,難得地傳話都有點磕巴了。

  沐元瑜不管那許多,不見她,她走就是。

  沐芷芳傻了眼,忙一把扯住她:「小弟,你這就走了?」

  沐元瑜無辜道:「父王大約是有事要忙,我不打擾他了。二姐姐,你不著急,在這裡等一會罷,我還有事呢。」

  她就要掙脫開沐芷芳的手,沐芷芳著急起來,忙加把勁再拉住她,定定神,低頭道:「小弟,你是不是惹父王生氣了?乖,別鬧孩子脾氣,你便一時淘氣做了什麼錯事,進去給父王賠個禮,父王一向寵你,豈有不原諒你的,怎麼能甩手就走呢。」

  走了她的事可怎麼說啊?想到要獨自面對滇寧王,她腿都有點發軟。

  唉,還是帶把的弟弟有臉面,明顯滇寧王在裡面不高興了,還能不當回事,看這慣的。

  沐元瑜道:「我沒惹父王生氣啊,不信你問結香姐姐。」

  以孟夫人和柳夫人的對頭關係,結香都不用猶豫,直接站到了沐元瑜那邊,賠笑道:「世子一向懂事乖巧。」

  沐芷芳沒了話說,只是尤不甘心,不肯放手,沐元瑜道:「二姐姐,我是真的有事,我和母妃說好了今天要去看三堂哥,你再拉著我,時辰耽擱下去,我可能就去不成了。」

  沐芷芳焦慮的眼神一亮,忙道:「你要去看望三堂弟?」

  沐元瑜點點頭:「我想,不管二姐姐這事預備怎麼辦,三堂哥受了傷,我們家總該出人去看一下,這也是我們家的禮數,去的越早,越顯得我們的誠心,二姐姐說是不是?」

  沐芷芳昨晚就想把沐元瑜拉扯進來,被滇寧王妃嚴厲制止了,她不敢硬來,回去悶悶了一夜,此時聽說沐元瑜肯主動去,忙附和著道:「當然是了,小弟,你果然懂事知禮。」

  沐元瑜道:「那我去啦。二姐姐,等會父王要問起,勞你順便跟父王稟一聲。」

  沐芷芳這回不敢再拉著他了,但想起要獨自面對滇寧王仍舊肝顫,手糾結著要放不放,沐元瑜用了點力掙出來,乘機走了。

  **

  忽悠過了沐芷芳,沐元瑜回去用了早飯,帶上滇寧王妃給準備的一些禮物,就坐了大車,慢悠悠往隔了大半個城的奉國將軍府去。

  說起來,沐元瑜和沐元茂這對堂兄「弟」間的友誼是由沐元瑜先開啟的。

  過程費了不少勁,兩人見面機會太少,而長輩間還結了仇,沐元瑜小時候養得好,臉上肉比現在還多,胖乎乎又雪白粉嫩,脾氣還好,總笑瞇瞇的,沐元茂就本心而言並不討厭她,但他得顧慮他爹沐二老爺的感受,便不敢輕易接過沐元瑜遞過來的友誼橄欖枝,總是沐元瑜湊近他,繞著他轉。

  俗語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又是這麼一張稚氣和善的臉,繞一年,繞二年,沐元茂是個沒摻水份的小孩子,終於撐不住了。

  開始是偷偷摸摸地,沐元瑜找他說個話兒,他小聲答了;跟他分享個果子,他猶豫片刻,望望小堂弟慇勤的小臉,忍不住偷偷塞到了衣袖裡。

  搭上了線,後面就好辦了。慢慢就從暗地裡過到了明路上——這是沐元茂自以為的,其實從頭到尾都沒逃過他親爹沐二老爺的眼睛。

  在沐二老爺心裡,滇寧王陰險毒辣臭不要臉,十分不是個東西。

  這王八蛋弟弟生出來的小東西也不會是個好貨。

  沐二老爺表面上沒多說,其實是冷眼旁觀,想看看沐元瑜一個勁地倒貼沐元茂到底打什麼壞主意。

  看一年,看二年,看不出個頭緒。

  兩個小東西湊到一起,無非說說話,聊聊天,拉著手在王府裡瞎轉悠兩圈,這兩年大了,能出門了,沐元瑜試探著主動登門找沐元茂出去玩,沐二老爺沒攔,暗地裡卻多派了人跟後面看著。

  還是沒看出個所以然。

  論寶貝程度,沐元瑜可比沐元茂重多了,肩挑滇寧王府未來的獨苗,出來到哪去都是前呼後擁,沐元瑜開始上武課以後,滇寧王妃還特意從娘家要了一隊私兵來,這隊私兵也是百夷族人,連滇寧王的面子都不大買,就只聽命於沐元瑜。

  手裡有這麼些人,沐元瑜要想幹點什麼很容易,但她老實得不成話,來找了沐元茂出去,兩個人就在府城裡逛,這條街逛到那條街,買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分手各回各家,沐元茂開開心心地出去,心滿意足地回來。

  從沐元瑜接近沐元茂開始,到兩人關係真正親近,這麼好幾年暗暗觀察下來,沐二老爺終於不得不承認,他以一個成年人的立場把事想複雜了,其實真細想很明白:滇寧王就算想動壞心眼兒,也不會派沐元瑜出場,他有三個兒子,小兒子就算有個什麼萬一也能承受,滇寧王就這一個,可絲毫消耗不起。

  從牛角尖裡鑽出來以後,沐二老爺心裡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沐元瑜跟她幾個姐姐畫風不太一樣,王府四女都更隨滇寧王行事,對他這個有宿怨的二伯很冷淡,對比之下,沐元瑜的態度雖也算不上熱絡,但起碼的恭敬是有的,還不怕奉國將軍府上下的排斥一直來尋沐元茂玩。

  說到底,永茂身上有什麼可讓人圖謀的呢?

  別說他身上這個奉國將軍傳不下去了,子孫們都得自謀生業,就算能傳,且能傳給沐元茂,一個閒散爵位比之滇寧王的王爵也差得太遠太遠了,作為現在的滇寧王世子,未來的滇寧王,沐元瑜毫無必要在白身的隔房堂哥身上花心思。

  這侄兒貼永茂,應該就只是單純地想找同齡玩伴罷。

  也是可憐,偌大的滇寧王府,就她一個「男」孩子,能找著的跟班雖多,但跟能平等說話的兄弟朋友又怎麼一樣,她孤獨成那樣,好容易見著永茂,可不就喜歡上了。

  這樣一想,沐二老爺終於放開了胸懷,徹底不管小輩間的交往了,且他心底深處還有另一重絕不願意示人的隱秘心思——永茂將來不知如何,家裡雖有些資源,總要先盡著兩個大兒子來,到他時還能剩下多少很不好說,他能跟沐元瑜打小玩起,結下少年時的情誼,等到將來,將來——

  就算只對自己,沐二老爺也絕不肯承認他有試圖從王八蛋弟弟那一支撈什麼好處的想法,只能說,就算沒有好處,至少也不算是件壞事罷!

  這種種情由加起來,等到沐元瑜這日過來的時候,就算沐元茂才被沐芷芳誤傷了,沐二老爺也沒把怒氣遷怒到她身上,沐元瑜行了禮,說了來意,他只淡淡地道:「永茂在你二伯母屋裡,你來了就去瞧瞧罷。」

  沐元瑜大大鬆了口氣,她下車時就做好了被沐二老爺狂噴的準備,沒想到這麼容易就過關了,忙道:「是。」

  退出門,帶著抱著禮物的小廝在下人的引領下往後院去。

  這裡沐二老爺看她走了,面色倏地放下來,喝道:「讓準備的人準備好了沒?!」

  奉國將軍府的管家進來躬身:「回老爺話,都在門前候著了,就等老爺出去一聲令下。」

  沐二老爺咬著牙關,冷笑著道:「走,惹了禍就躲回娘家去,我的兒子難道叫白打了不成,且跟我去好好問問我那個好弟弟!」

  整了衣衫,挾怒出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04 AM

第7章

  沐元瑜不知道沐二老爺轉臉就去找她便宜爹麻煩了,她到了後院以後,先還要拜見沐二夫人。

  沐元茂跟她的情況不太一樣,她大了以後,因為自身的特殊秘密雖從榮正堂裡獨立出來,但仍舊住在後院裡,她金貴,旁人只以為滇寧王妃不放心她,要就近看顧她,也沒多議論什麼;沐元茂則是搬到了前院,只是因為這回受了傷,才重新回了沐二夫人處。

  既住在同一個院子裡,沐元瑜就不能不先去拜見了。

  這位沐二夫人是續絃,比沐二老爺小了有十來歲,同年過半百兩鬢已經斑白的沐二老爺相比,她看去要年輕許多,而且相貌極美,身上有一種正當時的成熟婦人風韻,只是現下遭了事,臉色顯得晦暗了些。

  沐元瑜到時,她正守在兒子旁邊,聽到通傳,方出來到了堂間坐下。

  依沐二夫人本心,她的娘家親戚干了醜事連累了兒子,她自然知道自家並不佔理,但為娘的心放在這裡,讓她看見滇寧王府那邊的人就氣不打一處來,下意識拉了臉。

  沐元瑜行了禮,問候沐元茂的傷勢,她張嘴就道:「你問元茂,元茂躺著呢,拜你那個二姐所賜,傷得著實不輕,大夫說了,到底怎麼樣,暫時還不敢下定論,開了藥先吃兩天再說。元茂疼得厲害,這一夜都沒怎麼睡——」

  「娘,又不是瑜弟打的我,你說他做什麼,我悶得很,難得他來,快讓他進來陪我說說話。」

  沐二夫人才說了兩句,底下更多的抱怨難聽話還沒來得及出口,裡間就傳來了少年的嘶啞嗓音,把她打斷了。

  「……」

  沐元瑜憋了笑,乘此空隙雙手上抬,奉上禮單。

  沐二夫人叫兒子拆了台,一張憔悴的美人面僵著,不好說什麼,只得收了禮單。但沒有看,只隨手往桌上一擱。

  裡間沐元茂緊著又催:「瑜弟?」

  沐二夫人被催得沒好氣,沖沐元瑜一揮手:「好了好了,個個都不省心,你要看他,就進去罷!」

  話裡到底難免有些怨氣。

  沐元瑜很理解,別管為了什麼,兒子挨了打做娘的沒有不心疼的,她來這個待遇已經比她想得好不少了,行了禮輕手輕腳地往旁邊的次間去。

  沐二夫人並沒在外等著,看著沐元瑜進去,就抬腳出去了,她還有事要做。

  昨天兒子血糊糊地叫抱著回來,她魂都嚇飛了,趕著請大夫審下人問究竟,又整整守了兒子一夜,還沒來得及找始作俑者的施表妹問罪。

  直到這會兒,她終於騰出手來,囑咐了屋子裡留著的下人們好好守著,有事立刻去報她,然後方滿面嚴霜地離去。

  裡間,厚厚的棉簾一掀開,一股熱浪迎面而來。

  沐元茂受了傷失血怕冷,裡間地下比平時多放了一個火盆,熏籠也從角落移到了床側,沐元茂半躺著,懷裡還抱了一個漁樵耕讀的八角銅手爐。

  他背後墊了個大迎枕,因為頭叫敲破了,不好束髮,烏黑的長髮散著,額上綁了一圈雪白布條,臉色不大好看,泛著虛弱的青白色,眼下還有兩圈陰影,看樣子昨夜確實沒怎麼睡,嘴唇乾燥發白。

  這是他此刻的狀態,至於本身的相貌,就一句話:他跟沐元瑜站在一起,看上去更像女扮男裝的那個一定不是沐元瑜。

  沐二老爺經過了幾年的慎重觀察,最終得出了沐元瑜別無所圖的結論,其實還是走了眼——沐元瑜穿過來,打頭一眼見到這個堂哥就如獲至寶。

  與她這個少了零件的西貝貨不同,沐元茂是個全乎的小少年,沐家三兄弟裡,長子次子都是原配所出,長得像沐二老爺一樣英武雄壯,獨有沐元茂卻像娘,他奇妙地承襲了沐二夫人的美貌,天生的骨相柔和,五官精緻。

  小時候是如此,大了幾歲也沒怎麼變,他散著頭髮那麼倚靠著,簡直有幾分楚楚可憐。

  只是他長得女相,性格並不娘,一開口嘿嘿一笑就從秀美轉成了少年的跳脫:「瑜弟,過來坐。」

  他制止了丫頭要搬繡墩的舉動,逕自拍拍床側。

  沐元瑜也不跟他見外,快步過去坐下,先打量他頭臉,綁著布條看不出什麼,再往下看,沐元茂主動把被子掀了:「身上沒事,就腿上青了兩塊,你別聽我娘咋咋呼呼的。」

  他擠擠眼:「我們家也理虧著,我娘有意嚷得嚴重些,其實大夫說了,我就是皮肉傷,養兩天就好了。」

  沐元瑜忙把被子給他蓋回去:「行了,沒事就好,別敞著,小心著涼。」

  她要蓋被,人就湊過去了些,沐元茂丟了手爐,順勢包住她的臉一頓揉搓:「瑜弟,一陣不見,我怎麼覺著你瘦了,不如以前那麼肉嘟嘟的了?」

  又捏她下巴晃著端詳,驚呼:「真的,你都有下巴了。」

  「……」看在他受傷的份上,沐元瑜忍了沒掙扎,只是翻了個白眼,「三堂哥,我要沒下巴才稀罕呢。」

  沐元茂哈哈哈笑,總算鬆了手,轉而囑咐她:「瑜弟,你可不能瘦,我發現你一瘦下來有點娘們兮兮的,這可不好。」

  沐元瑜又想翻白眼了,扭頭吩咐站在一側的丫頭:「綠琦姐姐,勞你拿面鏡子來給你們小爺照照。」

  就沐元茂這個長相,好意思笑她娘,她跟他站一處,那點秀氣根本顯不出來,可爺們了好嗎?

  綠琦沒去拿鏡子也沒搭腔,只是賠笑站著。

  沐元茂長成這個模樣,平時少不了要被一些來往的淘小子們笑話,他因此對人說他的長相極為反感,能踩這片逆鱗的只有沐元瑜,她一個丫頭可不敢跟著開這個玩笑。

  沐元茂也不是平白無故忍著沐元瑜,他心裡覺得他跟這個小堂弟實在同病相憐,都倒霉生成一副娘們相,所以別人取笑他要跳,沐元瑜說就沒事,他對沐元瑜的提醒也是發自真心來著。

  眼見小堂弟不能體會他的苦心,他還搖頭晃腦起來:「瑜弟,君子不重則不威,你別覺得我哄你,這可是聖賢書上說的。」又要來掐她的臉,「你看你瘦了,娘們了不說,手感都不好了——」

  沐元瑜這回沒慣他,迅捷地向後閃過了。

  沐元茂遺憾地咂了下舌,倒也沒窮追,轉轉眼珠,沖屋裡揮一圈手:「你們都出去,讓我們兄弟自在說話。」

  自己家裡總出不了事,綠琦說一聲:「奴婢就在外間候著,三爺和世子有事吩咐一聲就得。」

  便依令領著另外三個丫頭一起掀簾出去了。

  閒雜人等一退走,沐元茂就迫不及待地道:「瑜弟,我跟你說,我這回可機智了——」

  他就主動細說起自己受傷的緣由來,原來施表妹借住在沐家,她是個嫁過的寡婦,行動上比閨閣姑娘要自由許多,能不時出門上個香看個繡線散個心什麼的,近來說是運氣好,在一家繡鋪裡結識了一個通判家的小娘子,兩個人很投緣,小娘子不便常出門,就邀了施表妹上門去做客,施表妹因此出門更頻了些。表面上看施表妹的行蹤很正常,一般上午去下午就回了,那位小娘子也確有其人,沐二夫人便沒有多理論。

  誰知既是謊言,便總有穿幫的一天。

  沐二老爺家長子次子都循祖上風采,尚武,輪到沐元茂卻不同,不但長得精細,所擅長的方向也不一樣,竟好像有幾分讀書的本事,他兩個哥哥看見書本就打瞌睡,沐元茂竟能在那安穩坐著,清醒著默完五張大字。

  這在沐二老爺看來就是讀書種子了,怕耽誤了小兒子,特地送禮請托把沐元茂送進了本地知府資助開設的一家義學裡。義學掌事的先生是個舉人,邊疆教育資源有限,能以舉人給小兒啟蒙就是很了不得的手筆了,所以裡面鬧哄哄很是擠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孩子,那通判家有個兒子正巧也在其中。

  沐元茂跟那通判之子不熟,但前一陣子聽他跟先生請假,說長姐遠嫁,他要在家中幫忙,隔日不能來聽課了。

  沐元茂聽過就算,本沒在意,結果回了家過了幾日,施表妹來跟沐二夫人說,通判家小娘子約她出門挑繡線,她明日要出個門。

  「——瑜弟,我跟你說,真是絕了,她們女人間的事我從不管,府城裡好幾個通判,我之前都不確定表姐認識的那個小娘子是不是跟我那同窗是一家的,但我當時就是莫名其妙地心裡一咯登,簡直不知道哪裡來的不祥預感——」

  沐元茂繪聲繪色地跟沐元瑜形容著,「我就裝沒事,問那小娘子姓甚,我娘順口給我說了,我一聽,就是我那同窗家。隔天我就去打聽他有幾個姐姐,結果就一個。你說這事是不是奇了,人家姐姐都遠嫁了,我表姐愣說人家還約她挑繡線,這其中必定有鬼啊!」

  「但我又不確定裡面到底有什麼事,我就想,我先跟著表姐去看一看,弄明白她到底幹什麼去了,為什麼要撒謊,她在我家住著,要有什麼不好,我娘的臉面也跟著難看不是。」

  於是下一回也就是前天晚上施表妹又拿著小娘子當借口要出門來提前報備的時候,沐元茂聽到耳裡,就曠了課跟了出去。

  之後的事,他不說沐元瑜也知道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05 AM

第8章

  沐元瑜接近沐元茂的初始目的雖然不純,有點要尋個擋箭牌的意思,但其後跟他交朋友的心是真誠的,聽完了忍不住道:「三堂哥,你下回遇事可別這麼莽撞,覺得哪裡不對,還是先告訴長輩一聲為好,這回幸虧跟你的人救得及時,若慢一慢,真傷到了什麼要緊處,你自己受苦不說,二伯父和二伯母也傷心哪。」

  沐元茂聽得有點蔫,他著急分享這麼一段本為在堂弟面前展示自己的本事來著,結果反被訓了,頗為沒趣,道:「瑜弟,你怎麼和我娘似的,叨叨這些,我又沒真怎麼著。」

  沐元瑜抬手戳他額頭:「嫌我囉嗦,你這會兒難道不痛?」

  她小心地控制了手勁,但沐元茂昨天才挨的打,傷口還新鮮著,仍舊被戳得「嘶」了一聲。

  沐元瑜嚇一跳,忙要湊近了看:「我勁使大了?」

  「沒,我沒事。」

  被這麼關心,沐元茂那點不開心又飛了,他嘴上逞強一直說著「沒事」,其實作為富貴鄉里溫養出來的小少爺,他長到如今沒吃過這麼大虧,自己回想起好幾個人拿著棍棒等物衝他招呼下來的場面也覺得後怕,苦著臉承認道:「唉,我沒想那麼多,就看他們那麼敞著門鬧,看熱鬧的人頃刻間擠了裡三層外三層,太丟人了,我才上去攔了攔,哪知道連我也打了。」

  沐元瑜道:「這是我二姐姐的不是,沒管好底下的人,不過,她也是一時氣急了。」

  「我知道,你二姐凶是凶,但這事不怪她生氣,」沐元茂很講道理地道,「是我表姐不對,她惹事在前。」

  沐元瑜跟沐芷芳不熟,沐元茂跟施表妹更不熟,都犯不著為此投注太多心勁,更不會為此產生間隙,對著臉說了兩句,沐元瑜很快把注意力轉回到沐元茂的傷口上去了,道:「三堂哥,聽說你傷了頭臉,母妃特地給我找了一瓶雪肌膏,對去疤生膚有奇效,才跟著別的東西一起交給二伯母了,你記得找出來用。」

  「什麼雪肌膏,這名字也太娘了。」沐元茂先脫口道,但隨即見沐元瑜瞇了眼瞪他,他又覺得小堂弟這副叮囑人的小大人口氣怪好玩的,笑嘻嘻轉而應了,「好啦,回頭我問娘要。」

  沐元瑜知道沐元茂只是長相騙人,內裡實則是個糙漢型,不放心地再補一句:「我同你說真的,你別不當回事,你以後是要走科舉的人,顏面若有損傷,就算傷處小,終究不美。」

  「哎,那是我爹自己做美夢呢,你也跟著當真哪?」沐元茂有點彆扭地抓了抓臉,「我爹沒學問不知道,你懂的嘛,我這點水平,也就比我兩個哥哥強點,真要到外面去跟正經讀書人比,那哪裡比得上。」

  說來心酸,沐元茂在他們義學裡是個吊車尾,他在堂弟面前要面子,開始都藏著從來不提,還是有一次沐元瑜來尋他玩,他功課忘了收了,讓沐元瑜看見了一疊的「中下」、「下」的先生批語才露了餡。

  「你起步晚嘛。」沐元瑜安慰他。

  這要從沐元茂的兩個哥哥說起,國朝漸趨穩定,虎將猛將不那麼吃香了,開始流行的是儒將,為將來的長遠發展計,沐大沐二雖走的是武道,沐二老爺還是給費心請了先生——不是什麼好先生,就是個屢試不第的老童生,沒法兒,邊疆條件有限,有學問有功名的人也有,但這樣的人在這片地方想謀個官位什麼的根本不難,誰還做個沒多大油水的啟蒙先生呢,那時候又還沒有義學。

  沐大沐二跟書本那真是好像上輩子結了仇一樣,相看是兩相厭,沐二老爺培養「儒將」的夢碎了兩回,到沐元茂時心灰意冷,想著與其費那些無用功,不如讓沐元茂從小就習武,文是不指望了,武好歹贏在起跑線上吧。當然奉國將軍府這樣的人家,也不可能把子孫養成文盲,正好,沐二夫人是教諭之女,識字,講個《三字經》《千字文》什麼的不成問題,茶餘飯後教教沐元茂應該夠了,沐大沐二空在書房裡呆坐了幾年,背起這些來還零零落落的呢。

  結果世事難料,沐元茂那小細胳膊細腿,練了幾年在校場上一個時辰的馬步都堅持不下來,動不動一跌啃得滿嘴泥,他在一點閒暇時間裡跟沐二夫人學的書倒是能順溜背下來,比他兩個哥哥都強。

  沐二老爺方醒悟過來,可能給兒子選錯了路,連忙調整方向,只是沐元茂跟沐二夫人學的那點學問終究少了點,不算正經啟蒙,進了義學,跟別的一開始就擇定文道的官宦子弟們比起來,就顯得不夠用了。

  「三堂哥,你別著急,你還小呢,以後日子長著,你好好用功,總能追上來的。」

  沐元瑜是認真鼓勵人,不料沐元茂哈一聲笑了,腳從被子側面伸出來踢著她玩:「瑜弟,你逗死了,你比我還小兩個月呢,裝什麼大人。」

  他腳在被窩裡捂得熱乎乎的,沐元瑜順手抓住,撓他腳心作為他不識好人心的報復,沐元茂怕癢,沒挨兩下就笑得發抖,連連求饒:「瑜弟我錯啦——哈哈,你快放手,別撓了,哈哈——」

  沐元瑜怕他掙扎起來牽連到傷處,才鬆手放了他一馬。

  兩個玩鬧一陣,沐元茂想起來反過去問她打聽:「你家那邊預備怎麼辦?昨晚我表姐好像回來了,我喝了藥暈乎乎的,恍惚聽見我娘罵她,叫把她先關起來。真是的,我以前看她挺溫柔的,沒想到這麼討厭,她想攀高枝也向外攀啊,怎麼偏衝著親戚下手。」

  「也許是沒門路?」沐元瑜回道,不過按理說沐芷芳和奉國將軍府形同陌路,施表妹一個外八路的親戚在內部也不會有什麼見到楊晟的機會,裡面到底有什麼賬,她暫時也不清楚了。

  「我早上來前,我二姐姐正去給父王請安,父王大概會訓她一頓,讓給你賠禮道歉,至於更多別的,要看二伯父怎麼要求了。」

  「還要什麼別的呀。」沐元茂很大方,「我又沒大礙,照我的想法,這事能別把我娘扯進去就行了,二堂姐願意和表姐怎麼鬧,她們女人家自己鬧去。」

  這是理想的處理狀態,但兩人都知道,施表妹住在奉國將軍府期間勾上了楊晟,沐二老爺又和滇寧王有解不開的怨結,背景太複雜,很容易造成扯一根線頭扯成滾雪球的亂象。

  此事的走向到底將向何方,不是他們兩個小輩能控制住的。

  沐元瑜想了想:「看你表姐的行動,恐怕不能讓二伯母置身事外,不然她就不會回來了。」

  施表妹家就在鄰縣,隔得不遠,她勾搭楊晟害得親戚失和不說,還連累沐元茂受了傷,沐二夫人不看別的,為著兒子也不會給她好臉色,這一點施表妹不可能不知道,但她還是在沐芷芳已經退走、沒人約束她的情況下不回家,也不順勢跟著楊晟走把事坐定,而是回到了奉國將軍府面對沐二夫人的怒火,她打的主意,不問可知。

  單從這一點看,施表妹實在不是個笨人。

  楊晟雖是高枝,但沐芷芳也是貴女,沐芷芳管不住楊晟在外面拈花惹草不安分,要控制住自己內宅不出現個荒唐的二房卻不難。施表妹要是回了自己家,沐芷芳絕不可能再容她踏進楊家一步,而施表妹要是現在趁著沐芷芳無法兼顧直接跟著楊晟走,那她也不可能獲得任何名分,等沐芷芳騰出手來,照舊要往死裡收拾她。

  當然,就算施表妹能明公正道地作為二房抬進楊家,也不代表沐芷芳就收拾不了她了,只是對比之下,一個二房比一個普通賤妾的安全係數總是要高一些。

  而施表妹想達成這個心願,靠自己是萬萬辦不到的,靠楊晟都不夠,她必須引入外援,也就是奉國將軍府。

  這個道理不難懂,沐元瑜一點出來,沐元茂發了下愣,很快想明白了,怒道:「表姐簡直恩將仇報,我家容她住了兩年,供她吃供她住,我娘還一直想法子替她打聽人家,她倒好,到這會兒了還想坑我娘!不行,我現在就去把她攆走,她這麼有本事,自己施展去,別想拉扯我娘!」

  掀被子就要下床。

  沐元瑜忙把他按住,哭笑不得道:「你急什麼,你都知道要攆人,二伯母不知道?哪裡就用你去了。」

  「我生氣!」沐元茂氣得捶了下被子,「早知她這麼壞,我才不替她攔著,叫她讓二堂姐痛打一頓才好。」

  沐元瑜道:「你安心養傷罷,不值當為這個煩神。你表姐要進不了楊家門還好,真讓她心想事成了,才是她的苦日子到了。」

  施表妹小家碧玉出身,沒深入接觸過沐芷芳這個層級的貴女,不確切曉得她們的脾氣,大概還以為像一般富貴人家那般斯文,圍繞著男主人展開十八般心計,卻不知沐芷芳腰桿子太硬,根本不會屈尊跟她玩這套。

  她的態度始終平和,終於把沐元茂安撫了下來。他也是受了傷,撐不住太激烈的情緒,覺得腦袋裡面有點尖銳的疼痛,發作了一下就不得不往後倒回了迎枕上。

  還待不滿地再抱怨兩句施表妹,沒來得及說,棉簾忽然被一把撥開,綠琦急急走進來,滿面焦色道:「世子爺,外面來報,楊公子忽然闖了來,我們老爺和大爺二爺都不在,家裡沒個爺們,太太轄制不住他,氣得不行,只能請您出去幫個忙了。」

  沐元瑜和沐元茂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楊公子是誰:楊晟養外室才惹出了禍來,老婆氣回了娘家,他要賠罪哄人,也該先去找著沐芷芳才是,跑來奉國將軍府做什麼?

  且聽綠琦口氣,楊晟似乎還來意不善。

  沐元茂捂著頭又要跳起來:「怎麼沒有爺們,我不就是,小爺這就去會會他,還有臉來我家,小爺羞不死他!」

  沐元瑜一把把他按回去,他們這個年齡段,男女在力氣上的差異上尚未體現出來,沐元瑜又習著武課,她真使了勁,一手就把沐元茂按了個結實,不容置疑地道:「三堂哥,你好好躺著,我去和他說,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他對二伯母不敬。」

  綠琦也忙著勸:「三爺,您受著傷呢,這要去了,太太又要多操一重心。」

  沐元茂掙扎不開,腦袋裡還疼著,本有些力不從心,讓人接連勸說,只得不甘心地罷了,道:「那好吧,但有什麼事,不許瞞著我,得及時來告訴我啊。」

  沐元瑜答應一聲,匆匆跟著綠琦出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06 AM

第9章

  楊晟上門,沐二夫人正生氣,本是不要見他的,但他竟硬闖了進來。

  也是湊巧,沐大沐二這個辰光都在衛所裡當值,沐二老爺趕去滇寧王府找麻煩了,還把府裡大半青壯下人都帶了去,以至於楊晟硬闖時,門上竟分不出人來攔他,讓他一路闖到了垂花門裡。

  總算他還知道理,進二門時把帶的隨從都留在外面了,自己一個人進了後院,饒是如此,也把沐二夫人氣得險些暈了過去。

  「這、這無法無天的蠻子!」

  楊晟即是當地俗稱的所謂「土司家的少爺」—— 本朝疆域,分兩京十三省,雲南行省作為國朝最西南邊陲者,內有百夷種族,外有暹羅安南等近十個部落小國,地理人文複雜如亂麻,又遠離中樞,上千年下來,造就出了土司這一特殊的割據勢力。

  現今的雲南大大小小約有百餘個土司,楊家在當地傳承數百年,楊晟之父楊宣撫使在這些土司裡能排到前三,手裡錢權人一樣不缺,身上那個四品官職,與其說是朝廷封他的,不如說是籠絡他的。

  順帶一提,實力最大的第一號土司是滇寧王妃的父親。

  楊晟本來不住雲南府裡,楊家本家在隴川那邊,但因他是長子,早晚要接楊土司的班,宣撫使是朝廷特命的土官職,同楊晟連襟展維棟之父所任的都指揮使不一樣,只要土司勢力能維繫住,宣撫使這個職位可以一併世襲下去,將來也可以傳給楊晟。

  既做了朝廷的官,少不得要跟朝廷的各方官府衙門打打交道,楊晟成親後,就搬到了官衙最多的府城來,為以後接班做一做準備。

  幾年下來,跟衙門的關係怎麼樣還未見成效,楊少爺風流的足跡是快遍佈了整個雲南府。

  沐元瑜趕到時,只見離著二門不遠處,兩撥人相對而立,涇渭分明。

  一撥以沐二夫人為首,身側擁著五六個丫頭婆子,另有一裝束明顯不同的少婦近侍在旁,單論外貌年紀,與沐二夫人仿若一對姐妹花,但沐元瑜知道,這實則是一對婆媳,那少婦乃是沐大的妻子,沐大奶奶。

  另一邊則只有楊晟一人,他體魄剛健,面貌也算得英俊,只從外表上看不大像個花花胚子,正跟沐二夫人對著嘴。

  「……您有氣衝著我來,這事本是我不對,我都擔著,但柔柔現在懷著我的孩子,身子弱得很,您不能——小弟,你怎麼在這兒?」

  楊晟口沫橫飛到一半,望見了沐元瑜,驚訝地停了。

  沐元瑜也很驚訝——施表妹居然有孕,這可是個新消息,同時也是個新麻煩。

  她有些頭痛地走上前去,道:「我來看望三堂哥。二姐夫也是來賠禮的?話說過了我們一道走罷,三堂哥臥床不起,二伯母這裡還忙著,我們就不要多打攪了。」

  無媒無聘把施表妹弄大了肚子,還就這麼大咧咧地上門來,是生怕沐二夫人的火燒得不夠旺啊。

  沐元瑜是沐芷芳的娘家人,饒是楊晟臉皮再厚,這種境況下讓撞見了他也不禁要紅一紅臉,猶豫片刻,過來一把把沐元瑜攬著,往邊上拖了拖,彎了腰湊她耳邊上道:「小弟,你不知道,我本是要去找你二姐的,結果出門前接到這邊府裡消息說,二夫人生氣得很,已經傳了家法,可能要打死柔柔,我嚇一跳,這才過來了。」

  他生得高大,沐元瑜如被一頭熊圈籠著,忍不住把他推開了點,才道:「不會的,二伯母不是那樣人。」

  楊晟不信:「怎麼不會,她們漢人的規矩重,我可是知道,壞了閨譽,抓去沉塘活活淹死的都有。」

  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饒是雲南這樣的各族雜居規矩鬆散之地,也難免有一兩個腐儒,視女子貞操為全族男子的臉面,幹出過所謂「清理門戶」的慘事,沐元瑜聽說過,這時候不好細細分說,只能歎了口氣:「就算如此,施娘子並不是沐家人,她自有父母,二伯母便傳家法,只好罰一罰自家下人罷了,哪裡好打她。」

  他兩人話多了點,沐二夫人在那邊雖只聽見了隻言片語,也拼湊出來了,氣得喘了口氣,轉頭對身邊的丫頭道:「去給我查,是哪個吃裡扒外的往外漏的胡話!」

  沐元瑜忙拉了一把楊晟:「二姐夫,我們快走吧,不管為著什麼,你這樣闖到人家裡來都不應該。」

  她對這個風流姐夫很是好感欠奉,但現在別人府裡,不便鬧騰,只能先好言把他勸出去,回頭自有滇寧王收拾他。

  楊晟看著似乎聽了勸,被她拉著走了兩步,忽又調轉回來:「那讓我看一眼柔柔,她真沒事我就走。」

  沐二夫人一時大怒,楊晟的要求看似輕飄,但他和施表妹兩個人,說不好聽點,現在就是個姦夫淫婦的身份,真要讓他見著,奉國將軍府整個顏面無存。

  「楊晟,你別欺人太甚,你的妄想絕不可能。你既不肯走,那就只管在這裡站著,等我們老爺回來,自然有話和你說!」

  沐二夫人說罷,在下人及沐大奶奶的簇擁下轉身昂首而去,她以為楊晟能闖到二門裡來已經是沒規矩的極致了,現在有沐元瑜在側,他總要顧慮著,不會再幹出更過分的事來。

  不想,她到底是低估了楊晟「蠻」的地步。

  「哎,二伯母留步,話還沒說清呢,你到底把柔柔怎麼了——」

  楊晟竟追了上去,沐二夫人雖是長輩,實則比他沒大多少歲,他這麼沒腦子地糾纏上去,著實不大好看,下人們大驚失色,紛紛返身來攔阻。

  沐元瑜不及細想,也忙搶上去攔住,板臉喝道:「二姐夫,你怎可對長輩無禮。」

  可惜楊晟是個混不吝的土司少爺性子,小妻弟才及他胸膛高,圓臉蛋嫩生生,板成一塊餅對他來說也毫無威懾力,沐元瑜攔著他,他雙手一扳一合,倒也不敢傷著她,只是就勢圈住她,要往旁邊一放,不防沐元瑜往下一沉,一腳踹他膝蓋,趁他吃痛彎腿之際,迅捷往裡一別,楊晟站立不穩,不自覺鬆了手。

  這幾乎是一瞬間的事,當事人沒怎麼樣,沐二夫人唬得心裡猛地一跳,當即變了顏色。

  居、居然還動上手了!

  簡直無法無天!

  她失聲喊:「還不快把他們拉開來!」

  下人們忙要蜂擁上去,但沒等他們插手,沐元瑜已經退後,與楊晟分了開來。

  她雖一招逼退楊晟,但自知是佔了他不防備的便宜,真論武力她不是對手。當下不猶疑地從腰帶上扯下一枚碧幽幽的玉珮來,隔空拋給一旁的綠琦:「勞姐姐跑個腿,去外面把我的護衛招來,二姐夫的人若阻攔,叫他們不必客氣。」

  奉國將軍府現在是沒多少人可用了,可她帶的有人,只要她出門,母妃給她的那一隊私兵就一定跟著,楊晟與她情形不同,雖也會帶人,但不如她的精銳,多對多她穩贏。

  綠琦緊張地接住了答應一聲就要走。

  沐二夫人頭大如牛——還要上升到群毆!

  她不得不更提高了一點聲音喝止:「站住!」

  綠琦不明其意,略犯傻地停住了腳步:不讓護衛來攔著,難道就放任楊大少爺在內院裡胡來?

  沐二夫人立在原地,神色幾番變幻。

  她當然想立刻把楊晟攆得越遠越好,可沐元瑜摻和在裡面,混戰起來後果難料,萬一傷著了她,她是經了朝廷正式敕封的世子,滇寧王府那邊一定會炸裂開來。

  雲南地界至今還流轉著一樁秘聞,沐元瑜出生那年,因為正逢滇寧王遇刺垂危,府裡有些混亂,似乎有人乘機在滇寧王妃的生產上動了手腳,致使沐元瑜生來體弱,險些不能成活。滇寧王為此暴怒,在病榻上大開殺戒,足足有好幾天,王府侯門每夜都有抬出去的屍體,府裡的老人至今提起那年的事件還心有餘悸。

  十來年過去,滇寧王膝下仍舊只此一子,隨著滇寧王年紀的上漲,沐元瑜的重要性同樣在漲高,如果她受了傷,那和沐元茂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單看滇寧王當年只剩一口氣還把府裡殺得血流成河,就知道他絕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

  沐二夫人是續絃,嫁過來時前頭就有兩個已成年的繼子,這些年下來,府裡沒有明面上的大矛盾,但雙方關係在這擺著,她總有不順心之處,無法像原配那樣腰桿筆直,無所顧忌。

  有些風險,她冒不起。

  沐元瑜沒想到沐二夫人有那麼多顧慮,她只是覺得楊晟湊合算她那邊的人,現在幹出了蠢事,她必須給收拾,所以盡力挺直了胸膛,顯得自己靠得住些,然後安慰道:「二伯母,您別擔心,我不會讓人冒犯到您的。」

  沐二夫人心情複雜——從沐元瑜本人來說,她實在不是個招人討厭的小少年,可她這些親戚真是,神煩!

  這讓沐二夫人連帶著很難對她擺出什麼好臉色來,冷冷道:「心領了。可是你們這些外人,跑到我們府裡大打出手又像什麼樣子?老爺回來我如何交待。」

  她偏一偏頭,吩咐人:「去,把二娘帶來,既要見,就讓你見一眼,看完了趕緊走,別在這裡噁心人了。」

  等楊晟一走,她要立刻把施表妹灌藥打胎,丟回娘家,此後再有囉嗦事由他們自己鬧去。

  這是她原就想好的處置方法,要不是楊晟來鬧這一出,現在施表妹已經被塞上馬車了。

  一旁的沐大奶奶眼神閃了閃,往一個丫頭盯了一眼,那丫頭便搶在別人前頭蹲身應聲:「是。」

  兩個粗壯的婆子跟了她一起,轉身而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06 AM

第10章

  沐元瑜先跟楊晟說的話沒有錯,這場亂子的禍源施表妹現在被關在一間冷颼颼的空廂房裡,除了凍得發抖外,別的並沒有什麼受罪處。

  沐二夫人是個講規矩的人,再恨得咬牙,不好越過施表妹的父母對這個侄女施以責打,要灌藥,一時又還沒來得及。

  只看相貌,這位彷彿禍水一般的施表妹其實比不上沐芷芳,孟夫人當年是滇地出名的美人,滇寧王年輕時亦是風姿俊雅——沐元瑜身上那種江南山水一般的秀異就來自於父系血脈,而滇寧王妃的長相大氣艷麗,屬於早早就會展露風情的那一款,沐元瑜幸而不像她,否則扮起男裝來難度要翻倍。

  說回到沐芷芳身上,她有這一對父母,相貌自然差不了,在貴女圈裡都是數得著的。沐元瑜幾年前見到楊晟收的某一個丫頭時,還曾暗自奇怪過,因為那丫頭無論氣質相貌都差沐芷芳遠矣,後來楊晟桃色新聞鬧得多了,她方見怪不怪——男人要出軌,實在和妻子的美醜沒有必然聯繫,只和他本人的品性有關。

  所謂男人的劣根性這個事,在楊晟身上體現得特別明顯。他不要求比沐芷芳美,比她新鮮就行了。

  正新鮮著的小寡婦施表妹聽到門響,哆嗦著一抬頭:「你、你們要幹什麼?」

  丫頭面無表情地踏進去:「二娘子別多慮,楊公子來了,要見你一面。」

  施表妹在家中行二,她是嫁過的,但又死了丈夫大歸回家了,家下人不好稱呼,就含糊地叫個「二娘子」。

  聽說情郎來,施表妹眼中迸出光芒,一時又驚又喜:「他怎麼會來?姑母准我去見他?」

  跟隨的兩個婆子鄙夷的目光直射向她身上。

  瞧這不要臉的勁兒!

  怪不得能幹出勾搭親戚的事!

  論理,她管楊晟還能攀聲「表姐夫」呢,就這樣沒顧忌沒廉恥地在外頭睡上了,連肚子都讓人揣了貨回來!

  丫頭也沒什麼好臉色,居高臨下地道:「二娘子想知道,還是自己出去問吧,婢子只管來傳個話。」

  施表妹和軟地「噢」了一聲,曉得自己現下不招人待見,也不多問了,聽話地站起身來。

  這屋裡沒點火盆,也沒被褥,就是個空屋子,她雖穿得厚實,仍被凍得厲害,沒法了只能蜷縮起來,縮了一夜,衣裳未免有些發皺,她起身後一邊發抖,一邊忙著整理,努力把衣裳下擺拉得平整些。

  兩個婆子實在看不得她這樣兒,撇著嘴角互對眼色。

  丫頭似乎也不耐煩,走近到跟前催道:「二娘子,快著些,太太在外面等著呢——」聲音忽然往下壓低,飛快又含糊地說了一句,「太太很生氣,你禍在眼前,好自為之。」

  施表妹忙碌著的手陡然一僵。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探究而會意地抬頭望了那丫頭一眼,示意自己聽見了。

  她最後再撫了撫鬢邊,柔順地道:「我好了,我們出去吧。」

  兩個婆子早已等不及了,守著她終於動身,忙忙跟上去。

  一行人很快到了鬧事地點,隔著一段距離,楊晟見到施表妹弱柳扶風般行來,一喜,便要迎上去:「柔柔。」

  沐二夫人不客氣地棒打鴛鴦,果斷截住道:「好了,你見也見到了,該走了罷!」

  楊晟回過神來,他說話是算話的,也就停下了腳步,向沐二夫人拱了拱手:「二伯母,得罪啦,小侄改日再上門賠禮。」

  沐二夫人厭惡地扭過頭去:「不必了。」

  事情本該到此結束,沐元瑜也鬆了口氣,準備著要告辭跟著一道走了,不料驚變忽生,只見前方施表妹腳步蹣跚著撲過來,淒愴著喊了一聲:「楊郎,救我!」

  沐元瑜睜大了眼:「……」

  公允地說,施表妹這一聲不是作態,是發自內心的慘呼,因為她一直被關著,沐二夫人先前去見她剛問出來她有了身孕,隨後沒說兩句就被打斷,怒氣沖沖地走了,施表妹並不確切知道沐二夫人打算怎麼處置她,但丫頭的私語給了她提示,沒有她爭取沐二夫人支持的餘地了,不趁著楊晟上門跟他走,可能就沒機會了。

  這個「機會」不是指脫身的機會,沐二夫人再生氣,不可能把她治死在奉國將軍府裡,這一點施表妹是有把握的,她所面臨的最壞結果,無非是被落胎送回施家去。

  施表妹不能承受這個。

  當然楊晟可以再去找她,但對她來說,從奉國將軍府裡跟楊晟走,與從施家裡走跟了楊晟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不能把沐二夫人拖入局中作為後盾,她拿什麼去對抗沐芷芳?

  這是施表妹此時要冒更加惹怒沐二夫人的風險喊出來的原因,只要楊晟是從奉國將軍府裡把她帶走,沐二夫人就脫不了干係,至於其後的事,再慢慢想法回轉就是。

  跟在她身後的兩個婆子反應過來,忙趕上去一邊一個扯住了她。

  施表妹也不勉力掙扎,只是眼淚漣漣地哭求:「楊郎,你快帶我走吧,姑母……我肚子裡的孩子……嗚,不能……」

  她有意說得含糊不清,但足夠楊晟腦補了,當即變了色,重新大步過去,沐元瑜再要阻攔,不妨沐二夫人把她一扯,冷道:「你小孩子家,這樣事摻和什麼,不怕髒了你的眼。」

  她怕沐元瑜再跟楊晟動起手來,拳腳無眼,橫豎場面已經爛成這樣了,不如由著這對狗男女作去,不信他們真能翻了天去。

  這一句話功夫,施表妹已經倚到了楊晟懷裡,兩個婆子要攔,都叫他搡了開去,沐元瑜從沐二夫人背後伸頭望了一眼——呃,是挺傷眼的。

  但楊晟吃這一套,施表妹求著他把她帶走,他不多考慮就應了,還挺有理地向沐二夫人道:「不想二伯母如此狠心,竟要傷害柔柔腹中的骨肉,既然這樣,小侄也不得不無禮了,這就帶了柔柔走。」

  沐二夫人冷笑一聲,轉目向綠琦:「你現在去,拿著信物去找世子的護衛,讓他們過來在二門外守好了,老爺回來之前,不許任何人出這道門一步。」

  針鋒相對的意味十分明確。

  綠琦應聲而去。

  楊晟腳步一動,想攔,沐元瑜出聲警告:「二姐夫,你攔下她,我就親自去。」

  楊晟只得停住。為個外室而向世子小舅子動手,他還沒有色令智昏到這個地步。

  倒是沐二夫人並不領情,反把她往身後又推了一把,沒好氣道:「你安生些,不需你強出頭。」

  沐元瑜:「……」

  她已經在盡力補救了,但仍舊森森地感受到了被遷怒的惡意。

  沐二夫人與沐二老爺及沐大沐二不同,她嫁進來晚,當時已經過了爭爵那段歲月,沐二夫人知道有這回事,但沒切身體驗過,對滇寧王府的敵意便不那麼重。沐元瑜以前來找沐元茂,沐二夫人只是開頭有些謹慎的冷淡,後來就是個正常親戚家長輩的樣子了,對她比別人都和氣些。

  但這會兒被楊晟一攪合,說不得以前那些水磨工夫全都白費了,一想沐元瑜就有點心痛。

  頂著上一輩間奪爵的恩怨來攻略這一府人,她容易嘛。

  有個腦袋裡塞滿女色廢料的姐夫真的太討厭了,回去必須狠狠告他一狀。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施表妹眼見如此,焦急地嚶嚶嚶起來:「楊郎,我自知卑賤之人,一條性命並不足惜,可我們的孩子——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救一救我,快帶我走吧……」

  現在不走,再等下去沐二老爺回來,就更沒機會了。施表妹急得也是豁出去了,一邊哭一邊拿了楊晟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向他求懇,試圖勾起他的父愛。

  她要真是個大肚子還罷了,偏偏月份很淺,腹部平坦一如常人,從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有孕,這畫面就——

  沐二夫人一時面上簡直火辣,禁不住拿眼角餘光去瞄了眼身側的沐大奶奶,正看到沐大奶奶低了下頭去,嘴角似乎有個細微的抽動。

  兄長家怎麼就養出了這麼個丟人現眼的小賤人!

  素日看著她安靜賢淑,不想全是假的,早知如此,她絕不會心軟把這種貨色領進家門。

  沐二夫人噁心又憋屈,又更覺顏面無光,不由叱罵施表妹道:「你也是好人家養出來的姑娘,怎地如此不知廉恥,當著這麼些人的面,你——你怎好意思!」

  施表妹先沒吭聲,但沐大奶奶在側,沐二夫人很疑心她在看笑話,沐大奶奶起先是打著幫忙侍奉婆母的名義跑出來的,當時沐二夫人被楊晟到來的消息驚呆了,沒顧得上她,這時候再要攆她走也晚了,該看的笑話差不多叫她看了個全,當著繼子媳婦的面,沐二夫人心情十分焦躁,禁不住又逮著施表妹連著罵了幾句。

  此時沐元瑜的護衛們已經在二門外集結,影影綽綽看得見些人影,施表妹走又走不掉,被堵在裡面還得劈頭蓋臉地挨罵,終於撐不住了,回了句嘴:「姑母一味只是罵我,我知道我錯了,但姑母不想一想,這錯事難道是我一個人能辦到的不成?怎地只管說我不是。」

  沐二夫人火氣正旺,聽她竟敢分辯,怒道:「你還有臉說,你要再蘸,家裡又不是不許,好好找個人家,堂堂正正進門去有哪裡不好,偏要走這下流道,你以為能耐,卻不知那邊二丫頭是個什麼性子,你就算有命掙進那門去,恐怕沒命出來!」

  她是氣極了沒留神,沐元瑜神智還算冷靜,聽出不對來了:施表妹的話乍聽像是這偷情事非她一人能犯,楊晟也有責任,但帶入當下情形,她正有求於楊晟要離開沐府,又怎麼會在這時候把楊晟拉出來一同背鍋,說他的不是?

  這裡面,似乎有些什麼別的干係?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07 AM

第11章

  沐元瑜心下有了點疑惑,但所知太少,便暫且仍舊做壁上觀。

  施表妹不知是不是察覺到自己的失言,讓沐二夫人訓得灰頭土臉也沒再度回嘴,只是又去跟楊晟哀求,然而楊晟又有什麼辦法?攔他的要是一群丫頭婆子他還能闖一闖,但並不是,他來的又匆忙,沒帶多少人,真混戰的話根本沒有一點勝算。

  看美人兒梨花帶雨,到底心疼,只得拿些話去哄,又給承諾,保證會對她負責。

  施表妹聽來聽去,只聽出來了一點:她的訴求沒戲。

  當此危難時,施表妹面上哭得似乎都已經站不穩了,沒主意沒依靠恐慌無比的可憐樣子,實則心底已經冷靜了下來,開始思索。

  如同楊晟先前不敢傷到沐元瑜一樣,沐元瑜的人也未必敢真傷了楊晟,兩家怎麼吵怎麼鬧都沒事,真見了血就不一樣了——如她,要不是連累到了沐元茂受傷,以她已懷有楊晟骨肉的優勢,又何至於被逼到這個沒有轉圜的餘地?

  楊晟如果真不計後果地帶著她往外闖,有很大幾率是能闖出去的,但雖然如此,楊晟仍然不願意為她冒這一點風險。

  施表妹並不太失望,她不是春閨少女,作為已經嫁過並且死過一回丈夫的人,她能攀上楊晟已是意外之喜,難道還指望被當做掌中珠寶?

  楊晟這樣的男人,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最離不得的是女人,最不上心的也是女人。

  這沒什麼,他要不是這樣的人,她也沒有機會跟他在一起。

  現在她看出來了,給她悄悄遞話的丫頭沒有說錯,沐二夫人確實已對她深惡痛絕,她在現下再去求沐二夫人沒有一點用處,而楊晟也靠不住,似乎她只能耗在這裡,等待一個注定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結果——

  不。

  她不甘心。

  一定還有辦法。

  施表妹的目光在眾人面上一一掠過,她自動屏蔽了那些人溢於言表的鄙夷表情,以一種冷靜到可怕的空茫狀態去尋找還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事物。

  ——找到了。

  施表妹從楊晟懷裡出來,踉蹌著撲向沐大奶奶,淚流滿面地道:「大嫂子,求你替我向姑母說句話罷,求她發發慈悲,饒我一條生路,我永遠記著大嫂子和姑母的恩德!」

  沐大奶奶:「……」

  她表情有瞬間的扭曲,伸著手要扶不扶,「這是怎麼說,你有身子的人,別傷著了。」

  施表妹沒等她的攙扶,很有自覺地自己站穩了,哭道:「怪我一念之差,如今都不知道有沒有緣分留下這個孩子。大嫂子,我在府上叨擾這麼久,蒙嫂子不棄,一直很照顧我,我有今日,也多賴嫂子不嫌棄,如今只求嫂子最後再疼我一回。」

  沐大奶奶眼中閃過尖銳的厲芒——她小看了這沒皮沒臉的小賤人!

  什麼「我有今日」,得了她的好處,竟還敢反過來要挾她!

  「二娘,你一時糊塗,做出這樣了不得的事,我又能有什麼辦法?我能幫你的,」沐大奶奶語帶機鋒地道,「都早已幫過了。」

  ——蠢貨,你以為誰讓人去通知的楊晟?楊晟現在若沒有來,你肚子裡的孽種都差不多該下來了!

  施表妹卻不放棄,她已經無路可走了:「大嫂子,求你最後再幫我一回,以後我再也不敢來煩擾,絕不會給嫂子添更多的心事。」

  沐大奶奶幾乎要冷笑出聲:「二娘這話說的我都不懂了,我犯得著添什麼心事?你是急得發暈了罷。」

  心事?她確實是有的,但她的心事是怎麼來的,不正拜這不要臉的小賤人所賜,她的丈夫常年在衛所裡,一月回來不過幾天,居然都能叫這小賤人差點勾搭上——這春秋大夢還是少做,老實滾去沐芷芳那個母老虎手底下受活罪罷!

  她二人的啞謎打得沐二夫人終於聽出來不對了,狐疑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輪轉,想問句什麼,未及出口,忽覺衣襟緊了緊,卻是叫沐元瑜輕輕扯了一下。

  沐二夫人低頭,沐元瑜衝她眨眨眼。

  現在問,反而是問不出什麼來的,聽這兩人不自覺地繼續往下對嘴,才更方便琢磨出更多信息。

  就在這個小動作間,施表妹擦了下淚,她哭到現在了,不論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實在也都累得流不出淚來了,這一下擦過,她一雙眼眸便只是紅通通的,把沐大奶奶望著,輕輕地道:「大嫂子真要對我如此絕情嗎?」

  沐大奶奶大怒,誰都不會對曾經向自己丈夫暗送秋波的女人有好感,她現在這麼當面對施表妹說話已是十分忍耐了,不想她毫不識趣知恥,竟一句句倒著逼到她頭上來,她憑什麼?!

  不錯,她是干了點不好讓沐二夫人知道的事,但難道施賤人就好意思往外說嗎?這一副有恃無恐捏著她把柄的狂妄模樣,簡直讓她想吐。

  就算讓沐二夫人知道又怎麼樣,她根本從沒怎麼在乎過這個大不過她十歲的年輕婆母,這頂糟爛污的蓋子揭開,她完全承受得起後果,可這小賤人的夢就該全碎了!

  想一想那個畫面,沐大奶奶居然興奮起來,對啊,並不只有嫁禍江東這一條路,讓這小賤人懷著孽胎夢碎當場豈不是更加好看,更加解恨!

  至於她心底順帶著的另一層算計,雖則因此有點半途而廢,但事情進化到這一步,差不多也夠了。

  於是沐大奶奶呼吸微微急促,居然笑了,嘴角勾起詭異的弧度:「二娘,你繞來繞去,饒了這麼大個彎子,把太太都聽糊塗了,這兒又沒外人,何不有話直說呢?你這麼不依不饒地拉扯著我,無非是因為是我讓人引你識得的楊家妹夫吧?用不著你遮掩了,我自己跟太太認罪,罰我什麼,我都領著。」

  沐二夫人同沐元瑜:「……」

  沐元瑜還好一些,不是她自家事,她的驚訝仍屬於旁觀者,沐二夫人就直接是頭腦一嗡了:「你——二娘怎麼得罪了你,你這樣害她?!」

  沐大奶奶冷笑:「太太心裡還是娘家人好,一說就是我害她,何不問問您這位好侄女,她是幹了什麼,讓我這樣對她!」

  施表妹的臉白得幾乎沒有人色,出口的聲音抖得不像樣:「……大嫂子,你別生氣,是我情急冒撞了,你別惱,我給你賠罪。」

  晚了。

  沐大奶奶已經自曝其短,怎麼可能還及時收手放過她?跟著就道:「你不肯說,這也正常,我都不好意思替你說——」

  她忽然轉目望向了楊晟,以一種近乎憐憫的態度笑道,「楊家妹夫,你以為你是第一個撿到她鴛鴦繡帕的的男人嗎?不,我的丈夫才是——或者,也不一定,這是我知道的,二娘一手好繡工,可惜記性不大好,到底『不小心』在外面丟了多少個,就只有問二娘自己了。」

  沐大奶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看上去一點也不激動,因為她的情緒在這個揭蓋子的過程中已經發洩了出去,她多少個夜裡輾轉反側,偶一睡著,沒過多久又從噩夢裡驚醒,這些她擔的驚受的怕,對丈夫的怨與對施表妹的恨,在今日終於能做出個了結,她整個人神清氣爽。

  沐二夫人就很不好了,眼前發暈地問:「有這種事?你何不早告訴我?!」

  沐大奶奶與她相對而立,譏誚笑道:「我怎麼告訴太太呢?我怎麼知道,這不是太太樂見其成的事?」

  想一想,娘家大歸的侄女,和已成年無法掌控的原配所出嫡長繼子,是不是看上去很般配?若能湊到一起,既解決了侄女的下半生,又在繼子身邊有了個自己人,沐二夫人哪怕不主動成就,但施表妹自己出力做成了,她難道還可能反對嗎?

  沐二夫人想辯解,然而陡然從心底生出一股無力,她還能說什麼?就算說清楚了又有什麼意思?這個長媳從頭到尾聲色不露,如果不是施表妹被逼急了先拉扯上她,也許直到施表妹到楊家去被沐芷芳虐死了,她都不知道其中還有這麼段冤孽。

  在場的下人們起初以看熱鬧為主,沒想到峰迴路轉出這麼一段,都懵了,但最懵的是楊晟,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這種在情場縱橫多年的浪子別的也許泛泛,對情事還是極有心得的,都不用沐大奶奶再提出什麼細節證據,光看施表妹的反應就看出來她確實有鬼,一時臉都有點綠了,並且覺得自己的腦袋更綠。

  他不在乎施表妹嫁過人,但不表示他能不在乎施表妹有廣撒網亂捕魚的嫌疑行徑;如果他是打算玩個露水情緣也還罷了,但他是把施表妹當個正經的小婦人打算納進來當二房的,那麼對她的操守總還是有那麼點要求——至少,前頭不能勾搭過沐大吧?

  還做得不隱蔽,讓人家主母逮出來了,這要是再納了她,沐大是他隔了房的大舅子,兩邊來往再少官場上總有碰面的時候,這往後得怎麼見吶?

  想到自己先前還去維護施表妹,為此不惜得罪長輩,這二愣子似的行徑全落入了在場諸人的眼中,楊晟動了動嘴,罵了句髒話,抬步就走。

  這臉丟大了。

  下人裡還有人下意識邁步想攔,望見沐二夫人鐵青著臉並不發令方反應過來:本就是要攆楊晟走的,現在他自己呆不住了正好,至於施表妹,她自家不檢點與楊晟勾搭成奸,又不是楊晟對她用強,難道還指望著問楊晟要什麼賠償不成?

  別人都不動,施表妹是不能不動的,但她要還像先前一般在楊晟懷裡還好,偏偏到沐大奶奶那邊去了,楊晟大步流星,毫不留戀,她再去追又哪裡追得到,堪堪碰著楊晟的衣角就被他頭也不回地用力一揮,險些摔倒,再看時,楊晟早出了二門飛一般去了。

  這份乾脆讓沐大奶奶大笑出聲:「哈,男人——以為對你多情深義重呢,原來不過如此!」

  沐元瑜都禁不住無語。她這個二姐夫看著人高馬大,實則在責任心上就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一時熱情上來了二房都能許出去,一時逆了心意甩手就走了,連多餘的追究都懶得追究,更不考慮善後,只能說,千萬別隨便挑戰浪子,這種人動情容易,絕情同樣容易。

  不過施表妹這智商也是掉得有點厲害,再無路可走去找著沐大奶奶做什麼,兩個人手裡捏的把柄輕重根本不對等,還極容易激怒沐大奶奶。果然,沒脅迫住沐大奶奶,只把自己後路斷完了。

  陷入絕望的施表妹轉臉,隔著一段距離望向正笑得滿臉暢快的沐大奶奶,目中五分恨三分毒兩分淚,忽然也笑了:「——大嫂子,你心太急了,為何不等我說完話呢?你將我推給楊郎,只是嫌我和大表哥多說了兩句話嗎?元茂表弟和滇寧王府的小世子爺處得好,難道不是更戳你的眼嗎?」

  吃瓜群眾沐元瑜:哈?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0 AM

第12章

  驚訝還有自己戲份的沐元瑜第一下恍然大悟的是,原來施表妹先前話裡藏話用以要挾沐大奶奶的並不是所謂的牽線,這樣一來就合理多了,否則施表妹未免顯得太自尋死路。

  她第二下想到的是,沐大奶奶顯然是會錯意了,這也不奇怪,兩個人本來就各懷鬼胎,為著各自不可說的目的有過一個短暫的所謂「同盟」,但這種脆弱的關係不能給兩人帶來任何默契,在此時陰錯陽差地撕破臉,偶然的同時也有其必然。

  然後她才去想,她和沐元茂交好怎麼能礙著沐大奶奶了?

  憑心而論,她和沐大奶奶是很不熟的,不熟到了她現在去回想自己是不是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說錯了話得罪到沐大奶奶都想不出來,不是她粗心,而是雙方交集真的太少,她很確定她是真的從沒有能惹到沐大奶奶的地方。

  沐大奶奶此刻的表情,大致可以等同於先前施表妹被揭穿和沐大間那點不可說的故事時,錯愕,震驚,恐懼,只是額外還多了恍悟與懊悔。

  「……」她到底老練些,露餡不過是剎那間的事,很快管理好了表情,並且就著那殘餘的震驚給出了反擊,「你胡說什麼?這我可真是一點都聽不懂了,我知道你現下恨我,不過這樣亂咬人對你——」

  施表妹此刻的心情堪稱恨毒了她,再沒耐心佈置長線,當即就打斷道:「大嫂子說我胡說,那不如把春芽叫來聽一聽她的說法?那是大嫂子苦心安排下的人,我與楊郎相識都多賴她周全,想必她的話大嫂子總是樂意聽的?」

  沐元瑜不認識這個春芽是誰,不過聽其話音,並不難猜,施表妹借住在府裡,沐二夫人總需要給她配一兩個這邊的丫頭好傳話服侍,其間不知如何,被沐大奶奶鑽了空子,安插了自己人進去。

  這施表妹實在也是個人物,期間察覺出來又反過去策反了春芽,從她嘴裡掏出來沐大奶奶的短處,若不是剛才沒把握好分寸,一下把沐大奶奶刺激過了直接砸場,說不準她還真有本事在這極端逆境裡翻盤。

  沐大奶奶大約是沒有料到這一點,眼神閃了閃,旋即道:「說我引你認識楊晟我認,你現在這些沒影子的話卻同我沒有分毫關係,我都不知你從哪裡妄想出的,喊了春芽來又怎樣?她一個敢引主子與外男成奸的奴婢說的言語難道還能信真不成?」

  這可真是橫是她的理,豎也是她的理:明明春芽是她的人,聽她的指使才做了回不該做的紅娘,但現在她發現春芽不可靠了,立刻翻臉把春芽打入不可信任的那撥裡,要剝奪春芽的話語權,用的理由卻正是春芽曾為她做事。

  沐元瑜簡直目不暇接——她在滇寧王府裡被滇寧王妃保護得密不透風,便是滇寧王,因怕被人察覺她的真實性別也不敢讓人十分接近她,不管是柳夫人孟夫人還是底下那些沒名頭的侍妾,她們的人連近身都不能,當然更沒法給她使什麼絆子,她穿來七年都沒感受過所謂的宅鬥,今番這緊鑼密鼓的短兵交鋒才讓她大開了眼界。

  咳,雖然照理說楊晟都走了,沐元瑜很該也跟著走,不要再旁窺人家的府內私事,但她實在捨不得動腳,正好沐二夫人也讓驚呆了,沒想起她來,她就假裝只鵪鶉般戳在原地不動,盡量減輕存在感。

  可惜這好景不長,施表妹跟著就駁:「能不能信真,總要聽過了才知道。大嫂子怕見春芽,那就我先說了與眾人聽,回頭再與春芽對證就是。因沐家兩房舊日裡有矛盾,連帶著大表兄和二表兄都不許與那邊有來往,這原本沒有什麼,但許多年過去,輪到元茂表弟了卻——」

  「住口!」

  這一聲卻不是沐大奶奶喊的,而是沐二夫人發出來的,她的臉色變得比先前與楊晟對峙時還要難看,瞪著施表妹的目光堪稱兇惡,「我是待你太寬鬆了,慣得你什麼胡話都敢往外謅!人呢,都還傻站著做什麼,還不把她押回去!」

  下人們被這一出一出的整得確實傻了,最末施表妹這段剛開了頭的爆料,有的老人能意會聽懂,年輕些在府裡伺候時間不長的就迷糊了,聽到沐二夫人吩咐,嘴裡胡亂答應著,去抓施表妹的動作未免因此緩慢了些。

  還有人到處張望,試圖從看上去「懂了」的老人那裡得到些分享提示,這一望,就望到了垂花門外——

  沐二老爺靜靜地站在那裡。

  他的位置其實不算隱蔽,但施表妹和沐大奶奶互鬥的這場戲來得意外又精彩,以至於竟然沒人發現他是什麼時候趕回來的。

  亂七八糟各懷心思的下人們瞬間噤了聲。

  然後——

  沐元瑜就被毫不客氣地趕走了。

  **

  領著護衛踏上返家路程的沐元瑜難得地心情不怎麼美好。

  她獨自坐在車裡,抱著個圓圓手爐歎了口氣。

  以後再想來找沐元茂難了。

  施表妹話雖未完,但聽在她這等知情人耳裡,其實也抖摟得差不多了。

  她本人確實是沒有得罪到沐大奶奶,但她跟沐元茂的友誼卻讓沐大奶奶起了嫉心。

  繼婆婆生的小兒子能從小就跟下一任滇寧王玩在一處,培養情誼,上頭兩個兄長卻因為歷史遺留因素而非但跟現任滇寧王叔叔交惡,跟下一任的她也難有瓜葛,此消彼長,沐大奶奶心裡為此不是滋味。

  她這個心也許起的早了些,但不能說是無的放矢。

  就是沐元瑜自己,雖然她和沐元茂目前的往來裡還沒有含上什麼利益因素,但她需坦然承認,假使到她做主那一日,有什麼資源可以分潤奉國將軍府那邊,她一定會先贈與沐元茂。

  人心如此,不必諱言。

  站在沐大奶奶的立場來說,如果是沐大堂兄自己有什麼地方做錯,招致如此結果也罷了,但他沒有,只是從父命而已;而如果沐二老爺一視同仁,管著沐元茂也不許親近滇寧王府一脈也還說得過去,但他也許是人老了,火氣不那麼旺了,也許確實有那麼點不好說的心思,總之,他放任了小兒子。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憑什麼呢?吃虧受罪的時候我們來,摘果子的時候你上了,於是沐大奶奶胸腔這口不平氣,逮著機會就順道發洩了一下。

  她動的手腳不難理解,把施表妹作為一截導火索置入沐芷芳和楊晟之間,讓兩房隨著時間推移本已慢慢冷卻下來的仇怨重新沸騰起來,令沐元茂被動地面臨當年沐大堂兄曾面臨過的局面,最終達到隔絕這個幼弟與沐元瑜關係的目的。

  這一串設計脈絡清晰,即便如今被施表妹嚷開了,也不表示沐大奶奶的主意就流了產——沐二老爺是個要面子的人,他以往對兩個小輩的交往採取的是視而不見甩手不理的態度,這可以解釋,畢竟他那麼大把年紀人了,上輩間再怎麼樣,難道犯得著和沐元瑜一個奶娃娃計較不成?奪爵那會兒,沐元瑜連個影子都還沒呢,計較到他頭上未免有點顯得他太沒風度了。

  但這相當於一層潛規則,屬於能做不能說的範疇,一經施表妹這個外人揭破,沐二老爺的自尊心多半將承受不住。

  他如果有多餘的心思,那會因惱羞成怒而看管住沐元茂,不許他再與沐元瑜往來,而如果他沒有,那為了以示避嫌同樣會做出如前處置。

  更還有第三層,沐大奶奶能做出這種事,代表她的心態已經因不平嫉妒而嚴重失衡,這只是她個人的意思,還是沐大堂兄乃至沐二堂兄那一房也做如此想,沐二老爺不得不深加考慮,他不會希望手足鬩牆,摒除掉他個人的情緒,僅從這一點出發,沐元瑜再想見到沐元茂也難了。

  她以後再來找沐元茂,迎接她的恐怕只有閉門羹了。

  沐元瑜想一想就忍不住又歎了口氣,她怎麼就這麼倒霉呢,明明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事,繞了一圈,最終把她給繞進去了。

  她只有苦中作樂地想,罷了,今天跑這一趟,至少還是有一點收穫的,那就是以後去吃閉門羹的時候,起碼知道是為什麼吃了。

  一路沒什麼精神地回了王府,下了車,沐元瑜拖著慢騰騰的步子往裡走,這會兒她不想去滇寧王那裡走過場了,直接進了後院去找滇寧王妃。

  她受了打擊,急需來自母妃的安慰。

  滇寧王妃待她自帶超級閃耀的慈母光輝,她不管幹什麼在滇寧王妃眼裡都是心肝寶貝,假如這一遭穿越還有什麼能彌補數百年科技鴻溝帶來的種種不便的話,那一定是白得一個娘親。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1 AM

第13章

  快進榮正堂之前,沐元瑜先叫沐芷芳在路上攔下了。

  這位二姐的出場和早上差不多,但形象又要狼狽上許多,主要體現在臉色焦灼得脂粉都蓋不住了,上來就問:「小弟,三堂弟那邊怎麼樣?要緊嗎?」

  沐元瑜情緒不高,走路也沒太專心,讓她忽然從路邊蹦出來唬了一跳,定了下神才道:「沒什麼大事。」

  沐芷芳不相信,捏著帕子抖著嗓音道:「小弟,你別安慰我,你實話說,我承受得住,可是——可是三堂弟那邊不好了?」

  沐元瑜大奇,往她面上一打量,見她竟真是一副心力交瘁擔憂萬分的模樣,不由道:「二姐姐,你聽誰說的?我才從那邊府裡回來,走前三堂哥應該還好著,沒聽見裡面報說他怎麼了啊。」

  沐芷芳尤不大相信:「真的?那二伯父怎麼忽然鬼攆一般回去了?小弟你不知道,你走沒多大功夫,二伯父就來了,領著一幫沒王法的,一通好鬧,父王先忍著,後來氣也上來了,兩邊幾乎要打起來,但那邊府裡來了個報信的,不知和二伯父說了什麼,二伯父忽然就走了,連句狠話都沒來得及再往下撂。這要不是三堂弟不好了,還能是為什麼?」

  沐元瑜乾咳了一聲:「……這個,三堂哥確實沒事。」

  這再三肯定終於讓沐芷芳的臉色轉晴了,她從沐二老爺走就一直懸心至今,真怕沐元茂叫她的人打出了大症候,那她就完了,不論是沐二老爺還是滇寧王都不會放過她。

  不是沐元茂出事就太好了,但這一口氣剛鬆下來,就聽沐元瑜接著道:「二伯父趕著回去,應該是因為二姐夫到那邊去了,二伯母支撐不住,讓人送了信來。」

  沐芷芳:「……」

  她一口氣成雙倍噎了回去,這還不如沐元茂出事了呢!

  她在這裡讓父王訓得狗血淋頭,那沒良心的倒好,不來賠罪,跑去看那個賤人去了!

  沐芷芳幾乎快氣吐血,瞪著眼想問究竟,一時都氣得說不出措辭來。

  攤上這種丈夫,沐元瑜多少有些同情她,打起精神安慰她道:「二姐姐,你先別生氣,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我們一道去見母妃罷,我要跟母妃稟一稟經過,你聽了就知道了。」

  「好!」

  沐芷芳惡狠狠道,一邊在心裡想著炮製賤人十八法,一邊腳步重重地跟在旁邊。

  受她影響,沐元瑜的步子也快了,兩人很快進了榮正堂裡,給滇寧王妃行禮問安。

  隨後,沐元瑜坐到了羅漢床上,挨著滇寧王妃,沐芷芳則坐到了對面丫頭搬來的椅子上,目光炯炯,全神貫注。

  沐元瑜便開始講述,她講得有點慢,因為先前事情發生得太緊密,她也需要在這過程中理順一下思路。

  沐芷芳的反應大概是怒,怒,怒,驚,喜!

  嗯,最後一個反應毫無疑問是聽到了施表妹被揭穿了和沐大還有點不可說,楊晟丟臉走人之事。

  至於再往後施表妹和沐大奶奶那些亂鬥,她就沒怎麼上心了,逕自只是把自己喜聞樂見的那副畫面在心裡十來遍,然後哈哈哈哈哈。

  「哈哈!」

  這是再一次樂出聲了。

  沐元瑜被打斷了,哭笑不得:「二姐姐,我以後不能和三堂哥好了,你這麼開心?」

  沐芷芳:「啊?哦,」她方反應過來,笑道,「小弟,我不是衝你,我是想著那賤人的下場才樂的。你以後不能和三堂弟耍了?為什麼?」

  合著她就只關心了自己那一攤。沐元瑜只好道:「恐怕二伯父不許。」

  「不許就不許吧,誰稀罕似的。」沐芷芳無心細問,張口就道,「他們那府裡也就那樣了,不來往也不損失什麼。小弟你以後是要做王爺的人,還怕沒人和你玩哪,願意捧你的人多著呢。」

  現在樂意繞著她轉的人也不少,但和沐元茂怎麼一樣。

  有些心底話沐元瑜不便和她說,無言片刻,沐芷芳的情緒倒是很高昂,再不是先前那副蔫答答的樣子了,跟著又笑道:「小弟,你真有本事,走了這一遭,什麼問題都沒了,二姐可得好好謝謝你。」

  沐元瑜回道:「二姐姐客氣了,我也沒做什麼。」

  心底無奈:你是沒問題了,問題到我身上來了。

  沐芷芳兀自樂著:「要謝要謝,你愛什麼吃的玩的,等二姐回了家就給你送來。對了,我昨晚上聽母親說,大姐姐才喜得貴子對吧?這可是件大喜事,明兒就是洗三了,預備要怎麼辦呢?咱們府裡去人嗎?」

  她丈夫出軌和打傷堂弟的兩樁心事同時掃去,一下子敞亮不少,開始想起正常的交際應酬來了。

  這也是正事,沐元瑜就認真答了她:「我昨天從武定回來,大姐姐的意思,因小外甥降生在冬日裡,今年天氣又少見地冷,洗三就盡量從簡了,大姐姐不叫我再去,也不打算請親戚,說等孩兒滿月了,再好好熱鬧一場。」

  沐芷芳點點頭:「也是,凍著了孩子就不好了。那我就多多的備禮,叫人送過去,三丫頭六丫頭都不在,權當我替她們一起備了,也給大姐姐撐撐臉。」

  滇寧王府除沐芷媛和沐芷芳之外,下面還有兩個姑娘,分別是孟夫人所出的第二女三姑娘沐芷霏和佳意院葛姨娘所出的六姑娘沐芷靜。這兩個姑娘不在當地,成年後陸續遠嫁去了京城。

  雖則沐芷媛作為姊妹間唯一有縣主封號在身的人天然高出一籌,並不需要誰給撐什麼臉面,但沐芷芳這麼說了,總是好意,沐元瑜便就著這個話題和她聊了一會,連滇寧王妃一直淡淡的沒怎麼說話,不愛搭理沐芷芳的,此時也忍不住插言了兩句。

  這個話題說過後,沐芷芳就再呆不住了,她大半個心還牽掛在楊晟那頭呢,站起來向滇寧王妃告退,又想起什麼似的,跟沐元瑜道:「小弟,你不用把三堂弟那事放在心上,如今可不是我欠他們了,大堂嫂敢往我頭上動齷齪心眼,當我是好欺負的不成!你瞧著,輪到我找他們家算賬了,他們還叫你受氣,我必得讓她一併還回來!」

  她殺氣騰騰地就去了,沐元瑜跟後面想勸兩句都沒勸得回來,反被滇寧王妃叫住了:「瑜兒,你總好替別人操心,由他們鬧去,無需你費神。」

  沐芷芳已經掀簾子出去了,沐元瑜只好站住了腳步走回來,挨回滇寧王妃身邊,把腦袋偎著她的肩道:「母妃,不是我想管,我是有點犯愁,他們這樣鬧,我和三堂哥以後還怎麼見面啊。」

  沐芷芳所謂替她出氣不過是順帶一句快活話,事實上真的再鬧下去,從她的立場看並無一絲好處,她和沐元茂那點年少交情經得起幾次敗的?

  滇寧王妃愛憐地摩挲了下她的後腦勺:「那也不用你操心,有母妃在呢。你和元茂的交情,斷就斷了罷,如今也不會有人疑心你了。」

  沐元茂那個長相擺著,滇寧王妃是很清楚女兒那點小心思的,雖然她並不覺得在她的保護之下有什麼人能有機會窺破女兒的真身,但沐元瑜自己有主意,願意鬧些小把戲,她便也不阻攔,只是隨女兒高興。

  沐元瑜咕噥:「母妃,不是啦,我如今是真心和三堂哥做朋友的,他人挺好,沒心眼,大方,又善良,真把我當弟弟護著。」

  滇寧王妃嗤地一聲笑了:「瑜兒,你又說大人話,都能評斷別人沒心眼了,難道你是多有心眼的嗎?」

  「我有啊。」

  沐元瑜不依地拿腦袋去蹭滇寧王妃,把滇寧王妃蹭得更加忍俊不禁:「好好,你有,我瑜兒最聰明了。」

  又攬了她安慰:「你先時為了和元茂交好受了他家多少冷眼,他當心裡有數,現在若為一點和你無關的瑣事就真疏遠了你,那也不值當交了,你很不必為此難過。」

  說來說去,滇寧王妃總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替她說話,胳膊肘往裡拐得十分徹底,沐元瑜心裡暖洋洋的,撒嬌道:「母妃待我真好。」

  滇寧王妃柔聲笑道:「傻話,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心肝,娘不待你好,還能待誰好?」

  聲音又低下去,「說來都怪我當年糊塗,聽信了你父王的鬼話。不然,你如今同你大姐一般,封個縣主,再大兩年挑個人品端方的好夫婿,誰也不敢給你氣受,有的是快活日子,哪用你小小年紀想這些。」

  「這怎麼怪得母妃。」

  沐元瑜很清楚,她被當男兒養大這事一大半的鍋都在滇寧王身上,那時滇寧王妃剛剛生產,一個產婦能有什麼精力能為,滇寧王瀕死之際來以懇求,滇寧王妃明知不妥,也無法不心軟,糊塗著配合了,待到後來清醒過來,木已成舟,還能怎樣,只得硬著頭皮認下去了。

  這對尊貴夫妻的不同之處在於,滇寧王妃過後後悔,深覺自己對不起被換了性別養的女兒,為此給了她十二分的寵愛寬容;而近年來滇寧王同樣覺得後悔,他的心態不是反省自身所做決定的草率,卻是嫌棄起沐元瑜來,不願意再看見她。

  等於是把鍋甩給了毫無選擇與決定權的她。

  大概在滇寧王心中,一切錯誤的源頭在於為什麼她不是個可以承嗣的男丁罷。

  要說沐元瑜對此毫無感覺,那是假的。滇寧王不是沒有對她好過,她穿來那年這個身體不過五歲,滇寧王為著不露餡,也要十分表現出對她這個「愛子」的喜愛,直到她十歲以前,滇寧王在她面前都是個慈父的典範,對她的寵愛不比滇寧王妃來得少。

  她和滇寧王沒有與生俱來的父女情分,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後天到底是培養了一些出來,若不是如此,她再被冷待之後,也不會暗戳戳地和滇寧王犯彆扭。

  ——你不想見我?哼,我也不想見你!

  「現在只有母妃待我好啦。」想著,沐元瑜的心情正經有點低落,越發要向滇寧王妃求安慰:「二伯父攆我走時可凶了,以後多半不會許我進門,三堂哥也要疏遠我,父王早便看我礙眼,越往後越不會願意搭理我,我只有母妃了。」

  一通話把滇寧王妃的心訴成了一灘水,忙不迭地道:「你理那些沒良心沒要緊的人做什麼?有娘疼你就夠了,你這孩子就是要強心重,你看看你二姐夫,快三十的人了,成天晃蕩,沒一件正事,不也過得快活得很?」

  沐元瑜:「……」她憋不住直笑,「母妃,哪有你這樣的,難道叫我去學二姐夫不成。」

  別人家只有愁兒孫不上進要使勁鞭策的,她母妃倒好,只要她高興,學浪蕩子都沒事,這心也是偏得沒邊了。

  滇寧王妃也笑了:「為著你從小就懂事,我才放心說這個話。你父王那邊,你也不用管他,我知道他心裡想什麼。」

  她說著,眼睛裡的光冷下來,「自己出的餿主意,自己怕兜不住,怨怪到孩子身上,虧他有臉!當初我就跟他說不行,他入了魔障,聽不進去,如今年紀大了,膽子倒小了,想起怕來,拿你撒氣又有什麼用。你不必多搭理他,他嫌你是個女兒,你也不用把他這個爹很當回事,萬事有娘替你操持。」

  沐元瑜嗓子裡一聲「嗯」未來得及出來,先聽到簾外一聲重重的冷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1 AM

第14章

  沐元瑜驀地直起身來,同滇寧王妃對視片刻,忙站了起來。

  簾子在這時掀開,露出滇寧王那一身朱紅的郡王常服來,再往上看,是他漆黑如墨的臉色。

  一旁角落裡,許嬤嬤苦著臉站著——滇寧王妃母女倆話私語,下人們都叫屏退在外了,只有她一個心腹在外間守候聽傳,結果滇寧王走了來,令她不許出聲,她也不能違背。

  滇寧王妃款款起身,神色依然淡定:「王爺來了。」

  滇寧王冷冷地瞪她一眼:「你跟孩子胡說些什麼!」

  滇寧王妃並不畏懼,不疾不徐地回道:「我何曾說什麼,王爺不喜歡看到瑜兒,我叫她懂事些,少去煩你罷了。」

  滇寧王噎了一下,待要反駁,他給沐元瑜閉門羹吃非只一日兩日的事,這句強辯便是他以王爺之尊也無法硬說出來,只得又冷哼了一聲,逕自走到主位前坐下。

  滇寧王妃也不再說什麼,執了許嬤嬤送進來的茶壺親給滇寧王奉了一杯茶。

  這對夫妻少年結緣,歷經奪爵、以女充子等諸般要緊事體至今,曾有過的熱烈情緣所剩無幾,如今相處起來更似合作夥伴,無論彼此有多少不滿,利益交纏,這一輩子總是拆解不開了。

  「怪道瑜兒現在不遜得很,都是叫你在背後挑唆的,你以後少和她說這些。」滇寧王到底意難平,喝了口茶,往回找補了一句。

  「我心裡不樂,確實抱怨了幾句,但瑜兒又不曾聽,便是你懶怠見她,她每日晨昏定省又有哪一次缺了?這樣還要說她不遜,王爺真該去見識見識別人家那些能上天入地的寶貝少爺們。」

  滇寧王妃一句不讓地頂了回去,但滇寧王聽到耳裡,臉色反倒好了些——如他這樣的上位者,是典型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能冷待沐元瑜,不能允許沐元瑜不恭敬,滇寧王妃正話反說,明面下的意思恰是說沐元瑜仍把他這個當父王的放在心上,他聽著所以反覺舒暢。

  便是先頭沐元瑜親口抱怨他的那句,也不讓他生氣,沐元瑜當面和他比著冷淡,一副毫無所謂的樣子,背過身卻一包委屈地和她母妃訴苦,這就顯得她當面的冷淡全是強撐,合上了滇寧王的意。

  沐元瑜聽著父母交鋒,眼神飄忽了下,無語。

  咳,她不是沒聽,是滇寧王來得太巧,她答應的那聲沒來得及說出口,幸虧如此,若不然,母妃替她圓話可難了。

  被這美麗誤會蒙在鼓裡的滇寧王因此和緩下來,淡淡地說一句:「總是你太會慣孩子。」

  就不提了,轉而示意沐元瑜坐下,「行了,連著兩天在外面跑,再在這裡罰站,你母妃又要嘮叨了。」

  沐元瑜看著甚是聽話地自己去找了個繡墩來在旁邊坐了,她這個白嫩微豐的面相很有欺騙性,滇寧王每每心裡想到這個易釵而弁的女兒覺得煩惱,不願意見她,但真見到了,畢竟是放手心裡寵過的,幾個女兒打從老大沐芷媛算起,他都沒費過這麼些心,又實在對她狠不起來,心情堪稱複雜。

  「你二伯父那邊府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早上滇寧王雖然沒有見沐元瑜,但對她去奉國將軍府一事是知情的,這時就顯得膝下有兒的好處了,沐芷芳打沐元茂不能白打,滇寧王府總需給個說法,滇寧王自己不可能紆尊降貴去賠禮,沐元瑜出面就很合適了,她又自覺,不用吩咐自己主動就去了——

  唉,這要真是個兒子,他還有何可慮。

  沐元瑜猜著他便是為這事來的,沐二老爺雖未襲成爵,但兄長的位份打一生出來就定好了抹煞不了,他橫下心來要鬧,滇寧王著實也要頭痛,不得不上心一二,來問究竟。

  事由經過沐元瑜先已說過一遍,如今再說,更加順暢,很快交代完了。

  「那邊二太太怎地這般糊塗!」滇寧王聽罷,皺起眉,「她的侄女,瓜葛上大郎她不知道,在外面和楊晟混到了一處她仍是不知道,這是怎麼管的家。」

  這件事上沐二太太確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沐元瑜也覺得她作為主母,對內宅的掌控力太弱了,但滇寧王妃卻替這個妯娌說了句話:「這不能全怪她,嫁來又晚,又是二老爺存心挑了她這樣的,如今再來嫌她無能,未免偏頗。」

  沐元瑜眨巴著眼:存心挑的?什麼意思?這個她還是頭一回聽說。

  滇寧王妃一眼瞥見,忍不住笑了:「不是什麼秘事,你二伯父當年叫有心眼的人坑得慘痛,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從此最不喜歡聰明人,二太太容貌在其次,其性情直率板正,才是你二伯父最看重她的地方。」

  哦~沐元瑜懂了,沐二老爺平生叫坑得最慘的一次,不就是把王位坑沒了,他吃了弟弟的大虧,這教訓乃至影響到了他的擇偶,連挑繼室都專往使力不使心的那一撥裡挑。

  既然是這樣,那就沒什麼好說了,自己挑的妻子,可不得自己認了。

  滇寧王嘴角抽了下,道:「你又跟孩子胡說。」

  說是這樣說,滇寧王妃蠻女出身,規矩粗疏脾氣還硬,這性子大半輩子未改,滇寧王實際拿她也沒什麼辦法,說過一句也只得罷了。

  轉回話題道:「元茂不過十二歲,那邊大郎這就容不下了,也是太著急了些。」

  滇寧王妃不以為然:「大郎媳婦出的手,怎和大郎有關係了。」

  「大郎沒這個意思,大郎媳婦焉有這個膽。」滇寧王態度很篤定——不知是不是他自家使陰謀慣了,看別人都不像好人,「二哥與我賭了這麼多年氣,到頭來自己家宅也不安寧,子孫照舊爭鬥,嘖。」

  他說著搖搖頭,端起茶盞來喝了口茶,居然顯得怪幸災樂禍的。

  至於沐大奶奶攪合沐芷芳婚姻之事,到他這個層面上並不在意:楊晟與沐芷芳締結的事實上是滇寧王府與楊土司兩大巨頭間的利益聯合,如施表妹這樣的風月小事,再來十樁也無法撼動,他毫不放在心上。

  不過放下茶盞後,他那點看熱鬧的笑意一閃而過,很快又顯得意興闌珊起來。

  沐元瑜和滇寧王妃都懂他的情緒:人家鬥,也是兒子多才鬥得起來,滇寧王府一個都沒,只有個西貝貨,就是想鬥都沒得鬥。

  這個問題是無解的,生男生女天注定,王爺也沒特權。

  其實滇寧王現在具體是個什麼情況,便是滇寧王妃也不大清楚了,他當年遇刺時腹部挨了一箭,有些傷著了腎,便是為著這個大夫給了不便近女色的醫囑,早些時候滇寧王妃還時不時關心一下,但隨著時日推移,滇寧王的狀況一直不見好轉,脾氣都為此漸漸古怪起來,滇寧王妃察覺出來,便不好再去過問了——哪個男人受得了被人老打聽「你現在還行嗎」?

  反正擺在明面上的狀況是,打從沐元瑜出生以後,整整十二年,王府再無新生命誕生。

  當然,事關男人尊嚴,滇寧王不太行了的消息只有滇寧王妃和清婉院那邊才知道,別的妾室們通不知曉,否則生有兩女的孟夫人也不至於嫉妒柳夫人,和她鬧了個勢不兩立了。

  往常說到類似沾邊的話題時,差不多就可以宣告聊天結束了,沐元瑜剛穿來時莫名所以,還以為便宜爹是更年期到了,動不動就撂臉,後來時間長了方摸著了點他的脈。

  要麼都說伴君如伴虎呢,滇寧王雖然離「君」還差了點,那股難伺候難琢磨的勁兒一絲不少。

  她顧自在心裡腹誹,不想滇寧王好像就要應了她的腹誹一樣,她都做好要送人的準備了,滇寧王的屁股卻坐得穩穩的,不知哪來的精神又找著她說了幾句話,問了她的功課,又教訓她要尊師重道,不要自滿。

  沐元瑜慢慢回過點味來:滇寧王現在不樂意看見她,但也不敢冷淡她太久了,攏共一個「兒子」,沒吵沒鬧沒犯錯,無端把她打入冷宮,看在旁人眼裡未免怪異,有心人更要尋根究底,而她的底子實在經不起怎麼考驗,故此,滇寧王藉著這回沐元茂出事的機會主動到榮正堂來,算是跟她和好了。

  滇寧王鬧脾氣的時候沐元瑜可以假裝若無其事不予理會,但他現在那股勁過去了,又要來演父慈子孝了,沐元瑜不能不配合,她不接著,由著滇寧王的臉摔地上,那回頭該沒她好果子吃了。

  沐元瑜就起來垂著手一一應了,又有眼色地給滇寧王添了回茶,再聽他訓兩句:「你二伯父的家事,你小孩子家就不要多管了,明天起,還是好好讀你的書去。你前陣兒要的那會說暹羅話的通譯已經找了來,依我看,學那些外夷小國的東西並沒多大用處,但你喜歡,既要學,那就好好學,不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新鮮勁過去就拋到了腦後去。」

  沐元瑜一喜,忙道:「是,多謝父王。」

  所謂暹羅大致等於後世的泰國,成祖時成為了本朝眾多的藩屬國之一,朝廷一般情況下不干涉其內政,有一應獨立自治權,但權力更迭換君王的時候需要接受國朝冊封,平時四時八節什麼的遣使來朝個貢——這對藩屬國來說一般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泱泱天朝地大物博,還好面子,收了小弟的朝貢,回禮一般都是翻著倍往回賜的。

  沐元瑜倒也不是喜歡學暹羅語,但她穿到了雲南,這塊地界上別的不多,五花八門的民族最多,滇寧王妃所屬的百夷這個族名最早其實就是「上百個蠻夷種族」的泛指,因為族群太多了,中原王朝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弄明白其中的確切情形,於是給起了個統稱。

  到本朝後,因為滇寧王妃這一支勢力坐大,所以把「百夷」這個泛稱在朝廷官方的文書裡獨佔成了特指,這個百夷族跟後世對應起來的話,其實就是傣族。

  話說回來,民族多了,語言就多,有的相通,有的不通,單雲南府內也就罷了,但本朝立朝不算太久,罕見地已經有兩位能開疆拓土的英主,征伐至今,給雲南立了兩級政區,外還有幾個藩屬國,這就導致沐元瑜麻煩了,本來此時的漢語跟後世就已經有些差別,她聽滇寧王的官話都費勁,出門逛個街再一聽別族的,更加只剩下傻眼。

  在滇寧王來說,他不覺得有必要學那些夷語,找個通譯簡單得很,費那麼大勁幹嘛?他在雲南住了半輩子,也就會幾句百夷語,乃是年輕時候為了跟滇寧王妃搞情趣學的。

  但沐元瑜的情況不一樣,她是穿的,沒有滇寧王那種與生俱來的王霸氣,還背了個要命的秘密,通譯不能給她補全這雙重問題下缺失的安全感。

  她要自己學,就算也許其實沒什麼用,但是有在學習,心裡就好像要安定一點。

  古話說得好,技多不壓身麼。

  滇寧王好一陣沒怎麼見她了,不想竟然還記著她先前提過一句要找暹羅通譯的話,沐元瑜確實開心,又謝了一聲,笑瞇瞇地眼睛都彎起來道:「等開春了,我去獵一塊好狐皮給父王鑲在氅衣上。」

  滇寧王嘴角翹了翹,又強自壓了下去,似有若無地「唔」了一聲,算是接受了她的孝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2 AM

第15章

  有了這一番往來,滇寧王與沐元瑜之間便又緩和了回去,不似先前那般緊張,主子們和樂了,下人跟著輕鬆起來。

  臨近下旬,同時也快到了年根底下,如結香這樣的大丫頭除了早已發下的冬裝份例之外,格外還可多得一套料子好點的新衣裳過年穿。

  針線房來了人傳話,說清婉院的幾套衣裳都做好了,讓去人領,這樣跑腿的小事原本不用結香去,但她想要點剩下的邊角料縫個荷包手帕什麼的,就親自帶著小丫頭去挑了。

  到了針線房,不巧,丁香也正領著人來了,兩邊撞上,結香心裡一咯登,本都做好了看她白眼的準備,不想丁香心情好,居然給了她個笑臉,倒把結香唬了一跳,挑料子都挑得心神不寧的,回去趕緊和柳夫人念叨了一下。

  「夫人,看來這下子是真好了。婢子怎麼看不懂呢,世子沒來給王爺賠禮,反是王爺先去了榮正堂,也不知說了什麼,就沒事了。這當初冷得奇怪,現在好也好得離奇,竟都不知是怎麼回事。」

  柳夫人穿著碧色小襖坐在窗下,面前擺放著一隻斗彩蔓草紋花觚,圓潤的觚口裡插著數枝清早才剪來的梅花,聽到結香的話,柳夫人專注撥弄的手停了一停,開口道:「她和氣還不好,難道你喜歡看她的臉色?」

  結香把手裡抱著的一籮小片布料放到桌上,道:「婢子就是有點納悶。別處不知道頭緒也罷了,王爺天天歇在我們院裡,眼皮底下的事,我竟還跟霧裡看花似的,我都覺得是不是我有些傻了。」

  「想不明白的事,不要多想便是了。」

  結香忙道:「這怎麼行呢?夫人就是太溫柔無爭了,咱們也不是要有壞念頭,只是弄清了這蹊蹺的地方,趨利避害,能落個不吃虧就好了。」

  柳夫人重新整理起梅枝來,神態寧靜:「我們現在吃虧了嗎?」

  結香愣了下,回道:「那倒沒有。」

  滇寧王待柳夫人如何自是不用說了,這一座清婉院就是他寵愛的明證,就是掌著內饋的滇寧王妃,也從未剋扣過清婉院的用度,柳夫人這邊的人到各處領用物件一直都很順利,從沒受過什麼留難,當然,這也是柳夫人省事,不仗著寵妾的威風要求份例之外的特權之故。

  ——所以結香也才自發努力地想替她著想,她總覺得以她們夫人的性子太容易受委屈了。

  柳夫人道:「這不就是了,本來無事,何必自己生事。」

  她這句說出來,結香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屋裡一時陷入了寂靜。

  過了一會,柳夫人插好了花,抬眼望去,只見結香半彎腰站在熏籠邊上,往裡面新放了一塊香餅,又慢吞吞把蓋子蓋上,神情有些悶悶的。

  柳夫人心下微歎,到底是根基太淺,進府經營至今,她身邊得力的不過是如結香之流,忠心是有,能耐本事上就不甚出色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有忠心這一項可取用也算不錯了。

  下人主意太大,真自己做主替她做出了什麼來,反倒麻煩。

  柳夫人重又出聲,點了她一句:「世子的事,王爺並不喜歡別人過問,你瞧不出來嗎?」

  結香抬頭:「婢子知道,世子身份要緊,王爺著緊些是當然的。」她聲音低下去,「不過,也不至於到這個程度吧?先前王爺和世子不好時,夫人也幫著勸過的,並沒見王爺不樂呀。」

  柳夫人搖搖頭:「那不過是幾句現成話,我順口一說,聽不聽都在王爺,並沒任何妨礙,且王爺不肯見世子,我真冷眼旁觀,一聲不出,那反而不對勁了。但真要往深裡打聽,那就不一樣了。」

  她頓了下,慢聲細語地續道,「王爺和世子之間到底怎麼了,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這就是最明確的表態了,你可懂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結香再不恍然大悟就是真傻了:「夫人的意思是——婢子明白了!」

  正如她先前自己所說,滇寧王幾乎日日都歇在清婉院裡,相處的時間如此之頻密,卻還是一點口風未漏,連枕邊人柳夫人都不知道其中究竟,那情況很明白:他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

  這種時候再暗地裡自己搞小動作去打聽,後果如何暫時不知,但可預見的是滇寧王一定不會太高興。

  柳夫人微微笑了:「明白了就好。」

  關於滇寧王和沐元瑜之間近年來迥異與尋常父子的奇特情形,她比只是個丫頭的結香覺察得更多,她難道不好奇到底是為什麼嗎?

  當然好奇。

  但比這點好奇心更重要的是,她同時也覺出了這是滇寧王的逆鱗,別人最好不要碰。

  柳夫人想著,再度告誡了一句:「你先前有個詞說的不錯,趨利避害,最好的趨利避害的法子就是,不要過問這件事。」

  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這個謎團裡有什麼,總有一天會自己顯露出來,在此之前,安靜等待就是。

  結香表情轉成嚴肅地用力點頭:「是,婢子知道了。」

  跟著又顯出一點躊躇來,柳夫人看見,道:「你想說什麼說罷,這屋裡只有我們,錯了也無妨,出去小心些便是。」

  她雖然謹慎,但沒想真把底下人管成一步不敢邁的木偶。

  結香就小聲道:「婢子這兩日出去,見時近年底,各處與先不同,都十分忙碌起來,夫人卻閒坐院中,只得侍弄些花草,夫人便沒有為王妃娘娘分憂的心思嗎?」

  柳夫人一怔,有些失神:王府裡只得閒坐院中的豈止她一人?王妃勢大,挾尊位與育子之功,多年來內饋盡操於手,連一口殘羹剩湯都未給別人分賜,縱使受寵如她也不例外。

  別人看她坐擁富貴錦衣玉食,但她自己心裡最明白,這不過是明面上與人看的虛無排場,她實則如無根之萍,沒有一點屬於自己的勢力。下人也是有追求的,真有本事的人,不會安心在這清婉院裡混日子,她插手不進內饋,沒有權柄相輔,就收攏不到真正可用的人心。

  結香說的這件事,以前她不是沒有想過,但偶一動念,很快便自己又罷了——結香上位晚,並不知道她以前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在相當久長的一段時日裡,她的「受寵」都不過是白擔個名頭,根本有名無實,又哪有底氣出頭?

  「夫人?」

  卻是結香見她沉思太久,忍不住有些不安地出聲相喚了。

  柳夫人沒有立即理她,而是又想了一會自己的心思,方抬起頭來,輕聲道:「罷了,如今這日子,也沒什麼不好,一動不如一靜,不要多想了。」

  她的話是拒絕,然而口氣並不怎麼堅定,若有所憾,結香心中一激動,自謂該是她替主籌謀的時候了,眼神發亮地點了點頭。

  **

  滇寧王那頭好了,沐元瑜還記掛著沐元茂那邊。有點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原本準備過一陣待風頭過去後再去試著找一找沐元茂的,不想沒過幾日,沐元茂的一個小廝先跑來王府找了她,給她遞了封信。

  沐元茂在信裡先說,他身體已經好啦,回去義學上學了,所以可以偷偷支使人來送信了,然後就叮囑沐元瑜,年前都不要再去找他,因為沐芷芳跑去鬧了一場,現在他爹內憂外患交加,氣得都快神志不清了。

  沐元瑜:「……」

  她三堂哥真熊,這詞也能拿來形容親爹,但很快她就理解了,因為緊接著沐元茂就寫了沐芷芳是怎麼鬧的。

  沐芷芳其實沒有喊打喊殺,她這回鬧得堪稱斯文,但卻能把人膈應死——作為沐大奶奶破壞她家庭的補償,她只提出了一個訴求,要求沐大堂兄把施表妹收了!

  這是多麼神奇的腦回路!

  沐元瑜差點噴了。

  施表妹這樣的人,特點太突出了,身卑心高,不折手段,同時還不怎麼要臉,活脫脫一個攪家精,沐芷芳這回是真精明,居然找著了施表妹的正確使用方法。

  這一招要成了,堪稱絕妙報復,就算不成——這個可能性更大,沐二老爺又不傻,眼下兩家已經成了一筆糊塗賬,很難說得清誰錯得更多些,這種情況下沐二老爺不會讓沐芷芳一個小輩捏住了牽著走。不過不成歸不成,單是把這個要求提出來,就夠奉國將軍府上上下下集體噁心個夠了。

  沐元瑜抽著嘴角消化了一下這個信息,然後才接著往下看,沐元茂繼續囑咐她,說過不多久就是過年了,到時他來祭祖時也不要搭理他,他爹氣肯定還沒消,還是不要去戳他眼的好。最後再安慰她,這只是權宜之計,他心裡可有數,知道這事從頭到尾怪不著沐元瑜一點,不會遷怒到她,影響他們兄弟感情云云。

  整封信看完,沐元瑜的心情整個好起來,笑瞇瞇從荷包裡倒出兩個銀錁子賞給那送信來的小廝,道:「回去告訴你家小爺,叫他放心,我都知道了,會依著他來的。」

  小廝得了賞十分歡喜,非年非節,一般這種跑腿差事得把銅錢就算運氣好了,這位世子爺可好,出手就是銀物,他忙慇勤謝賞,回道:「是,世子爺的話,小的一定不改轉稟給我們爺。」

  雀躍著去了。

  這年關底下,其實沐元瑜也不太有時間到處跑了,她除了本身課業都在照舊之外,榮正堂裡還一日比一日忙碌起來,滇寧王府親眷友朋的節禮陸陸續續送來,一一要登賬入庫,準備回禮;莊子山頭鋪子等各樣進項上的管事莊頭也趕了來,帶著一年的賬目成績等候回稟;再還要預備年底祭祖,過年開宴的種種繁事,直把滇寧王妃忙了個腳不沾地,沐元瑜不能幹看著,多少也要從旁協助些。

  丁香有一手推拿的好手藝,候到晚間,屋子裡總算清靜下來,給滇寧王妃捏肩的時候就笑著打趣道:「等再過幾年,咱們世子爺成了年,給娘娘娶回個賢惠的好兒媳婦來,娘娘就可以安享尊榮,不用再為這些家事纏身了。」

  她在外面威風,能給柳夫人的心腹結香臉色看,但其實在榮正堂裡只是二等丫頭,不在滇寧王妃最心腹的小圈子之內,因此並不知道沐元瑜身懷的秘密,才會自然地提起這話。

  沐元瑜當世子慣了,也不為此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她趴在對面幫忙算著其中一個莊子的賬,聞言同樣自然地抬頭笑道:「那是,我給母妃娶一個特別賢惠特別美貌的,差一點兒的都不要。」

  跟風趣和氣的小世子扯閒篇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一屋的丫頭們都花枝亂顫地笑起來。

  滇寧王妃也笑:「好,那我可等著了。只怕到了那時候呀,你娶了媳婦忘了娘。」

  「母妃別亂想,我可不是那種人。」沐元瑜一本正經地道,「她要不聽母妃的話,惹母妃生氣,我肯定好好教育她。」

  屋子裡的笑聲更大了,許嬤嬤揉著眼睛道:「瞧我們世子,一時比大人還聰慧懂事,一時又淨說孩子話,什麼教育,世子以為是學堂裡讀書呢,這夫妻之道呀,可不是這麼回事。」

  沐元瑜當然知道,不過是順勢娛個親,笑跟著道:「那嬤嬤教我?」

  四周的丫頭們紛紛掩口,互相使著眼色,笑聲小了下去,曖昧的笑意卻更深了,許嬤嬤也笑,只是眼底卻摻了一絲憐愛與黯淡,道:「哥兒莫急,真到那一天呀——」

  「娘娘,王爺那邊遣洗硯姐姐來傳個話。」

  外間傳來小丫頭清脆的通傳聲,打斷了許嬤嬤未竟的話語,滇寧王妃抬起眼來:「叫她進來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3 AM

第16章

  洗硯是在滇寧王內書房伺候的大丫頭,進來沒說別的,原是京裡有一老滇寧王的部將子侄被貶到雲南下屬的某縣為官,路過府城,投了帖子,順道先來拜見一下滇寧王。

  滇寧王定於明日見他,但巧得很,後日正是沐芷媛長子的滿月禮,滇寧王妃決議要親自前去,府城與武定的路程不遠不近,騎馬的話一日之內可往來,但以滇寧王妃之尊,出行不可能如沐元瑜一般騎匹馬就去了,所以明日就需出發,一應車馬隨從都備好了,沐元瑜也隨同一起。

  滇寧王妃掌著府裡一應內務,她不在家,滇寧王要招待客人就有些不便了,所以遣人先來說一聲,讓滇寧王妃留好人佈置聽命。

  滇寧王妃微微皺眉:「怎地趕得這般急?」

  明日就要招待客人,當晚才來通知,一般是不會出現這種沒多少騰挪餘地的情況的。

  洗硯道:「因王爺原來沒準備見他——」

  她解釋起來,原來這部將關係算起來挺遠,只是從前跟著老滇寧王打過兩回仗而已,並非滇寧王府嫡系,子侄又都被貶到縣了,頂天是個七品縣令,這樣人物滇寧王都要親自接見也太閒了。

  但府裡有個幕僚留了個心眼,聽說此人是從京裡貶來的,一般京官即便被貶也不會一下就貶到雲南這麼遠,這是犯了什麼大過抑或是得罪了什麼要緊人物呢?他就去驛站找著此人的隨從套了套話,再回來稟報過滇寧王后,滇寧王才臨時變了主意。

  滇寧王妃問道:「那是為了什麼?」

  洗硯為難道:「回稟娘娘,這婢子就不知道了。」

  她在內書房伺候,對外務比一般丫頭知道的要多些,但也有限。

  不管為著什麼,以這客人本身的身份來說不是什麼要緊人物,滇寧王會不會留飯都是未知數,滇寧王妃便只道:「好了,你回王爺,我知道了。」

  洗硯應聲告退。

  屋子裡,滇寧王妃沉吟片刻,忽向沐元瑜道:「瑜兒,你明日就不要和我出門了,留在府裡同你父王一起待客罷。你大了,該學著見一見外面的人,這人遠自京城而來,應當會說一些京中風物,你跟著聽一聽,長些見聞也是好的。」

  滇寧王府當然是有一些打聽京城人事的渠道,不過不同出身不同位置的人所看見的景色是不一樣的,此人既然能令滇寧王改變主意,當有他過人之處。

  沐元瑜懂這個道理,聽話地站起身來:「是,我去先秉父王一聲。只是大姐姐那裡,要勞母妃替我告個罪了。」

  滇寧王妃笑著點頭:「去罷,你姐姐還能跟你計較不成。」

  沐元瑜便披上裘衣出去,一個丫頭忙跟出去,搶著提了燈來在前面照路。

  一路無話到了清婉院,這個時辰滇寧王已經換了軟綢道袍在屋裡拿本雜書消閒了,聽說她來,略有意外,不過倒是很快叫了她進去。

  沐元瑜到了跟前,含笑行了禮,只說心裡好奇,想見識一下京裡的人物故事,她生在南疆,長這麼大沒邁出去過雲南行省一步,對那傳聞裡的帝國中樞有嚮往很正常,滇寧王想了想就點了頭:「可,你明早上自己先去跟先生告個假,不要叫先生空等著你,再到前院書房來。」

  「是,多謝父王。」

  目的達成,沐元瑜也就要告退了,這是她爹小妾的院子,她呆著挺不自在,一般都不喜歡久留。

  不想結香站在桌邊,忽望著她露出一個很是忍笑的表情來,沐元瑜下意識摸了摸臉,她有哪裡不對?

  「世子別碰,您臉上有墨。」結香笑道,「您等一等,婢子去擰條熱巾子來。」

  這一說滇寧王放下書來,也往她面上一打量,方發現她左邊太陽穴處沾了一抹淡墨,因角度問題,他先沒見著。

  女兒雪白無辜的臉上沾了墨很是逗趣,滇寧王也忍不住笑了:「你先前在做什麼?這個時辰還在寫課業呢?又不考科舉,不用用功到這個地步。」

  「沒有,母妃那裡忙,我幫著算些賬來著。」沐元瑜站著回憶了一下,應該是最後她穿裘衣出來時不小心沾上去的,不然榮正堂裡那麼些人,沒道理都沒看到。

  她便攤了手,果見左手掌緣處有墨跡,可能不小心蹭臉上去了。

  說著話,結香很快重新進來了,拿著熱乎乎的布巾給沐元瑜擦了手臉,嘴上笑道:「世子真是能幹,都能幫著娘娘看賬了。」

  沐元瑜謙虛一句:「並不是看,不過算些數字。」

  「總是世子用功的緣故。」結香笑道,「娘娘這陣也著實辛勞了,我們夫人白日裡還說,眼看著娘娘為一府上下勞累著,她卻自在閒適,心中很為不安。」

  沐元瑜愣了愣,微有疑惑地向結香面上望了一眼。

  對於孟夫人與柳夫人這兩個有品級的側室,沐元瑜在個人感情上來說,就是都沒啥感情。

  結香以為她待清婉院這邊親近些純屬錯覺,柳夫人比起孟夫人是低調戲少些,但不論戲多戲少,都是她爹的小妾,她的立場是站在滇寧王妃那邊的,那就不可能對這兩偏房有多餘情分。

  也許她明面上是和柳夫人的來往多些,可那是因為滇寧王常駐清婉院啊,不然她一個嫡子成日沒事幹跑老爹小妾院來作甚?

  既沒感情,沐元瑜便不會被干擾到判斷,她立即意識到了結香的言外之意,並且確定並非自己多想。

  柳夫人這是怎麼了?悠閒獨一份的寵妾日子過夠了,打算出手給自己找點事做了?

  照理說,一般人家妾室協理家務的也不是沒有,主母病弱更有直接代為執掌中饋的,但這不是滇寧王府的行事。

  說句拿大一點的話,王府內院之中,哪怕一根針的動向都由榮正堂掌控。

  所以形成這個局面,沐元瑜心中輕咳一聲,原因正是為著不才她。

  她的性別是滇寧王府的最高機密,容不得一絲外洩,在這一點上,沒有作為王府女主人以及她親娘的滇寧王妃更能用心護持的了。

  滇寧王不傻,不可能允許第三隻手掌權,即便是最不要緊的一點雜務,可這個口子一開,誰知道會不會牽扯出點不該牽扯的呢?

  與其到時描補,不如都安分圈個院子呆著,好吃好喝,又不虧待什麼。

  所以對結香的試探,沐元瑜心情很平和,她還笑了笑,道:「夫人照顧好父王便是為母妃最好的解憂了。」

  與她不同的是,滇寧王的笑意淡了下來,他盯住了結香,慢慢道:「你大膽。」

  他是能把王位從次兄手裡搶過來的狠人,一個小丫頭的弄鬼,沐元瑜都聽得出來,他有什麼不明?

  結香的意思才開了個頭,注意力都在沐元瑜身上,完全沒想到能招惹上滇寧王,唬得腿一軟,不受控制地當即就跪倒了,熱巾子都握不住,丟在身側,顫著嗓子道:「王爺息怒,婢子沒、沒有——」

  她腦中一片空白,因為她一開口就發現自己錯了,她想說她沒有其它意思,但那「其它」又是什麼?她想撇清,當直接說不知道王爺為何動怒才是!

  柳夫人從結香說出那句話起就變了顏色——這當真不是出於她的指使,但此時辯解撇清無濟於事,她只能忙站起來到結香身邊去,福身請罪:「王爺恕罪,這丫頭不知輕重,對著世子也敢隨口胡言,都是妾身沒有教好。」

  滇寧王垂下了眼睛,不言不動。

  屋裡的氣氛陷入膠著,似連空氣的流淌都變得緩慢。

  沐元瑜也不太站得住了,倒不是害怕,她爹發作小妾,她再站這裡不是個事,她又沒興趣看柳夫人的笑話。

  就出了聲,打破沉默道:「父王,孩兒先告退了。」

  滇寧王總算抬了眼,望了她一眼。

  沐元瑜坦然地對上他喜怒難辨的目光——又不是她的錯,她完全沒任何可心虛之處。

  滇寧王心中湧起難忍的失望。

  這個孩子作為女兒身都有如此氣度,如果是個兒子——她為什麼不是個兒子!

  他的失望轉成了深深的疲倦,站起身來:「你母妃還忙著,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沐元瑜:「……」

  講真,其實滇寧王妃還真不見得歡迎滇寧王這個時辰去,忙了一天了,到晚間就想自在一下,有女兒承歡膝下更好,哪裡耐煩和滇寧王囉嗦?她都將五十的人了,又不還盼著丈夫的恩寵。

  但滇寧王要去,沐元瑜也不能攔著,只好摸摸鼻子,跟在了後面。

  簾幕打起又落下,遮住了柳夫人蒼白的面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3 AM

第17章

  滇寧王在榮正堂中如何安歇不必多提,雖然隨著滇寧王妃年歲日長,滇寧王宿在榮正堂的時候越來越少,但終究滇寧王妃是原配正妻,他來歇一晚也沒什麼出奇的。

  滇寧王沒有提發生在清婉院中的事,沐元瑜沒找著私下說話的機會,也不好提,一夜就此平靜過去。

  直到翌日,沐元瑜一路送著滇寧王妃的車駕出門,方抓緊時間說了一下,滇寧王妃無所謂地聽罷,摸摸她的頭:「好了,我知道了,這些小事你不要費神,你父王看來還沒老糊塗,由著他處置罷。」

  沐元瑜點點頭應了,她也沒想做什麼,只是要告知滇寧王妃一聲,有助於她判斷掌控府內形勢而已。

  送走滇寧王妃的車駕後,沐元瑜去跟先生告了假,再跑去了前院滇寧王的書房裡等著。

  沒多久客人到來,是個大約二十七八的年輕男子,姓張名楨,眉目端正,文人模樣,只是眉心藏著一點郁氣。

  見禮畢,滇寧王讓人看了座,張楨初初有些緊張,但不過兩三句話後,他就很快恢復了自如。

  沐元瑜坐在下首,聽他報了詳細履歷後明白了,這果然不是個一般人物。

  張楨現任的職位很慘,比沐元瑜預估的還慘,連縣令都不是,只是個鄰縣的主簿。

  正九品。

  只差一點點,就直接擼成白身了。

  但卻不能以此給張楨下定論,因為他與滇寧王府有點干係的父親部將從武,他本人卻是從文的,並且正經學出了名堂,乃是上一科大比中的二甲進士,後選入都察院為御史,這份履歷很為光鮮了,再綜合他的年紀,說一句年輕有為毫不為過。

  只是不知為何,似錦前程攔腰遭斬,如今竟一貶貶到了南疆來。

  就本朝疆域體系來說,想找出比雲南還偏遠窮惡的地區是不太容易了。

  所以,張楨來拜見滇寧王爺很好理解,難得有這麼點關係,再牽強也得試一試,滇寧王府世鎮雲南,要是肯拉他一把,那不管是在雲南本身的政績還是將來的起復又還發愁什麼?

  而滇寧王先懶怠見他也很正常,貶到雲南來的官每年總有那麼幾個,要麼是貪贓枉法的,要麼是在政治鬥爭中被整治了的,總之,都是些失敗人物,就算是個進士出身,在郡王面前也不算什麼,他沒多大必要搭理。

  兩三句寒暄過,便進入正題,滇寧王端起茶盞沾了下唇,意態舒緩地啟口發問:「與先王有舊的故交們多是以武傳家,不想小輩中出了你一個讀書種子,難得你如此出息,卻不知今番因何蒙難?」

  張楨先欠身道「不敢」,而後露出了微微的苦笑:「勞王爺動問,說來這都是晚生無狀,惹怒龍顏之故。」

  沐元瑜聽到耳裡,不由眼睛一亮。怪不得滇寧王臨時改了主意,這張楨既能惹怒龍顏,那起碼也是在皇帝面前掛上了號的,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這個「惹怒」的資格還真不是誰都能有的。

  能與皇帝產生直接交集的人,那是很值得滇寧王一見了。

  沐家自開國不久就受封鎮守南疆,世襲罔替,這尊貴不是平白來的,當時的第一代滇寧王本是貧苦出身,幼年時全家喪於兵亂之中,他在流浪途中為太祖夫妻收養為義子,其後追隨太祖南征北戰,十數年間戰功赫赫,忠心耿耿,深為太祖喜愛器重,及到立國後,論功行賞,先封為西平侯,當時的南疆因遠離中樞,勢力蕪雜尚未平定,西平侯又受命前去平定,並就此鎮守下來,他在南疆不論文治武功均做得十分出色,最終將爵位升成了郡王,比太祖諸親子的親王位只差了一級。

  第一代滇寧王與太祖堪稱君臣相得的典範,不過,他畢竟只是義子,不是親子,根正苗紅的皇子們什麼也不用干,天生下來就有一份基業等著,滇寧王這一脈沒這優勢,後代們卻得小心地維持著,這如何維持,很大一部分當然是看當今在位的皇帝心意了。

  滇寧王已聽幕僚說了大略,並不意外,此時是要詳問,就接著道:「哦?竟是如此,不知所為何事?」

  張楨來謁見滇寧王,當然是打過腹稿的,張口便回道:「王爺可能有所耳聞,因宮中已有四位皇子,聖意卻遲遲不決太子,大臣們心有焦慮疑惑,這幾年間不斷上書提及。」

  這不是什麼秘密,沐元瑜都知道。

  當今天子在婚姻上的命格比較奇特,弱冠登基,不過五年換了三個皇后。

  這不是天子性情上有何不足,純屬命中帶霉,第一個皇后生大皇子時難產,沒了;第二個皇后生二皇子時難產,又沒了;直立到第三個皇后終於命硬些,挺住了,育有一子一女,好好地活到了現在。

  看上去天子妻宮雖然有礙,但於子嗣還是順暢的,膝下光嫡子就有三個,怎麼也不必為國本發愁了。但其實不然,排行居長的兩個皇子一個生得太晚,一個生得太早,先天皆有不足,都打不會吃飯起就要吃藥,堪稱一對難兄難弟。

  並且不止於此,元嫡所出本該是毫無疑問太子人選的大皇子尤其更慘些,因為他不但身子弱,據說腦子也有些——咳,愚鈍。

  關於這一點是沐元瑜有回無意中從滇寧王與滇寧王妃的談話中偷聽到的,大皇子幼時被天子護得十分嚴實,內外只以為是因大皇子體弱,直到漸漸長成,大皇子作為最可能的太子人選,無可避免地受到各方矚目,即便是天子也無法把他如深閨少女般一直藏著,他腦子可能有那麼點微恙的弱處終於暴露在了人前。

  關於這些事,滇寧王當然比她更為清楚,沒有多問,只頷首道:「不錯。」

  張楨繼續道:「晚生位卑言輕,但既選為御史,食君之祿,當分君之憂。皇長子現今已有十八,展眼便將弱冠,陛下不定立國本便罷,連開選秀擇皇長子妃都一直拖延,晚生座師楊閣老為此多次催促上奏,陛下只是迴避此事,晚生情急,面君時附驥諫了幾句——」

  他倏然收住話頭,大約是下面懟皇帝的話不太好說,只是神色蕭然,歎了口氣,「便惹怒了陛下。」

  滇寧王目光微閃,和聲道:「如此,世侄是為國盡心了,一時磨折,不必放在心上。」

  沐元瑜敏銳地察覺到:她爹換了稱呼。

  開始見都不要見人家,見面沒幾句話功夫,成「世侄」了。

  張楨是在官場裡混的成年人,對此人際間的微妙變化更加敏感,面色當即微微一振,忙道:「不敢當王爺誇獎,都是晚生職責分內之事。只恨晚生無能,終究沒能諫得陛下改變心意。」

  滇寧王問道:「依你看,是為何如此呢?」

  張楨道:「陛下只是咬定大皇子體弱,不宜過早成婚。」

  滇寧王沉吟不語。成婚跟體弱其實並不衝突,暫不圓房就是了,退一步說大皇子身邊不會少了伺候的人,他真想怎麼樣,不說宮女了,拉個太監都能成事,哪裡是不娶妻能攔得住的。

  滇寧王再問:「本王久居南疆,不熟京中境況,四位皇子各是什麼脾性,不知世侄可否為我分說?」

  張楨一怔,滇寧王這個問題是很直接了,等於要他點評皇子,雖則本朝言路寬鬆,茶樓酒肆裡指點江山的大有人在,但他作為在朝官員,面對藩王又是另一回事,說話不能不慎重。

  他的猶豫不過片刻,很快便下了決定,既是來刷存在感的,焉能不拿出點乾貨?他本籍江南,學成進京為官,生平所經之地皆是富貴繁華,南疆這等偏遠地界在他心中比虎狼之地也差不了多少,不但窮山惡水,還遍地刁民,不找個後台罩著如何混得下去。

  「晚生為官日淺,要說皇子們的脾性,著實是不很清楚,不過王爺動問,晚生不能不答,只可將聽到的一些閒語轉述,還請王爺見諒。」

  這是應有之意,張楨要是敢一點鋪墊不做,大咧咧地直說「大皇子怎樣二皇子如何三皇子四皇子又如何」,滇寧王倒懶得搭理他了,這不但愣頭愣腦,而且一聽就是胡吹大氣,他一個外朝御史,上哪切身接觸大半時間養於深宮中的皇子們?

  張楨想了一想:「要說大皇子殿下,因他先天體弱,陛下極少讓他現於人前,連先生都是單獨命了翰林院一位飽學的童翰林進宮為他講習,這位童老翰林學識淵博,性情敦厚,自成為皇子師之後,就心無旁騖,不再參與任何事體,只一心教授大皇子。據他對人誇讚,大皇子性善可親,品行仁厚。」

  滇寧王見客,沐元瑜能蹭著旁聽,但這個場合她不便隨意開口,枯坐了好一會兒,腰有點酸,忍不住悄悄動了動。

  滇寧王的目光忽然過來:「瑜兒,你想說什麼?」

  沐元瑜:「……」

  她沒想說話,但招了她爹的眼,不好說「沒什麼」,讓她爹在客人面前塌面子是小,下回嫌她坐不住丟人不准她再出來她就虧了。

  只好忙想了個問題,道:「孩兒是有一點疑惑,那位童老翰林不管任何外務,那是連立國本及大皇子殿下娶妻這樣的事也不發一語嗎?」

  這就怪了,大皇子身體再弱,只要他還活著,就是最強有力的皇位繼承者,而作為大皇子師,童老翰林在這兩件事上都非常有發言權,他出面為大皇子代言爭取很正常,始終保持沉默才不對頭。

  張楨望了過來,目中是毫不掩飾的訝異。

  滇寧王輕咳一聲,道:「容你來聽就是寬縱你了,哪來那麼多話。」又向張楨道,「世侄不要介意,本王膝下獨此一子,有些寵慣壞了。」

  張楨知情識趣,拱手道:「王爺太謙了,晚生僭越說一句,世子能發此問,不但聰慧過人,見識亦出類拔萃,實在矯矯不群。」

  沐元瑜臉又要熱了——讀書人誇起人來比許嬤嬤狠多了,別說她臉皮挺薄,就是厚都有點難以消受之感。

  但滇寧王好這口,沒真兒子,弄個假的顯擺顯擺也行,張楨場捧得好,他面上不動聲色,聲音又緩了兩分:「世侄不要太吹捧了他,這小子能安穩坐上半天就算難得地守回規矩了,哪裡知道別的許多,不過是有點小聰明而已。」

  沐元瑜唯低頭裝乖微笑而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4 AM

第18章

  張楨雖然肯定了沐元瑜的發問,誇了她一通,但並沒有就此作出解答,滇寧王也沒有在這一點上追問,說到底,兩邊初次見面,泛泛聊一聊罷了,不論聽的說的,都不便交淺言深。

  張楨繼續評講:「再來是二皇子殿下,他於三年前從內宮遷出居於十王府中,不過一般因體弱甚少出府,外臣們也不甚有機會接觸,只是聽說,這位殿下似乎性情有些冷清。」

  「冷清」單從詞意上看是個中性詞,沒什麼褒貶之意,但對比張楨先前說大皇子的「性善可親,品行仁厚」,差別就很明顯了,這位腦子不大好使的殿下都能得朝臣兩句好話,二皇子卻緣何——?

  滇寧王手指摩挲著茶盞:「本王曾依稀聽聞,大皇子與二皇子兩位殿下間似有不合?不知確有此事?」

  張楨點頭:「兩位殿下舊日確實發生過矛盾,大殿下身邊的小內侍對二殿下有些不恭敬,惹怒了二殿下,二殿下命人當場打斷了他的雙腿。此事報到御前,陛下十分惱怒,礙著二殿下體弱,不好深加責罰,只是過得兩年,便將他提前遷出了宮。」

  這事他說得很痛快,因為在京城這不是什麼秘聞,雖未到尋常百姓都傳說的程度,但官面上知道的人不少。

  滇寧王能問出來,當然表示他本也就知道,張楨心念一轉,頓了頓,壓低了聲音續道:「聽說,二皇子命人責打小內侍時,大皇子正在當場,受了驚嚇,涕泗滿面,隨後還病了一場。」

  這種細節類的事情就不是誰都知道的了,張楨留意著滇寧王的表情,見他聽得十分專注,與先前閒適模樣有別,當是初次聽聞,心內微鬆了口氣。

  他來求靠山,也需證明自己有一點扶持的價值,滇寧王府在京中有一些消息渠道正常,但滇寧王只要頭腦清醒,就不會把手深入插到宮禁之中,此非他不能也,而是瓜田李下,不得不避,一個異姓藩王,在宮裡安插人手想做什麼?太易引發人多餘的聯想了。

  沐元瑜暫時沒空注意他們的眉眼,這件事從頭到尾她都是頭回聽說,此時正緊著在心裡默算事發當時兩個皇子的年紀。

  二皇子現今應當是十六歲,三年前遷居,再兩年前與兄長發生矛盾,也就是說,他當時只有——十一歲。

  比沐元瑜如今還小著一歲的年紀,但手段已然如此狠辣,敢不經長輩直接下令打斷內侍雙腿,這內侍還是很有可能成為未來天子的兄長的,還當了兄長的面,而比弟弟大了兩歲時年已經十三的大皇子無力約束不說,還嚇哭了——

  信息量太大,沐元瑜覺得她要好好理一理。

  首先,這大皇子恐怕是真的有點傻。他面對弟弟的橫暴,做出如此反應不是一個性情綿弱之類就能解釋的,畢竟他已經十三歲,不是三歲。

  其次,二皇子的性情用「冷清」這個中性詞來形容實在是已經經過了很大的修飾,單此一事來看,說殘暴都不為過。太監閹人的命不值錢,那是對於天子來說,就是天子,一般也沒有當場就拉倒人活活敲斷雙腿的,這等血腥場面不適合體面人觀瞻。

  退一步說,哪怕這小內侍真幹了什麼值得受此重罰的事,二皇子的行事也太不講究了,宮中有天子有皇后,有權做主的人都在,還輪不到二皇子自己出頭——何況,從皇帝的後續處置上看,顯然二皇子並不佔理,否則他就不會被攆去皇城外的十王府了。

  雖從法理上說,十王府本就是建來安置未成年還未去就藩的皇子的,二皇子住進去也不算錯,但跟大皇子一對比,差別又出來了,大皇子如今已經十八歲,還是安安穩穩地住在宮裡,據說是因為身體弱,皇帝不放心把他遷出來,但二皇子身體一般也弱啊,年紀還更小,他怎麼就出來了?

  從這點看,大皇子倒又是贏家了,他住在宮裡,想什麼時候見皇帝都能去請個安,皇帝要看他也容易,十王府雖也離皇城很近,但出了那道宮門,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

  所知畢竟還是太少,沐元瑜只能就現有信息胡思亂想一番,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豪門亂,真是一點兒也不假,皇宮作為凌駕於所有豪門之上的天家門戶,就更說不清了,兩個打小拿藥當飯吃的病秧子還要互相爭鬥,掐得烏眼雞一般,也是服了。

  她心裡亂琢磨,耳朵沒閒著,豎直了仍舊聽著張楨的說話,下面就說到三皇子了:「三殿下是宮中賢妃所出,於去年也遷入十王府中,這位殿下身體康健,時不時會出來在附近的棋盤街上走一走,晚生經人指點,也曾見過一兩回,三殿下看著甚為和氣,在街面上走動,對著販夫百姓一般溫煦。」

  滇寧王有點隨意地點了點頭,四個皇子裡,三皇子是唯一的庶出,這個出身上的劣勢太明顯了,他人再好,大位同他也很難有什麼關係。

  「再還有四殿下,他年歲最小,不過聽說是極孝順的,很得陛下喜愛,身體也未有什麼不妥。」

  四個皇子的八卦聽完,沐元瑜的思路轉回去,想到了引出這個話題的起因:國本未定。

  她大逆不道地把自己帶入皇帝的角度想了想,發現這國本還真不好定。

  皇子們數量是不少,質量卻堪憂,幾乎都各有毛病,最小的四皇子聽上去從出身到身子骨到人品都暫時無可挑剔,但前面擋著兩個兄長——庶出的三皇子暫且忽略不計,這倆兄長毛病再多,立嫡立長是從開國就定下的國策,也是聖人門生們奉行的至理,絕不是可以輕易更改的,所以要輪到他,還早著。

  滇寧王的腦回路應該跟她差不多,喟歎道:「如此,陛下拿不定主意,實在也有陛下的難處。」

  張楨沒有說話,他就是為這事被貶出來的,這時候要附和,好像反手自打了一記耳光似的。

  滇寧王也不過隨口一句,他是不會就此事做出任何公開表態的,就算能在立儲事宜裡博個從龍之功又如何?他和別人都不同,他已是郡王,人臣極致,再想進步,除非謀朝篡位了。不如安生在南疆窩著,遠離中樞有遠離中樞的好處,一般人想拉攏都難夠得著他,不論誰上位,他不施恩也不結仇,鎮守好這一片地方就是了。

  當下漫無邊際地又閒聊了一陣,這回滇寧王的問題就是圍繞著張楨自身了,張楨只帶了兩個小廝上任,家小都沒跟來,因路途太遠,恐怕婦孺承受不住。

  言談之中,看得出張楨對自己現今的處境深有憂慮,滇寧王撫慰了一句:「世侄不要著急,當徐徐圖之。」

  張楨忙起身謝過,不過眉間郁氣仍存,總算滇寧王很夠意思,沒光給他輕飄客套話,又補上一句,「你將任職之地,在本王大女婿的衛所轄區之內,如遇有難題,可往詢商。」

  雲南這地,複雜就複雜在流官與土官並舉,漢人與百夷雜居,初來乍到的外來官員很難著手治理,夷人受文治教化有限,民風彪悍,在許多事情的處理上有他們自己的一套風俗,並不怎麼買官府的賬,一般流官到此,不要說刷什麼政績了,能平平安安把任期呆滿,不要激起民變把自己賠進去就算很好了。

  滇寧王給出這句話,相當於給張楨兜了個底,萬一他遇著最壞狀況的時候,能有個求助的地方,不至於走投無路。

  張楨面色大為振作,忙躬身道:「多謝王爺指點,晚生到任後馬上便去拜訪展千戶。」

  滇寧王並沒提過展維棟的名姓職位,他能就勢一口報出來,可見事先功課做得不錯了。

  這個張楨年輕雖輕,人倒穩重,也有眼色,滇寧王對他的印象還不錯,至午時留了頓飯方令他去了。

  他走後,滇寧王微有倦意,但沒讓沐元瑜告退,留下她問道:「你可知我為何禮遇於他?」

  一個正九品主簿,滇寧王肯搭理他確實已算得「禮遇」了。

  這挺明白的,沐元瑜回道:「父王應當不只是給他臉面,更是給朝中楊閣老的。」

  座師與授業恩師有別,座師是循科舉制度來,例如進士一科三百餘,這科的主考官就是這三百名左右進士的座師,所以這名頭聽著唬人,並且確實存在莊嚴的師生關係,但實際上座師與進士之間未必就聯繫得多麼緊密,有的進士中榜不多久就授官外任了,那可能和座師話都沒說過幾句。

  張楨在這上面也沒有詳說,只是帶了一句而已,聽上去他和楊閣老之間只是泛泛,但前後聯繫起來就不一定這麼簡單了。

  其一,他是跟在楊閣老後面上諫的,那他這出頭有沒有楊閣老一份就不一定了,甚至想像力豐富點,他被貶到雲南這麼遠來有沒有替楊閣老一併擋槍的意義都未可知;其二,他說的二皇子欺負大皇子的細節絕非一般外臣能探知,以張楨的出身來歷,很難想像他自身有什麼渠道可以把觸角伸到宮裡去,這件事十有八九是來自於楊閣老,內閣是個介於內朝與外廷之間的機構,為方便皇帝隨時垂詢,在皇城內設有值房,離著禁宮咫尺之遙,楊閣老要是聽到風聲進而打聽,那是不出奇的——而楊閣老能把這類深宮禁事拿出來與張楨討論,對他的倚重不言而喻。

  這兩件事單獨發生時也許都算不了什麼,可能只是沐元瑜陰謀論想多了,但同時交集在了一起,再要說是巧合,一般來說,真沒有這麼巧的事。

  滇寧王目光讚許,又問:「你聽四位皇子事,有何心得?」

  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沐元瑜的表情跟著莊重起來,回道:「孩兒覺得——好愛我母妃啊。」

  極大多數情況下,她都是個挺矜持的人,不這樣奔放地直抒感情,滇寧王冷不防聽到這麼一句,登時把牙都酸倒了,嘴角直抽:「你——」

  沐元瑜仰頭衝他眨巴眼:「父王睿智勝我十倍,應當不用我多嘴解釋吧?」

  這四個皇子的現狀,沐元瑜再一細想,就覺得挺唏噓的:怎麼說呢,有娘的孩子就是好,四皇子最年幼,還不滿十歲,然而孝順的名頭已經先刷起來了;三皇子差一點,但起碼沒人說他壞話;頂上兩個都沒見過生母的兄長卻是一般的倒霉蛋,一個腦子不好,一個品行不端,還都自帶了天賦屬性——體弱,就這樣還不團結,還要揮霍著本就不豐裕的血條互掐,哪天掐見了底,底下的弟弟們就該撿個現成便宜了。

  滇寧王當然懂這層意思,女兒這般機靈,他原該誇兩句,偏偏她用這種方式說出來,滇寧王先倒了牙,跟著那股酸勁又酸到了心裡去,結果只剩了一股沒好氣:「都是叫你母妃教壞了!」

  滇寧王妃性情外放,是能摟著沐元瑜講出「娘的心肝兒」這種體己話的,滇寧王作為一個在這時代比較典型的嚴父,就絕不是這個路數。

  他以前要表現對沐元瑜的寵愛,都是直接賞這賞那,所以沐元瑜的小金庫正經挺豐裕的,沖這一點,她覺得包容一下滇寧王的更年期不算虧本,笑嘻嘻地回道:「父王也要兒子表達一下?」

  滇寧王揮手不迭:「去去去,誰稀罕你!」

  沐元瑜從善如流地去了。

  留下滇寧王對著她的背影運氣:——居然真去了!

  所以他不樂意見這倒霉孩子呢,該聽話的時候不聽話,不該聽的時候又聽了,越大越不好管教,但偏偏正經事上又十分清明,聞一知三,一些兒多餘的神不要他煩憂。

  滇寧王第無數次心情複雜地想:這要真是個兒子,他還愁什麼——

  可惜,她不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4 AM

第19章

  張楨這一來如過客匆匆,在滇寧王府的層面上說,什麼影響也沒有,倏忽便過去了。

  隔得一日,滇寧王妃看完了小外孫,車駕於傍晚時分順利返回。

  這兩日府中事物一切如常,滇寧王妃走前已做好了周全的安排,一應年節籌備有條不紊地進行,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掩藏在這其下的不妥,是又過了三五日之後才被有心人察覺了出來。

  挺簡單,但又挺不簡單:前後加起來,滇寧王已有足足五日沒有踏入清婉院的院門。

  冷冬時節,後院裡的人心卻為此悄悄燥熱浮動了起來。

  侍妾們互相串門的頻率漸高,孟夫人的居處門檻一天之內被三撥人先後造訪。

  來意都差不多,無論開場白是什麼,最終落點都殊途同歸——柳夫人是不是失寵了?

  這一天來得有點突然,沒有預兆,讓人難以相信,但細一想,又好像很順理成章。

  柳夫人受寵已經超過十年,這個時間非常漫長,漫長到了眾人都已經產生她將受寵一輩子的無望感覺——這無望是針對滇寧王原有侍妾的心情來說。

  但,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柳夫人過了好幾個「千日」的好日子,她的面龐依然清婉動人,因為保養得宜,嘴角眼尾沒有絲毫痕跡,可不能否認,她的年紀確實已經不再鮮嫩了。

  滇寧王如果對她產生厭倦,是一件太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孟夫人心裡本已如貓抓一般,再被侍妾們一攪和,更加難以按捺,但可惜的是她也沒什麼門路去打聽其中的切實問題。

  她與柳夫人勢同水火,不可能願意紆尊降貴主動踏進清婉院的大門問柳夫人本人,要是平常吧,還好乘著早上去榮正堂請安時打探一下,但現在時近年底,滇寧王妃平時就不樂意多見底下的妾室們,藉著年節忙碌的由頭,索性把她們這陣的請安都免了,她也沒法上門。

  至於孟夫人自己本身得力的人手,柳夫人受寵若斯都栽培不出什麼勢力了,何況是她?

  一群女人只好坐在後院裡胡猜,同時瞪大了眼望著等著,此時時日尚短,還不那麼好說,因為滇寧王沒進清婉院的門不錯,但同時也沒召其餘侍妾,只是歇在前院書房。

  這個霧裡看花似的狀況使得侍妾們暫時還不敢做多餘的事,也不敢冒犯清婉院,只是清婉院外,一直在路過的丫頭們多了些。

  院內。

  結香臉色蒼白,神情又慚愧又後悔又憤怒:「夫人,都是婢子的錯,婢子愚蠢,害苦了夫人。」

  柳夫人的臉色也不甚好看,但沒有發怒,只是道:「罷了,事已至此,不要多想了,順其自然罷。」

  結香的淚珠迸出來,膝蓋一軟跪下去:「夫人,您去跟王妃娘娘稟報,就說我不安分,把我攆出去罷!」

  柳夫人輕蹙了下遠山般的黛眉:「不要胡說。」

  結香眼眶通紅,哽咽道:「夫人,我沒胡說,我胡言亂語惹怒了王爺,您明知如此,還什麼都不做,對婢子沒有任何懲罰,王爺看在眼裡,心裡要怎麼想呢?」

  柳夫人道:「如何沒有懲罰,我不是已經說了,罰你一年的月錢,降成二等。」

  「但我還在夫人身邊,王爺如今不來,很顯然並不滿意。」結香的淚珠砸在地上,「夫人,您不要為婢子一個卑賤下人惹怒王爺,婢子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夫人能保婢子到今日,婢子已經很感激了。」

  柳夫人沉默片刻,反問:「你能擔保,我攆了你出去,王爺就能回心轉意了?」

  結香:「……」

  這她哪裡敢保證?她要是能掐滇寧王的心意掐那麼準,那天也不至於一句話把滇寧王惹得抬腿就走了。

  柳夫人嘴角微動,露出了一絲苦笑:「既然不知道,就不要亂出主意了。固然你行事莽撞,但也有我心意不堅,有妄想叫你看了出來之故,非你一人的過錯,如今叫我拿你填坑撒氣,又有什麼意思呢?」

  結香感激無盡,伏地嗚咽得停不下來。

  拿下人撒氣頂鍋的主子還少嗎?別說這事確實是她惹出來的,就是下人本無過錯,被遷怒吃掛落的也大有人在。像柳夫人這樣是非分明寬容溫柔的主子,才是罕見。

  柳夫人彎腰扶她:「好了,別哭了,就算王爺從此不來,王妃不是個會作踐人的性子,我若受了旁人欺辱,去求王妃做主,王妃也不會坐視不理,日子照樣過下去就是了。」

  這旁人特指孟夫人,柳夫人再失寵,她身上有夫人品級,只要不是她本人太懦弱到提不起來,那普通侍妾就欺負不著她。

  「怎麼算『照樣』呢?」結香急了,忙胡亂抹了把眼淚抬起頭,「您就看院子外面那些探頭探腦的小丫頭們,這才幾天,她們已經踩了上來!夫人金玉一樣的人,怎麼能受這個羞辱,婢子絕不甘心!」

  「那你又能如何?」

  結香猶豫著道:「王爺一直歇在書房,並沒召見別人,也許還有緩和的餘地,夫人是不是燉一道暖身的湯水——」

  這是妾室們邀寵常用的手段,不算別出心裁,但她不太敢說下去,實在又怕自己出錯了主意。

  柳夫人沉思了一會,搖了頭:「——有些行險,如果王爺不肯見我呢?如今外面那些人還並不確定王爺的心意如何,我這一去,如有不諧,就等於告訴她們了。」

  結香想一想也是這個理,心焦不已:「那要怎麼辦才好?您和王爺間總這麼冷淡,更不是事啊。要麼,世子那邊——」

  滇寧王是這座王府至高無上的天,有臉面有能力左右他決定的人太少了,滇寧王妃算一個,但滇寧王妃的地位太穩了,底下的妾室們無論怎麼鬧,都威脅不到她,她用不著使什麼抬一個壓一個的手段,那就沒必要理會柳夫人。

  再就是沐元瑜了,不管怎麼說,王爺冷淡這位小世子的時候,她們總是努力幫著說過話的——

  「這個念頭絕不要有!」柳夫人的聲色立即嚴厲起來,「你忘了我和你再三說過的,不要管世子的事。如今王爺只是不再來這裡而已,尚沒有降下任何懲罰,你膽敢拉扯世子,後果就不一定如此了,哪怕這裡就此一直冷落下去,也不要動世子的念頭!」

  結香嚇了一跳,忙道:「是,夫人不要生氣,婢子也是一時急糊塗了,夫人先前說的話,婢子都記著的。」

  柳夫人的臉色方緩了一點下來:「這樣才對。」

  靠不住的找了沒用,靠得住的又不能找,結香皺著眉頭苦思冥想,好一會終於又想出來一招:「實在無法的話,夫人請個大夫來瞧瞧——?」

  這是讓柳夫人「病」了。

  柳夫人心中一動,這倒不失為一個對策。

  指個胸悶心悸的由頭,請大夫來開個太平方,滇寧王聽到了,若憐惜她自然會來看一看,若不來,她就順著這由頭「病」得更重一些,不用出院門,短時間內至少也不用出去受孟夫人的嘲笑。

  她慢慢點了點頭:「可以一試——不過現在還是罷了,後日就要開祠堂祭祖了,這時候我請大夫熬藥的,沒得讓人覺著晦氣,待過了這個年罷。」

  結香眼眶一熱,眼淚差點又要掉下來。夫人往日何等榮寵,一朝出了點錯,竟連請大夫這樣的小事都要小心翼翼地算著時候。

  怕惹柳夫人傷情,她硬忍了回去,鼻音濃重地道:「是,都聽夫人的,婢子這回一定不自作主張了。」

  柳夫人哪裡看不出來?微歎一聲,沒再多說什麼。

  盛寵——

  呵,這所謂的「盛寵」,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其中滋味了。

  **

  人心各異中,很快到了除夕這一日。

  一大早,滇寧王府三間朱紅正門大開,裡外簇簇一新,沐氏主支旁支們的子弟陸續到來。

  滇寧王於神殿前先擺了香案,設了爐瓶,與滇寧王妃領著沐元瑜向北而跪,遙拜過天子之後,方再往祠堂方向而去。

  在宗祠大門前遇見了前來的沐二老爺一家,沐二老爺臉色一冷,看也不看滇寧王,昂首進門,沐二夫人默默無語地跟在其後,再後面,沐大沐大夫婦猶豫片刻,見沐元茂沖滇寧王躬了身,便還是跟著行了禮,只是隨後便忙跟上了沐二老爺。

  沐元茂落在最後,不過月餘不見,他看上去竟似沉穩了些,沐元瑜著意往他腦門上望了望,只見他額角上只還有一點淡淡的痕跡,不細看看不出來,大約再過一陣便能完全褪去,心下鬆了口氣。

  沐元茂自己伸手摸摸額角,衝她比了個藥瓶的手勢,又豎了個大拇指,表示「藥很好用」,這兩個動作一做,他那點沉穩頃刻沒了,又變成沐元瑜熟悉的那個跳脫三堂哥,沐元瑜忍笑,會意地回了他個眼色,沒有開口同他搭腔。

  進入宗祠正堂,擺在最前列最居中尊貴的位置不是沐家先祖的遺像,而是一面形如筒瓦、精鐵鑄造的券書,上面以金漆填字,工整地列滿了券面。

  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金書鐵券了,沐家先祖是開國功臣,這一面鐵券的內容一開頭就是「開國輔運」,含金量和份量都是十足十。

  民間傳說裡有金書鐵券可以免除死罪的傳說,沐元瑜逮著機會仔細看過,發現真有——除謀逆不宥,其餘若犯死罪,爾免三死,子免二死,以報爾功。

  滇寧王敢膽大包天玩出一套以女充子的把戲,可能多少有家裡這面護身符給兜底的緣故。

  祭祖正式開始,儀式肅穆而冗長。

  沐氏繁衍至今,人丁算得興旺,不過不少在外地,路途太遠趕不過來,能來的大致把內外堂廳廊簷填滿了,沐二老爺失了王位,但他血脈極近,在祠堂裡的排位也很靠前,連帶著沐元茂和沐元瑜也隔得不遠,不過沐元瑜作為下一代沐氏的領頭人,祭祀中的許多流程都少不得她,不能分神,沒法背著沐二老爺與沐元茂多交流什麼。

  及到禮畢,王府裡備了合歡宴,招待前來祭祖的族人們,這合歡宴沐二老爺參不參加就要看情況了,早期他是絕足不來的,後來慢慢火氣下去了些,若有族人苦留,他也能賞點薄面多呆一會,但今年恐怕是難了。

  果然,任憑族人上來搭話,沐二老爺只是冷面搖頭,很快領著一家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族人中有耳目靈敏的已經知道這對老兄弟是又鬧起了齟齬,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了,大節下提多了未免壞氣氛,便都裝了個若無其事,熱熱鬧鬧地吃了宴,各自告辭散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5 AM

第20章

  祭祖過後,年節的熱鬧正式拉開序幕,到滇寧王這個位次上,不用再出門去給任何人拜年,只是安坐府中,候著一波又一波的親戚友朋來向他行禮拜賀,他有見的,也有不見的,有留戲酒留戲的,也有見一面就打發了的,因覺得沐元瑜如今大了些,還算拿得出手,凡見人時大半時候便都把她叫出來一道陪著,連著好幾日,把沐元瑜累得不輕。

  雖然不用她具體伸手幹什麼,但老實說,就單聽人不停地誇她,然後據此給出合宜的賓主盡歡的回應就挺累人的,更別提滇寧王還很熱衷像那天張楨來那樣,抽冷子考她個什麼,她要表現不錯,客人當然又得誇一波,滇寧王就要淡定表示「這很尋常,沒什麼了不得」,於是客人再加把勁猛烈地誇回來。

  這種應酬不累身,但真很累心。

  好容易消停了點,沐元瑜去找著滇寧王妃撒嬌:「母妃,我這幾日好辛苦,父王太能折騰人了。」

  滇寧王妃這幾日也沒少見人,聞言攬了她笑道:「叫你跟在我身邊,你不要,偏著你父王去,你怪誰來。」

  沐元瑜蹭她:「從今日起,我都陪著母妃,哪也不去了。」

  要說自在,她當然在榮正堂裡更自在些,不過父女感情也需要維繫維繫,滇寧王使人叫她,她不能不去。

  許嬤嬤在一旁笑個不住:「瞧我們娘娘,還跟哥兒吃起醋來了。」

  滇寧王妃捏捏沐元瑜的臉:「好,你說的,你父王再使人來叫你——」

  「娘娘。」

  丁香衝進來,有點急促地喘著氣。

  許嬤嬤知道她是去廚房取給滇寧王妃燉的花果杏仁湯的,此刻見她兩手空空地回來,出聲問道:「怎麼了?娘娘的湯還沒有好?」

  丁香眼神發亮,道:「湯好了,但是我不小心,摔在地上給弄灑了。」

  這不是什麼大事,但丁香的模樣明顯不對頭,許嬤嬤有點哭笑不得:「灑了湯你還有功了!你看你什麼樣子。」

  「嬤嬤,不是,」丁香平了下氣息,忙道,「不是我弄灑的,是水芹和小翠,她們在廚房打起來了,我沒來得及閃躲,讓撞上了,所以灑了。」

  滇寧王妃在座椅裡直起身來,抬了抬眉毛:「怎麼回事?」

  丁香細說起來。

  原來她去廚房拿湯,柳夫人的丫頭水芹和孟夫人的丫頭小翠正好也在那裡,柳夫人說是這幾日有些食慾不振,來要一些開胃的點心小果,孟夫人那邊則說是年節裡連著吃宴,大魚大肉有些傷著脾胃,食慾也不好了,也要一些清淡開胃的小點。

  兩邊都看上了一道蜜汁山楂。

  山楂不是什麼稀罕物事,不過當時已經做好的只夠一碟,廚房便請後來的小翠等一等,馬上現做。

  小翠卻不願意,說孟夫人立等著要,讓水芹等,水芹先來的,柳夫人的位份又不比孟夫人低,便不肯吃這個虧,兩人在廚房槓上了。

  槓著槓著,動起手來了。

  丁香——咳,其實兩個丫頭沒人敢拉扯她,但她自己看熱鬧看得太入神了,沒想起來往邊上站站,結果不留神遭了池魚之殃。

  「娘娘的湯廚房現在已經重新燉上了,我想著她們打架的事要稟報娘娘一聲,所以趕著先跑回來一趟。」

  滇寧王妃向許嬤嬤嗤笑一聲,道:「你看,這才幾天,就按捺不住跳出來了。」

  許嬤嬤笑回道:「孟夫人心頭這口氣,也是憋得久了些。」

  「都是閒的。」滇寧王妃乾脆道,「孟氏慣能攪風攪雨,這把年歲了還不安分,前陣兒給二丫頭出的那主意還罷了,總是二丫頭受了屈,眼下還不消停,攪合了人家不夠,在自己家裡也攪合起來了。」

  咦?沐元瑜奇道:「二姐姐去二伯父府裡那麼鬧,是聽了孟夫人的話?」

  她就說麼,沐芷芳做事一般不是那個風格,直接把施表妹找出來臭揍一頓,再去找沐大奶奶當面大鬧,說不準連沐大奶奶都要揍一頓才像她會幹的。

  滇寧王妃道:「我只是一猜,不過多半如此,二丫頭可沒腦子想出那主意。」

  沐元瑜好奇地追問了一句:「那母妃知道現在二伯父府上如何了嗎?」

  祭祖時雖見了一面,然而從頭到尾都沒能跟二房的人搭上一句話,那邊後續如何,她還沒機會打聽。

  「能怎麼樣,二老爺那個脾氣,連王爺都沒什麼法子,還能叫二丫頭挾制住了。聽說是把二太太惹禍的那侄女落了胎,送回家去了,別的仍舊照常罷。不過,」滇寧王妃搖了搖頭,「經了這一番往來鬧騰,那府裡的矛盾叫翻到了明面上,以後要多事了。」

  沐元瑜默然。

  這是可以想見的,不過她目前也不能做什麼,越有動作,越會激化那邊繼兄弟間的矛盾,只能過一段時日再見機行事了。

  滇寧王妃的注意力轉回了眼下這樁事上來,她連日理家疲累得很,懶得為此多費神,直接道:「大節下,就不動板子了,小翠先挑事,罰她三個月月錢,水芹罰一個月,傳話與她們說,再有下回,連這回寄下的一併算,叫她們自己想清楚了。」

  丁香忙蹲身:「是,我這就去。」

  孟夫人與柳夫人隔空掐架,她是喜聞樂見,興匆匆去了,到大廚房前,兩個打架的丫頭都已經讓廚房的嫂子們扣下,各站一邊,還是氣鼓鼓的,時不時互瞪一眼。

  丁香走到面前,冷笑一聲:「都能耐了!虧你們也是在主子身邊伺候的,一碟點心的小事鬧到當眾撒潑打起來,越大越不成話,規矩學得還不如下頭的粗使小丫頭們。若嫌這裡廟小,容不下你們,外面莊子裡礦上有的是地方,有想去的,只管再把脖子梗著。」

  兩個丫頭立時都軟了,也顧不得互相賭氣了,忙搶著討饒。

  這個說「姐姐我錯了」,那個說「下回再也不敢了」。

  丁香又訓誡她們幾句,才緩了聲氣,把滇寧王妃的處置說了,兩人跪地謝了恩,各自垂頭喪氣地去了。

  水芹只扣了一個月的月錢,加上錯又不是她起的頭,柳夫人待下寬和,多半會把這錢私下給她補回來,心裡便還好,沒多少心事地回去了。

  小翠叫扣了三個月的,心裡卻疼起來,一回到院裡,忙去找著孟夫人邀功兼訴苦。

  不想孟夫人聽她說了來龍去脈,反把臉放了下來:「蠢貨,出這種沒意思的頭有什麼用?」

  小翠傻了,結巴道:「夫人,婢子、婢子是為娘娘不平呀。」

  「你不平出了什麼結果?丟了三個月月錢?」孟夫人坐在窗下,白她一眼,「蠢丫頭,你要找那邊的麻煩,也背著人些,若不然,總得找個占理的由頭,單是逞強好爭管得什麼?你當著眾人面和水芹打起來,連王妃的湯都灑了,王妃管著家務,焉能不治你?幸虧在年節裡,動板子見了血不吉利,不然,還有的是虧給你吃呢。」

  「……婢子愚鈍。」

  小翠蔫了,但又有點不甘心,辯解道,「不過婢子是想,清婉院霸了王爺這麼多年,年前不知為著什麼事,王爺惱了世子,聽說世子去請安都總吃閉門羹,誰知道是不是柳夫人在裡面挑撥了什麼才使得王爺如此——婢子能這麼想,王妃難道會不多心?王妃不便與柳夫人一般計較,我們幫著出了這個頭,王妃只有樂見其成的,婢子想著如此,所以才大了膽。」

  這話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孟夫人想了片刻,哼了一聲:「姓柳的小賤人成日好裝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淡泊樣兒來,偏偏王爺就肯受她的蒙蔽,我就不信,她真那麼雪蓮花一樣,還能把王爺籠得密不透風。」

  小翠忙道:「可不是,婢子也這麼想。現在王爺冷落了她,一定是發現了她的真面目。」

  孟夫人心中一動:「不錯,王爺跟世子重新好了,不但平時,見客也總把世子叫出去,跟冷落清婉院那邊的時間比起來,兩下裡還真差不多——說不定真是為了這個!」

  她精神起來,哈,要是柳夫人真敢在沐元瑜的事情上搗鬼,那可有的她苦頭吃了!

  孟夫人只比滇寧王妃小了四歲,要說什麼爭寵的心理也早就沒有了,她如今並不指望滇寧王再來寵愛她,她只要柳夫人同樣也得不到這寵愛,就算大仇得報了。

  想著,孟夫人心懷大暢,再嘲笑宿敵一句:「柳氏真是個廢物,饒得寵了這些年,連顆蛋都沒寵出來,再風光又怎麼樣,王爺一朝厭了她,還不都是一場空。」

  小翠慇勤捧場:「沒寵出來才好了。」

  孟夫人禁不住笑了:「說的也是,她要能生出個玩意來,更要騎到我頭上去了。」

  小翠心下歡喜,以為這下她失去的三個月月錢該有個說法了,誰知孟夫人笑罷,並不以為她這番失敗的找茬有什麼功勞可表,只是道:「行了,你眼皮子也忒淺,就算今番沒受罰,你從水芹手裡成功把那盤點心搶過來又怎麼樣?我就缺這點東西嗎?你這是瞎鬧騰,下回做事多用點腦子,別這麼莽莽撞撞的。」

  就揮揮手叫她下去。

  「……」小翠無法,只得磨蹭著慢騰騰往外走去,幻想著孟夫人能忽然叫住她,說一句看在她勤心肯做的份上,還是把月錢補給她——

  「站著。」

  居然真叫她了!小翠大喜,忙嗖地轉身,萬分期盼地望向孟夫人。

  「你不是打了柳氏的人嗎?去給她道個歉。」

  小翠以為自己重聽:「啊?!」

  孟夫人一時卻不再理她,目光在室內梭巡了一圈,喊人:「春蝶,我記得有個五子圖的桌屏擱哪兒了?前陣子我要給芳姐兒,芳姐兒和女婿吵著架,賭氣不肯要的那個。」

  專管著各項器物陳設的大丫頭春蝶笑著進來:「就擱在那邊頂櫃裡,姑奶奶當時隨手一扔,丟在地上,角上蹭破了一點漆,這摔壞了的東西姑奶奶更不會肯要,我就收到上面去了。夫人要,我現在去取下來。」

  孟夫人點點頭:「拿來,我有用處。」

  轉回臉向小翠道:「賠禮不能空著手,你就拿著這桌屏去。」

  小翠反應過來了,眼瞧著柳夫人這失寵越來越成定局,這時候給她送什麼五子圖,那就是戳她的心肝去的,但柳夫人明面上又斷斷挑不出什麼禮,再是喉頭含血,也只能硬吞下去了。

  她很為服氣:「是,還是夫人有見地,這一出手,真比婢子強出十倍百倍。」

  孟夫人挑起嘴角,得意地笑了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6 AM

第21章

  清婉院。

  小翠跪在地上,繡著五子圖的紫檀小桌屏被她高高地舉在手裡。

  「……所以,夫人狠狠訓了婢子一頓,又命婢子過來賠罪。」

  結香狠狠瞪著她,又瞪那小桌屏,恨不得能從目中噴出火來把桌屏燒焦。

  柳夫人輕輕吐出口氣來:「一點小事,下回不要再犯就是了,哪裡還要姐姐給我什麼賠禮,東西你拿回去罷。」

  小翠不動,賠著笑:「我們夫人叮囑了,務必要把賠禮送到,不然顯得她不是誠心了。還請夫人可憐可憐婢子,這差事辦不好,婢子回去又要挨一頓好訓了。」

  結香怒而出聲:「你——!」

  柳夫人打斷了她:「罷了,結香,把桌屏接過來。」轉向小翠,「我收下了,你能回去跟你們夫人交差了罷?」

  小翠忙道:「能,能。」

  結香心裡恨得不行,不能違背柳夫人的命令,只能猛地沖小翠伸出手去,那架勢很是不善,小翠知道自家賠這禮沒安好心,也有點心虛,忙把桌屏塞出去,爬起來就告退溜了。

  結香捏著桌屏氣得衝她的背影揮舞:「欺人太甚——咦?」

  她指腹蹭到桌屏邊上一塊不太平整的地方,磨得微痛,下意識低頭一看。

  「這——這還是個破的!」

  桌屏角上掉了一小塊漆,粗粗一看看不出什麼來,但拿到面前一仔細打量就顯形了,結香臉都氣紅了,把那點微瑕指給柳夫人看:「夫人您看,她們在外頭欺負了人不夠,還要追到咱們家裡來,太過分了!」

  柳夫人苦笑。

  笑著笑著,眼圈微紅。

  她原打算著裝病躲一陣羞,結果想得太簡單了,總是在這座王府裡,她不出去,別人能進來,只要想踩她,那怎麼都有招。

  哪裡是躲能解決問題的。

  這才不過是個開始罷了。

  結香極少見她如此情緒外露,慌了,忙把桌屏收回來:「夫人,您別生氣,您這樣的人品,哪裡犯得著和她們一般見識,您別多想,這破玩意兒我這就扔了,扔得遠遠的。」

  她當真走出去,喊個小丫頭來:「你想法子,把這東西給我丟到府外去,不管哪個犄角旮旯兒,再別叫我看見就成!」

  小丫頭傻傻地:「姐姐,這個小屏風是新的呀,上面的娃娃繡得真好,有一個好像我家裡才生出來的弟弟,又白又胖,滾圓圓的,這麼好的東西真要丟了?」

  結香不耐煩道:「丟丟丟!你哪那麼多廢話,叫你做什麼就做是了。」

  小丫頭把桌屏接到手裡,撫摸著兀自捨不得:「姐姐,既然夫人不喜歡,橫豎要丟,那就丟給我好不好?我拿回家去哄弟弟玩,保證不再讓夫人和姐姐看見,也是一樣的。」

  結香猶豫了一下。

  柳夫人御下寬和,這院裡的人都不甚怕,小丫頭緊著繼續囉嗦:「要是姐姐捨不得給我,那就先收著,好好的東西怎麼就要扔了呢?姐姐你看這些娃娃,多可愛呀,夫人現在不喜歡,說不定以後喜歡呢,先藏起來好了——」

  結香讓她囉嗦得頭痛,聽她翻來覆去誇那桌屏,忍不住瞄過去了兩眼,她先前只是一腔為主不平的憤怒,根本沒心思看什麼花樣,此時一看,別說,東西本身確實是好東西,那幾個娃娃繡得活靈活現,最打眼的一個罩著大紅肚兜,胖手胖腳,樂得哈哈的。

  饒是結香一肚子氣,也沒法對這娃娃本身有什麼意見。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忽然晃似憑空裡劈下一道靈光,劈得她差點跳起來。

  「哎,姐姐——我的手,哎呦。」

  小丫頭手裡的桌屏一下被奪走,她沒防備,掌心被桌屏邊緣割著了,呼痛不迭。

  結香哪裡有功夫理她,簡直連滾帶爬飛快衝回了屋裡,對著神色黯然的柳夫人激動道:「夫人,你的月事,你這個月的月事還沒有來!」

  她一下狂喜過頭,連敬語都想不起來用了。

  「嗯?」

  柳夫人愕然片刻,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想日子,心下一跳,盯住結香道:「……遲了七八日了,可是?」

  結香點頭如搗蒜:「是是,夫人的小日子一向準,前後誤差不過兩天,可這回已經遲了七八天了!」

  她貼身伺候柳夫人,要說往常,早該察覺了,但近來實在多事,因柳夫人疑似失寵,各處蠢蠢欲動,清婉院裡的氣氛跟著緊張起來,人人的心思都關注在滇寧王到底會不會回心轉意,以及防備著外面那些可能的暗箭上,再加上又是過年,柳夫人再不管事,自己院裡的人事總要理一理,幾下裡湊巧起來,不論柳夫人本人還是底下的丫頭們,竟都一時忽略了過去。

  柳夫人表情空茫:「……」

  結香以為她是沒反應過來這巨大的驚喜,滿面笑容地壓低了點聲音道:「夫人,我這就去榮正堂,請王妃下令請個大夫來給夫人瞧一瞧。我看呀,這肯定是八九不離十了!」

  柳夫人如從夢中醒過來似的,斷然道:「別去。」

  結香不解:「啊?」

  柳夫人的手按到自己的小腹上,她低下頭去,好似是發了一會呆,但她的眼神實則極為清醒,同時又十分複雜,其中所包含的種種情緒除了她自己之外,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分辨清楚。

  「才只有幾天功夫,」柳夫人的眼睫如蝴蝶薄翼般微微顫動了下,「就是請了大夫來,又哪裡這麼快就能看出來了,若拿不準,或是看錯了,傳出去又是一場笑話,不知她們要怎麼說了。」

  真要是搞錯了,那等於給孟夫人之流現成提供了一個說嘴的把柄,結香都不用細想,腦中立時就出現了可能會有的七八種嘲笑言辭。

  她厭惡地打了個寒顫,雖然她覺得並且萬分希望柳夫人是有了身孕,但柳夫人說的話也有道理,再忍耐一下,到時候讓大夫把個確鑿的好消息出來,那才是給孟夫人等一個響亮的耳光。

  結香就聽話地道:「是,還是夫人穩得住,婢子又有些浮躁了。這好消息早兩日晚兩日又有什麼妨礙?就再挨幾日,等過了元宵再請大夫來。」

  柳夫人「嗯」了一聲。

  結香看著總覺得柳夫人似乎有些情緒不高的樣子,不過一想也能理解,才叫孟夫人送個破玩意兒氣了一場,孕事又還並沒有確定,可不得患得患失?

  這要真有了,自然是揚眉吐氣,可要沒有,只是身體有恙,那枉自空歡喜一場,還不如沒這番波折呢。

  結香就忙又給柳夫人安慰鼓勁了幾句,總算讓柳夫人抬起了頭來,卻微歎了口氣:「這個年過去,我已經三十一歲了,哪裡還能這麼容易……」

  「夫人忘了?現成的例子,王妃可是三十六歲的時候才得了世子!」結香忙道,「夫人怎麼就不能生個小主子了?哎,對了,如今雖不便請大夫,但各項該注意的可都要注意起來了,夫人日常熏的香呀什麼的,有犯忌諱的都該先收起來。」

  她說著想起自己手裡還捏著個桌屏,低頭看看,這回再也不覺礙眼了,滿面笑容地道,「多虧孟夫人送了這個來,婢子看,還是不要丟了,等大夫來過,夫人的大喜事坐實了,咱們也送點回禮與孟夫人,就說多謝她送來的好兆頭!夫人,您說婢子這主意好不好?」

  一定能把孟夫人的鼻子氣歪了,哈哈。

  柳夫人又低下了頭去,含糊應道:「你瞧著辦罷。」

  「是,夫人,接下來這段時日呀,您什麼也不必操心,就好好保養身子,有什麼事都交待婢子去辦。婢子這就去找個有經驗的大娘問問,婦人懷胎都有什麼講究——夫人放心,婢子先不說出夫人來,只說替家裡親戚問的。」

  她興頭頭地一行說,一行轉頭出去了。

  冬日日頭下山早,結香出去得急,忘了該點起燈,這個時辰,室內的光線已有些昏暗起來。

  柳夫人獨自默坐。

  她的右手始終沒從小腹移開,過了一會,微微向下使勁,似是想感受一下胎兒的存在,光潔的雪緞料子泛出層層微浪一般的皺褶。

  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坐了好一會,才慢慢又鬆開了手來。

  **

  孟夫人送桌屏打臉柳夫人的事隔日就傳到了滇寧王妃耳朵裡。

  「孟夫人也太得理不饒人了些。」許嬤嬤慢騰騰地點評了一句。

  滇寧王妃嗤笑:「孟氏得理?她哪來的理?她是得寸進尺才對。」

  許嬤嬤也笑了:「娘娘說得對。我一時老糊塗了。」

  「先由她們鬧一鬧,我暫且懶得管。」滇寧王妃懶洋洋地道,「孟氏聰明,都聰明在了面上,柳氏才真不是盞省油的燈,看她如何應對罷,我瞧著她不得吃虧。」

  柳夫人什麼應對也沒有做。

  直到元宵過去,年節的最後一絲喜慶餘韻慢慢散去,各處當差運轉都恢復了常態,清婉院裡還是靜悄悄的,好似就打算把這個啞巴虧忍了算了。

  滇寧王妃給妾室們定下的三日一請安的制度重新實施起來,柳夫人照著日子來,低眉順眼的,挨著孟夫人譏刺也不還嘴。

  孟夫人當年險些被柳夫人這個沒根沒基的外來戶搶了院子,從此失寵沉寂,這一口多年的怨氣如今總算能吐出來,那是腳下生風,恨不得天天來給滇寧王妃請安,好能見著柳夫人找她的茬,那個精神勁恍如煥發了人生第二春。

  似乎老天也幫著她,又過幾日,府裡不知從何處傳起一樁閒話來。

  據說,柳夫人之所以見棄於滇寧王,是因為她心思大了,想搶滇寧王妃的管家權。

  而滇寧王清明睿智,再寵妾室,不可能亂了綱常,使得妾室凌於正室之上,就為此事惱了柳夫人。

  孟夫人聽到這則小道消息的時候,心肝一抖,如獲至寶!

  來報信的小翠眉飛色舞:「夫人,她們真是這麼說的,婢子哪裡編得出這話來。」

  孟夫人精明地追問:「她們?她們是誰?」

  小翠:「很多呀。」她撓著腦袋回憶著,接連報出七八個人名來,「——大家都這麼說,婢子聽到的時候,正好王妃娘娘身邊的丁香姐姐也在,我聽她問誰說的,但在場沒人說得清楚,這個說從嫂子那裡聽來的,那個又說從嬸子那裡聽來的,都傳亂了,知道的人太多,哪裡還分得出誰傳出來的。」

  孟夫人皺了皺眉:「怎麼會一下子傳成這樣——唔,年都過完了,王爺還沒有去清婉院,柳氏失寵已經成定局了,人都沒了顧忌,倒也說得過去。」

  小翠期盼地望著她。

  她打聽了這麼好的消息來,這回總該賞她點什麼了吧?

  孟夫人只是沉思:「不過還是有點奇怪……」

  怎麼會忽然就傳起這個話來了呢?

  假如是真的,那事發當時在場的人一定不多,很可能是柳夫人的枕邊私語,能聽到的只有她最心腹的一兩個丫頭,能傳這閒話的,也只在這一兩個丫頭之間。

  柳夫人如今這個狀況,有丫頭反水也算正常,但丫頭沒能力一夕之間把閒話傳得滿府都是還能把自己隱藏得好好的,這丫頭必定是另外投靠了主子。

  王府後院之內,除滇寧王妃與孟柳二位夫人外,別的沒封號的婢妾都不值一提,絕掀不起一點風浪來。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三選一的問題。

  孟夫人很快理清了思路,目光炯炯地盯著小翠問:「你先說,王妃身邊的丁香也在?」

  小翠忙點頭。

  「她還問了話?」

  小翠又點頭。

  夠了,答案很明確了。

  王妃這是放了風,又令身邊人去探探外邊的風向如何了吧。

  柳氏這一遭,如牆倒眾人推,再無生理了。

  哈,她心倒大,居然敢把主意動到王妃的管家權上去,這小賤人來得晚,是沒有見過王妃的手段。

  孟夫人想到某些往事,心內不由顫了顫——其實在這漫長的二十來年中,滇寧王妃沒有出手對付過她,照理她不該懼怕滇寧王妃。

  但滇寧王妃對付過滇寧王。

  孟夫人那時初進府,親眼見到滇寧王夫婦因納她反目,滇寧王妃拿著棍子攆了半個王府,狠狠揍了滇寧王一頓。

  那是真揍,過後好長一段時間滇寧王妃不許滇寧王進門,滇寧王只能到她這裡養傷,她給上的藥,滇寧王背上那兩道青紫紅腫的棍痕,孟夫人這輩子都忘不掉。

  太可怕了,悍婦把懦弱丈夫壓倒的不是沒有,可哪家敢拿棍子這麼打,滇寧王還不是一般男人,他那時已經封了世子了!

  孟夫人打那時起種下了對滇寧王妃的深深畏懼,滇寧王妃極厭惡她,但滇寧王妃的厭惡表現形式與一般正房不同,她不找孟夫人的麻煩,而是找滇寧王的。

  找一回,孟夫人的畏懼深一層。

  滇寧王妃連夫主都不怕,收拾她一個小妾還不跟玩兒似的?

  柳夫人好日子過夠了,看著滇寧王妃如今年紀大了,火氣消了,像個慈和的老太太了,居然敢去招惹她,哈哈。

  孟夫人想一想,就直接失聲笑了出來。

  小翠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夫人都這麼開心了,還不放賞?

  總算這回孟夫人沒再叫她失望,樂夠了,從手上捋下個戒指給她:「拿著,你這份做事的心還是可用的,別偷懶,再有什麼消息,知道了及時來報。」

  小翠大喜,忙不迭地接了過來,脆生道:「是,謝夫人賞,婢子一定用心!」

  **

  丁香這時也正在榮正堂裡稟報。

  這閒言幾乎是一夜之間傳起來的,以至於滇寧王妃知道的也並不比孟夫人早。

  與孟夫人不同的是,其一,滇寧王妃知道這確有其事,只是誇大了些——柳夫人吃了豹子膽也不至於一下把步子邁這麼大,搶上管家權了,但她有意染指一點家務是真的。

  其二,滇寧王妃知道不是她放的流言。

  這就奇怪了,源頭在哪?目的為何?

  滇寧王妃沉思片刻:「去看看世子下學了沒有?回來的話請過來。」

  丁香應一聲去了。

  許嬤嬤低聲道:「娘娘疑心是哥兒做了什麼?」

  「那倒不是,瑜兒不至於這樣無聊,便做了,也不會不與我說。」滇寧王妃道,「我想她是不是不留神讓別人套了話去,讓人覺出行跡,鬧了這場事出來。」

  柳夫人究竟為何一下子失寵得這麼厲害,王府裡想知道的人可不少,假使有某個格外有心的人想起從沐元瑜那裡探聽,是有此可能的。

  很快,沐元瑜過來了,她剛下了學,外頭的大衣裳還沒換,進來給滇寧王妃行禮問安。

  「母妃找我?」

  滇寧王妃招手叫她到身邊來:「有點事問一問你。」

  就把流言說了,沐元瑜一日文課武課輪轉,還跟著通譯學暹羅話,時間塞得滿滿的,還沒聽到這些,愣了愣道:「除了母妃,我再沒告訴旁人。」

  許嬤嬤柔聲道:「哥兒再細想一想,可有什麼人拐彎抹角地來和哥兒問過?」

  沐元瑜認真回憶了一下,肯定地搖頭:「沒有。」

  她說沒有就是沒有,滇寧王妃當即信了,道:「好了,也沒什麼事,你跟先生們學了一天,該累了,快回去歇著罷,叫丫頭們給你捶捶肩。」

  沐元瑜笑道:「我不累,我就在母妃這裡坐坐,幫母妃分析分析,一會兒和母妃一起用飯。」

  滇寧王妃笑了:「好,都依你,你前兒說那栗子側耳燉的雞湯鮮美,今天廚房又做了,放的料都和前兒一樣,你等會可多用點。」

  沐元瑜想想那道雞湯的美味,笑瞇瞇點頭:「好,多謝母妃想著。」

  然後她在滇寧王妃身側坐下,就琢磨起正事來。

  怎麼說呢,在孟夫人看來,散播閒言的幕後真兇很明確,在沐元瑜看來也是一樣的。

  只是這個真兇的人選不一樣。

  當日在場的可以視為三撥人馬,柳夫人及結香是一撥,沐元瑜及背後的滇寧王妃是一撥,滇寧王是另一撥。

  柳夫人自己不可能往已經岌岌可危的自己身上踩一腳,沐元瑜和滇寧王妃沒幹,那剩下的,套句台詞: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之後,剩下的即使再不可思議,那也是唯一的答案。

  沐元瑜點點下巴,自語:「父王想什麼呢?」

  雖然推導出了這個結果,但再往回追溯動機卻有點難,滇寧王要給妾室難堪,還需要這麼迂迴?

  「不一定是你父王。」滇寧王妃道,「還有柳氏呢。」

  柳氏真不可能自黑嗎?未必。

  三十六計裡,有一招出名的叫苦肉計。

  這個消息一放出來,孟夫人一定會踩柳夫人踩得更沒顧忌,柳夫人的日子會更難過,難過到觸底的時候,是不是有可能勾起滇寧王的憐惜從而反彈了呢?

  畢竟柳夫人心裡清楚,結香多嘴的那句話,並不如外界傳聞得那麼嚴重。

  沐元瑜就又摸摸下巴:「母妃說得有道理,不過——?」

  滇寧王妃很懂她的未盡之意,接話笑道:「你是想說柳氏不一定有這個能力?」

  沐元瑜點點頭。

  柳夫人受的這個「寵」,是如金絲雀一般的「寵」,打個不那麼恰當的比方,有點像寶玉,吃穿用度全是一等一,這上面怎麼靡費都成,但真想幹點什麼事,他幹不成。

  說得明白點,柳夫人要是能幹成,那恐怕她這個寵妾的位置也該保不住了。

  滇寧王妃頜首:「你想的很是,所以我才一時費解住了,找了你來問。」

  滇寧王有能力而無動機,柳夫人有動機而無能力,沐元瑜又沒有外洩,這事眼下還真成了謎團一般了。

  謎團就謎團,滇寧王妃和沐元瑜有個一樣的優點:心寬。她只在一件事上著緊,就是兩個嫡親的女兒,沐芷媛已經成家生子,她餘下的心力就全放在了沐元瑜一人身上,想來想去,小妾們鬥法,應該怎麼也扯不上女兒,就一揮手:「行了,想不出頭緒,就先放著。」

  當然也不是全然不管,滇寧王妃還是命人出去排查,看能不能找出流言的源頭,同時也下禁令不許下人們再胡亂傳說。

  她治家多年,這個威信還是有的,幾個管事娘子們分頭往各處誡飭了一遍,流言就漸漸熄了下去。

  但這新的一年似乎注定多事,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再隔得幾日,另一樁爆炸性的流言橫空出世,以更猛烈的力道攪動得整個王府風雲再湧。

  時隔十二年,滇寧王終於宿在了柳夫人之外的妾室屋裡。

  拔了這個頭籌的是佳意院的葛姨娘,有丫頭親眼看到葛姨娘接天神一樣把滇寧王接了進去,這其實不能算流言,而是事實了。

  這件事帶來的第一個最顯著的變化是,雲南春來早,許多花木都比別處更早地綻出了新綠的嫩芽,一派春發欣榮之意,而後院的侍妾們則更激進,在服飾上直接邁過了春,進入了夏。

  「夫人,您是沒見著,那個婉姨娘,半邊胸脯都露在了外面,一片白花花的,婢子真是——」小翠捂著臉,表情又鄙夷又興奮,「真是沒眼看。」

  「你說那個婉紅?」

  小翠點頭。

  孟夫人撇嘴:「她算什麼姨娘,誰給封的?你叫聲姑娘就得了,別瞎起哄。」

  小翠傻笑:「婢子不懂,都是跟著別人叫的,聽說,柳夫人沒進府之前,就數這位婉姨——婉姑娘最得寵了。」

  孟夫人握著茶盅回憶了一下:「倒也不錯。不過,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老黃歷了,況且她也就得寵了不到一個月,很快叫柳氏擠得影子都瞧不見了,如今也是白折騰。」

  小翠眨眼:「夫人,這是怎麼說?」

  孟夫人白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就是使力不使心,明擺著的事還要人點撥,我問你,那婉紅都多大了?!」

  這幫妾室們可都失寵了十年以上,婉紅當年就算是個二八少女,拖到如今也快三十了,就以色侍人的妾室來說,這個年紀實在已過了職業生涯的輝煌期了。

  小翠明白了一下,跟著又糊塗了:「但前天晚上有幸伺候王爺的葛姨娘年紀也不小了呀?」

  孟夫人叫堵得直翻白眼:「蠢貨!那葛氏都老成菜幫子了,王爺得多好的胃口才能啃得下去?肯定是叫屋裡的丫頭伺候的,這麼明擺著的事也要人告訴你!」

  春蝶笑著掀簾子進來:「這丫頭還小,往常也不大在主子跟前伺候,後院裡的門道,她不懂得也是難免,夫人別和她一般見識。」

  孟夫人平了平氣,揮手把小翠攆出去,轉問春蝶:「你打聽出來沒有?前兒承寵的是那院裡的誰?」

  「是雪兒。」春蝶俯身輕聲道。

  孟夫人想了想,名字似乎聽過,但跟人對不上號,她就直接問:「你看像我們院裡的誰?」

  春蝶顯然考慮過這個問題,不多加思索就道:「像秋薇,一般的白皮膚,體態豐潤。」

  孟夫人點了點頭,看似沒頭沒腦地問她:「你和秋薇常在一處的,依你看,她願意嗎?」

  春蝶露出一個曖昧的笑意來:「瞧夫人說的,夫人看得起她,肯抬舉她,是她全家的榮幸,豈能有個『不』字。」

  孟夫人便不說話了,喝了口茶,過一時哼笑道:「一幫癡心妄想的,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的臉,都成黃花菜了,還做夢呢……」

  **

  榮正堂裡。

  滇寧王妃對著許嬤嬤吐槽:「我這會才看明白了,王爺真是有一顆——戲文上那話怎麼說來著?」

  許嬤嬤笑道:「一顆七竅玲瓏心。」

  滇寧王妃輕輕拍案:「對,就是這個詞。」

  這接連的故事一般人看個表面的虛熱鬧,稍微有心的想趁熱打鐵分一筆,不管怎麼想怎麼做,仍不脫了以為此是柳夫人失寵的延續反應,滇寧王妃身居高位,掌握的信息量更多,卻是由此注視到了浮華之後的真相。

  滇寧王那舊疾,應當是好了。

  也許是已經好了一段時日,也許是剛好,但總之是好了。

  所以,柳夫人的獨寵也就結束了。

  她犯沒犯過錯不要緊,就算沒犯,滇寧王也會給她製造出來。

  放出第一則流言的幕後真兇於此時不言自明,滇寧王多思多疑,其實他直接冷落了柳夫人也並沒有什麼,就厭倦了而已,他難道還需要向誰交代他為什麼厭倦嗎?

  但某些事別人不知,滇寧王自家知自家事——大概「不行」實在是男人一樁絕大的把柄,所以他為此心虛,認為需要給眾人一個理由。

  於是柳夫人膽大妄為敢挑釁正室權力的流言應時而生,看在別人眼裡,也許是因為滇寧王妃對滇寧王說了什麼,或私底下做了什麼,才導致柳夫人的失寵也未可知——畢竟,滇寧王絕跡清婉院的前一天晚上,正是歇在榮正堂的不是?

  「幸虧我的媛娘和瑜兒都不像他……」滇寧王妃譏諷地笑,「嬤嬤,你瞧他一天動這麼多心眼,怎麼就還沒累死呢?我當初怎麼就脂油蒙了心,瞧上他了呢?」

  許嬤嬤低聲笑道:「因為那時候王爺生得好呀,我們百夷的兒郎們威武健壯,沒有像王爺那樣畫一樣的人,他來同您說一句話,您就癡了。」

  滇寧王妃連連擺手:「嬤嬤,你可別笑我啦。不過,不管那黑心肝,單瞧王爺那副皮相,確實挑不出什麼來,我瑜兒像他幾分也不虧了。」提到女兒,她的神色柔和下來,瞇起眼想了一會,低語道,「嬤嬤,你說瑜兒穿起女裝來的模樣好看嗎?」

  「好看。」許嬤嬤斬釘截鐵地道,「哥兒既秀氣又英氣,誰家的孩子都比不了我們哥兒這個模樣。」

  滇寧王妃嘴角含著遺憾的笑意:「唉,總是我耽誤了她,不知道哪天才能見她恢復女兒身了。」

  許嬤嬤最知她心裡這些年的煎熬,緩聲道:「娘娘,您不必太憂慮了,我瞧哥兒這些年快活得很,她是個最知好歹的孩子,絕不會怨怪您的。」

  「我知道瑜兒不怪我,可這般下去,終究不是了局。」滇寧王妃鎖起了眉頭,「我以前和王爺賭氣,他見我生了媛娘後三四年沒有動靜,就等不及納了孟氏,我不想兒子從別的女人肚皮裡蹦出來,為此鬧了不知多少場。如今我老了,也看開了,什麼世子不世子的,我都不稀罕了,我就想著我的瑜兒能好好地恢復女兒身,向朝廷請封個縣主,以後坦坦蕩蕩地活著,就夠了。」

  「那世子,是孟氏生,還是柳氏,亦或者什麼葛氏,都隨他去了。王爺若真的大好了,能早日生出個兒子來,我倒要鬆一口氣,替瑜兒高興了。」

  許嬤嬤忍不住笑了一聲:「娘娘,您急糊塗了,您想一想這三位的年紀,有哪一個還能生育?柳夫人倒是年輕些,不過她若真能,王爺先前好了,肯定她第一個近水樓台,比別人都搶在頭裡。結果這都沒成,可見是不爭氣了。」

  滇寧王妃也笑了:「管是誰呢,能讓瑜兒脫身就行了。不過,大約也怪不得柳氏,沒兒子是王爺一生的心病,他能忍得幾時?恐怕沒多少耐性留給柳氏,見沒信,自然就棄了她。」

  不但棄了,為了洗白自身的不尋常,反手還捅了柳氏一刀,滇寧王這樣人物的寵愛,嘖,也就值個半文錢罷。

  主僕二人說了半日話,都有些累,歇了一會,滇寧王妃想起一事,囑咐道:「嬤嬤,這些事就別告訴瑜兒了,她問也別說,別污了她的耳朵。」

  別說沐元瑜是個女兒,就是個真兒子,親爹那方面以前不行現在可能行了,由此所以攪動出的亂象也不適合讓她知道。

  許嬤嬤忙道:「是,我知道。」又問,「娘娘,您看下一步該怎麼辦好?」

  「看住了那些人,別互相使出下三濫的手段就成。總歸都是些妾,誰生的還有差別嗎?」滇寧王妃慢悠悠地,諷刺十足地道,「哪怕是從三四等粗使丫頭的肚皮裡爬出來,只要是個帶把的,王爺就稀罕著呢。」

  **

  不過這一回,大家似乎都失算了。

  這場開年大戲簡直就沒個落幕的時候,正月末時,清婉院結香來報,柳夫人身體不適,求請大夫。

  一炷香後,大夫出清婉院,進榮正堂求見滇寧王妃,拋出柳夫人有孕這一枚險驚掉人眼球的訊息。

  滇寧王妃遣人速報滇寧王。

  一個時辰後,在外公務的滇寧王飛馬回府。

  再一個時辰後,府內後院丟了許多碎瓷。

  以孟夫人和葛姨娘院裡丟出的最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6 AM

第22章

  二月初。

  雲南府城進入了一年中最美的時節,山茶,玉蘭,杜鵑,海棠,百合等次第開放,鮮花滿城,暖香拂面。

  滇寧王的心情也如春風一般宜人,如鮮花一般美好,如頭頂上蔚藍的晴空一樣敞亮。

  柳夫人理所當然重新復寵。

  除此之外,滇寧王府的格局看似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恢復成了先前那般狀態而已。

  柳夫人的身孕對她本人意義重大,但沒人以為能影響到滇寧王妃什麼。

  沐元瑜已經十三歲,體魄健康,溫和好學,是個十分稱職的王府繼承人,柳夫人肚子裡的就算是個男丁,就算活蹦亂跳地生養了下來,也早被沐元瑜遠遠甩在了後頭,對她構不成任何威脅。

  何況——柳夫人的身孕似乎還不那麼穩。

  可能是她初懷的年紀畢竟有點大了,也可能是懷孕初期受了氣,總之,查出孕事沒幾日,她就開始孕吐起來,吐得還十分猛烈,幾乎吃什麼吐什麼,眼瞧著人就憔悴下去。

  滇寧王妃見此,免了她的請安,且下了令,凡清婉院要什麼都敞開供給,但即使這樣不用為任何瑣事煩心地靜養,對柳夫人的懷相也沒有什麼幫助,她仍然一日比一日虛弱下去。

  這種情況貫穿了整個二月,滿府城在婦科上有點名聲的大夫皆叫滇寧王拎來試了個遍,都沒能阻止住柳夫人的消瘦,滇寧王的臉色也從起初的欣喜若狂變成急躁焦慮,最終實在沒法子了,他死馬當活馬醫,信了其中一個大夫戰戰兢兢提出來的建議,親自帶了人馬,把柳夫人送到了城外西山半山腰上的圓覺寺裡,指望著用無邊的佛法安撫護佑住這位據說命格貴重、所以十分能鬧騰的未出世的幼子(女)。

  「貴重?再貴重還能貴重過我們世子?」早上請安時,孟夫人酸溜溜地說著。

  想起來她就一肚子氣,姓柳的賤人運氣也太好了,她這裡都找秋薇私下說過話了,許諾她只要承寵就能抬姨娘,不想柳氏那個藏奸的,不聲不響竟有了!

  這下好了,又把王爺的心繫得死死的,這柳氏還尤其會做妖,好像誰沒養過孩子似的,她給王爺生過兩個女兒都沒有哪回像柳氏一般要死要活,吐?吐了再吃就是了!做女人的天生就是這個命,誰懷胎十月不要受點罪。

  只有柳氏金貴,這才幾個月,是男是女都看不準,就折騰得好似懷了龍種般,府裡都裝不下她了,還要到寺裡去靜養,哈!

  不只她酸,葛姨娘更酸,葛姨娘其實相對年輕些,不過也快四十了,她和孟夫人一般有自知之明,知道自身是肯定入不了滇寧王的眼了,所以那晚滇寧王過去,她狂喜過後注意到滇寧王多望了上來奉茶的丫頭一眼,就很快善解人意地安排那丫頭晚間伺候了。

  第二日滇寧王離去,葛姨娘緊著審問丫頭,丫頭含羞道不知滇寧王滿不滿意,但似乎是沒有什麼不滿。

  沒有不滿就是滿意了呀,傻丫頭!葛姨娘親熱地嗔怪了丫頭,又賞了首飾,也不要她做活了,就好好歇著,閒著,預備著滇寧王下一次的大駕光臨就行。

  葛姨娘等著,盼著——等到了柳夫人有孕的消息。

  那一種心碎咬牙不必多提,更心碎的就在中旬,那丫頭的月事一天不早一天不晚地如期來了,把葛姨娘最後一點微薄的希望也磨滅了。

  所以現在孟夫人酸完,她接著就道:「娘娘,妾身聽說,為了不驚擾到柳夫人,王爺沿著圓覺寺一帶佈置了家兵,把整座寺廟都封了,柳夫人居住期間不許外人進入,不是妾身多嘴,這確實有點——」

  她沒封號,腰桿不如孟夫人硬,酸便也吞吞吐吐的,只敢酸半截。

  滇寧王妃坐在主位,一句腔也不搭,面無表情地道:「都說完了?說完沒事就散罷。」

  她下了令,看著心情又似很不好的樣子,妾室們不敢招惹,便再有話也都憋回去了,陸續站起來,行了禮告退。

  許嬤嬤指揮著丫頭們佈置桌椅,擺上早膳,安排妥了近前來勸道:「娘娘,別多想了,先用飯罷。您看您這臉色,昨夜就沒睡好,現在飯再進不香,精神更要弱了,哥兒先前來時就問了,這等到哥兒下了學回來,娘娘還這樣,哥兒豈不更擔心了?」

  滇寧王妃勉強道:「我知道了。」

  說是這麼說,她心裡存了事,到底還是吃不下多少,胡亂用了碗粳米粥,夾了兩塊山藥糕就罷了,許嬤嬤看得著急,但知道滇寧王妃性情剛硬,不能硬勸,只得忍在心裡。

  過一時,日頭高起來,外頭來了管事的嫂子大娘們,滇寧王妃移駕到前廳的抱廈裡理事,許嬤嬤便想說也沒功夫說了,自己發愁地靠到了門廊邊,忽見著一個沒留頭的小丫頭左右張望著跑到近前來,悄悄道:「嬤嬤,外面有個嬸子找你。」

  許嬤嬤回了神,問她:「是誰?」

  小丫頭不說,扯她的衣襟:「嬤嬤,就在這門外面,您出來就見著了。她說有要緊事找您。」

  聽說就在門外,許嬤嬤便沒再問,以為是底下哪個來回事的管事人辦錯了差使,提前來找她通融求個情,就半納悶半不耐煩地跟著小丫頭出去,邁過門檻,又叫小丫頭拉扯著繞過了半邊院牆。

  「你這小毛丫頭,糊弄到你嬤嬤頭上來了,不是說就在門外——哥兒?」

  路邊開得絢爛如天邊雲錦一般的一排海棠樹後,探出了沐元瑜笑瞇瞇的圓臉。

  「嬤嬤,是我找你。」

  她走出來,往小丫頭手裡塞了兩個金黃清香的枇杷,小丫頭歡歡喜喜地抱著跑了。

  許嬤嬤不由把臉笑成了一朵菊花:「哥兒找我,直接進來就是了,還叫人傳什麼話,怕讓娘娘知道逃學?哥兒若累了,就休息幾日也沒什麼,娘娘必不至說的。」

  沐元瑜哭笑不得,她這輩子身邊就沒有誰覺得她應該刻苦用功的,哪怕滇寧王都不過是嘴頭上教訓她兩句,也沒真壓過她學什麼,她如今身上有的能耐真的全憑自己堅韌的意志力得來,上輩子她叫語數外物理化的各門老師們拿小鞭子抽著都沒這麼用功呢。

  可見學習這回事,最有成效的還是自覺。

  「嬤嬤,我跟先生說了才出來的,一會兒我還回去。我偷著回來是想問一問,嬤嬤知不知道母妃這幾日為什麼總不開心?」

  「……」

  許嬤嬤的笑容凝住,臉上的表情過了片刻才重又鬆弛下來,慈和地歎道:「哥兒長大了,懂事了。」

  沐元瑜就勢笑道:「那我也能替母妃分憂了,嬤嬤說是不是?」

  許嬤嬤還待猶豫著,沐元瑜直接就拉扯她的胳膊撒嬌:「嬤嬤,就告訴我吧,我問母妃,母妃只是敷衍我,可我見著母妃那樣,心裡也放不下吶,我都聽不進去先生的課了。嬤嬤告訴我,我保證不出賣嬤嬤,不會讓母妃知道的——」

  許嬤嬤看著她從一個肉團團長到如今這麼大,哪裡挨得住她磨,很快敗下陣來:「好,好,可別晃了,嬤嬤頭都暈了。哥兒要知道,告訴你就是了,其實沒什麼大事,只是娘娘心裡有疑慮,暫時尋不著頭緒,所以悶住了。」

  許嬤嬤說著,低下頭來,低套著沐元瑜的耳朵道,「柳夫人這回去圓覺寺靜養,王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個娘娘這裡的人手也沒要……」

  柳夫人的清婉院裡自有下人,不帶榮正堂的人很正常,但許嬤嬤說的顯然不是這層淺顯意思,人手有表面上的,也有暗地裡的,滇寧王妃不正面挑戰滇寧王,沒往清婉院近身伺候的人手裡下釘子,但那些灑掃的、跑腿傳話的、乃至後院的廚房前院的車馬房都有滇寧王妃的暗牌在。

  但這回這些人一個都沒能跟出門。

  滇寧王妃當時還沒反應過來,過後核看隨行名單的時候方回過了味來。

  要說事,這似乎不算個事,暗牌的數量本就不多,多了,也不叫暗了,沒被滇寧王點走好像也沒什麼;但前後聯合起來看,明的沒必要去,暗的被排斥了,這就不好再單純以巧合看了。

  柳夫人現在等於已經脫離了滇寧王妃的掌控,滇寧王妃如想知道她的近況,只能從滇寧王口中得知。

  滇寧王妃因此感到不安。

  這與小妾們之間的勾心鬥角不同,那些妾室們就算鬥出朵花來,滇寧王妃手掌一翻也就壓下去了,但此刻這個情形,隱隱的卻彷彿是滇寧王站在了那個對手的位置上。

  沐元瑜聽得繃起了臉。

  她已經察覺出了許嬤嬤未說的潛台詞,這不是她有多麼聰明,而是多年與滇寧王的相處中,她算很瞭解這個便宜爹了,這件事如果是出自別人的作為還可能是巧合,但滇寧王幹的就一定是別有用心。

  他是個天生的陰謀之人,很少肯痛痛快快地展露出自己的意圖,喜歡曲道而行,這種人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他的每一個看似無意的舉動,背後必然會有一個明確的目標。

  柳夫人那邊能弄出什麼花樣?

  如果她這個寄托了滇寧王極大期望的孩子又是個女兒,再來一出以女充子?很顯然毫無必要。

  直接偷龍轉鳳真從外面換個兒子來?也不可能,滇寧王還沒有瘋到這個地步。

  沐元瑜再缺零件,她是純正的沐家人,血脈是一點兒也沒有作假。

  沐家先祖打下的這片基業已有百年,並將與國同休,滇寧王哪怕真想兒子想成了失心瘋,也不可能便宜給外人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7 AM

第23章

  沐元瑜好一會兒不響,許嬤嬤憐愛地道:「哥兒別費神了,回去好好唸書罷,你小小年紀,別操心這些,娘娘知道該怨我多嘴了。」

  「嬤嬤才說我長大了。」沐元瑜笑回了一句,她踮起腳尖湊近過去,「嬤嬤,其實我想了個主意,只是不知道妥不妥,嬤嬤幫我參詳參詳。如今形勢未明,母妃不便輕動,但我可以。我年前曾說要給父王獵一塊好狐皮,等過幾日我休息,若是天氣晴好,我就帶了人去,中午跑累了,就往圓覺寺去歇一歇腳,討一份素齋——圓覺寺不許普通香客進出,總不至於連我也拒之門外吧?」

  許嬤嬤聽得眼睛一亮,別說,這有因有果的,還真是個實施性很強的主意。

  滇寧王怕別人打擾到柳夫人靜養還罷了,難道連親兒子進寺歇一歇也不許?沐元瑜一向的風評都好,又不是那些只會淘氣的頑劣少爺們。

  「嬤嬤放心,我有數,不會私自做主什麼,我進了寺,知道柳夫人在,去請個安是應有的禮數對不對?柳夫人願意見我最好,若不願意,我也不打攪,仍舊回來就是了。」

  許嬤嬤凝神聽完,咬一咬牙:「哥兒說的都在理,如今娘娘確實是找不著個入手的地方,所以心煩好幾日了。過一時等娘娘理完這一撥家事,我就稟告給娘娘,看娘娘如何安排。」

  沐元瑜點點頭:「好,那我先回去書房,午間再回來見母妃。」

  **

  沐元瑜認真想說服人的時候,成功率一向還是挺高的,她那一套設計完整的流程由許嬤嬤轉述給了滇寧王妃,便是絕不想將她牽扯進來的滇寧王妃也動搖了,只是一時還未拿定主意,便先嗔怪許嬤嬤道:「這些事都有我呢,如何告訴給瑜兒了。」

  許嬤嬤解釋:「哥兒特意背著娘娘來問了我,我哪裡忍心瞞她,這也是哥兒的一片孝心。」又勸,「我聽哥兒說的有道理,不如就由著她跑一趟,那些封山的不是外人,都是自家家兵,大半肯定都認識哥兒,最壞不過是王爺禁令下得太嚴,連哥兒也不許放進去罷了,斷沒有一點危險的。」

  滇寧王妃又想了一會,歎了口氣:「唉,我寧願是我想多了。」

  在柳夫人有孕這件事上,不論在情在理,滇寧王都實在沒有防備滇寧王妃的必要,甚至可以說,滇寧王妃盼望柳夫人順利生子的殷切一點不下於滇寧王。

  沐元瑜只是個假兒子,世子位置再好,可作為一個正常的母親,滇寧王妃怎麼可能希望她一輩子不男不女地孤獨地活下去?

  榮正堂和清婉院之間根本不存在子嗣上的競爭問題,這一點外人不清楚,始作俑者的滇寧王不可能不知道。

  但道理再明確,滇寧王妃很清楚,一定就是有哪裡不對,夫妻多年,從情熱如火到反目成仇又到相敬如賓,滇寧王有一點不同尋常的動向都瞞不過她,這是大半輩子捆在一起帶來的純粹直覺,只是她暫時還摸不透滇寧王到底劍指何處而已。

  在沒有更好辦法的情況之下,滇寧王妃最終還是同意了沐元瑜的主意。

  天公作美,五日後沐元瑜能休息的那天是個大晴天,她在前晚和滇寧王說了要去獵狐皮的事,滇寧王見她一直記著,心裡挺舒暢:「我知道了,你去吧,獵不獵得到皮毛在其次,把人帶足了,別自己私自亂跑,早去早回。」

  隔日一大早,沐元瑜就帶著她的那隊私兵出發了。

  春天其實不是打獵的好時節,沐元瑜裝模作樣地領著人在西山上晃了半天,只打到了幾隻山雞,遇著兩回鹿,一回是小鹿,大約是生存經驗還不足,見著這麼多人嚇傻了,也不知道跑,沐元瑜令人不許放箭,在馬上同那小鹿濕漉漉的大眼睛對視了片刻,那小鹿才彷彿一下醒過來,蹄子在地上點動,輕靈地飛快逃走了。

  又一回是母鹿,跟在沐元瑜身側的私兵頭領刀三看到那鹿在山林間的半個身影就笑了:「是個揣了崽的。」

  打獵有打獵的規矩,一般不打懷胎母獸,一行人便都停下沒追過去。

  至於狐狸,卻是影子也沒見著。

  沐元瑜本來醉翁之意不在酒,轉悠著挨到中午,她就表示累了餓了,要去附近的圓覺寺歇息一下。

  圓覺寺建在半山腰上,佛門清淨之地,一群人不便騎馬呼嘯著過去,只能步行。沐元瑜把人分了一半,一半留在當地看守馬匹獵物等,一半隨她往圓覺寺去。圓覺寺所在的那一段周圍地勢相對平坦,走過去也並不累。

  隔著那重重廟宇尚有百餘步時,他們撞上了滇寧王府挎刀執槍的家兵。

  有好幾個當即認出了沐元瑜來,笑嘻嘻地上來請安:「世子今兒興致好,跑山上來耍了?」

  沐元瑜笑道:「想給父王獵條狐皮,順便也散散心,只是跑了半日,一條狐狸尾巴也沒見著,倒是跑得我又累又餓。」

  幾個家兵立刻七嘴八舌地誇起來,個個說「瞧我們世子這份孝心」,亂哄哄誇過一通,有個機靈的揮手轟其他人:「好了好了,沒聽見世子說累了嗎?你們這些沒眼色的,只會廢話個沒完。世子,您是要進寺歇息一刻?」

  沐元瑜點點頭:「不知方便嗎?我恍惚聽見說父王把這裡封了,要不是惦記著寺裡大師傅的素齋手藝,我也不過來了。」

  「瞧世子說的!再封,還能把您封在外面嗎?」那家兵忙搶著道,「您只管進去,再沒人敢攔的。不過,您手下這些兄弟們,小人就不怎麼敢做主了——」

  沐元瑜爽快道:「行,他們就在外面歇了,都是些粗人,進去攪了清淨地也不好。但是這午飯你們可得管了啊。」

  家兵哈哈笑:「世子放心,都是自家兄弟,我們還能虧待了不成。」又衝著沐元瑜身後的私兵們擠眼,「其實在外頭才好呢,偷摸著烤個野味,噴香!進去了只得些豆腐白菜,那嘴裡才淡出個——哎,瞧我這嘴!」

  他及時反應過來,沖沐元瑜賠笑,「世子別見怪,我們這些人又俗又粗,就好個酒肉,和您這樣的雅致貴人不一樣。」

  沐元瑜哪和他計較這個,笑道:「什麼雅俗,我也只是順路到這了,才想著來嘗一回換換口味,天天吃這個誰受得了。」

  「就是,就是!」家兵又歡喜起來,一路在沐元瑜後面跟著,快到山門外時停了步,「世子,小人還有公務在身,不便進去伺候,您若有什麼需要小人幫忙的,叫個大和尚傳個話就行。」

  沐元瑜應了:「只管忙你的去,這寺裡我來過幾回,路都認得,不要人伺候。」

  然後,她就順利進去了。

  守門的知客僧正在打盹——滇寧王把寺封了,沒香客來,他也用不著迎客了,就歪在門洞裡偷個閒,沐元瑜上去喊了兩聲,才把他驚醒過來。

  這僧人見沐元瑜的次數很少,但仍然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沒這份眼力,也沒這本事守在這道門了。

  當下和氣地把她引進去,要請方丈出來接待,沐元瑜擺擺手:「不要打攪住持的清修,我只是路過歇歇腳,請師父替我隨便安排些素齋即可。」

  知客僧合十應諾,路上招過個小和尚來,往廚房傳了話。

  入廟隨俗,等齋席的功夫裡,沐元瑜到大殿上去給神佛上了上香,許了個一家平安的願,又往功德箱裡交了些香油錢。

  然後提出來想去見一見柳夫人。

  在知客僧看來,這都是一家子人,既到了一處,做晚輩的要拜見一下長輩純屬正常,他就雙手合十道:「請世子隨小僧來,那位夫人住在本寺最僻靜的一處蕉林精舍裡。」

  沐元瑜一邊跟在知客僧身後走過一處處殿閣法堂,一邊心內納罕,說實話,從她見到那些家兵開始,其實每一步都是一個關卡,有一個攔著她的,她就只好打道回府了,但及到目前為止都很順遂,難道是她和母妃都誤會了滇寧王,想多了?

  一路疑惑著到了精舍附近,這片地方的屋舍都是專建來供進香的貴人們休憩的,花木掩映,曲徑通幽,倒真是個適合靜養的好地方。

  柳夫人所居的蕉林精舍是其中最大最好的一處,隔著一段距離,能望見門前錯落著種了幾棵芭蕉,綠葉闊大扶疏,映著竹編的窗扉,看去更覺清幽。

  到這裡知客僧就不便上前了,精舍外還守了一圈僕婦,沐元瑜自己走過去,這些人比外面的家兵自然更認得沐元瑜,忙著進去通傳了。

  很快,僕婦出來回話:「夫人十分高興世子前來,請世子入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7 AM

第24章

  那「高興」兩個字,沐元瑜原以為只是客套話,柳夫人待她的面子情一向都做得很好。

  及到進去堂屋,見到柳夫人當面,只見她站起來,不但笑容滿面,清麗眉間竟貨真價值地有些欣悅之意,不等沐元瑜行禮,就忙道:「世子太多禮了,難得世子到此處,想著來坐一坐,結香,快上茶。」

  沐元瑜:「……順路到此,自然該拜見一下夫人的。」

  她心下嘀咕,柳夫人是在這靜養得太無聊了?怎麼見到她這樣表現,她又不是滇寧王。

  在客位坐下,眼神很有分寸地打量了一下柳夫人。

  柳夫人在圓覺寺住了有大半個月了,還別說,真有些成果,她的身條還是很瘦,但比在府裡時那種整個人都吐得蠟黃的氣色好多了。因孕期尚淺,她的穿著又偏寬鬆,肚腹處看不出什麼來,不過面上已經隱隱地有些柔和的孕相顯露出來。

  沐元瑜說不清楚這個「孕相」具體是什麼相,大概是柳夫人走回竹椅的動作有些緩慢,同時她的臉龐變得有一點點浮腫——跟胖不一樣,總之,她雖未顯懷,但看上去確實是個孕婦的模樣了。

  對柳夫人腹中的這個孩子,沐元瑜的感情其實比滇寧王妃還要複雜。

  一方面,她知道這個世子位她坐不長久,也不能坐得長久,她現在是年紀還小,裝男孩子沒有什麼障礙也沒有多大壓力,但她越長大,身上的女性特徵越明顯,到時候將花費成倍的心力來維持,一旦露餡了被拆穿,她運氣好還能趕得上把丹書鐵券拿出來擋一擋,運氣不好,可能直接就重投胎了。

  另一方面,即使有這樣致命的危險,她也還是覺得,做男孩子真好啊。

  太自由了。

  想到如果有個弟弟,她就要換回女兒身,她不由十分地捨不得。

  結香捧著個淡描青花的茶盅過來,笑道:「世子嘗一嘗這茶,住持師父送來的,聽說就是後山上才採來的新茶,不是很名貴的品種,但同我們府裡那些比,倒有些不一般的野味兒。世子嘗了若不喜歡,婢子再換我們府裡的茶。」

  沐元瑜接到手裡,正好在外面跑了半日也渴了,便喝了兩口,回味了一下:「這茶很好,不用換,清香且十分解渴。」

  柳夫人笑:「世子喜歡就好。」

  說過兩句,沐元瑜問候她:「夫人在這裡住得可好?我瞧夫人的氣色明亮了一些,可見佛門確實能靜心凝神。」

  柳夫人點頭表示贊同:「世子說的是,我在這裡住著,每日聽著佛語綸音,晨鐘暮鼓,心裡不知不覺就寧靜了下來,府裡當然也好,但不知怎麼,就是不如此處能叫人心靜。」

  「夫人飲食上都用得慣嗎?在這裡可能動用葷腥?夫人若想什麼吃的用的,這裡一時沒有,千萬別怕麻煩,只管使喚人往府裡去說,母妃早都叮囑了,一切以夫人身體為要。」

  柳夫人回:「多謝娘娘關心,暫時不缺什麼,若缺了,再勞煩娘娘安排。住持知道我有孕在身,特許了這精舍裡可以動葷,只是我用著寺裡的素齋,倒覺更合胃口,暫時便還沒有用。」

  沐元瑜點頭:「夫人吃著舒心便成。不過我聽人說,有孕的婦人一人吃,兩人補,夫人身上若好些了,還是用些葷食才好。」

  柳夫人會做場面,她也不差,嘴邊兩句好話,橫豎惠而不費。

  柳夫人聽得一愣,旋即忍俊不禁。

  沐元瑜反應過來,她是一個未成年「男」孩子,說這個話大概聽在別人耳裡有點奇怪。

  就不好意思般笑了笑站起來:「不擾著夫人靜養了,我到別處逛逛去。」

  不管她想沒想多,起碼現在柳夫人這裡看著一切正常,她跟父妾不便久呆在一起,盡過慰問之意就該告辭了。

  倒是柳夫人遲疑了一下:「世子沒有急事的話,再坐一坐,我有幾句話想說。」

  沐元瑜就是來探情況的,哪有什麼別的事,怔一下,便又坐下來。

  柳夫人向結香使個眼色,結香便站到門前去,左右張望了一下,回頭:「夫人,附近沒人,您放心與世子說話。」

  柳夫人斟酌了一下,開口道:「世子此次前來——是真的湊巧,還是什麼人在娘娘面前說了閒話?」

  這一問突然而直接,沐元瑜微笑:「夫人,您說呢?」

  她其實心裡莫名其妙,她來當然不是湊巧,是因為覺得便宜爹的動向不對頭,其實跟柳夫人本身的意願關係不大,但聽柳夫人這麼問,她好像疑心到自己身上去了?

  是覺得有人在滇寧王妃面前說了她的壞話?

  倒也是合理懷疑。

  並且是真的,這些時日,孟夫人葛姨娘及其餘侍妾們可是沒少在滇寧王妃面前下話。

  柳夫人平時覺得沐元瑜比一般少年穩重是個很大的優點,雙方能保持一個禮貌的來往,使得她免受一些可能的來自嫡子的難堪,但這時候就只有苦笑了。

  攻其不備的套話都沒成功,再繞彎子不是不行,但她沒有那麼多時間了,沐元瑜十三歲,這個年紀已經不那麼適合和她在一個屋子裡呆太久了,並且也要防備著有人過來。

  就只得直接道:「世子,我有話直說了,不知府裡是不是有一些我的孩兒要取世子代之的傳言?但我可以向世子保證,我絕沒有這個妄想,請世子不要誤會於我。」

  沐元瑜眨眼:「……」

  這個傳言,府裡是真沒有。

  誰會那麼傻呀,柳夫人懷胎到今天還不到四個月,是男是女都把不准,就要取代原配王妃所出已經半成年且向朝廷請封過的世子了?

  傳言想傳起來,那不管是真的有還是腦補推論,至少得有一定道理做基礎,這就屬於毫無道理想傳都傳不起來的。

  但柳夫人特地把她留下來,認真的樣子又實在不像開玩笑。

  沐元瑜試探著道:「這些時日,說夫人的話確實有一些——」

  她可沒撒謊,孟夫人恨的,就差扎個小人了。

  柳夫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如今我在這裡,不好親向娘娘解釋,但我一向的為人,娘娘應該清楚,便是上回——」

  她頓了下,結香忙轉頭跪下:「世子,上回是婢子一時糊塗心大,在王爺跟前胡說了一句,真的不是我們夫人的意思,夫人已經狠狠罰過婢子了,婢子絕不敢再犯。」

  不狡辯直接認錯,這個做法很聰明。沐元瑜點頭:「姐姐起來罷,父王已有處置,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提到滇寧王的「處置」,柳夫人目中流露出餘悸,她嘴上說仍可像從前一樣過日子,但真的落到那個處境,她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日子,她自入府未曾受過冷落,滇寧王對她的管制其實也相當於一重保護,一朝失寵,讓孟夫人變著法地磋磨了一頓,她才明白她的心態遠修不到那麼淡泊。

  柳夫人收回了思緒,她再度開口的話就又讓沐元瑜一驚了:「王爺雖然私下與我許諾,說我懷的如是個男胎,就許他世子之位,但那只是因我先前懷相不好,王爺安慰我的話而已,我絕不敢當真,王爺也不是真有此意。」

  柳夫人的態度看上去很誠懇,繼續道,「請世子替我轉稟娘娘,那都是小人無事生非,借此添油加醋出來的話。妾身有自知,妾身這個孩兒如是男孩,將來只會教他孝敬娘娘,恭敬長兄,生在這樣的人家,無論如何也虧待不了他,做個富家翁總是一定成的,如此妾身也就心滿意足了。」

  「……夫人想多了。」沐元瑜答著話,心念電轉,總算把事情弄明白了。

  大概是柳夫人剛查出懷胎那陣狀態太不好了,滇寧王很憂心這個夢寐以求的幼兒變成空歡喜,於是送柳夫人出來靜養之後,還悄悄給她透了點底,把這個孩子將可能成為世子的未來告訴了她。

  但滇寧王恐怕沒想到,柳夫人根本不相信他。

  站在柳夫人的立場上,之前才遭到了突然的冷落,她心理上的那種落差忐忑還未完全消除,滇寧王又突然告訴她,將立她的孩子做世子,她的第一個反應不是歡喜,而是——憑什麼呀?

  柳夫人不知道沐元瑜是個缺零件的假兒子,她只會覺得這一冷一熱間來得太大起大落了,她根本想不通憑什麼她生的孩子能凌駕於嫡子之上,要是滇寧王是那種寵妾若狂的昏王也罷了,但柳夫人清楚他根本不是。

  所以她怎麼想,都只覺得不相信。

  並且同時,她也不知道這回她被滇寧王人為地與滇寧王妃隔絕起來了,這邊的事根本傳不回王府,在她長久以來的觀念裡,王府後院就是由滇寧王妃管著的,所以她身邊多少一定有滇寧王妃的人,這個事要是傳回去叫王妃知道,她可怎麼解釋?

  王妃會信是滇寧王主動給她的許諾嗎?難道不是更像她作天作地癡纏來的?

  滇寧王給的這個許諾,非但沒有安撫鼓勵到柳夫人的心,反而讓她惶恐起來了。

  而沐元瑜的到來讓她確定了自己的猜想,她覺得滇寧王妃一定是聽到了這個傳言,所以才派沐元瑜來探探情況。

  這不見得是件壞事,柳夫人抓住這個「機會」,主動捅破了窗戶紙,向滇寧王妃表了表忠心。

  事情理順,沐元瑜很有種荒謬的無語感,她那個便宜爹真是,習慣於站在高處擺弄人,就沒有想到人心會有自己的軌道,即使他施與的是好意,也未必會全照著他的意思走。

  不過,話說回來,要滇寧王站在柳夫人的立場上,從她的腦回路考慮事情也是有點為難了,在他想來,大概柳夫人知道孩子可能獲得無比尊貴的地位就振奮抖擻,一定會全心全意把心思放在懷育上了吧。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沐元瑜開口,「我回去後會一字不改地說與母妃,這不是什麼要緊事,夫人不用再為此耗神多想。請夫人好生靜養,王府裡多年不聞新生兒的啼哭,不但父王有添丁的願望,便是我,也很歡喜將有一個弟弟或是妹妹。」

  這是很善意的回應了。

  柳夫人表情一鬆,露出笑容來:「世子這樣說,我就再沒有憂慮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8 AM

第25章

  沐元瑜提著一堆山雞回了府。

  這個時辰滇寧王不在府裡,她就直接去見了滇寧王妃。

  一通轉述後,沐元瑜下了結論:「母妃,據我看,柳夫人說的這些話應當都是真的,父王對她隱瞞甚多,她許多事不知道,有此憂慮合乎情理。」

  滇寧王妃專注聽罷,神情中隱含的悶色沒有消去,只是自語道:「如此,那確實是王爺一人的決斷了。」

  她原還想著是不是有萬一的可能,是柳氏借孕在滇寧王面前撒嬌排斥了她的人手,柳氏先前能對家務動心,復寵後那點小心思再生出來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如今看,如果是柳氏的要求,她應該知道圓覺寺的消息傳不過來,再跟沐元瑜說那些話就多此一舉且自相矛盾了。

  滇寧王到底為什麼,要把柳氏弄出王府脫出她這個當家主母的掌控?

  他怕她對柳氏不利嗎?

  沐元瑜順利地見到了柳氏不能代表什麼,至多意味著滇寧王還沒打算跟她撕破臉。

  他的防備之意是從柳氏查出有孕起,就已經隱隱表露了,左一個大夫,右一個大夫,全是滇寧王親自派了人找來的,只是那時候滇寧王妃沒有多想,柳夫人腹中這個孩子不僅關乎著滇寧王的求子夢,事實上也關乎著王府上下的性命之憂,滇寧王著緊一些,為此親自奔波是理所當然的。

  直到她發現她無法再直接得到柳夫人的消息,再一樁樁回想過去,才發現那些其實都是徵兆。

  滇寧王到底在防備她什麼?又為什麼防備她?

  怎麼想都覺得沒必要!

  那死賊漢葫蘆裡賣的什麼餿藥!

  滇寧王妃緊緊簇著眉頭,越想火氣越上揚,要不是沐元瑜還在底下坐著,以她的烈性就要直接破口罵出來了。

  做了一輩子夫妻,殺頭的事都陪著干了,活活坑進去一個千百般乖巧伶俐的女兒,到頭了就還落得個這樣結果!

  嗯,等一等,女兒——?

  滇寧王妃如遭一盆冰水潑頭澆下,心裡先是一木,然後便自週身每個毛孔裡都散發出戰慄的寒氣來。

  她怔怔地望向沐元瑜。

  沐元瑜正喝著水,感覺到了她的注視放下茶盅,笑道:「母妃可是還有事要我去做?告訴我就是,我閒工夫反正也多著。」

  滇寧王妃不說話,目光從女兒光潔舒展的額頭下滑,到烏黑的眉毛,挺秀的鼻樑,再到她含笑的微翹嘴角。

  她心中一痛。

  劇痛。

  她太遲鈍了,居然現在才想到,正常情況下,她是不會傷害柳夫人,但假使柳夫人傷害了她,她當然會報復回去。

  柳夫人沒有傷害她的能力。

  滇寧王有。

  他早早地預計了,他有可能對榮正堂一脈做出令她發狂的事,她很有可能會遷怒報復到柳夫人頭上,所以,他未雨綢繆,藉著柳夫人懷孕初期劇烈不適的機會把她先弄了出去,令她夠不到她。

  柳夫人初期那種外形上的消瘦做不得假,一眼就可以看出,所以她一點都沒有懷疑。

  以致落到了這個遲鈍被動的位置上。

  「瑜兒,」滇寧王妃的聲音裡含著克制不住的顫抖,她伸出手去,「過來。」

  沐元瑜已經覺出不對勁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懵懂地起身走過去,立刻叫滇寧王妃一把攬住摟緊了懷裡。

  這是沐元瑜小時候才有的待遇了,隨著她長大,這一二年滇寧王妃一般只是搭一搭她的肩,不會再親密無間到這個程度。

  母親的懷抱溫暖而柔軟,但帶上微微的打顫就讓沐元瑜沒法安心了,她掙出手來繞到滇寧王妃的後背去,輕輕拍著她,從她的懷抱裡努力發出沉悶的聲音來:「母妃,發生什麼事了?您別著急,有我在,我大了,有能力幫您,您告訴我。」

  滇寧王妃眼中已經泛出紅色,但閃爍著的並不是柔弱哀傷,她的牙關死死咬著,週身泛出一種護犢母獸般的凌厲氣勢。

  滇寧王如在當地,她或許能直接撲上去咬死他。

  沐元瑜沒得到回應,她所知也不如滇寧王妃多,想不出滇寧王妃為何如此反應,但她可以從這個結果倒推,她母妃早已不會和小妾置閒氣了,能令她如此暴怒的,只可能是關係到她和已出嫁的大姐姐。

  沐元瑜拍撫的動作停了一下,低聲道:「母妃,和我有關。對嗎?」

  滇寧王妃仍是沒有說話。

  沐元瑜有點艱難,也有點不可置信地繼續問:「父王,打算對我做什麼?」

  說她天真也好,說她幼稚也罷,儘管她心裡一回回地吐槽過豪門好亂,但她是真的沒有想到,滇寧王這一番作態的目標會是她。

  這麼快。

  不知道是被滇寧王妃傳染的,還是她自己打從心底泛上的那股寒意,沐元瑜也有點顫抖起來,明明什麼都還沒有發生,她的眼圈卻控制不住地發酸起來。

  ……大概是因為,她和滇寧王的父女之情不假,但她同時也太清楚滇寧王是個什麼樣的人吧。

  思路沒轉過來便罷,一旦轉過來,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只是想多了。

  她憋不住了,撲騰著硬是掙開了滇寧王妃的懷抱,仰著臉問:「母妃,父王容不下我了是嗎?」

  關於她未來的出路問題,滇寧王與滇寧王妃是有過鋪設安排的。

  滇寧王傷的不是最要緊的地方,他有可能會好,也可能不會。如果不會,滇寧王這一支真的就此斷代,那沐元瑜成年以後就會繼承王位,她特殊的身份注定她這一生不能留下後代——歷代滇寧王有鎮守之職,如邊疆或外藩動亂求助,朝廷旨意下來,滇寧王是需要領兵出征的,作為主將滇寧王可以不用親上戰場,但總需坐鎮中軍,這種事沒有固定時間,沐元瑜沒辦法隱身數個月不見人,所以她將只能選擇過繼。

  而如果滇寧王好了,那問題將會簡單一點,起碼沐元瑜不用裝一輩子了,她會在合適的時機詐死,而她的「雙胞妹妹」會在合適的機會歸來。

  這一局從十二年前就佈置好了,不得不說滇寧王幹這種宅斗類的事是把好手,沐二夫人知道的那個「有人在滇寧王妃的生產上動了手腳」這個消息就是滇寧王放出去的,但這個放出去的消息只有一半,還有另一半。

  ——滇寧王妃當年生育的實則是對雙胞胎,有人乘著滇寧王與滇寧王妃一個重傷、一個剛剛生產,皆無力約束府內事宜時,悄悄偷走了一個。

  這就是滇寧王妃被動手腳的幕後真相。

  滇寧王在垂死中也要大開殺戒為的就是被偷走了一個女兒。

  只是可惜,終究還是沒能追回來。

  但滇寧王府這麼多年都沒有放棄,派出一隊私兵一直在外秘密尋找。

  嗯,以上,九成是瞎話。

  唯一的一成真話是滇寧王府是真的有派人在找那純屬捏造的妹妹,他們可能找到,可能找不到,取決於滇寧王能不能生出個真兒子。

  至於接生的產婆看診的大夫之類,這些假造起來對滇寧王來說更沒有什麼難度了——大夫甚至都可以不用管,臨到生產,說好的男娃變女娃,生完一個發現還有一個這種事不罕見,哪個產婆都可以得啵得啵說幾出。

  破綻不是沒有,比如滇寧王當時為什麼不大張聲勢地尋找,但可以圓過去,因為那個偷走孩子的宵小選擇的時機太巧了嘛,很可能與刺殺滇寧王的兇手有關係,為了追查到這個兇手,所以採取了秘密的方式;也可以說是怕偷孩子的人狗急跳牆對孩子不利,剛出生的孩子,多弱啊,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足以要了「她」的小命。

  總之,路是鋪好了。

  沐元瑜以後被「找」回來時只是個姑娘,朝廷就給封賞不過是點錢米,滇寧王如豁出去老臉替她爭取,說心疼這個在外受苦多年的女兒,那一個縣主的面子朝廷多半是願意給的。

  只是別說將來,就是眼下,這條路滇寧王也不想要她走了。

  大概真的可能將有兒子了,心態就不一樣了。

  開始覺得有風險。

  所以要斷了她的路。

  沐元瑜有點想問候沐家先祖——第一代滇寧王那麼英武明睿,赤手空拳從流浪乞兒打拼出一個世襲王爵來,後代傳承至今,怎麼就歪成她便宜爹這種後宅宅斗風了?!

  這都動的什麼曲裡八拐的心眼啊!

  沐元瑜只是想著想著有一點暴躁,然而滇寧王妃叫她一問,直接爆發了,立起來噴火道:「我這就問他去!瑜兒別怕,他真敢對你幹什麼,我就敢跟他把官司打到金鑾殿,看看誰怕誰!」

  「娘娘,您千萬冷靜——」

  許嬤嬤原來只是默默呆在一旁,剛才的景況不適合她說話,但眼看滇寧王妃暴走,她不能再束手了,忙搶過來攔在頭裡,「娘娘,您現在去和王爺鬧,能鬧出什麼呢,王爺要不承認,您也不能怎麼樣啊。」

  滇寧王妃冷靜了片刻。

  旋即又殺氣騰騰起來:「點人!把我們的人都帶著,去圓覺寺把柳氏拖出來,懷的那阿物兒是男是女還把不准,姓沐的替他(她)早早地把埋伏都打好了,他敢動我的心肝,我就敢動他的!」

  許嬤嬤忙又苦勸:「娘娘,柳夫人值得什麼,您就弄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可後院裡那麼些女人,王爺能令柳夫人有孕,自然能令那些女人有孕,現在去找柳夫人只是洩一時的憤怒,對咱們哥兒沒有多大益處。」

  沐元瑜先有點被嚇住——滇寧王妃是真的寵她,沒當過她的面如此沒有顧忌地發這麼大的火,但許嬤嬤一勸,這兩句話的功夫她定了心神,也攔上去:「母妃,父王的動作雖快,我們察覺得也不算晚,您別難過,也別衝動,我們先商量著再說。」

  兩個最親近的人都勸著,總算是把滇寧王妃勸得慢慢坐了回去。

  但這天並沒有商量出什麼來。

  因為滇寧王妃的情緒太憤怒,而沐元瑜的心情又太低落,兩個主人都不能心平氣和,單指望許嬤嬤是沒有辦法的。

  從樂觀的角度想,如果柳夫人這胎是個女兒,那滇寧王的這些防備可能也就像沒發生過般,默默地過去了。

  但這是沒有用處的樂觀。

  問題的核心焦點從來不在柳夫人身上,只要滇寧王動了向沐元瑜下手的心思,那等到下一個女人有孕,這樣的事勢必還要再上演一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19 AM

第26章

  心情再差,晚間滇寧王回來的時候,沐元瑜還得去見一見。

  她見柳夫人的事瞞不了人,要是回來就稱病不出門了,那滇寧王的疑心病說不得要犯。

  饒是如此,滇寧王還是看出她不高興了:「怎麼回事?放你出去玩一天還玩出不樂來了,和誰起爭執了?」

  沐元瑜勉強擠出笑容來:「並沒有,只是我先說了大話,結果沒有把狐皮給父王打回來,有點不好意思。」

  「就你那個打法,見到小鹿也心疼,見到兔子也下不去手,能打回來才奇怪了。」滇寧王心情倒是不錯,笑嘲了她一句,「罷了,父王就干領你這片心便是。」

  沐元瑜「哦」了一聲,順口般把見到柳夫人的事說了。

  「我看夫人比在府裡的氣色要好些。」

  滇寧王沒有說話。

  沐元瑜挨了一會,挨不住了,抬頭去看他。

  滇寧王面上看不出什麼,只忽然問:「柳氏和你說了什麼?」

  沐元瑜心跳漏了一拍。

  她很努力在裝沒事了——但是這就叫拆穿了?

  力持鎮定回:「沒說什麼,不過一些家常問候。」形勢未明時,賣了柳夫人並沒好處。

  「柳氏一貫都很恭謹。」滇寧王慢慢道,「不過,畢竟是後宅婦人,不大出門,見識只在這四面高牆之內。如果她現在心大了,和你說了什麼你不愛聽的話,你瞧在她懷了你弟弟的份上,暫且不要和她計較。」

  沐元瑜心中陡然竄起一股怒氣,夾雜著一點悲意——才四個月,婦科聖手都不敢說准了是男是女,便宜爹已經一口一個「弟弟」地叫上了!

  有了弟弟,所以她活該讓路了是嗎。

  她這點抑不住的變化落入了滇寧王的眼,滇寧王便以為她的不開心確實是因此而來了,畢竟先前結香幹過當面出言試探的事。他接著的語氣中帶了點安撫之意,「瑜兒,父王與你交個底,你弟弟生下來,是預備交到你母妃膝下養的。」

  沐元瑜一愣。

  滇寧王目中含了點笑意,他相貌生得出色,到知天命的年紀了,氣質仍然顯得儒雅瀟灑,微黃宮燈下又比平時更添柔和,一打眼看上去真像是個好爹爹的模樣了。

  「這些年,難為你了。」

  滇寧王似乎要將這溫情進行到底,竟又說了句平常他絕不會說的話,「為了我沐家的祖宗基業,你比你姐姐過得辛苦許多,父王心裡有數,將來的事都已經替你打算好了,你,不要多想擔心。」

  沐元瑜心中忽然出奇冷靜。

  怎麼打算的?讓她消失,把柳夫人的兒子抱給母妃當補償?

  太可笑了。

  她笑的不是滇寧王,而是自己。

  還是她母妃看得清看得透,也可能母親保護孩子的直覺就是強到可怕,而她要到此時才徹底死心。

  她不懷疑滇寧王說打算把孩子抱給滇寧王妃養的話,柳夫人是個什麼成色,娘家凋零,自身如籠中金雀,絕沒有能力養育滇寧王府實質上的下一代繼承人。

  所以,問題也就出來了,既然滇寧王連孩子都決定要交給滇寧王妃養,那還防備著滇寧王妃做什麼?

  心中對著這矛盾冷笑,因為滅失了僅餘的一點僥倖,沐元瑜反而能扮出甜笑了:「我知道,我相信父王。」

  好似是為了加強自己的肯定之意似的,她笑瞇瞇地望住滇寧王,不多一會兒,滇寧王垂下了目光:「這就好。行了,你跑了一天不累?歇著去罷。」

  「父王這一說,孩兒確實覺得有些腰酸腿疼,那就去了,父王也早些安歇。」

  沐元瑜從善如流地告退。

  **

  回到恆星院,若按正常的安排,沐元瑜應該再照著筆記背半個時辰的暹羅語,但她今晚著實沒有學習的心思與熱情,早早洗浴過就上了床。

  大丫頭鳴琴以為她白日出門跑累了,替她掖好了被角,放下循著節氣才換的輕容紗繡青竹帳子,就熄了燈火,躡手躡腳地往外間去了。

  沐元瑜聽著她的腳步聲遠去,把被子一蒙,縮到裡面。

  她其實是想靜一靜心,好好想想對策,但到底還是沒忍住,先悄悄哭了一會。

  她上輩子是個孤兒,嬰兒時期就被丟棄在福利院門口,父母之愛對她來說是件非常稀罕的東西。

  與滇寧王妃比,滇寧王這個爹很不稱職,養一後院女人,為了自己的私心利益把她換了性別養,脾氣還常難以捉摸。

  但毛病再多的爹,湊合也是個爹,給的父愛再摻水分,她心底還是有一點稀罕。

  因為以前她從未得到過。

  而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了。

  她這樣不停鞭策自己,在第一等富貴鄉里拿出一百分的自制力,奮發向上,難道就是為了給滇寧王當過渡的墊腳石,用過就扔的嗎?

  才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這麼想著,沐元瑜那點哀傷又沒了,胡亂在被子裡蹭了蹭臉,把眼淚蹭掉,又氣得抓著被角咬了咬。

  然後她睜著微腫的眼,瞪著帳頂發呆。

  瞪了一會,她漸漸適應了室內的昏暗,今晚月色好,她的床上才換了輕薄軟柔的紗帳,透光性比之前的錦帳強不少,隱隱約約地,她不再像之前那樣滿眼漆黑,能略見著一些物事的輪廓了。

  她的腦子也如這視線一般,逐步清明起來。

  滇寧王大概沒有到要她的命那麼狠。

  但也只是大概而已,她做起打算來,不能照著這個所謂的「大概」去,那跟聽天由命沒什麼差別,如果她高估了滇寧王的人性呢?

  她必須從最壞的情況出發。

  也就是,照著自己將會被處理——被病逝或被意外這種可能來應對。

  如果滇寧王出手,她可以做什麼反抗?

  窗外春蟲細細的鳴聲中,沐元瑜在心中想出一個主意,劃去,想出又一個主意,再劃去,想出第三個,第四個——

  統統劃去。

  無用功。

  在雲南這塊地界上,滇寧王坐地為王,不要說她一個嫩苗苗,連滇寧王妃都無法抗衡。

  滇寧王妃母族勢力雖然強橫,無奈生的是個女孩兒,這點先天上的欠缺無論如何彌補不了,滇寧王妃能往娘家去要金要人,不能要求娘家支持沐元瑜做女王,這個爵位是朝廷的,不隸屬於夷族,在這件事上,滇寧王妃無法把娘家拉出來當後盾。

  惹不起,那就只有躲了。

  但這招是沐元瑜不願意用的,她母妃更不會願意。

  因為這很有可能也就是滇寧王的打算,讓她隱姓埋名,遠遁他鄉,一生不要再踏足雲南半步。

  如此,在滇寧王來說,當然比弄個與前世子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妹妹「回來來得穩妥且沒有後患了。

  可是憑什麼呢?

  她要放棄她應得的身份,她將從此一生不能和母妃相見,前者她或可委屈,後者她決不答應。

  ……答不答應,也不是她說了算。

  滇寧王真要這麼幹,她除非和母妃說的氣話一樣,上金鑾殿去亮明身份,拚個魚死網破,別的實在沒法子了。而就這點也無法拿去威脅滇寧王,因為她還有個大姐姐,滇寧王知道她肯定不敢真去,事情一旦掀翻開來,沐芷媛不可能不受牽連,起碼,她身上的縣主封號是別想保住了,且滇寧王府一旦蒙難,失去強有力的娘家,大姐姐嫁的丈夫雖然不錯,但後面還連著一大家子,誰能個個寬容心善,她的日子又怎能不艱難起來?

  太煩了。

  沐元瑜又把自己想得生氣起來,然後又再壓下來,再想,再……

  一堆下人看顧著叮囑著,她平時的作息養得太好,年紀又還小著,到這個點實在撐不住了,稀里糊塗把自己想睡了過去。

  **

  翌日。

  沐元瑜早上起來,一照鏡子,發現她很罕見地掛上了兩個黑眼圈。

  昨晚她雖然還是睡著了,但是睡得很不好,一夜夢了不知多少莫名其妙的東西,早上醒來一樣也記不起,只覺得人出奇地累,好似夢裡背了座大山似的。

  沒法子,她心再寬,沒寬到劍已經懸到頭頂上還能酣然高臥的程度。

  四個從生苗裡選出來的大丫頭對著她腫腫的眼圈又驚訝又想笑,鳴琴溫柔問她:「世子昨晚明明睡得比平時還早,怎麼反倒生出這個來了?可是做噩夢了?」

  觀棋活潑些,跑到隔壁廂房去把自己擦臉的茉莉粉拿了來,積極地道:「世子,來,我替你打扮打扮,擦上保準就看不出來了。」

  臨畫有不同意見:「你那茉莉粉紅紅的,世子擦上豈不要招人笑,依我說,世子是昨日在外頑累了,今兒索性別去讀書了,就在院裡歇上一天,歇好了自然就消下去了。」

  又一個丫頭奉書擰了條熱布巾遞過來:「世子先敷一敷,總要舒服些。」

  總算有個靠譜的主意。沐元瑜接過布巾,閉上眼睛,往臉上一蓋,熱乎乎的水氣蒸騰進疲累發澀的眼周皮膚,果然一下鬆快了些。

  她敷了一會才拿下來,結果一睜眼,觀棋和臨畫兩個還圍在旁邊,眼巴巴地望著她等回答,她無奈地揮揮手:「我不擦粉,也不在家歇著。」

  「唉——」

  兩個丫頭齊齊遺憾地歎一口氣,分頭各自忙去了。

  照常洗漱收拾過,沐元瑜順小道去見滇寧王妃,母女倆一照面,皆愣了一下。

  滇寧王妃立刻道:「快過來我瞧瞧,怎麼臉色這樣差?」

  沐元瑜聽話上前,輕聲道:「母妃也是一樣。」

  她望著滇寧王妃一夜過來眼角唇邊就彷彿深了些的細紋,因此而顯出的那一層老態,心中不由悶痛,道,「我讓母妃操心了。」

  滇寧王妃輕拍了她的手背一記:「說什麼話,要不是我當年糊塗,你哪裡用受這個罪。」

  眼下不是感傷的時候,乘著時辰尚早,妾室們和回事的管事娘子們都還沒來,榮正堂裡還清淨著,滇寧王妃抓緊時間囑咐了兩句。

  「瑜兒,從今日起,你盡量不要再出門了,便出去,一定帶齊了人,也不要跑遠。」

  沐元瑜一聽便明白了,滇寧王妃這是和她想到一處去了,她低聲道:「我懂,不過——不會那麼快的,圓覺寺那邊,還不知將會如何呢。」

  滇寧王埋線雖早,但離發動應該還有一段時日,起碼,得等確定柳夫人肚子裡的確實是個「弟弟」吧。

  滇寧王妃冷冷一笑:「你父王那個人——我是一點也不會相信他了。他同我說過多少笑死人的甜言蜜語,一朝登上王位,再都不記得。這些過去的事我不計較也罷了,但他許諾過以後會待你怎麼樣,若敢食言,」她聲音狠辣下去,「我必要他知道『報應』兩字怎麼個寫法!」

  沐元瑜聽她聲氣不對,忙看了眼許嬤嬤。

  她清楚這個娘親的性情,為人光明坦蕩,然而秉性過剛,便有易折之患。若為著她的緣故而使滇寧王妃做出什麼與滇寧王兩敗俱傷的事,那她還不如順了滇寧王的意走了呢。

  許嬤嬤向她苦笑搖頭:「娘娘想了一夜,還是打算找個時機向王爺挑明,若是——若是娘娘堅持,想來王爺也不至冒險一意孤行。」

  雖然這麼說,但從許嬤嬤飽含憂慮的口氣裡可以聽出來,她並不怎麼看好滇寧王妃的決定。

  這很正常。沐元瑜也不看好。

  道理很簡單,滇寧王足夠狠心,而滇寧王妃不。

  滇寧王妃有她和長姐,就等於有兩個軟肋,滇寧王想拿捏一點也不難。

  而滇寧王妃可以拿什麼威嚇住滇寧王呢?柳夫人?只有孟夫人葛姨娘之流才以為她值錢。

  「母妃,您千萬不要衝動。」沐元瑜勸道,「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是,您和父王談,恐怕談不出什麼結果來,就算父王做出了什麼承諾,您才說了,那都是靠不住的。假使父王口頭上答應了您,之後照舊做出了什麼來,您不依,他拿大姐姐作伐子,您能怎麼樣呢?」

  難道為了小女兒枉顧大女兒一意鬧翻出來嗎?手心手背一般都是肉呀。

  滇寧王妃怔了下,不語。

  許嬤嬤鬆了口氣:「還是哥兒明白,我也勸了不少,只不能像哥兒說得這樣條理清楚,娘娘便聽不進去。」

  滇寧王妃揉揉眉心,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來說去,總是怪我當年瞎了眼,看上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這不過是句氣話,其實沒有什麼用。正面硬槓不是個好主意,但別的法子一時又沒有,幾人一時都沉默了。這時間說多是多,離著柳夫人生產還有大約半年,但說少也少,因為不可能等到那時再做出反應,滇寧王的整張大網都織好了,沐元瑜才動,那哪裡還有機會破局,真要為人魚肉,毫無還手之力了。

  耗的功夫久了些,便有丫頭進來傳話,說妾室們已經等在門外,預備請安了。

  滇寧王妃這當口哪還有耐心搭理這些人,一句「不見「通通打發了去。

  但隨即又有丫頭遞進話來,說有個什麼主簿家的娘子送了兩盆鮮花來,門房上本不要接,這娘子說她家相公原蒙王爺召見過的,還賜了恩惠,她家簡陋,拿不出什麼好東西來,只她有一手侍弄蘭花的好手藝,就大膽送了來,滇寧王妃見不見她都不要緊,把花留下,就是她盡了一點心意了。

  門房上聽說王爺見過那主簿,不敢怠慢,方把話傳進來了。

  滇寧王妃皺著眉,想不出這是個什麼人物,沐元瑜見此提醒了一句:「就是母妃年前去大姐姐家的那一次,那主簿叫張楨,倒是有些根底,是從京裡貶來的進士。」

  不過當時他的家眷沒跟來,如今可能是安定下來了,便把妻子接過來了。江南離此處路途遙遠,算算時間,這娘子應當將將過來,就來登滇寧王府的門了,卻是和張楨一般的敢出頭會做人。

  沐元瑜胡亂想著,忽然心中一動——京裡?

  她本已被四面八方盡皆堵住、往哪去似乎都只有碰壁的思路裂開了一條縫:雲南她不能呆,因為她在這塊地方完全無力反抗滇寧王,別處她不能輕易去,去了可能就回不來,往好的方向想,滇寧王可能派人攔截將她看押住,然後宣佈她「病亡」,往壞的方向想,滇寧王直接讓她這「病亡」變成事實……

  只有一處地方,滇寧王無能也無膽對她下手。

  京城。

  滇寧王絕承擔不起她在京城出事的後果,她是王世子,下一代的滇寧王,如果在京中身亡,天子必將親自過問。

  而滇寧王有什麼理由阻止天子的插手?

  她如果到了京中,滇寧王非但不能再打她的主意,更要盼望著她平安無事最好連個噴嚏都不要打,不會有任何非沐家勢力外的大夫接觸到她才對。

  至於風險,當然有。

  她要在京中暴露了女兒身,那真的只有祈求沐家列祖列宗保佑了。

  但其實不會比留在滇寧王府的更多。

  說到底,她還是不甘心。

  不甘心作為一枚棄子,聽由滇寧王的擺佈或男或女或生或死,她得來這第二條命如果只是為了做個傀儡,那再活這一遭又是何必?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20 AM

第27章

  早上的閒暇實在有限,滇寧王妃要理事,沐元瑜也要讀書,被接連打斷了兩次後,便只得先暫停了說話,各忙各的去。

  沐元瑜人坐在書房內,先生在講課,她難得地走了神,想起自己的心思來。

  堵滯的思路照進一絲亮光後,再往後推想就順利許多,她在晨光中正襟危坐,表情嚴肅地望著眼前翻開的書卷,腦子裡實則已經不知飛去了哪裡。

  柳夫人腹中的孩子確定下來男女大約是何時,滇寧王何時可能動手,柳夫人生產又是何時,需要用到的信使來回費事幾何,千里之外的朝廷又能在多久內予以反應——

  沐元瑜緊張地一樣樣默算時間,眼神愈加凝粹專注,想到如果做成功,能大大地擺滇寧王一道,她心中甚而有點小亢奮。

  講解著經義的褚先生狐疑地一直注視過來,他總覺得今天這個學生不太對勁,但又琢磨不出是哪裡不對,看了快一炷香功夫,終於忍不住,停下來,忽然提了個問題。

  「世子,爾忱不屬,惟胥以沈。作何解?」

  沐元瑜瞬間回了神,平時積攢的好功底派上了用場,她很順利地把這句話解釋了一遍:「面對問題的時候,不能齊心協力,只是自己怨怒,那沒有什麼用處。」

  褚先生又問考據詞章,沐元瑜也答了:「是『商書』中的盤庚這一回,盤庚要遷都,國中世族不服,百姓也有疑慮,盤庚所以訓示臣民。」

  褚先生這才點了點頭:「說得不錯。不過,我還沒有講到商書這一章。」

  沐元瑜:「……」

  太勤快預習得太前面有時候也會出問題。

  有鑒於她金貴的世子身份,褚先生打不得她的手板,但做老師的想對付學生總是有辦法的,褚先生就會這麼冷不丁地給她一下,以此來樹立起自己的師道尊嚴。

  被抓到了就要認,沐元瑜爽快道:「先生,我錯了,我剛才走了神。」

  褚先生問:「世子在想什麼?」

  想給她便宜爹一個好看——這種大實話當然是不好說的,沐元瑜心念一轉,道:「我在想,先生這樣大才,只教我一人讀書很為可惜,若是我堂兄也能來就好了,他定下了以後要考科舉的。」

  她說的堂兄自然是沐元茂。褚先生這個人確實很有才華,那些晦澀難懂的經義經他一講都清楚分明,還會畫一筆好畫,只是才子命格卻奇特,他二十歲上就中了舉人,躊躇滿志進京趕考,不想連考了十二年金榜無名,而在這期間,他為補貼家計在京中坐了幾個館,他教過的學生竟都很有考運,乃至有中一甲進士的。

  這對比實在傷人,又試了一科,過了三十五歲仍是蹉跎,褚先生自謂自己今生大概就是與金榜無緣了,死了心往戶部去選官候缺,但他沒背景不通門路文憑又不夠硬,候了兩年才候到了個缺,卻是一竿子讓支到了雲南來。

  褚先生傻了眼,朝廷命書不是兒戲,給了缺又不能不來,硬著頭皮跋涉到了雲南,這地方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他一個外官什麼油水也刮不到,拿著一點俸祿挨了兩年,聽到滇寧王府在招先生給小世子啟蒙,他牙一咬,索性假托抱病把那芝麻官給辭了,進了府重新給人當先生來。

  他自己舉業不成,教人卻很有一手,滇寧王試過了他的課都很滿意,他就此在王府裡安頓下來。

  沐元瑜是想著,她過一陣要是順利跑路了,褚先生就該失業了——她那個沒影的弟弟還在肚子裡,好幾年都肯定用不著先生,再說以滇寧王的小心眼,很難說會不會遷怒到褚先生,以為先生沒把她教得忠孝節義,所以多半褚先生是留不下來了。

  正好沐元茂要進學,奉國將軍府只是找不著好先生才把沐元茂送到了義學裡,並非是缺請先生的這點銀子,若是褚先生能過去,倒是兩得其便了。

  希望到那一天時,褚先生能想起她的這句話罷。

  褚先生哪裡知道學生竟是在給他打算後路,只看出她沒說實話,不便繼續追問,順著說了一句:「世子的堂兄甚有志氣。」

  就重新講起課來。

  沐元瑜讓抓包了一回,不好意思再走神,努力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頭趕出腦外,認真聽講起來。

  老實挨到中午,她方跳起來,收拾了書本往榮正堂跑去。

  **

  路上,沐元瑜的腦子也沒閒著,一路疾走一路把自己的想法又完善了一下,等到進了榮正堂,屏退下人,呈與滇寧王妃面前的時候,已經是個可以實施的一攬子方案了。

  她的目標很明確:往京城去,先避個幾年。

  這個目標實現起來其實並不困難,作為異姓藩王的世子,她天生的苗苗就不怎麼正,滇寧王雖然名義上沒有掌兵權,戰時才臨時接詔令受委任,但沐氏盤踞南疆多年,此地數得著的兵將幾乎都是跟隨歷代滇寧王出征有功、受賞而升的,這股勢力一時也許不顯眼,但一代代累積下來——要說天子對此一點想法也沒有,沐元瑜絕不相信。

  這不是說天子就想要做些什麼,南疆總是需要人鎮守,沐氏幾代以來都做得不錯,也從未有任何反跡,一切平順的情況下,只要當政者不腦殘,就不會貿然出手改變現狀,把各方本來好好處在一個平衡點上的南疆搗成一個爛潭。

  但,作為摻在一水朱家王爺們中的一個姓沐的,又實在是很顯眼,讓人有一種奇妙的惦記。

  如果沐元瑜主動提出久居邊疆,甚慕中原文德,想乘著未接任王位時進京習學幾年,想來天子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能看看下一任滇寧王的脾氣秉性,順帶著給她洗洗腦,多灌輸灌輸忠君愛國的道義,何樂不為?

  沐元瑜以為這裡面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作為未成年的繼承人,她不能自己向皇帝申請這個進京習學資格,必須得借滇寧王的名義。

  仿滇寧王的字不甚難,她初學習字時用的就是滇寧王寫的字帖,一模一樣不可能,仿個七八成沒有難度。

  但除此外,她還需要一份向朝廷正式行文的奏章,蓋了王印的那種。

  這就有點超過她的能力範疇了。

  沐元瑜打算向滇寧王妃求助,如果滇寧王妃也沒辦法,她再試試自己去偷。

  「……母妃,您覺得怎麼樣?」

  滇寧王妃有些怔愣。

  許嬤嬤則直接是目瞪口呆。

  她一貫知道她們家哥兒聰慧,遇事不但有想法,也有實際施行的辦法——但她沒想到,她這麼敢想,也這麼敢幹!

  這是直接把滇寧王蒙在鼓裡開涮!

  許嬤嬤在滇寧王妃身邊伺候多年,已然不算沒有見識的了,但聽沐元瑜這番話說出,仍是覺得心驚肉跳。

  這撥弄的不只是父權,甚至還有皇權——要命的是,這樣一般人絕不敢想的膽大妄為,聽上去居然很有成功的可能。

  皇帝對這個請求沒什麼拒絕的理由,而只要皇帝同意,滇寧王哪怕晴天挨了霹靂氣炸了肺,他也得捏著鼻子認了。

  不然怎麼說?這是犬子的私人作為,滇寧王本人並不想送子入京?

  那皇帝就算本來沒多想,也不得不多想了。

  而這一步成功,其後滇寧王在路上對沐元瑜下手的可能性也不大,一則沐元瑜活蹦亂跳地養了這麼大,早不出事晚不出事,說要進京人就沒了,而與此同時他的寵妾卻又有孕在身——推算時間,也許已經生下來了,兩相對照這情形多少引人疑竇;二則滇寧王也不得不考慮到滇寧王妃,他抹煞掉沐元瑜的身份滇寧王妃看在沐芷媛的份上或許忍耐,但他假如抹煞掉沐元瑜的性命,那一個母親發起瘋來,會做出什麼就不好說了。

  滇寧王應該不會想挑戰。

  當然,只是應該而已,不是絕對,風險仍然存在。

  許嬤嬤甚為糾結,她一方面覺得這個破局的路數因為可實行性很大而具有誘惑力,另一方面又覺得實在太大膽,而且前路未知。

  滇寧王妃就乾脆許多,第一反應直接說了個「不行」。

  「瑜兒,我現在恨不得你一步不離我左右,你竟要跑到京城去,那遠隔千里萬里,倘或出了什麼事,娘幫都幫不到你,那怎麼得了?」

  沐元瑜承認:「是有風險。但母妃,我如今的處境,已經找不出一條沒有風險的路了。」

  退一萬步,她嚥了這口氣,隱遁遠離,就絕對安全了嗎?一輩子那麼長,萬一她在他鄉遇到哪個曾見過世子時期的她被認出來,她要怎麼解釋?她可以說只是長得像,她不知道什麼滇寧王世子,但別人信不信呢?

  這就是風險。

  既然往哪走都有荊棘,不如向上,迎難拼一把。

  滇寧王妃沉默了,沐元瑜說的這些她沒想到嗎?不,她早都非常明白。

  所以她才坐困愁城,不知該如何應對。因為她總想給女兒找出一條安全無虞的道路,但是,找不到。

  滇寧王妃又一次品嚐到了當年的草率行為帶來的錐心之痛。這一刻,她實在希望滇寧王就死在那場遇刺中,她傷心一時,好過現今把女兒推進如此複雜棘手的局面。

  「你——讓我想一想。」

  良久後,滇寧王妃說道。

  「母妃,如果您覺得這個法子本身沒有什麼不妥,那必須盡快了,京城雲南兩地往返耗時不短,我們的信使可以日夜兼程,朝廷的反饋走的是驛站,這不是軍情急件,按部就班的話未必會給到那麼快,父王何時發動,我們暫時不知,但應該不會拖到柳夫人生產之後。」

  因為滇寧王並不只柳夫人這一張牌,他既然能令柳夫人有孕,那後院那些女人就都有可能,非得呆板到下一個兒子出來了,沐元瑜才沒了,以滇寧王的多疑性情,多半不會讓自己留下這個巧合。

  而要再拖幾年,讓這個時間差長一些,不那麼湊巧可能性也很低,滇寧王這塊心病橫亙多年,從柳夫人一有孕他就防備起滇寧王妃便可看出,他有多麼迫不及待解決掉這個問題,況且孩子越大越難控制,再過兩年,沐元瑜就該試著接觸沐氏一脈的部將了,這是歷代世子的必經之路,滇寧王沒有理由隔絕,越拖解決的難度會越大。

  「我弄到父王的奏本需要時間,而萬一朝廷不允我進京,我們要另設他法,這裡也得留出時間——」

  說到底,最大的問題就是搶時間,向天子上書的時間越快越好。

  滇寧王妃隨口道:「奏本的事你不用管,我這裡有。」

  滿腦子緊迫感的沐元瑜:「……啊?」

  滇寧王妃摸摸她的頭,道:「你父王信不過我,其實打從他納了那些賤人開始,我就早信不過他了。蓋好王印的奏本我這裡有幾本,我沒想好要派什麼用場,不過覺得該預先做些準備,以前就使人弄來了。」

  沐元瑜心悅誠服地向滇寧王妃灌了碗迷湯:「母妃英明。」

  要麼說薑還是老的辣呢,一下就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不過英明的滇寧王妃面對女兒將要離巢這件事就沒那麼容易決斷了,她反覆考量再三,最終去找了滇寧王。

  她其實難以說清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思,可能是自己無法決定,下意識想尋求外力推一把,看看到底向前還是向後罷。

  她藉著張楨妻子上門的事先扯了兩句,她沒見張妻,但收下了她的花,也留她進門喝了杯茶,問滇寧王如此處置可有怠慢。

  滇寧王表示那不是什麼要緊人物,無妨。

  滇寧王妃接著便閒扯般提起來:「我聽瑜兒說,柳氏在圓覺寺靜養得不錯,身子已經好起來了,那是不是該把她接回來了?畢竟還是府裡的條件好些,柳氏想什麼吃的用的都就便。」

  滇寧王「唔」了一聲,搖了頭:「 先還是不必,柳氏一貫身子骨就不強健,她那個模樣,你也見著了,風吹吹就倒,倘若回來了,那個毛病又犯起來,白折騰一遍,過一陣再看罷。」

  滇寧王妃心下冰冷。

  **

  三日後。

  一名信使自雲南秘密出發,馬不停蹄地趕往京城。

  大半個月後,一封奏本擺在了皇帝的案頭。

  皇帝興味地把這封奏本來回看了兩遍,沉思了一下。

  「汪懷忠,把褚有生的密揭拿來。」

  立在一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汪懷忠忙應了聲,腳步輕捷地去牆邊的紫檀木雕山水樓台頂櫃裡取出一個木匣子來。

  從他熟練而毫不猶豫的動作看,這個木匣子應該很常被使用。

  匣子打開,裡面擺放著一疊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密揭。皇帝伸手拿起最上面一張打開。

  與其所使用的樸實無華的紙張一樣,這封密揭的內容也很簡潔。

  ——臣秉奏:柳孕,避居於外,邊王格局恐有變。

  這封密揭到達皇帝手裡的時間僅比「滇寧王」的奏本早七八天。

  皇帝的目光注視回奏本上,奏本邊側已經附上了內閣的票擬意見。

  「先生們都同意?」

  這先生說的是內閣的大學士們。

  汪懷忠微笑回道:「是的。」

  「倒是難得。」皇帝評說了一句,又問,「汪懷忠,你說,沐氏的格局要變,會是怎麼個變法?」

  汪懷忠躬了躬身:「世子將要長成,王爺撿在這個時候送子入京,依老奴想,似乎正好隔絕了世子與邊將接觸的機會。據說那位有孕的柳夫人極為受寵——這裡面有些事,也許是老奴想多了,也許確實,不那麼好說。」

  「與邊將疏離分析的下一任沐氏王……」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把手裡的密揭丟回去,親自執起硃筆來,往奏章上批了「照準」兩個字。

  而後擱筆,往後伸了個舒適的懶腰,吩咐道:「用印。」

  「是。」

  汪懷忠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寶印,端正地蓋了下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21 AM

第28章

  時間按部就班一日日過,從明面上看,滇寧王府一如往常運轉,孟夫人葛姨娘等也不聒噪了,柳夫人有孕固然值得人咬碎銀牙,但從另一面想,她雖然復寵,可是同時無法承寵了呀。

  她拖著個雙身子,撒嬌做癡纏得滇寧王一時就罷了,難道還能霸住他整整十個月?

  何況柳夫人還把自己折騰到圓覺寺去了,這樣一來,滇寧王在府裡可就是夜夜孤枕,這其中所蘊含的機會,足以使後院發狂。

  對此滇寧王起初還不覺得什麼,他本也有廣播雨露多求子之意,對孟夫人葛姨娘等打發過來的鮮嫩丫頭俱都笑納了,不想好景不長,如此不上一個月,便添了腰腿酸軟、晨起發昏之症。

  滇寧王大驚,忙召了醫官來看。

  這醫官這些年一直在暗地裡治療滇寧王的隱疾,對滇寧王的身體非常清楚,挎著藥箱進來,不用把脈,單一看滇寧王的臉色就也大驚:「王爺,下官多次叮囑,王爺如今貴體雖愈,但以王爺的年紀,當緩緩圖之,如何——如何這麼快就顯了氣血虧損之相?」

  滇寧王自己心裡隱隱有數,猜想得到證實,臉色難看地道:「先生的醫囑,我當然不敢輕忽,委實並沒有怎麼樣。先生替我把把脈,可是因天氣熱了,時令所感?」

  醫官心裡嘀咕,醫學上雖確有「苦夏」這個說法,但可從沒見誰苦出個腎虧來的,滇寧王這個虛浮無華的臉色太明顯了,根本不容錯辨。

  但這個話不好直通通地說出來,醫官還是請滇寧王伸出手腕,兩邊都細細把過,方確定地點了點頭:「王爺,您確實是因房事過頻之故,所幸問題不算嚴重,我開一副補氣養虛的方子,請王爺按方服用,服過七日後,症狀應當會有所好轉。用藥的這段時日,請您務必要戒除女色。」

  滇寧王忙問:「那日後呢?」

  醫官含蓄地說道:「日後應當無妨。只是,還是請王爺節制一些,保重貴體,以養身為要。」

  滇寧王方鬆一口氣,但同時又很鬱悶。

  憑心而論,他覺得自己很節制了,那些丫頭他也不是天天要的,幾日才一次,好些變著法在路邊偶遇他的他都沒有搭理,頂多吧,是每回的次數多了一點點——柳夫人在日,不是那等拉得下臉皮在床笫間勾纏的人,往往一次便罷;這些丫頭不一樣,變著法地邀寵,他憋了多年的人,多少有些把持不住,但真的也不過分,誰知就這樣了。

  滇寧王不死心地問:「想本王年輕時,比如今狂蕩數倍,並無一絲不適,為何現在就這樣經不起了?」

  醫官無奈笑道:「王爺,您也說了是您年輕時——」

  那怎麼能一樣啊。

  不過他也理解,滇寧王壯年受傷,是忽然一下虛掉的,不是如尋常男人般過中年後慢慢力不從心,因此能適應自身的變化;滇寧王沒經歷過這個過程,他如今好了,回憶對比起來仍是自己壯年的時候,那當然不好比了。

  醫官又安慰道,「王爺,其實一般人過天命後,都差不多已經力絀起來,和您如今是差不多的,您不必多慮,只要好生頤養就是。」

  滇寧王只能應了。他的隱疾是在這醫官手裡調養好轉的,因此對他很為信任,再鬱悶,不敢不遵這個醫囑。

  但後院的女人們不配合。

  一波一波地仍舊往上撲。

  滇寧王被纏到煩不勝煩,去找了滇寧王妃,讓她管管侍妾們。

  滇寧王妃不陰不陽地回他:「我見王爺樂在其中,怎麼好攪了王爺的興致。」

  滇寧王頭疼地道:「你胡說些什麼。總之,別讓她們瞎鬧了。」

  滇寧王妃看他這番作態,大約猜到他是怎麼了,心裡接連冷笑,但怕流露出不對讓滇寧王發覺自己這邊的佈置,便忍著還是應了。

  回頭把孟夫人等叫了來,意思意思地訓了幾句,孟夫人以為滇寧王妃是要自己給滇寧王獻美,妾室們太積極擋了她的路,她不敢跟滇寧王妃打對台,低眉順眼地領了訓。但回去老實幾日之後,發現滇寧王妃根本沒這個意思,縮了的頭立時又忍不住伸出來。

  不趁著柳夫人不在府裡的這段時日佔個先,等柳夫人回來生了子,王府多年不聞新生兒響亮的啼笑,可以想見馬上又會把王爺的心霸得滿滿的,那別人還有什麼戲唱?

  滇寧王煩得又找過來,但這回滇寧王妃可有話說了:「我該說的都說過了,王爺還要我怎麼樣?納也是王爺要納的,如今沒個緣由,總不成直接把人都關起來罷。王爺貴體有恙,明說就是了,她們自然知道該體貼王爺了。」

  滇寧王就是不願明說,所以才來找著滇寧王妃出面約束,他好容易雄風重振——嗯,就算振得比較一般吧,那也是振了,如何肯拉下面子承認自己又有問題了?

  既不肯承認,又沒有柳夫人這個「真愛」在府裡做擋箭牌,結果就把自己架火上了。

  滇寧王妃出工不出力,滇寧王也沒法子,鬧到沒奈何,不得不尋理由親自發作了兩個,身邊方清靜了些。

  一片鬧騰裡,總算也有好消息,柳夫人那邊坐胎滿了六個月,專在那邊侍候的大夫給了准話:應當是位小公子了。

  滇寧王這番高興自不必說,回來告訴了滇寧王妃,同時也當面正式地把會將這個孩子抱來榮正堂撫養的意思說了。

  誰稀罕那個小崽子!

  滇寧王妃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表情,心裡怒罵,但這給她提了個醒,她如母狼看顧幼崽般把沐元瑜看得又緊了些,輕易哪裡都不叫她去。

  如同滇寧王妃能注意到滇寧王的細微不對一樣,其實以滇寧王的敏銳多疑,本該也能注意到滇寧王妃的,滇寧王妃行事再謹慎,但這世上的事,走過就必留下痕跡,或感覺或實據,總不能抹到一絲不剩。

  但滇寧王這陣實在太忙了,自身許多要事瑣事纏身,第一件最要緊的他盼了多年的真兒子眼看將要成真,不免常常往那邊跑;第二件則是他因為這個好消息而心情甚佳,在府裡時也滿面春風,後院的侍妾們見此,便又按捺不住各出其寶起來。

  滇寧王這時倒也又調養了過來,但他有了先那番經歷,人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得而復失,先前那出實在給他留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導致他便是好了,也束手束腳起來,腦子裡始終有一根弦繃著,不敢盡興,只怕過量。

  這種房事索然無味,滇寧王不得不又召醫官徵詢,事關男人絕大顏面,這問題自然要耗去他一部分心神。

  第三就是沐元瑜了,對這個女兒,他並非沒有愧疚,但那些愧疚與他的權勢穩固比,份量就很有不足了。其實他最初排斥滇寧王妃的勢力時,更多的是弄權本能,習慣把事做在了頭裡,並沒有想定了要將沐元瑜如何——這是最得他心的女兒,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她能好好作為一個女孩兒長大,他一定會給她不下於長女的榮耀,好好挑一個夫婿,十里紅妝將她發嫁出去。

  但隨著柳夫人懷胎日久,又確定出來是個男胎,他心裡的天平不可阻擋地傾倒,照當年的約定「認」沐元瑜回來,等於在府裡放上一個明晃晃的把柄,他當年以為他有能力掌控住這個局面,但多年後的今天,這個局面成真擺在他面前的時候,其中蘊含的風險將化為實質,他開始懷疑起來,他真的可以堵得住所有人的嘴嗎?

  他老了。

  沒有那樣旺盛的精力,與強橫得一切盡在掌握的壯年心態了。

  他開始有懼怕。

  讓這個被錯誤安排人生軌跡的孩子遠遁他鄉其實是更好的安排不是嗎?

  這個想法在柳夫人的男胎確認以後決斷下來。

  滇寧王著手佈置後局。

  再有第四,是一些日常要處置的公務,與前三件比,這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了,如今邊關承平,沒有戰事,民政有布政使司及轄下各級府州縣衙門照管,他很可以偷一偷閒。

  從京裡來的詔書經驛站一層層流轉,最終發到滇寧王府的時候,滇寧王很訝異。

  因為想不出朝廷非戰時找他有什麼事。

  詔書是由內閣代擬的,通篇溢美之詞。

  但滇寧王打開一看,只覺頭目森森,幾欲暈厥。

  詔書裡先誇他忠君愛國深明大義,後誇沐元瑜孺子好學,最終濃結為一句話:朝廷同意了他送子進京習學的請求,感於沐氏忠心,天子也給了特惠條件,沐元瑜進京以後,將直接與諸皇子一同上課,接受最飽學翰林們最高等級的教育。

  滇寧王的眼睛死死盯在那一句「依卿所奏」上,幾乎看不懂這是四個什麼字。

  依、卿——?

  「卿」是誰?

  他什麼時候奏的?

  夢裡?

  他為什麼一點點都不知道?!

  滇寧王喉嚨猩甜,是真忍下了吐血的衝動,才把那驛傳的小吏打發走了,而後邁開大步,以萬鈞之勢衝向榮正堂。

  **

  沐元瑜這個時辰在上課,本不知道她一直盼望的消息來了。

  但滇寧王與滇寧王妃在榮正堂裡大吵,下人們盡皆被趕了出去,隔著院門都能隱隱聽見滇寧王壓抑著狂怒的聲音,這番動靜很顯然不同尋常,許嬤嬤知道內情,猜著是事發了,跌跌撞撞地跑來找了沐元瑜。

  「哥兒,娘娘叫我不要來找哥兒,但娘娘的性子哥兒知道,」許嬤嬤眼淚都急出來了,喘著粗氣道,「娘娘是必定不會退讓的,都在氣頭上,我怕有個不好——」

  被叫出來的沐元瑜一點頭:「我知道。我現在就去,嬤嬤,你進去替我跟先生說一聲。」

  她說罷邁步便跑,以最快的速度飛一般往榮正堂趕。

  她趕得巧,跨過台階揮開簾子衝進室內時,正見著滇寧王面目猙獰,揚起手來。

  沐元瑜悶聲不吭,藉著未停的步勢一路衝過去,用力推了滇寧王一把,把滇寧王妃擋在身後。

  滇寧王沒有防備,讓這一推踉蹌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目光射向沐元瑜:「你——你這逆子!」

  已經撕破臉,沐元瑜也不懼了,淡淡道:「父王說錯了,您的兒子在圓覺寺呢。」

  滇寧王一口氣湧上頭頂,沐元瑜一向不算順從,但她很有分寸,滇寧王以往覺得她的一點小個性很有趣,但用在此時,他才發現能把他氣死!

  他真是、真是太放縱這個孩子了!

  「好,好,你都知道了,」滇寧王語無倫次,他自己都有點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所以你就能忤逆父親了是吧,你這不孝子,你眼中還有誰?!」

  「我眼中有父王,心中也有。」

  說真的,真面臨到這個局面,沐元瑜發現並不如她想像的那樣暢快,至親的人扯下溫情互相傷害,不論輸贏,又怎麼會有人覺得愉快呢?

  「但是父王眼中沒有我了。」她忍著喉頭的哽意說出了下一句。

  這一句把滇寧王燒到頭頂的怒氣澆熄了,他深吸了口氣,忍耐著道:「瑜兒,你先出去,我知道你受你母妃蠱惑——」

  「母妃沒有蠱惑我什麼。」沐元瑜打斷了他,「進京的主意是我出的,父王的奏疏也是我寫的,您有什麼怒氣,衝我來罷。」

  滇寧王:「……」

  他失了語,腦中都彷彿空白了一下。

  沐元瑜立在對面,張開一手護住滇寧王妃,她脖頸高揚,眼眶發紅,但眼神明亮銳利。

  不知是錯覺,還是這段時間他時刻掛念柳夫人那邊而忽視了這邊,滇寧王忽然發現沐元瑜好似長高了些,使得他對眼皮底下的這個孩子竟有了些陌生感。

  沐元瑜且補充了一句:「父王要打要罵,我都受著,但事到如今,父王總該留下我一條性命了。」

  滇寧王繼續:「……」

  這事要是滇寧王妃安排的還罷,但出於沐元瑜的手筆,他的不可置信實非任何言語所能描敘,他從未以為後院婦孺能翻出什麼浪花,結果一朝不留神,著火到了完全無法收拾的地步,他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事,褪去那一層假象,扭曲重組成完全超乎他想像的東西,劈頭蓋臉教了他一回做人。

  以至於他第一個想起的問題只能是:「瑜兒,你在想什麼?你以為我要殺你?」

  「虎毒尚不食子,」他問道,「你把你的父親當成了什麼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21 AM

第29章

  「敢問父王。」面對這誅心之問,沐元瑜顏色不變,不答反問,「孩兒不往遠處扯,就在一年之前,父王是打算如何安排我的?」

  如何安排?那時柳夫人尚未有孕,一切風平浪靜,自然是照著早年間與滇寧王妃的約定了。

  然而如今——

  滇寧王懂了,這就是沐元瑜的回答。

  但沐元瑜似乎生怕他不懂,接著把內裡的含義掰開了細講:「父王何以改變主意了呢?是我做錯什麼事了?還是情勢變化出什麼危急之處?」

  「都沒有。」她冷靜地自問自答,「只不過是因為父王的心偏了。」

  滇寧王惱怒地辯解:「那是當年我考慮不周全,雲南地界上見過你的人那麼多,我如何能控制住所有人?假使有人找了證據出來,你這條小命才真是保不住了!」

  「所以父王想要驅離我。」

  「什麼話!我當然會安置好你,保你一生無憂——」

  他說不下去,人各有立場,他當然覺得自己有無數不得已的理由,也覺得自己盡了心力在安排沐元瑜的後路,但沐元瑜覺出不對沒有向他當面質問,而是直接繞過他向朝廷上了書,膽大包天的同時,也是表明了絲毫不再信任他的態度。

  他再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難道現在還能把沐元瑜無聲無息地送走嗎?

  根本不可能。

  她於無聲處轟了他一記驚雷,一出手就通了天,鬧出了最大的動靜,如今這事態,他才是真的控制不住了!

  他想想又氣得頭腦發昏,戟指向她:「你、你真是好大的膽子!什麼都敢幹,不知天高地厚!」

  「父王錯了,孩兒其實膽小。」沐元瑜回道,「孩兒怕不久之後,父王會忽然發現自己的考慮仍舊不夠周全,我從雲南消失就可以讓父王沒有後顧之憂了嗎?人有腳,會走,我能走,別人也能。除非我從這世上徹底消失,化煙,化灰,否則——」

  「瑜兒!」一直被阻攔住的滇寧王妃聽不得這種摧她心肝的話語,再忍耐不住,喝道,「不許胡說了,你會長命百歲地活著,有娘在,誰都不能傷著你。」

  她說著轉向滇寧王,聲音淒厲地道:「你想要我的女兒隱姓埋名流亡在外,與我一生不能相見,柳氏的兒子承襲王位坐享榮華富貴?沐顯道,我告訴你,你別做夢,絕不可能!」

  滇寧王怒道:「我都說了,柳氏那個孩子抱來與你養,哪怕從此不讓柳氏見他都是可以的,你們一個兩個,都將我當做了寇仇,難道我沒有為你們打算嗎?!」

  「我自有孩兒,誰稀罕那個賤——」

  「母妃!」

  沐元瑜提高聲音打斷了她,滇寧王妃接下來這個詞肯定不好聽,她要走了,但滇寧王妃還需在府裡度日,柳夫人那個孩子,從利益的角度講,最好也必須是抱給滇寧王妃來養,那就不能由著性子鬧成了死局,滇寧王日思夜想盼來的真寶貝蛋,會喜歡他在滇寧王妃的眼裡是個「賤種」嗎?

  「父王,我以為您應當知道,我才是母妃的心肝,」沐元瑜把聲音又降回來,她不想刺激著滇寧王,那封詔書已經足夠把他刺激發狂了,「您奪走了她的心肝,說是為了她好?」

  滇寧王被問得失語了片刻:「——這些話你之前何不與我說?!」

  他看出來了,這個女兒固然膽大,但未必妄為,她對自己做的事情非常有數,一個只圖痛快不顧後果的人,是不會有這樣理智的態度。

  他到現在,也才是真的相信了上奏疏的主意確實是沐元瑜出的了。

  「我說了有用嗎?父為子綱,父王會聽我的嗎?若是不聽,我又能怎樣?」

  「……」滇寧王被這無賴話簡直氣笑了,「你還能怎樣!你可有的是辦法,現在是我拿你不能怎樣了才是,你還有臉說父為子綱這四個字——哼,你都能替你老子向朝廷上書了,我竟不知誰是誰的綱了!」

  砰一聲,沐元瑜乾脆利落地下跪,膝蓋在地磚上發出一聲悶響:「孩兒錯了,請父王恕罪。」

  滇寧王妃為那動靜心一抽,忙俯身拉她:「使這麼大勁幹嘛,快起來我看看。」

  滇寧王臉登時又拉下來,一揮袖把手背到背後:「慈母多敗兒!」

  跪一跪他這個做老子的都要擔心她跪疼了膝蓋,往日說這婆娘慣孩子,她還從來不承認!

  滇寧王妃這回當然還是不承認,張嘴就回:「王爺有兒子了,我瑜兒就成根草了,我多心疼心疼怎麼了。」

  沐元瑜倒還是老實地跪著,她是沒必要向滇寧王低頭了,但總得替滇寧王妃考慮。

  「如母妃所言,父王有了弟弟,還有沒有我這個女兒就不再重要了,可母妃不這樣想,孩兒自己,也不甘心就此認命。」她伏在地上,「螻蟻尚且貪生,父王,我想活下去。」

  「父王問我為什麼先前不說,我那時來說,與父王沒有一絲份量,我不想只能眼淚漣漣地來哀求父王,不要這樣對我——也不想等到無力設法時,再來質問父王,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長大了,我該自己解決這個問題。」

  滇寧王望著她烏鴉的頭頂髮髻,聽得又痛恨,又抑制不住地自心底泛出一絲激賞——沐元瑜的所做所想,都絕不符合一個普通閨閣千金該有的德行,但她本來也不是當千金養大的,她是作為滇寧王府的繼承人。

  以一個繼承人的標準來說,她能想,敢做,沉得住氣,不感情用事,同時還敢擔責任,稚嫩的肩膀還沒長成,已經能將母親護在身後,而不是躲在母親背後,由著母親衝鋒陷陣。

  ——滇寧王妃那麼能慣孩子,到底是怎麼反而把她慣成這樣的。

  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滇寧王到此時,其實已經冷靜了不少。當此關頭,沐元瑜都能始終保持住理智,他作為一個掌權多年的上位者,更不可能長久地放任自己陷在無意義的憤怒中。

  這一來一去間,沐元瑜已經算是把事情交待得清楚明白,滇寧王問她:「你的解決就是進京?那你有想過如何收場嗎?」

  「沒有。」

  滇寧王瞪眼:「你——」

  「計劃不如變化,我所知道的一些京中情形都不過道聽途說,做不得準,如今就說將如何如何做,恐怕這制定出來的計劃多半是廢的,不如不帶任何立場,由我親眼所見之後,再行應變。」

  這其實也是一種計劃,並非愣頭青的顧前不顧後。滇寧王又問:「如果你在京中暴露——?」

  「我會小心,非常小心。」沐元瑜抬起頭來,「請父王不必為此多慮,孩兒為求生入京,又怎會在京中大意,自尋死路?」

  話說到這個地步,滇寧王實在再沒什麼好說的了,粗聲道:「好,你確實大了,自己有本事把主意都拿了,我管不動你,再教訓你也晚了。皇命已下,不可違背,你要去便去,在京裡呆兩年做個樣子就回來!」

  「那就要看父王了。」

  沐元瑜靈機一動,她本沒打算說這句話,今天能不挨揍就算她運氣爆棚了,但沒想到滇寧王的接受度要比她想像的好的多得多,她靈敏地從中看到了得寸進尺的餘地。

  乍著膽子道,「我比父王,自然有一百個不足,只有本事闖禍,沒有能耐收拾。求父王替我安排個周全之策,父王什麼時候安排好,我就什麼時候回來。」

  滇寧王愣一愣:「——你還威脅上老子了!」

  氣得要抬腳踹她,沐元瑜挺著沒躲,倒是他自己想起來,這是個女兒,外表看著再健朗,內裡其實柔軟,和可以胡打海摔的兒子不一樣。

  恨恨地收了腳在地上一跺:「你還有什麼廢話要說,都說出來,把老子氣死算完了!」

  「孩兒不敢,再沒有了。」

  滇寧王拂袖而去。

  **

  沐元瑜與滇寧王妃都以為滇寧王被氣走,去醞釀什麼大招去了,很是警惕戰兢了幾日,不想滇寧王並沒來搭理她們,倒是忙著開始在家兵中抽調精銳來,又把沐元瑜的那隊夷人私兵抓去練了練,再找了張楨來,讓他給沐元瑜講課,這講的不是四書也不是五經,而是京中的一些情況介紹,不拘什麼,公侯伯爵,文武群臣,販夫走卒,只要是跟京中有關的就行。

  滇寧王當然也找得著自己的人來講這些,但張楨在京時為監察御史,清流文官,他看事情的角度與高度又不一樣,如今臨時抱佛腳,抓緊時間多給沐元瑜塞一些總是不壞。

  這作為就很明顯了,就是在給沐元瑜進京鋪路做準備,沐元瑜很為納罕地與滇寧王妃嘀咕了一回:「父王打我一頓還罷了,他這麼快就好像消了氣,我心裡毛毛的。」

  滇寧王妃也很忙,忙著替沐元瑜算賬,想著她該帶哪些東西走,傢俱器皿,衣裳飾物,下人銀錢等等,百忙中抽出空戳了下她的額頭:「什麼話,你還皮癢了不成?理他想什麼呢,好好做你自己的事去。」

  沐元瑜伸頭就勢看了看滇寧王妃面前開列的長長的單子,發呆了一下,道:「母妃,你把這頂箱立櫃列上做什麼?我難道還要扛個衣櫥進京?」

  滇寧王妃理所當然道:「京裡那老宅子幾輩子沒人住過了,裡面的東西還不知什麼模樣,當然得帶上了,家裡的東西,你用著也習慣些。」

  「一個放衣裳的櫥子有什麼習慣不習慣的。」沐元瑜哭笑不得,「母妃,我不要這個,照這樣帶法,不知得多少輛車才能裝得下了。」

  「這不要你操心,又不是沒有車。」滇寧王妃說得一句,很快又埋下頭去算賬去了,不時還讓丫頭往單子上添一筆。

  沐元瑜無奈,只好溜躂出去。

  不過她倒想起一事,便去找著滇寧王道:「父王,柳夫人的身子不知現在如何了?若是大安了,還是接回府裡來養著更好些。」

  滇寧王「唔」了一聲,不置可否地道:「我知道了。」

  感覺滇寧王似乎不是很想看見她,沐元瑜說了兩句話,識趣地又溜躂走了。

  她不知道滇寧王注視著她的背影,露出了十分複雜的表情。

  他等這個台階其實已經等了好幾日了。滇寧王妃不知道是沒想起來,還是想起來了不願意給,總之提也沒提過一句。

  還是沐元瑜跑來說了。

  要說他現在是什麼心思,其實不難理解。

  驚覺孩子大了的同時,更會驚覺自己老了。

  他已過天命,而他的兒子還在娘胎裡。

  如此懸殊的父子年齡差距之下,他能看顧幼兒多久?他來不來得及如養育沐元瑜一般,把他養成一個合格的沐氏繼承人?

  人到這個歲數上,無法不服老。先前幸侍妾受挫的糟糕體驗加重了這種感覺。

  如果他的時間不夠,那麼有沐元瑜這樣一個姐姐在,是不是可以放心一些。

  不錯,沐元瑜的存在仍然是風險,但在她顯示了自己成事的能力之後,不再單純只是風險。

  她自身的價值可以抵消掉一部分。

  保住她,或許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22 AM

第30章

  整座王府都因為預備沐元瑜進京的行裝而忙碌轉動起來,對於孟夫人等來說,這件事的發生則是突兀到毫無預兆,讓人登時把好奇心都漲到了最頂端。

  好好的,怎麼就想起來要進京了呢?

  滇寧王妃的回答簡單而粗暴:「王爺早就有這個打算了,不過朝廷允許的詔令沒下來之前,沒有張揚而已,如果不成,不過白說一場。行了,我這裡忙得很,這個月你們的請安都免了,沒事不用過來。」

  孟夫人還待說什麼,正好沐元瑜也過來請安,聽到兩句,笑道:「夫人,我的東西收拾好了就進京了,夫人可有什麼話或是物事要我捎帶給三姐姐?若有的話,該也可以整理起來了。」

  孟夫人共生有兩個女兒,三姑娘是遠嫁進了京城文國公府裡。

  孟夫人被一語提醒,「哎呦」了一聲,忙道:「有有有,還是世子顧念手足,我這就回去收拾,盡快送回來,勞世子替我捎上京去。」

  她說著就坐不住了,忙忙起身告退走了。

  葛姨娘的女兒六姑娘也是嫁在了京中,聞言也坐不住了,跟著急忙走了。

  滇寧王妃表情甚是無語地向沐元瑜道:「你看看這些人,滿心鑽營,居然這種事還要你提醒才想得起來。瑜兒,你就是心太善了,由著她們去胡想耽擱也罷了,到時候有她們後悔的。」

  沐元瑜笑道:「我是為了母妃,她們有自己的事做,就不瞎打聽煩擾母妃了。再者,就算我不說,她們至多兩日也該想起來了。」

  滇寧王妃為她的貼心翹了翹嘴角,想起來叫過丁香來:「你去和孟氏葛氏說清楚,替她們捎封信並些小物件還罷了,別什麼笨重的蠢物都帶著,瑜兒上京是公幹,不是專替她們捎東西的。」

  丁香蹲膝應一聲去了。

  沐元瑜瞄了一眼旁邊桌案上的單子,忍不住摸摸鼻子,道:「母妃,那您還讓我帶那麼多東西。」

  滇寧王妃道:「那怎麼一樣,那些都是你在京裡過日子需用到的。」她還很為不足地歎了口氣,「唉,只是我問了人,有些實在不便攜帶的只有算了,你委屈些,娘多給你備些銀錢,你缺什麼,到了京裡自己添置罷。」

  滇寧王妃開的那份單子,只差把恆星院的磚瓦拆下來打包帶走了,哪還可能缺什麼。

  沐元瑜招架不住,也不忍拂滇寧王妃的心意,便要出去,滇寧王妃卻叫住她:「瑜兒,你明日有事沒有?」

  沐元瑜想了想,搖頭:「沒什麼要緊的事。」

  她的課業已經停了,褚先生知道了她要進京,主動去跟滇寧王請辭,滇寧王考慮過後,還是把他挽留了下來,橫豎王府並不多一個吃閒飯的,褚先生學問是有的,當個幕僚使使也不錯。

  這讓她把褚先生拐去奉國將軍府給沐元茂的願望落空,這當口也不適宜去跟滇寧王搶人,只得先算了。

  滇寧王妃點點頭:「既然得閒,我明日去那邊府裡,找二太太說些話,你要不要一同去?」

  沐元瑜嚇了一跳,因為打從她穿來起,就不記得滇寧王妃登過奉國將軍府的門,滇寧王妃與沐二夫人這名義上的妯娌倆沒有任何私交來往。

  不過與滇寧王與沐二老爺間的那種結仇的情形不同,這對妯娌要和平許多,就是不來往而已,不然,沐元瑜也不會逆著滇寧王妃的心意和沐元茂玩在一起了。

  「母妃怎麼忽然想起來去那邊?」

  滇寧王妃道:「你跟他家茂哥兒不是玩得好?我去問一問,他要不要和你一起上京,京裡好先生好學堂多,他要走舉試這條路,在南疆難有什麼大出息,還該往人文薈萃的地方去。」

  這個話沐元瑜一聽之下就懂了——滇寧王妃哪可能會替不親近的隔房侄子考慮那麼多,明面上是這樣說,實際上當然是為了她。

  她的相貌雖然不屬於艷麗那一款,但也不是硬朗型很能迷惑住人的,有沐元茂跟著一起,如同隨身攜帶了個護身符。

  按說打掩護的清秀少年不難找,南疆這塊也能扒拉出一些,但沐元茂的價值與這些人都不同,他是沐家人呀,與沐元瑜同一血脈,京中人沒見過沐大沐二,只見到他們兩個去,那多半會以為沐家人都是有些男生女相,從相貌上的懷疑幾率大大降低。

  沐元瑜感動又好笑,滇寧王妃這是殫精竭慮地在替她考慮了,但她只能拒絕:「母妃,我不能這樣對三堂哥,我為了自己方便就千里迢迢把他拐到京城去,這——這不好的。」

  「他在家裡才真不好。」滇寧王妃道,「他們家去年鬧那一場,你還記得罷?我打聽過了,他們那府裡矛盾越來越掩不住了,二太太不是個多聰明能幹的人,娘家又提不起來,兩個繼子媳婦聯手起來,把她擠兌得快站不住,茂哥兒想幫,哪裡好和嫂子怎麼樣,他年紀小,也做不得什麼。我看,他再耗在那家裡才沒意思,不如出去闖一闖,他自己有出息了,別人才不敢瞧不起他。」

  沐元瑜不由皺了眉:「怎會這樣,二伯父不管?」

  祭祖過後,她和沐元茂有過兩三回書信往來,沐元茂只是告訴她沐二老爺氣還沒消,他們家亂著,叫她先別去,並沒說有這些事。她自己這裡也不消停,自柳夫人有孕後牽拖出的一連串事佔了她大半心神,便沒空多想什麼。

  但現在一想,奉國將軍府出現這樣的情形實不令人意外,沐大奶奶因沐元茂與她來往而生嫉意,那他們不來往她就會消停了嗎?

  不,只會更沒顧忌,踩得更厲害。

  裂痕一旦生出,那只會越擴越大。

  「二老爺管有什麼用?前頭兩個兒子都成年了,哪裡是那麼好管的。」滇寧王妃說著,順帶著嘲了滇寧王一句,「譬如你父王,他管得住你嗎?」

  沐元瑜:「……咳。」

  旁邊的許嬤嬤都禁不住笑了:「那是我們哥兒能幹。」

  「就是這樣了,」滇寧王妃總結道,「我對茂哥兒沒壞心,他進了京,不論是進書院還是找個書本網家辦的學堂附讀,對了——他們家還有個國子監的蔭監名額罷?不知用掉沒有,若用掉了,我們家的給他也是可以的,橫豎你用不著。這麼多條路,哪條不比窩在雲南好?」

  沐元瑜聽得不由認真思索起來。她是從沒往這方面考慮過,現在叫滇寧王妃一說,發現她其實說得一點不錯。

  就師資力量而言,雲南和京城差得實在是太遠太遠了,沐元茂在雲南考個秀才乃至舉人的還湊合,但要再往上,那必須得往文治發達的地方去,既然遲早得去,那晚去不如早去。

  學習當趁年少啊,這時候記憶力等各方面的狀態都最好。

  沐元茂如想解決沐二夫人的困境,方法絕不是窩在家裡跟嫂子練宅鬥,他是男人,能考得功名,憑自己立起來,那沐二夫人的腰桿子才會跟著硬起來。

  「哥兒,你還猶豫什麼呢?娘娘若不是為了你,也不會親自去那府裡的。」許嬤嬤勸道。

  「……那就去問一聲吧。」

  沐元瑜猶豫著應了,就算是雙贏的局面,但她自己心裡清楚有在算計沐元茂,這令她的良心難免有受譴責之感,她決定明天去就問沐元茂一句,他不願意她絕不勉強哄騙。

  結果,讓她沒想到的是,她隔日跟著滇寧王妃到了挺長一段時日不曾踏足過的奉國將軍府後,見到了秀色依舊的沐元茂,只剛把這意思一說,沐元茂就跳了起來。

  「瑜弟,還是你待我好,有好事都想著我!」

  他跳完居然還上來抱著沐元瑜繞了個圈圈。

  「好了,三堂哥,快放我下來。」他動作魯莽,沐元瑜叫他的胳膊勒得生疼,連拍帶趕地躲開了。

  沐元茂哈哈笑:「我開心嘛,瑜弟,我倆真是心有靈犀,好兄弟!」

  又大力拍拍沐元瑜的肩膀。

  然後他激動的情緒總算宣洩掉一些,拉著沐元瑜坐下,滔滔不絕地開始大倒苦水,說他這陣子日子有多難過。

  沐元瑜責怪道:「那你信裡都和我說沒事。」

  「那時候說了沒用嘛,白叫你跟我一起憋悶。」沐元茂說到渴了,豪放地咕咚咕咚灌完一杯茶,把茶盅往桌上一丟,「這個家呆得一點意思都沒有,我現在算看透了,什麼手足兄弟,就只怕我爹偏著我一星半點,佔了他們的便宜。我再懶得跟他們囉嗦計較了,我要憑自己本事出人頭地,以後跟他們分家,我領著我爹娘出去單過,這個府裡我什麼都不要,他們喜歡,自己爭去!」

  他這番話雖有埋怨但並不自苦,透著的是一股奮發向上的勁,沐元瑜不由向他豎了豎大拇指:「三堂哥,有志氣。」

  沐永茂摸摸頭,又嘿嘿笑了:「我聽說你要上京的消息了,到京裡漲漲見識多好的事啊,我當時就想找著你一起去,但怕你有什麼不方便,我說了,你又不好意思拒絕,再難為住了。現在你來找我,就太好啦。」

  他說著又要跳起來:「我這就和娘說去!」

  沐元瑜忙拉住他:「我母妃應當在說了,我們等等罷,看二伯母同意不同意。」

  沐元茂是這個一拍即合迫不及待的態度,她覺得沐二夫人答應的幾率應該是很大了,沐元茂是個男孩子,出去哪怕不為讀書,遊歷幾年也是很尋常的事。

  沐元茂勉強按捺住了,但道:「我娘要是不同意,我就和我爹說去,我爹肯定同意。哎,三嬸人真好啊,還親自過來一趟,是不是怕你一個人上京,沒人做伴,到時候受了別人欺負也沒人幫你?哈哈,你放心,」他拍拍胸脯,「以後哥哥管著你!」

  「……我母妃是有此意。」

  沐元瑜乾咳了一聲,她那點心虛都快叫沐元茂的激昂情緒攪合完了,不過這樣也好,沐元茂自己有上京的需求,總比受了她坑蒙拐騙來得讓她舒心許多。

  兩人乾等沐二夫人那邊的消息也無聊,就開始聊起上京以後的事來,沐元茂大概真在家裡憋屈壞了,特別能展望,說到要選哪裡讀書,沐元茂倒是知道一點:「我家那個國子監的名額早年間給大嫂的一個娘家侄子了,當時我還小,我們家世代都是武將,我爹覺得這名額自己留著也沒什麼用,就送人了。」

  沐二老爺那時應該不知道小兒子以後居然會從文,後來後悔也晚了。沐元瑜心裡有了數,就又說起別的來,受沐元茂的熱情影響,她對入京以後的生活也生出了一些輕鬆的盼望。

  她的困境與沐元茂比,其實有相似之處,只是嚴重程度要重上許多。

  易經上說,窮則變,變則通,也許離開這裡以後,確實會豁然開朗,另有一番天地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22 AM

第31章

  在父母的意見這一點上,沐元茂略有失算,與他想的不一樣,沐二夫人在滇寧王妃拋出國子監蔭生這個籌碼後,一咬牙答應了,反是沐二老爺聽聞之後堅決不允。

  他的自尊心在此時發作,不願意讓兒子占滇寧王府的便宜附驥於後,為此還有些責備地說了沐二夫人。

  他不知道沐二夫人憋很久了。

  「占誰的便宜了!又不是我求著要來的,人家主動要給,我接著怎麼了?!自家本來不是沒有,你早早送了人,我說什麼了沒有,人家一個侄兒都是好的,你親生兒子倒不值錢!」

  「我知道我是後來的,比不得前頭人,大郎二郎兩個媳婦從沒把我放在眼裡,這也罷了,我算不得人家正經婆婆,高攀不起,但茂哥兒那麼小個人,他招惹著誰了?!不過和那邊府裡瑜哥兒多來往了兩次,就落了人的眼,大郎媳婦弄那些鬼蜮伎倆,連我娘家人都算計了進去——柔娘心眼是不周正,可她的心眼更壞!」

  沐二夫人說著,眼淚止不住往下落,「茂哥兒這是還小,讀著書,幹不得什麼,都這樣容不下他了,等到再大一些,老爺的兩個好兒子豈不更要看他是眼中釘,必要治死了他才算稱心?」

  沐二夫人這一番話雖重,但不是全無根據,加之她比沐二老爺小上將近二十歲,老夫少妻,沐二老爺對她難免也多有容讓,被哭罵到面前來,只有狼狽地道:「總是一家兄弟,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老爺何必還自欺欺人。我不說別的,究竟茂哥兒和那邊瑜哥兒來往有什麼不是?老爺不喜歡那邊的人,不理會就罷了,孩子們的事何必管他,瑜哥兒又不是那等嬌慣壞了的小少爺,瞧著比茂哥兒還穩重些,據我冷眼看,且是他讓著茂哥兒的時候多些。老爺總覺得丟面子,但茂哥兒又不吃虧,哪裡就不好了?還不是為著大郎二郎,可難道為了他們開心,就要按著我茂哥兒的頭委屈不成?」

  沐二夫人歇了口氣,聲音又高起來,「就委屈了也沒什麼用!難道我不心疼茂哥兒嗎?不想他常在我身邊嗎?可這些日子家裡這樣,老爺不是沒有看見,茂哥兒哪裡靜得下心讀書,他比別人本就耽擱了些,再拖下去,又有多少好時光禁得住拖的?一步差,步步差!」

  「老爺不肯為茂哥兒的前程著想,我這個做娘的不能不著急,如今現成的機會,老爺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總之茂哥兒是去定了,老爺若嫌我不賢惠,大不了把我休回家去!」

  這是沐二夫人打嫁來奉國將軍府後的頭一回大爆發,加上沐元茂也跑了來添亂,表示如不讓他和沐元瑜一起上京去,那他就自己去,總之,他要努力上進去了,誰也別攔著他。

  沐二老爺被鬧得無可奈何,嬌妻小兒子,哪一個都在他的心上,最終他不得不打破那點沉蘊多年的固執,鬆了口,讓了步。

  沐永茂連一個人上京的話都放出來了,沐二老爺還真怕這個跳脫的小兒子天不怕地不怕,哪天自己偷偷跑了,講真,那還不如跟沐元瑜一起去呢——王八蛋弟弟歹竹出好筍,若論沉著靠譜,恐怕還真是沐元瑜更強些,叫人放心。

  **

  另一邊的滇寧王府裡,一應準備漸漸成形。

  滇寧王妃再有萬般不捨,距收到朝廷詔書已過了大半個月的時間,無法再拖延下去。

  在就近的日子裡選了個宜出行的黃道吉日,清早,沐元瑜在王府門前告別諸人。

  滇寧王和滇寧王妃都親自送了出來。

  「父王,孩兒去了,您在府中珍重身體,勿以孩兒為念。」

  從未離開過身邊的孩子將要遠赴京城,滇寧王心中甚有一絲悵然,便有殘餘的怒意此時也淡了,面上雖未顯出,當著眾人,話卻多了些,要「戒驕戒躁,謹言慎行」之類的臨別叮囑翻來覆去說了兩遍。

  沐元瑜都應了,再轉向滇寧王妃:「母妃,您不要擔心我,我會小心,會照顧好自己。也請您一定要保重身體,等我回來。」

  滇寧王妃眼中泛淚,用力點頭:「有什麼事,及時打發人回來說,莫怕路遠麻煩,更別瞞著,天大的為難事,有娘在,你都別怕。」

  沐元瑜也是忍淚,下人過來放了錦墊,她下跪叩首,拜別父母。

  而後,七月流火中,沐元瑜領四百家兵,一百私兵,恆星院八大丫頭並滇寧王妃所遣奴僕若干,攜二十輛大車的行李出發。

  於事先說好的東城門外會齊了沐元茂,沐元茂帶的東西也不少,反正兒子都要走了,沐二夫人再不管媳婦們的想法,撿上好的狠狠給收拾出了五大車,沐元茂帶上這麼多東西原本有些苦惱,但他聽到車馬動靜,從馬車裡探出頭來一看,就笑得打跌:「瑜弟,你搬家呢?!」

  沐元瑜騎著馬奔到近前,往回回望,連綿的車隊是有些壯觀,她無奈道:「母妃替我收拾的,我推不掉,只好都帶上了。」

  「哎,我娘也是……」沐元茂聞言心有慼慼,望著沐元茂的滇馬又躍躍欲試,「瑜弟,你等等,我也出來騎馬,我娘非壓著我坐車,我又不是閨閣裡的小丫頭,出門坐什麼車呢。」

  他說著便跳下馬車,把自己家的一個隨行家丁攆下了馬,興高采烈地搶了他的馬上了,與沐元瑜騎了並排。

  車隊滾滾出城,壯兵兩行護衛,北上而去。

  **

  旅途漫漫,不過沐元瑜與沐元茂兩個作伴倒也並不覺得無聊,沐元茂是個十分能找樂子的個性,帶著沐元瑜也消停不下來,遇城投宿時,若當地有什麼好景致,兩人都會跑去看一看。

  從沐元瑜這輩子算起,兩個都是從沒出過雲南的土包子,自家鄉赴京城由南至北,幾乎算是跨越了大半個疆域,沿途種種風土人情各不相同,繁華重鎮無數,都頗有大開眼界、不虛此行之感。

  隨行無數的出行並不辛苦,太平盛世裡,便有盜匪也不敢來劫滇寧王府這支一看就兵強馬壯的車隊,沐元茂旺盛的精力盡情揮發,他唯一一點遺憾是,沒刷成和沐元瑜抵足而眠的成就。

  「瑜弟,難道你是個女娃娃,所以不敢跟我一個屋?」

  望著堂兄不懷好意的小眼神,沐元瑜淡定道:「你打呼,我睡不著。」

  其實沐元茂平常是不打呼的,但他白天鬧騰多了,晚上累了就不自覺會呼一下。

  沐元茂自己知道這點,但他不服氣:「你又沒跟我睡過,怎就知道我打呼?」

  「我隔牆聽到了。」

  沐元茂:「……」

  他們的車隊有權投宿驛站,驛站往往都是騰出了最好的房間安置他們,但再好,也還是驛站,說隔音效果這種就有點奢望了。

  沐元茂很狐疑,但他沒法驗證隔著牆能不能聽到自己的打呼聲,只好算了。

  這般不疾不徐地穩步前行,時令由夏轉秋,又轉初冬,他們在路上總計耗了大約三個月的時間,於十月中旬,終於遙遙望見了京城巍峨高聳的城牆。

  這是天下第一都,盛景非常,照理沐元茂該更激動著要逛一逛,但他連馬都不騎了,縮在馬車裡,車簾拉得牢牢的。

  無他,實在是——太——冷了——

  北地的寒冷與雲南絕不是一回事,雲南這會兒還艷陽高照著呢,就算如去年那樣的寒冬,跟現在這種能直接把人凍成一根冰稜的酷寒也差遠了。

  沐元茂把能找出來的最厚的裘衣都裹在身上了,仍是凍得哆嗦,抖著嗓子和沐元瑜道:「瑜弟,這鬼地方怎麼會這麼冷啊。」

  沐元瑜抱著個聊勝於無的手爐,也沒比他好到哪裡去,她倒是知道京城比雲南冷得多,但沒想到她的身體長於南疆,早已習慣了那邊的溫暖氣候,做得再足的心理準備抵不了自身的硬件條件,一般凍得團成了一團。

  「可能是下雪吧。」

  是的,他們運氣太湊巧,趕上了京城的初雪。

  「怎麼會這麼早就下雪呢——阿嚏!」

  沐元茂一句話沒抱怨完,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外頭的動靜倒是漸漸熱鬧起來,雪是小雪,細細地飄著一點,妨礙不了多少,來往行人的說話聲,路邊店舖攤販的叫賣聲,小孩子清脆的笑鬧聲,人聲鼎沸,車行速度被迫緩慢下來,他們初來乍到,沐元瑜為低調,沒讓人搞清道的把戲,車隊就一點點往前挪。

  這龜速讓沐元茂耐不住了,加上外面聽上去實在熱鬧繁華,好奇心最終還是勝過了寒冷,他掀開一線簾子往外望。

  枯坐在車上實在無趣,沐元瑜也學了他,湊過去觀望。

  望了好一會——

  還是在望著這一段。

  他們這車隊太長了,走得實在太慢。

  他們的目標是位於城東的沐家老宅,但這段街道尤其喧鬧擁擠,看這發展態勢,不知幾時才能擠得出去。

  又發了會呆,沐元茂受不了了:「瑜弟,我們不如下去吧?在車上也一樣冷,你看前面好像有個包子鋪,熱氣騰騰的,我們不如去買個包子吃,暖和暖和。」

  那包子鋪離這裡還有點距離,周圍圍著人,只能從人群的簇擁當中看到蒸騰而上的熱氣,在寒冬裡,那熱氣看上去確實很有誘惑力。

  沐元瑜同意了,車子動起來還好,不動耽擱在這裡,人就是干縮著挨凍,還不如下去跑一跑,說不準還暖和些。

  當下兩人下了車,跟帶隊的王府總管說了一聲,就跑到前面去買包子。

  熱乎乎的包子不但吸引他們,也吸引別人,他們還排了會隊,但等包子到了手,回頭再一望,車隊還沒跟上來,只又往前動了一點點。

  沐元茂不樂意回去了,真下來跑動了發現其實也還堪忍受,沒有想像裡會被凍死的憂慮,兩邊店舖林立,他興沖沖拉著沐元瑜進去一家家逛。

  作為來自邊疆的兩隻小土包子,他們不知不覺漸逛漸遠,脫離了車隊,只有沐元瑜的私兵統領刀三盡忠職守地跟了上來。

  「哇,瑜弟,你看對面那家店裡有賣皮毛的,我過去看看,買幾條給我們做棉衣,家裡帶來的都不暖和!」

  沐元茂眼睛一亮地跑過去了,沐元瑜在的這家店裡是賣首飾的,她心裡算計著要給滇寧王妃買一些送回去,就口頭應了一聲,沒馬上跟過去,繼續挑選自己的。

  結果,只是她看一塊紅寶石的功夫,守在門口的刀三忽然過來,咧著嘴道:「世子,三爺好像叫人調戲了。」

  沐元瑜:「……」

  她一回頭,果望見對麵店裡沐元茂隱約叫幾個奴僕模樣的人圍在中間,似是和人起了爭執。

  她忙丟下手裡的東西往對面跑,一進去,就聽見一個立在旁邊抱著手臂的公子哥腳點著地,流里流氣地嗤笑:「還嘴硬,把這小娘褲子給爺扒了,爺要親自驗一驗!」

  奴僕們轟然大笑應諾,沐元茂在中間怒罵躲閃,沐元瑜大怒,但目前己方只跟了刀三一人,她心念電轉,沒管沐元茂,先一指那公子哥:「刀三哥,把他給我扒光,光屁股吊到門外幡子上去!」

  刀三幹這種搗蛋惹禍的事很有熱情,聞言響亮地應了一聲,上去就把那公子哥掀翻,那公子哥哪裡是他的對手,還沒怎麼反應過來,褲子已先叫刀三連扯帶撕地弄了下來,昂貴的綢緞撕裂聲驚呆了他。

  「你、你敢!」他嚇得只剩慘叫,叫了兩聲才想起來要求救,「富貴,你們是死人吶,啊啊,還不快來救爺!」

  奴僕們忙丟下沐元茂圍過去要救自家主子,卻都不是刀三的對手,刀三大腳把公子哥踩在腳下,一手對付他們,另一手還見縫插針地去扒公子哥的衣裳。

  把公子哥扒得鬼哭狼嚎,又罵自家奴僕廢物沒用。

  這動靜很快鬧得外面很快圍了一圈人看熱鬧,毛皮在京裡是受歡迎的好生意,這家店舖開得十分闊大,樓上還有一層。

  樓上的人也被驚動了,有幾個人慢慢走下來。

  公子哥慌亂地到處亂罵亂望,一瞥間看見了樓上下來的人,如見救星,忙放聲大叫:「二——二爺,救我,嗚嗚,這蠻子要殺了我!」

  樓梯上為首的是個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年,裹在一身白狐裘裡,聞言只望了公子哥一眼,就涼涼轉開了眼神。

  但他身邊跟著的兩個人似是得了示意,還是加快了腳步,衝了下來。

  刀三應付幾個奴僕並公子哥雖然不算吃力,但這兩人看體態步伐應當是練家子,再要加入進來,刀三恐怕就有些力竭了。

  沐元瑜已動真怒,沐元茂最討厭人說他相貌,如今卻一進京就叫人當姑娘調戲,她心裡深處始終覺得沐元茂是叫她拐進京來的,如今不替他把這個場子找回來,難道還要叫他憋回去不成!

  她一咬牙,估計自己是打不過兩個練家子,索性故技重施,直接繞過了兩人,直奔樓梯上的少年而去。

  這少年裹在狐裘裡都看得出身形瘦削,果然,人也一推即倒,他的位置隔著地面還有幾級階梯,毫無反抗能力地被沐元瑜斜斜撲在了上面。

  沐元瑜伸手進他狐裘裡,摸到腰帶上的搭扣,巧得很,和她常用的一樣,她極順手地扭動扯開了,往下勢如破竹地刷刷把少年兩層褲子都拽下來,然後厲聲威脅他:「叫你的人住手,不然把你也掛幡子上去!」

  少年歪倒在樓梯上,面無表情,目光空茫,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停滯的狀態。

  倒是少年後面還跟著的一個矮小的青衣小帽的小廝如被卡住脖子般尖叫了一聲:「殿下!天啊——你、你大膽!」

  殿、下——?

  這兩個字楔入耳中,沐元瑜也,停滯住了。

  人在極端震驚中,能做出的事就只是下意識的,她呆呆的目光往下,雪白的狐裘已委頓兩邊,順著裡面因她粗魯動作而發皺的衣裳下擺,她看到了大半條白生生的大腿,至於另外一條半,咳,還好,連同重點部位一起被下擺掩住了。

  ——哪裡好了?!

  沐元瑜終於回過了點神,腦中閃電驚雷,一通亂閃,把她劈得焦黑焦黑的。

  她冒險進京,為避難也為尋機遇,未嘗沒有找根靠譜大腿抱一抱的意思,現在,她扒了可能的大腿之一的褲子,看到了他的大腿——

  她該怎麼辦啊?

  求來個人告訴她,她下一步要怎麼做,才能顯得不那麼尷尬一點點?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23 AM

第32章

  人還是要活得久一點,長的見識才能多一點。

  就在今天以前,不,就在下樓梯之前,朱謹深都從未想到過,他竟會遭遇到被人當眾撲倒,扒掉褲子這樣的事情。

  夢裡都不可能會出現的情形。

  荒唐的感覺壓過了其它一切感官情緒,他從下往上仰視,目光在壓著他的沐元瑜臉上足足來回掃視了三遍,才終於聚焦起來,看清了這個膽大包天之人的一張滾圓包子臉。

  現在這張包子臉上紅紅白白,滿溢著一種不知所措,單看這張臉的表情,居然還有一種純良感。

  如果她的手不是還拽著他的褲管的話。

  朱謹深動了動腿——

  動不了。

  他生來體弱,這包子臉只胖一張臉,體魄其實不算強壯,但膝蓋往他腿上一壓,也足夠制得他動彈不得了。

  不過他這一掙雖未掙出來,也終於給了沐元瑜提醒,讓她從被天雷劈倒的震悚裡醒過神來。

  與此同時,那青衣小帽的小廝也以一種死了爹似的可怕表情衝到前頭來,要把她扯起來。

  兩個練家子也想趕回來,但已經跟刀三纏鬥上,一時半會脫不了身。

  沐元瑜原要順著小廝的力道起來,忽然想起什麼,忙又將膝蓋一沉,重新壓了回去。

  朱謹深:「……」

  他悶哼了一聲。

  小廝尖叫:「你這賊子,你還敢對殿下不敬,你要死了!」

  沐元瑜一邊抵抗著他的撕扯,一邊著急慌忙地把朱謹深的褲子一層層重新扯上去,因為旁邊一直有人干擾,穿本又比脫要費勁不少——脫一扯就行了,加上她還得注意避開不要看見不該看的,這一通忙活把她汗都累出來了,才終於湊合皺皺巴巴地完了工。

  然後她爬起來,試探性地伸手去扶還無骨般癱在樓梯上的朱謹深,心裡不合時宜地慶幸了下:幸虧這位殿下摔在這裡,腰後正好有空檔,若是在平地上,沒他的配合她絕對無法獨立把褲子給他穿回去。

  她沒等到朱謹深搭理她,因為小廝先惡狠狠地把她撞向了旁邊:「誰要你假好心,這會兒後悔,晚了!」

  「就是,晚了,晚了!」大堂中間的公子哥大聲嚎著呼應,又怒瞪勇鬥群敵下居然還堅持踩著他的刀三:「挨千刀的蠻子,還不滾開,爺要你全家好看!」

  刀三動也不動,只抽空挑眉望向沐元瑜一眼。

  沐元瑜苦笑揮手:「刀三哥,放了他罷。」

  雖不知道這貨是什麼人,但打狗看主人,這位應當是行「二」的殿下令人出了頭,那不得不先擱置了。

  但她轉頭盯了那公子哥一眼,只見他表情跋扈扭曲,不過相貌本身的底子應當還不錯,高鼻樑,濃眉大眼。

  很好,她記住這張臉了。

  因為她說了話,公子哥用力翻著白眼往後望要看她,正好與她的目光對了個正著,一抖,立時又嚎了起來:「你、你還想找我秋後算賬是不是!二公子,你看,你看,這個三寸丁臭小子多囂張!」

  刀三原要移開腳,聞言一刀背拍飛一個奴僕的同時,就勢又往下用力一踩,把公子哥踩得如條活蹦的魚一般手腳一抽,方滿意地移了開去。

  「咳咳——」公子哥嗆咳不已,憤恨地想躍起找他算賬,但一時居然爬不起來。

  只能邊咳邊放狠話:「你,咳咳,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刀三道:「哦,我好害怕。」

  他這一句裡終於顯出了一點喘意,公子哥聽出來了,一喜,躺在地上揮拳鼓賀:「快都給我上,他不行了,打殘他,爺重重——咳咳,有賞!」

  沐元瑜習武至今,困於年紀小自身武力值一般,但眼力是有的,她能看出兩個練家子加若干公子哥的奴僕都不是刀三的對手,但刀三看似恣意,其實出手有顧慮,他知道惹上了貴人,沒有真的下死手相搏,而另一邊打他是毫不留情的,此消彼長,他就漸漸落了下風。

  「殿下。」

  她硬著頭皮回身仰臉望向朱謹深,求情道,「這是一場誤會,可否請殿下先命他們停手?」

  朱謹深此時已經在小廝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小廝忙前忙後地給他整理著衣裳,但沐元瑜給他穿褲子的時候太著急,沒怎麼穿好,小廝怎麼弄都還是有點皺巴,而又不可能當著人把褲子脫下來再重穿一遍,氣得不停念叨,咒罵沐元瑜「大膽無禮」。

  說到第三遍時,把朱謹深念叨煩了,他到此時,終於啟口說了事發以來的第一句話:「閉嘴,走開。」

  聲音低沉,微帶一點啞。

  「哦。」小廝委屈地應了聲。

  「是。」沐元瑜同時出聲。

  兩個人一齊往旁邊走了走,又都一愣,轉臉,面面相覷。

  沐元瑜反應過來:不是叫她閉嘴走開呀?

  她就厚著臉皮又走回去,試探地道:「殿下——」

  朱謹深掃了她一眼,他的目光與常人比,顯得淡漠許多——或者說,他整個人與常人比,都顯得要淡一點,但奇異地並沒有因此變得存在感低微,他因這淡而顯得分外乾淨,並因這乾淨而醒目。

  然後他的目光掃向那邊的戰場,攏了攏衣裳,白狐裘順垂而下,掩蓋了他不那麼妥帖的褲子,他用微啞的聲音說了第二句話:「把他拿下。」

  兩個練家子聞言,不約而同加快了攻勢。

  沐元瑜急了:「殿下,冒犯殿下的是我,與我的屬下無關,我認打認罰,求您——」

  這懲罰要在她身上,她不是很怕,她總有世子身份扛著,又是公子哥惹事欺負人在前,就算皇子也不至於為點誤會拿她怎樣,可落在刀三一個兵士的頭上就不好說了。

  她的求情沒能說完,因為自門外忽然嚷進一陣喧嘩。

  「瑜弟,你沒事吧?」

  「哪個不長眼的欺負咱們世子?」

  「世子別怕,兄弟們來了!」

  門外圍觀的人群被攘開一條道路,十數條精壯漢子一擁而入,打頭的是跑得氣喘吁吁的沐元茂。

  原來他也機靈,兩個練家子自樓梯俯衝下來後,他見勢頭不那麼妙,沒在此間耽擱,而是立刻尋空隙跑了出去,找到離此不遠的車隊人馬,把事一說,飛快帶了援兵回來。

  「……」

  公子哥身上的疼痛緩解了些,正要爬起來,爬到一半,見此又跌坐回了地上。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瞬間快把大堂佔滿的漢子們,更可怕的是外頭絡繹不絕,還有人在陸續往裡擠。

  「我出門帶上你們已經覺得很威風了……」

  他喃喃自語著望向自己的七八個奴僕,目光裡變成了滿滿的嫌棄之意。

  奴僕們已經停了手——一個刀三就打得他們橫七豎八了,再來這麼多個跟刀三看上去差不多的大漢,還不躲開,是等著為主捐軀嗎?

  兩個練家子忠勇些,朱謹深沒下令,他們就不收手,於是,瞬間被私兵們拿下擰成了兩隻姿勢奇異的鵪鶉,速度快得沐元瑜根本來不及阻止。

  面對此景,朱謹深眉目不動,慢慢道:「世子?」

  「滇寧王世子?」

  手下太得力也有麻煩,沐元瑜簡直想要掩面,只能以一種債多了不愁的光棍心理躬身向他行禮:「臣沐元瑜,見過二殿下,之前因誤會多有得罪,請殿下恕罪。」

  她帶的這些私兵畫風太明顯了,都是夷人,與一般兵士明顯不一樣,她將要進京的消息皇子這個級別的也肯定知道,能被猜出來她一點也不奇怪。

  朱謹深沒有回話,只是望向了她背後的私兵們。

  沐元瑜忙回身擺手,讓私兵們把人放了。

  又向沐元茂招手:「三堂哥,來見過殿下。」

  已經亮了身份,那一個也跑不掉,縮著不見人才不禮貌。

  沐元茂跑的太及時,早在兩個練家子過來幫手、沐元瑜加入戰局的時候已經衝出去了,沒有聽到後來小廝嚷的話語,此時呆呆地張著嘴:殿下?

  就是說,他瑜弟為了給他出頭,於光天化日之下,扒了一位皇子的褲子?

  他傻愣愣地過來,依言行禮。

  先前情形太亂,兩個人分開站著還不明顯,現在湊到了一起,公子哥捂著胸口走過來,左右一掃,忽然樂了:「怎麼回事?你們沐家不是武將世家嗎?怎麼你兩個都這個模樣?」

  沐元茂最討厭聽見這種話,聞言立刻回神,抬頭怒視。

  沐元瑜則心裡一咯登:這公子哥能這麼自然地提起王爵之家,很顯然身份也不簡單。

  朱謹深下一句話證實了她的猜測,他沒再理他們,而是向公子哥道:「舅舅,我有些頭暈,先走一步。」

  舅、舅舅——?

  能被皇子稱呼為舅舅的是什麼人?

  這紈褲公子哥看上去也就弱冠年紀,沒比朱謹深大幾歲,居然是個國舅?!

  沐元瑜的腦子有點吃力地咯吱咯吱運轉起來:她想起來了,皇帝元後娘家承恩公府是有個年紀與大皇子差不多的小國舅,因是老來子,十分得承恩公寵慣。

  這公子哥玉冠錦袍,奴僕環繞,她讓刀三出手前已看出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但沒有想到這麼不一般。

  ……

  好了,她進京不滿半天,已然解鎖了拳打國舅、手扒皇子的雙項成就。

  受害者之一的皇子殿下目光從國舅那邊轉回了她臉上。

  沐元瑜想到他說「頭暈」的話,心下一緊,忙忙回憶起來,她先雖不知道朱謹深的身份,但他的形容看上去就不甚結實,她撲倒人的時候留了意,確定沒磕著他的腦袋呀?

  這位殿下不會是知道現有的狀況不能怎麼著她,於是打算搞大點——

  跟她碰個瓷吧?

  至少在傳聞裡,他可絕不是個善茬。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25 AM

第33章

  疑似碰瓷的朱謹深目光莫名地看過沐元瑜後,卻沒再說話,他,走了。

  他帶著的三人忙都跟上去,一行人便在細雪中翩然而去,把餘下眾人包括小國舅在內皆晾在了當地。

  眾人都愣了片刻。

  他要當場發作,那不管怎麼發作,沐元瑜都還有點譜,可就這麼走了——

  你等著。

  這事沒完。

  這兩句含義豐富的潛台詞不受控制地咚地跳到她的腦袋裡,雖然她清楚知道事實上朱謹深一個字也沒有說,純粹出於她的腦補,可她就是沒法不多想。

  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天家子。

  當眾叫她冒犯至此,說一句顏面掃地都不為過。

  再是事出有因,朱謹深本人是無辜的。

  他才下樓,未必知道小國舅先前幹了什麼,看見舅舅被人按在地下,讓人幫忙是理所應當。

  打了小國舅沐元瑜沒什麼心理負擔,兩人論道理肯定她佔先,論身份不定誰更值錢,再論實權,呵呵,看看大堂中此刻懸殊的實力對比就很清楚了。

  國舅是皇親國戚,她沐家先祖還是太祖收的義子呢。

  但朱謹深——

  沐元瑜一想心裡就懸乎乎的,他怎麼就那麼走了呢?

  這種完全揣測不出對方下一步將出什麼招的未知感太不讓人安心了。

  有鑒於此,她望向還留著的小國舅的眼神變得不善起來。

  小國舅捂著胸口往後一縮:「你還想怎麼樣?」

  縮完他覺得自己被個半大少年嚇成這樣有點慫,便挺起胸膛又想往前邁進,但滿堂屋精壯漢子的威懾力太強大了,靠山外甥不在,他這一步硬是邁不出去。

  「你、你等著,世子了不起?本國舅跟你沒完!」

  他倒是把這兩句話放出來了,沐元瑜環胸挑眉:「國舅的意思是,我今番把你得罪狠了,沒有和解的餘地了?」

  小國舅的表情看上去鬆了口氣,但嘴就更硬了:「不錯,我告訴你,你現在後悔也晚了,你即便是跪下求饒,也得看看本國舅的心情怎麼樣——」

  「既然已經不能和解,我跟你求什麼饒?」沐元瑜臉色一變,喝道:「揍他,索性再得罪得罪!」

  「啊啊——!」

  小國舅嚇得大叫,連滾帶爬地直往門外衝去,帶著他的奴僕們一起,頭都不敢回地飛奔而去。

  奴僕們倒還好,小國舅的衣裳先前讓刀三扒得成了個丐幫新晉弟子,這一跑,好幾塊扯壞的布料在寒風中招展,樂得私兵們哈哈大笑,他們其實沒有要追上去的意思,沐元瑜說話的同時給了手勢,並沒叫他們動。

  嚇唬走了小國舅,沐元瑜打起精神,回頭安慰沐元茂:「三堂哥,沒想到這壞人還有點身份,現在不好怎麼著了,以後有機會再給你把這口氣出了。」

  沐元茂吞了口口水:「……不不用了,瑜弟,我不生氣了。」

  忽然覺得小堂弟好威武怎麼辦。

  沐元茂十分致力於維持自己的男子氣概,這一對比,他覺得自己不能輸,豪氣便也上來了,一攬沐元瑜的肩膀:「走,刀三哥已經教訓了他,我這仇算報過了,我們原為買毛皮來的,別為小人壞了心情,還是照樣逛我們的!」

  沐元瑜點頭:「好。」

  刀三先前和奴僕們過招,難免打壞了點家什,掌櫃的知道這幾方人馬一方也不好惹,愁眉苦臉地縮在角落裡不敢動彈,眼瞧著兩波人馬先後走了,本都做好了自己認賠的準備,此時聽說這第三波人馬還有留下來繼續光顧的意思,那不管買點什麼,總比甩手就走好啊!

  一下抖擻起來,忙蹦出來,慇勤指引介紹。

  沐元茂自己先挑了兩件,見沐元瑜沒怎麼動,催道:「瑜弟,你不冷啊?快挑。」

  他是真心大,說逛就真逛起來了,先前的事差不多拋腦後去了,沐元瑜比不得他,她腦子裡時不時還晃悠著朱謹深的那半條大腿呢,哪有心思看什麼毛皮。

  但也確實需要,她隨口道:「三堂哥,你先挑著,你挑剩的我都要了。」

  掌櫃瞪大了眼,噌噌放光!

  沐元茂也有些驚訝:「你買那麼多做什麼?」他環顧了一眼四壁,「雖然這裡確實冷得厲害,不過也用不了這麼許多罷。」

  「還有我的丫頭呢,都是女孩子,這些日子也凍得不輕。」

  沐元茂就點了點頭:「哦,也是。」又向他擠擠眼,悄聲道,「瑜弟,你說你出個門,帶八個丫頭,你現在一天比一天大了——那什麼,可得把持住啊。我聽說男人太早了,唔,對身體不好。」

  有離得近耳朵尖的私兵們嗤嗤笑起來。

  「……」沐元瑜無奈道:「你想什麼呢,沒那回事。」

  沐元茂家裡管得嚴,其實也半懂不懂,嘿嘿又笑兩聲就罷了,重新看起毛皮來。

  一時他選好了,沐元瑜果然就讓把剩下的都包上了,掌櫃滿面紅光算了賬,給了個數字,又主動把零頭抹了,沐元瑜聽著差不多,她的私兵們還沒走呢,料想掌櫃也不敢獅子大開口敲她,就命人出去找馬車上的鳴琴拿了銀票,回來會了賬,私兵們各自扛起一些,出門去尋車隊。

  掌櫃一路躬身相送,十分不捨,出了店舖大門還送了一段,旁邊一家綢緞鋪子的店主扯住他,殷羨地道:「老章,這哪裡來的闊客,把你店裡都買空了?」

  「好像是南疆的什麼世子,可有身份的貴人。」掌櫃此刻很有顯擺的需求,就跟他吹道,「買空了算什麼?你知道人家買回去幹什麼嗎?給身邊的丫頭做衣裳穿的,十八個呢!你說,是不是得多買點?」

  店主咋舌:「給丫頭用這料子做衣裳?嘖嘖——我滴娘啊,這樣闊客怎不到我店裡來走走。」

  掌櫃矜持地鄙視著他:「你那料子是不錯,不過人家不缺啊,你想想,這樣豪闊的貴人家裡怎麼會少了綾羅綢緞,我這也是趕巧了,人家剛從南疆來……」

  兩人聊著,又吸引了幾個相鄰的店主過來,一幫人哈著白氣,硬是在雪地裡聊得熱火朝天起來。

  **

  王府的車隊擠出了那條熱鬧街道,繼續行進,慢慢接近了位於城東的沐家老宅。

  沐氏自先祖起就鎮於雲南,這處御賜老宅以後的歷代滇寧王都使用極少,只有偶爾應召入京時才居住一下,宅院裡大半時候是空著無主的,只有幾房下人在此看守打掃,算起來,這些下人在此繁衍生息,也傳承幾代了。

  在沐元瑜上京以前,滇寧王已先送了信過來,通知了世子將要入住的消息,命留守的下人們對宅院進行翻新整修。

  與在雲南的滇寧王府相比,沐家這座老宅要低調許多,門楣上懸掛的匾額只很簡單題了「沐府」二字,幾輩都不曾換掉,這是沐氏對皇家表示的微妙臣服,不在京裡彰顯異姓王的存在感。

  車隊在門前停下,沐元瑜自馬車上下來,只見門前已烏泱泱站了好一片人,粗粗一掃,老幼男女在內一總大約有五六十人。

  見到她露面,眾人一齊下跪伏地,跪在最前列的是個大約五十多歲的老者,絨帽錦袍,穿著甚為體面,他抬頭拱著手,相貌慈眉善目,生得也很體面,用有些蒼濁的聲音道:「老奴等恭迎世子。」

  這應當就是老宅的現任管家陳孝安了,沐元瑜瞭解過,陳家是這一代才接任了管家之職,上幾任原都在另一房楚姓家人的手裡,因上任楚管家時運不濟,兩個兒子都因病去世,再沒有可接班之人,這總管的位置便只得易了手。

  她加快了一點腳步,上前親手扶起了老人:「大管家請起,不必多禮。」

  又加大了一點聲音向其後跪的眾人道:「都起來罷。」

  眾人依令陸續起身,陳孝安滿面笑容地道:「自接到王爺的信起,老奴們就翹首以盼,時隔將近二十年,終於又有幸見到主子的面了。外頭天氣冷,世子快請進去罷,裡面的屋舍老奴都已親眼看著人收拾打掃過了,只不知道合不合世子的意,若有哪裡需要再修整的,世子只管和老奴說。」

  又招呼後跳下來的沐元茂,命人指引車馬等,諸般安置起來。

  沐元瑜和沐元茂並肩進去,他們初來乍到,皆不知道老宅如何模樣,只能先隨陳孝安走著,一路走一路看,偶爾問一兩句,陳孝安皆盡心解答了。

  老宅正房只有滇寧王親來時才有權居住進去,沐元瑜也不便僭越,陳孝安替她安排的是離正堂很近的一處院落,將要走近時,陳孝安抬手指點著:「世子,三堂少爺,請看,那便是春深院,取的是『讀書不覺已春深』之意,內裡的上房大小隔間加起來共有五間——」

  剛說到此,一個老宅小廝喘著粗氣飛跑進來,大聲喊道:「陳爺爺,門外來了個內官,說有上諭,召世子覲見!」

  沐元瑜一愣。

  雖然她進京是肯定要見到皇帝的,但按正常流程,該是她先遞進請見奏疏以後,皇帝才召見她才對,怎會這樣急慌慌,她才進家門椅子都還沒摸著就把她找了去?

  她便問那小廝:「是叫我現在就進宮去?」

  小廝點點頭又搖搖頭:「內官老爺說是立召,但不是要世子進宮,而是去十王府裡。」

  這個地點一出,沐元瑜同沐元茂對視一眼,兩人都明白過來了。

  沐元瑜心底不由湧上一股酸爽:才扒了兒子的褲子,轉眼做老子的就找上門來了——

  這種混成不良少年的強烈即視感。

  沐元茂一拉她的手臂:「瑜弟,我和你一起去,這事為我才惹出來的,我跟你去解釋,根本怪不著你。」

  沐元瑜不想再搭上一個,待要拒絕,但沐元茂不聽她的,拉著她就往外走。她想著外面的內官多半不會肯答應多捎上一個,就先順著出去了。

  結果到得門口,沐元茂搶先上前一說,那年紀不大的小內官點點頭:「皇爺就為此事召世子前往,既然這位少爺牽涉其中,那就一道去罷。」

  ……

  這就無法了,只得兩兄弟同甘共苦去了。

  十王府也在東城,與沐家老宅這兩處離著皇城都很近,坐了車去不到一柱香時間就到了。

  這是一片連著的建築群,佔了一整片街區,作為最早遷出宮來的皇子,二皇子朱謹深住在其中方位最好的一座裡。

  進了朱門,這時候沐元瑜也沒心思看景致殿捨如何了,默默走過前堂,來到後宅,剛進院門就見到國舅爺抱著手臂站在廊下,伸長脖子往外望著。

  見到他們進來,他眼神一亮,凍的有些發紅的面上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沐元瑜秒懂:告狀的原來不是朱謹深,是這貨。

  先前那頓揍真不該給他省了。

  上了台階,擦肩而過時,她輕啟唇,低聲道:「告狀精。」

  小國舅李飛章:「……」

  他生平頭一次聽到這個詞,但奇妙地瞬間領悟了這個詞裡的精髓之意。

  他幾乎要暴跳起來——

  這三寸丁太壞了,怎麼、怎麼能這麼鄙視人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25 AM

第34章

  小內官掀簾進屋通傳,沐元瑜還需在簾外等候一下,李飛章反應過來,借此空檔氣忿忿地湊過來道:「你還囂張,我告訴你,二殿下病了,叫你害的,這回我看你在皇爺面前怎麼解釋,一定打得你屁股開花!」

  沐元瑜還未來得及回話,沐元茂攔上去怒瞪他:「你嚇唬誰,你先欺負人,還好意思惡人先告狀,不要臉!」

  李飛章翻了個白眼:「誰欺負你了,不過是爺心情好,跟你逗個悶子,你自己不識逗——」

  「二殿下真病了?」沐元瑜懶得跟他打嘴仗,打斷了他直接追問。

  李飛章倒也不瞞,道:「我騙你幹嘛,人在裡面躺著呢,回來就發起熱來了,」他轉頭拿下巴往簾裡的方向示意了下,幸災樂禍地笑,「我想著二殿下走的時候說了頭暈,不放心跟來一看,可嚇得我,立刻跑去找皇爺了。」

  發熱是個比較典型的受寒症狀——沐元瑜沉默了,聽說過朱謹深身體弱,也親眼見到他確實不結實,但仍沒想到他弱成這樣。

  她把他撲倒在地總共加起來也沒多久的時間,那小廝喊出來她很快就停了手,結果他還是倒了。

  這也太弱不禁風了。

  這種話只好在心裡想想,進去了可千萬一點不能流露出來,弄病了人家的孩子還埋怨人家孩子自己弱,那她可真是自找板子挨了。

  「好威風的沐世子,這回知道怕了?晚啦!」

  李飛章將她的不語思索當成了恐懼,得意洋洋地道,「這才只是個開始,你說你招惹誰不好,你惹上二殿下,敢當街把他的褲子扒了,嘖嘖,你可真叫爺開眼。」

  他說到這裡,特意停頓了好一會兒,以留給沐元瑜充分的想像空間,然後才接著道,「爺勸你,你識相點自己把脖子洗乾淨了,說不準二殿下看你認罪心誠,還能留你半條命。」

  沐元瑜道:「哦,我會好好道歉的。」

  李飛章卡了下:「……哈?」

  他被噎住般瞪了下眼,快意的表情都不見了,「你、你就服輸啦?」他又生氣了,「臭小子,那你對爺那麼橫,什麼意思!」

  沐元瑜道:「沒什麼意思,我是知禮儀講道理的人,我做錯了事,當然就要認。」

  太正氣凜然勇敢擔當了——

  好生氣哦,好想揍他!

  李飛章板起的臉上明確地寫了這八個大字,但他沒能來得及實施,因為厚厚的簾隔打起,從裡面出來了一個提著醫箱穿青色官員常服的人。

  這很顯然是太醫,大約是因為他在裡面看診,所以沐元瑜等在外面的時間才長了些。

  果然,先前進去通傳的內官跟在後面出來了,道:「皇爺傳二位見駕。」

  沐元瑜和沐元茂不由都有些緊張起來,互相以眼神示意鼓了鼓勁,走進門檻。

  這等熱鬧李飛章當然不願錯過,也跟著擠進去了,他年紀不大輩分卻高,乃是皇帝的小舅子,小內官看他一眼,沒攔。

  朱謹深住在西次間裡,門上懸著的五福雲紋錦簾一掀開,撲面而來一陣暖融融的熱意。

  北方冬日寒冷,為方便取暖,一般即使是豪貴人家的臥房其實也不甚大,一眼便可以見到朱謹深半靠在床頭上,不知是因為屋裡的熱意,還是他本身在發熱,亦或者兩者皆有,與在皮毛鋪子裡比,他的面容上多了些血色,眼角甚而有點嫣紅,這使得他原本有些淡的五官鮮明瞭一些起來。

  先前的會面太過混亂,沐元瑜其實只注意到了朱謹深的皇子身份,對於他本人的儀容則根本沒空留意,此時這一眼方看真了。

  只見他烏眉長睫,眼神平淡中帶一絲疲倦,一點也不凌厲,但他的眼睛本身生得好,黑白分明,以至於隨意一眼望過來,沐元瑜便覺如被鎖定,然後自心底泛上一股清冷之意。

  但這清冷與懼意無關,只是朱謹深本身的氣質透過眼神傳送了出來而已。從外表上看,他其實既沒有傳聞裡欺凌長兄的暴戾,也與剛才李飛章嚇唬人時說的隨隨便便就能報復掉人半條命之類的形容全然扯不上關係。

  沐元瑜現在覺得,其實朝臣的判斷還是準確的,這位殿下看上去確實就是一個「冷清」的人,這兩個字的評語下得實在貼切。

  她心底同時鬆了口氣:還能這麼半坐著,看來問題不甚大,要真燒得人事不省她就麻煩了。

  再旁邊,床邊的一張紫檀高背椅裡,坐著一個穿明黃八龍團袍的中年人,腰繫寶帶,頭戴著翼善冠,白面微鬚,粗一看與別的中年男人似乎沒什麼區別,只是他的服飾彰顯了他天下至尊的身份。

  至於細看,沐元瑜暫還不敢,她很快低了頭,同沐元茂一起,兩人跪在地上,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

  「起來罷。」

  皇帝的口氣聽上去挺和善,不像動了怒的樣子,見到沐元瑜和沐元茂爬了起來,兄「弟」倆站在一處,一般的容色清秀,還笑了笑,又格外注視了沐元瑜兩眼:「你同你父親生得像,朕記得,顯道年輕時,差不多也是這麼個模樣。」

  滇寧王上次進京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皇帝居然還能記得他的長相,這多半是個客套話,但他說得情真,沐元瑜就靦腆地笑了笑,道:「皇爺好記性,臣與父王確實相像。」

  「不過這脾氣,可是不大像。」

  皇帝接著道,這一句就很難讓人聽出輕重了,沐元瑜猶豫著要不要爽快點跪下認錯,皇帝接下來的聲音中已又含了笑意,「小世子,朕的皇子怎麼得罪了你,你要當街扒了他的褲子?」

  沐元瑜這下是肯定站不住了,撲通又跪倒道:「並沒有,臣與二殿下間只是有些誤會,全因臣衝動魯莽,所以冒犯了二殿下,請皇爺恕罪。」

  皇帝道:「朕已先聽飛章說了說,但他就是個闖禍的頭子,他的話,朕信一半都不知是不是信多了,你既是當事人,就也說一說罷。」

  李飛章在旁垮了臉:「皇爺——」

  皇帝抬起手輕輕一揮,他不敢違逆,只好氣鼓鼓地閉了嘴。

  「回稟皇爺,事情的經過是這樣,臣與堂兄初初到京——」

  沐元瑜就一五一十地說起來,她沒添油加醋,但就這樣李飛章也不肯認,一口咬定他沒有想調戲人,就是逗個悶子,且振振有詞:「我又不是瞎的,我調戲個大男人幹嘛?噁心不噁心。」

  沐元瑜心平氣和地和他道:「你當街指使奴僕扒我堂哥的褲子,只是想逗他玩兒?」

  李飛章下巴一昂:「不錯,都是你們自己自驚自怪的!」

  「那我讓我的家丁扒你的褲子,也不過想和你逗個悶子,你嚎得殺豬一樣做什麼呢?」沐元瑜問他,「你大方一點,叫我扒了,不是大家開心。又何必扭捏,向二殿下求救,害得二殿下被牽扯進來呢?」

  李飛章:「……」

  「噗。」

  是沐元茂沒忍住,漏了一點笑聲出來。

  不過無妨,因為連皇帝都笑咳了一聲。

  這還沒完,沐元瑜繼續問他:「你以為是無聊尋個樂子,你有沒有想過,假如我堂哥真是女子呢?她受此羞辱,還有活路嗎?」

  這個罪名比先的嚴重,李飛章可不願意認,把脖子一梗,道:「要真是個女的——大不了我娶他!」

  沐元茂不高興了,怒目:「呸,你罵誰呢!小爺鐵錚錚的一條漢子,你看不見?」

  李飛章結舌:「嘿,又不是我說你是女的,你弟弟說的,你衝我來什麼勁?」

  沐元茂道:「我瑜弟能說,你不能說。」

  他這個話放得太理所當然了,把李飛章差點噎了個跟頭:「憑什麼?」

  「因為你長得醜。」

  李飛章其實不醜,他長得還挺有男人氣概的,問題也就出在這了,沐元茂被沐元瑜怎麼調侃都無所謂,因為同病相憐的長相令他感覺不到惡意,但李飛章這樣的就不行了,沐元茂叫他欺負了一回,現在看見他就來氣。

  兩人當著皇帝面一句緊似一句地拌嘴,最終還是皇帝喝止了:「飛章,你將二十的人了,還是沒個正形,幹這種糊塗事,還在這裡嘴硬不肯認錯。」

  李飛章低了頭,方不響了。但片刻又道:「我錯就我錯,可他們害了二殿下也是真的。皇爺,你別被這小子裝乖的模樣給騙了,他先前可不是這樣,砰地一聲把二殿下撲倒在地,那動靜,我聽著都覺著疼,二殿下身上指不定還有什麼暗傷呢——」

  皇帝聞言,轉頭望向朱謹深。

  朱謹深靠在纏枝花草紋大迎枕上,開了口:「我沒怎麼摔著,皇爺不必聽舅舅危言聳聽。」

  好人呀!

  沐元瑜聽到他這麼公允的回答,簡直要為自己先前「碰瓷」的想法羞愧了,她原想好了不帶任何立場進京,但事到臨頭,到底還是先入為主,以惡意揣測人心了。

  皇帝沉吟片刻:「此事朕已清楚了,確實不能怪責沐家小兒郎。不過,」他目光轉向沐元瑜,「你行事也確有莽撞之處,有誤會不與謹深解釋,先動了手,但你又是事出有因——罷了,你兩個小輩的事朕不插手了,你自與謹深賠禮罷,由他處置。」

  這算聖諭了,沐元瑜就跪著應了,而後爬起來移步到床前,躬身道:「二殿下,致使殿下生病是臣之過,臣惶恐慚愧,不敢辯解,殿下有罰,臣盡領受。」

  朱謹深望著她,一時沒有回應。

  沐元瑜心裡怪怪的,她覺得這目光好像有點熟悉,很像是朱謹深從皮毛鋪子離開時望她的那一眼,一般的莫名,且注視的時間一般有些長,她不覺就記憶了下來。

  朱謹深只是在確定一件事情。

  他確實不生氣。

  遭遇到這樣的荒唐之事,他居然不生氣。

  這感覺太奇異了,以至於他自己都不能相信,是以要這樣再三確認過,方能肯定。

  他想像了一下,如果換個人這樣冒犯他——

  他現在應該已經不會再看見這個人了。

  他不能繼續想下去,因為頭已經有些發重起來。

  這樣一感覺,他或者好像又有那麼點生氣了。

  因為生病太煩了。

  就是這包子臉惹病了他。

  他抬頭按了下額角:「林安,打他十下手板,戒一戒他急躁的性子。」

  沐元瑜:「……」

  懲罰來得猝不及防,十下手板當然不算重,她受得起,可皇帝那個口氣,都說不能怪責她了,明顯是打算放她一馬,把人情讓給兒子做了,結果兒子要揍她?

  她發著懵,沐元茂急了,道:「二殿下,瑜弟是為我才出頭的,他沒錯,要打打我!」

  朱謹深道:「哦,林安,也打他十下。」

  沐元瑜與沐元茂對視:「……」

  沐元茂的意思明明是「替」,不是「也」啊。

  她都要以為他是個好人了,結果悶壞呀這二皇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26 AM

第35章

  林安就是那個很能叫嚷的青衣小帽的小廝,此時回到府中,他已經換了裝束,著一身青貼裡,原是個內侍。

  沐元瑜一看應聲領命的是他就知道不好,他可是親眼見證了她怎麼冒犯他主子的,這會兒怎可能手下留情?

  但也不可能再討價還價了,她自己的說的「盡領受」,結果連十下手板都領得不痛快,那她道歉的誠意又在哪裡?不如開始就扯著道理抵賴了。

  只好眼睜睜瞧著林安去找了根戒尺來,戒尺為竹製,約六寸長兩尺寬,尺上還刻著排版工整的館閣體小字,沐元瑜運目看去,辨出了幾個,猜著應該是《千字文》之類。

  這明顯是先生訓示蒙童用的器具,戒尺通體油亮光滑,當常為人握在手中使用,不知打腫過多少手板。

  沐元瑜跟沐元茂站了並排,苦著臉挨個伸出手來。

  林安得此機會,果真毫不手軟,戒尺高高揚起,打得十分盡情。

  啪啪啪啪啪,連響了二十下。

  打完兩人的手肉眼可見地迅速紅腫起來。

  李飛章看得樂不可支,嘿嘿嘿直笑,假惺惺還道:「別忘了,殿下說了,戒驕戒躁啊,這頓手板挨了,下回該長長記性了。」

  不想他這句話說完,皇帝道:「還有飛章,打二十下。」

  李飛章樂極生悲:「……哈?」

  皇帝道:「此事皆由你脾性頑劣而起,沐家的兒郎們都受了罰,難道你反而無事?那朕豈不成了不能明辨是非的昏君。」

  李飛章垮臉哀求:「皇爺,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敢了。這回就饒了我吧,那戒尺都是打小孩子使的,我這麼大人了,挨了多丟份啊。」

  朱謹深在床上插了句話:「舅舅要體面的大板子,我這裡有。」

  因生了病,他的聲音更啞了些,還帶了點鼻音,吩咐林安:「去前面問侍衛取來。」

  林安應聲便去。

  這回輪到沐元茂哈地笑出來,他原正往熱脹疼痛的手掌心吹著氣,這一下手上的痛楚瞬間輕了三分。

  沐元瑜也忍不住笑了,道:「多謝皇爺主持公道。」

  又小心地捧著挨打的那隻手轉個身,向朱謹深道:「臣也多謝殿下雅量教導。」

  其實她嘴上說得周全,心裡卻感受到了一點這位二皇子風評的由來之處:敲了他們十板子還罷了,連舅舅也不放過,這是不分敵我無差別攻擊啊。

  李飛章再小,好賴也是個長輩,雖然說這舅舅是元後家的,並非他自己的親舅舅,但就是因為不是親的,才該額外保持個禮貌客氣呀,哪有反起哄架秧子的?

  得虧他還病著,都這麼不消停。

  李飛章大驚失色,忙轉頭道:「殿下,我可是替你報了信的,你怎麼不幫我呢?」

  朱謹深道:「我幫了。舅舅不是嫌戒尺太小家子氣了?」

  這算哪門子幫!李飛章氣得要跳腳,又忙向皇帝哀求起來。

  皇帝想了想,道:「今番你沒闖出大禍來,自己也算吃了些虧,換成板子,二十板是有些重了。」

  李飛章一喜,就聽皇帝繼道:「就減半罷。」

  說話間,林安響亮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啟稟皇爺,板子拿來了。」

  他說著,彎腰小心地掀開半邊簾子,把拖來的板子給皇帝看,那其實更近似於一根木杖,度其長度尺寸,絕不是打手心用的。

  李飛章一見就大驚失色:「皇爺,這、這可萬萬不行,我哪裡受得了這個!」

  皇帝道:「你就是平時沒受過,受一回,才能有個懼怕,行事才能多些分寸。你如今還好用年少輕狂遮個羞,翻過年就加冠成人了,再叫人為這種事告到朕面前來,丟不丟人?你不要臉面,大郎總是要的。」

  他說罷不再理會李飛章,吩咐左右:「好生服侍二郎,若有什麼,再去報朕。」

  轉目向沐元瑜,想說些什麼,又止住了,「罷了,二郎病著,這會不是說話的時候,你們兄弟倆初進京來,先回去洗個塵罷,安置好了遞折子進來,陛見時再說。」

  沐元瑜沐元茂忙都躬身應了。

  皇帝遂站起身來,領人去了。

  沐元瑜見此,也就接著向朱謹深告了退。

  朱謹深點了點頭,神色有些懨懨,看不出喜怒。

  而李飛章一見皇帝沒有親自監刑的意思,又活過來,立時又來糾纏朱謹深,叫他作假放水。

  沐元瑜覺得這場景實在可樂,耍賴耍出這個結果來,出門路過那木杖時,就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了句:「果然此物方配國舅身份。」

  李飛章氣得拿手指往外點了點:「小子,你給爺等著!」

  沐元瑜早已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到廊下要走時,沐元茂把她拉著,嘿嘿笑道:「瑜弟,橫豎沒事,我們等等,看姓李的挨完大板子再走。」

  沐元瑜好笑道:「好吧。」

  兩人就等著,並不知道他兩個外人出去後,溫暖的臥房內已換了一番氣氛。

  此時林安要請李飛章出去受刑,李飛章只是不肯,賴著蹲在了床前。

  朱謹深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舅舅,你再裝瘋賣傻試試。」

  李飛章瞪大眼:「——殿下,你說什麼呢。」

  「舅舅若不懂,就出去。」朱謹深並無耐心跟他糾纏,閉上了眼,「我不管你想做什麼,只是你不要煩我。不然,我叫你什麼都做不成。」

  李飛章似個大馬猴般蹲在床頭,微微僵住,再要糾纏,朱謹深身上發散著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寂氣息,令他怎麼也無法下手。

  錦簾掀開,一個小內侍小心翼翼地端了碗黑乎乎的藥進來:「殿下,藥熬好了。」

  林安忙接過來:「我來服侍殿下。」

  又向李飛章賠笑:「國舅爺,我們殿下還病著呢,您看——」

  李飛章站起身來,道:「我知道了。」

  他忽然利落起來,轉身就出去了。

  出去了也跑不掉,皇帝知道他的秉性,竟特意留了行刑的人下來,在外面守著。

  這可沒法了,李飛章掙扎不開地叫人按在了階下中庭間,木杖虎虎生風地揮打下去。

  「啊、哎呦,痛死爺了——」

  「輕點!哎呦——」

  李飛章的慘叫持續了挨打的全過程,打完了他就爬不起來了,有內侍過來要扶他,叫他一把甩開,奄奄一息地道:「有點眼色沒有,爺叫打成這樣了,哎呦,還不找個物事來把爺抬著,還叫爺自己走!哎呦,哎呦——」

  沐元茂在屋簷下鄙夷不已:「不過十板子就這個膿包模樣,真丟人。」

  沐元瑜贊同地點點頭,內侍打國舅,不可能下死手打,最多只是皮外傷,嚎成這樣真是太誇張了。

  李飛章不肯走,也沒人敢硬拉他起來,有兩個小內侍只得跑進旁邊耳房裡抬出個籐木長凳來,把呻吟不斷的李飛章抬上去,方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熱鬧看過解了氣,沐元瑜與沐元茂便也要走了,正此時只見旁邊簾幕一掀,林安端著藥碗走了出來。

  沐元瑜無意扭頭一望,只見那藥碗冒著微微的熱氣,內裡盛著大半碗黑乎乎的藥湯,竟似乎是沒有動過。

  林安越過她,下了階就要往旁邊的地上潑,沐元瑜忙搶上兩步握住他的手腕:「這藥殿下沒用?怎麼就要倒了?」

  林安本為這藥愁眉苦臉,擔著心事,沒注意她還沒走,唬了一跳:「你幹什麼?!」

  旋即才反應過來,躲開了她的手,白了她一眼道:「不關你的事,不敢勞世子費心。」

  不關她的事就怪了,朱謹深沒找她麻煩——十下手板這點懲罰其實不能算,那就沒必要裝病,既不是裝病,那太醫開的藥就該喝了,倒了算怎麼回事?

  他不喝藥,病就不能好,若不能好,這回病的源頭可是從她來,她又能落著什麼好?

  沐元瑜道:「我關心殿下啊,可是殿下嫌這藥苦,不愛喝?」

  林安不樂意道:「世子瞎說什麼,殿下又不是小孩子,怎會如此。」

  沐元瑜不跟他囉嗦了,外頭這麼冷,再耽擱片刻藥該涼透了,她就直接問:「殿下是不是應該喝這藥,但是不肯喝?」

  林安猶豫片刻,點了頭。

  沐元瑜重新伸手去捏他的手腕,另一手藉機穩穩地取走藥碗:「給我,我試試。」

  林安手中空了,在冷風裡愣住:「……嘿,你試什麼呀!」

  眼瞧著沐元瑜動作飛快地已進去了屋裡,他忙追上去。

  沐元瑜進去臥房一看,裡面靜悄悄的,人都已散光了,只有朱謹深躺著,綾被安穩蓋到下顎處,閉著眼,面上的紅暈比先又艷了些。

  聽見腳步聲,他眼也不睜,冷道:「林安,你膽子大了,又來囉嗦什麼。」

  沐元瑜輕聲道:「殿下,是我。」

  朱謹深眼皮一顫,睜了開來。

  「你怎還未走。」又一眼見到她手裡的藥碗,「多管閒事,拿走。」

  他雖冷顏以對,但沐元瑜不知怎地並不怕他——大概扒過他的褲子以後她在心理上微妙地有了種上風感,也不太覺得對他陌生,堅持走到床前笑道:「殿下,你生著病,怎麼好不吃藥呢?那病怎麼能好起來。」

  「怎麼好不起來。」朱謹深看上去很不耐煩,「不是大事,捂一捂就好了。」

  沐元瑜無語,一般人受了寒也許捂一捂發了汗確實就好了,但這位病秧子殿下很顯然不具備這樣的體魄,只從他臉上的暈紅便可看出他的症狀又沉重了些,這樣還扛著不肯吃藥,怎可能不藥自愈?

  她勸道:「殿下,你病著不難受嗎?把藥喝了,總是好得快一些。」

  「有什麼好不好的。好起來也不過那樣。」

  朱謹深看上去更不耐煩了,似乎恨不得沐元瑜趕緊走人,不要煩他。

  林安原也要過來拉沐元瑜出去,但他聽了兩人這兩句對答後,反而遲疑住了,不再動彈。

  ——他家殿下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喊他過來攆人。

  還屈尊跟這個邊疆來的膽大包天沒有禮數的土霸王說這些話。

  這兩句話聽上去沒什麼了不起,但林安知道,這是實話。

  如果是李國舅在這裡,絕不可能聽到的實話,殿下只會要麼客氣糊弄要麼直接攆人。

  沐元瑜不知道這許多,鑒於朱謹深的病是拜她所賜,他再不耐煩,她也有的是耐心,繼續勸道:「怎會一樣呢?身體好了當然人要舒服多了。我知道這藥不好喝,但已經半溫了,殿下屏住氣,一口就能喝掉,苦也只苦這一時。」

  朱謹深道:「你怎有這許多廢話。我喝不喝藥,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呀。」沐元瑜笑道,「國舅爺在外面的叫聲,殿下聽見了吧?殿下若不喝藥,病好不了,那大板子就得敲到臣身上了。」

  林安撓簾子瞪眼:這土霸王真蠢!在外面明明講是關心他家殿下,就算是假的,這個話聽上去也更好聽吧?!

  有這麼勸人的嗎?哼,就是把你的屁股打爛,殿下也不會心疼的——

  朱謹深果然扭開了頭去,把眼都重新閉上了:「我不喝,你出去。」

  他沒再聽到說話,過片刻,忽然覺得有微涼的瓷器碰到了他的嘴唇。

  他一睜眼,只見那藥碗已抵到了他唇邊,再往上看,沐元瑜狀似不大好意思地衝他笑:「殿下,臣只有一隻手方便使喚,您別亂動,藥灑在被子上就不好了。」

  朱謹深:「……」

  他冷冷望向簾子邊的林安,道:「你——」

  他一開口,苦澀的藥汁就流入了他口中。

  林安一隻腳提起,欲動不動,快把自己糾結死了——這土霸王敢給他家殿下灌藥自然是膽大妄為,可、可殿下能喝藥也是極好的事呀!

  他沒膽子灌,有人敢,他做什麼攔呢?反正不是他灌的,殿下要算賬第一筆賬也不是算他頭上。

  林安想著,於是就——轉頭專心地去數簾子上的五福花紋了。

  沐元瑜其實做好了朱謹深掙扎起來打翻藥碗的舉動,但這位殿下大概如外表一般,十分好潔,不能忍受黑糊糊的藥汁灑在身上的感覺,他的眉頭深擰著,居然順著她的姿勢把藥喝完了。

  沐元瑜鬆了口氣,旋即:「嘶——」

  她放在旁邊的那只已腫成一隻饅頭的手被人用力捏了一下。

  遭了報復,但這報復跟十下手板一樣,都不是正經結仇會有的手法,她便仍不畏懼,把手拿到朱謹深眼前晃了下,皺著臉還跟他確認了一下:「殿下,先前臣冒犯殿下的事,算兩清了吧?」

  朱謹深瞥了眼她的手:「一事不二罰。」

  皇子殿下挺講道理的嘛。沐元瑜放心了,十下手板換既往不咎,這筆買賣其實划算。

  不想朱謹深接著道:「所以現在,就剩下你灌我藥這一件事了。」

  沐元瑜:「……臣是為了殿下的貴體著想。」

  就算她大膽了點,可既然是講道理的人,當知道她的好意,為這罰她不應該吧?

  朱謹深道:「不,你是為了自己不挨板子。」

  沐元瑜:「……」

  她對著朱謹深說實話,是沒來由的一種直覺,就是覺得對他這樣的人說虛的沒用,不如坦誠以待,結果事實證明,上位者想給下位者穿小鞋,那怎麼都能穿上。

  朱謹深望著她這樣,倒似心情好了點,勾了勾嘴角。

  這是沐元瑜頭回見到他臉上有疑似笑意的表情露出來,就算他嘴角其實還沾了點藥汁,沐元瑜也不由呆了下。

  她忍不住想,這位殿下笑起來完全不一樣,真好看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29 AM

第36章

  打十王府出來後,已是暮色四合,冬日日頭落得快,再待回了沐家老宅,天便黑透了。

  沐元瑜和沐元茂各捧著一隻饅頭手回來,可把丫頭們心疼得不輕。

  春深院裡此時已歸置收拾得差不多了,鳴琴把兩人引到預備待客用的東次間裡,兩人上了炕,各據炕床一邊,把手伸在中間的炕桌上。

  沐元茂舒服地呼了口氣,完好的那隻手好奇地摸了摸炕上鋪著的猩紅毛氈,道:「我以前聽人說北邊人冬天都睡炕上,十分暖和,真的呀,這氈子都熱乎乎的。」

  沐元瑜「嗯」了一聲,問鳴琴:「有什麼吃的沒有?我和三堂哥都還沒用晚飯。」

  鳴琴忙道:「吩咐下去了,廚房裡有現成做好的,馬上就送來。」

  觀棋腳步急促地甩開簾子衝進來,手裡拿著兩瓶跌打損傷的藥膏,一邊忙忙往外倒,一邊心疼地直念叨:「世子在南疆長了這麼大,一根指頭也沒挨過人的,這可好,才進京叫人把手板打高了兩寸,京裡的人真是太壞了。」

  鳴琴面上顏色也不好過,不過她穩得住些,沒抱怨出口,只拿過另一瓶,倒出來給沐元茂塗。

  很快,兩人的手包成了兩隻粽子。

  這時晚膳也上來了,幾個大食盒一放,一道道肉菜在炕桌上擺開。

  耽擱到這個時候,沐元瑜和沐元茂皆已是又累又餓,吃什麼都是香的,兩人挨打時都留了個心眼,伸的是左手,此時便也還湊合能自己用飯。

  正吃著,門外傳來女子的說話聲。

  沐元瑜聽著那動靜陌生,不像是自己這邊的丫頭,以為是老宅裡原有的,嚥了口飯,騰出空向鳴琴道:「我這院裡有你們夠了,不要別人進來,老宅的人還讓他們干自己的事去罷——怎麼了?」

  她忽然發現鳴琴和觀棋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觀棋氣呼呼地道:「世子,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呢,這府裡在咱們之先,還住進了別的人!」

  鳴琴想攔沒攔住,只好道:「你急得什麼,好歹等世子用過飯再說。」又向沐元瑜道,「不是什麼大事,世子別擔心,先用飯罷。」

  外面的動靜卻又大了點,且摻上了男子聲音,沐元瑜這哪裡還吃得安穩,向沐元茂道:「三堂哥,你先吃著,我出去看看。」

  沐元茂把筷子一丟:「我吃飽了,瑜弟,我們一道出去。奇了怪了,這是咱們沐氏的老宅子,什麼別的人能住進來?」

  兩人一起要下炕,鳴琴彎腰給沐元瑜穿鞋,抓緊時間解釋道:「是刀三他們巡視的時候發現的,前院後院竟各有一處屋舍先住了人,起初以為是主子們長久不在,下人們大膽住了進去,但一想又不對,便是原來放肆,知道世子進京的信也該偷偷搬出來了。近前一看人,穿戴不凡,卻是像個正經人家。再一問,方知是三姑奶奶婆家那邊的親戚,在這宅裡已住了差不多有半年了。」

  這可真是件稀罕事。沐元瑜微微冷笑:「問了陳管家沒有,他怎麼說?」

  沐芷霏既是晚輩,又是出嫁女,雙親高堂俱在,從哪一條算起她也沒權利將老宅私自做主借人,且住了半年之久都不送封信到滇寧王府去請示一下。

  如此大事,陳孝安見了她,竟還不第一時間告知與她。

  鳴琴道:「陳管家很為難,說是三姑奶奶的意思,他知道不妥,無力抗衡。」

  這個管家不能要了。

  沐元瑜心中下了決斷,直接拋下另問:「三姑奶奶的親戚具體什麼來路?」

  鳴琴一邊抱了裘衣來給她披上,一邊道:「說是文國公夫人的娘家妹子一家子,那家老爺原在湖廣那邊某個州府裡做知府,兩年前一病死了,拋下一家人沒著落,那家的太太就帶著兩個兒子並三個女兒進京投靠了文國公夫人,中間不知發生什麼故事,叫我們三姑奶奶兜攬了來,住到這裡來了。」

  兩兒三女——

  這人口可真不少,怪不得前後還佔了兩處屋舍。

  沐元瑜掀簾出門,站到廊下,一陣寒冷晚風撲面而來。

  只見中庭裡站著一男二女三個陌生人,年紀都不大,男子大約十七八歲,一身斯文氣息,看著像個讀書人,兩個姑娘則一個十四五歲,另一個還要小些,大約只得十二三歲,相貌皆十分秀麗,從穿戴上看,也是有底蘊的人家。

  這樣的怎麼會淪落到借住別人家宅子來了?

  見到她出來,男子很有禮貌地拱了拱手:「可是沐世子?在下姓韋,草字啟瑞,先前本要拜見世子,不料世子蒙詔,在下晚了一步,只得現在前來,還請世子見諒。」

  沐元瑜攏了攏裘衣,笑道:「晚了一步,不是晚了半年嗎?」

  她此語一出,階下三人皆變了顏色。

  兩個姑娘立時都紅了臉。

  韋啟瑞質問道:「世子這是什麼意思?」

  沐元瑜看著形勢不對,這幾人還挺理直氣壯的,便仍舊笑道:「沒什麼意思,我不知這宅裡先住了人,幾位前來,嚇了我一跳,所以和諸位開個玩笑。」

  韋啟瑞勉強重新露出笑容:「先前我們跟世子的護衛們已解釋了,聽說世子這邊不知道我家借住的事,我們也十分驚訝。所以天色這麼晚了,在下也不得不前來親向世子說明一番,以免生出誤會。」

  沐元瑜點了點頭:「原來如此,請韋公子說罷,我洗耳恭聽。」

  她話說得和氣,但卻根本沒有請人入內的意思,韋啟瑞的臉色又不大好看了,當著這院裡許多下人的面,要說自己為何寄人籬下的事,真正的主家居然還並不知道,這怎麼說得出口?

  他一賭氣,直接道:「此事文國公府裡沐大嫂子盡知,世子與大嫂子是一家人,更好說話,直接問她去罷。」

  這話一出,氣氛就僵住了,沐元茂忍不住,幫腔嘲笑:「嘿,你橫什麼呢?你自己說要解釋,叫你說了,你又不說,叫我們問別人去,那你來幹嘛的,就專程給我們兄弟使個臉子看?」

  韋啟瑞臉龐一下漲紅:「是你們沒有禮數——」

  「哥哥。」一旁那個年紀大一些的姑娘輕輕拉了他一把,而後盈盈福身道:「世子不要見怪,我哥哥性子急些,並無不敬之意,此事確實由沐大嫂子從中操辦,並非我家私自做主,世子如有疑問,盡可前去詢問。」

  沐元茂道:「你們是一家的?」

  韋啟瑞是成男,不好老叫未成年的妹妹頂在前頭,忍氣又開了腔:「是我二妹。」又指了指另一個小些的姑娘,「這是在下的小妹。」

  那小些的韋三姑娘一直在好奇地偷瞄沐元瑜,聽見提到她,方移開了目光,福了福身。

  沐元茂嘀咕:「怪不得呢,一般的說話不痛快,還是叫我們去問別人。」

  韋啟瑞:「……」

  他臉又拉了下來。

  沐元瑜問他:「韋公子前來還罷了,不知兩位姑娘所為何事?」

  天可都黑了,照規矩講,韋家這兩位姑娘實在不該選在這個時辰來拜訪初次見面的外男,哪怕韋啟瑞這個兄長跟著也不行。

  韋啟瑞自己顯然知道說不過去,臉色就擺不下去了,訕訕地道:「兩個小丫頭沒見過世子,想來給世子問個安。」

  沐元瑜懂了,大概她是被當西洋景看了。

  韋家這兩個小姑娘在這時代算將成年了,該守的規矩都要守起來,但在她眼裡其實還是兩個半大孩子,她對孩子的脾氣天然要好些,便沒就此多說什麼。

  只道:「按理,該請韋公子進去坐坐,只是——」她晃了晃自己的粽子手,「見駕時才受了罰,屋裡又剛安頓下來,有些亂糟糟的,實在不大方便,韋公子見諒。」

  她的手原籠在裘衣裡,室外光線又不佳,韋啟瑞此時方見著,愣了一愣,道:「哦。」

  然後方反應過來,總算得了這個台階,他一方面覺得心裡好過了些,一方面也實在不想再留下來招惹難堪,便道:「是我來得莽撞了,事已說清,在下等就不打攪了,請世子好生歇息。」

  說完就有點迫不及待地領著兩個妹妹轉身離去。

  沐元茂站在一旁,抄著手,莫名其妙地道:「他說清什麼了?我還是不知道他為什麼能住進老宅裡啊,三堂姐難道能做這宅子的主?」

  沐元瑜轉身進屋:「有人能說清。」吩咐鳴琴,「叫陳管家來。」

  **

  韋啟瑞一行人走在冷風裡。

  韋三姑娘清脆的聲音響著:「二哥,沐世子說他見駕時受了罰,為什麼會受罰啊?我看他手包得那樣,好像傷得不輕。」

  韋啟瑞沒好氣道:「我怎麼知道,不過那種蠻子,不知禮數,君前失儀正常得很,說不準就惹惱了皇上,所以打了他。」

  韋三姑娘道:「他哪裡是蠻子,只是住在雲南而已。」

  「他娘是夷女,他怎麼也算半個蠻子。」韋啟瑞訓她,「你離他遠些,你看他帶進宅子裡的那些人,個個凶神惡煞,一看就不好惹,下午來說話時,更加像審賊一樣,真是斯文掃地。」

  「沐世子本人又不凶,他看上去秀氣得很。二哥,你對人有偏見,我不和你說了。」韋三姑娘轉而去抱著韋二姑娘的手臂,道,「二姐姐,你說,沐世子是不是生得很好?我看他比京裡的這些公子們也不差什麼,根本看不出哪裡像蠻子。」

  韋二姑娘在夜色裡微微臉熱,輕聲道:「慧娘,你一個姑娘家,不好把別人家的公子生得什麼模樣掛在嘴邊,不過——這位沐世子倒確實能掌事的樣子,不像他年紀那樣小,也肯與人留些退步。」

  韋啟瑞不認同道:「他那樣無禮,門都不叫我們進,哪裡留什麼退步了?」

  韋二姑娘溫柔道:「哥哥,那是郡王世子,文國公府裡的大表哥見了他也要矮一頭,脾性高傲些,也是難免。哥哥若計較這個,京裡貴人那麼多,可是計較不過來了。」

  「我計較——」韋啟瑞氣得一甩袖,「真是跟你們女人家說不清楚,我就覺得他無禮得很!」

  他說著氣忿忿地加快了腳步,走到前面去了。

  韋慧嘻嘻笑著小聲道:「二姐姐,我看二哥是讀書讀迂了,這點事有什麼好生氣的,他還認真起來了。我們去看沐世子,他也沒有生氣,我就覺得他脾氣挺好的。」

  韋二姑娘忙望一眼前面兄長的背影,衝她豎起一根纖白手指:「噓——」

  韋慧住了嘴,姐妹兩個互望一眼,一齊偷偷笑了起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32 AM

第37章

  陳孝安很快被傳來了。

  他心知是為了何事,過來路上已打好了腹稿,待進了屋,見沐元瑜命人給他看了座,態度同先一般客氣,便放了些心,苦笑著主動提起來。

  「此事世子竟不知道,老奴也大出意料。說起來,那一家子也是可憐,兩年多前,韋家老爺在湖廣任滿,聽說考功得了上等,原都活動好了要調進京裡來,結果韋老爺積勞成疾,發了癆病,一病不起,沒等進京,人就撒手沒了。」

  沐元瑜歎氣道:「那確實是可惜了。不知這位已故韋老爺本家如何?韋太太為何不投韋家而去?」

  陳孝安道:「韋老爺出身一般,韋家只是普通富戶,但韋老爺在讀書上極有天分能耐,是當年他那一科的狀元郎,算是雞窩裡飛出來的金鳳凰。韋太太是侯府的千金小姐,當年下嫁,是建安侯看中了韋老爺本人的狀元身價,至於他本家那一家子,韋老爺在的時候還好,一朝去了,兩邊家世相差太遠,韋太太絕不肯歸到夫家去依附的。」

  這就明白了,沐元瑜原已有些奇怪,姐姐是國公夫人,妹妹只是個知府遺孀,便是個庶出,嫁女多看父,也沒有相差這樣遠的。原是韋太太的父親想抓個潛力股。

  算算年紀,韋老爺去世時至少已四十開外,作為狀元只混到了知府——看來這個潛力股的潛力是沒有發揮出來。

  「那又為何不回去建安侯府呢?」

  雖然孀婦回娘家日子也不一定好過,但總比投靠已嫁到別家的姐姐強罷。

  陳孝安回道:「世子不知,建安侯府是庶子承爵,老建安侯府夫婦皆已過世,現今的這位建安侯向日與兩個嫡姐都很不睦,打老建安侯府夫婦不在後,便是國公夫人也極少與娘家來往了。韋太太喪夫回來,膝下兒子還未立業,家業凋零,回去了必要看庶弟與弟婦的臉色,所以寧可在外面麻煩些,也不肯回去受氣。」

  沐元瑜又明白了一些:「那又是怎麼住到我們家來了?韋家人口縱多,文國公府也不至於騰不出幾間房舍罷?」

  「原是住在那邊的,後來主要是韋二公子——」陳孝安聽她一樣樣問得細緻有條理,不由自己也加了些小心,聲音放低了道,「老奴也不知真不真,隱隱聽著些影子,說是那邊國公府裡的四姑娘跟韋二公子似乎走得近了些,兩姨表親,兩家的男女大防便不同外人般管得那麼嚴,不想就……也不知裡頭到底怎麼樣,應該沒真的出什麼事。韋太太心裡,大約還覺得是門好親,但韋二公子現下只是個秀才,與國公府姑娘怎麼般配得起來?國公夫人與韋太太就生出了點心結來,韋太太因此不好在那邊住了。」

  「不過國公夫人與韋太太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妹,本來感情是極好的,國公夫人雖拒絕了妹妹,心裡著實的不好意思,硬還是挽留住了韋太太,說負責給她另尋住處。文國公府要說別院也有兩三座,但都在外城了,若住到那裡去,韋公子還在國公府的家學裡附著學,人雖不在那住了,學業不能就此耽擱斷了,外城太遠,來往未免不便;再還有一些田莊,就更遠了,若叫韋家住到那裡去,與打臉無異。世子過兩日閒了出去逛一逛就知道了,我們東邊的好地段都早有了主,都是一般的豪貴人家,實在找不出個合適地界。於是尋來尋去,最終尋到了三姑奶奶頭上,三姑奶奶不好推辭婆母的話,只有答應把人接了過來。」

  末尾,他又補充了一句:「文國公府裡那些事,老奴都是聽三姑奶奶來時說的,中間或有些不明之處,老奴這個身份,也不敢趕著主子一直追問。世子若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三姑奶奶知道世子進了京,早晚要會面,世子屆時相詢三姑奶奶,那就一清二楚了。」

  陳孝安說了這麼一大通,實是有些口乾舌燥,奉書默默適時送了杯茶來。

  沐元瑜候到他喝了,冷不丁問道:「陳管家,我三姐姐在你們眼裡,是不是一個極好的頂缸人選?」

  沐元茂歪在一邊,他不耐煩聽這些家長裡短,原已聽得快要睡著,想找個理由溜走了,被沐元瑜這句一說,一下直起身來。

  莫名其妙了片刻,反應過來:「對啊,你也讓去問三堂姐,先頭韋家那些人也讓去問三堂姐,難道這事和你們都不相干不成?」

  陳孝安:「……」

  他頓時覺得手中空了的茶盅比滿著時反更重起來,坐不住了,忙站起來。

  「不知世子和堂少爺何出此言,世子問話,老奴凡知道的都已盡說了,不知道的,也不能生編硬造。世子請想,老奴日常只在這裡看守老宅,文國公府的事,老奴自然有許多是不知道也沒處知道的。」

  沐元茂犯著困,腦袋有些遲鈍,聽著又覺得有道理起來,望著沐元瑜道:「瑜弟,好像也對哈?」

  對什麼對。

  沐元瑜哭笑不得,她說沐芷霏是「頂缸」,只是不想才進京就跟她鬧翻,其實這件事沐芷霏肯定是主謀,沒她這個沐家人居中首肯,韋家人再有本事也住不進來。

  沐元茂不懂,先覺得她替沐芷霏找的托辭說得對,跟著又覺得陳孝安也對起來,諸人都沒問題,那她還審什麼?

  韋太太這家人她是不可能留下來的,她揣著個要命秘密,身邊下人都不敢要多了,怎可能允許臥榻之側出現這麼一家外人。說句不好聽的,要是沐家自己人識破了她的秘密,她處理起來總能掩人耳目些,可這麼一戶外姓人,讓人閉嘴的難度直線上升。

  從這件事上算起,不但韋家人,陳孝安她也是肯定不能要的,他在老宅裡經營這麼多年,正主多年不在,他這管家起碼抵得半個主子,裡外人等不知叫他收服了多少,他若忠心還罷了,但憑空裡冒出了個韋家,足證他只是面上裝得好罷了,對這樣的不確定因素,只有叫他走人她才能安心。

  這些話跟沐元茂不好說,她就只是道:「三堂哥,你困了就去睡罷,這也沒什麼事了,我再問兩句就得。」

  沐元茂覺得這些話聽起來確實沒意思,就打著哈欠點了點頭:「好,那我去了,瑜弟,你也早點睡。」

  他也帶了不少下人過來,住的是另外一個院子,鳴琴打著燈籠送他出門過去。

  屋裡,沐元瑜重新轉過頭來,看著陳孝安笑道:「你也知道你看守老宅,那三堂姐和你說了,你就把人放進來了?」

  陳孝安聽她口聲不對,像要發作人的樣子,他自覺自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沐元瑜便不高興也挑不著他的刺,誰知她年紀雖輕臉卻不嫩,說得好好的,說翻臉就要翻臉了。

  好在他也不至於就此被問得張口結舌,愣了下就克制住湧上的羞怒道:「世子這問話老奴不敢領受,好教世子知道,當日三姑奶奶原是送了信去雲南與王爺,王爺同意了老奴方才讓韋家進來借住的。」

  「我父王的回信呢?你親眼見著了?」

  不知是不是屋裡的火炕燒得太熱,熱氣散發開來,陳孝安的腦門上出了一層細密汗珠:「——沒有,但三姑奶奶親口來同我說的,當時這宅裡還有三四人在場見證,世子如不信,可親召他們前來詢問。」

  沐元瑜一句到嘴邊的「我要見那些人做什麼」忍了回去,心念一轉,道:「都有誰?」

  陳孝安忙報了幾個人名出來。

  沐元瑜目視觀棋,觀棋點頭示意記下了。沐元瑜便又看回他:「你的意思,這些人同你捆在一起的份量便抵得過我父王的親筆書信了?」

  陳孝安不料她又繞了回去,鬱悶道:「不是,只是三姑奶奶——」

  沐元瑜道:「好了,不要總把三姐姐拿出來堵我——天色這麼晚了,你再兜圈子,可就要兜到天亮去了。陳管家,你見了我對此事毫不知情,才一進門就說了『大出意料』,既然如此,你應當已經知道其中出了差錯,那又為何還把三姐姐告知了父王的話拿出來再三說呢?你難道想不到這蹊蹺之處?」

  對這個問題,陳孝安無可辯之處,他若說就是沒想到,未免顯出自己蠢得離奇,若說想到了,那他閉口不言只拉扯沐芷霏問題更大,額上的汗不由出得更多了。

  進這道門之前,他絕沒想到自己能被一個初來乍到的半大少年的問話逼到牆角去。

  不知是不是叫沐元茂走時那幾個哈欠傳染的,沐元瑜禁不住也掩口打了個哈欠,瞇著眼道,「三姐姐那邊是什麼情況,我明日自然會去詢問,現在我單問的是你。你看守老宅,沒有親見父王音信就隨意放外人進來,我以最善意來揣測你,你也有個失察與輕信對不對?」

  「最善意」已經往他頭上扣了兩頂鍋,這要「非善意」,不知他還能落得什麼罪名了。

  陳孝安心中下意識滾過這句話,他守著這宅子又不是開善堂的,沐芷霏沒使銀錢餵飽了他,他怎肯裝糊塗冒風險把韋家人放進來?

  他本身不乾淨,再被問下去,他的錯處只會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此刻繼續嘴硬強辯,實非上策。

  一咬牙,跪下道:「是,老奴知錯,三姑奶奶親自上門送了韋家人過來,老奴實不敢把人拒之門外。此事老奴確有不是處,求世子看在老奴遠離主子在京枯守這麼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恕老奴這一回。」

  沐元瑜笑了笑:「認錯就好。不過,恕不恕你我說了也不算。」

  到京這半天經歷的事太多,她確實疲睏交加了,不由又打了個哈欠,揉著眼道,「行了,你先回去罷,這事明天再說。」

  陳孝安想到她說明天要去見沐芷霏的話,以為是要等見過沐芷霏後再來想如何罰他,沐芷霏那個說一不二的脾氣,想來這姐弟倆自己就得先吵起來,到時候哪裡還顧得上他,他再小心賠幾句罪,這事也就過了。

  原本高懸的心便放了點下來,彎著腰告退出去。

  屋裡沐元瑜進了臥房安歇不提。

  **

  翌日早上。

  沐元瑜抱著被子閉眼打著瞌睡,挨手板的那隻手伸在被子外頭,鳴琴輕手輕腳地替她把包紮的布條解下來,將她的手浸入床邊觀棋端著的一盆溫水裡洗淨,再塗上新的藥膏。

  林安使的勁著實不小,過了一夜,她的手掌越發紅亮起來。

  鳴琴心疼地道:「看這手打的,世子下回可得小心些——即便要幫三堂少爺出頭,也不該去扒別人的褲子,您這樣,以後可怎麼娶妻呢。」

  沐元瑜半夢半醒的,知道她的真實意思其實是說她是女兒身,幹這種事太出格,萬一叫人知道了以後不好嫁人,她閉著眼含糊道:「那就不娶,我好稀罕娶個人回來管著我麼。」

  鳴琴失笑道:「世子一時懂事得不得了,一時又淨說孩子話。」

  「什麼孩子話,我說真的。」滇寧王反了悔,她早年議定的後路不再作數,倉促進京,未來一片混沌,保住性命才是頭一等大事,哪還有工夫管嫁不嫁人這種小節?

  順口調笑道:「我有你們幾個就夠了,到時候,我封你做個夫人,你替我管著內宅,我看也不差什麼。」

  鳴琴笑嗔:「世子,你真是沒睡醒——」

  「世子,我呢我呢?」觀棋卻是眼前一亮,把盆放下撲在床邊道,「我也很能幹啊,只比鳴琴姐姐差一點!」

  沐元瑜順口繼續畫餅:「好,好,你也做夫人。」

  觀棋歡歡喜喜地笑道:「多謝世子,那我們說定啦——」

  外邊忽傳來奉書斥責人的動靜,她一向內斂,極少大聲說話,沐元瑜睜眼道:「怎麼了?」

  觀棋起身出去,過一時進來道:「是個送花的小丫頭,送了還不走,探頭探腦的,在這窗子底下耽擱,奉書攆了她。」

  又不快抱怨道,「這宅子裡不相干的人也太多了,又不好直接封了我們這院子不許人來,依我說,循理由攆走幾個才好,不然天天防賊似的,也是煩人。」

  沐元瑜倒不生氣,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昨晚陳管家說的那幾個人名你還記得嗎?」

  觀棋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你出去通知刀三哥,讓他領著人,把這幾家子連同陳管家一家在內,通通捆了送到外城家兵那裡去,叫他們回程時押著一起帶走。」

  她來時共有四百家兵、一百私兵護送,天子眼皮底下,這四百家兵目標太大,是不會跟她留在京城的,護送她到地頭後,休整幾日就要原路回去了,此時還在外城歇著。

  她說著沖觀棋眨眨眼,「陳管家要喊冤,就跟他說,他自作主張,放外人進來,自己也認了失察之罪,現在我給他機會,叫他親向父王請罪去,恕不恕他,父王做主,也許父王看他勞苦功高毫不計較也不一定——那幾個人當時在場,不知吭聲,一般失察,那就一般處置,有不服,都等見了父王自己說去。」

  什麼恕不恕都是幌子,雲南山高水長,這些人這一去,還想回來?

  觀棋眼睛越聽越亮,歡呼一聲:「世子英明!」

  掉頭就衝出去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33 AM

第38章

  陳孝安跟他報出的那幾家人口正經不少,加在一起有二十餘人,這一被剔出來,老宅原本的下人一下去了三分之一。

  打擊來得太驟然,自然有人不服,但來捆人的是粗壯婆子或小廝之流還好鬧一鬧,私兵們雪亮的刀鋒一亮,便自命資格再老腰桿再挺的家奴也不敢硬來,只能嚇得放聲大哭,又要喊冤,刀三面粗心不粗,三言兩語,把錯全推到了陳孝安身上,只說是他拉扯了眾人下水,以致惹惱世子。

  這些人只見了沐元瑜一面,連她的長相還記不太清,更揣測不來她的心性,而陳孝安則不一樣,俗話說得好,管家三年,人憎狗嫌,世上就沒有全然不招人怨的掌事者,這些人中本已有對陳孝安銜怨已久者,這一來,無處傾瀉的仇恨盡皆發到了他身上,口裡被堵上了罵不出來,心裡也要問候問候他的祖宗。

  這一通鬧騰,饒是私兵們動作再麻利,也難免驚動了些人,比如借住的韋家人。

  韋啟瑞一打聽到私兵拿人的理由就羞怒交加,尋著母親韋太太道:「母親,這裡住不得了,那世子分明是指桑罵槐,給我們難堪!」

  韋太太年過四旬,她坐在臨窗炕下,穿一身藏青色對衿襖,髮髻上簪了三四樣銀器,眼角眉梢皆生出了淡淡的細紋,膚色也不大好看,泛著些微蠟黃,整個人都透著一種形於外的不如意與頹然。

  聽到兒子的話,她默然了片刻,勉強笑道:「瑞兒,你又多心,人家處置奴婢,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你不要去管就是了。」

  韋啟瑞急道:「哪裡是沒關係,那個話音再明顯不過了,母親你聽不出來嗎——」

  「聽出來了又怎麼樣。」

  韋二姑娘從內室繞出來,溫溫柔柔地道。

  韋啟瑞被問得愣了片刻:「——當然是離開這裡!咱們家又不是差錢,沒路可走,必得寄居在別人家裡,往外去或買或租,哪裡住著不好,非要在這裡看人的臉色不成!」

  韋二姑娘在韋太太身側站下,道:「可是哥哥,出了這個門容易,再想進來,就千難萬難了。」

  韋啟瑞莫名其妙:「我為什麼還想進來?」

  韋二姑娘抿住了唇,臉龐微微泛紅:「哥哥雖不想——」

  韋啟瑞這回愣的時間更久,足有一刻鐘的時間才反應了過來,然後——他的臉也紅了。

  他是個一般正常的少年,完全沒料到溫柔嫻靜的妹妹忽然流露出要跟他談談感情的意思,一下先把自己尷尬得不輕。

  「瑤娘你——」他結結巴巴地道,「你,那小子——他、他比你還小兩歲呢,就是個孩子,你你怎麼看上他了?」

  韋瑤道:「哥哥,你說沐世子小,可論心性,我看人家比你還穩得住些。」

  韋啟瑞立時不服氣了:「你這說的什麼,那世子那樣無禮——哎,不對,不扯這些了,你、你這到底怎麼回事啊?母親,」他頗有些無措地向韋太太求助,「您聽聽瑤娘的話,這丫頭——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韋太太聲音有些虛弱地開口:「我知道,這些事你不要管。瑤娘和你說,只是要你不要添亂,你妹妹什麼品格,你一向知道,至少再沒有人厭煩她的,這件事若能成就,我從此省了多少心事。」

  母親居然知情還支持,而且聽上去似乎還不是昨晚一見之後才有的決定,而是早有此議——韋啟瑞簡直覺得腦子不大夠用,茫然道:「我都不懂你們在想什麼,對了,那許泰嘉呢?他自見過瑤娘一回後就很傾慕,他是隆成侯府的世子,現還做著二殿下的伴讀,將來穩穩要接侯府爵位的,論前程不比沐世子差在哪裡,論性情文雅得多,難道不正是瑤娘的良配嗎?為何要去想著那夷人世子?」

  韋瑤先微嗔道:「哥哥,你不要總叫沐世子夷人,一來他並不是,二來你都覺得他脾氣不好,還偏這樣說人,萬一不留神在人面前帶了出來,不是現找虧吃?」

  韋太太隨後方道:「許家的大爺是不錯,但是我們家如今這樣,他和瑤娘,就與你和那邊的四丫頭一樣,齊大,非偶啊。」

  韋啟瑞不由漲紅了臉:「母親,我都跟你說過八百遍了,我跟四表妹沒有什麼,我們清清白白的,別人不相信也罷了,怎麼母親也不信我!」

  韋太太歎口氣道:「娘不是這個意思,四丫頭自己不檢點,在房裡偷藏你的荷包,丫頭害怕告到了你姨媽那裡,最終避走的卻是我們,這就是勢不及人的結果了。」

  「母親,也不要這樣說四表妹,」韋啟瑞更不自在了,吞吞吐吐地道,「她、她也沒幹什麼,也許就是不小心拿的呢,這樣說她,怪刺耳的。」

  又想起來道,「不對啊,許泰嘉母親都覺得他家世太高,那沐世子怎麼反而能成?」

  他再覺得被沐元瑜掃了顏面,對她的身份是不能不承認的。

  韋太太知道這個小兒子只知悶頭讀書,於情事上都沒開竅,別的更不消提,不得不點了他一句:「許家大爺高堂在上,出入多少雙眼睛盯著,有什麼不妥,頃刻就有人報上去,而沐家的這位王世子——」

  她遠離雙親,京中比她年長的不過是已出嫁的庶姐和隔了房的堂兄,以她一言不合說捆人就捆人的脾性做派,這些人怎管得起她?

  許泰嘉空有尊貴身份,行事卻有掣肘,說了未必算,沐元瑜沒有,至少眼下沒有。

  這就是機遇,只看有心人能不能抓住。

  韋啟瑞發著呆,他讓家人護佑得好,便喪父投奔進文國公府時,文國公喜歡讀書上進的少年,見他小小年紀已中了秀才,十分喜愛,親去家學裡發了話,文國公夫人又是他的親姨媽,那些貴族子弟們沒人敢欺負他;及至後來被迫避走,那也是四姑娘先心悅了他,他對四姑娘沒什麼感覺,因此也沒覺得受什麼屈辱,反覺得自己無端撩動人心,害得四姑娘遭罰挺不好意思的,故此走就走了,也不覺得怎樣。

  他心裡記著父親是狀元,天下文魁,自己也是奔著這條路上去的,只要他努力,早晚出頭,世情的殘酷,他目前為止是一點沒體會到。

  韋太太道:「你只不要理這些事就行了,好好讀你的書——」

  「娘!」

  韋慧攜著一個少婦走了進來,俏臉板板的,那少婦體態豐盈,面貌白潤,眼中則閃爍著興奮的八卦之光,與韋慧的不悅形成鮮明對比。

  韋太太微微詫異:「慧娘怎麼了?一大早和誰賭氣?」

  韋慧鼓著腮道:「娘,我以為那沐世子是個好人,結果你不知道他多麼、多麼——」她說不出口底下的話,拉一拉少婦,「大嫂,你和娘說!」

  少婦是韋家長媳,走到韋太太跟前福了福身,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道:「太太,外頭那樣鬧騰,我們出去打聽了一下,太太猜我們聽見了什麼?」

  韋啟瑞回了神,老大不高興地道:「不會是說我們的罷?我就說不要留在這裡看人的臉子。」

  少婦笑道:「小叔,不是。是一個三等的小丫頭,說她去春深院送花,結果隔窗聽見世子和貼身丫頭們調笑,兩句話就把兩個夫人位份許出去了。我以往聽著那些偏遠邊疆地方的人不講究,開竅得早,還不大信,結果這位沐世子才多大年紀,身邊的丫頭倒是都上手了——」

  她說著掩口笑起來,「他人倒大方,先許了一個,另一個丫頭不依,撒嬌了一句,便把另一個也許出去了,真是年少風流,不辜負他那般品貌。」

  滿屋裡只有她一個在高興。

  餘下的韋太太,韋啟瑞,韋瑤韋慧,皆僵凝著臉。

  過片刻,韋啟瑞一跺腳,想說什麼,當著一屋女眷又不好說,憋著一肚子氣轉身大步走了。

  韋太太冷著臉,向長媳道:「這等話你聽聽罷了,怎能叫慧娘也聽見?聽了個起頭就該帶她回來,還耽擱在那裡,你的婦德在哪裡?真是越來越沒數了!」

  少婦收了笑意,委屈地屈膝:「是,媳婦錯了。」

  韋太太無力地擺了下手:「行了,帶著慧娘到你房裡去做些針黹,你也知道這是別人家,現在主人回來了,以後就不要再出去亂走。」

  少婦低了頭,默不吭聲地拉著韋慧往外退去,將出門檻的那一瞬間,她眼角飛起瞄了韋瑤一眼。

  她聽一聽閒言就是沒有婦德,二姑子實打實地動人家的腦筋倒是無事,什麼高枝都敢攀——哼,也不怕摔折了腿!

  韋太太與韋瑤各有心思,沒注意她這臨去一眼,過一會,韋瑤收拾了心情,恢復了嫻雅模樣,安慰韋太太道:「娘,這不是什麼壞事,大家公子房裡放兩個人也是常有的事,誰和她們計較。便早了些,沐世子懂,總比不懂的好——要像哥哥那樣,那才是費功夫了。」

  韋太太被說得勉強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手:「我的兒,只是太為難了你。家裡現在這樣,唉。」

  韋瑤腦中劃過沐元瑜那張臉及昨晚的一舉一動,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但總之,她覺得自己應當是——

  「娘,你不要多慮,我,我並不覺得怎麼為難……」

  **

  據說「懂事太早」的沐元瑜很快也接收到了這個流言的傳報。

  她剛吃完早飯,奉書給她端了漱口的茶過來,聞言將茶盅向桌上一擱道:「我認得那小丫頭,我去提她過來。」

  沐元瑜叫住她:「慢著。」想了下,忽然笑了,「由她說去罷,這倒未必是壞事。」

  起身掃一眼鳴琴觀棋,「只是,要委屈兩位姐姐了。」

  屋裡幾個丫頭都是心腹,很快皆反應了過來,鳴琴抿唇笑道:「我有什麼委屈的,只要世子不嫌婢子們顏色粗陋。」

  觀棋更是嘻嘻哈哈的:「世子,這下人都知道,你可不能抵賴了,我這『夫人』穩當了。」

  正嬉笑著,臨畫走進來:「世子,孟夫人送三姑奶奶的那些東西都撿出來了,照著世子的意思,我們也添了幾樣,外頭車也備好了,現在就出門嗎?」

  沐元瑜問她:「三堂哥那裡讓人去問過沒有?」

  臨畫點點頭:「去問了,那邊的綠琦姐姐說是累著了,還睡著沒醒。」

  「那就讓三堂哥歇著罷,若醒了問我,再同他說一聲就是。」沐元瑜道,「我現在去見三姐姐,你們在家若累了就也歇一歇,若不累,就把人事理一理,諸般規矩,同我們在家裡時一樣,有囉嗦的,就叫他跟陳管家作伴去。」

  鳴琴應了:「知道,這些不要世子操心,我們都理會得。」

  沐元瑜便起身,丫頭們圍上來給她穿外出見客的大衣裳,她想著又道:「父王給三堂哥蔭監的手書找出來沒有?過兩天休整好了就該用起來了,拿著同我的請見奏疏放在一起,橫豎我們應當是一起出門。」

  丫頭們一一都應了:「是。」

  入京頭回見親戚,丫頭們都很用心,卯足了勁圍著沐元瑜足收拾了一炷香的功夫,方心滿意足地散開來,打量著她嘖嘖誇讚:「看世子這人才,什麼王孫公子都比下去了。」

  沐元瑜不很在意這些,笑著抬腳出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33 AM

第39章

  公侯勳貴扎堆居住,沐家老宅離著文國公府也不甚遠,車行小半個時辰就到了。

  刀三跳下車去遞帖子,過一時回轉來,掀車簾探臉進來道:「世子,那門房上的小廝說三姑奶奶病了,不見客,叫我們過幾日再來。」

  「病了?」沐元瑜微微納罕,旋即道,「你同他說,我不是外人,三姐姐病了,我更該探望才是,叫他再傳。」

  「是。」

  刀三乾脆應了,返身又去,差不多的時間又回來,一攤手:「說三姑奶奶病得重,起不來身,非推著叫我們等幾天。」

  病得重娘家來人了不是更該見見?或是訴訴委屈,或是有什麼要交代的,更該盼著來人才是。沐元瑜被這顛倒的邏輯弄得失笑,也明白過來了,道:「既然三姐姐不敢見我,那就求見國公爺。」

  刀三再去。

  這回十分順利,文國公沒理由拒絕又是長媳娘家人又是郡王世子的請見,立刻讓人請她進去,並親站在書房的紫檀大案後迎候。

  沐元瑜上面的幾個姐姐裡,論感情的親近度自然是一母同胞的長姐沐芷媛排第一,但論實際相處的時間,則是底下年歲小出嫁晚的沐芷霏和沐芷靜更多一些,至於說到和這兩個庶姐的感情嘛,不好不壞,就那麼回事。

  感情一般歸一般,面對外姓時,他們總還是一家人,雖然沐芷霏不省事,給她找了韋家這麼個大麻煩,但她在處置之前,還是想先和沐芷霏通個氣,沐芷霏能自己解決掉最好,解決不了,那就她出面當這個惡人。她是「男」丁,在這男權時代比沐芷霏的行事自由度要大上許多,些許惡名,她背得起,也不介意背。

  但不想沐芷霏慫成這樣,她都找上門來了,居然裝病拒絕見她。

  沐元瑜沒那麼好耐心慢慢和她周旋了,韋家這事,想四面光彩已經基本不可能,他家若有眼色,她早上打發人捆家奴時就該來主動告辭了,那麼大的動靜,都沒激起他家這個氣性,可見不挑明了說無用。

  既然沒有雙全法,那處理的要訣就只有一個字:快。越拖下去越麻煩,等於默認收留韋家這事實,一個宅子裡住了一陣再去攆人,還不如開初就動手,速戰速決。

  這是她不能如沐芷霏意等幾天的原因,沐芷霏要裝病逃避,就由她裝好了,她也不是非得找她。

  要麼說男人身份方便呢,沐芷霏能跟她裝這個糊塗,文國公絕不可能這麼掉價,她直接往上找說話更算話的人就行。

  果然,沐元瑜一進去,文國公十分周到又親熱地接見了她,晚輩禮都沒叫她行,就拉著她的手寒暄起來,誇她人長得精神,又問滇寧王好。

  沐元瑜笑道:「我父王一切都好,來前再三囑咐了我,叫我不要躲懶,我們兩家至親,叫我第一個就要來給國公爺帶好問安。」

  文國公樂得呵呵直笑:「王爺太客氣了,你小小年紀走這麼遠路,該多歇兩天才是,哪裡就這樣著急起來。」

  然後就問起她的粽子手來——其實他第一眼就看見了,不過總得先走個初見的過場。

  沐元瑜擺出個不好意思的臉,把被召見然後挨罰的事說了一下,但仍舊隱去了她冒犯二皇子一節——就算這事發生在鬧市店舖,多半瞞不住,也不該從她嘴裡說出來。

  事情昨天才發生,文國公暫還不知道,也完全沒有這麼大的腦洞想到她敢對二皇子幹那種事,就只以為是她不大通曉陛見禮儀,所以挨了罰,少年人出這種糗總是覺得丟人,他便也善解人意地不在這個問題上多言,轉而問起她一路上辛不辛苦,到京裡來有什麼不習慣的,若缺什麼,不要客套,只管來說之類。

  沐元瑜順著問話和他聊了聊路上的風物,她這一路漲了不少見識,扯起來很有話聊,不覺讓文國公都聽住了。

  這麼一路說下去,漸漸就說到了進京以後的事,及到戲肉,沐元瑜先以尋常一點的口氣提起了韋家人借住的事。

  文國公一怔,眼中便有克制不住的怒氣一閃。

  這火氣來得也太快了點吧?她還沒說什麼呢,也沒說韋家不好呀。

  沐元瑜仔細往文國公面上一打量,看出來了,那怒氣不是衝她來的。

  那就只能是衝著另一方了。

  她放下心來。她就覺得以文國公的尊位,做事應當不會這樣不講究,也犯不著——為妻子的寡妹在郡王家宅上搗鬼,圖什麼啊?

  沐元瑜以為文國公大約是原本知道韋家借住沐家老宅的事,沐家那宅子,將近二十年沒人住,沐芷霏自己出頭同意,他也就默認沒反對了,但一旦知道她將上京習學之後,文國公應該有通知過這事,讓韋家搬出來,但韋家裝了糊塗——文國公這話很可能只是跟妻子說了,韋家老爺已故,他不便直接去找著韋太太說話。其後他自覺此事已交代下去,便罷了,沒再跟進,誰知韋家未聽,出了紕漏。

  以上皆出自於她的揣測,既然文國公看著不像要偏幫韋家人的樣子,她就也不打算撕羅開來說的太明瞭,說到底是文國公夫人的親戚,多少需留點顏面。

  文國公憋住了心中的怒氣,笑道:「說到這事,我正要就便跟賢侄說一聲,韋家本已另置了處宅子,誰知找的修宅子的工匠不好,前陣子下雨,堂屋的屋頂竟漏了雨,故此來與我說,另找了相熟的工匠去全部翻修了一遍,為這耽擱住了,不然早該搬了出來。」

  韋家的所謂宅子置沒置天知道,但文國公這麼說了,那就是沒有也要有,他這個態度,沐元瑜也就大方笑道:「自家親戚,多住兩日無妨的,這點方便不行,做什麼親戚呢。」

  當下又說了陣話,文國公知道她來肯定要探望沐芷霏,就著了人親自送她過去,又再三叫她不要著急走,多坐坐,午膳就在這裡用。

  沐元瑜都笑著應了,跟著文國公的小廝往後院去,才到二門時,便見一個梳雙髻的丫頭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在那團團打轉。

  見到她來,那丫頭眼睛方騰地一亮,忙迎上來道:「世子!世子可來了,婢子苦候好久了!」

  跪下麻溜又高興地磕了個頭。

  這是當年滇寧王府裡隨沐芷霏一起出嫁的陪嫁丫頭新茹,沐元瑜認得她,笑道:「三姐姐不是病了不見我嗎?這麼快病又好了?」

  新茹正放著光的臉龐一僵,忙道:「沒有的事,肯定是外頭那起子人傳錯了話,知道世子來,奶奶歡喜都來不及,哪可能不見呢?」

  沐元瑜心知肚明,這肯定是知道她先去見了文國公,沐芷霏的態度才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圜,這會兒不定她該多懸心了。

  韋家的事已經解決,她反正是不著急了,就慢悠悠跟著新茹往裡走,新茹急得了不得,不敢催她,只得按捺著在前面引路。

  文國公府是京裡老牌世家,這座府邸傳下來,經一代代維持修繕,如今亭台樓閣,一草一木,皆浸染著世代尊榮的傳承,堂皇不凡。

  沐芷霏嫁的是文國公長子兼現任世子,住的院落便十分闊大軒麗,也不偏僻,不多時便到了。

  一進院門,院子裡的丫頭們向外迎候的迎候,往裡通傳的通傳,沐元瑜幾乎沒耽擱一點功夫,直接就被引進了堂屋,差不多與此同時,一個二十如許的少婦疾步從旁邊的次間裡走出來。

  這少婦穿一身海棠紅折枝梅繡撒金長襖,梳著家常髮髻,面龐白皙,姿容秀美,與沐芷芳有三四分相像,便是孟夫人的第二女沐芷霏了。

  沐元瑜定睛一看,先愣了一下——她與沐芷霏不過有三年多未見,怎地已然覺得她有股陌生感,這陌生在哪裡,一時卻說不上來。

  沐芷霏倒是不拘禮,神色焦灼地上來就對著她問:「小弟,你見過國公爺了?」

  沐元瑜點點頭。

  「說了韋家的事了?」

  沐元瑜又點點頭。

  沐芷霏的焦灼登時都化作了絕望,她腿一軟,居然站立不穩,旁邊的丫頭忙搶上去扶住。

  沐芷霏半個身子都倚靠在了丫頭身上,形象很為慘淡,她卻似毫無所覺,只喃喃道:「你害死我了,我這麼久的經營……你叫我怎麼去見太太,還有國公爺,完了……」

  沐元瑜又好氣又好笑,她這下發現是哪裡不對了,沐芷霏在家時是和沐芷芳差不多的性情,親姊妹兩個還不相讓,時常為些衣裳首飾互鬧起來,這一進了京,不知怎麼了,她身上那股嬌蠻千金的勁竟消彌了。

  不由道:「我說便說了,多大點事,值得三姐姐這個形容?」

  沐芷霏望她一眼,眼珠又轉開來,頹然道:「你懂什麼,你是男人,怎麼知道後院的苦楚。你莽莽撞撞的,把事說穿了,以後人該怎麼看我,我……」

  新茹禁不住哽咽道:「世子,您不知道,這京裡的風俗和雲南好些不一樣,我們奶奶做著這世子夫人,多少雙眼睛盯著她,挑她的錯,有刻薄的還要背地裡編排出話,好容易慢慢熬了過來,藉著韋家的事在太太跟前博了些臉面,日子將將好起來,您這一說,又——」

  主僕皆如此愁雲慘霧,沐元瑜吃不消了,她沒想到沐芷霏的心氣黯淡到了這個地步,知道她倆的心病在哪,只得吐了口,道:「好了,我沒說你沒告訴父王私自做主的事。」

  沐芷霏:「……」

  她一下直起身來,瞪大了眼:「你沒說這個?」

  沐元瑜簡單「嗯」了一聲。

  沐芷霏最怕的就是這樁,她在文國公夫人是說稟知過滇寧王的——不然文國公夫人也不敢使親戚去侵佔沐家老宅,但實則她並沒送信,文國公府又不是小門小戶,哪裡找不出點地方安置親戚?那個理由到滇寧王跟前根本通不過,她全然不敢去說,但同時也不敢拒絕文國公夫人,逼到沒法,只有自己扯了個謊。

  這個謊要是戳穿了,連文國公及文國公夫人在內都要跟著丟個大人,後果她哪裡承擔得起?

  當下如聞天籟,整個人都一下精神起來,忙握了沐元瑜的手道:「小弟,多虧了你識大體有分寸,三姐先前急昏了,要說了什麼你不愛聽的,你別往心裡去。」

  就拉著她往裡間去,又連聲嗔著丫頭們還不上茶。

  沐元瑜搖搖頭,無語地叫她拖了進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9 04:35 AM

第40章

  到進西次間裡分賓主坐下,沐芷霏終於注意到了沐元瑜的手,想起來關懷一下,沐元瑜不免又費功夫解釋了一下。

  沐芷霏很訝異,她與文國公不同,她清楚沐元瑜的脾氣,當年她出嫁時沐元瑜不過十歲,大場面上已經顯得很少有的沉穩了,要說這個弟弟會在被召見時幹什麼出格以至於失儀被罰的事,她是真難以相信。

  不由問道:「你可是不留神得罪了皇上身邊的內官,叫人在皇上面前說你不是了?」

  不是,她是得罪了皇子咳——沐元瑜不欲和她閒話這些,沐芷霏自己日子過成這樣,就不是個拎得清的人,和她說了也沒用。

  遂反問她:「三姐姐,我沒什麼大礙,再養兩天就好了。倒是你,為何把韋家弄到我們老宅去?你就沒想過背著父王行事,萬一穿幫會有麻煩嗎?」

  「我哪裡沒想過!」一提此事,沐芷霏登時變出一副怨氣沖天的哀怨神情,「小弟,你不知我多煩韋家那一家子,人口又多,事又多,自打他們來,我多添出多少煩惱來。太太心疼娘家人,什麼都要供給最好的,這還罷了,府裡也不缺這點嚼用,但這還不足,有一星半點不到,就要疑心我慢待親戚,找了我去敲打,後來四丫頭和那韋二鬧出事來,也要賴到我的頭上,說是我照管小姑們不利——她是四丫頭的親娘,親閨女和親外甥在眼皮底下暗通款曲,她這個做娘的都不知道,憑什麼我就該知道!」

  沐元瑜捧著茶盅喝了口茶:「三姐姐,你說的有道理,這事確實不該賴你。」

  沐芷霏如找著了撐腰的,忙探身過來道:「是吧?小弟,還是你向著我,太太若有你一半講道理,我也不至於辦出這糊塗事了。」

  沐元瑜抬眼:「你這些有道理的話,和你們太太說過沒有?她怎麼說?」

  「……」沐芷芳發著呆,「和太太說?這些話怎麼好和太太說?」

  「為什麼不好?你又不是強詞奪理,明公正道佔著理,你們太太若不認同,反駁回來,那再另說。你說都不說,豈不是白認了這個虧吃?」

  沐芷霏搖著頭,看不懂事的孩子般看她,又苦笑:「小弟,你不懂嫁到人家做媳婦的難處,太太說我,我只有聽著,哪有一句句對著嘴堵回去的?饒是這樣,還都挑我粗俗不懂大家規矩呢,我再強著鬧起來,更加不知道要怎麼說我了。」

  沐元瑜揚眉問她:「你們太太不分青紅皂白只管給你派不是,就是他們大家的規矩了?當日你在王府時,見著我母妃曾這樣做過嗎?我們家不敢說是第一等的門戶,比這文國公府,總還是比得過罷?」

  她問著,心裡已經十分不高興起來,文國公夫人挑沐芷霏規矩,僅僅是挑她一人嗎?不,她實際也是在挑滇寧王妃的!孟夫人雖有封號,也是妾室,人在外面說起沐芷霏的規矩不好,不會想到是孟夫人教的不好,只會聯想到滇寧王妃身上。

  給她塞個韋家她不惱,犯不著,只要她不願意,韋家就只有走路,但有波及到她母妃身上的嫌疑,她就不能不當回事了。

  沐芷霏仍是搖頭:「小弟,你說的都在理,但這個理,我這個做媳婦的沒法去和婆婆頂真。難道我願意收留韋家嗎?那一家子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才不想管韋二方不方便讀書,他們搬得遠遠的才好呢,留下來給我找了多少事。但是為著先的那些事,太太已經對我很不滿意了,我再不聽她的,日子就更要難過了。」

  沐元瑜冷靜著把事情沐芷霏半抱怨半敘事的一串話捋了捋,問她:「三姐姐,你才嫁來三年多,已經掌理中饋了?」

  若不管家務,那韋家的好歹無論如何也派不到她頭上。

  沐芷霏點點頭:「太太倒是肯器重我的,前年就把一些家事交給我管了。」

  新茹在旁幫腔道:「我們奶奶才嫁來時,日子是極好的,國公爺重視,太太和氣,姑爺也喜歡,妯娌們初相與時也都好說話,誰知現在——唉。」

  她感傷地歎了口氣,紅了眼眶,低下頭去。

  沐芷霏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小弟,我也憋得慌,可我不知有什麼法子。你說太太不分青紅皂白一味教訓我,倒也不是,她說我大半時候還是有來由的,比方說我嗓門太大,走路步子太快,招待客人時遣詞不夠文雅——」

  「停停。」沐元瑜實在受不了了,不可思議地打斷了望向她,「三姐姐,你連說個話走個路都叫人挑出刺來,你還覺得你們太太說得有來由哪?」

  文國公夫人這是洗腦高手啊簡直。

  沐芷霏解釋道:「不是,小弟,你在京裡住一陣子就知道了,京裡的姑娘奶奶都是這樣的,我們南疆的規矩與京裡比,確實粗陋了許多。我是長媳,得給下面的弟妹姑娘們做個榜樣,我還不如她們,那怎麼說得過去呢?」

  「你和她們有些差別,就是不如她們了?」沐元瑜扶著額頭,滇寧王妃向日管家,確實不大理會庶女們,但該管到的也沒放任自流,沐芷霏的行止與京裡的人們比,要說隨意一些可能是有,但絕到不了被人指點到這個地步的程度。

  「那——大家都這麼說嘛,」沐芷霏的表情不太甘心但又不得服軟的樣子,「我開始也不服氣,可漸次連下人都有在背後議論我,我聽見了生氣教訓她,回頭讓人告到太太那裡,太太反說我不穩重,太肯動氣,大家子有大家子的規矩,應當說給管事娘子再教訓她。再碰著下回我就找了管家娘子,可背後說閒話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我找了幾回,太太又找了我去,說我是長媳,應當肚量大一些,成天和小丫頭看門婆子們計較,落在人眼裡不好看——小弟,你說,我有什麼辦法!直到後來我改了一些,太太又帶著我理起家務來,那起小人們才有了些畏懼,不總胡說了。」

  這時代,做人媳婦確實太難了。

  沐元瑜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就沐芷霏這番話裡,要說大事沒有一件,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就是這些小事,短短三年多時間,硬生生把一個敢騎馬招搖過長街的少女磨成了走路都要注意步子大小的小媳婦。

  她心裡歎息,歎的不只是沐芷霏的遭遇,也是她的智商。

  孟夫人是個很能動小聰明的人,滇寧王更不用說了,結果生下的兩個女兒,居然沒有一個遺傳到的。

  沐芷芳略微強些,被丈夫欺負了好歹知道奮起反抗一下,沐芷霏這裡簡直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的節奏。

  「三姐姐,那你現在和姐夫怎麼樣?也不好嗎?」

  說到這個,沐芷霏更加有一腔苦水:「我才來時很好,漸漸的不知哪裡出了錯,他待我一天比一天不耐煩起來,嫌我多事,我和他說話他也不愛聽,我難過埋怨兩句,他反先生氣起來,說他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家還要看我的臉色——天地良心,我哪裡敢給他臉色看!總之是厭煩了我。我看他那樣,也不敢再和他多話了,結果他還是不滿意,我也不知他想怎麼樣了。」

  好嘛,這是一手好牌打了個糊透。

  沐元瑜不想接著問文國公世子在沐芷霏這裡厭煩了之後,有沒有抬腳就去別處睡小妾了,這些話問起來實在沒意思。

  她只道:「三姐姐,我瞧你臉色比在家時差了好多,想必很耗心力罷?你還要管著家務,不累嗎?」

  沐芷霏點頭:「累——」

  沐元瑜一看她,又將倒出一大堆苦水的模樣,忙抬起粽子手止住:「累就別管了,跟你們太太辭一陣子,你好好養養身子。」

  沐芷霏瞪大眼:「那怎麼能行?幸虧我管著兩樣家事,腰桿才直了些,我只怕太太嫌我做的不好,再收回去呢,怎能先把辭了。」

  沐元瑜反問她:「你現在的第一件要務是管家嗎?」

  沐芷霏這回馬上反應過來了——這也是她的一件心病,所以一點就知道了,抬手捂上了自己的肚子,泫然欲泣。

  新茹含蓄地在旁解釋道:「奶奶也請大夫看過,都說沒有問題,不知道怎麼會這麼久了還沒有……」又轉頭勸沐芷霏道,「奶奶,世子這個話說的極是,您那兩樣家務管得再好,不及膝下添個小主子,不論男女,您有了倚靠,心裡都要鬆快多了。」

  沐芷霏苦巴著臉道:「難道我不想嗎?這小冤家就是不來,我有什麼辦法。」

  沐元瑜聽她口氣,文國公世子應當沒到絕塵不來的程度,兩人話說不到一起去,該幹的事還是沒少,只是不知為何光見播種,不見出芽。

  這種問題幾百年後那麼昌明的醫學都不能徹底解決,她更沒轍,就只道:「你先聽我的試試,把你那家務辭了,你怕人說你,沒事就少出門,不相干的事也別管,好好養幾個月。」

  沐芷霏吃驚道:「這、這肯定不成,我是文國公府的世子夫人,你門都不叫我出了,應酬也不應酬了,我底下兩個妯娌呢,太太倘或器重她們去怎麼辦吶?等我休養好了,這府裡還能有我的位置嗎?」

  「你也知道你是世子夫人,誰能排擠掉你的位置?難道他們家能休了你?」

  沐芷霏不假思索道:「那不可能。」

  時人嫁娶締結的是兩個家族的利益,到滇寧王府與文國公府這個位次上,牽扯更加的大,莫說休棄,和離都沒戲,這一點便是沐芷霏也明白的。

  「那你怕什麼?」

  沐芷霏不自覺吐了實話:「我怕看太太的臉色,我不敢去說。」

  「你現在樣樣聽她的,連娘家老宅都扯謊借了出去,她就不給你臉色看了嗎?」

  「總是要好不少——」

  「那我告訴你,我才見了國公爺,國公爺的意思必會讓韋家人離開,你覺得你們太太以後還會給你好臉色嗎?」

  沐芷霏臉色發白,但她也知道這件事是她太過膽大,沐元瑜沒整樁戳穿已是給她留了極大的顏面,她怪不著沐元瑜,只得自己去想文國公夫人知道後的反應,把自己想得忐忑不安,更加畏怯起來。

  沐元瑜望著她的臉色,無奈道:「這很難嗎?你扯謊去騙陳管家的時候怎麼不這麼害怕?」

  沐芷霏還沉浸在自己的恐懼裡,隨口道:「他一個下人,我有什麼可怕他的,再說,他未必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看樣子貴女脾氣沒真的全丟了,只是文國公夫人手段太高,硬把她磋磨怕了。沐元瑜心裡有了數,沒丟就好,還能叫文國公夫人見識見識。

  遂也不跟她囉嗦了,拍板定音道:「三姐姐,你聽我的,我也不叫你幹別的,你就報個病,休養起來,不要出去聽那些閒言碎語。誰要是沒眼色到在這院子裡說起來,你這裡的人總不至於這點剛性都沒有罷?該拿下打的不要手軟,你們太太若為此有什麼話,你不敢駁,也不要憋著——我看你再憋兩年,好好的人該憋出病來了。我們兩家離得近,你就使人去告訴我,我來替你攔她,如何?」

  現階段跟她說文國公夫人如何藏奸沒用

  一則沐芷霏未必相信,二則她信了,但未必能沉住氣,要鬧出來,又沒切實證據,她自己倒是叫人抓了一頭小辮子。不如先退開來再說。比如韋家,沐芷霏是照管了做了事才叫人挑出錯來,若撂開手站干岸上,那就想拉扯她也拉扯不著。

  新茹臉上放出光來:「這可是好呢!」

  大膽地去推沐芷霏,「世子說的對極了,哪裡還要過兩年,我看現在奶奶就已經憋出病來了,在家裡時,哪一日受過這些氣!好容易現在世子來了,願意給奶奶做主,奶奶還等什麼?」

  沐芷霏心動了,她實在也是熬得太累太憋屈了,道:「小弟,那你預備怎麼做?太太是個很重規矩的人——」

  「你怕她也挑一挑我的規矩?」沐元瑜笑了,「那沒什麼,我也是南疆來的,規矩比他們家的大家公子們大概也差著不少,不過我不在乎,她說就說罷。指不定她看了我這樣沒規矩,回頭再看看你,又覺得安慰了許多,從此不挑你了呢。」

  沐芷霏連著新茹都止不住笑了,新茹奉承道:「世子還沒規矩,當日在府裡時,誰見了世子不誇,太太就想挑,也難挑得出來。」

  沐元瑜擺了擺手:「不敢。我只好問一問她,韋家的二姑娘與三姑娘天色黑透之後去見我是什麼規矩了——我與韋家,可不是什麼兩姨至親。」

  真到那一步,無非互相傷害嘛,來啊。

  沐芷霏:「……」

  她嗓門一下高了八度:「有這事?!」

  「就昨晚上。韋二公子領著,我不知有他們,嚇了我一跳。」

  沐芷霏這下想不到這裡面也有她的鍋了,亢奮又鄙夷地一拍炕桌:「好大的臉,居然敢打你的主意!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破落戶,配是不配!」

  沐元瑜:「……啊?」

  她自知性別,因此很難因為兩個小姑娘去看了看她就生出什麼多餘心思來,不想沐芷霏這樣能腦補。

  沐芷霏可不覺得自己想多了,反過來鄭重囑咐她:「小弟,家世好德行好相貌好的好姑娘多的是,你配個公主都配得起,可千萬不要搭理她們。」

  她想著都後怕,要是沐元瑜年輕不懂事,叫個小知府的女兒拿下了,滇寧王能從雲南殺來撕了她!

  沐元瑜:「……人總是要走了,不用管這些。你聽我的主意不聽?」

  沐芷霏這回堅決地點了頭:「聽!小弟,也不用你和太太說,她再挑我的毛病,我自己問著她!」

  這可不是講理不講理的小問題,成天說別人的規矩,自己娘家規矩不過這樣,這是從根子上殺滅了文國公夫人的氣焰。

  沐元瑜挑這條出來,也算是精準打擊,因為這不會對國公府姑娘的名聲產生什麼掛礙,不至於讓文國公產生不快。

  她瞇了瞇眼,挑他們沐氏的規矩挑了三年?呵呵,文國公夫人恐怕其實還沒真正見識過沐氏女到底是什麼脾性。

  越性叫她見識見識,她才知道是自己少見多怪。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7:53 PM

第41章

  沐芷霏打從嫁到文國公府沒多久就過上了憋屈的日子,一憋憋到如今,也算是忍到了頭,沐元瑜接著叫她不要再等,撿日不如撞日,現在就稱身子不舒服,去請個大夫來,她也答應了,即命人去請。

  文國公府本有常來往的大夫,一請即來,過來沒什麼新鮮話,沐芷霏說她覺得自己頭昏心悶不舒服,大夫有眼色,知道這些貴婦人們常鬧這些毛病,並不多話,開個滋陰養身的太平方,輕鬆拿一份診金走人。

  沐芷霏有點小激動地問:「小弟,接下來我怎麼做?」

  「什麼都不要做。」沐元瑜道,「你就放寬心,好好養著,誰再說你不愛聽的閒話,你願意教訓他就教訓一頓;要怕太太說你,不敢動手,那你就『病』得更重一點——什麼了不起的奴才,知道你生著病還安心氣你,這種奴才不受罰,你們太太的規矩往後還立得起來嗎?」

  沐芷霏點頭如搗蒜:「對,對!哎——其實以前張媽媽心疼我,也叫我裝過病,不過她單叫我裝病躲人,沒說你後頭那句,我覺得沒什麼用,就沒聽她的。我要知道還能這麼想,早不受這些罪了。」

  又殷切望她:「那小弟,我就什麼都不管了?」

  她有了韋家兩個姑娘的八卦做把柄,這下底氣足多了。

  沐元瑜見她那樣,想起來叮囑了一句:「三姐姐,韋家姑娘的事不要隨便說出來,也不要在外面提起。」

  以她本心來說,並不覺得韋家姑娘來看她一看有什麼不行,兩家對壘時,顧不得許多,當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事,但不牽扯到這個利害關係時,她不想為此壞她們名聲。

  沐芷霏不解:「為什麼?」

  她是土生土長的貴女,與沐元瑜存在著認知上的鴻溝,這一點不是沐元瑜給她灌輸她就能接受的,遂另尋了個理由道:「真傳揚出去你就跟你們太太結了仇了,她是婆婆,往後幾十年若都想著為難你,你難過不難過?再者,把柄還在你手裡時,才叫把柄,你隨便扔出去了,那就沒有了,三姐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沐芷霏便點頭:「你說的是。」

  沐元瑜想了想,又問她:「平常你和三姐夫說話也像你之前和我說話那樣嗎?」

  沐芷霏有點不懂:「哪樣啊?應該是吧?」

  沐元瑜倒是有點懂了:「嗯,你——算了,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好好養身體,不要白受別人的氣憋著。」

  沐芷霏這個性子,並不是真的內斂型能憋住的,她怕了文國公夫人,不敢跟文國公夫人懟什麼,不表示她的怨氣就全自己消化了,肯定得有個別的出口,這個出口很可能就是許世子——先前沐芷霏自己也說了,說許世子抱怨回家要看她的臉色,她自己沒覺得擺臉色,因為她是真的委屈,可顯然許世子不這樣覺得。

  沐芷霏且是個傻的,抱怨了半天文國公夫人,只說得出她偏袒娘家人,重規矩,這兩條算什麼缺點嗎?至少在許世子那裡肯定不算,他由此厭煩覺得沐芷霏多事一點也不奇怪。

  如果這夫妻倆真因此事交惡,那解決起來其實不難,沐芷霏才嫁來能和徐世子相處的好,可見徐世子並不厭惡她的本來性情,她找回當初的自己就是了。

  不過因這猜測的程度太大,沐元瑜便沒有明說出來。

  她不說,以沐芷霏的腦袋當然想不出其中還隱了這一層意思,只以為她讓自己養好身體是心疼自己這個姐姐在外吃了虧受了屈,感動得不輕,忙忙招呼人安排起飯食來。

  沐元瑜在文國公府呆到大約下午,把孟夫人讓捎帶的以及自己添上的幾樣禮物交給了沐芷霏後,才帶著沐芷霏塞的一些回禮回去了。

  姐倆都忽視了一個重要問題:沐元瑜呆在文國公府這麼久,硬是省去了給文國公夫人請個安的程序。

  沐芷霏是真沒想起來,她只記得沐元瑜都見過文國公了,那好像就可以了?

  沐元瑜則就是故意的。

  她不至於和文國公夫人當面對撕,但她釋放出了一個非善意的信號,她相信以文國公夫人這麼能磋磨人心的本事,一定感覺得出來。

  文國公夫人確實感覺到了。

  她知道沐元瑜上門的消息就在等著了,聽說先去見了文國公,正常,再見了沐芷霏,也正常,他們姐「弟」廝見過後,接下來的程序應當由沐芷霏引著過來見一見她這個長輩了——

  沒了,人走了。

  戛然而止。

  文國公夫人這一口氣堵的,險些上不來——這倒不純是她氣量狹小,而是先前文國公已經來訓了她一場了,問她為什麼不讓韋家挪走,她尋了幾個理由,比如滇寧王同意在先之類的,文國公聽也不要聽,上京的是郡王世子,打小不知怎麼金尊玉貴養起來的,難道能忍跟外人玩什麼合住?知道的第一時間就該把老宅還給人家,居然拖著裝糊塗!

  「這個糊塗也是你裝得起的!幸而沐家那小爺還算有禮,先來試探著問了問我,他若不問,直接叫人把韋家攆出去,那一家人現不現醜?你到那時去跟他講道理嗎?韋姨太太占的是人家的宅子,說上天去也是人家的道理!」

  又問著她:「你到底告沒告訴韋家沐家世子要到京的事?」

  文國公夫人猶豫了一下,說告訴了,文國公恐怕從此就要惡了韋家一家,他本來還算喜愛韋啟瑞這個外甥的;可說沒告訴,那韋家清白了,這個鍋全到了她背上——

  不用她說了,文國公看她連這個簡單的是非題都不能馬上回答已經知道了答案,冷笑一聲,抬腳就走了。

  幾十年的老夫妻,讓文國公當著一屋下人的面劈頭蓋臉訓了一頓,文國公夫人又羞又氣,長媳這個娘家弟弟面尚未會著,已經給了她這麼個難堪,更可氣的是明明調唆了文國公,文國公還覺得她「有禮」!

  生氣也沒用,文國公夫人活了這麼大把歲數,早知生氣解決不了問題,遂勉強按捺住了,一邊等待沐元瑜過來,一邊打疊起精神想著要怎麼轉圜解釋——她沒打算當著面對沐元瑜怎麼樣,她還不至於這樣糊塗。

  不想,她忍了一回,第二個難堪跟著又糊了她一臉!

  「真走了?」

  丫頭低著頭,不敢看她的臉色:「是,已經出了大門,上車去了。」

  啪!

  文國公夫人將半溫的茶盅重重撂在桌上,茶水濺出來,濕了周圍一片。

  這是非常沒規矩的舉動,但當然不會有人敢出言說文國公夫人的舉止。

  另一個丫頭默默上前將茶盅取走,使帕子把桌子擦淨。

  「好,好,」文國公夫人忍怒問,「大奶奶呢?叫她過來!」

  丫頭傳了話,沐芷霏沒來,只有新茹來了。

  文國公夫人一見只傳了個丫頭,五分的怒氣本已升到了七分,再一聽新茹說,沐芷霏病了,不但不能來,以後連家事都不能照管了,要辭了請她另擇高明。

  文國公夫人這一怒,怒極攻心。

  哪裡有這樣巧的事!早不病,晚不病,娘家弟弟一來就病了!

  這是找著撐腰的,一點也不把她放在眼裡了!

  新茹覷著她的臉色,心裡痛快極了。

  她一點也不害怕文國公夫人氣極了把她拿下教訓一頓,真打了她還好呢,她立馬出去跟世子哭訴去!

  雖然她們世子在文國公夫人面前也是晚輩,但她迷之相信世子一定有辦法給她找回場子。

  可惜文國公夫人沒如她願,再知道沐芷霏弄鬼,她也有病的權利,文國公府夫人素日既然是個重規矩重禮節的人,那就不能直接逼到沐芷霏的床前去拆穿了,那是小門小戶苛刻婆婆才會幹的事,不符合她的人設。

  不過她沒到百忍成聖人的境界,口氣中多少還是帶了出來,硬邦邦地道:「那就叫她好好養著罷!身子骨這麼虛也是不行,怪不得至今沒有消息。我雖不著急,你們奶奶自己該上些心了,這畢竟是她一輩子的著落。」

  新茹老大不服氣地想,要不是她們奶奶一直受氣,又被家務纏身,為此還漸漸跟世子生分起來,哪至於一直沒信?大夫明明都說了奶奶的身子沒問題!

  這一安靜安心地調養起來,說不定很快就有了。

  她沒大膽到敢跟文國公夫人回嘴,腹誹著諾諾應了要走,文國公夫人忍來忍去,終於還是忍不住叫住了她問:「我聽說沐家的世子來過了?」

  新茹點點頭:「給我們奶奶帶了好些東西,奶奶強打著精神讓人分著,正準備要送來些孝敬太太。」

  文國公夫人沉下臉,她稀罕那些東西嗎?!沐元瑜本人不來見,就是對她最大的忽視無禮,給個原樣的金人都彌縫不了。

  若是沐芷霏來,還好指著她問一聲,可來的只是個丫頭,對著她指責這些只有顯得自己更加掉價,文國公夫人不耐憋氣地擺擺手,令她趕緊走人,別戳在這裡礙眼。

  新茹很有點遺憾地走了——沒打她,唉,錯過了跟世子哭訴的機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7:54 PM

第42章

  沐元瑜那邊,沒多久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老宅。

  沐元茂聽說她回來,忙跑出來迎她。

  「瑜弟,我跟你說,就你不在這半日,韋家那些人忽然搬走了,一個自稱文國公府管家的人找了來,不知和他們說了什麼,他們就開始收拾起東西來,不多大會就走了。瑜弟,可是你去文國公府鬧了一場?這種事怎麼不叫著我一起!」

  「沒有鬧,我只是問了問國公爺,國公爺不知他們還沒走,所以遣人來處置了一下罷。」

  沐元瑜對此並不意外,她和沐芷霏其實沒那許多話說,有意多耽擱了半日,就是給文國公留出時間來,他若明白,自然乘著這個空檔把韋家弄走了,不然等她回來,兩邊乾瞪眼看著,那可就尷尬得很了。

  現在他們心照不宣地避免掉了這個局面,只能說,還是和聰明人打交道省心。

  沐元茂有點吃驚:「國公爺不知道?那家底氣這麼足,我以為就是仗著國公爺的勢呢。」

  「國公爺是不知道,不過還有國公夫人呢。」沐元瑜一邊裹著斗篷跟他往裡走,一邊道,「三堂哥,我跟你說一聲,我今天去把國公夫人得罪了,以後你如果碰著跟她打交道的機會,留些神。」

  現在在文國公夫人眼裡,恐怕他們沐家沒什麼好人了,個頂個的不規矩,沐元茂是個傻萌,若沒防備,撞上了說不准要受欺負。

  沐元茂可不這麼覺得,大咧咧地道:「得罪就得罪了,她還能拿我怎麼樣?我又不是他們許家的,管再寬也管不到我頭上。」

  又好奇地問:「你怎麼得罪她了?」

  沐元瑜便把事情詳細說與了他,沐元茂起初聽見沐芷霏叫婆家磋磨得變了樣也十分生氣,他跟沐芷霏當然更隔了一層,面都沒怎麼見過,但面對文國公府時,那必然還是一家人,自家人到了外面叫人欺辱算計,當然要同仇敵愾。

  但隨後聽著聽著,他一雙好看的眼睛裡漸漸就開始轉著金色的小星星了,恍惚著道:「瑜弟,你說我是不是有錯覺啊,我以前覺得,你比我聰明那麼一點點,這我能接受,可我現在怎麼覺著,好像不只一點點啊……」

  沐元瑜乾咳了一聲。

  她是有點想借此教一教沐元茂人心的詭譎之處,不一定要做什麼學什麼,多知道一點,總沒壞處。

  沐元茂的生活環境看似跟她差不多,其實相對單純許多,至少沐二老爺絕沒有想要對他怎麼樣,沐大沐二警惕嫉妒弟弟搶資源,但也不至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其實就是一個挺常見的多子女家庭的孩子,對於人心與人性,他也就領悟不到那麼透徹,成長得相對要慢一些。

  「這樣下去不行,我可是哥哥,我要是不如你,那怎麼說得過去啊,我得保護你才對。」沐元茂的緊迫感上來了,嚴肅地道,「我不跟你聊了,我要去讀書了。你明天有事沒有?若沒有,我們就去禮部錄名報道罷,不歇了。」

  教出這個效果來是意外之喜,會動一百個心眼不抵貨真價實考一個進士出來,沐元瑜忙點頭:「沒事,那就明日去好了,我也該去通政司投奏疏了。」

  當下說定,沐元茂當真跑回自己院子讀書去了,沐元瑜則把丫頭們召起來,問了問她不在時理事的成果。

  鳴琴回道:「陳管家那一波人一捆走,剩下的安靜省事多了,我們說什麼是什麼,沒一個敢駁的,世子放心,諸事都順利得很。」

  這在沐元瑜意料之中,一下切掉老宅三分之一人手的這個下馬威若還震懾不住人,那這些人就真是熊心豹膽了,當看屋下人太屈才,該直接上戰場去得了。

  她順便又問了問韋家的事,他家走時很安靜,也快,沒生什麼枝節。

  畢竟曾是做官人家,韋太太本身出身也高,總是要臉面的,還幹不來撒潑放賴的事。

  「可知道往何處去了?」

  「國公府那管家來見了見我們,我問了,說是先回韋太太的娘家去,不過聽他們管家那話音,好像韋太太跟娘家兄弟很不睦,必定住不長的,只是過渡一下,遲早得另外安排居所。」

  沐元瑜搖了搖頭,韋家家境遠不算困窘,韋老爺在日官至知府,韋太太有侯府娘家,公府姨親,膝下兒子也不是垂髻幼童,無論如何日子不會差,結果卻東家到西家,西家又到北家,生把自己折騰得逃荒一般,這糊塗勁,也真叫人無言以對。

  鳴琴想起來又道:「只是還有一樁,韋家那大爺不在家,不知道此事,管家和我們說,恐怕他還得回這裡來,那家大爺很不省事,連國公夫人對他都愛不起來的,假使要為這個鬧起來,請我們多包涵包涵,橫豎兩家離得近,到時候直接去國公府找人來處置也是使得的。」

  沐元瑜還沒有見過韋家這個長子,遂問:「他是做什麼的?也讀書嗎?」

  鳴琴搖頭:「聽管家說,他不是讀書的材料,韋老爺在日還能約束著他,打韋老爺過身,韋太太一個寡母根本管不了他,他成日在外浪蕩,結交些狐朋狗友,幾日不著家是常事,流連的地方也不固定,所以沒法讓人去告訴他一聲。」

  觀棋插言道:「不用多管他,我們還怕他不成,刀三哥已經在外院把護衛們排好了班,他敢無禮,直接捆了送到文國公府去就是。」

  沐元瑜道:「捆得含蓄些,別弄得五花大綁,讓人一眼看著,那國公爺面上多少有些不好看。」

  觀棋嘻嘻笑應了:「好,我回頭就跟刀三哥囑咐一聲。」

  又商量了一些家事,諸如定下接任的管家人選之類,這一日的時光也就差不多過去了。

  天色黑了又明,到京第三天,沐元瑜同著沐元茂一起出門,正式開始辦起正事來。

  沐元茂將要就讀於國子監,但他報名的地方卻不在國子監內,而是掌錄天下學校事的禮部。

  禮部和通政司兩處相距不遠,自大明門入,東邊頭一樁官署就是禮部,滇寧王府的蔭監缺照理是蔭子,不過蔭到侄子頭上一般也沒人挑這個理,故此出示了滇寧王的手書後,一應手續很快走完了。

  只是沐元瑜有些奇怪,因為負責辦理的那儀制司官員總是拿眼角瞄她。

  奇了,她不過是個陪客,要進國子監的又不是她,總看她做什麼?

  不熟不好輕問,她這個身份容易讓人覺得是找茬,只得忍了這個納悶,出得門去再走一段,就到了西邊的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的主官作為九卿之一,這個衙門也是十分清貴,但跟它隔壁的一座衙門一比,再清貴也不夠看了——

  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

  簡稱錦衣衛。

  這個衙門的盛名(凶名)之盛,使得它跨越時光,直到她來之前的那個時代,仍然如雷貫耳。

  沐元瑜知道這時候有這座凶神,不過因她家太遠,雲南那地界,能在那做官的一半以上都是不得志或本已倒霉被發配了的晦氣官兒,錦衣衛就要為難構陷人也不會往那石頭地裡搾油去,故此她一直還沒感受到著名皇家鷹犬的威力。

  此時見到大本營,她不由好奇地繞了點路,隔著段距離去打量了下。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錦衣衛確有其邪門的地方,只見那座衙門門前站著兩排穿罩甲挎寶刀的兵士,服飾鮮艷,人物整齊,看著十分挺拔精神,但不知怎地,她硬是覺得有點涼颼颼的,好似打那刮來了一陣陰風般。

  緊鄰在這周圍的五軍都督府也是武事衙門,門前一般有人站崗,就沒有這種感覺。

  給他們引著路的一個老宅小廝小聲道:「世子,走罷,這裡面的人可不好惹。」

  沐元瑜回了神,應一聲,與沐元茂一起繞回去前往通政使司。

  她要辦的事很簡單,把手本交上去就成,然後就可以回去等著皇帝的召見了,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這個說不準。

  但她在這裡得到了和先前在禮部時一樣的待遇,那負責收手本的經歷官職低些,人也不那麼會掩飾,就見面的一會兒功夫,他的眼神幾乎沒從沐元瑜臉上移開。

  眼神中大寫的「驚歎」兩個字。

  沐元瑜:「……」她忍不住了,問,「可是我有什麼不對?你這樣看我做什麼?」

  她心裡已經有了不妙的預感,她滇寧王世子的身份不足以受到如此矚目,人看她的目光頂多是「好奇」,到不了「驚歎」這個度。

  所以如此,很可能是,也只可能是——

  那經歷城府不深,本已憋著話了,一見她主動相詢,往左右一望,見無人近前,忙壓低了聲音回道:「世子勿怪,下官只是聽到了些荒誕不羈的流言,世子初到京中,不知可是得罪了什麼人?」

  沐元瑜試探著道:「你說李小國舅?」

  經歷點頭又搖頭:「不只,還有——」他把嗓門壓得更低了,「還有二皇子殿下,人都說,世子對二殿下——當然,下官是決然不信的!下官今日見世子,謙恭有禮,斷斷幹不出那等事來,不過這等流言喧囂開來對世子甚為不利,下官冒昧提醒一聲,世子還是早日澄清為是——是?」

  沐元瑜沒好氣地想,你不信?你不信你那樣看我!

  經歷則瞪大了眼,他沒城府,不表示他沒眼色,他從沐元瑜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

  於是他的眼神就變成了——驚歎的放大加倍版。

  沐元瑜早知這事瞞不住,但傳揚開的速度仍然超出了她的預料——不過,再一想,又不算意外,禮部與通政司這兩個都屬於中央衙門,消息靈通些正常,而再一想隔壁那座錦衣衛衙門,就更正常了。

  有什麼事能逃脫掉專業刺探人士的耳目。

  她對上那經歷一臉掩不住的興奮及看勇士的表情,隱隱頭痛起來。

  尊貴的二皇子殿下應該有說話算話的良好品德罷?

  一事不二罰,希望在他知道她當日的壯舉滿朝皆知之後,仍然能作數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7:5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8-1-7 01:40 AM 編輯

第43章

  去時心無掛礙,回程時沐元瑜添了兩樁心事。

  一樁是有點擔憂朱謹深那邊的後續反應,二樁則是因為見到了錦衣衛的衙門,她的警戒心被觸發,她知道為什麼她看到那地覺得陰風陣陣了——她是個有大秘密的人啊!

  作為有秘密的人,看到這種專業刺探秘密的機構當然不會舒服了。

  簡直有天敵感。

  為此她把今日打算再去看望沐芷靜的行程都往後推了推,先親自把宅子裡的守衛又過了一遍,幸虧她從雲南帶來的人手都很靠得住,滇寧王比她還怕她露了真相,除私兵外,給配的其他人手也都是精銳,這些人一鋪開,基本用不上老宅原本的人了,他們仍然有差事,但已被從圍繞沐元瑜的核心圈子裡排斥了出去,且還有人暗暗盯著他們的行蹤。

  確定周圍重新全部安上自己人,她才算把從錦衣衛衙門那裡丟失的安全感找了回來。

  然後,就有客上門了。

  客是林安。

  沐元瑜的手本已漸漸消腫好了,看見這個眼睛大大的娃娃臉小內侍,頓時覺得手心又隱隱作痛了起來。

  手痛的同時,她心還發虛。

  難道朱謹深這麼快已經知道自己的糗事宣揚了出去?這也不奇怪,他是京城土著,耳目肯定比她靈通,都到了她出門惹得官員側目的程度了,還不知傳成了什麼模樣——

  不過她再打量林安一眼,林安沒穿內侍服飾,和初次見面時一般打扮成了個不起眼的小廝,表情有些焦慮,但並不含憤怒。

  看著不像來找茬的。

  沐元瑜心定了些,讓林安進去喝茶,林安不肯進去,站門口和她說道:「奴才有一樁事求世子幫忙。」

  沐元瑜問:「何事?」

  問她借錢?除此外想不出她有什麼能提供幫助的了。

  結果林安道:「不瞞世子,是我們殿下。殿下連著兩日不肯喝藥,奴才心焦得了不得,實在沒法,只有來求一求世子了,求世子去勸勸我們殿下。」

  沐元瑜嚇一跳:「——二殿下還發著熱?!」

  天哪,那是前天的事了,若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天兩夜,發熱這症狀不比風寒咳嗽之類,他的熱度若至今沒降下來,恐怕能把人燒成傻子!

  據說大皇子的腦筋就不大好使,這二皇子再傻了——她用不著等錦衣衛來抓著她的馬腳了,很快就可以直接進詔獄深度參觀了。

  林安搖頭:「不是,那日多虧世子幫著殿下喝了藥,殿下發了身汗,當晚就緩過來了。只是我們殿下天生有些不足,日常就開著藥在吃的,如今卻不肯吃了。」

  沐元瑜一口提到嗓子眼的氣方鬆下來:「哦——」恐怕自己事不關己的意願流露得太明顯,忙又換了副關心的表情,「不吃藥可不行,耽擱了病情怎麼好。事關殿下安泰,你該去回皇爺啊。」

  林安搖頭:「殿下不許我去。」

  沐元瑜:「……那你就不去?」

  這小內侍那天護主及後來打她手板的時候看著可不是這麼呆木的樣子,就不說什麼「擔憂主子身體」的虛話了,朱謹深有病不吃藥,拖出問題他這個貼身內侍第一個要倒大霉的好嗎。

  但林安的表情很堅決:「我是殿下的人,殿下不許,我不會背叛殿下的。」

  沐元瑜收了無語之心,哪怕是愚忠,也是忠誠,是一種堅定的品質,不是可以輕易評價調笑的。

  但她同時換成了無奈:「那你就來找我?」

  「殿下沒有說不許找世子。」林安很理直氣壯地道。

  那是因為她本來也管不著朱謹深吃不吃藥啊,朱謹深要是特意下這個禁令才奇怪了。沐元瑜歎著氣向他道:「可是你找我有什麼用呢?這個忙我實在幫不上。」

  但林安不這麼覺得,他充滿信任地道:「世子可以的,前天殿下也不肯喝藥,就是世子幫的忙。」

  沐元瑜不好跟他說這是她「兩相權害取其輕」之下的所為——灌朱謹深喝藥,大不了再挨十個手板,放任他燒下去,手板可能換成大杖乃至更嚴重的後果,若不是起因在她,她犯得著冒風險再去冒犯朱謹深?

  現在被林安拿這件事堵住就很為難了。

  「你——不會想我再去把藥給你們殿下灌下去吧?」

  林安眼神飄了飄,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道:「奴才相信世子一定有辦法。」

  還賴上她了。沐元瑜道:「你有這個需求,你自己就可以做嘛。你這樣忠心,想來不怕因此被殿下責罰吧?」

  林安單薄的胸脯拔了拔:「當然不怕!」又頹了下去,「可是就算我豁出去,只能做一次啊,殿下肯定不會再許我靠近他了。」

  沐元瑜奇道:「難道我還有第二次機會?」這不是都一樣?

  林安居然點頭:「世子和奴才不一樣的,殿下對世子十分另眼相看,世子去勸,一定勸得動。」

  沐元瑜終於忍不住斜眼看他——哪看出來的?

  刺了他一句道:「可你打我的手板,可一點沒有比三堂哥來得輕。」

  這是被他主子另眼相看的待遇嗎?

  林安撲通往下一跪:「奴才無禮,聽憑世子責罰,不論打還奴才二十板,三十板,只求世子去看一看我們殿下,奴才絕無怨言!」

  沐元瑜發現她小看了人,朱謹深身邊的這個小內侍,不過十七八歲,看著一點不起眼,卻是軟硬都來得,便是叫他纏得煩了,看在他忠心為主的份上也不好對他如何。

  好聲好氣地勸了兩句,林安只是不起,沐元瑜只好使個眼色,貼門邊靠著的一個私兵過來,提著林安的半邊肩膀一拎,方把他拎起來了。

  「我不是不想幫你,我也盼望二殿下康泰,可給他灌藥算什麼法子?二殿下身份尊貴,又一望便知秉性高潔,怎能忍受別人這樣勉強羞辱他?便是我今日去做成了,難道以後次次都如此嗎?」

  林安叫她問得答不出話來。

  沐元瑜到京未滿三日,對京中風向尚未來得及體會,她事先在雲南所聽所做的那些功課,只能算個參考,不自己切身感受,她不打算草率下什麼結論,更不打算隨便傾向誰。

  叫林安逼到門上來,她也不會妥協,給朱謹深灌藥——虧他想得出來,以朱謹深那個身子骨,灌出問題來算誰的?他是忠心耿耿不惜殉主,她圖什麼踩這個雷啊。

  但也不能直接攆人,她還是多問了句:「二殿下到底為著什麼不肯吃藥?這塊心病不除,藥便是強灌下去,他仍舊鬱結於心,舊病不去,恐怕新症又生,可不是治標不治本嗎?」

  不想她不問這句還好,一問林安居然大膽瞪了她一眼:「世子還問為什麼,殿下不是告訴你了嗎?你全沒放在心上!」

  他很為自家殿下的「明珠暗投」生氣,但也覺得沐元瑜說的確有道理,遂不再糾纏於她,耷拉著腦袋自己去了。

  留下沐元瑜站在門洞裡,吹著寒風,挖空心思想了半晌,把前日朱謹深和她說的每句話都尋出來想了一遍,終於抓著了點頭緒——

  有什麼好不好的,好起來也就不過那樣?

  她當時沒留意,聽過就算了,現在加上了林安的背書,她方讀出了它的真實含義。

  這句聽上去像是隨口的抱怨之語,卻很可能是朱謹深人生的真實寫照。

  她上輩子那裡有句話說得好:有什麼別有病。

  一個健康的人,很難理解一個長年累月病著的人的痛苦。

  「好好吃藥病很快就會好起來」這種美好的哄勸朱謹深大概是從小聽到大,但殘酷的是從來沒有成真過。

  他是早產兒,胎裡帶來的不足,治了這麼多年未見明顯起色,大堂裡露了下大腿回去就躺倒了,一旦能代入他的心境,就會發現他不願喝藥並不是多麼奇怪的行為。

  ——喝了又怎麼樣?

  又不能治好。

  仍舊這麼虛弱地活著。

  沒意思。

  這再發展下去,妥妥的厭世了。

  她和朱謹深接觸不多,不確定他這個心態具體發展到了什麼程度,但從林安已經病急亂投醫到找上她這一點看,他的情況應當不容樂觀了。

  ——死亡的威脅固然可怕,但病痛纏身一樣讓人無法專心感受生的樂趣,活著對他來說,因此不具備那麼大的吸引力,未必所有人都有強烈的求生意志。

  若有至親的慰藉或許會好很多,但朱謹深喪母,親娘的面都沒見過。

  和皇帝談父愛,則有點奢侈——當然他有,可是已經不知被分成多少份了,而傳聞裡,朱謹深是不為皇帝所喜以至於被早早挪出了宮的那個。

  大冬天裡,沐元瑜硬是把自己想出了一身汗,她思維發散得連朱謹深此時還在青春期、思想容易走極端的因素都想到了。

  她入京前,聽到的是朱謹深是一個殘暴欺凌兄長的病秧子,入京後,親身接觸到的卻是一個冷清厭世的中二少年。

  這兩個人設的差異會不會太大了點?

  如果有的選,她寧可選前一個。起碼現在她的糾結要少很多。

  知道別人有厭世傾向,她可能提供幫助而袖手旁觀,真這麼做了,以後她的良心能不能過去這道坎?

  當然,有非常非常大的可能她去了也一點作用不起,林安根本就是自己想太多,這聽上去本就荒謬。

  就她本人來說,她是一點點都不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居然會對朱謹深有了影響力。

  所以——

  沐元瑜一腳在前,一腳在後,陷入了深沉的思索裡。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她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

  林安憂心忡忡地回到了十王府。

  輕手輕腳地掀開簾子進到室內,只見朱謹深坐在炕上,面前炕桌上擺著一副棋盤,黑白縱橫,朱謹深右手虛懸,二指間捏著一枚黑棋,棋子烏黑,襯得他手愈如白玉,金色的溫暖陽光自窗稜灑落進來,整個場景猶如一張畫卷。

  林安卻沒心情欣賞,他第一眼只見著炕桌角上那碗黑沉沉的藥湯了。

  他走時什麼樣,那碗藥湯現在還是什麼樣,唯一的區別是它不再冒一絲熱氣,已然涼透。

  朱謹深聽到動靜,抬眼望了他一眼,低低開口:「你再拿那個臉色對著我,就出去。」

  林安忙把喪氣的表情收了收,搭訕著起了個話題道:「殿下猜我剛才去見誰了?」

  朱謹深懶得理他。

  林安只好自己接下去道:「我去找沐世子了!」

  朱謹深要往下放的黑棋頓住,總算看了他第二眼。

  林安得到鼓舞,忙道:「我看殿下這兩天都病著,沒有到前殿去上課,獨自悶著無聊得很。上回沐世子來,他這個人雖然和京裡的規矩不合適,但他來了,我們這裡還熱鬧些,我看殿下也不厭煩他,所以想請他來陪著世子說說話,排解排解。」

  給他八個膽,他也不敢說想把沐元瑜找來給他們殿下灌藥。

  朱謹深沒說話,但那枚棋子始終沒有放下去。

  這就是要繼續聽的意思了,林安表情轉為氣憤,「但他居然不肯!我勸了半天,他也沒有鬆口,我只好回來了。」

  朱謹深默了片刻:「——誰跟你說我無聊的?」

  林安想說「殿下總是一個人坐著」之類,不等出口,朱謹深已接著道,「你在這裡,我都覺得很煩,出去。」

  「……是。」

  林安委委屈屈地倒退出去了。

  室內重新陷入他熟悉的安靜,朱謹深低下頭,自己默默對著棋盤望了一會兒。

  林安是打小起就跟他的心腹,他的感覺其實沒有錯。

  他對那個雲南來的沐世子的容忍度確實要高些,這種由心而發的感觸是假裝不來他也不想壓抑的。

  那少年的說話做事都透著股明快,令他聯想到書裡看過的雲南風物,聽說那裡四季如春,艷陽天格外通透燦爛。

  他沒有什麼朋友,以前也不覺得自己需要,但見到沐元瑜後,他忽然想和他交個朋友。

  人有千百種脾氣,這一種似乎正好合上了他的。

  但他被拒絕了。

  砰。

  朱謹深聽到自己心裡頭一回主動向人開啟的友誼的大門,關上了。

  ============================================================

  小劇場:

  一般少年的中二期:

  暴躁,騷動,騷動,暴躁,搞事、搞事、搞事!

  朱二的中二期:

  呵呵。

  沒意思。

  什麼都沒意思。

  叮。

  前方出現了一個有意思的人。

  他走遠了。

  朱二:呵呵。

  沒意思。

  什麼都沒意思。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7:57 PM

第44章

  直到進入十王府所在街區的時候,沐元瑜都還在猶豫著。

  先前林安特地跑去請她她不來,現在反悔自己跑來了。

  她一般很少讓自己陷入這種難以抉擇的境地裡,要麼做,要麼不做,總得個痛快。

  馬車在十王府那片建築群的外圍停住了,沐元瑜下了車,迎面一陣凜冽的穿堂寒風刮過來,差點把她刮得站立不穩。

  北地真是太冷了——

  她戴上兜帽,裹緊斗篷有點哆嗦地加快了腳步往裡沖。

  不管那麼多了,來這一趟,有沒有成效另說,總之她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這一片朱門雖多,但目前只住了二皇子和三皇子兩個人,府邸裡有無人居住的差別還是很明顯的,沐元瑜雖只來過一趟,也順利摸對地方了。

  但接下來就不順利了。

  因為裡面傳了話出來跟她說:「二殿下不見客。」

  這可怪不得她了。

  沐元瑜的心理負擔一下盡皆撤去,她開開心心扭頭就走。

  沒走兩步,讓從另一邊過來的一行人叫住了。

  那行人為首的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弱冠年紀,穿一身大紅袞龍袍服,翼善冠上圍一圈暖呼呼的暖帽,相貌端正英武。

  他身後跟著的三四個人則進一步說明了他的身份——都是內侍打扮,緊簇左右。

  出聲叫住她的是為首的年輕人,他嘴一咧,露出大大的笑容道:「你是誰?我怎麼沒有見過你?」

  沐元瑜躬身向他行禮:「臣滇寧王之子,沐氏元瑜見過大皇子殿下。」

  大皇子朱謹治驚訝地「啊」了一聲:「你倒認識我啊。」

  能穿皇子常服又是這個年紀的還能有誰。

  就這短短兩句話的功夫裡,沐元瑜看出來了,這位大皇子的腦袋可能確實有些——不足。

  單聽他的話其實沒什麼問題,但配上他的表情,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微妙怪異感,可能是他的語調缺了點什麼,也可能是他看人的眼神過於直勾勾的,總之,他身上確有與常人不那麼一樣的地方。

  但朱謹治並不是個招人討厭的人,他的態度還很熱情,又問道:「你是我二弟的新朋友嗎?我聽說他病了,所以我來看看他,你也是來看他的?」

  沐元瑜含糊地點了點頭。

  「那你怎麼不進去呢?」朱謹治應該是不大懂人際間的微妙關係,直通通地就問了出來,「我在那邊就看見你了,你一直站在這裡。」

  沐元瑜老實道:「二殿下可能病著,不舒服,所以說不見客。」

  她心裡同時把傳聞打了個問號,朱謹治作為一個先天智力發育遲緩以至於儲位至今未定的人,是不可能做戲的,他能這麼陽光地來看望弟弟,可見至少他和朱謹深的關係沒有傳聞裡那麼壞。

  「見客是很麻煩噠,又要換衣服,又要和人說好多話。」朱謹治同情地點了點頭,「二弟原來就不喜歡這些事。」

  沐元瑜想告辭了,她看到朱謹治後面跟著的一個小內侍一直在悄悄地扯朱謹治的衣襟,他這樣的身份,又是這樣的毛病,出門肯定有專人負責提點他的言行,那小內侍可能覺得他話太多也太實在了,急得不停眨眼。

  但她話未來得及出口,朱謹治就熱忱地接著道:「不過你是二弟的朋友,不是客人啊!我是二弟的哥哥,也不是。好了,我們可以一起進去。」

  沐元瑜:「……哈?」

  她傻著眼,朱謹治已經走過來了,居然還先摸了摸她的腦袋,哈哈笑道:「你好小啊,沒想到二弟喜歡和你這樣的小孩子做朋友,怪不得他以前都不搭理別人。」

  就拉著她往裡走,嘴上還絮絮叨叨的,「我知道我舅舅就總來找二弟,二弟都不理他,舅舅還來找我幫忙,不過二弟不喜歡他,我也沒有辦法的,我要替他跟二弟說話,二弟連我都要訓了,說我多管閒事——」

  他話連著話,沐元瑜不好打斷他,結果就硬是一路都沒找著說話的機會,朱謹治上門,府裡不可能有人攔他,他就這麼直接拉著沐元瑜走到了正院裡。

  林安大概是接到了傳報,急匆匆地從堂屋裡出來。

  沐元瑜以為他是要迎接朱謹治來的,結果林安埋著頭,小跑著從旁邊的穿廊走了。

  ——什麼意思?

  這樣對大皇子也太不敬了吧?她都沒躲而是馬上行禮了啊。

  她下意識抬頭看朱謹治,結果朱謹治的反應更離奇,他不生氣就罷了,可能他一顆稚子心不懂和下人計較禮儀,但他居然露出了恐懼的表情。

  沐元瑜覺得他拉著自己手臂的力道都變大了。

  「那個、那個是不是林安?」朱謹治轉頭小聲問自己的內侍。

  內侍忙道:「他已經走了,走得遠遠的了。」

  他說著望了沐元瑜一眼,把下一句到嘴邊的「殿下別怕」忍了回去,但沐元瑜當然看得出來。

  這展開也太神奇了,朱謹治堂堂一個皇子,且是嫡長皇子,居然能對一個小內侍畏之如虎——

  她一點沒看出林安有這麼大本事。

  看來當年這對天家兄弟之間,應該確實還是發生了點什麼事。

  朱謹治得了內侍的安慰,才好像放鬆了點,讓內侍護著繼續往前走了。

  門簾再次被掀開,長兄上門,朱謹深親自迎了出來。

  見到站在旁邊的沐元瑜,他表情冷淡著一怔。

  沐元瑜心下跟著一緊——她多少是要面子的呀,在門前被婉拒還罷了,進都進來了,再叫人攆走,那可連個遮羞的緩衝都沒有了。

  冤枉的是,真不是她厚臉皮主動賴進來的。

  朱謹深沒理她,先望向了兄長:「皇兄,你拉著別人做什麼?」

  朱謹治忘性大,見到弟弟又高興起來了,道:「這是你的朋友,我在門口遇見,所以一起來了。」

  朋友——?

  沐元瑜忙道:「是大殿下誤會了,臣只是來探望殿下。」

  以她和朱謹深至今為止的交集,她瘋了才敢在外面自稱是他的「朋友」。

  朱謹深顯然是瞭解長兄的脾性,沒就這點多說什麼,但他幽深的眼神轉過來,問出來的話卻是更不好回答:「林安先前找你,你不是不願意來?何故出爾反爾?」

  好嘛,做人真的不要反覆,果然為這事吃虧了。

  沐元瑜在心裡自嘲,認錯的話到嘴邊了忽地反應過來——不對,這個問話,朱謹深難道還很期待她來給他灌藥不成?

  ——林安這小子一定沒說實話!

  她腰桿瞬間直了,擺出一個耿直的表情道:「殿下容稟,林安的請求,臣當然不能從命。」

  一旁的朱謹治本已放開了她,聞言重新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道:「林安去為難你了?算了,他好嚇人的,你還是忍一忍吧。」

  他的插話沒造成任何影響,朱謹深當成了耳旁風,只說了一個字:「哦?」

  這個字還是對著沐元瑜說的。

  朱謹治莫名所以地怕一個小內侍,沐元瑜可不怕,林安敢給她背地裡下眼藥,她就敢當面找回場子來——這樣一來,她又慶幸自己跑這一趟了,她馬上跟著又來,朱謹深雖然有不虞,還是願意聽她說兩句,要是拖下去,這一點小誤會說不定得拖成心結了。

  她道:「不知林安是怎麼跟殿下回稟的?他在臣那裡是說,殿下怕苦,又不願意吃藥了,他勸不動,想起前日的事,所以去找了臣。但殿下前日不計較,是殿下大度,臣怎能不知上下,接二連三對殿下行此不敬之事呢?所以臣堅定地拒絕了他。」

  當著朱謹治的面,她沒把話說得太明白,皇帝都不知道朱謹深懶怠吃藥的事,朱謹治更不會知道,朱謹深也不會想讓這個長兄知道。

  「叫林安來。」

  沐元瑜打起了精神,準備進入對質狀態,但朱謹治目光一抖,哀求地看向弟弟:「不,不,我不要見他。」

  朱謹深改了口,重新吩咐左右:「去通知林安,叫他到前面領十板子。」

  這麼快相信她啦?

  沐元瑜眨了下眼,這位殿下的氣質淡了些,但處事倒是一點不拖泥帶水,挺能明辨是非的。

  她沒忘記朱謹深的第二個問題,繼續回道:「但臣聽說殿下貴體仍有微恙,心下掛念關切,所以還是冒昧登門了。」

  朱謹深的目光自她凍得紅通通的臉頰上一掃而過,心下掠過了詫異之情。

  他這個身體,從小到大聽過最多的就是旁人的慰問之語,不論親戚還是大臣們見他,總免不了要表示對他身體的關切,別的他或許不能通盤分辨,但這所謂的關心幾分真幾分假,他是知道得再清楚沒有了。

  有些人,嘴上說得再好聽,眼神中甚至捨不得放一絲感情;也有些人,話沒說兩句,情意充沛得愴然涕下,好似恨不得替他把這個病生了。

  這些人不知道自己把「別有用心」四個大字明晃晃地貼在了臉上。

  比如李飛章。

  他從他貼上來的第一時間就知道他想做什麼,所以他從來不想搭理他。

  但很古怪,這個小少年表露出來的情感居然是真的。

  不論多少,但是是真的有在替他擔憂。

  朱謹深不知道他長兄先前在外面胡說他喜歡和小孩子做朋友的事,但他現在不大確定地想:難道是因為年紀小,所以感情會純摯一點?

  不管怎樣,他心中確實為此舒服了起來。

  這種久違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了進到屋裡,炕桌上,那碗涼透的藥大搖大擺地放在那裡。

  朱謹深:「……」

  朱謹治進來時沒有等傳報,他接到消息的時候,人已經快走到正院了,他趕著讓林安躲開,忘記了還有這麼個幌子擺著。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7:58 PM

第45章

  朱謹治咋咋呼呼地已經宣揚起來了:「二弟,你真的怕苦沒有吃藥啊?你的朋友說,我還不相信,你生著病,不吃藥怎麼行呢?你還怕苦,哈哈——」

  他覺得弟弟會怕苦這件事很有意思,翻來覆去說了兩遍,才帶點小驕傲地道,「我都不怕。」

  說罷,眼神若有所盼地環顧四周。

  朱謹深緊抿著嘴唇,面無表情。

  朱謹治的內侍接了他的話茬,誇讚道:「殿下真是英武不凡。」

  朱謹治才滿意地點點頭,坐下了,然後伸手摸摸藥碗:「都涼了,這個天喝涼掉的藥可不好。」

  仰了頭:「把它拿去熱一熱吧,再端來給二弟喝。」

  屋裡的兩個內侍沒有動彈,他們是朱謹深的人,主子不發話,哪怕是朱謹治的吩咐他們也不敢就去。

  朱謹治自己帶進來的小內侍奉承自家殿下罷了,不好越這個權,也站著沒動。

  沐元瑜左右看了看,叫她再給朱謹深灌藥她不敢,但有傻乎乎的大皇子在前面頂著雷,她給敲敲邊鼓還是可以的,就蹭過去伸手拿了碗:「兩位殿下聊著,臣閒著沒事,跑個腿去。」

  不看朱謹深的臉色,飛快溜出去了。

  朱謹深常年病弱,隔壁就有個耳房放著碳爐,專門替他熬藥烹茶的,沐元瑜端著藥一出去,很快被指引了方向走進去了。不過她端過去的那碗藥沒派上用場,炮製中藥很有講究,一般人家藥涼了重新加熱下沒有什麼,到朱謹深這裡是直接倒掉重新煎制的,預防著萬一影響藥效。

  沐元瑜在小內侍給她搬來的一張椅子上坐著,她沒有等待多長時間,因為爐子上原就沒有斷了藥。

  沐元瑜為此試探著問了那小內侍兩句,發現果然。能負責經手藥材的都算是心腹之人,而朱謹深身邊這些比較親近的人裡,都知道他現在不怎麼願意喝藥,所以藥銚子才不離火,預備著他哪一時心情好願意喝了,能及時送上去。

  沐元瑜:「……」

  長得那個高冷模樣,幹這種任性耍賴的事好嗎?

  不過她同時發現一點,這些人都知道這件事,居然都不曾上報外傳。

  她到現在對朱謹深其實還沒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他身上最顯著的標籤是病弱,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對外物的冷淡,這一點很大程度上掩蓋了他本身的性情,他表露在外的就是似乎沒有什麼事放在他的心上,也沒有什麼值得引起他的興趣。

  這樣一個人要說他有什麼厲害的手段,實在好像不太可能,但據她眼前所見,他身邊的人又確實被管得鐵桶一般。

  天家子,看來再簡單也沒有簡單的。

  藥材煮沸了,帶著微澀草木香的熱氣繚繞而上,沐元瑜嗅著這香氣,又等了一小會,管藥的內侍滿面殷切地把新的一碗藥湯交給了她。

  沐元瑜接了藥,回到正房裡去,才進堂屋門就聽到朱謹治聲音響亮地說著什麼,再進得次間,她不由一愣。

  朱謹治旁邊多了個人。

  穿的服飾同朱謹治一般,年紀同朱謹深差不多大。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呀——

  她不過滿懷猶豫地走了趟十王府,結果一下見著了三位皇子,只差當今皇后所出的那位就集齊了。

  朱謹治話快,先跟她介紹:「這是我三弟。」

  沐元瑜把藥碗交給迎上來的內侍,上前行禮問了安。

  三皇子朱謹淵十分和氣,笑著站起來攙扶住了她:「沐世子不要客氣,沐家先祖乃是太祖膝下的義子,你我關係與別的臣子們不同,兄弟們當親近些,便喚我一聲『皇兄』也使得的。」

  沐元瑜幸虧把藥碗給人了,不然得潑出來——天家這三位皇子殿下的性格真是太分明了,那都是幾輩前的事了,她跟李飛章打嘴仗拿出來壓一壓他還行,多大臉跟正經皇子論兄弟?

  朱謹淵這自來熟得她簡直牙疼。

  只能連稱「不敢」。

  但朱謹淵仍舊很親切,朱謹深捧著內侍傳過來的藥碗要吃藥,沒有說話,他就和朱謹治兩個一句一遞地聊,時刻不忘把沐元瑜拉進話題裡去。

  講真,沐元瑜並不怎麼想說話,她不是對朱謹淵有意見,三兄弟裡,前兩個一個傻一個冷,朱謹淵的態度其實算是最周到的,但——這是朱謹深的居所。

  她是來探朱謹深病的。

  那和朱謹淵聊得火熱算怎麼回事呢?

  朱謹治天真不懂社交禮儀,她難道也不懂?

  不好表露出來得罪朱謹淵,只能適時以微笑附和。

  朱謹淵以為她初來靦腆,就更主動找著她說話,問她來京裡習不習慣,吃住如何,又告訴她京裡有哪些好耍有趣的地方,可以帶她去逛。

  這是一個非常有心的主人家了,唯一的問題是,這不是他的家,真正的主人正喝著藥。

  據說不怎麼喜歡朱謹深的皇帝那日在這裡,都止住了要問她話的意思,改成陛見時再說,朱謹淵待她這樣好,怎麼不替自己兄長稍稍考慮一下?

  朱謹治一個傻子進來也還知道先關心一下弟弟的藥。

  沐元瑜記得張楨提到三皇子時是說他「和氣溫煦」,現在對照著看也不能算錯,但放置在這個場景裡,就是有點怪。

  因為她的有效回應不多,便說話也是一些「多謝三殿下」之類的套話,朱謹淵終於不大說得下去了——朱謹深又不發一語,他難道真跟朱謹治聊得下去?

  遂站起來笑道:「沒想到在這裡見到沐世子,一時不察,多說了兩句,攪了二哥的清淨了。」

  朱謹深道:「哦。不是你見著了沐家的馬車停在外面,使人上去問了嗎?」

  ……

  有生以來,沐元瑜經歷過的比這還尷尬的場景不多。

  這一巴掌扇得太狠了,她幾乎都能聽見忽然安靜的空氣裡那道破空而過的風聲。

  他們兄弟有不和私下起爭端還罷了,但此刻她還在場。

  多大仇。

  沐元瑜禮貌性地迴避了不去看朱謹淵的臉色,她覺得他此刻應該恨不得把那句話的每個字都重新塞回嘴裡去。

  不多這句嘴,也不會被打這個臉。

  朱謹淵再溫煦,畢竟也才十五歲,還沒有修養到唾面自乾的境界,鐵青著臉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去了。

  他沒強辯吵嚷,這風度其實也還算不錯了。

  被襯得略像個反派的朱謹深丟下藥碗,不罷休地還補了一槍:「東施。」

  沐元瑜:「……」

  她知道朱謹淵為什麼走得那麼痛快了,朱謹深已經發作,他敢留下來,能被嘲揭了一層皮。

  朱謹治大人似的歎了口氣:「二弟,你又把三弟氣走了。唉,他也是,撒這個謊做什麼呢。」

  很照顧地向沐元瑜解釋道,「你剛才沒在時,你們家的車伕往裡遞話,說有侍衛模樣的人去問他是誰,為什麼停在這裡,你家的車伕怕惹到了麻煩,所以要告訴你一聲。」

  沐元瑜明白了,這片攏共就住了兩個皇子,朱謹深這裡知道她來,自然不會使人去問,那就只有朱謹淵那邊的人了。

  他也真是太寸了,不知道他來之前已經被車伕報了進來,強行「巧遇」,結果失敗,被當場揭穿。

  不過她跟著想到朱謹深後加的「東施」一詞,她直覺反應這是很狠的兩個字,但不知道為什麼,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問朱謹深道:「敢問殿下,西施是誰?」

  說朱謹淵效顰,那總得有個被效的對象罷。

  朱謹深:「……」

  他的臉色慢慢黑了。

  沐元瑜極力忍笑:「哦——我懂了,不勞殿下解釋。」

  看來他嘲別人嘲得凶殘,沒留神把自己也裝裡面了。

  只論病弱這一點,他還挺像的——噗。

  這種有點拐了彎的笑點朱謹治就不懂了,茫然地來回轉頭看著他們。又帶點擔心地勸道:「二弟,你不要跟你的朋友發火,他好心來看你,你把他也氣走了,你一個人多無聊啊。」

  朱謹深對兄長的態度要好不少,道:「我沒發火,三弟也不是我氣走的,他是被自己蠢走的。」

  朱謹治不認同地搖了搖頭:「三弟再笨,還能笨過我嗎?你總對他沒有耐心,對你也不好,我在宮裡都聽見人說你了,我說你不是這樣的人,別人當面說相信我,我還沒走遠,又說起來了。」

  「那又怎麼樣?」朱謹深漠然道,「叫這些人到我面前說試試。」

  朱謹治沒辦法地道:「唉,人都知道你苛刻,誰敢到你面前說。」

  「那不就好了。」

  「可是他們背地裡說啊!」朱謹治苦口婆心地勸他,「你生著病,應該好好保養自己,不要總是和三弟生氣。」

  朱謹深往身後的迎枕上一倚,道:「我說了我沒生氣,跟蠢貨有什麼好生氣的,那我整日沒第二件事幹了。」

  沐元瑜在一旁十分糾結,不知該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還是努力擴大自己的存在感以提示這兩位殿下她還在——

  她是很想走,可沒人叫她迴避,她自己走開也很怪啊。

  好在以朱謹治的智力,能勸弟弟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再往下他就不知該說什麼了,呆了一會,只好不說了,轉而向沐元瑜道:「你們是朋友,好說話,你多勸勸他吧。」

  繼林安之後,第二次被人拜託勸說朱謹深,沐元瑜都要有錯覺了,難道她跟朱謹深關係真的不錯?

  很顯然沒這回事。

  但朱謹深居然沒有對此反駁,不知是懶得再和攪不清的哥哥說話,還是真就默認了她這個被哥哥硬塞給他的「朋友」,他總之是沒有吭聲,身體半斜著,長長的眼睫垂著,有點慵懶疲累的樣子。

  沐元瑜:「……」

  要是到此時還感覺不出他的友善之意,她就太遲鈍了。

  朱謹深披著一張清冷的皮,可是嘴毒到能對親兄弟下「東施」評斷的人。

  這——忽然感覺有點受寵若驚怎麼破?

  **

  另一邊,朱謹淵沒有回自己的三皇子府,而是一腔怒氣地進了宮。

  他漲紅著臉,衝著母親抱怨道:「母妃,我再也受不了了,就沒有別的方法了嗎?非得叫我去二哥那受氣!」

  賢妃端坐著,神色不動,溫柔問他:「今日又怎麼了?」

  朱謹淵十分惱火地把自己受的羞辱說了,末了道:「我惹不起他,我都走了!他還追著諷刺了我一句!」

  賢妃道:「甚好。」

  朱謹淵:「……母妃!」

  「母妃知道你委屈,」賢妃柔和地望著你,「可是沒有你二皇兄的尖刻,怎麼襯出你的大方呢?他越沒有手足之情,你越要恭敬他,才顯出你的好來。」

  朱謹淵憋著氣:「我又不是就他一個兄弟。」

  「可是你大皇兄是個傻子,你跟他有什麼不和,人家只會說你的不是,連個傻子都不能寬容。你四弟,皇后娘娘當眼珠子護著,你我動不了他的主意。」賢妃安然道,「好孩子,你想當人上之人,就要吃過人之苦。這個道理,母妃和你說過許多次了。」

  朱謹淵喝了兩口內侍送上來的蓮子茶,神色慢慢平靜下來:「是,母妃,我知道了。」

  賢妃的臉色愈加溫柔:「這就對了。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等會讓廚房多做兩道你愛吃的菜,你就留在這裡吃飯罷。」

  朱謹淵應了,又道:「母妃,還是您有慧眼,二哥成日裝的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兒,我還以為他真對那張椅子沒興趣呢,滇寧王世子一進京,他第一個變著法打上交道了,哄著人家去看他,就這樣,還好意思說我效顰!難道只許他和沐家的世子說話不成!」

  賢妃安撫他道:「你二皇兄什麼個性,你不清楚嗎?沐家的世子叫他丟了那樣一個大臉,他當著皇爺的面揭過去了,心裡怎可能不記恨?這兩個人面和心不和,遲早有崩離的一天,你很不必在意。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用你二皇兄襯著,讓朝臣們誇讚你的友孝寬和就夠了。」

  朱謹淵心裡便又舒服了不少:「母妃說的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7:58 PM

第46章

  朱謹治勸不動弟弟,只好再囑咐了朱謹深兩句好好養身好好吃藥,就無奈地領著人離開了。

  沐元瑜走這一趟,成功讓朱謹深喝下了一碗藥——雖然功勞大半不是她的,自覺也算完成了任務,就要跟著告退。

  朱謹深忽然先一步問她:「你會下棋嗎?」

  沐元瑜望著炕桌上的棋盤點點頭:「會。」

  「與我下一盤罷。」

  朱謹深不算徵求她的意見,直接說了,就坐直了身,把他先前自己擺的棋子一顆顆收回兩個青玉雕成的棋罐裡,他寬大的衣袖略微捋起,露出骨節分明的玉白手腕,動作間如行雲流水,棋子互相敲擊的清脆聲響襯映著,令他氣度一下高雅起來。

  沐元瑜:「……」

  她不是看呆了,她是後悔了,朱謹深這個架勢一看就是弈棋高手,而她所謂的「會」,不過是通曉圍棋規則而已。這時代娛樂手段有限,朱謹深身體弱,能選擇的娛樂範疇就更狹小,在這個領域內,他吊打她恐怕根本不費功夫。

  早知道說個「略懂」還好挽尊點。

  沐元瑜沒有死要面子的習慣,既發現情勢不妙,她就打算在適當的時候主動承認一下自己不精棋道的真相,平常只是偶爾玩玩,沒對此下過很大工夫。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她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朱謹深作為邀請人,有風度地沒和她猜子,直接把裝白棋的棋罐遞給了她,讓她先走。

  玩遊戲最忌一方不投入不努力,哪怕注定是輸,也要掙扎過才有意思,沐元瑜便很認真地落起子來,她打算在發現自己顯露敗跡的時候再解釋。

  棋盤漸漸縱橫黑白,未過十步,朱謹深抬了頭:「你『會』下棋?」

  他那個重音所落的位置一下就把沐元瑜問得心虛起來,她忙對著棋盤望了望,嘴上道:「跟殿下比自然遠遠不如,臣平常雜事多,不大靜得下心來。」

  沒看出哪裡不對呀?她在趕著圍朱謹深的棋嘛,雖然目前為止還未成功,總是差了一步。

  朱謹深搖搖頭,把手裡拈著的一子放回了棋罐裡,把棋罐推遠了些:「你先走的子,才開局已經變成跟在我後面追著堵截。你不擅此道,還是算了罷。」

  沐元瑜這就不大服氣了,她要已經叫人圍了大龍也罷了,如朱謹深所說,才開局,怎麼就斷定她要輸了?——雖然她是會輸,但不是還早得很嗎?

  她就伸手過去,把那棋罐又往朱謹深面前推了推:「我愚鈍,殿下國手,叫我見識見識?」

  今日以前她不至於這樣幹,不下她走就是了,但先前讓朱謹淵一對比,她赫然發現林安說的不錯,另眼相看什麼的不一定,但她在朱謹深這裡的待遇正經還挺不錯,心情也就跟著放鬆起來了。

  朱謹深望她一眼,勾了下嘴角:「你恐怕見識不了多少。」

  給了她面子,重新拈子下起來。

  棋局在擴大,黑白子繼續佔領各自江山——準確地說,是黑子。

  因為從第十五手開始,朱謹深幾乎每一落子都要帶走她的一顆或幾顆白子,她補棋的速度居然都比不上損失掉的。

  沐元瑜都沒來得及弄懂自己為什麼就會被圍住,已經損兵折將得完全沒有翻盤希望了。

  她唯一模模糊糊感覺到的,就是自己的棋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散,反觀朱謹深的,處處都是佈局,隨便哪裡落下一子,就能將她封鎖住。

  她知道自己棋力不佳,但沒想到「不佳」到這種連輸都不算的地步——這盤棋有什麼輸贏?根本就是朱謹深閒著沒事逗她玩了玩。

  扯到輸贏都是給她臉了。

  「還下嗎?」朱謹深問她。

  沐元瑜微微臉熱,飛快搖頭。

  朱謹深就又低頭收拾起棋子來,沐元瑜也幫忙收著自己的白子,她收得很快,因為棋盤上就沒剩下幾顆。

  等她收好抬頭的時候,朱謹深還在一顆一顆拈著,他做這件事的時候,神色是真的很溫和寧靜,又帶著些寥落。他的氣質弱,但相貌其實一點不娘,和沐元瑜沐元茂都不是一個路數,他的眉目烏黑分明,鼻樑高挺,只是唇色淺淡了些,與他過於蒼白的膚色一樣,顯露出他先天帶出的體弱不足。

  可能是氣氛太安適,沐元瑜禁不住就問道:「殿下,我看今日大殿下來時的模樣,似乎很好?」

  朱謹深沒抬頭:「你想說什麼?」

  沐元瑜慢慢組織著用詞:「臣聽說——」

  「你又不是正經當官,就說『我』罷了。」

  「是。」沐元瑜乾咳一聲,她是有點緊張才換回了正式的自稱,重新道,「我聽說,大殿下以前也有恙在身,且和殿下一般,也是胎裡帶出的毛病,但我才見大殿下,他中氣洪亮,膚色紅潤,似乎已然痊癒了?殿下先前曾說吃藥無用,從大殿下身上看,分明是有療效的。」

  她餘下一句話含著沒說——不像你,吃個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想吃才吃不想吃就不吃,十分藥效能發揮出三分就不錯了。

  朱謹深道:「你懂什麼。」

  沐元瑜:「……」

  略生氣。林安這小子還是誆她,哪裡對她另眼相看了!

  「這麼大脾氣?」

  朱謹深此時剛好撿完了棋子,抬起頭來,一眼見到她繃起的臉頰,輕嘲了一句,續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道聽途說的話,聽聽罷了,聽信就不必了。」

  沐元瑜那點不快飛了,腦子裡開始轉動起來。

  什麼意思?她剛才說的話裡哪樁事不對?

  朱謹治的身體沒好?不對,如同朱謹深顯而易見的體弱一樣,朱謹治的精氣神也是形於外的,一個真有胎裡弱的人不是那個模樣,這一點一對比就看出來了;那就是——

  朱謹治沒病?!

  這個反向倒推險把沐元瑜驚出一身冷汗,好在她才親眼見過朱謹治,確認他的智力問題同樣是掩蓋不了的,便是他以前因什麼宮廷隱秘而有所做作,現在已經成年,對一個成年嫡長皇子動腦筋的可能性幾近於零,他大可自行「痊癒」。

  排除掉兩項不合理的推論,就只剩下一樁合理的:朱謹治確實有病,但疾只在腦,而不在身。

  外界會有他體弱的傳言,恐怕是以前皇帝對他實則智弱的掩飾,不過他如今大了,想藏也藏不了,必須得出來露一露面。從朱謹治的舉止看,他能被教到這個地步,應當是花費了身邊人很大的心血,也因此皇帝才敢讓他出宮了。

  這就有點麻煩了,她見到朱謹治,原以為他是一個上好的榜樣例子,不想內情如此,對建立朱謹深痊癒的信心根本沒有一點幫助。

  「瞎操什麼心。」朱謹深口氣和緩地道,「生死有命,我長到如今,若連這一點也看不穿,該早把自己為難死了。」

  他要說自己就是「不想活了」那沐元瑜也就罷了,一個人死志已定,那不是她一個萍水相逢會過兩面的人有能力拉回來的,但聽到這個話,她就有點氣笑了:「殿下那是看穿嗎?分明是胡來!」

  感覺口氣太生硬,她呼出口氣,忙又把聲氣放軟了些,「殿下說生死有命,但我以為殿下有疾不願吃藥,這生死並非由命定,而是殿下自己選擇的,何必推給命呢?所謂命定,乃是譬如我先前與殿下下棋一般,明知我與殿下棋力相距甚遠,仍舊堅持到崩盤,那時才好說一個,我注定當輸。」

  朱謹深睃了她一眼:「棋下得不怎麼樣,挺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沐元瑜憋不住要笑,趕著回了句嘴:「殿下,我實話實說。」

  朱謹深沒在這一點上和她爭辯,話鋒忽然一轉,問道:「你既然聽聞了大哥體弱的傳言,那不會單只一樁罷?多半也有關於我的——比如說,我與大哥不和,暴虐打斷他身邊人雙腿之事?」

  沐元瑜點點頭,心裡吐槽:不但如此,還知道你把你哥嚇哭了呢。

  朱謹深問:「你信不信?」

  沐元瑜脖子僵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我的想法,本也與殿下一樣,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就我所見的殿下,並不是會對兄長不敬之人——」

  她頓了下,因為感覺身後有動靜,轉頭一看,只見簾子掀開,林安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他看到沐元瑜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他當然知道她來——不然他也賺不到這頓板子,只是沒想到朱謹治都走了,她還留在這裡。

  他再望向自家主子,便見他主子伸手向他一指,懶懶道:「哦,是真的。就是他動的手。」

  朱謹深手雖指著他,並沒看他,他的目光注視在沐元瑜臉上,還用低啞的聲音誠懇地提出了佐證,「不然你以為,我大哥來,為什麼這麼怕他呢?」

  沐元瑜:「……」

  中二少年好煩人啊。

  她無語地望向屋頂華美的雕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7:59 PM

第47章

  跟中二病發的少年對話,苦口婆心是最沒效果的,沐元瑜索性也不跟他扯別的了,就順著他的話音道:「是嗎?那我對小林公公多有失敬了,今番害小林公公受了罰,下回再碰著面,我沒有大殿下的威勢身份,當主動退避三舍才是了。」

  被強行加戲的林安一臉懵,片刻後反應過來忙解釋:「世子說什麼呢,世子別聽殿下玩笑,奴才哪敢幹那事——不對,事是奴才幹的,但奴才絕沒有想嚇唬著大殿下,那是正好趕上了。您以後總有一天會知道的,總之,絕不是像外頭瞎傳的那樣!」

  他不解釋沐元瑜還沒多想,一解釋她不由若有所思,看來裡面是真有事,而且不是一般的事,不然以林安的護主勁兒,不會到現在還藏掖著半截不說。

  林安雖然沒有吐口,但是對於朱謹深的名譽因此多年有瑕一事很不甘心,嘟囔著補了句:「外人不知道還罷了,世子不是一般人家,怎麼會也叫無知傳聞蒙蔽住呢。」

  沐元瑜斜眼看了看他:「我以前聽到的是無知傳聞,今日這句,可是你們殿下親口所說。」

  林安不說話了。但看其模樣,明顯憋得不輕,只是不能出口。

  沐元瑜那點所思便加深了,如林安這等連給自家主子灌藥的主意都敢動的,是一等一的心腹,他敢動這個主意,就不會懼怕此時規勸兩句,他為什麼不說?

  朱謹深那句所謂玩笑,可大可小,若換成她初進京對他並無一絲瞭解時,聽到他這麼大搖大擺地說著自己的一個內侍就把長兄嚇得至今尚如避貓鼠兒一般,她對朱謹深會是什麼看法?

  不用細想,總之不會有一個好詞。

  想到這裡,她倏地看向朱謹深。

  朱謹深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對上她深具疑惑的眼神,他無端會意到了,淡唇微分,道:「你猜。」

  沐元瑜不用猜。

  她一個字沒有問,朱謹深已然知道她在想什麼,那答案不可能有第二個。

  他就是在自污。

  京城這潭水,如她想的一般深,或者可能更深,而朱謹深指尖輕撥,向她展示了水面之下的一點漣漪。

  沐元瑜得承認,無論他的態度如何中二,他實則沒有惡意。

  否則他行事不會是這個順序。

  她鎮定下來。不該她問的事,她現在就不問,時候未到,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因為那同時意味著她涉入過深。

  她站起來,很自然地告辭:「我在這裡也擾了殿下半日了,天色不早,我該走了,改日殿下心情好又得閒,我再來與殿下消閒。」

  她通篇用的是「我」,沒稱「臣」。

  朱謹深自然聽得出這差別,神色舒緩,點了點頭。

  林安忙道:「奴才送一送世子。」

  他不顧才挨了十板子的屁股,身殘志堅地硬是跟著沐元瑜往外走。

  「世子,其實我們殿下人極好的。」出門不久,他就忍不住了,忙著道。

  沐元瑜早知他跟出來有話要說,配合地放緩了腳步,擺出聆聽的模樣。

  「我們殿下說那事,有是有的,但真不是那樣。」林安很苦巴地皺著娃娃臉,「其中內情沒殿下允准,奴才不敢吐露,不過可以撿能說的告訴世子一點。當年的命令確是殿下下的,奴才動的手,沒現成的板子,也不便驚動人去要,奴才就使椅子腿砸斷了那逆奴的腿,動靜大了點,為此驚著了大殿下。」

  沐元瑜望了一眼林安的身板,又默算著把他的年齡往回倒推了一下,事出時他應該只有十四五歲,力氣沒有長成,也沒趁手工具,這樣硬生生把人的腿敲斷,那動靜真不是一般的大,怪不得朱謹治至今見著他仍有深刻陰影了。

  林安接著道:「大殿下隨後就病了。這一來,奴才的小命差不多也就跟著交待了,上輩子沒積德,這一世投了這奴才秧子的命,又有什麼法子呢?奴才哭哭啼啼地就打算認了,但殿下攔在了奴才前頭。」

  他的語氣轉為驕傲,「哪怕皇爺震怒跟殿下說,若執意護著奴才這個卑賤寺人,就將殿下趕出宮中,殿下也沒有鬆口退讓。」

  沐元瑜不由問道:「二殿下是為此出的宮?」

  傳聞只說是因責打朱謹淵近侍之事,原來還有這後續。

  林安點點頭:「那時殿下身子還要弱些,因為耗了心力和皇爺對抗,不多時也病倒了,皇爺氣得了不得,到底對殿下還有些憐惜,沒立時叫殿下遷宮,也沒強把奴才提去。奴才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年,以為風聲差不多該過去了,這條小命該保住了,不想皇爺再次來問了殿下,是把奴才交出去,還是出宮。」

  「奴才當時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但也想著,算了,多活了這兩年,殿下很對得起我了,難道還真為我一個奴才被趕出宮去嗎?」

  這時他們差不多已走到了前院,林安眼圈紅紅地說出了下一句:「但殿下還是選了保住我。」

  「我這條命,從此就是殿下的了。」

  沐元瑜讚道:「你們殿下很負責任。」

  主子不是好做的,地位高就一定能得下人歸心?不,完全不是這樣。

  以她兩世經驗,下人一般是人,掌控不好,他消極怠工已算聽話,略有些本事能耐的,有一百種花樣能坑到主子身上還叫主子無話可說。

  林安急了:「怎麼只是『負責』呢?——」

  沐元瑜見他一副準備要誇出千字小論文的架勢,笑著擺擺手:「好了,我知道了,二殿下是個好人,不像外面傳的那樣。你留點空子,由我自己去發現,豈不更好?」

  林安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方意猶未盡地道:「多謝世子今日來探望我們殿下,世子說了以後常來,可不要是誆殿下的客套話。」

  「便是殿下不想我來,我也要常來的。」沐元瑜好笑道,「你忘了,我以後要來這裡和兩位殿下一起讀書?」

  林安一拍腦袋:「哎呦,可不是,瞧奴才這記性!」

  「回去歇著罷,別送了。對了,我們都挨了板子,也算對抵了,你往後可不要記恨我。」

  林安忙道:「奴才哪裡記恨得著世子?奴才小人之心,沒想著世子願意來,亂傳了話,險些害得殿下對世子生出誤會,就再挨十板子也是該的。」

  到底把沐元瑜送到門外,方才停下。

  沐元瑜登車回到家裡,這回沐元茂沒等著她,面都沒露,沐元瑜以為他用功讀書去了,順口一問,不想鳴琴和她說,沐元茂病了。

  倒不是大病,只是常見風寒。

  沐元瑜去看了看他,見他吃了藥正睡著,就沒有多打攪,靜靜退了出來。

  「讓廚房以後每日都熬些薑湯,我們南來的人一多半不適應這裡的氣候,讓大家都喝著,暖和暖和身子。」

  鳴琴答應著去了。

  沐元瑜獨自吃了飯,上炕小憩一會,但不多時就覺得頭腦昏沉起來。

  這炕雖然暖和,但初來的人不一定睡得慣,私兵裡有好幾個受不了這熱度被烤出鼻血來的,沐元瑜睡得不安,起初也以為是炕燒得過熱之故,便想轉移到隔壁的架子床上去,不想掀開被子腳沾了地一站起來,整個人一陣天旋地轉。

  「世子?」

  守在窗下做針線的觀棋衝過來扶住她,見她色如桃花,便知不妙,手往她額上一搭,驚呼:「世子,你生病了!」

  八大丫頭裡,她是通曉醫術的那個,非疑難雜症的毛病都能治,當下一邊叫喚別的丫頭過來,一邊搭脈辯證開方要藥。

  整座春深院飛速運轉起來。

  沐元瑜是個健康寶寶,平常很少生病,這樣的人一旦病倒,症狀就比別人來得重。

  她病因在先前打通政司回來猶豫著要不要去十王府時,站門洞子裡吹的那一會冷風,此時發出來,令她先是高燒,燒退下去是咳嗽,咳了幾日後喉嚨整個嘶啞,皇帝的召見在這中間來了,她都沒辦法去,去了說不了話,也有把病過給皇帝的風險。

  幸而她這陛見沒什麼要緊事要說,皇帝聽了她的回話呈詞,態度溫和地下了口諭叫她不必著急覲見,安心養病便是。

  沐元茂的小風寒是早已好了,但被她這場來勢洶洶的病嚇著了,他的蔭監手續已經辦完,照理可以去入監讀書了,他硬拖著不肯去,在宅子裡守著沐元瑜。

  有他在,沐元瑜其實不怎麼方便,只好以怕過病給他為由不讓他進屋,他就早中晚各來一趟,瞧一瞧沐元瑜有沒有好轉。

  直到病到第十日,沐元瑜才終於緩了過來,各項症狀相繼遠去,除了說話的聲音還有些嘶啞之外,別的都算好了。

  這十日她收到了一些探病禮物,第一份是沐芷霏的,她派了人來原要說些話,碰上沐元瑜病了就識趣不說了,回去另備了些藥材送來。

  第二份出乎意料是朱謹深的,他送的禮物很實用但有點棘手——是一個太醫。

  好在他得到消息的時間遲了些,沐元瑜那時的症狀已經轉成咳嗽,這點小毛病太醫聽聽就夠了,觀棋又在旁邊打著岔,拿自己開的方子請他指正,太醫便把診脈疏忽了過去,提筆改了觀棋的一味可改可不改的輔藥,算是不白來一趟,就去了。

  第三份更讓人意外,是朱謹淵的,他比前一份的太醫還要麻煩,因為他親自來了。

  這說來也不算沒道理,沐芷霏是自己正裝著病,所以不便來;朱謹深是真體弱,冒不起被過病的風險,所以沒來;朱謹淵身體康健,就本人帶著禮物上門了。

  他趕得不巧,沐元瑜此時已經把喉嚨咳啞了,說話只剩下氣音,跟他交流得靠紙筆,朱謹淵本不是這點眼色都沒有的人,沒打算久坐,但他見沐元瑜病至眼尾拖紅,兩腮發暈,這副神情原是憔悴,不知怎地,他倒覺得沐元瑜比上回所見更加秀氣似的。

  這位邊疆來的有半邊夷人血統的世子,從外貌上一點看不出來,倒像是養自江南水鄉一般——

  朱謹淵禁不住多坐了會,丫頭們見沐元瑜要抱病穿戴整齊出來見他行禮,原已不大樂意,再見他還盤桓不去,更加不悅,暗地裡左一個右一個地衝他飛眼刀子。

  飛了頓飯功夫,總算把他飛走了。

  再有第四份最詭異,兩根圓胖老山參,來自李飛章。

  不知他打什麼渠道得知了沐元瑜生病的消息,打發人來丟下禮盒就走,沐元瑜讓病拖得心浮氣躁,也懶得理他怎麼會來這一出,照樣收下記了禮單完事。

  她終於痊癒的這日,時令已進入十一月,趕巧是個大晴天,陽光高照,丫頭們把沐元瑜這些時日所用的衣物被褥之類拆洗的拆洗,晾曬的晾曬,把整個院子都掛滿了。

  沐元瑜在屋裡悶了這些天,也要出來透透氣,就索性抬腳出了院子,去跟著刀三帶領的私兵們玩笑說話,正說著,接到傳報,沐芷霏那邊又有人來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7:59 PM

第48章

  從文國公府來的是新茹,見到沐元瑜已經大好,她雙手合十念了句佛:「阿彌陀佛,可算好了。」

  沐元瑜領她進屋坐下,她挨著半邊小杌,鳴琴給她倒了茶來,她忙站起來接過又道謝,沾了沾唇,就迫不及待地道:「有一樁事,我們奶奶先就想告訴世子,見世子生著病,不得已先忍了,如今打發了我來告訴,世子病體初癒,聽了不要生氣,為那起人傷了身子不值得。」

  沐元瑜以為文國公夫人段數太高,沐芷霏有外援也不敵,還是落敗,所以又來求救來了。便點頭:「你說。我病著一直沒有出門,可是三姐姐這陣仍是不好?」

  新茹卻搖頭:「我們奶奶聽了世子的話,當真告病不再出門,太太有一百個智謀衝著病人也難施展。我們那邊偷偷打聽著,聽說太太倒是有和姑爺說奶奶病了,叫姑爺少近奶奶的身,免得煩擾了奶奶——世子聽聽,誰不知道她什麼意思呢?幸虧姑爺沒聽太太的,晚間還是回來歇息,奶奶不管事,不見人,見著姑爺沒甚麼可抱怨的,兩個人相處倒平靜些起來了,雖比不了奶奶新嫁那會兒,和先見了說不上兩句話就一個不耐煩一個賭氣委屈是好多了。姑爺也說些叫奶奶只管寬心保養的話,奶奶聽了心裡妥帖,那些不快就更加退下去了。」

  沐元瑜揚眉:「那你要告訴我什麼?」

  聽這趨勢進展明明不錯嘛。

  新茹道:「還是我們太太,她尋不著奶奶的麻煩,大約心裡不快,不知怎麼竟尋趁上世子爺您了。前幾日新樂長公主壽辰宴客,我們太太去了,席上承恩公夫人提到了世子爺,說聽李小國舅爺說,世子爺同三堂少爺一齊進京,兄弟並立,如芝蘭玉樹,十分秀雅出色,竟一絲沒有武將人家的粗莽,問我們太太是不是這麼回事。」

  「世子猜太太怎麼回?她竟說世子雖往文國公府去了一趟,但只見了奶奶,沒有見她,大約世子身份貴重,自有傲氣罷。世子聽聽,這叫什麼話,可不是給世子上眼藥!」

  觀棋眉毛豎起來:「京裡這些太太奶奶們好囉嗦,把我們姑奶奶管成個邁步都要拿尺量的可憐蟲兒,世子不去當面尋她理論就罷了,還越發連世子都編排上了!」

  「誰說不是呢!」新茹語氣重重地附和。

  沐元瑜沒有生氣,擺擺手道:「你們太太也沒說錯,我是沒有去見她。若是這事,你回去告訴三姐姐,你們太太有話說我,我自然也有話回她,讓三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和姐夫埋怨。」

  關係才緩和了些,再去跟許世子抱怨他親娘,前頭的就又化作無用功了。

  新茹道:「我們奶奶忍著了,沒有說。只是那日的事還不止如此,當時六姑奶奶也在場,席面就在不遠處的一桌,太太那話出來後,場面就冷住了,有個夫人想打圓場,見到六姑奶奶在,知道是一家的,就笑著轉問了她,是不是像承恩公夫人說的那樣,若真是如此,倒是一對好女婿了,不知將來配了哪家的好女兒。」

  觀棋點點頭:「這個太太倒是會說話。」

  「可是世子爺不知六姑奶奶回了什麼,她竟說,世子打進京也沒有去看過她,如今什麼模樣,她也不能盡知——」

  「哈!」觀棋的眉毛又豎了起來,「六姑奶奶難道嫁出去了十年八年?不過是前年才出的嫁,就不記得我們世子的模樣了,簡直笑話!」

  沐芷靜這個話若單說沒有問題,可能是感概沐元瑜這個年紀長得快,一兩年就能竄一截,但跟前頭文國公夫人的連在一起,那其中的潛台詞就太豐富了。

  什麼意思?文國公夫人說沐元瑜不敬長輩,沐芷靜以親姐的身份出來給蓋了個肯定的章?

  這回連鳴琴都微微動氣了:「六姑奶奶如何這樣,當日在家,我們世子什麼時候對不住她了,如今沒去看她,也是事出有因,六姑奶奶竟在外面傷世子的面子,與她什麼好處。」

  沐元瑜默然片刻,道:「先不要吵,讓我想想。」

  沐芷靜那邊,她確實是疏忽了,進京頭三四日一直沒閒著,她記著還有沐芷靜這件事沒辦,但沒把見她當成是很重要的事排在前面,以至於總拖著沒去,而然後跟著病倒,這一倒下,就短暫地直接不記得這項待辦事宜了——說句實話,沐元瑜得對自己承認,她對幾個庶姐的感情都挺一般的,互相是沒發生過矛盾,但有滇寧王妃在她心上,她不可能對滇寧王與別的女人生的子女有如對沐芷媛一般的深厚手足情誼,如果今時是沐芷媛嫁在京裡,她絕不可能因為生病就把這個姐姐忘掉。

  而同時相對應的是,如果是沐芷媛知道她要進京,也不可能坐等在家裡等她上門,七早八早就要在城門口安排下人,直接把她拉回家好好敘一敘別情了。

  「六姐姐那邊,確實是我疏忽在前——」

  觀棋立刻道:「世子是病了,又不是安心怠慢的,哪裡有疏忽,分明是六姑奶奶不分青紅皂白,在外面胡說中傷世子!」

  鳴琴跟著認真點頭。

  沐元瑜失笑:「好吧,好吧,我沒錯,都是六姐姐的錯。」

  鳴琴觀棋一齊點頭,新茹也在旁邊跟著把腦袋點了點。

  沐元瑜把目光轉向她,笑道:「所以,你們奶奶至今沒把我生病的事去告訴了六姑奶奶?」

  新茹的頭點到一半,驀然僵住,險些把脖子抻著了:「——!」

  鳴琴觀棋又一齊望向她,觀棋狐疑地道:「咦,對呀,六姑奶奶若知道了世子生病,怎樣也該親自來一趟的罷。」

  沐芷靜的庶姐名頭可支撐不了她擺這麼大的架子,她除非是瘋了,才會在明知沐元瑜抱病的情況下還等著沐元瑜先主動去看她。

  她直到現在沒來,只說明一件事:她不知沐元瑜是因病耽擱。

  新茹的臉紅紅白白,立起來垂著手道:「世子明察秋毫,婢子不敢有辯。」

  「你們奶奶有空叫人三番兩次過來告六姐姐的狀,沒空使人去和六姐姐通個氣。」沐元瑜點點頭,「行了,我知道了,三姐姐的日子是真好起來了,才有閒心弄這份小巧,看來往後,我也不必再替她操心了。」

  新茹嚇得要哭,抖著嗓子道:「世、世子容稟,婢子勸了奶奶的,只是奶奶沒聽——這也不能全怪我們奶奶,世子不知道,六姑奶奶前年嫁到京裡時,我們奶奶的日子已經開始難起來了,聽說了六姑奶奶嫁來,原本十分高興,以為多了個姐妹守望相助,從此能好一些。六姑奶奶起初倒也常與我們奶奶來往,奶奶也不吝告訴她一些京裡的人情來往,助著六姑奶奶慢慢站穩了腳跟。」

  「六姑奶奶的性子比我們奶奶文靜,也能忍耐,會周全人,過不多久時間,就在宣山侯府裡得了人心,上下都誇讚她,宣山侯夫人也不尋兒媳婦的麻煩,六姑奶奶過得十分稱心。這自然是件好事,我們奶奶也盼著六姑奶奶過得好,可不想六姑奶奶卻不是這樣的念頭,她過得好了,不拉著我們奶奶一把也罷了,反而跟著外人踩起來了。聽見外人說我們奶奶,她要麼不幫腔,要麼就說我們奶奶就是那個性子,在娘家時養得嬌了,出門做了媳婦一時扳不過來也是有的——這是替我們奶奶分辯嗎?這個話還不如不說呢!」

  觀棋道:「可是她也沒說錯呀?三姑奶奶在家時可不總愛壓著六姑奶奶。」

  她這些姐妹們——

  沐元瑜無語撫額。

  沐芷霏與沐芷靜的矛盾說來話長,但同時也簡單,沐芷霏的親娘孟夫人有封號,這就壓了沐芷靜的親娘葛姨娘一頭,這時代的制度使得後宅裡也天生分個階級,沐芷霏為此就覺得自己該比沐芷靜的身份高些,雖未明說,言行裡時時帶出來,沐芷靜不是傻子,如何感覺不出來?

  她卻並不服氣,她不服氣也有不服氣的道理——頂上有一個滇寧王妃親生的沐芷媛,底下的妹妹們就都是庶出,如何庶出裡還要分個三六九等?沐芷霏再能耐,沒見她也封個縣主呀?那憑什麼就要按著她的頭鄙視她?

  為這個,姐妹倆在家時總有摩擦矛盾,現在各自出了嫁,沐芷霏在婆家吃了虧,轉而惦念起娘家的好來了,看昔日不和的姐妹也覺得親切起來,肯拉手幫她一把;可沐芷靜那邊卻不這樣想,她再不服氣,孟夫人有封號,那各項份例待遇臉面等就是比葛姨娘來得高,沐芷霏又還有個親姐沐芷芳幫著,她因此總是吃虧憋氣得多,沐芷霏現在想盡釋前嫌了,可虧吃在她身上,她忘不了自己受的那些氣,她現在比沐芷霏的境遇好,那就到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時刻了。

  這姐倆的恩怨情仇不難明白,沐元瑜只是不懂:「六姐姐拖我下水做什麼?我在家時可沒怎麼過她。」

  就是沐芷霏,也沒真幹出過什麼事來,主要是給了精神上的欺壓,愛在沐芷靜目前秀優越感,不然滇寧王妃管著後宅,是不至於坐視的。只是庶女們間的一些小眉角,那她就沒工夫管了,毛丫頭們愛鬧鬧去罷。

  鳴琴觀棋面面相覷,也是不知所以,照她們對沐芷靜的瞭解,沐元瑜晚去看她幾天就晚幾天罷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要說到外頭去?沐芷靜的威風再抖起來了,沒道理抖到沐元瑜面前來,她也不是會這樣糊塗得罪「弟弟」的人。

  還是新茹隨侍在沐芷霏身邊,完整見證了沐芷霏與沐芷靜和好又鬧翻的全過程,更能揣摩得到其中奧妙,就吞吞吐吐地道:「婢子猜著,六姑奶奶大約是聽見太太說,世子一進京就去看望了我們奶奶,還留了大半日,但隨後一直沒有去看望她,好像把她忘了似的,六姑奶奶應該是覺得失了面子,不如我們奶奶被世子看重,也或許覺得世子會偏幫奶奶,不幫她,所以一氣之下就……」

  沐元瑜手指微動,在額上點了點:哦,懂了,所以,這是爭風吃醋吃到她頭上來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0 PM

第49章

  沐元瑜到京隔日就去了文國公府,主要為的是解決韋家借住一事,若沒這事,她第一步就該先去通政司遞表請見才是,怎麼也輪不著沐芷霏。

  沐芷靜不知其中有這一節曲折,單從表面對比,便覺自己輸人一截,以致在宴席上被人問起時,心裡發酸不自在,沒替沐元瑜遮掩,直接說了出來。

  沐元瑜想了想,吩咐鳴琴:「把帶給六姐姐的那些東西找出來,讓刀三送過去,跟六姐姐說,我到京事多,先忙著處理三姐姐婆家親戚借住的事,跟著因不適應京裡氣候,得了風寒病倒了,所以沒有上門去。」

  鳴琴點頭道:「東西早就備好了,只是世子先前病著,沒人想起這茬來,我現就跟刀三說去。」

  新茹立著手足無措,急了:「世子,六奶奶不知、不知韋家借住過老宅的事——」

  滇寧王不在京時,老宅都是閉門謝客的狀態,沐芷靜沒必要跑這裡來,她做人媳婦的,行動本也不那麼自由,韋家搬出文國公府的理由不很光彩,借住別人家就更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故此都是靜悄悄辦的。

  沐元瑜正是猜著了沐芷靜不知道,才要跟她把話說明白了——不然她得了沐芷霏這麼大個把柄,豈有不用的,文國公府不知道,沐芷靜和沐芷霏做了這麼多年對頭,怎會看不穿她根本沒勇氣到滇寧王面前去說借宅的話?

  至於其後姐妹倆什麼反應,她就不關心也無所謂了。

  「你回去告訴你們奶奶,她喜歡和六姐姐姐妹相殘,那就敞開來大家鬧個痛快——叫鳴琴回來一下。」

  觀棋忙答應著跑出去,把剛走出院外的鳴琴又叫回來。

  沐元瑜把那句話和鳴琴又說了一遍,道:「讓刀三哥原句不動,也轉告給六姐姐,要鬧就鬧開了,別總這麼藏著掖著的,有什麼意思?又不解恨。到時候看看她們不管誰輸誰贏,別人都笑話誰。」

  屋裡人都不敢作聲,只有鳴琴低低應了個「是」。

  沐元瑜笑向新茹道:「若論這一點,你們奶奶倒是有優勢的,橫豎叫人笑話了兩三年了,熟能生巧了不是?六姐姐沒經過這一遭,就要吃了虧了。」

  新茹眼淚真掉下來了,她沒想到當日沐芷霏把老宅偷偷借出去沐元瑜都沒怎麼樣,還替她在文國公府遮過去了,如今來傳個話卻疾言厲色了——不對,其實也並沒有,可這一句一句刀子似的,從來也不是世子的聲口,有的這樣,還不如破口罵她一頓呢!

  觀棋見沐元瑜再無別話,把新茹扯了出去:「行了,還杵在這作甚,回去跟你們奶奶稟報去,再告訴她,我們世子這麼多年沒跟家裡的誰說過重話,她算破了這個例,可能耐了。」

  新茹哭哭啼啼地去了。

  一時觀棋轉回來,見沐元瑜獨自呆著,臉色悶悶的,上前哄她道:「世子跟她們有什麼可生氣的?世子夠對得起她們的了,她們自己不識抬舉,理她們多著呢,從此都別管了才清淨。」

  沐元瑜歎了口氣:「我沒生氣,就是覺得沒意思,你說父王弄那麼多女人幹什麼呢?又生一堆不同母生來就有矛盾的子女,可最終也不見他有一個真心喜歡的。」

  觀棋道:「怎麼沒有?那新兒子王爺可是喜歡得很。把您都逼出來了。」

  沐元瑜一怔,算了算時間,道:「對了,你不說我都忘了,柳夫人九月裡生產,算著信該差不多送過來了,只不知是男是女。」

  這也實在不是個好話題,觀棋後悔自己多嘴起來,拉著沐元瑜道:「管它是什麼,世子遠在京裡,生個蛋出來也礙不著我們。我們從到京裡,還沒工夫出去認真逛一逛,不如叫上三堂少爺,一道出去散散心罷,我聽說離這裡不遠處有一條棋盤街,極熱鬧的,天南海北的貨都有,我給世子多帶兩個手爐,包管凍不著。」

  沐元瑜動了心,她本也沒為兩個庶姐的事煩惱,她和新茹說的話不是諷刺,是真做此想,喜歡內鬥就斗去吧,自己挖坑埋自己,後悔的日子在後頭呢。

  至於她為此受到的一點牽連,她根本無所謂,她本就不想刷純白人設,一個異姓王世子那麼完美無缺人人誇讚,想幹嘛呢?

  沐元茂聽說要出去逛,第一個贊成,他這些天也都悶著,當下很快穿得嚴嚴實實跑了過來,會齊了沐元瑜一道出門。

  棋盤街就在大明門外,離著皇城極近,顧名思義,它就像一張棋盤一樣,十方縱橫,外圍有一圈白石欄杆圍著,欄杆裡因直通著大明門,是不許做生意的,欄杆外則雲集了天下商賈,什麼奇珍稀罕物事都有,算是京城的核心商業區。

  這很好理解,大明門往裡就是六部等各個朝廷的中央部門,這些衙門的官員們有幾個缺錢的?棋盤街不繁榮熱鬧才奇怪了。

  沐元瑜這輩子可以淡然地說一句反普通人類的話:她不管缺什麼,就是不缺錢。

  滇寧王府以武起家,世代不易,而不論哪朝哪代,戰爭財都是最好發的,當然別誤會,滇寧王府沒喝兵血也沒私吞朝廷的軍糧,因為犯不著,南疆周邊幾個小國,民窮國也不咋的,可物產其實很豐富,跟他們打一回,滇寧王府就肥一圈;至於滇寧王妃,就說一點,她娘家是當地大土司,管著深山裡無數個寨落,以及深山裡朝廷鞭長莫及的某些銀礦……滇寧王妃的嫁妝裡就有一座。

  真有錢到這個份上,沐元瑜反而沒有多大的購買慾了,她也不太挑剔吃穿,給什麼吃什麼,有什麼穿什麼,當然以她的身份,再隨便所用也是第一等的就是了。

  今番出來逛街,樂趣就在個逛字。

  逛得正開心著,碰上了個熟人。

  李家的小國舅爺。

  他見著沐元瑜,眼睛一亮,打老遠就揚聲道:「呦,病好啦?!」

  沐元瑜不知他想幹嘛,收了人的禮,還是給了個笑臉:「國舅爺客氣,我不過得個小風寒,送了那麼份厚禮來。」

  李飛章極大氣地揮揮手:「兩根參而已,不值什麼!你們哥倆這是逛著呢?你們初來京裡,我正也沒事幹,不嫌棄的話,我給當個嚮導——告訴你,京裡有趣的地兒可多了,這棋盤街買買東西還成,若論別的,可沒意思。別怕,看你哥倆這嫩生生的樣子,那些不好的地兒我不領你們去,就去看看鬥雞怎麼樣?隨便玩兩手,這大冬日裡,好些戲耍不好弄,就這個還熱鬧些了。」

  沐元瑜知道,所謂鬥雞其實就是賭博,李飛章這樣的,玩的肯定不能小,上來就要拉著他們去賭,還說不好的地兒不領著他們去——那不好的地兒得是不好成什麼樣兒啊?

  她心生警惕,搖了搖頭:「國舅爺自去罷,我不愛看那啄得血淋淋的樣子,就在這裡逛逛很好。」

  「你一個男子漢,將來要接你父王衣缽鎮守邊疆的,怎麼能怕見血呢?」李飛章不罷休,攔著不走,硬找了點歪理出來說服她:「就兩隻雞而已,有什麼可怕的?你看一回就知道其中樂子了,對了——你是不是怕我害你?那不能夠,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男子漢大丈夫,誰記隔夜仇誰是孬種!」

  他說著,啪啪把胸脯拍得直響。

  沐元瑜搖搖頭:「我不怕血,也不怕你害我,」她指指跟在不遠處的刀三,「你還認得他罷?刀三哥這樣的,打你八個不成問題。」

  「就是!」沐元茂在一旁幫腔,「別想帶壞我瑜弟,再動歪心眼,照樣揍你。」

  「誰動歪心眼了?我好心好意要領你們去玩,」李飛章一臉冤屈,「真不想去就算了,我又不會勉強你們。那你們想玩個什麼?只要說出來,這京裡就沒有我不熟不知道的。」

  沐元瑜道:「我先就說了,只想在這裡逛逛。」

  「這有什麼好逛的——」

  對話進入鬼打牆,沐元瑜道:「刀三哥。」

  李飛章見到刀三晃著膀子懶洋洋地邁開步子過來,立時舉手投了降:「好好好,你愛逛就逛,你這小子,真是不識好人心。」

  悻悻轉頭要領著僕從離開,正和一個青袍官員撞了個滿懷。

  青袍至多五品,李飛章頓時要找著他出氣:「你長眼沒有?往誰身上撞呢?!」

  李飛章這樣的,算京城一霸,官員們大多都認得他,青袍官員喘著氣,拱了拱手:「國舅爺見諒,下官急著找沐世子傳詔,不留神國舅爺忽然轉身,所以冒撞上了。」

  聽說是找她,沐元瑜往那青袍官員面上看了一看,巧得很,正是那日接她請見表的那位,就上前笑道:「可是皇上傳我覲見?我不知道,出了門不在家,倒累得大人多跑腿了。」

  青袍官員喘定了氣,搖頭:「不是,是有御史彈劾世子,皇上讓把彈章抄了出來,讓世子看過後上書自辯。」

  他說著,從袖子裡把一份手書掏了出來。

  這不是正式詔書,可以不必行禮,沐元瑜滿心納罕地雙手接了過來。

  展開一看,正文起頭就是「臣敏劾滇寧王世子沐元瑜無人臣禮,跋扈不法,放縱無行……」

  沐元瑜只看到這裡,一陣風吹過來,把紙張吹得胡亂飄展,她小心折好合上,抬頭問李飛章:「你幹的?」

  李飛章也正斜著眼偷看呢,跟她的目光對上嚇一跳,立即道:「才不是!我要干還等這會兒?」

  沐元茂可不相信,瞪他:「不是你幹的還有誰?你剛才還想拉著我們去看什麼鬥雞,是不是還想給瑜弟添一樁罪名?!」

  鬥雞走狗不算罪名,但也真不是好人家的子弟會去流連的,李飛章回憶了一下自己先前的行為,登時露出了一個百口莫辯的表情。

  再要辯解什麼,沐元瑜已沒空理他,謝過青袍官員道了別,匆匆轉身去上馬車了。

  車聲轔轔中,沐元瑜重新打開抄錄的手書由頭至尾看了一遍。

  這個名叫「華敏」的御史一手好文字,她進京不過半個月,大半時間還在生病,硬是叫他安上了五大罪名。

  第一個就是悚目驚心的「無人臣禮」,裡面詳細論述了她如何當街欺凌了二皇子朱謹深;第二個是「跋扈不法」,說她如何當街毆打國舅;第三個是「放縱無行」,這個含糊了點,大意就是說她邊疆來的,沒規矩不通禮儀;第四個「奢靡無度」,說她買空了毛皮鋪子之事,栩栩如生地描繪了她走之後,那間鋪子如被洗劫過一般四壁空空。

  ——別覺得最後一點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御史就不會彈劾,御史這個監察的名號不是白給的,按朝廷制度,他們本身有任務指標,某年某月要彈劾多少人多少事,到期完不成任務彈劾不夠,這考核就要挨到他們自己身上了,所以有時候某大臣上朝時官帽戴歪了一點都能成個彈劾的理由,名頭就是「失儀」。

  沐元瑜捏著手書思索,沐元茂坐在旁邊,見著她的表情,不知怎地覺得自己不該去打擾,於是把滿腔納悶都憋住了。

  車行快到沐家老宅時,沐元瑜從沉思裡回了神,向沐元茂道:「三堂哥,你先回家歇息吧,我再再出門一趟。」

  沐元茂問她:「去哪?」

  「十王府,」沐元瑜答道,「這裡牽涉上了二殿下,我不便自己折辯,須得去徵求一下二殿下的意見。」

  沐元茂點點頭:「好,那你早點回來,若有什麼不好的事,別瞞著我啊,我也可以幫忙想想主意的。」

  沐元瑜笑道:「好,不過沒大事,你不用擔心。」

  沐元茂還是帶著點擔憂下去了,馬車轉了向,再往十王府的方向而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1 PM

第50章

  再次進入十王府見到朱謹深時,他剛從前殿下了學回來,一本《禮記》隨意拋在桌角,他直身坐在窗下,左手裡執著一本半舊柔軟的棋譜,盛放黑白子的兩個棋罐都在他手邊,他另一手有點沉思地搭在棋罐邊上,一時伸手進去拈了個棋子出來,欲要往棋盤上擺放時,眼神微移,發現自己拈錯了色,又輕輕丟了回去。

  青玉棋罐裡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沐元瑜就在這聲輕響中走了進來。

  打招呼行禮:「殿下安好,殿下吃藥了嗎?」

  領她進來給掀簾子的林安立刻向她投射感激的目光——好人吶!

  對比之下,朱謹深抬了眼,烏幽幽的眼神就顯得莫測了。

  「……」沐元瑜忙改口,「口誤,口誤,我只是想問殿下吃飯了沒,我這個點來,不知有沒有耽誤殿下用飯的時辰。」

  冤枉,她真沒想進來就討人嫌,純因林安老跟她叨叨藥的事,她進來前還說了,這時一順口就帶出來了。

  朱謹深放了下棋譜,道:「都沒吃。我這裡飯食口味清淡,你愛吃什麼,自己告訴林安。」

  沐元瑜囧了,這是當她來蹭飯的了?不過也難說——她街上逛了小半日,現在這個時辰來,可不正好卡上飯點了嗎?不然她也不會開口問朱謹深「吃了沒」了。

  解釋道:「不敢有擾殿下,臣此來主要是有件別的事要稟——請殿下過目。」

  從袖子裡把那封手書取出來,交給林安,林安遞了過去。

  朱謹深接到手裡,展開垂目掃過。

  沐元瑜很尷尬地立著,沒辦法,這件事她就是不佔理呀,先前傳得官員們都知道時,朱謹深很大方沒跟她找後賬,可這下更好,索性成文了——口耳相傳和文字的力量不一樣,尤其這是正式彈章,是有可能變成節略上邸報的,那時她的光榮實績將隨驛站飛揚至天下州府——

  那畫面太美,她不敢想。

  朱謹深看完了,將文書壓到桌面,修長手指在上面點了點,問她:「皇爺抄這個給你,是叫你寫折辯?」

  沐元瑜小心地點點頭。

  「那你寫便是。」他好像不太當回事,偏了偏頭,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哦,你是不是沒怎麼讀過書,不會寫這個?那你怎麼不帶個幕僚一起上京——算了,我給你寫吧,你回去自己再抄一遍,別就這麼交上去了,皇爺認得我的字。」

  他就要吩咐筆墨,沐元瑜簡直要給他跪下了——怎麼能對她這麼好啊,沒生氣,還要替她捉刀!

  滿心感動地連忙阻攔:「不,不,殿下,我會寫,我就是想來跟殿下商量一下,因為這裡面牽涉到了殿下,我怕我用字不謹,有傷殿下的聲譽。」

  朱謹深給了簡潔乾脆的兩個字:「隨便。」

  如果在朱謹深說出替她捉刀的話之前,沐元瑜也許就到此順意告退了,但現在要她拔腿就走,總好似欠了人人情一般,她就不大好意思,道:「殿下,要麼我就在這裡寫了,寫好了殿下替我過個目,若沒問題我再上呈?」

  這折辯本身不難寫,無非是辯解加認錯,辯解她與國舅皇子發生矛盾是事出有因,認錯她的方法手段確實是粗暴直接了一點點,無禮這條可以往自己身上扣一扣,至於別的就免了——什麼買空鋪子之類,她花錢買東西,銀貨兩訖,又不是強搶,大可理直氣壯,順便哭一哭自己遠邁千里來到京城,風俗氣候都要重新適應,但仍然其志不改,向學之心多強烈。

  朱謹深發現,釋出的善意被回應是件很愉快的事,沐元瑜不把自己被參劾當一回事,卻第一時間跑來找他通氣,只恐怕傷到他的面子。

  這令他心情平寧地願意多透露一點:「這彈章針對的不是你,你既會寫,中規中矩地回應一下就行了,我看不看,並不要緊。」

  沐元瑜遲疑了一下:「——殿下也這麼覺得?」

  朱謹深微有意外:「你看出來了?」

  沐元瑜點點頭,正因看出來了,她才會堅持要讓朱謹深過目後再上呈。

  原因無它,這個華敏對她進京以後的動態太熟悉了,說她「放縱無行」那一條雖然含糊,但字裡行間欲蓋彌彰地有牽扯上了文國公府,那麼矛盾點出來了:既然這麼詳細地打聽過她,又怎會不知道她已為第一二樁罪名付出了代價受過了罰?

  第一二樁實則就是一件事,彈章裡硬生生還切割成了兩件,若說是想湊個數或者顯得更聳人聽聞些,其實沒有這個意義,理由同上——她已經被罰過了。

  那麼為何要切割?這個問題看切割以後的效果也許能得出答案:在當初那樁事裡,朱謹深其實並不是衝突的主角,華御史玩了這個文字遊戲,將他放在了第一位,給只是被捲入的他添加了戲份,渲染了他與沐元瑜的不和,同時使得他的狼狽行狀無可迴避。

  這其中的種種不自然之處,僅僅以一個上進御史想拿滇寧王世子刷刷聲譽來解釋的話,沐元瑜認為說不過去。

  朱謹深低下頭去,指尖挪動,往下,在「無人臣禮」四個字上劃過,聲音淡淡地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大約還覺得自己很聰明罷,卻連一個小小少年的耳目都沒有瞞過去,婦人手段,專好弄這些無聊的小巧。」

  婦人?

  皇后還是賢妃?

  沐元瑜下意識把這兩個名號在心中滾了一圈,在朱謹深這個身份的層面上,能有理由有資格同時還有膽量向他出手的只有這兩位皇帝背後的女人了。

  嫌疑人範圍十分好圈定。

  朱謹深沒有進一步的解釋的意思,只讓林安領她去書房。

  他這裡有兩個書房,一個大書房在前殿,他起居的這間屋子旁邊還設了個小書房,她現在進去的就是隔壁的小書房。

  房內靠牆設置了兩面頂天立地的紫檀大書架,當地一張紫檀靈芝紋大案,案上設著爐瓶如意等物,筆墨紙硯都現成擺著。

  沐元瑜的折辯腹稿在馬車上就已差不多打好了,此時提起筆來,凝一凝神,就下筆遊走起來。

  寫的過程中,偶爾能聽見隔壁傳來落子的輕微清響,應該是朱謹深繼續打起了棋譜。

  沐元瑜不由想,這位殿下雖然中二,倒是挺沉得住氣的,被人這樣下了黑手,還不焦不躁的。

  八百來個字的折辯,一大半辯解,一小半認錯兼幾句「皇帝英明」的拍馬,她寫得很順,不多時就快寫完了。

  朱謹深走了進來,靜靜看了一會,道:「你真念過書。」

  這筆挺秀的字非一日之功,這份老練的遣詞一樣見其功底。

  沐元瑜正全神貫注地謅著收尾,沒注意他走了進來,頭頂上忽然傳來聲音嚇了一跳,落筆時就拖了一點,寫壞了一個字。

  這不是正式文書,回去還要謄抄,沐元瑜信筆塗了重寫,嘴上笑回道:「殿下這個話臣就不愛聽了,臣必得做個文盲,才不辜負是邊疆來的?」

  「沐家小霸王麼,可不就是這樣。」

  沐元瑜乍然聽見這個尊號,雷得一哆嗦——她還學習機呢!

  「殿下,您打哪聽來的?」

  朱謹深道:「林安回來學的舌。」

  「真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沐元瑜很為唏噓,「殿下不知,我在雲南名聲很好的,不知為何進了京後會叫人誤會成這樣。」

  朱謹深沒有說話,他忽然伸出手,捏住了沐元瑜的下巴——他應該是想這麼做,但可能沒有對人做過,動作十分不熟練,而沐元瑜還未長成,臉頰雖圓,臉本身是小的,導致這個舉動實際出來的效果是他直接包住了沐元瑜的小半張臉。

  朱謹深對這個狀況也是出乎意料,忽然摸到滿手滑嫩的肌膚,他下意識順手捏了一下,然後才強迫性地讓沐元瑜轉頭仰臉,對上他的目光。

  沐元瑜:「……」

  她在被碰觸的那一刻,險些就反手把朱謹深側摔出去,總算手裡還握著的青玉管筆阻攔了她一刻,令她沒真的出手。

  朱謹深絲毫不知自己差點要被第二次欺凌,他低頭道:「可畏?你剛才的表情為何說的更像是『可喜』」?

  沐元瑜心跳快了一下。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以為自己低著頭,朱謹深又比她高一截,應當看不到,就確實沒有掩飾表情。

  被外界誤會成李國舅爺一般的人物對她來說是好是壞?當然是好。

  這是在沐元茂之外,又一層有力的護身符。

  她上京路上自己都曾考慮過要不要有意裝得紈褲浪蕩些,猶豫再三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本來不是這個性情,裝一時容易,裝幾年難,而假使讓人看出破綻反噬回來,她更加說不清。

  這說不清不是說別人就會由此懷疑她的性別,兩者間的關聯沒那麼大,而是她本來上京打的旗號是一心向學,結果真來了,卻搞出自污這一套把戲,若把自己在皇帝那裡操作成一個年紀小小而心機深沉的虎狼之輩,那還不如老實做自己了。

  她現在覺得這個決定很正確了——你看,聰明人這麼多,她不過片刻疏忽,不就叫朱謹深抓到了?

  「殿下,我不是覺得可喜,只是因荒唐而覺得可樂。我不是那樣的人,所以沒什麼好生氣的,譬如殿下,不也從不和那些長舌生事之人計較?」

  朱謹深道:「誰說的?我計較。」

  ——這個天就不好聊了。

  她正腹誹,忽覺臉上一痛,卻是朱謹深又捏了她一把,還道:「你不是才生了場病,怎麼還這麼多肉,怎麼長的?」

  「……」沐元瑜這就不太開心了,皺著眉拍開他的手道:「因為臣生了病就好好吃藥,不像殿下耍孩子脾氣。」

  林安縮在門邊,乘著朱謹深背對他,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他,滿臉贊同大力點頭附和,只差豎個大拇指。

  朱謹深摸著被拍痛的手背瞇眼:「你敢諷刺我。」

  「不敢,臣實話實說,殿下多心了。」

  朱謹深哼了一聲,沒繼續跟她對嘴,轉而拿起她的折辯看起來。

  一時指著其中一節道:「你說文國公府做什麼?他家不和你家是姻親?」

  朱謹深這樣的,絕不像會出去說誰閒話的人,沐元瑜也就老實告訴他:「是姻親,但是他家太太先說了我。先前的那彈章殿下也看了,裡面有隱指我無行不敬長輩的話,我原打算給我三姐姐留面子,不在折辯裡說這些,但是——」她頓了下,感覺牽扯到的沐芷霏和沐芷靜那點破事要一一解釋就太麻煩了,就只道,「總之,她們對我不好,我也不想多理會了,事情該是怎麼樣,就攤開來說明白好了。她們怎麼樣,隨她們去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想總和她們夾纏不清。」

  朱謹深若有所思地慢慢點了下頭。

  他沒再對沐元瑜的折辯提出什麼問題,也沒再說留飯的話,沐元瑜見無事,也就告辭離去了,她不知道,她很快將會為她最末說的一段看似無關緊要的家常事悔青了腸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1 PM

第51章

  沐元瑜的折辯擺在了皇帝的龍案上。

  皇帝閱過,沉吟片刻:「汪懷忠,把那匣子拿來。」

  皇帝手邊就擺著沐元瑜的折辯以及華敏的彈章,汪懷忠很知道他要的是哪個匣子,不消多問,默默去取了來。

  卡嗒一聲,擰了暗鎖,將敞開的匣子呈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手按在了裡面的密揭上,卻又改了主意,不看了,只向汪懷忠道:「是褚有生走了眼,還是沐家的小兒離了父母管教,橘生淮北成了枳?」

  汪懷忠已快五十歲,聞言眼角笑出了微微的細紋:「皇爺真風趣,沐家世子是個怎樣的人,皇爺已經親眼見過,您的乾斷,自然比這些底下的人們都嚴明。」

  「你這老滑頭,朕不過見了一面,看得出什麼來?」皇帝笑斥一聲,「叫你說,你說就是,難道還怕沐家小霸王連你也打一頓不成。」

  汪懷忠彎腰賠笑:「不是老奴藏私,皇爺總是見了一面,老奴連這一面都未曾見著,怎有本領隔空識人呢?」

  皇帝哼了一聲,心裡卻喜歡他這份謹慎,轉而想起來問道:「祁王叔家的事,有回報了沒有?」

  汪懷忠道:「尚未有信,不過老奴算著,年前總該有點消息回來的。」

  「嗯,你催一催,宗嗣大事,一日不定下來,祁王叔都不好下葬,若拖過了年就不像話了。」

  汪懷忠應著:「是,老奴這就叫人去內閣傳一聲。」

  他就走到了殿門外,跟一個小內侍說了一聲,此時恰好另有個內侍腳步輕巧地過來,躬身把一封手書遞給了他,小聲解釋了一下。

  汪懷忠會意點頭,接了手書返身進殿,笑道:「皇爺,二殿下也有折辯過來,說是替沐世子註解兩句。」

  皇帝意外道:「二郎倒不羞惱,還肯伸手管這件事?」

  汪懷忠笑道:「老奴也有些意想不到,不過二殿下並不是個姑娘,就叫人扒了一回褲子,想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奴恍惚聽說,二殿下倒似和沐世子投了脾氣的樣子,沐世子凡上門去,他都見了,這也算不打不鬧不相識了。」

  皇帝一邊含笑聽了,一邊打開朱謹深的手書看去,開篇確是印證當日之事只是誤會,沐元瑜是為保護堂兄才動的手,也並未造成什麼傷亡,跟著是羨慕沐家兄弟手足情深,互為愛敬,然後言道,不似有的人家,兄弟相煎,什麼愚蠢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十分無聊可笑——

  皇帝猛地一閉眼睛。

  汪懷忠意識到不對,小心地道:「皇爺?」

  下一句「怎麼了」因見皇帝的臉色太難看,硬是含著沒敢吐出來。

  「謹深這個孩子……」皇帝吐出了一口疲倦的氣息,緩緩道,「太能戳朕的心了。」

  他把朱謹深的手書往案上一放,聲音中帶上了控制不住的怒意:「你看!」

  汪懷忠頭都不敢抬,縮頭縮腦地上前快速瞄了幾眼,登時倒抽了口涼氣:「二殿下這——」

  這可是瘋了?

  什麼「有的人家」?!皇帝又不傻,怎可能看不出他意有所指!向君父上這樣的諫言,這、這——

  以他那份爐火純青的老辣,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二郎外面看著淡,內稟風雷之氣,朕早知他脾性不好,看在他體弱的份上,許多事睜一眼閉一眼,他從自己開了府,安靜了不少,朕以為他大了,改過了,」皇帝手按在龍案邊上,氣得指尖顫抖,「不想他一點也沒有變,越性把脾氣發到朕面前來了——」

  汪懷忠忙勸他:「皇爺,皇爺,您別動怒,二殿下再大膽,哪敢沖皇爺怎麼樣,這是叫華敏那沒眼色的說了他,一時氣急,才胡說了。」

  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華敏彈章裡的蹊蹺之處,便是皇帝心裡未必沒數,不過這種事,怎好明說出來,皇帝也斷不肯認的,認了他面上如何過得去?

  「手足相殘這樣的話關華敏什麼事!」皇帝斥道,「你當朕糊塗了?他這是不信華敏是自己所為,以為必是有人指使了他——不是疑心三郎,就是疑心四郎,才說得出這個話來!」

  汪懷忠噤口了,朱謹深的話說得太明確了,想替他轉圜都無從轉圜起。

  「朕是當真以為他好了。」皇帝的怒火持續不久,很快偃息下來,又轉成了倦意,「他和大郎都能和氣了,怎會——唉,怪不得他那身子總是不好,心裡憋著這一股熱毒,怎麼好得起來。」

  儲位未定,且目前一點都看不出頭緒何在,汪懷忠是堅決不肯說任何一個皇子的壞話的,見皇帝的怒氣下去了,就仍舊勸道:「二殿下也是個可憐人,打落生沒過過一日平常人的鬆快日子,他心性激烈些,也是難免,況二殿下還沒了娘,只有皇爺一個親爹,皇爺不包容他,誰包容他呢?」

  「朕包容他?他稀罕嗎?」皇帝想到剛才看見的話,又一股氣上來,發口諭道:「去十王府傳旨,令二皇子去慶壽寺住兩個月,他在十王府既安定不下來,那就去個更能讓他靜心的地方,若還不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讓他換!」

  話到這個地步,汪懷忠再不能多一個字,只能應諾:「是。」

  **

  離著過年還有兩個月,十一月底的朝廷仍是十分忙碌地運轉著,就在這忙碌中,二皇子朱謹深被發去慶壽寺的消息如一滴油滴入了進去,將這寒冬點燃起來。

  儲位多年不定,宮裡宮外的四位皇子便如四顆閃爍不定的明星一般,牽掛著朝臣們的心,誰也不知哪一顆將光芒大亮,升格紫微,也不知哪一顆將黯淡失色,滑落天際,從此與帝位再無緣分。

  朱謹深在這個當口出了事,雖不知他出的什麼事,但已經足夠搖動人心。

  各方人馬都使出全身解數打聽起來。

  卻沒一個能打聽確切的。

  內宮的事若都這麼容易就流傳出來,汪懷忠汪大總管得先抹脖子往該去的地方去了。

  但同為內宮中人的,自然多少要多那麼一些方便。

  皇帝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讓他換」因為氣急,嚷嚷得大聲了些,守在殿外的內侍中也有人聽見了,悄悄地,這句話分別傳到了坤寧宮沈皇后與永安宮所居的賢妃耳中。

  「娘娘,要麼奴婢再去試試——」

  「罷了。」

  穿著對襟綠織金妝花通繡襖的沈皇后坐在炕上,裙擺上的織金雲龍拖在腳踏上,金燦燦地一片。她今年已過三旬,但保養極好,端著金廂玳瑁茶盅的手指仍如少女一般蔥白纖細。

  沈皇后望著手中金黃透亮的茶湯,數十朵細嫩的桂花在茶湯裡浮浮沉沉,散發著鮮靈的香氣。她緩緩道:「汪懷忠眼裡只有皇上,不用去白費那個功夫了。」

  在跟前答話的是沈皇后的心腹宮人孫姑姑,聞言道:「若是能多聽見一句就好了,也容易猜些。」

  沈皇后把茶盅舉到面前,想了想,有些心煩,喝不下去,到底又放下了,往旁邊的炕桌上一擱,道:「二郎那個性子,是最難捉摸的,就是多聽見了一句,恐怕也難猜。」

  孫姑姑倒是能猜著她為何發燥,低聲道:「娘娘可是怕——?」

  沈皇后抿唇不語。

  孫姑姑道:「娘娘不必擔心,國舅爺繞了好幾道彎子找的人,再查不出來的。二殿下性情孤拐,素不與人來往,他也沒有這個人手去查。」

  沈皇后搖頭道:「這個本宮知道,只是二郎行事難以預料,明明是他吃了委屈的事,他怎麼又會去惹怒皇上,被皇上發作了呢?這一來,底下的事暫時倒不好做了。」

  沈皇后定的這個局,其實目的並不為羞辱朱謹深,如汪懷忠所言,他是皇子,又不是公主,就叫人扒過回褲子又怎麼了?根本不會對朱謹深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但以朱謹深素常的脾氣,他自己心裡應當記恨過不去這一關才對。

  沈皇后等了好一陣他和沐元瑜翻臉,沒等到,兩邊漸漸倒有來有往起來。

  這是沈皇后不能不警惕的,滇寧王府從不涉足京中事務,但不代表京中可以忽視掉這股隱在遠方的龐大勢力。

  先幾代時,皇家沒有出現過這麼棘手難辨的局面,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不曾有需要逐鹿的時候。

  她運道不好,偏偏趕上了這個局面,那就不得不早早籌謀起來。

  她是中宮皇后,犯不著也忌諱去與邊王有牽扯,她不能得到這股勢力,那至少要保證這股勢力同樣不能為別人所用。

  這個別人是特指,就是朱謹深——至於三皇子朱謹淵,沈皇后從沒把他看在眼裡,一個庶字夠他翻不了身了。

  局面本來是對她有利的,沐元瑜一進京就和朱謹深鬧了起來,她只要袖手觀戰就好,但後續卻走向了她看不懂的方向,這使得她不能安坐,要出一回手,把朱謹深與沐元瑜之間的罅隙人為放大,加深。

  然而這回的後續她仍然沒有看懂。

  朱謹深沒有對沐元瑜怎麼樣,卻直接把皇上惹翻了,把自己惹進了慶壽寺。

  「娘娘,不管怎樣,這對娘娘來說都不是件壞事,二殿下第一回 和皇上別性子,把自己別出了宮,第二回別性子,連十王府都不能呆了,這再有第三回——娘娘還用發愁什麼?」

  沈皇后想到皇帝氣急傳出來的那句話,沉在迷霧裡的心不由敞亮了一些:「這倒是不錯,幾個皇子裡,連傻了的大郎在內,誰不是對皇上恭恭敬敬,獨有二郎陰沉沉的,總不知他想些什麼,一時鬧出來,又暴戾非常,他這個性子,本也不適合統御天下……」

  **

  永安宮裡。

  賢妃與朱謹淵也在就這件事談著話。

  說了半晌,一樣的沒有頭緒。

  賢妃難得地追問起了兒子:「三郎,你仔細想想,你與二郎同住十王府中,離他最近,當真沒有一絲頭緒嗎?」

  朱謹淵無奈地搖了搖頭:「我雖同二哥住得近,可他那個人,哪是一般人親近得上的,我是真不知道。」

  賢妃喃喃自語:「這就怪了。」

  奇怪的不是朱謹深受罰,而是這件事裡,怎麼想也罰不到他身上去啊。

  事出反常就令人不得不在意。

  但既沒有線索,她也只能道:「罷了,你先出去罷,也該去送一送二郎。」

  朱謹淵想到一貫給他氣受的毒舌二哥被攆出十王府——雖然這氣多是出自他自找,心中歡悅起來,答應一聲,爽快地告退走了。

  但他想像裡朱謹深狼狽黯然避走的場面沒有發生,因為等他回到十王府時,朱謹深的二皇子府裡已經只剩了幾個看門的侍衛內官,他本人早已收拾完畢,往慶壽寺「靜心」去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2 PM

第52章

  另一邊,沐元瑜的折辯遞上去兩日後,御筆批了字,發還到了內閣。

  這時折辯上的內容有心人能打聽的也都打聽到了。

  別人猶可,才進京的滇寧王世子就叫參了一本,不知是本人真的太囂張還是招了誰的眼被陷害了,多半不過看個虛熱鬧。

  獨有文國公夫人險些氣死過去。

  因為折辯上清楚地提到了她,沐元瑜言道,她入京日淺,就沒來往過兩戶人家,實想不到有什麼不敬尊長之處,唯一可能疑似的一件,就是文國公夫人這裡了,雖不知是否確實,但既然遭了彈劾,那她不敢對君上有任何諱言之處,當懇切盡實說來。

  就把韋家借住不走的事說了。

  「臣與堂兄少年男子,實不便與韋家共居一處,此送客之舉乃萬不得已,但臣仍深覺愧對文國公夫人,故不敢相見……」

  文國公夫人在新樂公主壽宴上說了沐元瑜一句閒話,那個算是很公開的場合了,當時覺得解氣,卻萬沒料到沐元瑜能找著一個更公開的場合給她回敬了回去。

  彈劾折辯這一套走的都是朝堂程序,最先聞信的是外面做官的男人們,後宅的消息來得要滯後許多。

  文國公年事已高,只有逢著需要站班的大朝會才會進宮,平常基本是不過問政事的,但他不過問,自然有人來說給他聽。

  老妻一把年紀出了這麼個大風頭,文國公臉都綠了,回來指著文國公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連灌了兩杯溫茶,才把一團火澆下去了些,憤怒地質問起她來。

  在文國公夫人這裡,這事都已算翻篇了,乍一聽丈夫把舊賬翻出來,如晴空劈下一道焦雷。

  沐元瑜的話說得再漂亮,那意思也是明擺著的——

  你親戚佔了人家的房子,人家因故要你親戚搬走,那不好意思見面很正常啊,見了怎麼說呢,不說是隱瞞,說了是打臉,避而不見在這時候反而是最體面的處理方式。

  你不心知肚明就罷了,還硬要掀開來,追著上去問人家為什麼給你留臉面。

  文國公夫人是真沒想到當初的事還能有這樣的解讀方式,哆嗦著就要命人備車去找沐元瑜算賬,文國公站門前攔住她:「你現在找著人家說什麼,誰叫你先時在外面亂多嘴!」

  文國公夫人這時也無心辯解推卸了,顫聲道:「便是我不該說,沐家那小子如何就能在奏本裡提起我來,他、他這是什麼秉性,竟不曉得一絲輕重。」

  「你知道他少年人心性不定,氣頭上什麼都能幹得出來,還要去招惹他,你難道不是自找難堪?!」文國公怒氣勃發地嗆她,「你嫌他無禮,在家裡說說就罷了,為什麼要說到外頭去!」

  文國公夫人見他一味只責怪自己,火氣也有點上來了,羞怒交加地道:「總之沒有他那樣辦事的,親家長輩說了句他不愛聽的,就要把狀告到金鑾殿上去,來日若真有人怎麼著了他,他豈不連人全家都敢砍殺了——老爺只是說我,什麼意思!」

  「你連我的話都沒聽明白,還來反問我,」文國公連連冷笑,「我幾時說是沐世子告了狀了?是有御史參了他,他要向皇上折辯才抖出來的,你不多那句嘴,什麼事都沒有,那些御史如水蛭盯血一般,沐世子身份敏感,恐怕一進京就讓盯上了,你上趕著給人遞刀,叫人當了槍使,現在還只是以為沐世子坑你,他背後的水深著,你不掂量自己摻不摻和得起,就敢一頭栽進去!」

  人難有十全,如文國公夫人這樣的,炮製媳婦是一把好手,扯到政治嗅覺之類的就一般了,文國公這一說,她知道了事情不簡單,但不簡單在哪裡,一時卻琢磨不出來,愣住了,道:「誰盯上他了?」

  文國公發了一陣火,有點疲倦地歎了口氣:「哪裡現在就能看得分明,總之,你消停些罷,就算你看大媳婦不順眼,又何必連她弟弟一併遷怒上?你這婆婆架子,媳婦面前擺擺還罷了,那是未來的郡王,皇上都沒挑他的禮數,輪得到你挑?真惡了這門姻親,你難道還找得到第二個郡王女做媳婦不成。」

  滇寧王在諸王中的地位超然,因為沐氏是異姓,雖有王爵,不屬宗室,實際行的仍是勳貴一套,朝臣們也把他看作勳貴,所以沐芷霏才能嫁給文國公世子為妻,做得宗婦,一般朱氏王女反而是不能的,至多嫁與不能承爵的其餘諸子。

  這是朝廷為防宗室親王坐大威脅皇室之策,如同為防外戚而皇后皆從小官平民家選娶一般。

  當今皇帝所立前後三任皇后的出身就都不高。

  文國公夫人不是一味蠻不講理之人,聲氣就弱了,道:「那他上了這折辯,皇上怎麼說?」

  「批了八個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文國公望著她問,「你說,這是怪罪的意思嗎?」

  當然不是。

  文國公夫人不響了。

  不響歸不響,她心裡這口怨氣不可能就下去了,但也沒法子,只能盼望知道的人不多,這件事能盡快熄下去。卻事與願違,因為有一個宣山侯府的沐芷靜,很快在外面替她大力宣揚起來,話裡藏話地譴責她不該欺負沐元瑜,看上去渾然一點不記得自己也不算清白。

  沐芷靜其實當然不是不記得,她正是記得,才要這麼出頭踩文國公夫人。她知道沐元瑜到京的消息比沐芷霏要晚了幾日,是沐元瑜去看過沐芷霏以後這信才傳過來的,也正因如此,才令她有了沐元瑜跟著應該會來看她的順理成章感。

  府裡人很快也知道她娘家的世子弟弟來了,都來恭喜她,宣山侯夫人都問了幾句,且親自吩咐了廚房預備上幾道雲南風味的菜式,就等著沐元瑜過來。

  但左等右等不見人來,連個消息都沒人送,好似根本不記得京裡除了沐芷霏之外,還有她這個姐姐了一樣。

  沐芷靜的臉上一日比一日無光起來。

  她跟沐芷霏年紀最接近,最易生比較之心,也確實從小比到大,把積怨都比成了執念,這執念令她感覺自己再度落於沐芷霏下風的時候,頭腦一熱說了蠢話。

  這蠢話一放,她原來還好主動上門找沐元瑜的,這一來就不能了——一府的人看著她呢,她的好名聲維持得並不容易,幹了這樣把自己架火上的事,沒個台階怎麼好下來?

  同時她也害怕。

  她不是不想亡羊補牢,面子雖然重要,沒有重要過娘家的嫡弟,不能得他支持,至少也絕不能開罪他。

  但她已經犯了這個錯誤。

  沐元瑜不可能不知道的——在場的可有文國公夫人,就算她不說,她帶的丫頭也會說,那沐芷霏就會知道,她拿了這個話柄,不可能捨得不去挑撥。

  她這時候再去見沐元瑜,沐元瑜不見她怎麼辦?

  雖然要說沐元瑜這個弟弟的性情,那是一向不錯的,可沐芷靜作為女兒,天生對弟弟就有一份畏懼,那可是男丁,他們滇寧王府的獨苗。

  假使沐元瑜要給她閉門羹吃,她近兩年的辛苦就算全完了,那時回去宣山侯府將顏面盡失。

  她就這麼悔著怕著猶豫著,接到了她親娘葛姨娘捎的東西及沐元瑜生病的消息和口信。

  這下她當晚就把自己嘴裡急出了兩個燎泡,第二日什麼也顧不得了,套車就往沐家老宅來。

  沐元瑜沒見她,此時她才把折辯遞上去,正等著自己挨什麼處置呢,哪有空理會她們?

  沐芷靜臆想中的閉門羹成了事實,卻也再管不了宣山侯府的人怎麼想了,一門心思籌劃起怎麼彌補來。

  於是文國公夫人就聽到了她四處宣揚的信。

  這一下把文國公夫人鬧的,門都沒臉出了,一直托病到了年後,過年時親戚們都沒去走動。

  **

  那是後話暫且不提,且說眼下,沐元瑜折辯過關,很快又被宣了陛見,皇帝問她:「年將到了,你才病了一場,是索性直接過了這個年再進學,還是現下就去?」

  沐元瑜立著笑道:「臣的病已經全好了,在家裡閒著也不知該做什麼,聽說授講的翰林們都極博學多識,臣倒是想早些去,跟著好生長長學問。」

  皇帝點點頭:「你有這顆向學之心,很好。既這樣,你明日就往十王府去罷,三郎也在那裡,他比你長兩歲,脾氣一向還算好,但若有什麼地方委屈著你的,你也不要諱言,只管來跟朕說。」

  沐元瑜笑:「臣拜見過三殿下一回,三殿下十分和氣。不但三殿下,二殿下更加大度,不但不計前嫌,還肯體諒臣一些粗疏之處。臣能與兩位殿下一處讀書,都是蒙皇爺的隆恩,哪會有什麼委屈地方呢。」

  皇帝聽她提起朱謹深,尚有一點餘怒未消,道:「二郎去慶壽寺裡了,暫且不回來,你只先與三郎一道。」

  沐元瑜還不知道朱謹深被發配的事,以為是他身體怎麼不好了,這時候的人迷信,醫藥不管用的時候,就會自然轉向求神拜佛等神秘手段上去,遂關心問道:「皇爺,難道二殿下又病了?臣前日去看他時還好著的。」

  親兒子諷刺自家愚蠢可笑,這等丟人事體皇帝是再不願提起來的,但聽沐元瑜這麼說,又覺納罕——朱謹深的戾氣發出來,連他這個老子的顏面都敢掃,旁人更不在話下,因此敢與他來往的人一向不多,這小世子倒是個傻大膽,還敢往上湊。

  道:「不是,他君前失儀,朕叫他好生反省兩個月。」

  這下輪到沐元瑜納悶了,不好問朱謹深怎麼失了儀——她直覺沒這麼簡單,朱謹深那個風儀,站那就是一道風景,恐怕他彎腰駝背的模樣都比別人高雅些,有什麼可失儀的?

  兩個月的反省期還不算短,不像為了一點小事。

  見皇帝沒有別話,她悶著告了退,出宮門上了馬車,心裡來回琢磨。

  她在猶豫要不要去看一下朱謹深。

  朱謹深一向對她都算友善,眼下他出了事,若是個好人還罷了,讓他爹攆到寺裡去反省就反省一下,可他是個病秧子,若置之不理,似乎就有些無情。

  畢竟她前日才去找著他商議事情。

  想來想去,她掀開車簾,問外面的車伕:「慶壽寺在哪?離這裡遠嗎?」

  車伕是老宅舊僕,很熟悉京中道路,聞言回道:「不算遠。從這裡去,大約一個時辰左右吧。」

  沐元瑜微訝:「那是就在城裡?」

  車伕道:「是。」

  這麼近,不去慰問一趟就說不過去了,朱謹深見不見她是一回事,她不好裝個沒事人一樣。橫豎皇帝只說令他反省,沒說是直接關了禁閉。

  就道:「那先不回家,去慶壽寺一趟。」

  車伕依令而行,約一個時辰後,來到了慶壽寺。

  慶壽寺是皇家寺廟,平常雖然也接待普通香客,但百姓們畏懼皇家威嚴,一般都不敢來,所以雖在城中,門前卻顯得冷落,沒有一般名寺的香火鼎盛之象。

  門前的小沙彌百無聊賴,見有客來,倒精神了些,跑進去替她通傳,一時又出來請她進去。

  沐元瑜下了馬車,她才病過一場,很注意保暖,戴上裘帽,抱好手爐,方跟著小沙彌走了。

  她不知道不遠處,李飛章倚靠在自己的馬車裡,掀開一線車簾眼神複雜地望過來。

  他連著來兩天了,一直沒能見上朱謹深。

  這位二殿下,是太難靠近,也太難捉摸了,也許他可以試一試曲線救國……

  就算暫時隔了一層,將來可能低滇寧王府一頭,不過兩家走的本來不是一個路數,影響不大,不管怎樣,總比捏著鼻子去支持三皇子那個小婦養的強些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3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7-12-10 08:04 PM 編輯

第53章

  慶壽寺裡香火雖然不旺,但也沒到人蹤絕滅的程度,沐元瑜路過前殿時,還是見到有三四個人,大約是剛拜完了佛,從裡面出來。

  這是一家女眷,被護在當中的一人戴著帷幄,看不清臉面,但度其粉嫩的衣著及纖細的身形,應當是一名年紀不大的少女,且家世良好。

  沐元瑜不便多看,也沒興趣多看,很快收回了目光,抱緊了手爐跟著那小沙彌往後面的靜室走。

  走了一陣覺得不對,身後似乎一直傳來腳步聲。

  她拿手拉著裘帽轉頭一看,卻見是那少女一行人不遠不近地墜在後面,見到她回頭,那少女似是吃了一驚,低下頭去,腳步跟著慢了下來。

  靜室這一片是沒有什麼佛像殿塔的,這裡原只供人休憩用,不開放與香客閒逛,沐元瑜想著這少女大概是有什麼長輩親戚在那裡休息,她拜過菩薩後過來會合,便沒再多想,回身繼續走。

  離著靜室還有一小段距離時,前方的路口出現了兩個持矛罩甲的侍衛,分立左右守衛。

  小沙彌上去說了一句,然後領著沐元瑜順利過去了。

  身後跟著的少女要跟上時,侍衛卻將矛一攔,不許她們進去。

  少女低聲柔婉地說了句什麼,沐元瑜沒聽清,只聽得侍衛沉聲道:「沒有殿下的允准,任何人不得進入,爾等還是速速離去,免生誤會!」

  少女又說了句什麼,侍衛仍是不讓,且將矛尖向外,態度更加強硬起來。

  尖銳的矛尖在冬日下閃爍著雪亮的光芒,少女不敢硬闖,卻又不甘心就走,一時急了,揚聲叫道:「前面那位小公子,請你留一留步!」

  沐元瑜一邊轉身一邊低聲問小沙彌:「小師父,你知道那是誰家的女眷嗎?」

  小沙彌小聲道:「是新樂長公主駙馬家的一位姑娘,似乎是行三的。」

  那位三姑娘見到沐元瑜走回來,盈盈下拜,聲音羞澀地道:「小公子,煩擾你了。敢問你是進去看望二皇子殿下的嗎?」

  沐元瑜點頭:「不錯,姑娘叫我何事?」

  少女道:「我叔母是新樂長公主,聽說二殿下進了慶壽寺,叔母在府中十分記掛,今日我替母親來祈福上香,便想順路拜見一下二殿下,回去以安叔母之心。只是眼下卻——能勞小公子帶我一同進去嗎?」

  沐元瑜擺出個為難的表情:「我倒願意幫助姑娘,可我也只是客,說了不算,姑娘想見殿下,還是請人通傳一聲罷。」

  少女叫住她已耗費了很大勇氣,此時被委婉拒絕,就不知該說什麼了,不願就走,也不好意思糾纏,呆呆地立在原地。

  沐元瑜見她帷帽前面的紗面被寒風吹得亂擺,勸了一句:「外面風大,姑娘還是不要久站的好。」

  就轉身繼續走了,少女沒有法子,看著她走遠,在面紗後咬了一咬唇,只好慢慢地拖著步子離去了。

  朱謹深反省的靜室獨佔了一個小院,院中種著一棵有兩百多年樹齡之久的銀杏樹,此時葉子早已盡數落光,只餘虯勁有力的枝幹向天空上延展,別有一種蒼涼的歲月之美。

  院子裡很熱鬧。

  朱謹深昨日才搬來,東西還沒有歸置清楚,他要住兩個月,衣食住各樣家什所用不少,林安忙忙碌碌地來回跑著指揮人做事。

  沐元瑜繞過銀杏樹後,一眼見到朱謹深立在靜室門前的廊下。

  他裹著一件玄色大毛斗篷,那斗篷不知是什麼材質做成的,上以金線織五章,斗篷色如烏羽,五章金燦奪目,玄金二色相互映襯,十分尊貴而又威嚴。

  配上他自帶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如立雲端,不容褻瀆。

  朱謹深本人的氣色仍舊是不太好,沐元瑜禁不住想,他這病懨懨的樣子都這樣不凡,若是哪日好了,又該出色到什麼地步去?怪不得才住進來第二日,就能引得小姑娘癡心追過來了。

  所謂「順路」云云,都到不惜求助她這個路人的地步了,這佛祖和朱謹深,到底誰才是被順路的那個,不問可知了。

  沐元瑜唇角就不由彎起,帶著點打趣的笑容上前行了禮問安。

  朱謹深眼神卻尖,一下覺出她笑得古怪了,眉頭揚了揚,問她:「憋什麼壞呢?」

  這跟她說話的口氣太隨意了,不但隨意,還挺自在,一點不像被攆來反省的樣子,倒像是出來散心來了。

  沐元瑜笑道:「殿下不知,我才進來時,遇著了一位姑娘,自稱是新樂長公主的侄女,小沙彌說她似乎行三。她要來拜見殿下,侍衛不許她進來,她不肯放棄,轉而求上我了——殿下很受歡迎哪。」

  她自覺自己說得夠清楚了,連人家的排行都報了,不想朱謹深面露茫然地反問她:「那是誰?」

  又搖頭道,「你真是閒的,什麼不相干的人都搭理。」

  沐元瑜:「……我沒答應她,但那是殿下姑母家的親戚,我不好連句話都不回罷。」

  「姑母駙馬家的侄女,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你都理會,恐怕你理不過來。」朱謹深道,「你好大膽,打趣到了我頭上,我看你自己才該小心些,他家與你適齡的也有三四個,你除了矮些胖些,別的也沒甚缺點,也算一個金龜婿了。」

  沐元瑜:「……!」

  她受到了暴擊!

  她從沒想過自己在朱謹深眼裡的形象是個矮胖子!

  「殿下,您眼中看我——」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指自己的臉,「就是又矮又胖?」

  虧她心中還曾不可免俗地為朱謹深的疑似另眼相看有過沾沾自喜,鬧半天是這麼個看法!

  她簡直要悲憤了,自己長得好,也不帶這麼鄙視人的呀!

  「不是,」朱謹深糾正她,「只是都有一點。」

  沐元瑜的週身持續湧著烏雲,矮跟胖單獨拎出來其實都還好,但二者合一,殺傷力不是兩倍,而是十倍。就算只有一點,她也仍是跟這兩個字都沾上了。

  「你臉上這麼多肉,我說你一個胖還說不得了?」朱謹深很為她的低氣壓感到疑惑,解釋道,「不是說你長得醜,而且你現在年紀小,剛開始長個子,矮些也是正常的。」

  沐元瑜板著臉,並沒有得到安慰。

  這輩子長到這麼大,頭一回在外貌上受到這麼毀滅性的打擊,更可恨的是,打擊她的人很有資格這麼說。

  朱謹深是高而瘦削的身材,裹著斗篷都莫名能看出腰身的感覺,所以他的氣質尤大於長相,遠看身形尤其醒目。

  悶了片刻,她不甘心地給自己挽尊:「我堂哥說,我這是君子不重則不威,殿下太瘦了,才應該多用些飯食。」

  林安安排人幹活,正好打她身邊路過,聞言把頭點成搗蒜。

  朱謹深眉頭聳動,笑出聲來了:「這句話是這麼用的?」轉目向胳膊肘往外拐的林安,瞥他一眼道,「去給世子取一面鏡子來,瞧瞧他的威嚴是不是真同他臉上的肉一樣多。」

  林安噗一聲爆笑出來,望著沐元瑜的臉色又不好意思,強忍著道:「世子別生氣,我們殿下、沒——噗,沒惡意。」

  他當然不至於真去取鏡子,捂著嘴彎著腰快速溜到銀杏樹那邊去了。

  沐元瑜現在切身感受到了朱謹深的風評為什麼那麼不好了——他的嘴壞起來真是太壞了!

  她要真是個十三歲的小少年,讓他這麼消遣,得氣炸了。

  但她以一顆前成年人的包容的心,當然知道朱謹深確實是沒有惡意,嘲笑也是分等級的,嘲朱謹淵那句「東施」才是貨真價實的嘲。

  所以她的回應也就很有分寸:「鏡子就不必了,臣今日閒得很,待會親手服侍殿下喝藥,以謝殿下金玉良言。」

  揚聲問林安:「殿下的藥好了沒?」

  林安大喜著回應:「一刻就好,有勞世子爺了!」

  這下輪到朱謹深的臉色變得莫測了,他發現了,沐元瑜以前是客套才稱「臣」,但她現在是跟他不對付想反擊一下時才假裝客套一下自稱「臣」,她實際幹的事可一點都不臣。

  他抽了抽嘴角,轉身:「進來罷,別在外面吹風了。我看你那身體,也沒壯實到哪去。」

  沐元瑜跟他後面,此時騰出空來方想起來問:「不對呀,殿下,你都知道駙馬家有多少個姑娘了,應當明明是認識人家的吧?」

  「我知道的人多著,跟認不認識並沒關係。」朱謹深頭也不回地回她,「好幾個嘰嘰喳喳的丫頭片子,每回姑母帶來的都不一樣,誰知道她們誰跟誰。好了,你才多大,就到慕少艾的年紀了?緊著念叨人家的姑娘們。」

  沐元瑜心裡吐槽,還訓上她了,她就是慕少艾也不會慕姑娘。

  嘴上道:「誰念叨了,我就是見到了,告訴殿下一聲麼。」

  兩個人說著話,一前一後地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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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朱二和國舅的關係當前大致如下:

  李飛章:殿下,您若為帝,將富有四海,奇珍異寶,任您取用;三宮六院,環肥燕瘦,憑您可意;滿朝文武,匐於腳下,您將在這所有權勢的最頂端俯仰天下——

  朱二:哦,包治百病嗎?

  李飛章:……那可、可能不行——

  朱二:沒意思。

  李飛章:卒。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5 PM

第54章

  朱謹深住的主屋已經先收拾出來了,不過寺裡條件有限,收拾得再好,不能和十王府裡比,一共也就兩間房,外間會客加書房,裡間是起居的臥房。

  地上鋪的是水磨青磚,桌椅櫥櫃等幾樣傢俱倒是一般寺裡不太可能出現的黃花梨木,木色溫潤,紋理清晰,看著低調,實則奢貴,可見皇家寺廟還是有些不一樣的門道。

  分賓主坐下後,沐元瑜想起問了正事:「殿下怎麼會突然來了這裡?我進宮陛見,皇爺說起讀書的事,我正想以後可以和殿下做同窗了,誰知皇爺卻說殿下失儀——嚇了我一跳,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所以急忙來了。」

  窗下的炕燒得暖融融的,朱謹深脫了斗篷坐著,神情漫不經意:「沒什麼事,不過是說了兩句他不愛聽的話。」

  沐元瑜見他這樣自在,比在十王府裡還安閒了些似的,以為確實是一點小問題,就順口追問了一句。

  朱謹深沒有隱瞞,直接把自己補的條陳告訴了她,他的語調中含著以往少有的輕快之意:「你說得對,事情該是怎麼樣,就攤開來說明白,我同他們裝什麼樣,他們是樂在其中,我圖什麼呢?沒完沒了的。這下說明白了,我暢快多了。」

  沐元瑜驚呆了:「——殿下的原話就是愚、愚蠢可笑?」

  她實在太低估了中二的威力。

  她以為朱謹深換大板子坑國舅、管弟弟叫「東施」已經夠中二了,萬沒料到那不過是前味小菜,他真病發的時候,連他親爹皇帝都照懟不誤!

  她想像了一下,別說皇帝那條至高無上的尊龍了,就是她爹滇寧王一個遠在邊疆的縮水版土皇帝,應當都萬不能接受自己下的崽被這麼評斷。

  朱謹深跟皇帝之間,不但有父為子綱,上頭更壓著一層君為臣綱,他敢跟君父這麼說話,沐元瑜真要敬他是一個重症中二。

  然後她才想起來點什麼:「我說得對?這裡面有我的事?」

  什麼攤開來說明白的是有點耳熟,不過前日的事,記憶很快復甦,她慢慢睜大了眼睛——一點不錯,還真是她說的,可她那是跟兩個庶姐,說句不好聽的,別說她佔理,就是她不佔理,想使個霸道跋扈一下庶姐們也只好受著,朱謹深那是一回事嗎?!

  「殿下,」她無力地抹了一把臉,因為已經實在不知自己該拿出什麼表情來了,「您可沒說是從我這得到的靈感吧?」

  雖然這事她自覺沒有一點責任,但皇帝要遷怒上,就認為她是挑唆天家親情,那誰也攔不住。早知如此,她吃飽了撐著才把自家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倒給朱謹深。

  「就這點出息。」朱謹深鄙視了一句,見她眼巴巴望著,還是鬆了口,「沒有,你當我是長舌婦麼。」

  「哦——」沐元瑜這才鬆了口氣。

  正這時林安端著藥進來了,他夥同外人算計自家主子,還是有點心虛,進來不敢看朱謹深,把藥碗往沐元瑜手邊一放,腳底抹油般溜了。

  沐元瑜看看藥,再看看朱謹深:「殿下,您自己來還是我服侍著?」

  朱謹深憋了許久的一口怨氣倒給了皇帝,心頭別著的一股勁散了不少,僵持片刻,默默把碗端過來,皺著眉屏息把藥喝完了。

  到底還是抱怨一句:「有什麼用,喝了不還是這樣。」

  沐元瑜也不懂他這病到底是什麼來頭,單知道是胎裡帶來的弱症,她上輩子沒學過醫,那時代許多病的名稱又跟現在其實不一樣,就是最簡單的風寒,這時候也分程度,有的風寒就是感冒,有的嚴重的能死人——這是因辯證分類不清而生的問題,比如肺炎、傷寒等外部症狀有與感冒類似的,此時都統稱為風寒,中醫太博大精深,沐元瑜連皮毛都不敢說知道,更搞不清朱謹深是怎麼回事,就只能勸他喝藥。

  不管怎樣,他生在天下最尊貴的人家,看的是世上最好的大夫,太醫們能把他從一個早產兒保到如今這個歲數,總是有本事的。

  就回道:「殿下喝了藥能不能好我不敢保證,但是不喝藥,那一定是好不了。」

  「年紀不大,道理不少。」朱謹深說是這麼說,口氣是平緩的,倒是沒有反駁她。

  沐元瑜感覺他出了十王府後,情緒是真不錯,就順著和他聊下去:「殿下說我出息不大,可您的出息也太大了,跟皇爺那麼說話——依我說,就讓您出來反省兩個月,皇爺算優容了,我要是敢跟我父王這麼說,哪裡還等他攆我,我自己就得先趕緊逃到我外公家去了。」

  「扯謊。」朱謹深不信,拿眼角瞥她,「你家就你一個獨苗苗,你父王捨得拿你怎麼著?上房揭瓦還得給你遞梯子,在底下守著怕你摔下來罷。我們這樣人家的煩心事,你怎麼懂。」

  添丁是件瞞不住也沒必要瞞的事,沐元瑜坦白告訴他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殿下這樣尊貴都不快活,我又哪裡有這運氣能獨善其身?我父王有個極心愛的側室,我上京前,已有了身孕,大夫把了脈都說是男胎,現在多半已生下來了,只是我還沒接著信而已。」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這句話的出處不可考,最初可能是百姓人家說出來而後流傳開的,朱謹深幼年養在深宮,略長一點後住入十王府,他出門少,沒聽過這句俚語,此時聽見,不由有點深思住了。

  過片刻道:「倒是有點意思。你家裡還有這種事?你卻心寬,面上一點看不出來。」

  沐元瑜心道,我家裡還有更可怕的事呢,說出來嚇死你。

  不知怎地,這句話一想,倒把自己想得可樂起來,她勉強憋住了道:「不心寬也沒辦法,我又沒本事攔住我父王不去妾室那裡,只好我自己努力,給我母妃爭口氣,免她些煩惱罷了。」

  朱謹深以往從不曾和人閒聊過家常話,他這個身份,配和他閒話家常的也實在沒幾個,不經意就要弄成奏對格式,此時帶點新鮮地點頭:「你說的是,我娘要是還在,我大概也是這麼想。」

  他忽然提到自己的母親,沐元瑜一怔,去望他面上,見他雖沒有明顯的憂傷之色,眼神中卻掩不住神往,天下的孩子就沒有不依戀母親的,朱謹深在這一點上卻是慘,連母親的面都沒見著,想有個回憶的戀想都沒有,只能純靠想像。

  她態度裡不由加了兩分憐憫的小心翼翼:「殿下,其實您也是一樣,先皇后雖然不在,她泉下有知,若感應到您現在好好的,也會心生安慰的。」

  「你是不是認為我不該和皇爺賭氣,怕他處罰我?」以朱謹深的敏銳度,當即察覺出了她的潛台詞,道,「無需擔心此事,我心裡有數。」

  沐元瑜無語了,他這淡定模樣,合著根本沒拿懟皇帝當回事?

  「我可能快去封地了。」

  朱謹深卻緊接著給她拋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沐元瑜驀然抬頭,吃驚道:「去封地?」

  這個信來得太突然了,滇寧王府不便插手內宮之事,但對於這樣官面上的消息還是關注著的,朱謹深是嫡次子,長子有缺,而且缺得比他還嚴重,除非本朝打算出一個晉惠帝,與西晉比肩,否則朱謹治是沒有一點希望的,那麼順位下來就是朱謹深,若不考慮人為逐鹿因素,只按正常程序,他正位東宮的法理性是餘下三子中最高的。

  這樣一個東宮熱門人選,說他要去封地?

  封地去容易,再想回來就千難萬難了。

  沐元瑜在跟朱謹深目前為止的接觸裡,隱隱約約也感覺出一點他對大位沒什麼興趣——藥都懶怠吃的一個病人,有想當皇帝的野心?那除非當皇帝真能萬歲萬歲萬萬歲。

  但真從他口中得到證實,仍是吃驚非常。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殿下,這事定了?您還沒封王吧?封地更沒定,對了,是不是還要先娶妻?」

  「我這樣有今天明日不知在哪的人,娶什麼妻?何必禍害別人。」對比她的語無倫次,朱謹深態度很平靜,「是都沒有定,不過想定也快,費不了多少事。」

  沐元瑜還是覺得暈乎乎的:「殿下,這麼大的事,您就這麼告訴我了?」

  「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沒什麼不能說的。」不過朱謹深見她總回不了神的樣子,還是改了點口,「也沒這麼快,總得等到大哥和我加冠後罷,不然我就這麼走了,這事含糊著不好看。我和你說,就是我有這麼個意思,所以我無所謂和他們怎麼樣,他們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這個話沐元瑜倒是懂,只要朱謹深不打算去爭皇位,那他就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狀態,他再中二再不馴,皇帝只能訓斥他幾句,關關他禁閉,他這個身子骨,除非皇帝打算斷送掉這個兒子,否則體罰是萬萬不能上的,至多把他封王攆到封地上去,眼不見心不煩,但這本也是朱謹深的打算,他等於並沒有任何損失。

  而假使其他想奪位的兄弟們要對付他,那能做到的極致也就是讓他封王就藩出局,本朝待皇室親王一向十分寬宏,除非能給他扣上頂謀反的帽子,不然都動不了他。

  終於消化掉這個訊息,沐元瑜第一件事想起保證來:「殿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朱謹深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先不說也好,不知皇爺怎麼想的,加冠一事朝臣們催了好幾年了,也沒個了局。先再看看罷。」

  本朝皇子加冠不是遵循《禮記》上記載的二十歲,因為皇子加冠有特殊意義,往往會與皇權更迭相連,冊立皇太子前,通常會採取行冠禮的方式來明示禮儀,昭告天下,這個年紀通常在十三、十五歲左右,早至七八歲的也有。朱謹治情形特殊,皇帝一直藏著拖著,致使他快二十了還沒行冠禮,他不行,他底下的弟弟們就跟著一併拖延了下來。

  再接下去,沐元瑜就不提那些事,只和朱謹深隨便閒扯著了——他都無慾則剛了,她還勸什麼,就是她自己,要不是有個軟肋滇寧王妃,她也不會和滇寧王做低伏小,滇寧王叫她不好過,她有的是法子給他把堵添回去。

  這麼沒拘束地說話要輕鬆許多,有一搭沒一搭地時間很快到了中午,沐元瑜還蹭了頓素齋才走了。

  **

  馬車在路上不疾不徐地駛著。

  午後時光,沐元瑜有點犯困,頭隨著車輪的滾動一點一點,將要盹過去之際,馬車慢慢停了下來。

  刀三敲敲車壁,嘿嘿的笑聲傳進來:「世子,要不要出來瞧瞧熱鬧?」

  沐元瑜驚醒,此時也聽到了動靜,一群人不懷好意的笑聲兼著一個男人殺豬般的叫聲自馬車外左手邊的方向傳過來。

  她揉揉眼睛,打個哈欠,挪到前面去掀開了車簾,循聲向外一望,巧了,是熟人。

  那叉著腰立在旁邊,揮舞著手臂指揮著幾個狗腿子欺負人的不是李大國舅又是誰。

  被圍在中間毆打的男子正在奮力掙扎反抗,一時看不清臉面,不過從他的叫聲裡,能聽出不是平頭百姓:「李飛章,你瘋了,你敢指使人毆打朝廷命官——哎,走開,我的帽子,把我的帽子還給我——就算你是國舅,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目無法紀,本官必要參你一本,哎呦——!」

  男子一邊呼痛一邊胡亂放話。

  這是條街道的拐角,附近沒什麼人,零星幾個路人見到這豪奴出街橫霸的架勢也不敢過來勸阻,遙遙指點著看熱鬧。

  沐元瑜這輛馬車停下來還是略顯眼的,李飛章很快若有所覺,轉眼一看,眼睛一亮:「呦,沐世子!」

  他暫時也不管自己的奴僕了,抄著手走過來,伸脖子向沐元瑜擠眼睛:「沐世子,你猜那是誰?」

  在京的朝廷命官不只千百,沐元瑜這哪來猜得出來?又不知這莽國舅和誰不對付。

  搖搖頭,同時意思意思地勸了一句:「我不知道,不過你還是把人放了罷,就算他得罪了你,你這樣當街打人,回頭必要被御史參劾的。」

  「本國舅怕那起人參嗎?」李飛章十分狂妄地放了句話,並且道,「言官專會雞蛋裡挑骨頭,無事生非,平地起浪,我打的就是言官!」

  沐元瑜:「……」

  她轉眼看看那邊的圍毆現場,詫異地又把目光轉回來:「那是個言官?你敢打言官?」

  同級別的官員裡,言官的權力未必最大,但卻是最不好惹的一個群體,皇帝打言官都要掂量掂量,不是實在被惹毛了嚥不下這口氣都不會下這個令,這小國舅倒好,居然敢沖言官下手,真不知該說他一聲膽肥還是傻缺。

  李飛章居然還衝她邀起功來了:「是,我替你出口氣,怎麼樣?」

  沐元瑜更莫名其妙起來了:「替我出氣?和我有什麼關係?」

  「哦,對,你不認識他。」李飛章反應過來了,解釋道,「那就是華敏,參你的那個。」

  沐元瑜:「……哈?」

  她懂這個替她出氣怎麼來的了,可他們有這麼熟?沒記錯的話他們還算半個仇人吧?

  李飛章卻有自己的一套邏輯:「我知道你為當初的誤會對我印象不好,我該彌補也彌補了,聽說這多嘴的言官參你,我特意堵了他替你教訓——你看見了就最好了,我們現在能盡釋前嫌,交個朋友了吧?」

  要說沐元瑜能撞見這幕,還真是個巧合,她平常是不會來這個街區的,今日去慶壽寺才路過了。

  拋開這些暫且不提,沐元瑜搖手不迭:「你要打人我管不了你,可別說是為了我。」

  她要想報復自會有自己的方法,怎樣也不會直接堵著人揍一頓,後果太麻煩了。

  「你怕什麼,」李飛章不以為然,「我不是無故揍的他,他明知我喜歡飄紅院的雪纖姑娘,還去聽她唱曲,豈不是故意給我戴綠帽子,我是個男人,哪能吞下這口氣,當然要揍他一頓了。」

  原來他還事先給自己找了個師出的名頭,倒不算沒救。

  雖然如此,沐元瑜還是搖了搖頭:「隨你怎麼樣,我不管你,你只不要說為了我,我也不會領你這種情——」

  華敏的怒叫聲持續傳過來,他能一直這麼叫著,可見李飛章還是有些分寸,應當沒讓奴僕們下重手。

  沐元瑜心中忽一動,招手把刀三叫到近前,套著他的耳朵悄聲道:「刀三哥,你去勸個架,把他們拉開來——」聲音更低下去,幾近成氣音,「假裝不經意把華敏的褲子扒了,記下他屁股的特徵,回來告訴我。」

  刀三點頭:「成!」

  李飛章隱約聽見一點前一句,再見刀三轉身而去的動向,連在一起猜出來他是要阻攔去了,忙向沐元瑜道:「嘿,我替你出氣,你不認也就算了,怎麼還拆我的台?」

  沐元瑜一本正經地道:「國舅爺,我知道你是好意,不過這種事真的不能幹,你欺負了人這麼久,也該夠了,我讓刀三哥去勸開,也算替你收拾個殘局。」

  李飛章心中也是一動,這小世子應當是想借勢做個好人,洗洗自己的霸王名聲吧?他弄這一出本意也就是為了結交他,現在能對他有幫助,他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於是就袖手不理,撇撇嘴道:「好吧,你不領情就算了。」

  刀三已大步到了近前,他放開手來對付幾個豪奴毫無難度,不過有沐元瑜的囑咐在前,就還是假模假樣地跟豪奴們過了些招數,扯著華敏的褲腰帶要把他從豪奴們的包圍裡救出來,往外用力拉扯,手上使了花樣,假裝用力過猛,又受到豪奴攻擊,哎呦哎呦地倒在地上,就勢一把把他的褲子扯了下來。

  看男人屁股這事刀三還是不大樂意干的,趕緊瞄了兩眼,就飛快爬起來,拽著華敏往外逃。

  華敏還當他是個好人,一路跑一路辛苦地把褲子往上提,終於跑出危險範圍後,滿懷感激地問他這名「義士」的姓名,要感謝他。

  刀三擺擺手:「不用謝我,我也是聽命行事,我家世子讓我救你的。」

  京裡公侯勳貴不少,華敏不知是哪家的世子,又行追問,刀三已在往回走了,頭也不回地道:「你才參過的那個。」

  華敏:「……」

  他拎著斷掉的腰帶愣住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5 PM

第55章

  國舅爺李飛章領著豪奴歸家,跟他老子承恩公報告:「爹,我把華敏那廝打了。」

  承恩公年將古稀,記性不太好了,聞言道:「華敏是誰?」

  李飛章不大滿意:「爹,你這記性也忒差了,就是都察院的那個言官,才參過沐家那小子的。」

  承恩公想起來了,摸了摸花白沒幾根的鬍鬚:「哦,是他。你惹都察院的那群馬蜂做什麼,小心被蟄得滿頭包,爹這把老骨頭也救不了你。」

  「救不了才好呢。」李飛章自有打算,心機深沉地道,「爹,我為沐家小子打了言官,言官肯定要參我,皇爺會狠狠罰我,你說沐家小子見了這樣,會不會多少有點覺得愧對我?有了這愧疚之心,後面就好辦了。」

  承恩公記性差,腦子還是夠使的,想了想道:「你先前就說沐家的小世子好像得二殿下另眼相看,如今是確定了?」

  李飛章點頭:「一點不假。雖不知為了什麼,卻也管不了許多了,打從二殿下出宮,我就開始下功夫,耗到如今不見一點成效,二殿下無慾無求,獨來獨往,再耗下去,恐怕我也仍難找著親近的機會,不如試試另一條路。沐家小子在京裡不過習學,早晚要回去雲南承襲王位,就算他比我們更親近二殿下,也礙不著多大事,一旦事成,到時這京裡我們就是獨一份。」

  承恩公背著手,在屋裡踱了幾步,沉吟著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無慾無求這條,恐怕不見得——二殿下一貫冷清,何以忽然改了常態?依我看,他以前是潛龍在淵,現在是有所打算起來了。我們既然決心擁立二殿下,那這個機會確實不能錯過,再往後落人一步,拾人牙慧意思就不大了。」

  李飛章撇了嘴:「爹,你跟兒子說話,還掉什麼書袋呢?直說我做得對不就得了。」

  承恩公斥道:「我哪裡掉書袋了?你有空才該多讀兩本書,要不是成天這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二殿下也不至於總是懶得理你。」

  「那怪我嗎?爹你記性是真不好,當初不是你要搞什麼韜光養晦,讓我怎麼胡鬧怎麼來嗎?」李飛章瞪眼反駁,「我這可都是為了我們大哥兒做的犧牲,現在倒又怪上我不學無術了。」

  小兒子,大孫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承恩公斥責的口氣本就不算重,再讓老兒子一抱怨,登時更軟了,「唉,當初你姐姐一舉得男,多好的事,眼看我們家就要祖墳冒青煙,要出一個皇帝外孫,誰知道世事難料,你姐姐當時就沒了不說,大哥兒越長越大,卻會是那個模樣——他一個傻子,對人事都半懂不懂,在宮裡叫人欺負了都不見得知道說,皇上新後一個接一個地立,我們不賠著小心還能怎樣呢?饒是這樣,還是險些吃了個大虧。你就體諒些罷,看你外甥可憐,別和他計較了。」

  「我也沒計較過啊。」李飛章嘀咕,「爹,你又扯遠了。算了,我不跟你說了,再說得說到天亮去。你準備準備,趕緊進宮給我求情去。」

  承恩公道:「求什麼情?你不正要皇上罰你?」

  「那也不能真往死裡罰啊!」李飛章受不了地推他,「走,走,我親自服侍你老人家換衣裳,你還是不是我親爹了,真是——」

  **

  李飛章的未雨綢繆做得很有必要,言官挨打是件十分嚴重的事,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六科給事中等所有科道官聽聞有此惡劣行徑,齊齊震動,對華敏展開慰問的同時,捋起袖子連夜寫奏章彈劾譴責李飛章。

  一來,這位國舅爺雖然一向紈褲,但這回真的過線了。

  二來,年底了,大家也是需要一點業績的嘛。

  但這些專業監察挑刺的言官們這回再快沒有快過一個非專業的。

  滇寧王世子沐元瑜。

  作為御史被毆的親歷者,她回到家就開始奮筆疾書,一封痛心疾首的彈章當日就進了通政司,流轉內閣,而後上了皇帝御案。

  國朝十分重視言路暢通,立國之初連普通百姓都可以直接上書給皇帝,地方官敢有阻攔者重懲。發展到如今,監察這一塊由科道官主理不錯,但非科道的普通官員也可以上書言事,只是對比言官而言,沒有了「風聞奏事」這一項特權,必須得拿出實據來。

  沐元瑜當然是有實據的,她本人親眼目睹,家僕施救,再確實沒有了。

  於是國舅豪奴如何跋扈,單薄御史如何受屈,如狂風中的一朵小白花般飽受摧殘的一幕鉅細靡遺地躍然在了紙上,並飛快傳遍京城。

  國舅打御史,原就是一出上好題材,屬於諸項彈劾裡的精品名目,老少咸宜,上下皆愛,再加上沐元瑜本人的身份,她先前與華敏的糾葛,與國舅的恩怨——哦,眼花繚亂,簡直忙不過來。

  大家本都準備著忙完了手頭的事,就收拾收拾準備歇年了,結果這場年底大戲強勢登場,得,別歇了,看戲吧。

  最單純的那一撥認為沐元瑜寬容大度,華敏參過她,她在華敏落難時沒有視而不見,仍舊伸了援手,可見本來秉性不壞,至於規矩禮儀差一點嘛,那是小節,比起禍害國舅總是好多了不是?

  不那麼單純的一撥,則認為沐元瑜是藉機洗白,她跟李飛章原就不對付,得了這個機會就馬上踩他一腳給自己挽回點名聲,小心思是有,不過也算題中應有之義,這麼干很正常;眼神格外毒辣、鬥爭經驗豐富非常的,比如現任都察院大佬左都御史宋總憲才一眼看出了其中真正的題眼所在。

  「這位世子身邊有高人啊。」他向身邊同僚下屬歎息道,「看這出借力打力,以牙還牙的手段,多麼精彩,一般人斷斷使不出來。」

  下屬是宋總憲的同鄉,自打科舉分了南北榜後,朝廷中同鄉抱團的風氣就愈演愈烈起來,這下屬既是同鄉,自然也算同黨,所以宋總憲跟他說話無忌。

  下屬的目光望在上司手指所按的抄錄出來的彈章中間的那段字句上:「還是總憲眼明心亮,您不說,下官都沒反應過來這段蹊蹺。」

  單單只看這一段,其實沒啥,無非是渲染了下華敏挨打時的模樣而已,說豪奴如何喪心病狂,說華敏如何「抱頭哀嚎,慘不可聞,衣衫凌亂,帽飛褲破,左臀一痣都露於人前,官威掃地,淒慘非常」。

  思緒敏感度不那麼高的,大概至多以為沐元瑜是為了拿華敏當個襯托,好突出自己救他是多大的恩德而已。

  宋總憲的目光卻不會只停於這一淺層,他第一時間聯想到了華敏先前參劾沐元瑜的那份彈章,兩下一映照,關鍵字段相似度不言自明。

  這才真是臘月的賬,還得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是一絲不差,報應不爽。

  更高一籌的是,沐元瑜被參的時候還能寫個折辯,華敏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沐元瑜參的又不是他,而是李飛章,認真來講,還算是替他出頭,他根本毫無理由回擊,就辯也辯不到沐元瑜身上。

  對於下屬的吹捧,宋總憲笑道:「便是我不說,你過一刻自己也就想起來了——只要看過華敏那封彈章的,要不了多久,心裡也都該回過味來。」

  下屬請示道:「總憲,那我等下一步該怎麼辦?」

  「怎麼辦?幹著這份活,該參誰參誰罷。不過,就不用太賣力了。華敏不知受了誰的指使,拿沐世子當槍使在前,現在自食其果,他自家事,自家扛罷。」

  宋總憲的反應雖然雖然快,但還有個比他更快的。

  自然就是華敏本人。

  他自己幹了什麼事,自己最清楚,被人照原樣摔到臉上的時候,瞬間刺目得他差點跳起來。

  沐元瑜這哪裡是替他出頭,根本是拿他開涮!

  那繪聲繪色的,拿到茶館子裡直接可以開講一章書了!

  他當初寫朱謹深,可還沒有這十分之一過分——他上書只為挑撥沐元瑜和朱謹深,可不想激怒皇帝,皇帝若看見他像沐元瑜寫他那樣寫皇子,先得把他拖出來打板子。

  他明參沐元瑜暗地劍指朱謹深。

  沐元瑜現在就明參李飛章暗嘲他。

  這針鋒相對的意味太明確了,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玩的花樣我知道,還給你。

  這封彈章沒出之前,華敏真當沐元瑜是個好人,一瘸一拐地回家以後,心裡還曾閃過一絲愧疚。

  這愧疚飛快轉化成了臉疼。

  他沒想到自己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小少年相比,他才是天真的那個。

  更重要的是,這同時多半意味著他的挑撥失敗了。

  那封彈章是他交給幕後人的投名狀,卻出師如此不利,這種種失敗的情緒疊加,使得他做出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

  他在參劾李飛章的奏疏已經遞上去的情況之下,又挑燈夜戰,另書就第二封彈章,彈劾沐元瑜大奸似忠,外似樸野,中藏巧詐,指使僕從明為援手,實為羞辱,還意圖示恩,蒙蔽聖聽……云云。

  沐元瑜看到的時候正喝著暖乎乎的姜茶,一口茶直噴出來。

  觀棋正好站在面前等她喝完的空碗,裙子上被噴濕了半邊,躲閃不迭地嗔道:「哎呀,世子,我才上身的紅綾裙子,新的!」

  沐元瑜是真的笑噴了,擺著手邊笑邊道:「什麼值錢物事,庫房裡料子都壓成山了,你自己找去,隨你愛什麼花樣,重做一件就是了。」

  觀棋本也不是真心疼裙子,就是借勢跟她鬧一下,撒個嬌,聞言就笑了:「那我可拿去了,世子不要心疼。」

  「不心疼,不心疼。」

  沐元瑜仍是止不住笑,觀棋好奇起來,湊過來道:「世子,笑什麼呢?可少見你這樣開心。這個人誇你了?」

  「沒誇我,罵我了。」

  觀棋就糊塗了:「世子,你挨罵還高興呀?」

  「這可不是一般的罵,大奸似忠,外似樸野,中藏巧詐——」

  沐元瑜把這一段字念出來給她聽,觀棋認得幾個字,一般記記賬可以,這一段她聽也聽得懂,但就是仍不明白笑點在哪。

  「這是宋時的御史中丞攻訐王文公的話,這個人氣急了,將我視同王文公,我只有受寵若驚,有什麼可生氣的。」

  王文公就是王安石,他的功過三言兩句說不清楚,但他本人作為一個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改革家這一點改不了的,能蹭一蹭他的評語——哪怕是政敵攻擊他的,那也是太抬舉她了好嗎。

  真不知道這個華敏怎麼想的。

  就算御史掐起架來的時候講究個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種詞也不好亂用的罷。

  沐元瑜就照著這個思路寫了折辯,先以一種很惶恐的心表示不敢與王文公並列,對於華敏指控她的罪名,則筆鋒一轉為黯然低落,也不辯解,只說萬沒想到華御史會如此誤會於她,她也沒什麼好說的,從此避而不見也就是了,她上京來是求學的,不是為了和朝廷官員打嘴仗的,也不敢如此僭越。

  ——看看這副嘴臉!

  華敏險些氣厥過去,把他戲弄了個死,還要說不敢和他掐架!

  什麼便宜話都叫她說完了!

  和他交好的同儕見此,忍不住來勸他了:「算了罷,你和一個半大孩子計較什麼呢——不是我說,你給人扣的帽子也太大了,給人留了話縫,怨不得人說你。」

  華敏對這一點是無可辯解的,他當時是氣急了,那當然什麼話狠就撿什麼話說了,朝廷亂戰裡互相攻擊的時候,比這狠的話還多著。只是今番確實忽略了沐元瑜的年紀,使得他的姿態不那麼好看起來。

  但他不服辯解道:「當時真是他那個隨從來扯斷了我的腰帶,我後來回想起來,記得真真的!」

  同儕倒不是不信他,朝廷裡下黑手比這厲害的也多著。但是道:「那你回來參李國舅時,就該連沐世子一起參了,你當時不參,等到沐世子的彈章上了,你看出來不對了,再事後找補,那誰不以為你是報復的成分更大一些?」

  華敏:「……」

  他甚是憋屈,他沒同時參,因為他其實記得未必有那麼清楚。

  當時的情形太混亂了,他也有點嚇破了膽,李飛章的風評一向是個混人,什麼都幹得出來——沐元瑜才進京不就和他幹了一架?他是真怕李飛章的豪奴們打死他,所以根本沒注意多少別的,刀三往外拉扯他,李飛章的豪奴們沒得到主人命令,沒停手,也在往回拉扯他,不讓他被救走,一鍋粥的混亂裡他沒那麼清楚他的腰帶到底是怎麼斷的,褲子又是怎麼掉的,只是隨後沐元瑜上了彈章,他再回想,才覺得自己似乎是中了招,並越想越真起來。

  同儕又勸道:「既然你沒證據,就到此為止罷,再爭下去,你又能爭得出什麼來?」

  他心裡有句話沒好說——你一個專業的,跟一個非專業的掐成這個局面已經很丟人了,再強撐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呀,撐贏了也不算多光彩。

  華敏卻不能甘心,別看御史是一個戰鬥性很強的體系,其實本質出身是士林華選,乃是從歷屆進士中擇優選錄的,除進士外,次一等的舉人都混不進來。既是清流,就講究養望,他留下這麼個污點,嚴重是不算嚴重,卻能膈應死人,得用多久才能從人們的記憶中洗去?

  再者,他就這麼認了慫,對幕後人也不好交代啊。

  就努力去串聯起來,都察院內部十三道共一百二十八個御史,除了頂上的幾個大佬外,餘下的大多平起平坐,互不統屬,在華敏的想法裡,這些同僚們雖然平時山頭林立,但面對言官被毆這個局面的時候應該能夠同仇敵愾,他的串聯應該難度不大。

  他這個想法也不算錯。

  事實上,不用他串聯,參劾李國舅的奏章已經如雪片一般飛向御座了。

  但再提到沐元瑜,響應者就寥寥了。

  如宋總憲所料,此時御史們差不多也都回過了味來,那想法,也就都跟宋總憲的差不多。

  不錯,沐元瑜的彈章裡是玩了花樣——甚至華敏反撲她的話也許是真的,但那又如何?是你先對人家玩了。

  大家都靠筆吃飯,誰都不是傻子,就不要裝無辜了。

  御史們能為同儕被毆出頭,可不表示同樣願意為同儕的私人恩怨買單——這是輸贏各安天命的事,誰知道你背後水多深,你是利益相關者,別人可不是,圖什麼陪你一道濕身。

  華敏串聯失敗不說,還迎來了另一樁雪上加霜的事。

  在快要等身的參劾中,李飛章認了揍他,但不肯認是無緣由的,而一口咬定是為了飄紅院的雪纖姑娘爭風吃醋。

  雪纖姑娘是教坊司出名的紅姑娘,彈的一手好琵琶,朝廷裡好風流的一撥官員們都知道她,也幾乎都去聽過她的琵琶。

  當然,國朝禁止官員宿娼,所以這聽琵琶就是單純的音樂交流,不包含其它骯髒的交易——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華敏不算風流,但難免有一些需要應酬的時候,酒桌上別人把雪纖姑娘叫出來彈一曲琵琶助助興那是他控制不了的。所以他不能說沒見過雪纖姑娘,根本和她沒一點點聯繫。

  李飛章要整他,功課還是做了那麼一點的——他這樣的紈褲浪蕩子,打聽華敏和哪個紅姑娘有來往太容易了,教坊司一條胡同從頭晃到尾,哪個場子他不熟?他又不是官員,可不受官員的束縛。

  有好事的同儕悄悄來問華敏:「嘿,你左臀上真有顆黑痣啊?」

  必勝的仗被攪合成這樣,華敏已經焦頭爛額了,壓不住脾氣當即就勃然道:「你是何意?安心取笑於我?!」

  同儕不太高興:「你這人怎麼這樣呢,我是好意來提醒你的——你還沒反應過來啊?人家對你留手了,又知道你隱私部位的標記,又知道你和哪個紅姑娘有交集,這二者聯繫在一起,要是下死手參你個宿娼,你這頂官帽還戴得穩嗎?」

  華敏愣住了,須臾恨道:「萬萬沒有這種事!李飛章說和我爭風吃醋已經是無中生有了,難道還敢真格誣陷朝廷官員不成!」

  「為什麼不敢?」同儕反問他,「買通一個官妓很難?是國舅爺缺錢?還是世子爺缺錢?這兩人任意一人動起這個腦筋,你想想你的結果。」

  華敏再度愣住。

  同儕拍拍他的肩:「冷靜一下,想想清楚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6 PM

第56章

  李飛章很生氣。

  他不是氣自己被參得滿頭包,他對言官動手之前已做好了這個心理準備。

  他不能接受的是,這場倒國舅大潮中第一個向他發起攻擊的居然是沐元瑜。

  就算不肯領受他的好意,也不至於倒打一耙罷?

  還有沒有點良心了!

  他氣忿地堵上沐家老宅去質問——堵了個空。

  沐元瑜可不像他那麼閒,她所以陛見過後還有空戲弄華敏,是因為她進學的地點位於禁城午門之內,皇極門的右廂,出入需要牙牌。她為新制的牙牌才又在家多等了兩日。

  此時已經到手,她便收拾書本筆墨跟諸皇子一道上課去了。

  說是諸皇子,不過沐元瑜目前能見到的只有三、四兩個皇子。

  ——大皇子腦有疾,由大儒在深宮中進行一對一授課,二皇子則懟了親爹被關進寺裡反省。

  沐元瑜以為她暫時就兩個同學,在一個路過舍人的指引下尋到地方,邁進朱紅門檻的時候,才發現裡面排了不少桌椅,已經坐了四個人,除掉三皇子朱謹淵之外,另有三個生面孔,其中兩個年紀大些,大約二十出頭,一個穿戴上明顯精細些的則要小一點,十五六歲的模樣。

  沐元瑜懂了:這大約是伴讀。

  她的腳步聲輕,踏進來時只有朱謹淵第一個發覺了,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沐世子來了,這樣早。」

  沐元瑜上前行禮:「三殿下早,臣慚愧,不及殿下勤勉。」

  朱謹淵笑著起身拉她:「我上回就說了,不用這樣客氣。來,你坐這裡,皇爺說了你要來的事,早把你的位置都安排好了。」

  沐元瑜謝過他,把帶的東西在分配給她的那張書案上放下,客氣地要再跟其他人自我介紹兼寒暄一下,一抬頭,卻見那三個生面孔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盯在她臉上。

  其火熱程度,遠非單純對新同窗的好奇能解釋。

  她摸摸臉,大方地笑了笑:「怎麼了?我出門前洗了臉的。」

  那個穿月白錦袍年紀小一點的少年先咧嘴笑了:「沐世子別誤會,我們就是這個——嗯,久仰大名,哈哈,久仰大名!」

  另兩個跟著一起笑起來,不過笑得都要含蓄些,其中一個主動介紹道:「在下姓江,名懷遠,湖廣人,」他伸手指另一個年紀和他彷彿的,「那是齊兄,名恆簡,家鄉浙江,我二人都是國子監監生。」

  年紀小一點的少年忙搶上跟著道:「我姓薛,名籌,家父現襲威遠侯。」

  這兩人的自我介紹差別十分明顯,除名姓之外,一個報了籍貫功名,一個則報了爹。

  沐元瑜心裡有數了,江懷遠和齊恆簡是文官路數,都不提出身,應當是沒什麼好提的,能進這道門檻,憑的是自己本事——他們能當國子監的監生,肯定不是如沐元茂一般走的蔭監,不然爹的身份也矮不了,比較大的可能,是中秀才後品學優異而被地方政府推選入了京城國子監深造,走的是貢監路子。

  皇帝挑選這樣身家普通清白又聰慧優秀的監生作為皇子伴讀,算是用心良苦了,這既比弄朝中重臣的子弟來致使皇子們拉幫結派靠譜,也比弄一堆讀書上相對懈怠的勳貴子弟圍著要強。

  為了證實這猜測,她笑道:「原來是兩位秀才公,我失敬了。」

  江齊二人一齊笑了:「不敢,不敢。」

  這就是默認自己的秀才身份了。

  人多了就是熱鬧,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正敘著,打門外又匆匆走進一個人來。

  這個人的年紀跟薛籌差不多,穿戴也差不多——不是指衣裳樣式,而是其精美程度,腰上還掛了一圈玉珮香囊荷包等物,跟江齊二人的簡樸明顯不是一個風格。

  薛籌見到他就笑道:「許世兄,正要說到你。來,我給你引薦一下,這位就是雲南的沐世子了,早就說他要來,今兒終於到了,以後我們就更熱鬧了。」

  又轉向沐元瑜道,「沐世子,這是隆成侯府的許泰嘉許世兄,他是最早進來跟著殿下們讀書的,當時我們都還沒來呢。」

  看來這是第一個定下的伴讀人選,沐元瑜打量了許泰嘉兩眼,只見他不但穿戴不凡,生得也好,進來時的步伐雖快,不失風度,是個看上去英俊驕傲的少年。

  少年對她的態度卻讓人存疑,和她見了禮,就挑動嘴角笑了笑道:「熱鬧?那肯定是熱鬧了。論這份本事,誰能及得上沐世子呢。」

  他這不陰不陽的語氣讓書堂裡頓時靜了下來,江齊兩個年紀大些的不知所措地互相望望——按理他們該出來打個圓場,可一個王世子,一個侯世子,兩個小秀才哪裡伸手管得起?

  還是朱謹淵微帶責備地望過去:「泰嘉,你跟薛籌平日裡鬧慣了,沐世子才來,未必習慣你們那一套,你還是先客氣些,別叫沐世子誤會了——不然等二哥回來,見到你們這樣,豈不要多增煩惱。他身子不好,心思原就重些。」

  沐元瑜聽出來了,這莫名其妙對她開嘲諷的許泰嘉應該是劃歸給朱謹深的伴讀。朱謹深被反省了,暫時失去了來聽講讀的權力,但皇帝不會記得特意下個旨給他的伴讀讓也不許來了,所以許泰嘉還是照常進學。

  看在朱謹深的份上,她只是又望了許泰嘉一眼,心中記下有這樁事,沒去立即與他計較。

  皇子發了話,許泰嘉還是不敢硬頂的,低頭說了個是字,自去自己位子上坐了。

  讓他這一搞,殿裡的氣氛就冷清了一點下來,乘著侍講的學士沒來,薛籌湊到了許泰嘉旁邊,小聲嘀咕著問他什麼。

  朱謹淵則又和沐元瑜搭起話來,指點她一些待會聽講時的禮儀,這些沐元瑜自然已有所瞭解過,還是認真聽了,又謝過他。

  薛籌走了回來,向朱謹淵及沐元瑜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表示什麼也沒問出來,又伸脖向殿外望了望:「講讀快開始了,四殿下還沒來,不會是才上學堂,不習慣這作息,睡過頭了罷?」

  四皇子朱謹洵今年將將十歲,出深宮加入跟兄長們一道講讀的隊伍裡還不滿一個月,所以薛籌有此說法。

  朱謹淵頓了頓,道:「不會的,四弟年紀雖小,卻十分勤懇,大約是有什麼事絆著了。」

  正說著,外面走進一個舍人來,拱手行禮道:「三殿下,講官們到了。」

  朱謹淵坐直了腰板,正容道:「請先生進。」

  舍人出去,傳了話,負責講讀侍書的官員們魚貫而入,共有四人。

  沐元瑜及伴讀們都站立起來,只有朱謹淵不動,講官們上前向他行四拜禮,拜完後,分班侍立。

  其中一人先站出來,拱手向沐元瑜道:「可是沐世子?」

  沐元瑜回禮:「是,見過先生。」

  講官道:「今日由我先向三殿下宣講『孟子』其中一節,不知沐世子的進度到了哪裡?若是還沒習到『孟子』,可由另一名講官陪您至偏殿,另行習學。」

  四書五經是古代學子的必讀科目,皇子也不例外,其中五經沒有一定的先後順序,先學哪本都行。而四書則由宋朱熹按照循序漸進的順序排列過,依次為《大學》、《論語》、《孟子》、《中庸》,此時官方皆以他註解的版本通行天下,學堂習學的順序便也按照他的來,所以講官要問這一聲。

  沐元瑜是早都學完了,她不考科舉,學這些經義不用死摳字眼,能背能知釋義也就夠了。此時被問,還是謙虛了一下,回道:「我在雲南的先生正也說到『孟子』,請先生照常宣講即是,不用特別為我顧慮。」

  講官就點點頭,又走至朱謹淵身邊問道:「三殿下,四殿下今日是告病嗎?何以未至?」

  朱謹淵面有難色地道:「大約是罷,我心中也正牽念。先生稍候片刻,我著人去問一聲。」

  就喊過一個在角落裡侍立的小內侍,叫他進內宮去傳話。

  沐元瑜眨了眨眼,低下了頭。

  這三皇子好意思說朱謹深心思重,他這份心思才真夠使的——先就知道朱謹洵沒到,那時一字不提要去叫他的事,現在講官問了,才說「牽念」,他牽念早幹嘛去了?

  給皇子當老師不容易,譬如這學堂,要踏進來都是有禮儀的,皇子說了進,講官才能進,朱謹淵在弟弟未到的情況下把講官放了進來,造成弟弟遲到的事實,而後才使人去叫他,這手段玩的,真溜。

  怪不得朱謹深煩他,誰樂意身邊貼一個這樣給下絆子的兄弟呢。

  沐元瑜的位置坐在第二排正中,左邊是薛籌,右邊是許泰嘉。她左右看了看,薛籌一張心無掛礙的臉,正翻著自己面前的書,毫無所覺的樣子,許泰嘉也在看書,但是嘴角抽動,表情略為奇異,應該是也聽出來了。

  許泰嘉確實要靈敏些,很快覺察出她的目光,一扭頭回望過來,臉立時一拉,脖子卻是一梗。

  沐元瑜可不習慣總受陌生人的氣,學著他的表情回了個一樣的過去。

  許嘉泰立時氣得瞪了眼,照說他能聽出朱謹淵搞的把戲,也不算是個笨人,不知怎地為何對沐元瑜好大意見,且掩飾不住,被挑釁回來,居然向她做了個口型:蠻子。

  沐元瑜對這個稱呼一點也不在意,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嘛,要還在上輩子,她跟了她母妃的部族高考還能加分呢,有什麼可生氣的。

  就順勢照著他的鄙視向他揮了揮拳,回口型道:蠻子揍你。

  許泰嘉:「……」

  這裹得球一樣的包子臉威脅誰呢?

  他那拳頭也跟個包子似的,好意思伸出來嚇唬人。

  想笑怎麼辦。

  他勉強冷哼一聲,維持住了自己的架勢,別過臉去不鬥氣了。

  得了吩咐的小內侍沒有去叫成,因為他剛出了殿門幾步遠,四殿下朱謹洵已經迎面跑了過來。

  後面兩個中年內宦一路跟著一路擔心地叫道:「殿下,慢些,看仔細摔了!」

  朱謹洵沒聽他們的,跑到殿門前才停了下來,回身擺手喘氣道:「好了,我到了,把書給我,都回去罷!」

  兩個內宦追上來,其中一個把手中的書本遞給了他,道:「殿下,要不奴婢陪殿下進去向先生解釋一下?」

  「不用!」

  朱謹洵已經邁開短腿進了殿,頭也不回地丟給他一句。

  這番動靜不小,裡面已經斷續聽見了,都轉回頭去看他。

  朱謹洵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到了最前面,向四個講官拱了一圈手,聲音響亮中還帶著些奶氣:「先生們見諒,母后昨夜著了風涼,早起覺頭昏眼澀,我因心中擔憂,候到太醫來給母后診脈,確認沒有大礙後方才敢來,所以遲了一會,勞先生們久候了。」

  講官們皆回禮,先前問話的講官讚道:「四殿下真乃純孝之人。」

  朱謹洵羞澀地笑笑,抱著書歸了坐。

  學生們這就算到齊了,學堂裡只還空了一張書案,就是沐元瑜正前方屬於朱謹深的那張。

  她有點遺憾地往前看了看——可惜前後距離有點遠,還是看不到朱謹淵此刻的表情。

  大的不省事,小的也不是省油的燈吶。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7 PM

第57章

  剛開始跟一群人一起坐著聽講的時候,沐元瑜感覺新鮮又親切。

  她在雲南讀書時一直都是一個人,沐氏族人同她差不多大的子弟是有,但她剛開蒙時年紀小,滇寧王怕她不知輕重,玩鬧裡說話不留神洩了真身,所以一個伴讀也沒給她尋,後來她大了些,這項制度因循了下來,文武課都仍舊是她一個人。

  現在這樣,她好像找著了上輩子上學時的感受。

  不過,這勁頭沒有維持多久。

  無它,所謂皇子們的精英教育實在是太——無聊了。

  朱謹淵先前給她介紹的是個大致的流程與禮儀,比如講官們進來先領著誦讀要學習的章節,而後再講解釋義,下午是練字,天氣好的話也可能安排騎射之類,一般學堂也是這麼教的,沐元瑜只沒想到它實際進行的時候,和她以為的差遠了。

  將近一個時辰的功夫,先由講讀《孟子》的講官上前,對著他們(主要是前排兩個皇子)把要學的一節讀了一遍,而後指導著朱謹淵和朱謹洵依次連讀了十遍。

  是的,沒有看錯,就是十遍,一下折扣也不打。而且不幹別的,就是這麼干讀。

  這一節書讀完,講官退下,換另一個講經義的上來,目前講的是《禮記》,講官把要學的這節先宣讀一遍,然後兩個皇子照舊跟讀十遍,其中有字音不清、句讀不對的,講官會指出來。

  讀罷,講經官員下去,換另一個講史的來。

  原樣程序再來一遍。

  沐元瑜差點被念叨睡著。

  她在雲南上課可不是這麼死板,她有問題可以隨時提出來,褚先生會停下來予以解答,在她學得深入一些以後,也會和她探討一些問題。

  但也不能說講官們的方法有誤,有句話叫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文章多讀幾遍確實不壞,少年時機械記憶更好,這也是一種有效的學習方法。

  只是對於少年本性來說,這個年紀多是活躍,這麼接連被往裡生灌似的枯燥朗讀,得努力壓住性子才行了。

  據沐元瑜在後排的觀察,朱謹淵和朱謹治就都很坐得住。

  看來生在帝王家也不容易。

  好在講官們對伴讀的關注相比之下要有限得多,在整個讀書的過程裡,都只站在最前排兩位皇子的身邊。這也很合常理,伴讀伴讀,重點在一個伴字,至於讀不讀,大半靠自覺,要是不能自覺,無法給皇子塑造良好的學習氛圍,那也很簡單,出去換人就是了,想給皇子伴讀的好人家能排到通州去,不缺誰。

  沐元瑜雖沒安伴讀名頭,只說一起讀書,實際跟伴讀也差不多,講官並不來看著她也這麼讀,對她比伴讀高一點的待遇,就是輔導皇子讀完後會抽查一下她。

  講經的官員就來請她誦讀才學過的《禮記》一節。

  沐元瑜猶豫了一下,要站起來,講官道:「請世子坐著便可。」

  她沒堅持,就坐著把這一節念完了。

  她念得還算順,除了中間口誤磕巴了兩下,別的沒有什麼錯誤。

  抽查的時候氣氛要輕鬆一些,伴讀們偶爾也是要被提問抽查,這個階段沒被抽到的伴讀可以互相說個小話,講官一般不會管,許泰嘉就往後一靠,低聲道:「就這幾段話還要結巴。」

  他做個自語的姿勢出來,但近處的幾個人是都聽到了。

  朱謹淵輕咳了一聲:「泰嘉,沐世子剛來,應當是還不太適應這樣的習學過程,你不要又調侃人。」

  許泰嘉還想說什麼,但見沐元瑜埋著頭沒理會他,自己覺得有點沒意思起來,撇了下嘴,不說話了。

  按說沐元瑜雖然有點磕巴,但應該可以算過關了,講官卻忽然瞇了瞇眼,望向她攤開在面前的書本,道:「世子,請借書一觀。」

  沐元瑜:「……」

  做老師的是不是眼睛都這麼尖?明明她兩個同桌都沒發現。

  講官伸著手,她再不想給也不好裝死,只好慢吞吞把書往前遞去。

  朱謹淵心中好奇,不知這能出什麼錯——難道沐元瑜無聊走神在書上亂畫了?就轉身接到手裡,幫她傳遞了一下,順帶著往書上瞄了一眼。

  他瞬間露出一個掩不住的驚愕表情。

  餘下旁人都看見了,目光不由都彙集到了他手中的那本書上,並跟隨著轉移到了講官身上。

  講官接了書,低頭一看,卻並不如旁人預料的一般板臉,而是笑了,道:「果然。」

  將書合上,封面向眾人一亮,問沐元瑜道:「世子是沒帶本經過來嗎?」

  沐元瑜有點訕訕地還是站了起來:「我不知殿下們的課程進度怎樣,所以只帶了這本集注。」

  其實她那天去看朱謹深應該問一問,只是當時光顧著驚訝他為何到慶壽寺去了,忘了這一茬,等過後想起來,朱謹深畢竟在反省期,不好為這點小事左一趟右一趟跑去打攪他,只好罷了。

  她想著上學第一天,講官不至於挑她的理,就先只往書袋裡揣了一本必用的《四書集注》,打算著若講到別的,先和別人湊合合看一下,等明天就知道該怎麼帶書來了。

  不想皇子們上課是這個流程,氣氛十分端肅,左右都是新同學,其中一個還莫名和她不對付,他們的書案中間又是隔開了一點距離的,方便講官上前指導,她要移動湊過去未免有打亂秩序之嫌。

  換講到別的章書時,她就只好繼續攤著《四書集注》往下冒充了。

  別人都沒留神,這講官可能是更為熟悉自己的課程,隔著一張桌子硬是發現了。

  現在他把封面亮予眾人,笑著問她:「世子的書經可是都已能通誦?」

  這個「誦」可不是誦讀的誦了,而是背誦的「誦」。

  許泰嘉僵了臉,一聲也不吭了——人家那磕巴哪裡是不熟悉,是對著四書背五經,一不小心背串了,偏他當人不學無術,多嘴去嘲。

  沐元瑜並不想出這個風頭,道:「並沒有,只是先生說的這一節我恰巧是學過的。」

  講官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也不知信沒信,只是將書還給她,又請她坐下。

  沐元瑜不太自在地落座——因為書堂裡各個方向的目光都盯過來,大概是先前吃了她土霸王的洗腦包,現在反差出來,都不習慣了。

  早知老實承認沒帶書得了,她其實還是想盡量低調一點的。

  此時皇子們的三個十遍都已讀完,伴讀們也抽查過了,第一堂課暫告一段落,學生們可以休息一刻。

  講官們退入偏殿喝茶潤喉,沐元瑜則叫人圍攏上了。

  薛籌先向她豎大拇指:「沐世子,真人不露相啊!」

  沐元瑜和他打諢:「哪裡,湊巧而已,我在雲南也不能成天玩耍,多少總是要念點書的嘛。」

  她要轉移焦點,就轉身指後面的江懷遠和齊恆簡,跟著笑道:「真人在這裡呢,這兩位秀才都考得了,四書哪一章不是爛熟於心?我這樣的,也就只好和許世子比一比了。」

  旁邊的許泰嘉足足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挨了冷箭,濃眉豎起道:「你什麼意思?要比就比,我怕你?哼,會背一節書了不起了,心地冷酷,書讀得再多又有什麼用。」

  他要說的是紈褲驕橫乃至陰險狡詐沐元瑜都能理解——冷酷是什麼鬼?

  她對誰冷酷過了?

  她一頭霧水:「許世子,你這抱不平替誰打的?」

  她原先有一點以為許嘉泰作為朱謹深的伴讀,是為了她曾冒犯過朱謹深才對她這樣,可以她對朱謹深幹的事,怎麼也和「冷酷」扯不上關係吧?

  許泰嘉繃著臉,卻有點自悔失言的樣子,不肯繼續往下說了。

  朱謹洵睜著好奇的大眼睛,目光來回望著他們,此時打圓場道:「你們可是有了誤會?現在不方便說就罷了,等下了學再好好說開來,都是同窗,不要吵架。」

  朱謹淵也在望著他們,不過目光顯得深思許多,所以沒有及時說出勸架的話來,讓弟弟搶了先,只得跟在後面也勸了兩句。

  兩個皇子紆尊開解,許泰嘉有天大的氣也不好發了,這一日餘下的時光,就還算太平。

  只是到下午下學時,許泰嘉飛快走了,顯然沒有跟她把話說開來的意思。

  沐元瑜也懶得管他,來日方長,許泰嘉要成天這麼彆扭著,她是不會怎樣,他得先把自己彆扭出毛病來。

  收拾了書本筆墨,她拎著書袋同江齊二人一起往外走,這兩個人倒是好相處,開始對她有點小心翼翼的,發現她本人跟傳聞裡的不那麼一樣,就放開來正常說話了,一路出了幾重宮門,互相告別。

  然後,沐元瑜就讓一個人堵上了。

  李飛章李國舅爺。

  他從宮門外自家的馬車裡蹦出來,好似癡心女子終於逮著了浪蕩的負心漢,劈頭向她問道:「終於等著你了!我為了誰揍華敏你不知道嗎?你為什麼參我?!」

  他真是心裡苦哇,抱心目中選定的未來儲君大腿抱不上,想低個頭抱一抱能抱上儲君大腿的人的大腿,仍舊沒抱上不說還被反踹了一腳!

  沐元瑜被他那一副幽怨的眼神看雷了,不想被他帶歪,於是張口回道:「為了公道與正義。」

  李飛章氣得倒仰:「你參我才是沒有公道!你的良心都不會痛嗎?!」

  這個問題太好回答了,沐元瑜想也不想道:「不會。」

  李飛章:「……」

  他遭受到了會心一擊。

  本質上來說,沐元瑜還是個願意與人為善的人,所以她在給予了李飛章連擊之後,意思意思地挽回了一下:「國舅爺,我參你,比別人參你要好,你再等等就明白了。」

  李飛章平靜了一點——他出離的憤怒本也有五成是做作出來的,此時將信將疑地問道:「你踩著我給自己洗白了名聲,還說是對我好?」

  沐元瑜反問他:「我有什麼可洗白的?別人就當我是個土霸王,對我會有什麼損失嗎?」

  李飛章想了想,還真沒有。

  什麼人才需要好名聲?

  文官。

  因為那是他們立足的根本,四書五經,禮義廉恥,都是讀這些一步步考上來才出了仕,不論私下本來面目如何,明面上必須把自己往君子裡靠。

  至於別人,比如勳貴、武將、外戚,乃至太監,不是不需要,是沒有那麼需要。

  這其中最大的差別,在於文官的名望是資本,是可以攢起來兌現的,而別人不能。

  好比武將,想陞官就要打勝仗,沒聽說誰因為名聲特別好而扶搖直升的——即便有,也不如真刀真槍拼出來的硬扎服眾。

  至於李飛章這樣的,他是外戚,那就是不能掌權,名聲再好也一樣,反之他再紈褲,只要不真幹出殺人放火那樣的大惡,那就照舊能做他的國舅爺。

  「那我要等多久?」

  李飛章這一追問,沐元瑜倒也想起來了,打量他一圈:「國舅爺,你還沒挨罰呢?」

  李飛章登時垮了臉:「誰說沒挨,我爹一年的俸祿都叫罰進去了,皇爺說了,這只是個開始,看那幫言官滿意不滿意,若是還聒噪,那就得接著罰!」

  沐元瑜點點頭:「我說的意思就在這裡了,你看後續罷。」

  嘿,還跟他打上啞謎了。

  李飛章不大滿意,但也沒再窮追猛打了——有後續就好,然後他才能跟朱謹深有後續麼。

  打發走了李飛章,沐元瑜坐著馬車悠悠回了家。

  在她的設想裡,異地求學第一天,她的八大丫頭們應該蜂蛹而出接著她噓寒問暖才對,不想進了家門,只有鳴琴和觀棋兩個丫頭出來了,情緒還好像不太高,默默地接過了她手裡的書袋。

  她仰臉問鳴琴:「怎麼了?」

  鳴琴勉強笑了笑:「世子,等進屋裡再說。」

  用不著到進屋,才邁進春深院,沐元瑜就明白過來了。

  院子裡擺著一堆箱籠物事,有的半開著,露出裡面璀璨的錦緞金玉等物,丫頭們正在往屋裡收拾。

  沐元瑜認得箱籠上的徽記,腳步頓了一頓,問道:「雲南來信了?」

  鳴琴輕輕「嗯」了一聲,陪著她上階掀簾進屋,到裡間把一封信拿給了她,望著她的眼神裡滿含著憐惜。

  沐元瑜接到手裡,外面的大衣裳也顧不得脫,迅速低頭看起來,她的目光在白紙黑字間飛速掠過,很快尋到了關鍵的那一段字句。

  ——金秋九月初二,柳夫人生子,取名沐元瑱。

  沐元瑜忍不住閉了一下眼。

  瑱。

  她便宜爹的封號是滇寧王,雲南的簡稱也是滇。

  這兩個字如只是巧合,那是見鬼。

  滇寧王將自己的王名截了半邊,與輩分用字組合成了他新兒子的大名。

  其用心不言自明。

  信是滇寧王妃寫給她的,大概是顧慮她的心情,提到這個新兒子的語意淡淡,一語帶過,更一字沒有寫滇寧王對此的態度心情。但沐元瑜只從這一個名字,已然再明白不過滇寧王的欣喜若狂之情,幾乎有如親見他的舔犢情深。

  沐元瑜捏著信,大概她為這一天已然等待了足夠久的時間,以至於它真的到來的時候,她在片刻的心痛之後,很快進入了一種禪定般的平靜裡。

  她現在,是正正式式坐定了棄子的名分。

  唯一可慶幸的是,她這一顆棄子見機得快,及時脫離了滇寧王的掌控。

  她要將這優勢保持下去。

  某個原本只是模糊的一掠而過的念頭在此時清晰而明確了起來:她需要擇一大腿而抱之了。

  權力在任何人的手中,都不如在自己手裡靠譜。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8 PM

第58章

  晚飯後。

  瑩黃微曳的燈光下,沐元瑜盤腿坐在炕上,面前是一副棋盤。

  她不善棋,也不好棋,會擺出這個架勢來,只是因為她在洗浴過後,預備思索來路的時候發現自己並不能真正靜下心來。

  那一個「瑱」字如附骨之疽藏在她心底深處,時不時閃動一下,將她想到半截的思路打斷。

  她試過了踱步,靜坐,閉目養神,皆不能奏效,最終莫名想起了朱謹深坐在窗下打棋譜的畫面,那是中二皇子氣息最寧和的時候,棋子捏到手裡,他的呼吸好像都幽靜了下來。

  她姑妄試之地讓鳴琴去翻找了一副雲子來,發現——嗯,有效。

  雲子就是棋子,是她家鄉雲南的特產,雲南下轄有個永昌府,盛產此物,以瑪瑙、琥珀等玉石鍛造熔煉而成,是棋子裡的最上品,打問世以來非常受天下文人雅士的歡迎,還年年作為貢品進上。

  ——也所以雖然知道女兒不好棋,滇寧王妃給她收拾行裝的時候還是塞了兩副,只要是好東西,以滇寧王妃的慈母心,不管她需不需要,總是不能漏下。

  沐元瑜一顆顆拈著,隨手亂放,隨著純粹的黑白二色在楸枰上延展,她的心也漸漸專注在了這方棋盤上。

  棋盤漸滿,她張開手掌,將無序的棋子們向後推開,重新在面前數出一顆黑子,四顆白子,擺好。

  然後她的指尖在黑子上停留不過片刻,推開,讓它出局。

  要抱大腿,不但講究自身的姿勢與方法,還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

  大腿裡最粗最閃耀的那條是皇帝,而皇帝三者皆不滿足。

  論天時,他已將不惑,是一個意志已定的成熟男人,這樣的天下至尊不會再將情感放置於理智之上,打動他的難度非常大;論地利,她有敕封,但無職無級,就算只隔一道宮門也很難有機會總是接觸到皇帝;再論人和,那是不必論了——見都難見,還有什麼可說的。

  再來就是四位皇子,不出意外的話,下一任帝王就將在這四隻潛龍裡顯現。

  沐元瑜沒有怎麼猶豫,以和推開黑子差不多的速度,很快挪走了第一顆白子。

  朱謹治是個好人,但腦有疾是個致命的弱項,他做親王一點問題沒有,為帝則是一場災難。

  然後她在第二顆白子上沉吟住了,過了好一會,終於還是動指挪開。

  這抉擇不是出自於她,而是朱謹深自己。

  她面前只剩下了兩個子。

  三和四。

  ……

  她禁不住又往前看了看被挪開的第二顆白子。

  雖然朱謹深志不在此,還是覺得抱他的大腿更順手怎麼辦?

  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是典型的兩個皇子模板,她想一想就覺得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啊。

  這樣的就算抱到了,感覺彼此間也就是個利益交換,而這對她來說並不夠。

  利益是最牢固的結合,也是最脆弱的結合。

  真正長久而堅實的情誼,需要利益,但絕不能只有利益。如果有朝一日她需要求助,一定是情況已經到了最壞的時候,屆時她能提供的利益,滇寧王多半也能,只拼這項她毫無勝算。

  人和人之間的氣場是件很奇怪的事,朱謹深的脾氣跟兩個弟弟比起來要古怪得多,但他莫名地因為這古怪而比兩個弟弟多了一樣東西:人味兒。

  起碼沐元瑜是這麼覺得。

  而她還有優勢,不但她傾向於朱謹深,朱謹深好像對她也挺投緣,先一步向她伸出了友善的手,在這一點上,與其說是她選擇了大腿,不如說是大腿選擇了她。

  然後,在真正確立下抱大腿這個目標後,沐元瑜忽然發現,她的第一個問題居然不是怎麼抱,能不能抱上,而是,她想抱的大腿並沒有成為大腿的志向。

  ……

  這可真是件憂傷的事。

  **

  再說李飛章那邊。

  時日一日日滑過,很快過去了五六日,李飛章驚訝地發現,沐元瑜居然沒有誆他。

  他拉了老爹承恩公進宮替他求情,當時就被罰了一道,但一年俸祿實在不是多重的懲罰,按照言官們的秉性,應當繼續群情激奮,再接再厲地參他才對。

  參他的確實有。

  但力度遠比他想像的要小。

  因為他打了言官不錯,那也——就是打了嘛,明擺著的事,還有什麼可深挖的?以他素日的德行,幹出這種事實在並不出奇。

  但沐元瑜下場就不一樣了,她跟當事雙方都有糾葛,華敏偏偏沒沉住氣,還反擊了她,爆出了更多的料,直指她是有意讓隨從裝好人,實則下黑手,延長擴寬了那邊的戲份,給了吃瓜群眾更多的研究素材,以至於轉移了事件的本來重心,有意無意地減輕了李飛章所承受的壓力。

  李飛章並不覺得高興。

  因為他是真的沒有預料到這個進展,而沐元瑜想到了。

  不明真相的言官們猜測沐元瑜背後有幕僚高人,但他知道,不管沐元瑜有沒有打雲南帶什麼高人來,起碼她在當時下令刀三去戲弄華敏的時候是完全出於她個人的決策,旁邊並沒有什麼人給她遞錦囊。

  由此推斷,其後的手段也沒有什麼人教她。

  他有點發愁地去找了承恩公:「爹,那小子好像太厲害了點,他吃什麼長大的,怎麼我想不到的,他都知道。跟他一處混,好像不比接近二殿下容易。」

  承恩公想得開些:「人家厲害還不好?厲害了對二殿下才有幫助,他厲害他的,我們又不跟他爭他的王位,沒有利益衝突,怕什麼。」

  李飛章想想也是,他其實只是有點發酸不服——他覺得自己韜光養晦這麼成功,應該是個很聰明能幹的人設才對,結果叫人一比,跟個真紈褲似的,這不對頭麼。

  「對了,爹,你說二殿下現在應該是有所打算了,可我看好一陣過去了,他什麼也沒幹,慶壽寺的門都沒出過,難道真要在裡面呆滿兩個月不成?那可連年都在裡面過了,宮宴都不能出席,多跌份啊?」

  承恩公道:「不出門才是對的,二殿下身子骨弱,皇上面上因他的脾性不大喜歡他,其實心裡還是憐惜的,兩個月恐怕是氣急了才隨口說的期限,沒考慮到年節包括在內了。二殿下在寺裡本分呆著,不惹事,等到年底時,或是我們去求個情,或是皇上自己先想起來,自然就把二殿下放出來了。大節下到處熱熱鬧鬧闔家團圓,皇上還能真捨得二殿下一個人在寺裡孤冷不成。」

  李飛章訝道:「皇爺還憐惜二殿下?我瞧皇爺罰他可不手軟,當年那樁事也不怨他,就為著他性子拗硬是把他罰出了宮,這回雖不知為什麼,可一點動靜都沒聽見,可見也不是什麼大事,結果又把二殿下罰去了寺裡,這眼瞧著父子倆就越走越遠了,三殿下和四殿下什麼時候遭過這樣的待遇?」

  「三殿下和四殿下也從來沒頂著皇上來過。」承恩公說著,歎了口氣,「這二位殿下有娘教著,就要少走不少彎路,二殿下和我們大哥兒一樣,娘去得早,凡事只有自己摸索著來,大哥兒傻,不擔心事,人算計他也不知道,反而過得鬆快些;二殿下是個聰明人,那就不免要琢磨事,深宮裡,有幾樁事經得起細想的?他一想就難免要受熬煎,又沒個人排解。心裡壓不住,面上要帶些出來,又有什麼法子。只盼著他再大些,能看開些罷。」

  話鋒轉回來囑咐李飛章道,「二殿下這個人心地怎樣,咱們家還是清楚的,他登大寶,對咱們家,對大哥兒都好,比——」

  一個小廝連滾帶爬地衝過來:「國公爺,有中官老爺來宣旨意!」

  李飛章面上一垮:「唉,一定是來罰我的。」

  承恩公忙拉扯他:「還不快走,囉嗦什麼。」

  父子倆匆匆出了書房,趕到前院,中官來傳的是口諭,候到承恩公在李飛章的攙扶下顫巍巍跪好了,李飛章自己也跪下,就宣道:「聖諭,李飛章因瑣事毆打御史,肆意妄為,有傷體面,著往慶壽寺,禁閉反省一月,接旨起即刻啟程!」

  承恩公並李飛章都愣住了。

  中官催促道:「老公爺,國舅爺,還不領旨?」

  「是是是!」

  李飛章反應過來,滿面笑容地連聲道,砰砰砰磕了頭領旨謝恩,又去扶他老爹起來。

  又請了中官喝茶塞紅包,中官笑呵呵地都笑納了,但對於李飛章的探問,卻是大半避而不答,只是笑道:「國舅爺安心,只要您好好遵旨,這事就算了了,忍耐一個月,到時候了自然放您出來,什麼也耽誤不了。」

  李飛章還要再問,承恩公拉了他一把,使眼色叫他閉嘴,待送走傳旨中官後,才道:「人都告訴你了,你還緊著追問。」

  李飛章莫名道:「告訴我什麼了?」

  承恩公道:「傻小子,什麼叫到時候了放你出來——難道就放你一個,皇上的親兒子還在裡面關著不成?」

  「嘿!」李飛章恍然大悟,一拍巴掌道,「皇爺這心思真是夠繞的,只有爹你才有本事一眼看出來了。」

  承恩公先前就跟兒子閒話皇帝會想轍把朱謹深提前放出來,此時恰恰應驗,他心中也很有幾分得意,捋了捋鬍子道:「好了,不要耽擱了,快讓你媳婦給你收拾東西去,皇上說了即日就要前往,你可不要拖得違了旨,那可是自找罪受了。」

  「知道了,知道了!」

  李飛章陰錯陽差地得到了接近選定目標的機會,不用承恩公多說,麻溜地自己竄回後院去找人收拾行裝去了。

  他一點沒有被關禁閉的鬱悶,趕在當日太陽落山之前,就來到了慶壽寺。

  「踏破鐵鞋呀,無覓處,得來呀,全不費功夫……」

  李飛章哼著自創的荒腔走調的小曲,也顧不得安置行李,立馬往朱謹深所在的淨室院落走去,隔著一點距離望見門口站著的侍衛的時候,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終於朝到聖般的激動感。

  更讓他高興的是,朱謹深這回居然沒有令人為難他,通傳過後,直接放他進去了。

  繞過銀杏樹,只見外間當地擺著的一張大案上,朱謹深面前鋪著一張宣紙,他正執筆低頭勾畫著什麼。

  「這個時辰了,殿下還用功呢?」

  李飛章乾咳一聲,清了清喉嚨,上前出聲道。

  他順帶著瞄了一眼書案,卻見朱謹深並非在寫字,那張宣紙上是一副略微潦草的疆域輿圖。

  「這是殿下畫的?」李飛章抑制著鼓舞的心情問。

  太好了,二殿下果然志在天下!

  朱謹深「嗯」了一聲,又說了一句:「舅舅來了。」算作招呼。

  李飛章忙把自己也被罰來的事說了,又有點奇怪地望著那信筆勾勒出的輿圖道:「殿下,您這上面打的叉是什麼意思?」

  只見輿圖之上,南北直隸連同江南那一大片地區上都已被粗濃的墨筆塗去,其他行省裡則零散著打了幾個細叉,觀其分佈,並沒有什麼規律可尋,如頑童胡鬧。

  但朱謹深當然不是頑童,所以他才有此問。

  「沒什麼,」朱謹深語意淡淡,「我看一看天下還有哪些適合諸王分封的封地。」

  這一句話的功夫,他下筆又打了個叉,那表示那地方是又被他的王叔們先佔了。

  李飛章:「……」

  他顫抖著聲音問,「殿下,您閒著沒事理這個做什麼?」

  「自然有用。」

  李飛章:「……」

  他眼已經直了,在心中無聲地吶喊:爹,你老人家料事如神,苦心孤詣,一心要推二殿下上位,但怎麼就沒算到二殿下他可能根本、根本就沒有這份心呢?!

  朱謹深好像還嫌他受刺激受的不夠,微微一笑,在剩餘的一點殘陽裡如冰花初綻:「聽說湖廣風調雨順,地傑人靈,我如在那裡擇一封地,舅舅以為如何?」

  李飛章繼續:「……」

  他感覺自己又一次遭遇了連擊加暴擊。

  ……

  咦,他為什麼要說「又」?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08 PM

第59章

  李飛章被發配往慶壽寺之後,他打御史的那場風波漸漸平息了下來,除了言官們對這懲罰還算滿意之外,也因為另外一樁事爆出來,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這樁事的事發點不在京裡,而在千里之外的湖廣行省下漢陽府。

  此時時令已進入十一月下旬,一場鵝毛大雪降落下來,一夜間將京都變成一座銀裝素裹的雪城,放眼望去,一片無垠的白,幾乎見不到異色。

  沐元瑜進宮早,她要走的這截路內侍們還沒來得及掃,鹿皮小靴踩在厚厚的雪地裡,沙沙作響。

  江懷遠和齊恆簡兩個國子監生出身普通一點,逢著講讀的日子一般都是最早來到學堂,今兒卻例了外,沐元瑜進殿的時候,只見到了江懷遠一個人坐在最後。

  她哈著氣過去,有點奇怪地問道:「江兄,齊兄怎麼沒到?」

  江懷遠抬頭望見她,苦笑道:「病了,燒得人都起不來了,迷迷糊糊地還要穿衣服想來,我硬把他按下了,告訴舍監給他請了大夫。」

  沐元瑜理解地點頭:「難怪,這兩天是夠冷的,又落了這麼大雪。」

  說來她跟沐元茂的身體底子都還不錯,開初病過一場後,漸漸都適應了過來,再沒病過。

  說著話,三、四兩個皇子也走了進來,見到齊恆簡的位子空著,也都問了問。

  聽說他是病了,朱謹洵大人似的歎了口氣,道:「我早起去給父皇請安,聽到二皇兄身邊的林安來報,二皇兄也病了,常給二皇兄看病的張太醫開了藥,二皇兄那邊卻有兩味藥材用完了,所以進宮來要,父皇忙著人取了送去了。唉,幾時要是能找到個神醫,把二皇兄的病除了根讓他痊癒就好了,每年這麼鬧,太折磨人了。」

  沐元瑜皺皺眉,朱謹深又病了?

  不過他那個弱症,扛不住這樣的天氣讓撂倒了也正常。

  她的目光在朱謹淵和朱謹洵臉上繞了繞,就算不那麼願意,她可能也只有這兩個選擇了,朱謹深自己放開了要過安寧一點的生活,她不應該強拉病人入局——

  嗯,朱謹淵這是什麼表情?聽到弟弟的話,他既不跟著表示擔憂,也不是坦率地表露喜意,而是先僵了一下是什麼意思?

  沐元瑜旋即反應了過來,朱謹洵住在內宮,昨晚皇帝還很可能是歇在皇后宮裡,所以他一大早就可以見到皇帝,順帶著得到了第一手消息,朱謹淵已經出外到了十王府裡,沒有這個便利,當著眾伴讀的面,他為此而略覺不自在。

  大概是覺得自己被弟弟比下去了。

  就她來讀書這幾日,這種類似的微妙場景已經發生過不只一次了。

  沐元瑜面無表情地想:好煩啊,完全無法說服自己投靠這兩個人。

  朱謹淵的關心遲到地來了:「二哥又病了?他那個身子骨真是,唉。」

  薛籌和許泰嘉兩個人也跟著關切起來,許泰嘉作為朱謹深的伴讀,更追著朱謹洵問了好幾句,不過朱謹洵也不知道更多了,道:「林安才拿了藥去,不知到底怎麼樣,二皇兄每年冬日裡都是這樣,想來這次應該也和以往一樣,只是人難熬些,不至於有大礙。」

  他說著又搖搖頭,「這年底真是不太平,漢陽的消息傳了回來,父皇的心情原就不甚好,這下更壞了。」

  朱謹淵眼神一凝,這件事他倒是知道的,不願讓弟弟一直專美於前,他就忙接上道:「可是祁王叔家的事?我聽說時嚇了我一跳,皇族血脈也有人敢混淆充數,幸而查出來了,不然如何對得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

  他這個口氣說得就太嚴重了,眾伴讀忙問起來是何事。

  沐元瑜跟著聽了聽,原來說的是分封在漢陽府的某藩王家事。

  這位祁王是親王位,正宗的朱氏子孫,論封爵論根腳都比滇寧王更高一層,但論運氣就差了點。滇寧王殫精竭慮趕在天命後終於弄出了一個寶貝兒子來,祁王不知是什麼緣故,卻是直到閉了眼,他一後院女人裡才終於有一個生了個遺腹子出來。

  祁王妃如護眼珠子般護著那孩子,替他向朝廷請封,雖則還裹在襁褓裡,但只要是個男嬰,就有承襲王位的權利。不想卻有個侍妾逃出府去,向當地官府首告,說那孩子不是祁王的血脈,而是祁王妃夥同外人栽給祁王的野種,姦夫就是祁王妃的娘家兄弟,祁王妃放任弟弟與祁王的侍妾通姦,更意圖以娘家血脈冒充天家傳承,膽大包天,罪大惡極。

  漢陽知府接到首告後不敢怠慢,當即急書傳報了朝廷,皇帝見是如此要事,從大理寺和錦衣衛分別抽調了人馬,二法司會同去查。

  如今結果出來,祁王妃的弟弟在三木之下招了供,果有與那侍妾偷情之事,祁王妃見到大勢已去,捂死了孩子,閉門懸了梁。

  「祁王妃好大膽!」薛籌驚歎道,「涉及宗嗣,我們這樣的人家都是慎之又慎,再含糊不得的,祁王妃居然敢動這個腦筋,真是——」

  許泰嘉接話道:「親王無嗣就要除國,祁王爺一去,憑祁王妃是保不住封地的,她大概是因此動了貪婪之心,雖然荒謬,倒也有她的一點情理。」

  國朝律例,親王位一般不得以過繼子嗣傳承,哪怕是親兄弟的子嗣,過繼來也只能傳承香火,至於親王尊位及封地都屬於朝廷,一旦無嗣,就將統統收回,謂之除國。

  朱謹洵就道:「不錯,除國的詔書才發了下去,父皇這兩日都悶悶的。」

  這個過程裡,沐元瑜一直沒說話——她略心虛。

  她便宜爹的膽,可沒比祁王妃小在哪裡,區別只在於他沒拿別人的種充自己的罷了。

  一說到皇帝的狀態,朱謹淵就又輸了,就算他能常進宮看望賢妃,也沒那麼容易就見到皇帝,他心頭便又是一堵——朱謹深在日,他是兄長,他矮一頭也罷了,終於朱謹深被罰得不能來了,在這學堂裡便該以他為長,嫡弟不知有意無意,言語裡卻總搶他這個哥哥的風頭,不叫他安心領這個頭,給他添堵。

  他捺住心裡的不悅,靈機一動,又將話題轉了回去:「不說那些事了,總是已經處置了下去,和我們也沒什麼關係了。倒是二哥那裡,他一個人住在寺裡,又病了,不知奴婢們伺候得到底怎麼樣,有沒有怠慢,不如下午我們跟先生告個假,去探望一下二哥?」

  朱謹洵愣了下,忙道:「這是應該的。」

  轉目望眾伴讀:「你們要去嗎?——我看人不宜太多,二哥畢竟病著,病人都怕吵鬧,若有事不能去的,不要勉強,我替你們把問候帶過去就好了。」

  伴讀們商量了一圈,江懷遠身份最低,朱謹洵都說了人不宜太多,他就識趣地先道:「那我就不去打擾二殿下了,齊兄也病著,我早些回去看看他。」

  餘下人等就都不肯讓了,許泰嘉見此,向沐元瑜撇了撇嘴:「沐世子,我看你還是算了罷,去幹什麼呢,二殿下不見得有精神見你。」

  沐元瑜悠悠道:「那可不一定,你大約不知道,我與二殿下一見如故,十分投緣。」

  她這是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表露出自己對諸皇子的傾向,就算只是個客套話,她也沒有對別人這麼客套過,朱謹淵和朱謹洵都顧不得暗暗別著自己的那股勁了,一齊看過來,目光中都含著小小的驚異。

  沐元瑜很無所謂,朱謹深的身體一旦就藩,作為一個病弱親王,他對有志逐鹿的皇子們將毫無威脅,她並不怕自己因此而引來誰的猜忌。

  朱謹淵心情難辨,不過閒話到這個時候,講官們已在殿外候著,不能再拖了,他只有先發令讓講官進來,同時向講官告了下午的假。

  聽說他們要去探望朱謹深,講官點點頭:「二位殿下手足情深,很該如此。」

  爽快准了假後,就講起課來。

  講讀到中午,諸人在學堂裡用了飯,收拾收拾,就出宮坐了各自馬車一齊往慶壽寺去。

  兩位皇子打頭探病,雖未提前相約,侍衛也不便將人攔在外頭,一路到了靜室附近,正要進去,李飛章忽然打旁邊跑了出來。

  他被罰進慶壽寺是舉朝都知道的事,朱謹淵朱謹洵都停下來打招呼,李飛章胡亂回了禮,卻是一把扯住沐元瑜:「臭小子,你坑的我好苦!我要找你算賬,今日你必得給我賠禮道歉才行!」

  他二人有恩怨也是眾所皆知,朱謹淵就要打圓場:「舅舅,算了罷,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還計較呢。」

  李飛章瞪眼道:「本來是過去的事了,可這小子還參我,又和我結下了新恨,不行,我非得討回這個公道不可!」

  沐元瑜聽他話說的蹊蹺,向朱謹淵擺手道:「請殿下先去看望二殿下罷,不用擔心我,我和國舅爺有誤會,我們到旁邊去聊一聊,說清楚了就好了。」

  就順著李飛章的拉扯走了,朱謹淵見此,不便跟上去,只好搖搖頭先邁進了院子。

  許泰嘉落在最後,扭頭看著,卻是頗為幸災樂禍地笑了笑。

  那位國舅爺可不是講道理的人,姓沐的小子這回該吃點苦頭了。

  他不知道的是,與他想像的不一樣,李飛章把沐元瑜拉到一個背人角落後,就鬆開了手來,轉而從自己懷裡取出一封塞得匆忙而有點皺巴巴的信來,向她請求道:「幫我個忙,把這信送我家給我爹去。我打進了這鬼地方就出不去了,我身邊的人也不許出去。我要求二殿下的人,可二殿下不發話,也沒人理我,總算你來了,可算天無絕人之路。」

  說著也不等沐元瑜答應,就把信塞到了她手裡去。

  被強制幫忙的沐元瑜捏著信愣了愣:「國舅爺,我們好幾個人來,你怎麼就偏尋上我了?」

  就算他們不如外界以為的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也沒建立起什麼額外的情誼罷。

  李飛章道:「我怕他們拆我的信。」

  沐元瑜奇道:「你就不怕我拆?」

  「我覺得你不會幹這種事。」李飛章想著又補了一句,「你要拆,就是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

  當然他心底另藏了一層真實想法。沐元瑜初來乍到,是與各方勢力牽扯最少的人,最犯不著窺視他的信件,從對他最殘酷的意義上來說,沐元瑜假使要對付他,實在也不需要偷看他的信才有辦法。

  沐元瑜甚是無語:「你信不信任我,我不太介意。」

  說是這麼說,她還是把信收了,問他:「還有別的事沒有?」

  李飛章搖搖頭,道:「你要看二殿下,就快去吧。」

  於是與同伴們比,沐元瑜落後了一刻才走進了朱謹深的臥室。

  朱謹深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又病了就夠煩躁了。

  還來一堆他不想見的人,亂哄哄擠到床邊,七嘴八舌,吵得頭疼。

  唯一一個他不那麼煩的人該來居然沒來。

  可見一點沒將他放在眼裡。

  沒意思。

  他就閉上了眼,準備開腔轟人了,一道先前不曾有過的清亮聲音響起來:「殿下病得怎麼樣?吃藥了嗎?」

  朱謹深睜了眼。

  他面無表情地道:「每次都是這一句,你就沒有第二句話好說了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11 PM

第60章

  沐元瑜笑道:「如果殿下貴體無恙,臣當然也不想總是問這一句啊。」

  如果朱謹深那一句還能讓人以為他只是在不耐煩的話,那沐元瑜回的這一句就令人再難錯辨,這樣的對答,怎樣也不是兩個關係不好的人之間該發生的。

  許泰嘉對這場景傻得厲害——什麼時候的事?他錯過了什麼?

  不管怎樣,好生氣哦,二殿下跟他說話時不耐煩就真的是不耐煩而已,才沒有這種花槍。

  他還在這麼想著,朱謹深就讓他的想像成真了,道:「我頭有些暈,多謝你們來看我,好了,都回去罷,我這屋子你們不要久呆,別過了病回去。」

  話說得再禮貌,也是在攆人了,幾個人連椅子都還沒坐熱。

  不過他話說的也在理,朱謹淵和朱謹洵常年見他這病弱的樣子,聽說可能過病,還真有點害怕,順勢就從床邊的椅子站了起來,朱謹淵道:「那我們就不打攪二哥了,二哥好好養病。」

  朱謹洵跟著道:「寺裡清苦,二皇兄缺了什麼吃的用的,千萬及時打發人進宮去說,父皇很掛念二皇兄的。」

  薛籌許泰嘉也說了兩句,無外乎願朱謹深早日康復之類,而後一行人陸續往外走,許泰嘉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回頭一看,果然見沐元瑜還立在床邊未動,便催她道:「沐世子,快走吧,別在這裡吵著殿下。」

  沐元瑜不動:「許兄,你先去吧,不用管我,我本來來晚了,等殿下用了藥再走。」

  許泰嘉望一眼朱謹深,見他漠然無語,至少是個不反對,只好輕輕跺一跺腳,跟在薛籌後面走了。

  等這幫人都出了門,朱謹深方側了頭,聲音輕啞地道:「你怎麼這樣能惹事,又跟許泰嘉不對付上了?」

  「殿下看出來了?」沐元瑜一笑,攤手道,「不過可不是我跟他不對付,是他莫名其妙找著我的不自在,我從沒招惹過他,誰知他怎麼了。」

  朱謹深以目示意床前先前朱謹淵坐著的椅子:「坐下說話罷,那麼站著,我看你費勁。」

  見沐元瑜從善如流地坐下了,他才道:「你要是沒惹過他,那我倒知道為什麼了。」

  這個邏輯可怪。沐元瑜「咦」了一聲:「請殿下賜教。」

  朱謹深轉過臉去咳了兩聲,沐元瑜忙道:「算了罷,殿下別說話了,等過兩日好些了,我再來看殿下,那時再說。」

  朱謹深卻轉回臉來,道:「不妨事,咳嗽未必是件壞事,我以往病著,堵在心口咳都咳不出來的時節才難過。」

  繼道,「當日借住過你家老宅的韋家有兩個未嫁的姑娘,你見過嗎?」

  沐元瑜有了絲預感:「見過——是二姑娘還是三姑娘?他家兩個姑娘的年紀差得不遠,似都有可能。」

  「二。」朱謹深隱隱露出絲笑意,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所以他不煩躁。

  韋家最早是借住在文國公府的,京裡這些勳貴人家盤根錯節,韋二姑娘有機會見過許泰嘉並不奇怪,以韋二姑娘的清麗容色,許泰嘉生出戀慕之心來也不奇怪。

  沐元瑜明白過來了:「原來如此,我說他怎麼劈頭給我下了個心地冷酷的評語——原是為著我攆韋家走的事。」

  朱謹深道:「你們若沒別的衝突,那就只有這一樁了。你這麼快就會意到,是韋家那姑娘生得很好嗎?」

  沐元瑜老實道:「挺美的。」

  雖然她在公開的折辯裡都不客氣地帶了韋家一筆,不過那是彼此利益的衝突,在私人感情上,她對韋家小姑娘並沒什麼惡感。

  朱謹深打量了她一眼,只見她圓嘟嘟的臉頰稚氣尚存,提起情事卻是這樣反應迅速一點就通的樣子,都說邊疆那些地方的人知事早,難道是真的?

  「你也有喜歡的姑娘了?」

  沐元瑜不知話題怎麼拐到了她身上,一愣,啼笑皆非道:「殿下在想什麼,我還小呢,哪裡就談上那些事了,我其實也不太懂的。」

  她這話還真不是虛言,上輩子她作為孤兒,只有少女時期荷爾蒙特別旺盛那陣,朦朦朧朧地對所謂的校草傾注過一點隨大流的對偶像似的崇拜傾慕,過了那階段很快就拋諸腦後了,既沒有開始,更不算結束,此後踏向社會,沒有父母支援的情況下,每一分錢都要靠自己的雙手掙來,生活的重擔幾乎擠壓了她所有的時間,根本沒時間考慮個人問題,而不多久後她莫名穿了,直接縮水成了五歲,那更是不消提了——從穿越前一直光棍到了穿越後,磊落得很。

  沐元瑜想著有點唏噓,她這輩子背了個要命的秘密,大概是要將光棍進行到底了,沒法子,總是性命最重要呀。

  順嘴反問一句:「殿下這樣問我,莫非殿下心有所屬了?」

  朱謹深這個年紀,才是情竇初開最當年的好時候,她可還記得上回來徘徊不去的駙馬家的三姑娘。

  朱謹深躺在枕上,態度有點懶懶地:「沒有。只是許泰嘉以前和我念叨過,我見他興頭得很,但不知有什麼意思。聽他那些話,都蠢兮兮的。」

  「——哦。」沐元瑜忍笑。這還真典型是這位殿下會有的口氣,人家和他說心事,他覺得人家蠢兮兮,不過這麼說也不算錯,被荷爾蒙控制的少男少女看在冷靜的旁觀者眼中確實會有一種盲目感。

  朱謹深瞥她:「你笑什麼?」

  被看出來了,沐元瑜也就不憋著了,直接笑道:「人人都有這一遭的,等殿下哪天也犯了這個蠢,就知道其中也許是有些趣味了。」

  朱謹深興趣缺缺地道:「那還是免了吧。你還替許泰嘉說話,他找你麻煩,你不生氣?」

  「他也沒幹什麼,無非自己彆扭著,對我又沒有影響。」沐元瑜道,「再說,看殿下的面子,我也不能和他計較啊。」

  「你想得倒多。」

  朱謹說了她一句,面色卻是舒展,「你們之間的事,不用管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罷。許泰嘉心地不壞,只是人天真了些,那個韋二姑娘,是有人有意引他認得的,他傻得很,就上套了。他家裡斷不會同意這種親事,他想也是白想。」

  沐元瑜不料這裡面還摻著事,先詫道:「殿下怎麼什麼都知道?這種事不可能是許泰嘉告訴殿下的吧?」

  朱謹深道:「這還用人告訴我?韋二姑娘在文國公府裡時一直戴著父孝,不能見外客,外男就更不用說了。文國公府又不是什麼小門小戶,許泰嘉這個年紀上門,不可能有偶遇韋二姑娘的機會,他既然能遇到,還不止一次,以至於心動,自然是有問題了。」

  沐元瑜是真沒想到這一點,她知道韋二姑娘是亡父以後上京的,但因為她對韋家本身實在並不上心,所以也就沒深想,誰知這樣看似尋常自然的小事之後,一挖也能挖出隱藏關卡來。

  朱謹深弱得門都不怎麼出,只憑許泰嘉少年情熱的幾句嘰咕就能推演出其中紕謬——她心中閃過強烈的惋惜之情,朱謹深要不是吃虧在這個身子,大位還能有什麼疑問?

  他中二的性情都並不構成任何障礙,因為他看似懟天懟地,但他的脾氣不是無的放矢,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以及這麼做的後果,並同時考慮好了後路——分封就藩,在這一整個安全值的範圍之內,他才放任了自己的中二。

  「殿下這幾日好好吃藥沒有?」

  朱謹深:「……」

  他不回答,但是望向沐元瑜的目光傳達著控訴之情:你怎麼這樣煩?

  還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沐元瑜以嚴肅的眼神回視他:「我覺得殿下應該保重貴體,好好吃藥,如果殿下貴人事多,記不起來,臣願效犬馬之勞,以後天天過來,提醒殿下吃藥。」

  真是越對比越覺得貨得扔,她現在覺得與其捏著鼻子去曲意迎合那兩位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不如試著再搶救朱謹深一下,說不定他能好點呢。

  也是湊巧,林安正這時端了藥進來,沐元瑜忙接過來,摸著碗壁試了試手溫,見正好溫熱,應該是晾好了才拿過來的。

  林安騰出手來,上前扶著朱謹深半坐起來,往他背後塞了個長方引枕撐著。

  沐元瑜拿白瓷小勺舀了一勺藥湯要餵他,朱謹深搖搖頭,直接接過藥碗皺著眉一口氣喝掉了。

  這個過程裡,沐元瑜眼睛亮晶晶地滿含期盼地望著他。

  他要是好了就最好了,他們就可以君臣攜手,披荊斬棘,向上攀登,以後他成了大腿,她安心當掛件;到她有難的那一日,把先前的功勞小本本拿出來算算賬,求個情,有林安的例子在前,可見朱謹深對自己人還是負責肯罩著,想來她求個保命應該不難。

  嗯,想一想都覺得未來明朗了起來。

  朱謹深把藥碗還給她,一抬頭:「——我喝個藥而已,你這樣開心做什麼?」

  「想到殿下好好吃藥,痊癒有望,我替殿下欣慰呀。」

  沐元瑜笑瞇瞇地回道,一邊把藥碗放去旁邊,配合著林安把他重新扶躺下來,一邊絮叨道,「殿下,藥是不是很苦?我今天來得急了,下回來,我給殿下帶些蜜餞。我們雲南的氣候好,果子可甜了,做成的蜜餞也好吃,殿下嘗一回就知道了。」

  林安很感動:「世子爺人真好,別人再沒有這樣掛念著我們殿下的——世子爺要是真能天天過來,就更好了。」

  沐元瑜道:「我又沒有別的事,只要殿下不嫌我煩,我就天天來給殿下解個悶又有什麼。」

  「胡說什麼,你不唸書了?」朱謹深輕斥她一句。

  沐元瑜「哦」了一聲,略有遺憾,她還真不大想去唸書了,原就是個幌子,她現在已經定了主意,對繼續去觀看三四兩個皇子間的眉角並沒有多大興趣了。

  「殿下早點回去就好了,我一個人在那無聊得緊,都沒有什麼人說話。」

  這是真的,朱瑾淵和朱瑾洵分了派別,底下的伴讀們又怎能獨善其身?面上維持著和平,各自心裡真想著什麼,只有自己知道,既都不交心,又能有多少話可說。

  這樣一比,許泰嘉那種找茬都有點可愛了起來,起碼他是真實的。

  朱謹深覺得沐元瑜那張包子臉微皺著有點可憐的樣子。

  大概他從雲南來到京城,確實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罷,他在南疆是獨一份,誰也不敢給他臉色看,到了京裡,哪還有這份優勢。

  自己看他順眼,對他好點,他就依靠上來了。倒是一片赤誠,都不懂得保留。

  朱謹深默了片刻:「你不上學時,要來就來罷,不過我可沒答應你什麼。」

  沐元瑜心領神會地一點頭:「我懂,我懂,我保證不煩著殿下。」

  她可沒那麼大臉,以為自己真有本事壓迫朱謹深吃藥,他所以聽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於他自己目前只是懶得吃藥,沒到排斥的程度,所以她以一種不招人煩半開玩笑的方式勸一勸,他才無可無不可地聽了。

  凡事當有度,目標已經確定,順著慢慢走就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13 PM

第61章

  朱謹深喝了藥後漸漸有些睏倦起來,沐元瑜見他烏黑的眼睫有點往下掩垂,輕聲道:「殿下,那我告辭啦,改天我再來看殿下。」

  朱謹深點點頭,囑咐了她一句:「書還是好好念,你和別人說不到一起去,少說就是了,不要因此耽誤了正事。」

  「殿下放心,我知道的。」

  沐元瑜披上斗篷出去,回家半途上想起受了李飛章的托付,便又轉了道,往承恩公府去。

  說了代為送信的事,她很快見到了承恩公。

  與沐元瑜想像的不同,這位正牌子國丈今年六十有九,鬚髮皆白,但於分明的老態之中,又別有一種疏朗清的氣度,與李飛章那個典型的紈褲小國舅比,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由此可以想見當日從無數道採選裡脫穎而出的元後是何等端莊風采了。

  承恩公對她的到來很熱情,在她的再三推辭下仍舊堅持把她邀進去坐了坐,拿她當小孩子待,不但讓人給她上了茶,還上了點心。

  沐元瑜心裡有點犯嘀咕,不知李飛章在家怎麼說的,她可是揍過參過李飛章的人,承恩公還對她這樣,一點看不出芥蒂,可他要真這樣明辨是非,又怎麼會把小兒子寵成那副德性?

  稍微管管,李飛章也不至於那麼不著四六罷。

  她規矩地在圈椅裡坐著,禮貌地嘗了塊點心,承恩公站在當地,當著她面拆了兒子捎來的信。

  「……」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捏著信箋的手指顫抖著,好似受了什麼絕大刺激,整個人都搖搖欲墜起來。

  沐元瑜嚇一跳,忙丟下咬到一半的點心跳起來過去扶住他:「國公爺?」

  門口守著的小廝見勢不好,忙也衝進來幫忙,兩人一起把承恩公扶著坐進了主位的太師椅裡。

  「好了,你出去。」

  承恩公深深地呼出口氣,有氣無力地擺了手,先把小廝攆出去。

  而後把信箋交給沐元瑜,「你看看,這小子真是、真是要氣死我——」

  沐元瑜以為李飛章是在慶壽寺裡呆得不耐煩,跟他爹提出了什麼非分要求,她沒有接信,不管提什麼,也不關她的事。但承恩公已經把信放到了她眼皮底下,她還是下意識低頭一看——

  她的瞳孔急速收縮了一下。

  「真有此事是不是?」

  承恩公的手忽然不抖了,氣息也不急促了,他盯著沐元瑜的表情,向她問出了一句。

  這老頭兒不是好人,頭回見面,居然就誆她。

  沐元瑜鎮定下來:「國公爺說什麼?晚輩聽不懂。」

  李飛章的信上很簡單,只兩行字一句話:二殿下有意就藩,擇定湖廣,爹你大誤大誤!

  望見這句話的一瞬間,沐元瑜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想下注的不只有她,承恩公府早有此意,李飛章此前一切看似顛三倒四沒有道理的行為,此時都有了答案。

  要說承恩公府這決心,下得可比她狠多了,李飛章根本是不計代價地要跟隨朱謹深,甚至連她的主意都打上了。

  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一個人。

  不過承恩公府有一個最大的失策,大概是因為始終未能靠近朱謹深的緣故——居然不知道他無意帝位這麼要命的事。

  這樣看來,承恩公先前的表現倒也並非全然作態了。

  承恩公親切地稱呼她:「賢侄——」

  沐元瑜一呆,忙擺手:「國公爺,使不得,這可錯了輩了,晚輩當不起。」

  她跟李飛章說話時看著像是平輩論交,那是因他天生一副不靠譜的調調,其實兩個人並不是一輩的,朱謹深管李飛章叫「舅舅」,她要是跟李飛章平了輩,那跟朱謹深又怎麼算?明擺著占皇子們便宜。

  承恩公也反應過來近乎套過頭了,乾咳了一聲,換了稱呼:「——沐世子,你分明知道,又何必跟老頭子打馬虎眼?你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罷。」

  沐元瑜才叫他詐了一道,肯跟他坦誠就見鬼了,笑一笑道:「國公爺,殿下們的事,別說晚輩不知道,就是知道,又哪裡好多嘴呢?我只是受國舅爺之托,來送個信,現在信送到了,晚輩也該告辭了。」

  想了想,她還倒打了一耙,「國公爺是殿下們的外家,您知道的事,當然遠比晚輩為多,不知為何倒要來問晚輩,可算問道於盲了。」

  承恩公歎了口氣:「老頭子若真知道,自然不來問你了——沐世子,有些舊日的事,你恐怕是不知道的,所以才會這麼說。這樣罷,我都告訴了你,只與你換一句准話,如何?」

  這准話自然是朱謹深到底是不是決意就藩了。

  沐元瑜心中一動,聽承恩公的話音,好似作為大皇子的外家,他曾經與朱謹深發生過什麼嫌隙似的——或者也可能是朱謹治與朱謹深之間,這導致承恩公雖然選了邊站,但朱謹深卻不接受,而且拒他於千里之外,以至於承恩公這樣的老謀之人,連最基本的脈都摸錯了,搞了個南轅北轍。

  ——他要是一股腦把注全部壓死在朱謹深那邊,等過兩年朱謹深利落走人就了藩,他這錯隊站的,竹籃打水一場空,真是能把自己嘔出血來。

  坦白講,承恩公這個提議還是挺有誘惑力的,能多瞭解一點朱謹深,對她往後要走的路也有好處,但猶豫了好一會,她還是搖搖頭拒絕了:「國公爺見諒,這應當涉及殿下的私事罷?如果殿下想讓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知道;如果殿下不想讓我知道,那麼我也不想背地裡拿條件交換去打聽什麼。假使殿下有一日聽聞,晚輩將無顏以對。」

  她並不著急,只要她在京一日,就是安全的,說好了習學幾年,滇寧王要是想提前召她回去,除非稱病,他敢這麼幹,她就敢忽悠皇帝去要一堆官員太醫什麼的同行——滇寧王已經領教過她偽奏的膽量,短時間內不會糊塗到再來刺激她。

  朱謹深的身體是另一重拉長戰線的因素,不管怎麼樣,總得他先看到康復起色的希望,才會有餘力想下一步,否則他不急,他們這些——咳,急又有什麼用?

  承恩公在心裡皺了皺眉,這樣沉得住氣,怪道兒子回來說這小孩子厲害。

  按說李飛章已經傳了信回來,他未必得再要沐元瑜的肯定,但他已經錯判了一回,不能再錯第二回 了。他的想法又與沐元瑜不同,皇子們一日日長大,爭鬥必將日趨尖銳,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犯錯了。

  沐元瑜站起躬身拱手:「晚輩不知國公爺想做什麼,但不論要做什麼,我們總都盼著二殿下早日痊癒,這一點上的敬望之心,晚輩想應該都是一樣的罷。」

  在下注這件事上,就算他們下的是同一個人,但路線並不一樣,承恩公府明顯是投資,而她的話,打個不那麼恰當的比方,其實近於養成,這是年齡帶給她的獨有優勢,所謂三大鐵之一,一起同過窗嘛。

  所以短時間內他們很難有什麼交集合作的機會,歸根結底,核心點在朱謹深身上,他無意,她跟承恩公府打得再火熱也是沒用。

  她再度提出了告辭,承恩公再倚老賣老也沒法強留她下來,無奈只好送客。

  **

  不管沐元瑜與承恩公府各自懷著怎樣的心思,在保密朱謹深有意就藩這一點上,雙方是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高度一致。

  不可說,不可說,說了大家只有散伙。

  但兩方都不知道的是,這個主意已經有人打上了。

  沈皇后會動這個念頭,其實跟兩方還都有點關係。

  華敏知道沐元瑜參李飛章的真實用意是什麼,沈皇后作為幕後的人,自然也知道。那一巴掌還在華敏臉上的同時,掌風也是帶在了她臉上。

  雖然並沒有人知道,但她確實感覺到了痛,以及由此而來的焦躁。

  事情總是脫離掌控的滋味很不好受。

  不能再拖了。

  日子往後拖一日,對她就不利一日,因為那意味著朱謹深又多活了一日。

  國朝立儲的程序其實是不複雜的,從嫡從長,儲位目前所以在有好幾位皇子的情況下還空懸,最大的原因是朱謹深多病,而他多活一日,他在這方面的缺陷就減弱一點,在朝臣心中的份量就加重一點。

  沈皇后現在只能慶幸自己下手夠早,早早見機給朱謹深蓋了個脾性惡劣的黑章,才算從他身上給己方找補了些優勢回來。

  但這不夠,不足以抵消掉他嫡出及排行居上的絕對法理。

  如果哪日議儲,哪怕他還剩一口氣,都絕繞不過他。

  沈皇后想等朱謹深下一次犯錯,但她沒有等到,她先等到的是他和滇寧王世子「言笑無忌」的信息——朱瑾洵回來告訴她的。

  她若繼續這麼乾等下去,到底是朱謹深再次犯錯來的快,還是他和雲南那股軍權勢力徹底勾連在一起來的快?

  不乘著朱謹深這回惹怒皇帝一氣將他按下,她還有沒有下一次機會?

  沈皇后轉動著手腕上滴翠般的玉鐲,下了決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13 PM

第62章

  翌日。

  雪後的這一日是難得的晴好天氣,朝陽一早就升起來,金燦的陽光毫不吝惜地灑落在皇城之上,宮禁內主道上的雪已差不多掃淨了,只有重重屋簷上的積雪還閃爍著晶瑩的光。

  沈皇后嚴妝翟衣,頭戴著九龍四鳳冠,在宮人的簇擁下,踏過干冷的條石宮道,走進乾清宮內,向剛下了早朝的皇帝大禮參拜,進表諫言,請於臘八祭祖日,為諸皇子行冠禮,以慰祖先。

  帝后般的這番奏對以飛一般的速度傳到了內閣,六部,乃至整個朝堂。

  朝臣們聞得此事,皆對沈皇后稱頌不已,以為「賢後」。

  要為皇子們行冠禮這事,打從大皇子朱謹治十五歲起,朝臣們就開始上書了,直到如今,吵嚷了好幾年,與皇帝不斷互相博弈。

  最起初是請立太子,那時朝臣們尚不知朱謹治腦有疾的事,只隱約聽說長皇子不太聰明——不太聰明有什麼呢?本朝立長從來優於立賢,長只有一個標準,人人都看得到,賢可扳扯的花樣就太多了,易使龍子相爭,國朝不穩,所以歷代以來在明面上的規矩幾乎都以長嫡為先。

  皇帝當時被逼到沒有辦法,只能將一直藏於深宮的朱謹治拉出來在幾個九卿重臣面前亮了亮相,重臣們都驚異沉默了——不聰明和傻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不聰明無非庸碌,弄個晉惠帝上台,那是等著重演八王之亂。

  重臣們消停了一段時間,同意了立儲一事再往後等一等,朱謹治的腦疾一直在治療中,他比常人的成長要緩慢許多,但比他自己小時候還是有進步,漸漸能分清人,簡短的一點應酬對話也能撐住,也許哪日找到個神醫,能徹底把他治好了呢;排在他之下的朱謹深是差不多的問題,一個體弱多病的皇帝一樣非社稷之福;至於皇三子和皇四子,連越兩個無過錯的嫡兄立到他們本身就是一項爭議非常大的事,就不說朱謹深了,連朱謹治在朝中都是有支持者的,屆時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口水戰,而只要上面兩個嫡兄還在,這場口水戰可能都不會有落幕的一天,自然也爭不出個結果來。

  重臣們退了一步,不表示皇帝從此就耳根清淨了,因為言官們是不會放過這個既能表忠心又能懟皇帝的好話題的,幾年間都一直陸續在上書,加上重臣們也認為緩立太子是一回事,而皇子們正常的人生大事是另一回事,不能為此都耽誤了罷,比如行冠禮——朱謹治翻過年就二十了,就是按古禮也該行了,再往後拖,難道要說他二十多歲了還不算成年人嗎?

  再有,他的婚事也該進入議程了,他不大婚,拖累得後面的朱謹深都不好提,連帶著三皇子朱謹淵也不過比朱謹深小一歲,一步一步地眼看著都要長起來,個個打著光棍,難道天家子還不如尋常百姓家的男丁不成?

  朝廷體面上實在不好看。

  內閣的楊閣老本來性急,為此急得都找上皇帝死磕了,他的門生張楨也為此事被貶鏑到了雲南。

  現在沈皇后站出來,她是六宮之首,天下國母,她的進表是往朝臣那邊加上了一塊重重的砝碼,連皇帝也不能無視。

  沈皇后此舉太無私了,她所出的皇四子才十一歲,從她本人的利益來說,前面諸皇子的各項權益越拖延著,皇四子越有成長空間,才越好追趕上來。也並不是沒有人猜測皇帝所以壓著前面幾位皇子,就是為了等皇四子長大。

  但沈皇后沒有一心偏私自己,她出了這個頭,真是深明大義。

  臘八這個時間節點也提得好,祭祖日告太廟,行冠禮向先帝們祭告後繼有人,多現成的好日子,雖然趕是趕了點——只有半個月了。

  但問題不大,朝臣們先前的不斷上書也不是毫無成果,皇子們的成禮冠服從年初的時候就下發到尚衣監去做了,算是皇帝給朝臣的一點交待,只是大半是糊弄,所以做到年尾了皇帝也不說要擇日行禮,仍使的是一個拖字訣。

  ——這冠服按說只要做朱謹治的就好,但因為他的特殊情況,恐怕他獨自行禮時要出問題獻醜,所以是議定了與皇二子皇三子一起的,屆時他便自己糊塗了,也可以看一看弟弟們,跟著弟弟們來。

  朝臣們所以大讚沈皇后,與此次冠禮不會有皇四子也有一定關係,皇四子年紀與哥哥們差得有點遠,再帶上他就顯得皇家做事草率不慎重了。

  皇帝這回大概是很受觸動,也可能是撐不住了,總之,他沉默了一日之後,做出批示,昭告群臣,准奏了沈皇后的諫言。

  舉朝震動,旋即各項準備事宜如陀螺般飛速運轉起來,不但要趕臘八的時間點,更怕錯過了這個店,皇帝又反了悔,下個村不知在何處了。

  坤寧宮裡,沈皇后滿眼疼愛地拉著兒子的手:「洵哥兒,你不要眼熱你哥哥們,你放心,娘自然是最疼你的。等過兩年,你獨自再辦一場冠禮,那時你父皇,九卿重臣,文武勳貴,為你冠禮祝禱,目光都在你一人身上,才顯得出你的貴重,比和他們摻和在一起強多了。」

  朱謹洵聲音清脆地應了:「是,我都聽母后的。」又笑嘻嘻地道,「母后,我今日去進學,一路所見的人都誇讚母后,說母后賢明厚德。」

  沈皇后唇邊露出一絲深深的笑意:「是嗎?」

  她轉了頭,目光同身邊的心腹宮人孫姑姑對上,孫姑姑心領神會地笑了,低聲道:「娘娘的深意,這些人也就知道個皮毛罷了。」

  沈皇后心中舒暢,唇邊的笑意便又加深了。

  **

  「真是個好日子。」

  講讀的書堂就在皇城內,沐元瑜很快聽聞了這個消息,當時就不禁發出了一聲讚歎。

  薛籌笑道:「我跟沐世子是英雄所見略同。」

  許泰嘉卻是悄悄瞪了她一眼。

  不論私下眉角,當下諸人都離了座,向坐在前排的朱謹淵行禮道賀。

  朱謹淵的年紀對冠禮不是那麼著急,但能跟嫡兄們一道舉行對他是一件能抬身價的好事,所以他一貫溫煦的眉目間也有些壓不住的喜意,連聲讓眾人免禮。

  候到講官進來,也對朱謹淵道了賀,且善解人意地把講讀結束得早了些。

  下了學後,沐元瑜沒有回家,直接讓車伕前往慶壽寺。

  車行到半途時,她的車壁上忽然傳來砰砰的敲擊聲,還有少年在外面呼叫。

  馬車的行速被迫慢了下來,車伕轉身要向她稟報,跟在車旁跑的許泰嘉已見機一把拽開了車簾,沖裡面道:「哎,停一停,是我!我和你說兩句話!」

  沐元瑜示意車伕停下,許泰嘉呼呼喘著粗氣,踩著車轅很不見外地爬了上來。

  沐元瑜莫名看他:「許兄,你有什麼急事?」

  在學堂裡不說,要現在追著她的車跑。

  許泰嘉坐到她旁邊,平復了一下氣息,拱拱手:「沐世子,你是不是要去看望二殿下?」

  沐元瑜點頭:「是啊。」

  她懂了,許泰嘉應該是也要去,他的車跟在她後面,漸漸發現彼此路線相同,所以下車追她來了。

  許泰嘉吞吐了片刻:「……我可能誤會你了。」

  沐元瑜當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根本沒注意到他瞪的那一眼,也就不知道他現在在說什麼,只能道:「許兄,你說明白些,我不知你何意。」

  「就是你說好日子那個話啦!」許泰嘉不料自己自作多情,又有點羞惱起來,道:「我以為你是忘了二殿下,白費二殿下對你好。」

  這對朱謹淵來說當然是個好日子,可對朱謹深就未必了,他可還關在慶壽寺裡反省呢。

  沐元瑜明白過來,有點失笑:「——我說這句話,不是你以為的意思,我說的是臘八。」

  許泰嘉點頭:「我懂,所以我說我可能誤會你了嘛。」

  ——不,你不懂。

  沐元瑜心中歎息。

  沈皇后這個冠禮日子選的,是太好了,正好卡在了朱謹深的兩個月反省期內。

  當然不是沒人想到這一點,不過在朝臣們的想法裡,這樣的大日子,皇帝還能把朱謹深關著不叫他出來行禮不成?朱謹深主動好好認個錯,給皇帝個台階,自然就能出來了。

  許泰嘉顯然就是這樣想的,他理所當然地道:「我們快去告訴一聲二殿下,讓二殿下趕緊遞個條陳,早日出來,別耽誤了正事。」

  朱謹深不會遞的。

  沐元瑜不敢說自己對他的瞭解有多深,但她就是篤定這一點。

  冠禮這件事不是沈皇后促成他對皇帝服軟乞憐的可憐性都不大,別說是沈皇后促成的了。

  沈皇后這封諫言的日期一上,沐元瑜就知道上回華敏背後的人多半是她了。

  其後朱謹深惹怒皇帝的話諷刺的也正是她。

  現在要朱謹深藉著她的東風,完成自己的冠禮,以他的高傲中二,他怎麼可能低得下這個頭?

  他不低這個頭,就不能出來,行不了冠禮;他不行,他的兄長庶弟卻都行了,祭祖詔天下宣告成年,他尷尬地夾在當中仍是個未成年,而再說到他落後這一步的原因就更不堪了,因為犯錯被罰反省。

  沈皇后於光明昭昭之後,是給朱謹深挖了一個巨大的坑。

  這一手陽謀,玩得實在漂亮,所以沐元瑜在知道後的第一反應是認為:這實在是個好日子。

  選得太好了。

  太坑人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14 PM

第63章

  朱謹深這日的心情本來還不錯。

  祁王的身後事鬧得不小,又涉及後閨香艷,又涉及朝廷封地,且連著皇家血脈,他在病榻之上也聽說了,喝了兩日藥,覺得精神稍好些後,就讓林安去街面上尋一些有關漢陽府的書籍府志來看。

  這不容易,此時遊記類書籍本就不多,普通書肆也沒門道賣府志這樣的官樣記錄,林安跑了好幾條街,才搜羅到兩本內容有沾邊的回來。

  朱謹深倒不甚挑,湊合著看了。

  林安作為心腹,當然是知道朱謹深志向所在的,憋了一會,小心翼翼地問:「殿下,您想擇漢陽為封地嗎?」

  朱謹深沒瞞他,「嗯」了一聲:「漢陽原就是藩王封地,如此被朝廷收了回來,我若想去,應該便宜些。」

  藩王出封,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看上去相當快活自在,其實不盡然。首先第一條,就是個封地的問題。

  藩者,屏障也,最早的藩王制度有戍衛九邊的重要軍事意義,藩王們的封地因此多在廣西、寧夏、甘肅一帶——包括滇寧王受封的雲南,都不是什麼氣候調和風物繁華的好地方。

  國朝初年封在那裡,還有個手握軍權的好處,打成祖以藩王逆襲上位以後,連這個好處也被剝奪了,各王府府衛被大幅度削減,藩王們都只得老實窩著。

  封在內陸的也有,只是就得看運氣了,第一兩京直隸周邊絕無可能,北直隸離中央太近,不能容藩王酣睡,南直隸連著江南一大片則是天下文治經濟的璀璨之地,也是國之糧倉重地,也不可能放藩王進去染指。

  好的跟壞的都去掉,再減掉已經被現有藩王們佔去的,餘下的選擇就不太多了,看著泱泱中原地大物博,想選塊合心意的封地其實還真不容易。

  林安有點悶悶地道:「殿下的身體若能痊癒就好了。」

  那哪用操這些心,早就正位東宮了,哪也不用去。

  朱謹深嗤笑了一聲:「怎麼,你原來比我有上進心?十二監四司八局,你挑一個罷,我送你進去還不難。只是往後的路怎麼走,就看你自己了。」

  「殿下說什麼呢!」林安忙道,「我打小就跟著殿下,這輩子也跟定殿下了,攀誰的高枝也不如在殿下身邊安心,除非哪日殿下嫌我煩,不願要我了,不然我哪也不去。」

  朱謹深道:「哦,我現在就挺嫌你的。」

  林安摸著腦袋,嘿嘿笑了:「殿下打認得沐世子以後,風趣了不少。」

  主僕兩個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著,侍衛來報,說沐元瑜同著許泰嘉一起來了。

  「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了!」

  林安眼睛一亮,也不等朱謹深允准,忙忙跑出去相迎了。

  迎到了人,路上很開心地道:「沐世子,許世子,我們殿下好些了,正一個人看書呢,你們來了,可就熱鬧起來了。」

  沐元瑜搖搖頭,露出點苦笑道:「那可不一定,我們今日來,卻是給殿下添堵的。」

  林安不解何意,恐怕他們是來通風報信什麼機密事,一時不敢問,引著兩人到了靜室後,就自覺站到門外守著去了。

  兩人進到屋裡,許泰嘉張口就要說,沐元瑜掐了他一把,趕在他前面用斟酌過的平和口氣把事說了出來。

  過程里許泰嘉抽著冷氣,一直瞪她。

  死蠻子!這麼大手勁,他的手臂一定叫掐青了!

  要不是當著殿下的面,一定要收拾她!

  說個事也要爭個先後,哼,明明是個蠻子,還挺能邀寵。

  他腦補腹誹無數,沒注意朱謹深坐在炕上,蒼白英雋的面容漸漸冰冷,神情如屋外簷上殘餘的冰雪。

  他抬了眼,向沐元瑜道:「你這樣小心是做什麼?怕我被人氣死?」

  許泰嘉才覺出不對來,遲疑地左右望望。

  沐元瑜不好說她真的有點這麼想——以朱謹深的敏銳度,他一定聽得出沈皇后包藏的禍心,他一個病人,叫人這麼添堵,對他的病情能有什麼好處?

  氣死是誇張了,氣到心情鬱結病情加重卻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

  這種實話萬不能說,她只能道:「哪裡,是我替殿下生氣,不想把我的情緒傳給殿下,所以如此。」

  許泰嘉仍是茫然,沈皇后是繼母又是國母,一個孝字壓著,朱謹深很難做出什麼有力反擊,因此至今沒和沈皇后在明面上發生過任何衝突,許泰嘉作為伴讀,知道一點兩方不對付,但沒意會到已經洶湧到了這個地步。

  「扯謊。」朱謹深卻是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冷冷地道,「你想多了,我要有這麼大氣性,早就氣死了,還等得到今日。」

  還說不生氣。

  沐元瑜在心裡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聽聽這口氣,根本就是快暴走了。

  她瞄了一眼朱謹深手裡握著的書,薄薄的一本書冊已被捏得泛起了波浪形,他的指甲邊緣都用力得泛了白。

  想勸不知從何勸起,索性先閉嘴。

  許泰嘉不懂,上去撞了槍口:「殿下,您別想太多,管他那許多呢,皇上准了您的冠禮,這可是件大事,我和沐世子來,就是告訴您趕緊寫個認錯的條陳上去,不能耽誤了——」

  「我好稀罕麼?」

  「……」許泰嘉有點張口結舌,「這、這能不稀罕?拖好幾年了,皇上總算鬆口了,您不抓緊著,誰知道下回在哪呢。」

  沐元瑜受不了了,她看得出朱謹深已在努力壓著脾氣沒對他們不相干的人發作出來,許泰嘉再狀況外地勸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拉了他一把,向朱謹深道:「殿下,您好好想一想,我們就先不打擾了,您有什麼事,隨時使人去召我們。」

  朱謹深得到的處置是入寺反省,沒有禁閉這一條,所以他的人是可以在慶壽寺出入的。

  拉著許泰嘉出去,許泰嘉哪裡想聽她的,但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掙脫不開她的拉扯——沐元瑜進學堂時已經是深冬,天氣凜寒,學堂沒開過騎射武課,他不知道沐元瑜在這上面的能力。

  一路身不由己地叫扯出了門,知道朱謹深情緒極為不佳,許泰嘉也不敢大聲嚷嚷,直到下了台階過了銀杏樹,快到院門口了,他才跳起腳來:「喂,你幹什麼,快放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沐元瑜打斷他:「許兄,你是殿下的伴讀,殿下現在不想理會人,你看不出來嗎?」

  那言下之意很明確,許泰嘉也不能聽不懂:外人都看出來的事,你一個親近的倒不明白?

  他就不太跳得起來了:「——那你也不能說都不說一聲就替我做了決定,還使那麼大勁。」

  他說著想起來,要捋袖子,「你還掐我,我胳膊肯定青了!真是,你是小娘嗎?還掐人,我妹妹才這麼幹。」

  沐元瑜好笑道:「我不使勁也拽不動你呀,難道我說了,你就聽我的?」

  意思意思地湊過去看他的胳膊,只見青倒沒青,但留下了一個很顯眼的紅印。

  許泰嘉指著嚷道:「你看,你看!」

  沐元瑜順口反嘲了一句:「你是小娘嗎?這點印子還嚷嚷。」

  見他瞪眼要跳,舉手道,「好了,我錯了,明日我帶塊硯台給你賠禮。」

  許泰嘉此時倒還大方:「賠禮就不用了,你知道錯了就好。」

  正說著,林安跑了過來,道:「沐世子,殿下請您回去。」

  沐元瑜一怔,道:「好。」

  便往回走,許泰嘉下意識跟上來,林安賠笑道:「許世子,殿下說,他只是要找個人說話,沒有要緊事,您還是請回府去,天色晚了,別叫家中長輩懸心。」

  他們今日學雖放得早,走過來慶壽寺的路上也需一段時間,再要返回自己府中又需不少時間,許泰嘉家中有個老祖母,極為寵愛他的——所以他才養成這樣天真的脾性,他到天黑不回府,老祖母必要掛念他。

  沐元瑜在京上無長輩,到哪去無需跟任何人報備,就沒有這個顧慮。

  許泰嘉猶豫片刻,老實說他沒怎麼見過朱謹深動怒,剛才那樣,他現在回想起來也有點發楚,加上他往日跟朱謹深實在也不太聊得到一塊去,兩人年紀差不多,心性歷程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就道:「那好吧。」

  轉頭向沐元瑜囑咐道,「有什麼事,你明天告訴我啊。」

  沐元瑜應了,跟著林安返回靜室。

  朱謹深的臉色還是冷著,但眉宇間的躁鬱之氣已經去了不少,見她進來,示意她坐,還解釋了一句:「我剛才不是衝著你們。」

  「我知道。」沐元瑜很理解,誰叫繼母這麼暗算都得暴怒,朱謹深已經算克制了。

  「你確實知道——」朱謹深有點深思地凝視著她,「許泰嘉都不知道,你怎麼會懂?」

  沐元瑜很坦然地道:「大概因為我比他聰明吧。」她想想又補充一句,「也比他瞭解殿下。」

  有的人傾蓋如故,有的人白首如新,朱謹深想,這確實是件很奇妙的事。

  許泰嘉做了他三四年伴讀,不如一個認識不到兩個月的新朋友懂他。

  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已經知道他會生氣,並理解他生氣的點,不覺得他狹隘古怪,許多話他都省了再解釋。

  這種通透感有效地壓下了他的暴躁,有人分擔的感覺比他想像得要好得多。

  朱謹深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下來,也是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捏著本書冊,封面已經皺巴成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樣,他勾了下嘴角,信手丟去一邊。

  「有人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我從前為此忿悶不平,漸次覺得應當放開,但別人並不這樣以為。所以我現在覺得,我還是應該長在這裡,好好地,做我的釘與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14 PM

第64章

  朱謹深這一句話出來,沐元瑜頓時喜笑顏開:「殿下,真的嗎?你不打算就藩了?」

  朱謹深:「……」

  他愣了一下,微覺晃眼。

  他之前對沐元瑜相貌最大的感想,就是她已經是個半長成的小小少年,怎麼臉頰還那麼圓,那麼嘟,兩邊下顎都看不出什麼鋒銳轉折,柔和得還像個孩童般。

  林安也是個娃娃臉,但似乎和她的就不是一個路數。

  他原覺得她是發育得晚,沒長開,為此謔嘲過,但她現在這一整個笑開來,眉眼彎彎,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齒,明明還是張包子臉,卻分明地有種明眸皓齒的明亮感。

  朱謹深有點不確定地想,可能是他誤會了?他其實長開了,但因為天生女相,所以總是這個模樣?那以後倒是不怎麼好嘲笑他了。

  他並不是會踩朋友痛腳的人。

  並且他還有點微妙地同情沐元瑜起來——一個以後要做郡王的人,長成這樣一張臉,他可怎麼帶兵啊。

  然後他才想起道:「你又高興什麼?」

  問話的同時,他的心情又舒緩了一點下來,跟一個總是很容易就開心起來的人在一起,那些煩惱好像也不再令他那麼耿耿於懷了。

  沐元瑜笑道:「我高興以後可以一直跟著殿下啊,我在京裡人生地不熟的,只有殿下肯照顧我,殿下若走了,我一個人拋閃在這裡,受了欺負連個說心事抱怨的人都沒有了。」

  更重要的是,大腿跑了,她一個掛件將何去何從?再去想別的轍不是不能,可是要多添多少麻煩。

  原來她還想著要尋個什麼契機才能在不令朱謹深反感的情況下,自然地讓他消掉就藩這個念頭,這可好,沈皇后撞上來,大大幫了她一把。

  從她的立場上來說,簡直該給沈皇后頒面錦旗。

  不過沈皇后下的套還是得解決。

  「殿下,眼下這件事,您打算怎麼辦呢?」

  她是覺得挺難辦的,因為這個套的對症性很強,假使今天面對這個局面的是朱謹淵,那這根本不算個事,以他的性格,衡量過利弊之後肯定不帶猶豫地就跪了,傲氣算什麼?到手的實惠才是真。

  在這個處理方法上無所謂高低,因為朱謹淵恐怕是發自內心地覺得跟皇父服軟是天經地義的事,沈皇后的軟刀子挨就挨了,權當忍辱負重。

  但朱謹深不是這樣的人。

  「不怎麼辦。」

  果然,朱謹深一出口就是他鮮明的個人風格:「皇爺叫我反省,我反省著就是。」

  主動認錯討饒換取冠禮的機會?

  呵,他應得的東西,為什麼要乞討才能換來。

  沐元瑜頭疼片刻:「——好罷,那就隨它去了。」

  能令朱謹深不想著就藩已是很大收穫,別的就緩一緩也無妨。她不想勸朱謹深應該如何如何做,他心裡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討巧的手段是什麼,他不做,那就是不想做。

  然後她目光隨意游移了一下,瞥見被朱謹深扔到一邊去的那本書,不欲一直將話題停留在不愉快的事情上,就信手撿起,道:「殿下在看什麼書?我可以看一下嗎?」

  見朱謹深點了頭,她翻開來。

  這是一本湖廣人著的當地風物誌,因朱謹深先前看的是漢陽卷,她一打開便正好也是這兩頁。

  這地名眼熟,沐元瑜很快想起來,好像那地的祁王剛絕了嗣,封地被收了回來。

  她額上悄悄冒出一點冷汗。

  好險,朱謹深都在著手挑選自己的封地了,可見他原本心意之堅,不是隨口說說而已。

  朱謹深手指敲了下炕桌,忽然道:「沐世子,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沐元瑜忙抬頭:「殿下請說。」又補一句,「殿下叫我的名字就好啦。」

  朱謹深道:「嗯——你明日去學堂時,替我向講官問一問有什麼書裡記載漢陽的事跡比較詳細一點。」

  他瞇了下眼,「當著朱謹洵的面問。」

  沐元瑜立時領悟過來,笑道:「殿下,是,我明白了。」

  朱謹深還要繼續搜集漢陽的書籍似乎和他暫不就藩的念頭相悖,其實不然,有的時候,默默私下進行的才是當真要做的事,未做之前就先宣揚起來的反而不一定是。

  她把手裡的書揚了揚,「殿下,那這本書也不妨借我一下?」

  朱謹深點了頭:「你拿去罷,我大致翻過,也不需要了。」

  這個時辰已經不早,沐元瑜拿著書站起來告辭,朱謹深轉頭看了一眼窗外灰蒙下來的天色,道:「你回去恐怕得天黑了,這裡空屋子還有幾間,要麼讓林安給你收拾一間出來,你湊合住一晚?」

  以朱謹深這樣孤絕的個性,他肯留宿客人應當是很納罕的事了,沐元瑜要沒秘密,一定求之不得地留下來,順道刷個秉燭夜談之類的成就。但她現在只能遺憾地婉拒:「多謝殿下美意,我有個擇席的惱人毛病,不便在這裡打擾殿下,還是回去好一些。」

  朱謹深無所謂地點了頭:「隨你。對了,除了問書之外,別的事你不要做,冠禮的事,我有數。」

  沐元瑜:「……」

  她往外走的腳步頓住,轉頭,睜大眼:「殿下,您有辦法?!」

  聽這口氣,還不是臨時生出的靈感,而是本來就有,嘿,那感情這半日他就是在乾生氣呀?

  虧她還跟著發愁了好一會,簡直浪費感情。

  朱謹深眼中露出一點笑意:「我什麼時候說過沒辦法?」

  沐元瑜回想了一下,發現還真沒有。

  「殿下,」她忍不住抱怨道,「您就眼看著我著急,也不說一聲。」

  「沒看出來你著急,你都說了『隨它去』。」

  「我那是怕給殿下壓力嘛。」沐元瑜嗔道,「沒想到殿下倒不怕給我壓力。」

  朱謹深抽了抽嘴角,眼中笑意加深:「哦——你還能給我壓力了。」

  沐元瑜覺得她可以著手寫一篇小論文了,題目就叫《論有一個嘴毒上司的十八種花式體驗》。

  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走回來問道:「殿下有什麼法子?」

  朱謹深火氣盡去,此時倒是不吝告訴了她:「冠禮的事,我從前和大哥有約定,會和他一起行,他記不住那許多麻煩的禮儀,說好了到時候我提醒他。」

  沐元瑜遲疑道:「這樣就可以?萬一大殿下忘了呢?或者還有三殿下,再還有禮官,都可以提醒大殿下的。」

  朱謹深搖頭:「你見大哥少,不知道他的性子,他許多事上糊塗,但在他特別介意的事上,他會記得非常清楚,並且認個死理,誰都無法說服他。老三就不要提了,他跟別人面前都好,但大約覺得大哥不懂,所以對著他時就不耐煩,大哥面上不說,心裡其實有點怕他,對他沒有信任感,不會肯聽他的。」

  沐元瑜有點懂了:「所以,大殿下會出頭去找皇爺?皇爺若不允呢?」

  變數還是挺大啊,難道皇帝還能叫一個傻兒子脅迫住不成。

  朱謹深告訴她,真的能,因為——

  「皇爺當然可以找一堆禮官環繞住大哥,但這不能保證大哥不出問題。」

  是了,傻兒子想成事難,但壞事真的容易,並且你還無法把握住不順他的意的話,他會在哪個環節上崩潰壞事——當然很可能不會出事,冠禮就順利舉行完成,可是皇帝賭得起這個可能性嗎?

  「賭不起。」朱謹深望著她恍悟的表情,愉快地告訴她,「皇爺是個很要體面的人,而我不是。」

  所以,朱謹深如果賭輸了,無非就是不參加這次冠禮,他的名聲本來也就一般,丟得起這個人;皇帝是萬乘之君,從他把長子藏了那麼多年已可看出他對有個傻兒子多麼介意,現在在成年禮這麼重要的場合上,滿朝重臣都會共襄盛舉,朱謹治要是有一點差錯,皇帝這個臉丟的,簡直年都沒法過了。

  說穿了,在冠禮這件事上,朱謹深根本沒打算跟沈皇后較勁,他直接又找上皇帝了,光腳的跟穿鞋的,拚一拚誰更不要臉,豁得出去,誰就贏。

  沐元瑜:「……」

  忽然有點同情皇帝怎麼辦,這兒子真是一個比一個糟心的節奏,傻的太傻,聰明的又太聰明了,脖子梗得好比強項令。

  她拱了拱手,只能拜服:「殿下英明,臣萬不能及也。」

  她心裡其實清楚,朱謹深能這樣捏住長兄的脈,推演出他的舉動,絕非一日之功。一般的弟弟,朱謹治不信任朱瑾淵,卻肯信任他,這是多年善緣累積下來的功底,大概深宮之中,一個傻,一個弱,無論智力相差多遠,於情感上還是有共鳴之處的罷。

  「殿下,那我告辭啦,明日我就幫殿下去問書。」

  朱謹深點了下頭。

  沐元瑜退了出去。

  **

  翌日的學堂上。

  催眠效果十分好的十遍又十遍後,進入休息時間,沐元瑜把那本風物誌拿了出來,去向講官問詢。

  講官笑道:「二殿下幾時對漢陽有了興趣?若論風物,那地方倒沒什麼格外出彩之處。」

  沐元瑜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殿下在寺裡無聊,想尋些消遣罷,讓下人去買了兩本,都不合意,知道先生們博學,所以托我向先生請教一聲。」

  講官想了想,去找著另外兩個講經的和講史的講官商量了一會,回來報了兩本書名給她。

  這個過程裡,別人看似都沒留意,實則耳朵都豎得尖尖的。

  朱謹深打入慶壽寺後,除了病了一回,沒有任何動向,安靜得不行。

  如今雖然是問書這樣的小事,也算是起了一點漣漪,不管有用沒用,卡在將行冠禮這個關口上,各人都先暗暗記下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16 PM

第65章

  再小的一件事,在有心人的眼中也能解讀出獨特的意味。

  沈皇后放下尚服局遞上來的錦緞清冊,心中突突一跳,向兒子確認道:「洵兒,你沒聽錯,確實說的是漢陽?」

  朱謹洵點點頭:「母后,我聽得真真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二皇兄忽然想要那裡的書籍看,先生都說那裡沒什麼名勝。」

  沈皇后定了定神,讓朱謹洵的奶嬤嬤來領了他到旁邊去吃奶糕。

  朱謹洵聽話地去了。

  沈皇后的臉色立即壓不住地難看起來。

  孫姑姑知道她在想什麼,漢陽這個地名本身沒有什麼,跟朱謹深聯繫在一起,其中的文章就令人不得不深思了。

  她低聲道:「娘娘可是覺得二殿下是以退為進,博取皇上憐惜?」

  沈皇后卻搖頭,咬了咬牙關道:「若是如此倒好了,恐怕皇上知道,不會覺得他是乞憐,更多地會覺得他是要挾——認個錯就能解決的問題,偏偏要玩這套把戲,皇上不給他行冠禮,他就沉不住氣地放風要去封地,做得太過了。」

  「那娘娘是以為——?」

  沈皇后默了一會,露出掩飾不住的幾乎是有點痛苦的表情道:「……我恐怕沉不住氣的那個是我。」

  「娘娘,您的意思是,」孫姑姑反應過來,驚道,「您覺得二殿下真的有意向外分封?這怎麼可能,他可是最順理成章的——!」

  後面的話礙於沈皇后的心情,她沒有說出來。

  但沈皇后當然聽得出來,雖然她不喜歡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沈皇后苦笑著道,「二郎幾年前就搬出宮去了,他離皇上遠了,可是我們同樣也離他遠了,所知的一切都不過是猜測。」

  孫姑姑勸道:「娘娘一定是多想了,二殿下又不傻,怎麼會主動放棄大位,想著就藩去呢?」

  沈皇后反問:「那為何會有漢陽這這一茬出來?正因為二郎不傻,他若沒有這個意思,才斷不敢放這個風出來,這絕不是能行險的事,若萬一弄假成真,是再沒有後悔藥吃的。」

  漢陽的原主祁王剛去,這塊封地空缺出來,朱謹深就好巧不巧地對它表示了興趣,別人或者不留心,可落在她這樣心頭擔事的人眼裡,太醒目了,根本不容忽視。

  孫姑姑疑惑著道:「奴婢還是覺得不太可能。」

  沈皇后心亂如麻:「本宮何嘗不是這樣覺得,可哪怕是有一絲這樣的可能——」

  那她就是幹了一件非常可怕的蠢事。

  可怕到她簡直不敢細想。

  只是一刻鐘的功夫,她先前為自己絕妙主意生出的一切自矜已經蕩然無存,只餘下一腔百爪撓心的焦躁。

  孫姑姑見這樣下去不是個了局,想了想,道:「娘娘,不如讓四殿下尋機再問一問,無論問出個什麼結果,真話假話,總比我們坐在這裡沒有定論,只能胡猜要好一些。」

  沈皇后心裡是真的亂,根本定不下來想事,只能先隨便抓個主意用了:「好罷。」

  **

  於是課間時間,沐元瑜就迎來了朱謹洵關心的探問:「沐世子,你把書的消息告訴二皇兄了嗎?二皇兄還需不需要別的?他在寺裡行動不方便,若還想看別的書,和我說就好了,我想辦法替二皇兄找。」

  做戲做全套,沐元瑜還真又往慶壽寺去跑了一趟,只是這趟就純消閒而已,和朱謹深胡扯了幾句就罷了,沒提什麼別的事。

  此時朱謹洵來加了戲,沐元瑜抹了把臉,跟他臨場發揮起來:「唉,這事四殿下別提啦,提到我就納悶。」

  朱謹洵睜大了清澈的雙眼:「怎麼了?」

  朱謹淵也轉頭望過來。

  沐元瑜道:「那書是二殿下叫我問的嘛,我謹記著,趕緊把先生說的去稟告他了,結果您說奇怪不奇怪,我去了,二殿下又說他不想看了,哪有這樣變主意的,白叫我來回跑腿——這樣的天氣,可凍死我了。」

  朱謹淵笑道:「大概二哥又對漢陽的風物沒興趣了?他有時心血來潮,做這樣的事難免,我們是都習慣了,沐世子來的時候短,再過一陣,就知道了。」

  他沒有那麼大的腦洞想到朱謹深居然有意就藩,在像他這樣大部分人的心中,世上怎可能有不想做皇帝的皇子——如果有,那一定是故作姿態。

  許泰嘉有點稀里糊塗地湊過來:「不想看了有什麼稀奇?我有時也是這樣的,在書鋪裡翻到一本好書,站在那裡能看半天,買回家來就不想翻了。」

  「這也值得你抱怨。」他說著還微瞪沐元瑜一眼。

  沐元瑜笑瞇瞇地討饒:「好啦,我不說了,二殿下找我辦事是我的榮幸,再跑十趟我也高興。」

  許泰嘉才滿意地退了回去。

  這一幕很快原樣返回到了沈皇后耳中。

  「又不想看了?」

  沈皇后揉著額頭,覺得腦袋裡有根筋一抽一抽地疼:「難道真的——」

  被她的作為刺激得逆反了?

  孫姑姑湊上前替她按捏著頭上的穴道,嘴裡道:「娘娘,沐家世子嘴裡的話,可不一定做的准,您忘了,他極有可能已經和二殿下勾連上了,現在這樣,只是在故意迷惑娘娘。」

  「我知道,但是——」

  但是她靜不下來。

  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因為從那個方向想,很多事情居然是說得通的,朱謹深從來不對皇帝搖尾妥協,三不五時還惹怒皇帝,他是沒有本事討皇帝的好嗎?不,他的體弱是缺陷同時也是優勢,皇帝心裡其實憐惜他,只是他自己心裡燃著一團舊日的烈火,炙烤得別人不能靠近。

  他跟皇帝的關係一步步變壞,他自己當然知道,但是他沒有彌補回轉的跡象。

  如果他想登大位,他怎麼敢這樣任性得罪君父?

  這就是心理戰的可怕之處,別人知道你想要什麼,針對這一點設出陷阱,再說服自己沒有那個可能,也情不自禁地要到那陷阱邊上望一望——假如裡面就有她要的東西呢?

  沈皇后這樣顯而易見的煩躁,孫姑姑一時也不敢說什麼了,只能默默地替她按捏起來。

  然而還有更煩人的消息報進來。

  宮人進來小聲道:「娘娘,大殿下那邊,有人看見他站在奉天殿外面,問了才知道,他似乎是找皇上好幾日了,皇上煩了,不要見他,他今日就索性在外面等著了。」

  沈皇后剛閉上眼,打算養一會神,又不得不睜開來問道:「為了什麼事?」

  「這、暫時打聽不出來——」

  「那就去打聽!說這半截話,你是要本宮和你猜謎嗎?!」

  宮人不料她這麼大的火氣,低低應了聲,噤若寒蟬地忙退了出去。

  **

  頭痛的不只有沈皇后,還有皇帝。

  他快被朱謹治糾纏死了。

  朱謹治已經連著來囉嗦他好幾天了,他煩了,不放他進來,他就在殿外等,不許他在殿外,他就站到宮道上等。

  跟傻子較勁到現在,皇帝覺得自己都要變傻了。

  他只能沒好氣地丟下御筆:「把他叫進來,站那裡是給人當景致看嗎!」

  汪懷忠應聲出去,很快領著臉頰已經被寒風吹成了一顆大紅蘋果的朱謹治進來。

  ——看上去更傻了。

  皇帝簡直覺得辣眼睛,斥道:「你們一個兩個的都能耐了,朱謹治,你還學會要挾朕了是不是?!」

  朱謹治傻傻地道:「兒臣不敢。」他叫風吹到現在,臉凍僵了,說話都不怎麼利落了,慢騰騰地道,「兒臣只是很著急啊,二弟總不回來。」

  皇帝道:「他回不回來,和你什麼相干,不是讓你和三郎一起練習禮儀了嗎?你不去,緊在這裡煩朕,你還著急,你著急的什麼?」

  朱謹治道:「可是我和二弟說好了——」

  「他犯了錯,那就應該好好反省,沒反省好認錯之前,就不能回來。」皇帝斬釘截鐵地道,「朕都和你說過幾十遍了,你怎麼就是聽不懂?」

  「我懂,我替二弟認錯了,還不行嗎?」朱謹治可憐巴巴地道,「皇爺還要罰人,我也願意認罰,只要二弟回來一起和我學習禮儀,他不在,我害怕啊。」

  皇帝惱道:「你怕什麼?又不是叫你一個人,不還有三郎和你一起,再還有禮官們,怎麼就非二郎不可!」

  「三弟講話太快,我聽不清楚,」朱謹治露出更可憐的表情來了,「我笨,不敢多問,怕他煩我。」

  「那你怎麼就不怕二郎煩你,難道他還對你循循善誘不成?」

  皇帝說著心裡不禁冷哼,朱謹深那個脾氣,會有耐心就見鬼了!

  「我問多了,二弟也煩我,可是他明講啊。」朱謹治自有自己的一套邏輯,「他講出來,我就不怕了。」

  皇帝這個糟心:「你都是什麼怪話——」

  「我怕我做不好,給皇爺——哈欠!」

  朱謹治一句話沒說完,打了個噴嚏。打完揉了揉紅紅的鼻子接著道,「給皇爺丟人。」

  他這一句出來,皇帝將欲勃發的怒氣熄滅了。

  汪懷忠適時見機勸解:「皇爺,大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朱謹治不懂這些,他想什麼就說什麼,又繞回去了:「皇爺,我和二弟早就說好了,他都答應幫我的。」

  這個兒子越是傻,越是顯得他的孝心純摯,皇帝沉默了一刻,向汪懷忠道:「去問問,二郎這些天都在做什麼,病好了沒有。」

  汪懷忠忙去了,皇帝不至於派人監視兒子,但要打聽一下兒子的粗略近況,當然不難。

  他很快回轉來,稟報道:「二殿下好一些了,還有閒情要了書看,只是主意變得快,沐世子替他問了來,他又不要了,沐世子因此在學堂裡說了一句。」

  皇帝問道:「要什麼書?」

  「漢陽的風物誌。」

  祁王除國的旨意是皇帝親手下的,誰也不比他對這件事記憶深刻,他的眉頭立時便是一動:「先要——又不要了?」

  汪懷忠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裡若有深意,但他的回應很簡短:「是。」

  「論起動這些給人添堵的心眼,那是誰也比不上他。」

  皇帝以聽不出褒貶的口氣點評了一句,旋即哼笑了一聲,轉向朱謹治道,「你不要在這裡和朕夾纏不清了,有的耗這個功夫,你不如去問問你弟弟,他到底是反省得怎麼樣了,知錯了沒有。」

  朱謹治忙道:「知了知了,我都知錯了——」

  汪懷忠笑著上前攙拉住他的胳膊:「殿下知了可不算,皇爺都說了,您別怕麻煩,就跑一腿問一問,二殿下肯定是早已知錯了,您就多問一句也不算什麼——對了,老奴聽您剛才打了噴嚏,恐怕是叫風吹著了,可別得了風寒,您趕緊先回去,叫身邊人熬碗姜茶暖一暖胃——」

  一路說一路總算把朱謹治糊弄走了。

  皇帝無奈地按了按眉心,深覺自己眉心的褶子又重了點。

  皇子們的冠禮在即,皇帝有許多事要和沈皇后商議,這幾日一直歇在坤寧宮裡,當晚也不例外。

  宮門將閉時,朱謹治歡天喜地地進來求見了:「皇爺,皇爺,我去問了,二弟說他知錯啦,說是他言行無狀——嗯,冒犯皇爺,明天二弟是不是就可以回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忙把手裡捏著的箋紙遞上去,「這是二弟認錯的條陳。」

  然後才想起跟一旁的沈皇后請安:「娘娘好,我這麼晚來,打攪娘娘了。」

  沈皇后根本沒注意他的問安,只是眼前發暈——什麼意思?

  她勉強露出笑容問道:「大郎,你今日去看二郎了?」

  朱謹治哈著白氣,開心地點頭:「皇爺准我去的,叫我問二弟知不知錯,我一問,二弟就承認了,態度可好。」

  當然好了——!

  沈皇后心頭的那一股氣堵的,差點把自己憋死。

  皇帝親自著人去問,先一步給了台階,朱謹深除非和面前的朱謹治一樣,也是個大傻子,才會不順著下來!

  情況怎麼會急轉成這樣,她意圖給朱謹深挖的坑,他沒掉下去,把她自己埋了。

  現在這個狀況,等於是她促成了朱謹深的冠禮,這冠禮一行,哪怕沒封太子,從此也意味著皇帝可以給他分派差事了——當然前提是皇帝有這個意願。

  到底發生了什麼?

  怎麼就會變成這樣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25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7-12-10 08:27 PM 編輯

第66章

  接下來的小半個月裡,所有人裡過得最省心的是林安。

  因為不用他出盡百寶地勸解,為了順利完成冠禮,不在中途又病倒掉鏈子,朱謹深默默地自覺地恢復了用藥。

  大概沐元瑜的歪理儼然也有一點她的道理——所謂吃藥不一定好,不吃藥一定好不了,朱謹深堅持了十來天後發現,他身上好似確實輕快了那麼一點,不總是虛弱得讓他話都懶怠說,更懶得搭理人。

  當然,他自覺這可能更多的是因為他在跟皇帝那場無聲的拉鋸戰中取得了勝利,能給皇帝找點麻煩,看皇帝不痛快了,他就痛快。

  這讓他的心情疏散之下,對旁人的態度少見地居然能用「溫和」來形容,突出表現在他出了慶壽寺,加入習學禮儀的隊伍後,朱謹治行禮時第六次轉錯了方向,他都沒有多說什麼,只對著和他轉了個對臉的長兄使了個眼色,朱謹治便忙又轉回去。

  皇帝悄悄來看過,見此回去和內侍吐槽道:「總算他還有點肚量,知道不和傻子計較。」

  皇帝能說兒子傻,汪懷忠是絕不會出口的,笑道:「二殿下年紀還小,有時急躁些也難免,等行過了冠禮,成了大人了,自然就穩重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道:「但願罷。」

  冠禮實際需要皇子們做的事情不算多,但儀式十分冗長,單加個頭上的冠就要加三次,衣裳左換一套,又換一套,餘者還有蘸禮受敕戒之類,朱家三兄弟一起,少說要耗個大半日功夫。

  為他們三兄弟祝讚的官員們早就定好了,公侯勳貴,內閣大臣,都是德高權重之輩,地點則設在了奉天殿裡。

  時間很快到了正日子,這一日裡的盛況自不必說,冠禮時,文武百官也都在場,各穿了朝服,如平時上朝時一般排了班,其中有不少人是頭回見到三位皇子齊齊出現,十分好奇,都努力運目去望。

  皇帝在奉天殿中升座,面目威嚴,實則手裡捏了一把冷汗。

  總算兒子們關鍵時刻都還爭氣,朱謹治沒出糗,朱謹深也沒半途倒下,儀式一直順利地進行著。

  三加完成後,皇子們皆換了袞冠冕服,衣織五章,腰懸玉帶,在玉階上一字排開,只從外表來說,端地是三個挺拔英秀的好兒郎,群臣皆讚歎不已。

  朱謹深瘦削的身材佔了便宜,大部分臣子們離得遠,看不清皇子們的面容,只遙見三人並列,寒風中朱謹深袍角翻飛,頎長清冽如立於風雪中的青松蒼竹,他的氣勢未必壓倒兄弟們,但這股文官們很愛稱頌的氣質令他矯然不群。

  站位靠後不明真相的低階文官們小聲地互相遞著話:「左邊那個是二皇子不是?都傳得那樣,今日一見,明明不然啊。」

  立在他旁邊的青袍官員咬著齒關,幅度很小地撥動著嘴唇,肯定加認同:「就是他,我也沒有想到。」

  華美清越的樂聲起,皇子們入殿跪下,贊禮官亦跪,宣講最後的敕戒:「孝於君親,友於兄弟,親賢愛民,率由禮義……」

  敕戒畢,向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禮,再往坤寧宮見皇后,一般行禮。

  皇子們的冠禮一般不取字——取了天下有資格叫的人數不滿一個巴掌,實在沒多大意義,到此這場儀式終於差不多結束了。

  所以說「差不多」,是因為隔日還要往奉天門去站一站,接受百官行禮道賀。

  沐元瑜沒有職級,沒能圍觀這場盛會,她再次見到朱謹深時,已經是冠禮過去又三四日了。

  此時年節的腳步逼近,一些清閒的衙門已經落衙封印,打臘八過後,學堂也不開課了,放學生們回去鬆散自習,國子監倒還兢業地開著,沐元茂坐監時要在監捨住宿,不能回來,沐元瑜獨自在家悶了幾日,找不到事做,就溜躂到十王府去了。

  巧得很,許泰嘉也在。

  沐元瑜由林安引著進去時,他眉飛色舞地,和朱謹深正說著什麼——那個表情,很難形容,居然是有點猥瑣。

  朱謹深坐在另一邊,神色倒還正常,但眉目之間,也有點說不出的和平常不一樣的古怪。

  這個場景略眼熟。

  好似她上輩子的同窗男生們在交流某種不可說學問時會有的氛圍。

  沐元瑜就頓在門口了,不會吧——朱謹深這個模樣,實在很難把他跟那些東西聯繫在一起,感覺他應該立刻高冷地把許泰嘉打出去才對。

  但他側著臉,半邊輪廓在朝陽下英挺如琢,居然是很認真在聽許泰嘉說話。

  「你這副表情看著我做什麼?」

  大概是她望著許泰嘉時不經意流露了些鄙夷,許泰嘉感覺到了,一扭頭瞪她。

  「許兄,你拿面鏡子照照,就知道為何了。」

  沐元瑜爽快地回應他,好好一個小帥哥,一大早就擠眉弄眼地傳播不和諧信息,不慚愧嘛。

  「嘿,你找茬是不是——」

  許泰嘉要跳起來,林安忙來打圓場,喜氣洋洋地向沐元瑜道:「世子不知道,我們殿下有喜事呢,昨天晚上成人啦!」

  沐元瑜先沒反應過來,什麼昨晚成人,朱謹深的冠禮不是幾日前就舉行過了——?

  ……

  呃。

  她的表情忽然僵住。

  她懂了。

  這就不是一般地,而是非常地,尷尬了。

  大概是覺得她也是個「男人」,又和朱謹深關係不錯,所以林安很大方地跟她分享了。

  要說這也確實是個好消息,彰示著朱謹深從此有了孕育子嗣,開枝散葉的能力,在這時代來說,這件事遠比冠禮那個儀式要重要得多。尤其是發生在朱謹深身上,再過個十來天他就十八歲了——這個年紀才,咳,真算十分晚了,大概是因他先天體弱的關係。

  許泰嘉本已站起來,結果莫名其妙地看剛才還懟他照鏡子的蠻子世子打脖頸往上,直到臉頰,忽然蒸騰出一片雲霞般的紅暈。

  「哈哈!」他轉怒為喜,一下樂起來,「沐世子,你害羞啦?莫非你還沒有?」

  朱謹深也望過來,替她說了句話:「他還小呢。」

  沐元瑜:「……」

  完全不想加入話題。

  再怎麼當男人養大,她骨子裡仍是個姑娘,托賴於活了兩輩子的小小外掛,她對自己的性別認知始終十分明確。

  早知會撞上這種事,她怎麼也不會過來,現在再想理由要走晚了,實在也沒法想理由——不管她想什麼,許泰嘉肯定都會咬死她是被羞走的,到時候笑她一整年算少的,少不得還能替她各處宣揚宣揚,哦,她一點也不想跟別人討論自己的「成人」。

  她的預感沒錯,傾慕小姑娘是很有意思的事,調戲會臉紅的差不多同齡的男孩子同樣很有一種惡劣的樂趣,許泰嘉已經走過來,一路笑一路道:「不小了,沐世子,你過了這個年就十四了吧?我就是這個年紀有的。」

  上手拉她過去坐,「來來來,你也聽聽,也是個小爺們,害什麼臊嘛,誰不要經過這一遭。你不聽,以後嚷著尿床就出大樂子了——」

  沐元瑜十分不情不願地叫他拉過去,聽他過來人的經驗之談。

  聽了一會她漸漸淡定下來,許泰嘉的家教大概也很嚴謹,或者是有朱謹深在旁,他不敢說得十分露骨,總之尺度不大,屬於全民向科普讀物的那種,說來說去,無非那幾句,什麼每個男人都要經過這一遭,從此就成人了之類的。

  就是他神煩,不管說什麼,總不忘記要揶揄她兩句,哪怕她不臉紅了,平淡下來都沒用,他有點處在變聲期,樂起來鴨子般嘎嘎的。

  沐元瑜讓他整煩了——朱謹深也不再幫她,他長腿微微交錯,面露一點興味,居然也是一副看她笑話看的挺樂意的樣子。

  許泰嘉又問她了:「沐世子,你雖然還沒成人,不過說起來倒是都懂,你們那知人事是不是都特別早?」

  「是啊。」沐元瑜扯著嘴角回應他,「不但早,還特別厲害,夜御十女是標配,低於這個數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許泰嘉:「……」

  他頭回聽聞「標配」這個詞,但其意思不難理解,他很快會意,驚呆片刻,然後方反應過來,拍了沐元瑜肩膀一把,呼一口氣:「你嚇唬誰呢,就算是,你又不是那些龍精虎猛的蠻子,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我是半個。」沐元瑜從來不忌諱承認滇寧王妃那邊的血統,斜睨著他,「就算打個折,也還有五女呢。」

  她被許泰嘉消遣了半日朱謹深沒出聲,這時候卻皺了皺眉,道:「你這點年紀,不要胡來,傷了元精,以後後悔不過來。」

  沐元瑜:「……」

  她不知道為什麼,在家時聽那些私兵們葷話聽得多了,從不覺得有什麼,叫朱謹深說一句,她就又禁不住滿身不自在了,從他那張嘴裡吐出「元精」這種詞,真的——

  好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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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沐世子:我是能夜御多則十女,少則五女的血統T^T

  若干年後,朱二拿著小本本:你看。

  跟她算賬:現在才兩次。

  沐皇后: …… T_T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28 PM

第67章

  沐元瑜含糊而飛快地道:「殿下,我沒有,我跟許兄開玩笑呢。」

  許泰嘉得了話柄,馬上道:「就知道你胡吹大氣,看看你這小身板,倒是會想美事,十女八女的,不怕搾乾了你。」

  他總這麼消遣沐元瑜,旁邊侍立的林安看不下去了,把好心腸又有本事能勸動他家主子喝藥的世子爺懟走了,以後他主子再犯起毛病來,誰來救場啊。

  就幫腔道:「許世子,奴才雖然是個殘身,不懂這些事,不過聽人說過,沐世子上京,隨身帶了十八個丫頭呢,都是家里長輩給準備的,沐世子現在年輕,再過幾年,就指定厲害起來了。」

  ——不然給備上這麼多丫頭幹嘛,總不能都是鋪床疊被的罷,少不得也得派上些別的用場。

  林安自覺自己想的很有道理,他是打小淨的身,沒有體會過人欲,越是沒有,越覺得有是一件極好的事,並且是越厲害越好。他就照著這個邏輯給沐元瑜背書了。

  果然很有威懾力,許泰嘉又驚了,結巴道:「十、十八個?」

  他也是豪門貴公子,院子裡的人扒拉扒拉,連沒留頭的小丫頭加掃地粗使的老婆子湊在一起的話也能輕鬆湊滿十八這個數,但沐元瑜情況又不一樣,她是出門在外,還是這麼遠的門,誰家父母會給帶上這麼多妙齡丫頭?

  除非她確實有需要——現在或者將來。

  許泰嘉腦子裡都懵了,嗡嗡地盤旋著,他調侃半天沐元瑜,其實真沒有多大惡意,就是少年習性鬧著玩,他這個年紀,對性處於十分憧憬又好奇的時候,難得藉著朱謹深的事嘰嘰呱呱地說起來,又可以在還未成人的小同窗面前炫耀一下,就有點停不下來。

  現在要跟他說,他面前軟包子一樣的小同窗將來有可能變身成威武雄壯的一夜十次郎——真覺得不好意思跟他說話了怎麼辦?輸好多啊。

  沐元瑜抽搐著嘴角道:「沒有那麼多,就八個,你是打哪聽來的流言?」

  許泰嘉才鬆了口氣,但是八個——好像也不算少?

  林安抓了抓頭:「就街上吧,具體是誰說的我記不起來了。」

  沐元瑜便也不追問了,這種空想意味濃重的流言沒什麼好追究的,閒話而已。

  但朱謹深盯上她了,眼神幽深地看過來:「你也太嬌慣了,用上這麼多丫頭,你如今父母長輩俱不在身邊,管得過來嗎?」

  沐元瑜有點茫然道:「管得過來呀,都是跟了我好幾年的姐姐了,很得力的。」

  「你沒懂殿下的意思,」許泰嘉回過神來,插了句嘴,「你家現在沒長輩在,弄這麼多如花似玉的丫頭貼身服侍著,或是勾引了你,或是你自己把持不住,過早跟你鬧出事來,掏騰空了身子就麻煩了。你看殿下,常在身邊服侍的都是內侍,你見著女婢沒有?——你可別覺得我們多管閒事,你要有長輩在,殿下肯定不跟你廢話這個。」

  沐元瑜:「……」

  還繞不出這個話題了,她只能幹咳一聲,道:「殿下放心,我有數。」

  「單你有數沒用。」

  不想朱謹深張口就駁了她,「你的丫頭們離了約束,沒個懼怕,保不準哪個就生出巴高望上只為自己的心來。」

  沐元瑜又想咳嗽了——她想說這不可能,但理由無法宣之於口,難道要說她根本就沒這功能,不可能滿足得了丫頭們嗎?

  好在大概是看她實在窘然,又或者再說下去起了反效果,把她說「開了竅」,朱謹深點了這一句,總算罷休了,許泰嘉再要提這些,他就阻止,把話題繞到別的事情上了。

  沐元瑜以為此事到此為止,不想她閒坐半日,蹭了頓午飯走了後,下午時,一個中年婦人在林安的陪伴下到了沐家老宅。

  這婦人服色不同,乃是一身宮裝,戴著極光溜的尖頂狄髻,兩邊花頭簪,頂上挑心,皆是金飾,可見是個有身份的宮人。面龐白皙,五官板正正地,看上去嚴肅懾人。

  林安給她介紹:「這是周姑姑,從小奶我們殿下長大的。」

  朱謹深的乳母?

  這時候的乳母身份與一般下人不同,在主家都挺受尊重,如朱謹深這樣打小沒娘的,乳母的份量通常就更重。

  沐元瑜忙問了好:「姑姑好,不知姑姑來有何事?」

  林安湊上前小聲道:「世子爺,殿下不放心,讓姑姑來,給您的丫頭們說兩句話。」

  跟她說話還罷了,跟她的丫頭們能說什麼?

  沐元瑜這下真傻了,哭笑不得道:「哈?」

  林安大概也覺得此舉不太好說,眼神有點發虛,但還是努力解釋道:「您別覺得我們殿下管太寬了,殿下是擔心您,您畢竟年紀小,不知道有些奴婢離了主子管教能鬧出多少花樣來,別的都還好說,只您身子這一項,那是馬虎不得的——殿下出個面,給她們緊緊弦,為著您上面還是有人照管,讓她們有個懼怕的意思。」

  別仗著滇寧王和滇寧王妃不在,就勾引著她這個小主子無法無天縱慾過度了是吧——

  沐元瑜打認識朱謹深至今,對他的性情是差不多摸著脈了,他的喜怒,她一般都能理解個為什麼,但她還是頭回從他身上感受到控制欲這種東西。

  她扶額,無奈笑道:「多謝殿下好意,這樣罷,我把丫頭們召集起來,由我自己跟她們說,姑姑在旁邊替我鎮個場,可好?」

  她給丫頭們訓話,跟外人來的差別可大了,朱謹深不知她秘密,從他的立場,是為了她好不錯,不然連奶娘都派出來幹嘛呢,但從她來說,不能叫自己人寒心。

  林安覺得也行,就點頭:「奴才回去能交差就得。」

  他是內侍,無需忌諱迴避,當下沐元瑜領著他們進了春深院,把八個大丫頭叫出來排成兩列,林安一看,眼神就不對頭了。

  鳴琴等人皆是山裡生苗,如今年紀大多在二十上下,八人站出來,一色的膚白貌美大長腿,臃腫的冬裝都掩不住她們長挑的身段,這、這看上去就是狐狸精的現成模子啊!

  還是八個!

  一屋子,打個馬吊能湊齊兩桌!

  林安原來心裡有點悄悄覺得他家殿下想太多了,管到人家家裡的丫頭去,這差事派的,他都為難。但他現在覺得,到底是他家殿下,就是慧眼如炬,高瞻遠矚!

  他同時又有點羨慕沐元瑜,看看人家,外面不起眼,隨便能拉一屋子活色生香出來,他家殿下那日子過的,他身子弱,皇帝怕他傷了本就不多的元氣,給他身邊派的僅有的幾個宮女也是像周姑姑那樣的,唉……

  真心疼他家殿下。

  沐元瑜不知他思緒放飛了這麼多,把丫頭們排好了,就介紹了一下周姑姑和林安。

  丫頭們糊里糊塗地點頭,不知這個組合來是什麼意思,但以鳴琴為首,還是向周姑姑福身行了禮。

  然後沐元瑜咳嗽一聲——她得憋住快衝到嗓子眼的笑意,才能說出底下的話來。

  她背了手,道:「二殿下見我年紀小,照顧我,特命人來我們家裡看看,你們可有淘氣不聽話,仗著遠離我父王與母妃,欺負了我的——」

  丫頭們聽著她的話,仍舊頂著一張張懵臉。

  鳴琴溫柔道:「我們哪裡有這個膽子,自然一切以世子為尊。」

  沐元瑜搖頭:「全聽我的也不行,我要是勾著你們幹點什麼,你們不能答應我,當然,你們更不能主動勾著我幹點什麼,不然二殿下知道,要和你們算賬——」

  「噗!」

  當著一旁臉色板沉的周姑姑,丫頭們已是極力忍耐,但瞬間仍是漏出了一兩聲笑,沒笑的,也是忍得肩膀直顫,隨時可能破功。

  這一幅畫面出來,在冬日蕭瑟的庭院裡更如花枝亂顫,憑空添出春色動人。

  林安不由憂心地又打量了一眼沐元瑜——這真的很難把持得住吧?

  滇寧王心也太大了,給未成年的兒子身邊放這麼多刮骨鋼刀,還是他們夷人那邊就是這麼厲害?

  沐元瑜也不太說的下去了,努力憋笑道:「好了,以後都老實點,聽明白了沒有?」

  丫頭們紛紛應聲:「是。」

  嬌聲鶯語,響成一片。

  沐元瑜再轉向林安和周姑姑:「兩位看,這樣可以了罷?」

  林安額頭冒汗,忙道:「行了,行了,打攪世子爺了。」

  周姑姑也沒有多說什麼,沐元瑜要留他們喝杯茶,林安也沒有答應,說要回去交差,就忙忙去了。

  等到走出了沐家老宅,周姑姑抬手抹了把臉,表情忽然鬆弛下來,眉目跟著顯得和善了不少,她輕聲抱怨道:「殿下年紀漸長,怎麼行事倒像小孩子起來,還叫我來嚇唬人。」

  林安縮了縮肩膀:「要依我看,殿下還就這陣過得鮮活點——好了,別說啦,這風吹的,快回去罷。」

  他說著,扶著周姑姑上了門外的一輛青帷車不提。

  春深院裡,丫頭們已經笑成了一團,觀棋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世子,您剛離了雲南不久,怎麼又給自己招了個長輩來,這是把您當兒子管了不成?」

  沐元瑜也是只能搖頭失笑,跟丫頭們鬧了一會,天色就黑了下來,用飯洗漱安歇不提。

  隔日無事,她想著多賴一會床,但卻早早就醒了,不僅醒了,身上還很不舒服。

  她閉著眼,帶點睏意地感受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一下揭被而起。

  天色還未大亮,屋裡灰濛濛的,但已然能看到她墊褥上暗紅的痕跡。

  ……

  鳴琴已經起來了,聽到動靜,掌了燈進來:「世子醒了?」

  她走到床邊,掀了帳子,然後愣住,過一會,目光中含著溫柔喜悅,又帶點心酸地望向她,低聲道:「世子長大了。」

  又一場大雪落下來。

  朱謹深在廊下負手,目光淡漠地望著廊外飄雪如絮,無聲覆滿中庭。

  包子臉有十來日沒過來了。

  是嫌他管太寬了?嘴上不說,心裡暗暗跟他生了氣。

  他頭回交朋友,可能沒把握好分寸。

  但為什麼不跟他說。

  麻煩。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29 PM

第68章

  這場雪下罷,這一年終於走到了年底,爆竹聲聲中,舊的一歲去了。

  正旦初一日。

  窗外黑乎乎的,沐元瑜已經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閉著眼睛由丫頭們替她穿衣梳發洗臉。

  她昨晚和沐元茂兩個守歲守到了半夜,照說沒人管著,她不用太講究這個風俗,但他們都是頭回離開父母遠在他鄉,逢著這家家戶戶團圓日,心裡難免有點孤寂,兩個人抱個團,總是熱鬧點。

  天南海北地胡吹著,聽著外面傳來的遠近不一的爆竹聲,直說到眼睛睜不開才各自去睡了。沐元茂還要賴著不走,意圖跟她抵足而眠,可惜他的神智不太爭氣,往她炕上倒了片刻就睡得人事不省了,沐元瑜召了刀三來把他扛回了他自己院子裡。

  過會他要是醒了,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有這回事。

  「三堂哥倒是好,可以賴床到中午,也沒人管他。」

  臉都洗過了,沐元瑜還是困得睜不開眼,咕噥著羨慕了沐元茂一句,又揉自己的眼,「不行,還是好睏,給我換個冷的布巾來罷。」

  觀棋應聲去了,過片刻回來,把一塊才在冷水裡浸過的柔軟布巾蓋到她臉上。

  冰冷的觸感瞬間刺激得她一個激靈,人也一下清醒過來。

  沐元瑜抽著氣把布巾又在臉上按了一會,確定自己的睡意都被凍飛了,方還給觀棋。

  鳴琴提著食盒進來,見此道:「世子別著急,時辰還早著。我們這離皇城近,怎麼都趕得及的。」

  是的,所以大年初一沐元瑜還要這麼勤勉地天不亮就起床,是因為今日有正旦大朝會,朝會後還有賜宴,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之一,各項規格都是頂尖,作為鎮守南疆的邊王在京中的代表,皇帝特意給了沐元瑜旨意,讓她也去參加。

  鳴琴說著話,手腳利落地把早膳擺好,考慮到要參加朝會,到時不便如廁,除了一碗粳米粥外,餘下八樣小點都做得很實在,便是那碗梗米粥,也盡量熬得很稠。

  易釵到現在,這種小麻煩沐元瑜並不是第一次遇到,她現在只慶幸她的初潮來得太是時候,此時早已過去,不然要處理的麻煩可就翻倍了。

  匆匆用過飯,鳴琴和觀棋一起拿了她的大衣裳來。作為郡王世子,她也是有冕服的,只是一般穿到的時候不多。

  熨得服帖平整熏了青竹淡香的的中單,蔽膝,青衣纁裳一件件展開,上身,最後是冠冕,戴上繫好,兩個丫頭又前前後後地忙碌著,替她將每個細小的皺褶都拉直撫平。

  沐元瑜盡職地筆挺站著,方便她們做最後的整理,直到兩人都滿意了,往後退幾步,打量她,異口同聲地發出誇讚。

  沐元瑜低頭看看,自己也覺得很滿意:「還好這種衣裳都做得寬大,裡面可以穿厚一點。」

  冬日裡上朝可是件苦差事,尤其這種大朝,在京文武百官都要到場,哪個殿裡也排不下這麼多人,都得站在丹墀下的闊大廣場上,西北風一刮,透心涼。

  鳴琴聽了,忙要去把才換了新炭的手爐拿給她,沐元瑜擺手不接:「朝會正式場合,應當沒人揣手爐進去,我塞一個也不好看。」

  冕服再寬大,沒到塞一個手爐進去都看不出的程度,何況萬一不慎濺出個火星去燎著了衣裳,那可就壞大事了。

  鳴琴發愁:「那可怎麼好?」

  「沒事,那些年長的官員都受得,我當然也挨得住。」

  當下收拾停當,外面天色也濛濛亮起來,沐元瑜出了門,她今日服色不同,馬車上下不那麼方便,所以是坐轎前去。

  不多時到了皇城前,沐元瑜到的時候不早不晚,午門附近已聚集了不少官員,有的在外面兩旁的值房裡等候避風,有的則就候在高聳的門洞外互相走動攀談。

  沐元瑜這一身裝束到場還是很顯眼的,藩王就藩後無詔不得擅離封地,有的終身再沒有進過京,尤其國朝承平後,朝會上再出現藩王是比較稀罕的事——世子也一樣。

  一路行來,沐元瑜感覺她遭到了被視同國寶般的圍觀。

  向她行禮的人也不少,沐元瑜只能從服色上分辨是幾品,人是一概不認得,官員太多,她也無法一一詢問,只能微笑點頭致意而已。

  從極靠近午門的一間值房裡快步走出一個朱袍老者來,下階迎上前很親熱地笑道:「賢侄,不知你也要來,不然早送了信,叫你與我一道了。」

  這老者正是文國公,總算看見張熟面孔,沐元瑜心下也微微鬆了口氣,拱手笑道:「晚輩本也想去請教國公爺,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看見國公爺太好了,晚輩頭回來參加朝會,正有些忐忑,恐怕有什麼不謹慎之處,失了儀。」

  文國公心知她說的是何事,既碰了面,那事情攤開了說大家都敞亮,他就呵呵笑道:「賢侄說的哪裡話,不癡不聾,不為家翁,婦人家原來小氣些,過去便過去了,我們還能為些許小事傷了和氣不成?」

  又道:「賢侄只管安心,這樣的大朝不需說什麼話,按班站位,隨波逐流即是——朝會時的禮儀賢侄可得人指點了嗎?」

  沐元瑜點頭:「學堂裡先生教過,內官來下旨意時,也特旨讓我往禮部去尋禮官又習學了一遭。」

  說著話,進了文國公先前所在的那間值房裡,裡面已有五六個人,或坐或立,一色的朱袍梁冠,公侯伯紮了堆。

  文國公攜著沐元瑜進來,一一給她指點介紹,巧得很,沐芷靜的公公宣山侯也在其中。

  滇寧王在京的另一位姻親,沐元瑜還是頭回見到——這陌生跟沐芷靜倒沒什麼關係,如文國公所說,後宅一點瑣碎,干擾不到男人們間的交際,宣山侯是出了外差,年前才趕回京來。

  互相見了禮,寒暄了幾句,宣山侯忽然問道:「世子,你如今和皇子們一道讀書,我倒有個問題請教,不知這次正旦朝會,皇子殿下們可來嗎?」

  他是武將,現還帶著兵,說話直快些,這個問題問出來,一屋勳貴們都聚目望來,看來是個眾人都關心的問題。

  沐元瑜還真不知道:「沒有聽聞來不來,以往殿下們不參加嗎?」

  宣山侯道:「朝會都沒有來過,次後的賜宴說不準,大殿下和二殿下都體弱,有時列席,有時不列席,三殿下倒是每回都在,這一二年四殿下長了些,也一併來了。」

  文國公笑著從旁補充道:「臘八時三位殿下都行了冠禮,照理說是可以加入到這樣的朝會中來了,所以侯爺有此問,老夫也有些好奇。」

  但沐元瑜真沒有想起關注這個,只能道:「臘八過後學堂就停課了,那以後我沒怎麼見到殿下們,沒處探問。不過,二殿下和三殿下都住在宮外,若要來,也當從這過,我們都能看見的。」

  文國公點頭:「賢侄說的是。」

  再說了一會,外面響起了咚咚的鼓聲,這是宣示百官們可以進入午門排班站位了。

  諸人忙停了話頭,出值房門匯入官員們的大流中,分文武兩道,各循其門而進。

  排隊的空隙裡,沐元瑜聽見不少官員也在議論著皇子們的事,多是失望喟歎,因為到這個時辰還不見朱謹深和朱瑾淵過來,肯定是不會來了。

  沐元瑜也有點失望,人進入陌生的場合,脾性再穩重也想和熟悉的人湊一起,況且皇子們不來,她有郡王世子的封號,又有代表滇寧王的象徵意義,站位在武官序列的第一個,行禮什麼的都參考不了別人,壓力略大。

  好在如文國公所說,這樣的大朝不奏事,雖莊重但其實沒什麼花樣,保持禮儀不出錯即可。

  該跪就跪,該拜就拜,逢著山呼萬歲時就呼,皇帝並不和具體哪個官員有交流,官員們也省心,君臣更多的時間是在聽音樂。

  正旦這樣的節慶大日子,朝會是一定要用樂的,從皇帝出現升座開始,就左一曲韶樂,又一曲韶樂,每一首的時長都還不短。

  好冷啊……

  沐元瑜在心裡哆嗦,她有點後悔沒揣上那個手爐了,禮官跟她說了有用樂的流程,但不會細到告訴她每首有多長。

  早知要在廣場上喝這麼久冷風,不如冒點風險把手爐帶上了,她的冕服兩袖裡最寬大,塞一塞還是可以的,哪怕不怎麼捂得到,有點熱乎氣也比在這裡干挨著強。

  站位這麼前太吃虧了,後面的官員們還能仗著皇帝和糾察禮儀的御史們看不見的空檔裡跺跺腳搓個手,她就站皇帝眼皮子底下,不行禮的時候,一動都不好動。

  沐元瑜胡思亂想著,不知時辰過去多久,只看見東方的朝陽漸漸高起,照在身上帶來一點聊勝於無的暖意,但她並無安慰,因為她有了一種更慘淡的感覺。

  餓。

  她早膳吃得不算多,有扣著一點量,因為怕沒法找到安全如廁的地方,但算著應該夠撐到賜宴的時候,她胃口本來也不大。

  卻到底經驗不足,漏算了寒冷的因素,饑寒往往相伴,因為人在挨凍的時候,熱量消耗是加劇的。

  於是沐元瑜現在的狀況就變成了:又冷又餓。

  有多大榮耀,就得受多大罪。

  她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她這一空降,把一溜勳貴們全壓後面去了,她覺得難挨,別人看她站這裡,指不定還滿心羨慕。

  這麼等著挨著,終於,最後一首《賀聖明》的韶樂奏完,群臣拜倒,皇帝擺駕回宮。

  廣場上鬆散混亂起來,這個時候,四品以下的官員們可以退出回家了,以上的繼續留下等候賜宴。

  沐元瑜自然是等賜宴的那一波。

  然而更讓她心酸的事情發生了,她一扭頭,發現餓的不只她一個,有不少留下的官員一邊三三兩兩地聚集著,一邊從袖子裡掏出酥餅、紅豆糕、芸豆卷等各色幹點來。

  ……這些糕點她家裡不知堆了多少。

  但她現在一塊都沒帶。

  她抱著最後的希望望向文國公,他袖手正和身後的人說著話,沒有也摸出點什麼墊肚子的意思。

  總不成讓文國公再去跟別人要罷?那也太丟份了。

  她好歹是個郡王世子,剛才朝會都站第一個的。

  ……

  但是好餓啊。

  沐元瑜使著站得發酸又餓到發軟的腿,默默往午門外走,那裡有值房,就算餓肚子,總比還站在這裡吹冷風的強。

  再等一等,等到賜宴就好了。她心裡安慰著自己,一路強迫自己遺忘飢餓的感覺,走到了門洞處。

  外面一行人正往裡走,只是走的不是和她一個門。

  中間為首的一身袞冕,衣飾和她有相像處,但更為尊貴。

  沐元瑜眼神剎時放光,拐了彎撲過去就問道:「殿下,你有吃的嗎?!」

  朱謹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30 PM

第69章

  沐元瑜激動之下沒顧及旁人,她這一嗓子出來,在她之前先離開還未走遠的低品級官員紛紛轉過身來,皆驚愕注目。

  周圍尚有一兩個離得更近的青袍官員正向朱謹深躬身見禮,腰彎到一半,都忘了直起來。

  這、這算什麼場面——

  滇寧王家的世子見到皇子禮都不行,一開口就問他討吃的?還幾乎撲到了皇子身上去。

  官員們都參加過這樣的大朝,片刻過後,倒是都理解了她現在的狀況,少年人正長身體,正旦大朝又確實冗長,小世子沒經驗,不知揣些點心進來,餓了是難免。這種虧,在場不少官員初入官場時都曾吃過。

  但雖然如此,這態度也太不見外了,可能畢竟是邊疆來的世子,心性質樸,不那麼通禮儀。這要撲的是三殿下還好,二殿下可一向不怎麼搭理人,尤其聽說兩人間還有舊怨,就算明面上是盡釋前嫌了,誰知道二殿下心裡到底怎麼想的——還記恨著的可能性非常大,說不準就要借這個機會,治這小世子一個失儀,讓他在這樣的場合裡丟一回臉。

  眾人矚目裡,朱謹深終於開了口:「笨得很,怎麼不知道自己帶點心來?」

  沐元瑜不知他先前為何沉默了一會,等得已要忍不住催他了,聽他終於出聲,忙可憐巴巴地道:「我是來吃宴的,以為人來就好了,哪裡知道還要自己帶東西吃,禮官也沒有跟我說。」

  「禮官教你禮儀罷了,還管你餓不餓肚子。」朱謹深訓了她一句,抬步轉了向,「跟我過來。」

  「殿下,你身上沒有嗎?」

  林安在後面噴笑:「世子爺,您是餓糊塗了嗎?我們殿下要是在袖子裡面揣塊糕,那成什麼樣子,您問也該問我——不過我現在也沒有,我們打府裡才過來,一會就賜宴了,用不著備這個。」

  飢餓確實讓沐元瑜的思維運轉緩慢了不少,讓林安這一說,她才反應過來,忙跟上朱謹深走。

  一行人往值房的方向去了,留下身後一群驚訝翻倍的官員們。

  沐元瑜跟是跟上去,其實不知道為什麼去值房,他們可是明白,那兩長溜值房裡有六科值房,職級低權力大的六科給事中們日常就在此輪值,節假日也不例外,所以會備上簡易的小爐子及一些墊肚子的點心。

  沒叱責這小世子,還真帶他找吃的去了?

  都說二殿下脾性不好,這一看,沒那麼計較,也還是肯體恤人的嘛。

  官員們竊竊議論著各自散了。

  此時高階官員在午門裡等著賜宴,低階的準備回家,一路所過的值房裡都空著,只有吏科裡一個剛從朝會下來的給事中正據盤點心大嚼,看樣子吹半日冷風也是餓了。

  見到朱謹深跟沐元瑜先後進來,他眼都瞪圓了,一下險些噎著,忙丟下啃到一半的紅豆糕起來行禮。

  朱謹深道:「不必多禮。沐世子餓了,給事這裡有什麼吃的,勞你拿些來,回頭我還過來。」

  在此處當差有個好處,離內宮近,皇帝常會想著賜些點心果品過來,這大節下,更不會缺吃的。

  那給事中忙道:「有,有!殿下哪裡話,幾塊點心,說什麼還不還。」

  進到裡間,很快取了三四盤新的沒動過的點心出來,一邊來回跑一邊道:「沐世子請用,都是皇上節下才賜的,新鮮香甜。」

  沐元瑜餓得快發昏,草草跟他道了謝,就上前吃起來,她沒多想,先拿的是塊酥餅,那酥餅烤得又香又脆,就是有一個不好處:掉渣。

  這是人力沒辦法控制的,吃相再優雅的人一口咬下去也一樣掉。沐元瑜啃了兩口反應過來,略略轉過身,背向朱謹深站著,一手護住酥餅的下緣才繼續吃。

  朱謹深垂下眼,目光在她不慎掉在地上的一點碎渣上掠過,閃過絲笑意——剛才那樣魯莽地衝上來,現在吃個餅還不好意思起來,難道背對他就不掉渣了?

  看沐元瑜餓得那樣,他暫時沒說什麼,給事中要把自己的正位讓他,他微搖頭,隨便找了張椅子慢悠悠坐下。

  林安服侍人慣了,自覺地上前替沐元瑜找了個茶盅倒茶,又勸她:「哎喲,世子,您可慢些,別噎著,來,喝口茶。」

  沐元瑜「唔唔」應了,接了茶盅一氣喝了半杯又繼續吃。

  宮裡賜下的點心,都做得小而精緻,一盤下去,她胃裡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才漸漸消失,重新服帖了起來。

  袖裡摸了帕子出來擦了嘴,朱謹深見她終於轉過身來,問她:「這就吃飽了?」他往桌上望了眼,「也沒吃多少。」

  「墊一墊就好了。」沐元瑜解釋,「吃太多,等會賜宴就吃不下去了。」

  朱謹深嗤道:「你還懂得要留肚皮,那這麼早出來,怎麼不知道在家多吃一點。」

  沐元瑜的理智都回來了,笑道:「誰讓朝會時殿下沒來,不然我跟殿下一處,殿下指點指點我,我知道有這個門道,出去現讓人買也趕得及。」

  朱謹深驚異揚眉:「你這也賴得上我?」

  「不是賴,殿下來了,我看見殿下就安心了嘛。不然我獨個在這裡,總是有點緊張,怕哪裡做得不好,讓人笑話了去。」

  朱謹深道:「哦,你還怕人笑話。」

  沐元瑜知他意指何處,她自己回想起先前張口就問他討吃的那個畫面也有點囧,這時候後悔也晚了,索性破罐破摔道:「我在別人面前自然是怕丟臉,殿下不是外人,我就是丟了,讓殿下笑話兩聲也沒什麼。」

  給事中悄悄瞄她:這世子膽可大,你誰呀,就跟皇子不是外人起來,這麼一句連一句地往上湊,有點分寸沒有,就不怕皇子嫌你皮厚翻臉?

  皇子沒翻臉,站起來還笑了一聲:「好了,吃飽了就走罷,不要耽在這裡打攪給事當值了。」

  給事中愣一下忙道:「沒事,節下暫時沒有公務,下官也就在此閒坐,預備著皇上萬一有傳喚而已。」

  朱謹深向他點點頭:「正旦還當著值,給事辛苦了。」

  得皇子這一句,尤其是傳聞裡很難打交道並且也確實不與人打交道的這位,給事中心裡舒暢,笑道:「都是臣等分內之職,殿下過譽了。」

  他雖不介意,朱謹深在朝臣的值房裡坐著終究不好,說了兩句話後,還是連著沐元瑜走了出去。

  他兩人走在前面,朱謹深帶的內侍們隔了一點距離跟在後面。

  朱謹深已確定年前是自己想多了,就沐元瑜這個沒心沒肺的傻模樣,不可能跟他有什麼芥蒂。

  遂問道:「臘八後學堂放了假,好一陣子沒人管你,你忙什麼呢?沒往哪裡淘氣闖禍罷?」

  沒忙什麼,就是成了個人——

  沐元瑜心裡乾咳一聲,她的初潮沒什麼可說的,也不是頭一回,來了又走而已。但不知為何,她心底卻生出一些掩不住的悵然來。

  上輩子沒人像丫頭們這樣細心地照管她,她於這些事上糊里糊塗地就過了,除了覺得每個月多了這樁事很麻煩之外,什麼感想也沒有。

  這輩子各種陰錯陽差,她做男孩長到如今,並且可能一生不能恢復本身,那種由孩童正式成為少女的感覺反而鮮明瞭起來——大概做男人雖然自由,但不能誠實坦率地面對自己,永遠要隱藏起少女嬌柔的那一面,她心裡也不是不遺憾的。

  這種莫名的脆弱感觸令她不想出去見任何人。

  直到初潮走了又過了一陣,她才慢慢調整了過來。

  這種話不可能與朱謹深傾吐,她笑道:「我哪裡有淘氣,年底了,京裡的親朋們送節禮來,我要一一預備回禮,再有自己家的年貨也要準備,雖然就我和三堂哥兩個人,也不能太馬虎了。」

  這也是真的,兩個庶姐都送了禮來,她讓人回了,但沒有打算去拜年,這就是身份高的好處了,她不去,別人也挑不著她什麼,肯走個禮就算盡到禮數了。

  朱謹深的目光卻在她面上停了片刻:「你是想家了?不高興不用撐著,誰還說你不成。」

  沐元瑜無語,他這眼也太利了,在他面前簡直藏不住情緒,不過是回想起來的一點低落也讓他看了出來。

  只好道:「是,今天正旦,我想我母妃了,她肯定也很想我。」

  原是順嘴扯出來遮蓋敷衍他的,不想這句話一說出來,她當真有點淚目起來。

  她在京裡不容易,柳夫人生了兒子,滇寧王妃在雲南一定更難。

  嗚。

  朱謹深也無語了。

  他側過臉望著沐元瑜的紅眼圈,有點後悔。

  跟父母隔了這麼遠,大年下肯定是想家的,還用他問麼。

  這可好,把人招哭了。

  跟林安要了帕子過來,難得地把聲音放軟:「別哭了,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了。你怕生,跟著我就是了。」

  沐元瑜也不想能把自己說紅了眼,非常羞愧地擺手:「多謝殿下,我自己有。」

  她就要取自己的手帕,不想朱謹深嫌棄地道:「你那帕子不是才擦過嘴?」

  硬還是把一方雪白的帕子塞給她了。

  這潔癖,居然還記得這種細節。沐元瑜又被弄得想笑,就哭不出來了,拿帕子意思意思地擦擦眼睛,想著以他的潔癖,被她用過的帕子他應該也不會要了,就自己塞進了袖子裡。

  朱謹深呆了一下——只是借她用用,順手牽羊是什麼意思?

  算了,一個帕子也不值什麼,要回來倒顯得他多麼小氣。

  伸了手給她:「過來,你沒父母在京,我給你當個兄長也還當得起。人都怕我,你跟我一道,就算有什麼疏忽失禮處,想來一般人也不至於敢說你了。」

  沐元瑜猶豫了下,這是在教她狐假虎威?

  有點感動地牽上去,她在值房裡呆了一陣,身上已經回暖過來,倒是朱謹深體弱,掌心仍是冰涼,她握到手裡,不由搓了兩下。

  朱謹深微擰眉:「你做什麼?」

  「殿下,你手太涼啦,我給你捂捂。」

  「……隨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31 PM

第70章

  御宴就在奉天殿裡舉行,只是此時吉時未到,皇帝沒有升座,臣子們也不能搶先進去,都在丹墀上站立等候,互相說些閒話。

  見到朱謹深攜著沐元瑜緩步上階,身後內侍簇擁,群臣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這一對皇子並王世子的名聲都很微妙,彼此間還生過不那麼斯文的矛盾,但不得不說,二人這般並立行來,只看外表的話,如一雙玉璧,氣質都是文人易生好感的那一種。而那清致的風度與他們腳下的漢白玉石階,以及玉階上的輝煌宮殿匹配起來,又更生出一種不容輕褻的尊貴。

  群臣回過神來,都忙站過一邊行禮。

  此時留下的都是高官顯宦,內閣六位輔臣也在其中,朱謹深也不能托大,挨次還了禮,口稱「先生們」。

  這一任的內閣首輔姓沈,與沈皇后同姓,但並沒有什麼親眷關係。沈首輔過了正旦,壽數已是六十有二,這個年紀有的官員已經垂垂老矣,各種老年病找上身來不得不致仕還鄉,有的官員則老當益壯,又見識過許多大風大浪,正可為朝廷發揮餘熱,是定海針一般的人物。

  沈首輔是後者。

  作為百官統率,見過禮後,他第一個與朱謹深說話:「殿下這麼早便來了,老臣觀殿下,近來身體似健壯了一些。」

  朱謹深微微笑了下:「閣老說的是,我自己也覺比往日有精神些。」

  沐元瑜聞言扭頭,分辨他說的是客套話還是真心。

  他要是真能養好一些,那比什麼都強。

  朱謹深暫沒理她,繼續與輔臣們說起話來。他往年便是來,也是打過一聲招呼後就讓內侍們圍繞著到一邊去了,極少與朝臣多話,此時見竟例了外,丹墀上的朝臣不由漸漸都聚攏了來,就不與朱謹深說話,也默默留神看一看他,在心裡評估著這位往常沒機會瞭解的皇子。

  沐元瑜老實地站在旁邊充當背景板,不多時,就見到朱謹淵也來了。

  沐元瑜眼尖地發現,朱謹淵進午門時的腳步還是從容舒緩的,往丹墀上一望,腳步一頓之後立即加快了起來。

  看見兄長不走尋常路,忽然與朝臣打成一片意外著急了吧。

  沐元瑜無聊地亂想著,只見朱謹淵快步走上玉階後,站到朱謹淵身側,拱手行禮道:「二哥這麼早便來了。」

  朱謹深隨意地點點頭。

  朱謹淵也不以為意,和煦如春風般地和朝臣們打起了招呼。

  群臣挨次行禮,面上一團和氣,心裡各有一本賬。

  這兩位皇子是同住在十王府的,來參加賜宴,卻沒有一道前來,朱謹深卻是跟滇寧王世子混在了一處。

  內裡的微妙處,引人深思。

  再說得一會,朱謹洵也來了。三位皇子齊聚,沐元瑜再擠在群臣的包圍圈裡就有點不合適了,她拉了下朱謹深的手,悄悄道:「殿下,我去和國公爺說一會話。」

  朱謹深垂眼看她:「嗯,賜宴時辰快到了,別跑遠了。」

  沐元瑜點點頭,鬆開他的手,自然地往後退。

  此時丹墀上十分熱鬧,四品以上的高官加公侯勳貴們有好幾十人,再有內侍宮人們不停地往裡運送桌椅膳食等物,佈置宴席,還有樂工們也在重新編排入殿,以便聖駕來時奏樂迎駕。

  勳貴與文官是涇渭分明的兩個圈子,文國公等沒有來湊這個熱鬧,隔了段距離自成一圈,在另一邊閒話。到處散落的人潮裡,沐元瑜努力運目尋到了他,正要往他走去,身後傳來一聲低語。

  那一句話的音量實在很小,但於這場合裡響起來,卻於一道霹靂,震在沐元瑜耳中。

  「你不要亂來。」

  是一句暹羅語。

  此次正旦朝會並無藩國外邦來朝,這丹墀上怎麼會忽然冒出來一句外語來?!

  沐元瑜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轉頭——她尋不到的,此人既小心到連語種都換了,不可能會留把柄候她回頭去抓,她只能大概分辨出這句語意十分緊張的話來自於官員圈中。

  這就很麻煩了。

  因為她身後看似是一個大包圍圈,環繞著三位皇子,但事實上又按派別分了幾個小圈,並且隨著各自關注皇子的不同,就在沐元瑜走出來的時候,這些圈子還在變動,她完全無從分辨身後離她較近的是哪些官員,那句話是從誰口中說出來的。

  唯一明確一點的是,她的身後同時還走過一隊樂工。

  她確定那句話八成是對樂工說的。

  原因很簡單,因為假使是一個官員要警告另一個官員,那從先前的大朝到現在,這個人有無數次機會可以進行——但樂工他無法接觸,所以只能在此刻冒險出口。

  並且很可能是,他現在才發現到了這個樂工的不尋常,所以緊迫之下別無他法。

  沐元瑜放慢了腳步,她身後仍然熙熙攘攘,談笑之聲不絕,看來沒有人注意到那一句話。

  中華天朝上國,除了鴻臚寺四夷館等少數幾個專與外邦打交道的機構外,一般官員都不屑於去學外邦文化——有句講句,這時候的外邦,在文治上實在也沒什麼可學的,只有他們不斷遣使來京中上貢習學的份。

  沐元瑜慢慢走到了文國公那邊的圈子裡,有一句沒一句地加入了他們的談話中,心裡在飛速運轉籌算。

  這種情形下,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有人預謀行刺。

  但這也太不可思議。

  從進第一道宮門起,層層守衛,森嚴無比,都是她親眼所見——但這個叵測的人仍是混了進來。

  在她上輩子差不多同時期的時空裡,有一個皇帝差點讓宮女勒死在了龍床上。

  沒有真正滴水不漏的護衛。

  那麼——拼演技的時候到了。

  沐元瑜控制著表情,吸著冷氣,蹙起眉頭,抬手摀住肚子。

  文國公很快注意到了她:「賢侄,你怎麼了?」

  沐元瑜微微彎著腰,低下頭含糊而不好意思地道:「我先前餓了,吃了塊糕,現在好像不太舒服……」

  文國公忙道:「要緊嗎?若十分不舒服,賢侄不要硬撐,快出去找個大夫看罷,我稍後替你向皇上告一聲罪,想來皇上會體諒的。」

  沐元瑜搖著頭:「不是很要緊,我——嗯,國公爺,我失陪一會。」

  她就捂著肚子彎著腰甚是狼狽地轉頭走了,文國公料著她是去找更衣處所,原要跟上去指點她,但見她飛奔而去,擠到了那邊去找朱謹深,想著大概是問他去借個內侍引路,內侍在宮中行走原也比他們這些外臣方便,就停了步。

  宣山候立在他旁邊,輕聲道:「我才回京,不想沐世子與二殿下倒是很處得來。」

  「少年人,快意恩仇,梁子結得快,解的也快。」文國公就笑著與他說起了之前的事來。

  沐元瑜擠到朱謹深旁邊,很不見外地拉他的手:「殿下,殿下,我肚子疼。」

  朱謹深讓她拉得往旁邊走了兩步,眉心微擰,打量著她:「怎麼回事?」

  「先前在值房裡吃的點心可能不太新鮮,」沐元瑜苦著臉跟他抱怨,「我、我想——」

  這嬌氣包。

  吃點糕餅也能吃出問題來。

  朱謹深看出她的意思,就要招呼林安,不想手心忽然讓掐了一下。

  他心頭一凜,改了口:「那你就回去罷,我替你向皇爺稟報一聲。」

  「我不回去,頭回參加賜宴我就出了岔子,到時候眾目睽睽,人人都知道我鬧毛病出來,我多丟人啊。」沐元瑜求懇他,「殿下,我知道你身邊的內官懂一點醫術,你讓他給我看看罷,若不要緊,我就堅持一下——嘶,好痛,我、我現在想——」

  「就你多事。」朱謹深斥她,「點心都是才賜下來的,有什麼不新鮮。我看你是在這裡吹久了冷風才對。好了,別在這裡囉嗦了,跟我過來。」

  就領著她走。

  大朝禮節繁瑣時辰冗長,有些年老的臣子支撐不住,有過倒下的先例,沐元瑜太年少,頭回來參加,出點小問題不算奇怪,她找朱謹深也正常,兩人原就是攜著手來的,眾人都看在眼裡。

  現在見他們走了,眾人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繼續談論起來。

  朱謹淵還挺高興,朱謹深叫人拖了後腿,這一走,被他奪走的臣子們的注意力就到他身上了,他賣力地抓緊這難得能與這麼多重臣交談的機會繼續交際起來。

  **

  出了側面的東華門,長長的宮城夾道裡只有兩三個內侍遠遠地在前面行走。

  沐元瑜改回了臉色,匆匆把自己聽到的那句話及當時的具體景況形容給了朱謹深,末了道:「——殿下,我聽到的是就這麼一句,不知道裡面有什麼事,或者是我想多了,但茲事體大,我覺得我應當都稟給你。」

  朱謹深「嗯」了一聲,面色冷肅,腳下不停:「你做的沒錯,現在我們去見皇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32 PM

第71章

  皇帝正在乾清宮裡休憩。

  大朝時臣子們在廣場上吹冷風,他在殿裡正襟危坐,保持威儀,一坐將近兩個時辰,其實也不容易。

  聽說兒子拉著沐元瑜來求見,他挺詫異地挑了眉,道:「二郎和沐家的小孩子?這兩個怎地又湊到了一起,還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起來了。讓他們進來罷。」

  皇帝要清靜,此時殿裡除了一兩個貼身的近侍外沒別的人,朱謹深進來,沒多的廢話,直接把事說了。

  皇帝默然聽了,全程沒有打斷。

  這時離著賜宴的時辰已經很近,所以樂工們才都往裡進場準備。

  一旁的汪懷忠面色大變,忙道:「皇爺,竟有這樣大逆不道的事,皇爺萬金之軀,萬萬不能涉險,還請皇爺下令,奴婢這就去將那些樂工先拿下再說。」

  「二郎,你說這事要如何處置?」

  對這等疑似干礙聖駕的要緊稟報,又時間緊迫,皇帝卻沒有立時雷厲風行地拿主意,反而先問起朱謹深來了。

  既然有這個疑竇,這隊樂工要被拿下審問是肯定的了。

  怎麼拿是個問題。

  就近調撥錦衣衛闖入押走是最直接便捷的手段,但動靜就有點太大了,若打算這麼辦,皇帝也不至於要問朱謹深。

  正旦大宴上動刀兵之事,總非祥兆,既令大臣們起疑懼之心,這麼多人瞞不住,屆時傳揚到外面去,也不太好聽,對民心也有影響。

  朱謹深沒怎麼思考,片刻後就道:「皇后娘娘在後宮宴誥命們,也需用樂舞,依兒臣之見,如今只說出了點問題,要將兩邊的樂工對調一下,將奉天殿裡的樂工先哄出來,半途到文華門外時拿下,讓侍衛們手腳利落些,盡量少驚動人就是了。」

  皇帝嘴角微微翹起來,沒對此置評,卻轉向一旁的汪懷忠道:「二郎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出去叫人照辦罷,動靜小些,別弄得人鬼哭狼嚎的,不吉利。」

  汪懷忠忙彎腰應了,道:「還是二殿下考慮周全,奴婢是個粗人,想得少了。」

  說著快步退了出去。

  他是想的少了嗎?當然不是,他是皇帝的奴才,大局怎麼樣,皇帝問到他他才要想,不問,那就什麼也越不過皇帝的安危,他全部的態表在這件事上就夠了。

  沐元瑜心下感歎,人精子太多,略傻一點的,只怕在這宮裡都混不下去。

  她正想著,皇帝轉向她了:「元瑜,你立的這項功勞朕記在心裡了,恐怕打草驚蛇,暫且不便明著賞你,就先寄放在這裡罷。」

  沐元瑜忙躬身道:「皇爺言重了,臣不過聽到一句話,將這句話轉訴給皇爺罷了,哪裡談得上什麼功勞。」

  皇帝搖頭道:「難道必要等刺客到了朕眼前,撲上來替朕擋了刀擋了槍的才算立功?能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才更為善舉。唔——或是你想要個什麼,直說出來也是一樣的。」

  沐元瑜心裡立時嘀咕,能恕了她是個假世子就最好。不過這肯定不可能,她也不過下意識白想了一下,嘴上仍只是推辭不受,道:「皇爺准我與殿下們一道讀書就是隆恩了,二殿下平時又很額外照顧臣,臣什麼也不缺。皇爺能平安無事,統御萬民,就是臣及天下百姓最好的福氣了。」

  皇帝聽得禁不住笑了:「怪不得二郎看別人都桀驁,獨能跟你處到一塊去。這張嘴,可是比你父王能說多了,朕記得他可內斂得很。」

  朱謹深淡淡道:「皇爺想差了,沐世子在兒臣面前可沒有這樣順服,這樣的好聽話,兒臣也從沒聽見過。」

  沐元瑜這就不服氣了,道:「臣日日盼著殿下身體康健,殿下一點也不記得了。」

  朱謹深道:「這算好聽話?」

  「這還不算?這都是臣的一片摯誠之心。殿下若不滿意,要聽別的,臣再說就是了。」

  「我不要。好了,走了,皇爺還要處置公務,別在這裡囉嗦了。」

  皇帝正稀奇地看他們鬥嘴,說的其實都是無聊話,但正因無聊,朱謹深還能一句一句地堵回去才稀罕。

  這種小輩間的謔嘲有效地沖淡了他心中對於正旦賜宴上有人要搞事的陰影,見朱謹深說完拉著沐元瑜要告退,他點頭:「去罷。」

  兩人出來。

  因不想撞上錦衣衛拿人的場面,沐元瑜的腳步有意放慢了些。

  朱謹深覺出來了:「你又怎麼了?難道真有哪裡不舒服?」

  被看出來,沐元瑜也就歎氣道:「不是,我是想那些樂工裡,無辜的人也要跟著受牽連了。」

  「心軟得不是地方。」朱謹深說了她一句,「你以為開宴時真出了事,那些樂工能逃過一劫?你若沒提前聽到不對,那時無論皇爺有沒有傷到,抑或是傷著了別人,牽連清查的範圍只會更廣,這樣的大案落到錦衣衛手裡,再不可能善了,這個新年裡,必將血流成河了。」

  沐元瑜心裡好過了些:「殿下說的是。」

  朱謹深想起來,這時才抽出空來問她:「你還懂暹羅話?」

  沐元瑜習慣性謙虛:「好奇,在雲南時學過一點。」

  朱謹深掠了她一眼:「說實話,這種虛頭巴腦的應酬話,你留著跟別人去說。」

  沐元瑜發現他不中二的時候,正經還挺有氣勢,一身朱紅冕服,那一眼從五色旒珠下掠過來的時候,能如刀鋒般掠得她心底一涼。

  她不想承認自己瞬間有慫,掩飾性抓了下臉:「真的。我在雲南閒工夫多,有暹羅人跑過來做生意,我聽著他們的話想學,就問父王找了個通譯,其實沒學多久,大概就一般日常的話能聽懂。」

  「還有呢?」

  沐元瑜不大想說,但朱謹深都追著問了,她不回答也不好,就慢吞吞地道:「我母妃是百夷人,百夷語,我會得多一些;我的丫頭有苗人,苗語,我也懂一點。」

  朱謹深的語氣中甚是驚訝:「你會這麼多族語?倒是深藏不露。」

  「都是殿下問我的嘛。」不然誰要說。

  朱謹深道:「哦,其實沒問你這個,我就是隨便加了一句。」

  沐元瑜:「……」

  她發覺自己不能不承認,智商和年歲好像沒多大關係,就算她多了一世閱歷,朱謹深挖了坑,她照樣跳進去了。

  她雪白的臉在旒珠下板著,看在朱謹深眼裡甚是有趣,他悠悠道:「又生氣了。你這樣的,也就我能忍得你了。」

  有沒有這麼惡人先告狀的!

  「殿下,您這樣的脾氣,臣和您到底誰忍誰,還需要商榷一下罷。」

  「我脾氣再壞,沒有把誰壓在當街扒褲子的。」

  沐元瑜啞然了——過好一會不可思議地道:「殿下,您能把這事拿出來說啊?」

  原諒她不計較是一回事,主動拿出來當談資又是另一回事,這位殿下看上去不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嗎?

  ——哦,她想起來了,他說過他不要,他親爹皇帝才要。

  這就可怕了。

  一個聰明人居然還不要臉。

  朱謹深淡定地補了她一刀:「為什麼不能說?你能做得,我說不得?」

  「能,當然能。」沐元瑜甘拜下風。

  他兩人在前面互嗆,不知道後面跟的內侍們都快同手同腳了。

  感覺今天好像跟了個假的殿下。

  他們家殿下不要面子?

  呵呵,騙誰呢。

  換個人來試試。他家殿下能忍過兩句就算輸。

  只有林安見識多了,沒什麼感覺,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不齊,還往後瞪了眼——發什麼呆呢?路都走不好!

  內侍們的表情忙重新恭肅起來。

  **

  朱謹深和沐元瑜回到奉天殿時,樂工已經換過了一撥。

  雖不知為何事要對調樂工,但也沒誰沒眼色地去追問,平靜地過去了,大臣們仍是言笑晏晏。

  及到正宴開席,就沒什麼可多說的了,規格再高的宴席,最終也無非著落到吃喝二字。朱謹治在最後跟隨皇帝一起進入,吸引了一波注意力。

  他不太記得沐元瑜了,但又對她有點印象,路過她的坐席時疑惑地輕輕「咦」了一聲,他被自己模糊的記憶困擾住,站住了不走。

  皇帝覺出不對,在幾步外轉身,臉色微繃起來。

  這個傻兒子真是令他頭痛,不帶來大臣們要東問西問,讓他不得安寧,帶來了,又無法每時每刻都控制住他。

  沐元瑜笑著起身行禮,自我介紹後道:「大殿下,臣在二殿下那裡同您見過一面,時候短,恐怕您不記得了。」

  朱謹治恍然大悟:「哦,對,你是二弟的朋友,我想起來了!」

  只見過一次,那不記得很尋常。

  皇帝臉色緩和了,而後用餘光先瞥了朱謹深一眼,他懂這個同樣不省心的兒子為什麼難得有個處得來的人了。

  有眼色會圓場的人,總是不招人討厭。

  宴席如往常般開了場,又如往常般結束。

  一切看似和樂平靜。

  是一個新年的好開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8:36 PM

第72章

  年節裡事多宴多,正旦賜宴過去不多久,元宵的賜宴又來了。

  這一回趕得不巧,沐元瑜正在月事期裡。

  她原不想去,但來傳話的內官說了,皇帝口諭她一個人在家中過節冷清,指明叫她務必去熱鬧熱鬧。

  這就不好推了,沐元瑜懂皇帝的心思,大概是覺得她才揪出了樂工那件事,將一場風險消彌於無形之中,所以元宵的賜宴也把她喊上,有點以示恩寵的意思。

  皇帝特意給面子,做臣子的不能不接著。掃皇帝的興可不是為臣之道。

  所以她就只得強上一把了。

  好在到十五這天已是月事的第三日,沒那麼要緊了,她在丫頭們的幫助下武裝周全,出門往皇城去。

  這一日街上之繁華喧鬧,尤甚正旦那日,歇業的店舖有大半已重新開張迎客,門前一路散落著紅紅的鞭炮紙,花燈攤子擺得到處都是,還有直接挑著貨擔叫賣的,整條街都洋溢著年節的喜慶。

  沐元瑜出門的時辰是下午,因為元宵舉行的是晚宴,皇帝將御午門觀燈,大宴群臣,據她臨時打聽到的,燈謎賽詩什麼的活動都少不了,是文臣們一個很好的展才的機會。

  這對沐元瑜來說也是件好事,想來也不會有人對她這個雲南土霸王的文采有什麼期待,她安靜坐著看看花燈就行了。

  元宵宴與民同樂的性質強一些,不要求著冕服來,沐元瑜在宮門前下了車,驗了牙牌,擁著猩猩紅大氅往裡走。

  午門內壯觀的數百人大宴席已經排布整齊,周圍的花燈棚子也紮好了,沐元瑜曾聽說往年還會堆鰲山,那是由眾多綵燈堆疊成的一整座山燈,遠觀如鰲。有言官參奏此舉太過靡費,今上從諫如流,自太后仙逝後,就不再令制鰲山了,此舉很得群臣讚譽。

  她的席次在殿裡,倒是不用總在外面吹冷風,她在內侍的指引下進了殿,殿裡亦是綵燈高懸,流光溢彩,燈火輝煌。

  沐元瑜身上多少有點不舒服,懶怠與人交際應酬,只在席位旁邊站定,等候皇帝御駕。旁人來與她說話,她才搭個腔。

  同時她也留神聽了聽,有資格同列席在殿裡的大佬們並沒有提到正旦那日有什麼不尋常的,看來起碼這事是還沒有出個結果,所以便有人消息靈通知道了,也壓著不說。

  時間一點點過去,外面的天色漸漸晦暗下來,諸皇子也陸續到了。

  這回是朱謹淵先來一步,他到不多時,朱謹深緩步也進了殿。

  沐元瑜等久了無事,正發著呆,朱謹深走到她身邊出了聲:「直著眼睛想什麼呢?」

  她才一下驚醒過來,忙行禮:「殿下來了。」

  朱謹深打量著她:「怎麼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沐元瑜尋了個理由:「沒什麼,昨晚鬧得有些晚了,現在有點犯困。」又道,「殿下好興致,我還以為今日看不到殿下。」

  元宵燈宴比正旦宴輕鬆,但耗時更長,還有戶外活動,她以為以朱謹深冷淡淡的樣子,多半不會來湊這個熱鬧。

  朱謹深伸手解開他披著的那件玄金大氅,隨意地點了點頭:「本不想來。不過想一想,我在這裡坐一刻,有人便要睡不著覺,又有些趣味,所以不如來了。」

  沐元瑜:「……」

  感謝沈皇后。

  把朱謹深的宅屬性都刺激沒了。

  朱謹深卻又望了她一眼:「你沒人管著,在家到底怎麼鬧的,不過一陣不見,人都瘦了似的。」

  他說著,伸手掐了沐元瑜的臉頰一把,肯定道,「真的瘦了。」

  冰涼的手指把沐元瑜掐得一愕,好在他使勁不大,她也沒覺得痛,自己摸了把臉,有點發愁地道:「我堂哥也這麼說。不是鬧的,大概是我開始長個子了,打進了新年起,我夜裡睡覺腿腳就總抽筋。」

  讓她選,她寧願胖點,好模糊一點性別,但進入生長期這事沒法控制,她本身也不是易胖體質,別人過個年胖一圈,她過個年,下巴都尖出來了。

  愁人。

  朱謹深經過這一遭,抽筋的話他懂,就點頭道:「怪不得,叫你的丫頭每日給你上碗牛乳,那味道有點怪,但有用的,太醫當年給我說的方子。另外——」他壓低了聲音,補了一句,「離丫頭們遠點。」

  聲音中有淺淡曖昧的調笑之意。

  沐元瑜側頭瞥他——少年,你知道你這張臉跟這種腔調很不搭嗎?

  但殺傷力很大。

  就是不搭,反差才大,以至於在許泰嘉那裡平平無奇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竟無端地有種風流意味。

  成個人真是不得了了。

  不過也正常,許泰嘉處於一個對男女情愫十分好奇衝動的時刻,朱謹深又何嘗不是,他困於體弱來得遲緩壓抑,但終究是個正常男人,開個這種程度的玩笑其實很輕微了。

  沐元瑜就反唇相譏:「多謝殿下提醒。不過,臣覺得,殿下也該離許兄遠些,別叫他拐帶歪了。」

  朱謹深卻坦然得多:「人之大欲,也沒有什麼。不過你年紀小,才該謹慎。」

  沐元瑜發現,她不是真男人,在面對某些特定話題的時候還是有劣勢,比如她現在就不能像許泰嘉一樣,熱火朝天地跟朱謹深聊成一片,只能認輸點頭,好把話題帶過去。

  說了一會話,開宴的時辰到了。

  皇帝升座,照例先是一串繁瑣的禮儀,而後才開席。

  沐元瑜面前擺著酒、四色菜、粉湯圓子,果子、茶食、小饅頭等菜食。

  說實話,比她家裡的菜色差遠了,鳴琴她們現在吃的說不准都比她好,但沒法子,這就是欽定份例,她這還是第一等的了,殿外頭廣場上的百官比她這桌還差些。

  更糟的是,因為開席前的禮儀太多,又是用樂又是祝禱,搞到臣子們真正能開吃的時候,菜已經只剩半溫了,手腳再慢點,只好灌冷食下去了。

  沐元瑜不是嬌慣性子,若在平時,冷就冷吃了,卡在身上不方便的關口裡,她不太敢。

  她挑揀著用了些,別人興致倒是都不錯,酒過三巡,殿內一派其樂融融之相。

  皇帝笑對幾個皇子道:「好了,你們也不要在這裡拘著了,難得這樣的好日子,出去賞燈去罷,樂意猜燈謎的,也去猜一猜,猜中最多的回來朕這裡有賞——只不許叫翰林們幫著作弊,朕知道了,可是要罰。」

  又格外向朱謹深道:「二郎若不能吹風,就別勉強去了。」

  朱謹深起身拱手:「只是一會功夫,無事。」

  殿裡重臣們側目——這話略狂啊。

  潛台詞隱晦了些,但能在殿裡的哪個不是老而彌堅,誰聽不出來。

  都看著他離座出來,路過滇寧王世子席時,滇寧王世子原好好坐著,他一伸手,把人拉起來,拎著一道出去了。

  眾人心下又不禁失笑,年輕皇子,到底有鋒芒些,卻又愛鬧。

  眾目睽睽下沐元瑜不好掙扎,出了殿門,無語向他道:「殿下,我不想猜謎,就想坐著歇一歇。」

  朱謹深道:「你坐那裡,都快睡著了,仔細失儀。不如出來散一散,吹吹風就清醒了。」

  他還挺有理。

  沐元瑜沒法跟他分辨,只好懶洋洋跟在旁邊。

  兩個人下了玉階,選了座左近的花燈棚子走進去,這一棚專為猜謎而制,每一盞裡都有一個謎面,已經有不少品級低一些的官員在裡面晃悠,猜中了去向四個棚角上的內侍說出答案,若對了,就可以把這盞花燈拿走。

  朱謹治今晚沒來,跟著出來的朱謹淵拉著朱謹洵快走了兩步,趕上來笑道:「二哥今日興致好,難得見二哥對燈謎這等小物有興趣。」

  朱謹深道:「嗯,你們好好猜。」

  朱謹淵就語塞住了,他說不出這話哪裡不對,但是聽到耳裡,莫名有點心堵。

  好像十分被小瞧了——不,根本就沒有被瞧在眼裡。

  勉強笑了笑:「二哥也是。」

  就轉頭走了,朱謹洵站原地望了望,猶豫片刻,卻沒有走,而是跟起朱謹深來。

  朱謹深也不管他,負手仰臉看起花燈來。

  各色花燈流溢的光彩照在他蒼白而又輪廓英挺的面上,令得別的官員們都不時注目過來。

  這位殿下,近看風儀簡直有點驚心動魄,比那日冠禮之上還要讓人轉不開眼。

  沐元瑜原也在看花燈,但一直投注過來的目光太多了,她略微一留意,不由拉了朱謹深的衣袖悄悄笑道:「殿下,你看花燈,別人把你當花燈看了。」

  朱謹深「嗯」了一聲:「別吵,我在猜謎,要是輸了,回去找你算賬。」

  沐元瑜:「……哦。」

  她有點想笑,他面上擺得雲淡風輕,心裡其實很在意輸贏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09 PM

第73章

  朱謹深順著面前的一排花燈走,由頭走到尾,一聲也沒出。

  沐元瑜心下有點忐忑起來,別是他一個都沒猜出來吧?這些燈謎比她在外面買回家裡擺著的那些比要深奧一些,俗話俚語少,多是從經史子集裡延伸而來的。

  朱謹深這個身子骨,動不動就病倒,她到京這麼久,沒和他上過一天課,可見他缺課缺成什麼樣了,他天性再聰明,若是根本沒聽聞過出處,那也是不知從何猜起的。

  朱謹洵一個孩童跟在他們後面,已經指了兩盞燈叫內侍把貼的絹條取下來收著了。

  一排花燈走到頭,朱謹深轉了臉,看起相鄰的另一排花燈來。

  此時這個棚子裡的官員們已經知道了皇子們在賭賽,都識相地停下了自己的猜謎,轉而關注起皇子們來。

  不時交頭接耳兩句。

  「三殿下又猜中一盞。」

  「四殿下也中了。」

  「三殿下還是要多兩盞。」

  「正常的,四殿下畢竟晚入了幾年學堂……」

  「二殿下怎麼了,還不出手,只是來回看……」

  又一排花燈走完,沐元瑜真的發虛起來。

  這要輸給弟弟們,朱謹深面子往哪擺啊,他在殿裡大話都放過了。

  忍不住又去拉扯他的衣袖,在他轉頭時跟他使眼色:殿下,你猜不出別強撐呀,我告訴你嘛。

  兩人此時站在一盞八角絹制彩繪魚蟲宮燈前,宮燈製作十分精美,上還鑲著翠玉,翠玉旁貼著謎面:不失人,亦不失言。

  想到朱謹深這樣的人要落面子,她總覺得不落忍,仗著彼此袖子寬大,抓了他的手在他手心寫字:以成其信。

  這是《禮記》裡的一句。

  才寫到第二個字,朱謹深捺不住手心發癢的感覺,拍開了她的手,睨了她一眼:「搗什麼亂。」

  土霸王。還想跟他打小抄。

  他要靠她過關,何必出來丟這個人,老實呆在殿裡不得了。

  這點道理都想不通,真是傻。

  但以前,也從來沒人這麼犯傻來幫他。

  流轉不定的宮燈光華照在一直跟在他的那張清異面孔上,朱謹深發現她不知是在殿裡喝了幾杯溫酒,還是出來吹了冷風,抑或兩者兼有,兩腮泛著微微的嫣紅,下巴瘦出了纖巧的弧度。這一張臉孔比起少年來,倒更似少女的秀美。

  前陣還覺得他這麼大了還一副孩童樣,臉頰鼓鼓,他心生憐憫都不好嘲笑了,不想他瘦了一點下來——更慘了。

  比起像女人,還不如像個孩童了。

  沐元瑜不知他琢磨什麼,見他不要幫助還罷了,乾脆走都不走了,著急低聲道:「殿下?」

  這是晃神的時候嗎?

  朱謹深回了神:「哦。」

  仍不見急色,緩步重新往前走,保持著一聲不出的高雅姿態。

  沐元瑜也是服氣了,猜不出他想做什麼,索性當他是中二病又犯,放鬆下心情不管了。

  猜不到就猜不到罷,大不了一起丟人。

  路過到中間那排花燈時,他們和朱謹淵碰上了。

  朱謹淵旁邊跟了個內侍,手裡已經捏了一摞絹布,粗粗一看,足有十數條之多。

  沐元瑜面無表情地迎視他——就算裡子暫時輸了,面子不能倒。

  朱謹淵也望著她。

  過了一會。

  ——不對啊,老看她幹什麼?

  要顯擺也該跟他中二哥顯擺去。

  衝她一個跟班來什麼勁。

  沐元瑜正覺得有點彆扭,不妨讓朱謹深拍了一把:「亂看什麼,你也猜兩個,總是出來一趟,空手回去好看嗎?」

  沐元瑜忍不住道:「殿下不是也空著手。」好意思說她。

  「你猜你的,不要管我。」朱謹深訓完且補了一句,「少東張西望。」

  他說末一句的時候,眼神沒在沐元瑜身上,而是跟朱謹淵對上了。

  這個庶弟的眼神不對頭。

  盯著沐元瑜居然能盯呆了。

  朱謹深目光寒如凜冰,直直地對戳過去。

  ——蠢貨。

  盯著一個少年發什麼癡。

  朱謹淵一下被凍醒了,沒敢嗆聲,有點狼狽地別過臉去。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

  他只覺得沐元瑜今日跟平常不太一樣,舉手投足都好像慢了一拍似的,帶著倦意,兩腮微紅,好像她剛到京時不久生病,他去看她那一回。

  但又比那回更多了點說不出的意味。

  那種懶慢,令他不覺就多看了一刻。

  沐元瑜已經走過了他,往前行去。

  他禁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他對朱謹深這個兄長一向有很多意見,但同時也有揮之不去的優越感——再嫡再長又怎麼樣,天生一個病秧子,許多事就休提了。

  他受不了朱謹深的氣,但因為他的這個致命弱處,從不覺得自己需要嫉妒他,這是頭一回,他心裡生出如被蟻噬的微痛來:為什麼總跟著那個病秧子,他有什麼好。

  他又有什麼不好。

  朱謹淵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平復了心神,繼續專注猜起燈謎來,心頭那股必要爭第一的氣不知不覺間更盛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寒星圓月下,人行燈潮中,花燈如海如晝。

  沐元瑜稱職地做了一個小跟班,跟著朱謹深把整座花燈棚子幾百盞花燈從頭至尾觀看了一遍。

  而後,朱謹深就袖手站在燈棚的一個角落上了。

  朱謹淵和朱謹洵兩兄弟還在裡面繞。

  到這時候沐元瑜要是還猜不出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就有點傻了,她眼角眉梢都是忍俊不住的笑意:「殿下,你這樣對兄弟,有點不太溫柔呀。」

  朱謹深道:「哪裡?我不是有謙讓著他們。」

  沐元瑜搖搖頭——這也叫讓,這個讓法,只怕能把兩個可憐皇弟讓得悶出一口血來。

  她站的時候有點久,腿腳有點發酸,就往搭燈棚的木柱上靠了靠,環胸等人出來。

  他兩個擺出這個無所事事的架勢來,朱謹淵和朱謹洵從花燈的縫隙裡看見,也不太走得下去了,先後繞了出來,朱謹洵仰頭道:「二皇兄,你怎麼都不猜?」

  朱謹深不答,只問他:「你們還猜嗎?」

  朱謹洵轉頭望了望身後內侍手裡抓著的一把絹條,猶豫了下,搖搖頭:「不猜了,能猜的我都差不多都猜來了,再耗下去,父皇要等急了。」

  朱謹淵跟這個兄長同住十王府,平常又時不時頂著他的冷臉去找他,多少更瞭解他一點,此時心裡覺得不妙,但叫他再猜,他也很勉強了,猜不出來乾站著白給官員們指點也不好看,不太甘心地只能道:「我也猜好了。」

  他也轉頭看看內侍手裡的絹條,自覺數量十分可觀,勝過朱謹洵是綽綽有餘,比朱謹深也不見得就輸了,心裡方安穩了一點下來。

  朱謹深點了頭,修長玉白的手指從寬大的朱紅衣袖裡伸出來,指向燈棚,聲音微啞地開了口:「把剩下的,都取下來給我。」

  ……

  周圍的人全愣住了。

  從朱謹淵,到朱謹洵,再到臨近的官員,包括守在這個角上的內侍。

  只有沐元瑜沒傻,但她雖然已經提前猜到,這一幕真發生在眼前的時候,仍舊控制不住心底激越的情緒——這帥,這蘇,這文氣縱橫,這風流寫意,出去勾搭小姑娘簡直一勾一個准!

  別說小姑娘了,對中年大叔都一樣有效。

  看看陸續回過神來的那些官員們的眼神就知道了。

  朱謹深要不是個皇子,得一幫上去相逢恨晚要結交的。

  那內侍還傻著,沐元瑜笑嘻嘻地舉手拍了他肩一把:「小公公,莫發傻啦,殿下吩咐你幹活呢。」

  「呃?哦!」那內侍方反應過來,尤有點不敢置信,「這、全取下來?殿下不要再看一看?還有起碼好幾十個呢——」

  朱謹深簡潔地回應了他:「看過了。」

  「哦、哦——是。」

  內侍恍惚著走進了燈棚裡。

  朱謹洵還好點,他跟朱謹深差了有七歲,不是一個比較層次上的,怎麼輸都正常,朱謹淵的臉色就簡直要發青了:「二哥,還剩下這麼多,你就這麼走了一遍,都不細看,全叫人拿下來,萬一等下有猜不出來的,豈不是不好。」

  「哪裡不好?」朱謹深輕飄飄回了他一句,「你不是就贏了。」

  朱謹淵讓噎的,想回嘴,偏腦中又急又怒,想不出合適的字句來,呆立片刻,一賭氣扭頭走了。

  哼,就不信他都能猜出來,口氣吹得太大,一會兒有他丟人的時候!

  朱謹洵倒是又站了一會,但朱謹深並不理他,他也覺得沒意思,自己默默抬腳走了。

  剩下朱謹深和沐元瑜,他們沒有等多久,因為除了得了吩咐的內侍之外,其他官員好奇轟動起來,一齊伸手幫忙取絹條,不一會功夫便把剩下的全匯總交到了內侍手裡。

  沐元瑜興致勃勃地接過來:「給我,一會兒我給殿下念。」

  她捧著一大把絹條,一跳一跳地跟在朱謹深旁邊走。

  朱謹深道:「高興什麼,這會又有精神了?」

  沐元瑜忍不住笑道:「我高興我眼光好,早早就選了倚靠殿下。」

  「你這也往自己臉上貼得著金。」朱謹深拾步上階,唇邊流淌出笑意。

  「隨殿下怎麼說,我就是高興。」

  兩人一路進了殿,身後不遠不近地還綴了好一批官員,圍擁在殿門口觀看。

  二殿下這一手,可太揮灑自若了,誰不要來看個後續。

  皇帝已經從小兒子朱謹洵的口中知道了這件事,在御座上道:「既這樣,三郎和四郎的少些,就從他們先開始如何?」

  論排行該是朱謹深先來,不過重頭戲要押後也是慣例,群臣都默認了這個順序。

  當下內侍報謎面,朱謹淵和朱謹洵當殿答謎底。

  不多久結果出來,朱謹淵共猜準了二十三道,朱謹洵十五道。

  皇帝和顏悅色地挨個勉勵過,深深地望了朱謹深一眼:「二郎上前來。」

  沐元瑜借這個空當裡把自己手裡的絹條點過了數,自覺地跟著上前一步,稟報道:「皇爺,臣這裡共有謎題五十二道,這就開始了?」

  皇帝笑道:「你給二郎報題?好,開始罷。」

  沐元瑜就揚聲道:「其一,《論佛骨表》。打孟子一句。」

  朱謹深答道:「是愈疏也。」

  再報一題。

  朱謹深再答。

  一清亮一微啞的聲音在殿中交錯響起,如行雲流水,配合得恰到好處,中間幾乎沒有停頓處。臣子們原還有互相竊語的,隨著一道道題答下去,漸漸都不響了,殿裡安靜得只有那兩道聲音在響。

  朱謹淵的臉色越來越青——這種吊打,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朱謹深甚至連題都沒有選,他只是把他們選剩的都拿了過來。

  就算知道要輸,輸成這個螢火與皓月的架勢也太讓人承受不來。

  五十二道題統統答完。

  位於百官之首的沈首輔捋鬚給下權威定論:「殿下才氣過人,毓秀聰敏,無一錯處。」

  殿裡殿外一片讚譽之聲,明月當空,氣氛大好。

  皇帝養兒子到如今,心都煩碎了,頭一回被長了這麼大的臉,眼看群臣交口誇讚,那份龍顏大悅是不必提了,一時都不說話,靠在龍椅上,滿面含笑地聽臣子們不重樣的贊語。

  臣子們見他愛聽,說得更起勁了。

  熱鬧了好一會,皇帝才過足了癮,把之前定好的綵頭賞賜給了朱謹深。

  是一柄白玉如意。

  朱瑾淵和朱瑾洵也沒落空,皇帝也口頭許諾各賞一方端硯,但兩個人謝恩時笑容都有些勉強。

  誰還缺一方硯台不成,就是如意,也不是什麼稀世珍寶,難得的是露的這份臉面。

  這個氣氛下,再多的失落也只得壓著。而有了這段助興的插曲,元宵宴的氣氛更和樂了,接下來皇帝又善解人意地出了一道作詩題,給翰林們露臉風光的機會。

  君臣的談笑聲直持續到戊末,皇帝還領重臣們登了一回午門,看了看外面百姓們的喜慶燈海,方賓主盡歡地散了場。

  **

  翌日清早。

  朱謹深在床上睜開眼來,面色鐵青。

  林安聽到動靜過來要服侍他穿衣,一見他這個模樣,嚇了一跳:「殿下,怎麼了?」

  昨晚燈宴不是心情還很好?

  睡一覺起來就變了臉。

  總不成有人在夢裡揪了他的逆鱗罷。

  朱謹深一語不發,自己在被子裡窸窸窣窣,過片刻,丟出一條綢褲來。

  林安接到手裡,一摸襠處,明白過來,但同時他也更不明白了,又要高興又不敢高興地糾結著問道:「殿下這不是好事嗎——?」

  上回還是上個月的事了,中間這麼久再沒有,他心下還有點不安,因為據他打聽,別人家的少年這時候都是生龍活虎,他家殿下身子弱,成人來得遲不說,一回以後還沒動靜了——總算這下又好了,他可開心。

  看朱謹深卻不是這麼回事。

  這副表情——出離震驚甚至還夾雜了點驚恐?

  他揉了揉眼,很懷疑是天色太早,屋裡光線不好,他看錯了。他家殿下生死都看淡了,還有什麼能嚇著他的?

  ……

  他沒看錯。

  朱謹深此刻確實是這個情緒。

  他第一回 夢遺,許泰嘉有來調侃地問過他,但他其實不記得有夢到什麼,混沌著就過了。

  而這一回他醒來,夢裡那嫣紅的頰邊,彎彎的笑眼,點在他手心發癢的觸感,鮮明得他心裡突突亂跳。

  跳得他想立刻去隔壁府邸把朱瑾淵揍一頓。

  都是老三那個歪心邪意的,亂盯人瞎發癡,把他也拐帶歪了。

  不然他才不是這樣的人。

  忘掉。

  一定要盡快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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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採訪:

  世子問:殿下,你猜謎為什麼那麼膩害?

  朱二答:你不是知道,我以前懶得跟別人玩,總是自己呆著,總得找點事情幹罷。就隨便找書看看了。以後可能沒有這麼閒了。

  世子眼睛發亮:為什麼?殿下準備奮起爭位了?

  朱二:沒有。只是跟你玩了。

  世子:~~~~(&gt_&lt)~~~~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1 PM

第74章

  「一群廢物!怎麼能讓他出這麼大的風頭!」

  坤寧宮裡,沈皇后剛送走各家的誥命們就聽說了這件事,氣得脫口而出了一句。

  殿內的宮人們都低頭噤聲,不敢應答。

  孫姑姑心下苦笑,說實話,她覺得沈皇后這句叱罵有些沒道理。

  這能怪誰呢?

  朱謹深一個成年皇子,元宵是團圓宴,除非他本人病倒,否則是沒有理由阻止他來的,既來了,底下就沒有辦法控制。

  他出的這回彩,憑的是他本人實打實的才氣,與任何外力無關,想給他下絆子要怎麼下?屬於他腦子裡的東西奪不走,除非一棍子把他敲暈敲傻。

  他都不依賴帝寵,再出盡百寶挑撥得皇帝厭惡他,阻礙不了百官對這樣一個皇子的矚目乃至歸心。

  令沈皇后沉不住氣的也是這一點。

  她作為母后,有權過問皇子們的課業念得怎麼樣,她知道朱謹深的書一向念得不錯,但她本人小戶出身,在書經上見識有限,探不到別人的底,她以為朱謹深念得不錯,但她的洵兒一樣也念得很好,從入學堂就總得先生誇讚。

  她不知道讀書人能有這麼多玩法。

  沈皇后不是會被情緒長久左右不講道理的人,起初的驚怒過後,她慢慢冷靜了下來,疲倦地歎了口氣:「罷了,總是我大意了。」

  她以為沒那麼著急,朱謹深不是長壽之相,又不得帝心,這兩項短處都太明顯,所以她慢慢地織著網,很有耐心地等待著收穫的那天。

  本來一切都在順利地進行著,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意外接二連三地發生,她按捺不住,出了一回手。

  結果是把自己搞得更為劣勢。

  已經錯了一回,這回她再不甘,也不能草率行事了。必須要好好想清楚,謀定,而後動。

  見沈皇后的怒氣熄了下去,宮人們才敢重新動作起來,此時時辰已經很晚了,出去打水的打水,服侍沈皇后卸妝的卸妝,整座宮殿重新運轉起來。

  **

  沈皇后不知道,她這個元宵過得鬧心,她的眼中釘也不見得快意。

  朱謹深記事以來甚少有同齡玩伴,許泰嘉勉強算一個,但去年冠禮以前,也從未和他討論過深入性男人的話題——許泰嘉這點眼色還是有的,他早兩年就成了人,朱謹深一直沒動靜,跑皇子面前說這個,是顯擺還是戳心呢?

  這讓朱謹深對其中的某些細節問題所知很模糊。

  比如說,他就拿捏不準他夢裡出現了不該出現的人,這個問題是應該一笑置之呢,還是嚴重到必須處理的程度。

  對,他是很想忘記的沒錯。

  但元宵過後,學堂很快重新開了課,他一走進去,望見沐元瑜那張殷切盼望一見到他就閃耀著歡喜的笑臉時,他的感覺不是如以往的舒坦,而是心虛。

  他生平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心虛。

  居然有掉頭就走的衝動。

  他知道世上有男風這回事,因為過去的一點經歷,他知道的還很早。

  及到長大出宮,他還陸續聽說了教坊司的隔壁就有男風館,這一方面是因為少數人本就好這一口,另一方面則是朝廷律法禁止官員宿娼,於是官員們另闢蹊徑,將本來小眾的這個門道催生成了產業。好些官員和世家大族好奇要嘗鮮的子弟都會去光顧。

  朱謹深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只是他不喜歡糊塗,凡事既知道了,就想弄個明白。

  他本人對這種事可絕無半點興致。

  沐元瑜爽朗明快,跟他曾聽聞過的那種塗脂抹粉的小倌們沒有任何相像,也絕不該把他們聯繫到一起——除了她長得娘了點之外。

  可她那個堂兄還更娘呢。

  朱謹深記性好,見過一次的人再不會忘掉。沐元瑜只是過於秀氣,她那個堂兄眉目間簡直是有點艷的。

  「殿下,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呢?」

  沐元瑜疑惑的目光跟著他,一直跟著他到前面的座位坐下也沒有收回來。

  她覺得朱謹深不太對勁,臉上帶著種說不出來的古怪不說,腳步都慢吞吞的,好像隨時打算退回去,眼睛也不看人。

  早來的兩個皇弟站起來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敷衍地點點頭,眼神不知道在放空什麼。

  這個模樣——他不會還厭學吧?

  踏進學堂就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講官還沒到,沐元瑜重新坐下來,她的位置在朱謹深的正後方,伸手指戳他:「殿下,殿下?」

  朱謹深沒回頭,悶聲道:「做什麼?」

  他身體往前傾著,不叫她再戳到。

  身後一時沒了動靜。

  片刻後,一張笑臉湊到了他面前:「殿下,你是不是元宵晚上在外面呆久了,身體不舒服了?」

  朱謹深的瞳孔瞬間微有放大——她還從座位繞出來跑到他面前來了!

  這一下完全無法迴避,朱謹深一看到她那雙彎彎的笑眼,夢裡的記憶立即復甦回放,尷尬得他身上一麻,感覺自己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壓制不住地轉頭瞪了朱謹淵一眼。

  朱謹淵正不太開心,嫡兄回歸,他在學堂為首的短暫時光結束,令講官進來的權力也不屬於他了,結果還莫名其妙吃了嫡兄一個白眼,他可冤枉:「啊?」

  他想偷偷瞪朱謹深一眼還沒來得及呢,結果先被瞪了?

  什麼世道!

  這點便宜都佔不著,好生氣啊。

  朱謹深瞪完他,垂下了眼:「沒什麼事,回你位置上去,講讀的時辰要到了。」

  沐元瑜「哦」了一聲,她看出朱謹深怪怪的,但他不說,也沒有她逼問的份,只好依令回去座位。

  但她心裡很不習慣,朱謹深沒對她這樣過,她有點小失落。

  朱謹淵見這樣,倒是若有所思起來,眼神也不禁亮了點——難道兩個人鬧矛盾了?

  朱謹深沒理他,傳了令旨:「請先生進。」

  講官們依次進入。

  講讀開始之後沐元瑜發現,朱謹深上課是有優待的,朱謹淵和朱謹洵要讀十遍的文章,他讀三遍就行。

  朱謹深一副不大樂意說話的樣子,沐元瑜不好和他聊,撿著課間時悄悄問了許泰嘉。

  許泰嘉倒是給了她解答:「殿下體弱,從來學堂一直是這樣的,只要能按時完成功課,先生們對他都很寬容。」

  沐元瑜道:「殿下還有完不成的功課啊?我看他這些書早都念完了,再在這裡坐著都有點浪費時間,怎麼不專門另開了課呢?」

  她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是以為朱謹深體弱,常缺課,他習學的進度相應會慢,因此還跟弟弟們坐在一個屋裡。但經過元宵宴那一遭,可見書經之類他早就爛熟於心了,還有什麼必要在這裡讀這些早就知道的東西。

  他要另開課是極便宜的事,皇家還能缺先生不成,只怕翰林院裡一堆爭著搶著要來的。

  許泰嘉也有點納悶:「不知皇上怎麼想的,總之就一直這樣了,好像先生有跟皇上反應過,不過之後還是這麼著了——」

  「泰嘉,過來一下。」

  朱謹深站起來,說了一句。

  「哦,殿下找我有事?」許泰嘉忙應了一聲,顧不得理會沐元瑜了,站起跟朱謹深到往門外走去。

  朱謹深現在看見沐元瑜就覺得不自在,不想看她,但不知怎地,餘光又忍不住飄了一眼過去。

  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著頭,好像有點悶悶的樣子。

  倒是懂事,沒有要跟過來。

  朱謹深心裡又不忍起來,這事並沒有她一點錯處,他躲著她,只怕她還以為自己在給她臉色看。

  他絕沒有這個意思,他心裡那點糾結,還得盡快理順了才好。

  就拉了許泰嘉到外面,跟他這個「過來人」取了取經。

  「殿下問我一般夢到誰?」許泰嘉抓了抓腦袋,「那可說不準,是女人都有可能罷。」

  朱謹深經沒取著,先吃了一驚:「都有可能?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喜歡韋家那二姑娘?」

  提到韋瑤,許泰嘉先有點害羞地笑了兩聲,跟著又嘿嘿道:「我是喜歡她沒錯,不過夢裡的事嘛,誰說得準,又不是理智控制得了的——再說,人家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我這樣想她,也不恭敬呀。」

  朱謹深很受不了地皺起了眉,打量一眼許泰嘉,覺得這個伴讀思想略骯髒——誰都可以!難道他今天夢桃紅,明天就夢柳綠不成?

  怎麼夢得下去的。

  對比之下,他忽然有種微妙的,他夢見沐元瑜也不太是個事的感覺:好歹他沒有這麼髒罷。

  ……但他夢裡幹的事,也沒有那麼乾淨就是了。

  頭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1 PM

第75章

  朱謹深心頭的疑慮從一個詭異的角度得到了一點釋放,他感覺從「誰都可以」的伴讀那裡也得不到更多的有效信息了,遂微帶嫌棄地望了他一眼,轉頭進殿了。

  許泰嘉心裡其實十分好奇,不知朱謹深是夢到了誰這麼不對勁,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問,不料朱謹深已經單方面中斷了聊天,還鄙視了他一把。

  「……」

  怎麼了嘛,男人不都是這樣。

  夢裡的事還要挑剔別人,這潔癖還能不能好了。

  哼,二殿下再厲害,不信他連自己的夢也能管得住。

  他一路腹誹著跟了進去,只見殿裡朱謹淵轉過半個身子,正跟沐元瑜不知在說些什麼。

  ——忽然感覺前方有殺氣。

  沒夢錯人以前,朱謹深真心不會管沐元瑜和誰說話這種事,他沒這麼閒也沒這麼小心眼。但有了那個夢以後,他自己不對勁,看別人也很難對勁起來。

  總覺得朱謹淵是不是在動什麼齷齪心眼。

  他走過去,坐下,隨口吩咐人:「請先生進。」

  一個舍人應聲而去,朱謹淵有點驚訝地停住了話頭,抬頭道:「下節講讀的時辰到了?」

  朱謹深面不改色地道:「到了。」

  不管到沒到,講官聽到傳喚,已經從偏殿出來了,總不成把人攔回去再歇一會。朱謹淵只好不太甘願地轉回了身。

  才復課,講官安排的課程還是比較輕鬆,上午講讀完,下午練練字,這一天就散了。

  眾人收拾了東西陸續出了殿,沐元瑜見朱謹深雖然還是不大說話,但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什麼不對頭,主動跟他說話,他也理人,她就心寬放下了。

  她不愛盯著人追根究底,誰沒個心情不好的時候呢,有人愛分享,有人習慣自己承擔,都正常。

  這脾氣不是跟她來的就行。

  她這樣大方,一副心無掛礙的樣子,朱謹深受她所感,漸漸便又釋然了些。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不說,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只當是他沒經驗之下出的一點小錯誤罷。

  快到午門時,後方有女子嬌柔的聲音響起:「二殿下,三殿下,新樂長公主在此,請二位殿下留步。」

  朱謹深和朱謹淵都站住了腳轉身,沐元瑜沒被點名,但她見許泰嘉及另兩個國子監生伴讀都停步轉身行禮,便也隨大流地跟著躬了躬身。

  新樂長公主是皇帝唯一的胞姐,先帝在時很寵愛她,親自給選了家世清白容貌俊雅的駙馬,初嫁時新樂長公主循例住在十王府裡,後來今上登基,對這個胞姐也很照顧,除了給她長了封地之外,過得幾年,還在駙馬府的左近另賜了一座府邸。新樂長公主就搬去了新府邸裡。

  可惜這位公主夫妻緣淺,駙馬早早過了世,兩座府邸雖然挨著,另一座早就沒了主人。新樂長公主是個深情的人,情願守著一座空府邸,也不願再行嫁人,守寡到了如今。

  咳,以上是官方版本。

  據沐元瑜知道的小道消息,則是新樂長公主打死了丈夫以後,就放飛了,在私下蓄養面首,且不只一個,十王府離皇城太近,將來皇子們也要住進去,皇帝怕這位胞姐把自己的兒子們帶壞了,所以才撿別的地方另賜了府邸,讓她往遠一點的地方住去。

  這也算中了新樂長公主的意,她就放飛得更厲害了,據說有一回她的面首甚至鬧到了明面上,為爭風吃醋,當街大打出手,結果引起了御史彈劾。

  因本朝嚴防外戚的政策,不少公主都過得挺一般,這位算是個異數,被彈劾之後,也就受了皇帝一回誡飭,御史再參她沒有德行,她無所謂,言官再牛終究管不到一位公主的被窩裡去,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講真,沐元瑜聽到的時候有點神往。

  這才沒白投了個公主的胎。

  此刻有機會遇見,她就勢打量了一下。

  新樂長公主去年做的壽辰,今年是四十有一,但從面容上完全看不出什麼歲月的痕跡,她妝容齊整,髮髻堆雲,滿頭金翠耀眼,是個一眼望去嬌艷若桃李的貴婦人。

  新樂長公主擁著一件織金牡丹的披風,在宮人的跟隨下緩步走到眾人跟前,笑道:「二郎,三郎,這會兒是才下了學?」

  朱謹深和朱謹淵都應是。

  「皇上教子未免太嚴厲了,元宵才過沒兩日,就讓你們開起課來。」新樂長公主說了一句,這話也只有她這個做姑姑的才有資格說得。

  朱謹淵恭順笑道:「姑母心疼侄兒們,不過歇了這麼久,我們也該勤力起來了。」

  「三郎總是這麼懂事。」新樂長公主誇了他一句,接著道,「進學是應當的,不過也要適度,別累壞了身子,尤其是二郎,更要留些神。」

  朱謹深淡淡道:「多謝姑母關心。」

  新樂長公主知道他向來這個樣子,也不以為意,轉而道:「你們成日只是讀書,也悶得慌,我月末要開一場賞梅宴,不如你們來散散?正好天氣和暖一些,梅花也開到最後一點好辰光了,再不賞,下回就得年底了。」

  她是個好交際愛熱鬧的性子,常找各種名目開宴席,朱家兩兄弟都知道,朱謹深不好這種場合,原要照例拒絕,但話快出口時,他心中一動。

  他會夢錯人,是不是跟他少與姑娘接觸有關係?他身邊常年只有周姑姑這個年紀的宮人,他又不出門,與別的姑娘一年到頭話都說不到幾句,到知人事的時候,身邊常出現的人裡只有一個沐元瑜長得像樣。

  以至於他沒有選擇地帶入了。

  順著這個思路下去,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沉默片刻後,朱謹深道:「那就叨擾姑母了。」

  新樂長公主開宴,不管請什麼人,駙馬家那邊的姑娘總要來幾個,有兩個已經托賴這種宴席嫁到了不錯的人家,為著這種好處,夫家對於新樂長公主的放縱原就沒什麼權利說話,如此更閉嘴裝瞎了。

  朱謹淵見鬼般轉頭看他——這嫡兄吃錯藥了?去元宵宴還罷了,現在連這種無聊的賞花宴都說要去?

  新樂長公主也甚為意外,她邀約不過順口一句,沒想著皇侄兒們能答應,驚喜道:「這就對了,二郎閒時很該出門逛逛,總悶著有什麼意思。我定在正月二十八那日,你等著,回頭我再給你補個帖子去。」

  朱謹深道:「不勞煩姑母,到那日,我只管去就是了。」

  「不行,帖子必得給你。」新樂長公主哈哈笑道,「不然呀,姑母只怕你是一時興起,回頭反悔,就假說忘了。」又望向朱謹淵道,「三郎呢?」

  朱謹淵不覺得這種宴會對他能有什麼幫助,新樂長公主宴請的人,總是女眷居多,他皇子之尊,跑女眷圈裡打轉有什麼用?

  就道:「不巧了,侄兒倒是想去,只是廿八那日正有些事,卻是去不成了。」

  新樂長公主知道他是托辭,原來是無所謂的,但極少露面的朱謹深都說要去,他反而不去,找的借口也很敷衍,她心下便微有不快,點頭道:「好罷,那你沒有口福了,我那裡可準備了上好的花宴。」

  又往沐元瑜面上打量了一眼:「這是沐家的小世子爺?你來嗎?若來,我也給你補張帖子。」

  沐元瑜躬身笑道:「多謝長公主邀請,臣隨二殿下。」

  新樂長公主笑了:「皇上說你們玩得來,我還不大信,二郎眼界高,再沒見他搭理過誰,原來倒是真的。你們一道來,更熱鬧些了——泰嘉呢,你來不來?」

  她跟許泰嘉比跟沐元瑜要熟悉得多,說話口氣也隨意。

  許泰嘉是真有事,正月二十八正趕上他一個表舅做壽,雖不是很近的親戚,他不去也不好,只有遺憾地婉拒了。

  新樂長公主道:「過壽是正經事,確該去的。」

  一通話說完,她出了午門上車去了。

  朱謹深等一行人繼續往外走,朱謹淵試探著問道:「二哥,你怎麼想起去姑母的宴會了?你以前從不去的。」

  朱謹深道:「想去。」

  朱謹淵:「……」

  總不能再追問他為什麼想去罷?他倒是可以追問,但同時可以想見的是朱謹深一定也有的是話噎他。

  有這麼個兄長,心胸差一點的簡直要短壽。

  母親賢妃總要他忍耐,用朱謹深的刻毒襯托出他的寬和,可這些年下來,他總有種錯覺,不是他拿朱謹深當了反面背板,而是他自己上趕著做了朱謹深現成的出氣包。

  朱謹淵想著,再不想說話,心塞地走了。

  **

  正月二十八這一日很快到了。

  沐元瑜沒去過公主府,一大早先去了十王府,會齊了朱謹深一起去。

  她到的時候,正趕上太醫來給朱謹深請平安脈,朱謹深並非只用一張固定的藥方,隨著他的身體變化,四季天時,這藥方時時跟著他的具體狀況在變。

  沐元瑜在外間等了一刻。

  隔簾聽見林安問道:「王太醫,我們殿下如今是不是好了不少?我覺得殿下似是健壯了。這病幾時能除根呢?」

  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回道:「殿下這一冬調養得宜,確比去年要好一些。這方子臣回去會同同僚們斟酌斟酌,給殿下另換一副。」

  他話說得很好,但對於能不能除根的話,卻是避而不答。

  朱謹深冷淡的聲音響起來:「換了方子,我不過仍舊如此對嗎?」

  裡面靜了片刻,王太醫道:「下臣無能。」

  朱謹深道:「罷了,你去吧。」

  他脾性雖冷,但沒有遷怒過大夫,王太醫主治他多年,心下很憐憫他,歎了口氣道:「可惜臣的師兄不在了,不然,殿下的病未必沒有希望。」

  林安帶點鼻音地道:「太醫還是別說了,李先生人都死了,說他又有什麼用。」

  沐元瑜不知這個太醫的師兄是誰,但聽到提了一個李姓,她心中倒是立刻有了個認準的人選。

  若說這位李大夫,在民間是大大地有名,當年已經傳出了萬家生佛的名頭,皇帝都曾下詔征過他,可惜這位神醫太神,終年只在各處鄉野出沒,天南海北,居無定所,征了幾年沒把人征來,等終於有了信,卻是他採藥摔下萬丈懸崖的消息。

  王太醫說這個,只是一時忍不住感歎,心裡也知無用,無奈地收拾了藥箱出來。

  沐元瑜又等一刻,等到了朱謹深穿好大衣裳出門一起上車。

  她覺得朱謹深此刻心情一定不好,就沒坐自己的車,跟他擠了一輛,打算著替他排解排解。

  結果朱謹深卻沒什麼異樣,現在的公主府離著十王府約有一個時辰的車程,他帶了副棋打發時間,上車就自己跟自己下起來。

  這份心理素質也實在讓人佩服,略想不開的,能先把自己愁死悲死,他只是變得中二了一點,比起來倒是十分堅韌了。

  沐元瑜很欣賞地時不時看看他。

  朱謹深覺出來了,低著頭出聲:「看什麼?你若無聊,我跟你下一盤?」

  口氣很勉為其難。

  沐元瑜對此也敬謝不敏:「罷了,我不打擾殿下。我只是覺得殿下對著棋盤時最英俊最智慧,整個人都閃閃發光。」

  朱謹深嘴角微勾,卻道:「我是廟裡的菩薩嗎?還發光,虧你想得出來。」

  沐元瑜撐著下巴道:「我實話實說嘛,可不是在討好殿下。」

  同在一車的林安側目:看看,都誇成這樣了,還要說自己沒在拍馬,這份功力,比他這個專業的都厲害。

  不過,也是實話就是啦,他家殿下就是吃虧在臉色差了些,不然更俊。

  朱謹深要下棋,他們一路說的話不多,這兩句過後,氣氛又安閒下來,馬車不疾不徐,一個時辰後,來到了新樂長公主的府邸。

  公主府前已停駐了不少各色馬車,朱謹深的馬車上有徽記,一駛過來,橫駐在府門前正要尋位置停下的兩三輛馬車連忙避讓。

  其中一輛大約是避得急了些,車行不穩,自車廂裡傳出一聲輕輕的少女呼痛聲。

  馬車停好,沐元瑜先跳下來,目光無意一轉,只見那輛馬車另尋了個地方停住,有名年約二十三四的青年下了車,穿得甚為富貴,他探著身,從馬車裡又扶出名少女來。

  少女手還捂著額頭,從沐元瑜的方向,能看見她的大半張側臉。

  這就夠她認出是誰了。

  曾借住過老宅的韋二姑娘。

  沒想到能在這裡碰見。

  「進去了,發什麼愣。」

  朱謹深催了她一句,沐元瑜回過神來,忙應了一聲:「好。」

  前方,新樂長公主專門留在門房上接待他們的女官已經趕出來,引領著他們進了朱紅大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2 PM

第76章

  新樂長公主是個富貴閒人,她與過世甚早的駙馬只得一女,好些年前已經出嫁,她長日無事,除養面首之外,也好收拾個宅子,中庭花圃移種的那一大片梅樹,盛開時節雲蒸霞蔚,在整個京城都很有名。

  這回宴席,男女客各分兩邊,女客在梅林這邊宴請,男客在梅林那邊宴請,滿樹凌寒怒放的花枝恰好做了天然的屏障。

  朱謹深是晚輩,進府之後,先去向新樂長公主請安。

  新樂長公主見到他來,十分歡喜,知道他不與生人應酬,丟下一堆正在說話的夫人們出來,拉著他到旁邊道:「二郎今番賞臉,直到今日早上,我都怕你又反了悔,去抓你的人都預備好了。」

  朱謹深微微笑了笑:「姑母言重了。說好了的事,豈會不作數。」

  新樂長公主笑拉著他的手拍了拍:「既來了,不要外道,姑母這裡,同你自己家又有什麼分別?那邊有些同你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有宣山侯家的,武順伯家的,你願意跟他們說說話就一處呆著,若懶得說,他們好鬧,投壺射覆之類的玩器都備好了,你看他們耍著玩也行。再還嫌吵,就往梅林裡走走,看上那枝了就折下帶走,家去熏熏屋子也是好的。再有各色點心茶水都齊備,你要什麼只管吩咐人。」

  朱謹深應著是:「姑母費心了。」

  新樂長公主又向沐元瑜招招手:「你也是,頭回來,不要拘束,你以後就知道,我這裡沒那麼多規矩,隨意些都無妨的。」

  沐元瑜笑道:「是。」

  她第一回 到公主府來,終究謹慎些,話說得少。

  新樂長公主的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又回去和朱謹深道:「二郎,你今日來,其實倒是來著了——那日人多,我不好說,你從進門至今,可有發現什麼?」

  沐元瑜有些莫名,他們讓女官直接領到了梅林這裡,路上什麼特別的事也沒發生,至多見到一些女眷,這能發現什麼?新樂長公主宴客,自然以女賓為主。

  朱謹深凝思片刻,卻道:「姑母今日的來客有些不同?有一些人,似乎不當出現在姑母宴上。」

  有他這句提醒,沐元瑜也反應過來了,從府門前的那些馬車,再到他們路上碰見的女眷的裝束打扮,二者結合能看出其中一些家世身份比較平常。

  一兩個倒沒什麼,皇帝家也有兩門窮親戚,可超出這個比例就有點奇怪了。以新樂長公主的身份,就算設宴找樂子,也不會找著這些人家。

  「二郎,你話雖不多,心裡比別人都明白。」新樂長公主笑著誇道,「我今日宴的客,倒有一大半是四品以下的人家,你再猜猜,是為什麼?」

  這不用猜了,沐元瑜腦中瞬時靈光一閃,想到了原因。

  朱謹深差不多同時微揚了眉,道:「大哥要選妃了?」

  朱謹治年前行了冠禮,翻過年來正正二十歲,這個年紀還沒媳婦,再拖下去真的不好看了,年前官員們止於冠禮就消停下來,是因為正好卡在了過年的時候,這時候哪怕是厚道點的債主都不會去討債,官員們也為此暫時忍耐了,讓皇帝過了一個好年。但可以想見的是,隨著各衙門開印,官員們在短暫的觀望之後,一旦發現皇帝還沒有給兒子娶媳婦的意願,一定會大波湧上來。

  新樂長公主點點頭:「正是。唉,照理說,應當在京畿地區採選家世清白的平民女子,只是你也知道,大郎和人不一樣,他自己都不太立得住,若再娶個沒多少見識的小戶之女,兩口子怎麼過日子。所以皇上的意思,把大郎媳婦的標準往上提了提,起碼找個知書達理的,不至於輕易叫身邊人哄騙欺壓了去。」

  朱謹深點頭不語。

  他明白了,皇帝改變皇子妃的選取標準,一定程度上違背了先帝時立下的制度,所以沒有公開採選,而是讓新樂長公主私下出面掌一掌眼,選定了人,屆時直接下中旨指婚,免得跟群臣扯皮。

  門戶定為四品以下,是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反彈。

  「這是個巧宗兒。」

  新樂長公主說了這句話後止住,望了沐元瑜一眼,沐元瑜識趣地走開了些,假裝去看梅花。

  新樂長公主方繼續了,她接續上了一開頭的話題,有點神秘地壓低了聲音道:「二郎,你借這個機會也看一看,若有中意的,別害羞,告訴姑母,姑母替你去求皇上。從這些人家的姑娘裡選個妻子,總是比那些小門小戶的強。」

  朱謹深愣了一下後搖頭:「多謝姑母好意,侄兒對此暫時無意。」

  他並不覺得娶個妻子回來守著他這個病秧子有什麼意思。

  若是別人,新樂長公主還能再勸一勸,打趣兩句,但這個侄兒說出口的話一句是一句,不似別人軟和,其意也堅,饒是她這樣會交際的人,打趣的話也出不了口,只好笑道:「你不大出門,有些事上開竅晚也是難免。既這樣,姑母不勉強你,你隨意逛逛,樂一樂,也不白來一趟。我這裡有事,暫且走不開,另叫個人來領你過去那邊。」

  她就轉了頭,向幾步外的一名女官望了一眼,那女官會意返身進入屋內,很快帶著一個少女出來。

  少女年約十五六歲,穿一身桃紅襖裙,戴一頂赤金花冠,面龐秀麗,到新樂長公主面前福身:「叔母。」又向朱謹深行禮,頰生紅暈,與衣裙相映襯:「見過二殿下。」

  新樂長公主道:「蕪娘,我這裡忙著,你好生引著二郎到梅林那邊去。」

  少女低低應著是。

  朱謹深向新樂長公主拱了拱手:「姑母,那我去了。」

  新樂長公主笑著點點頭。

  **

  蕪娘輕巧的腳步踏在依梅林而鋪的青石小徑上,雖引著路,並不敢越到朱謹深前面去,只是不時出聲提醒方位,又試探著寒暄幾句。

  朱謹深開始還理她,過三句以後就不大出聲了,至多「嗯」一聲。

  沐元瑜聽著她的聲音總覺得有些耳熟,一邊聽一邊費神想著,想好一會終於想起來了,這不是慶壽寺裡跟過她的那個駙馬家三姑娘嗎?

  當時她帶著帷幄,她沒見到過她的相貌。

  怪不得明明後面跟著女官,新樂長公主還偏多使喚一個姑娘來給他們引路。

  此時朱謹深的回應已經一句短似一句,蕪娘一個人努力找著話題,氣氛瀰漫著淡淡的尷尬。

  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

  沐元瑜接過了話頭,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蕪娘聊起來。

  她是第一次來公主府,看什麼都是新鮮的,蕪娘說梅花開得好,她就勢誇一誇,問一問都有多少品種,蕪娘是公主府的常客,都答得出來,不時指點著梅林告訴她,兩個人聊得挺不錯。

  小徑到了盡頭是一座精美清幽的軒閣,上書倚芳軒三個古篆,裡面隱隱已有些談笑聲傳出來。

  到這裡蕪娘一個姑娘家就不好再近前了,女官先快走了幾步進軒裡去通傳,蕪娘則有點失落地福身告辭。

  候她走了,朱謹深揉了揉額頭。

  沐元瑜見他一副明顯煩不勝煩的樣子,好笑道:「殿下就這樣懶怠搭理她?我瞧她說話挺文雅的。」

  朱謹深略煩惱:「哪裡文雅,無趣得很。虧你能和她說那麼久,你倒和誰都聊得來。」

  蕪娘的說話在他看來不是文雅,而是拽文,拽的還是比較淺顯的那種。大約是聽說了元宵宴上的事,還要拿兩個不知哪聽來的燈謎請教他謎底。他又不是專門猜燈謎的,不懂不會自己去看書,問他幹什麼。

  沒文化不是錯,沒有還非假裝有就煩人了。

  沐元瑜道:「我不是看殿下不愛理她嗎?我不把話接過來,她只有繼續煩著殿下了。」

  朱謹深不說話了。

  他是天生性敏而慧的人,只這一句話,他已經覺出了差別。

  一般的討好親近他,蕪娘說來說去他只覺得沒意思,沐元瑜不過一句,他心裡立刻服帖下來。

  他不太需要很多的樣本,已經能得出結論,覺得他今天可能是白來了——或者說,還不如不來。

  因為沒有這個對比,他還醒覺不了自己心態上的差別對待有這麼大。

  有鑒於此,他走入倚芳軒的腳步變得意興闌珊起來。

  倚芳軒裡人不多,攏共四個少年,另加一個年紀大些的青年,聽到女官的通傳,都擁到門前來拜見。

  這幾個人朱謹深大概只認得兩個,其中一個就是宣山侯家的嫡次子武弘逸,他善解人意地把軒裡的人挨個都介紹了一遍。

  到那青年時,他微有一頓,才道:「這是建安侯的外甥,韋啟峰韋兄。」

  沐元瑜目光一凝,她先已猜著,能扶韋二姑娘下車的外男必是至親之人,如今果然。

  她隱約記得這韋家的長子是個十分紈褲的大混混,十天半個月不回家是常事,無人管得了他。如今看,他還真混的有兩分本事,能混到長公主的宴席上來了。

  新樂長公主先前說話的前一段沒有避她,她聽得清楚,這可不是一般的宴席。

  有著替朱謹治選妃的意思。

  韋啟峰帶著妹妹在這時候出現在這裡,當然不會是單純的巧合。

  說起來,韋二姑娘的父親生前是正四品,算是不那麼合四品以下的規矩,但人既然已經去世了,那當然就有可商量的餘地了。

  就韋二姑娘來說,她家世飄零,娘家作不出什麼危害朝廷的大事,而她本人養於官宦人家,資質夠得上知書達理的標準,她要搏這一條出路,還真是可以想想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3 PM

第77章

  軒裡的少年們都是隨母前來,豪爵子弟坐不住,進來不多時已張羅著要投起壺來,收拾了几案交椅,空出當地一塊地方,空地當中擺上一尊鐵壺。

  案椅被調整得繞著這塊空地擺成了一圈,這一圈案椅的後面角落裡擺著一隻花腔小圓鼓,沐元瑜拿眼一掃,只見每張案幾的邊角上皆放著數支木矢,其中一張上還隨手丟著一枝紅艷梅花,一縷幽香似有若無,反比在那片梅林邊上行走時更覺沁人心脾。

  看這架勢,大約是打算先擊鼓傳花,花傳到誰手裡誰再去投壺,將兩個遊戲結合在了一起。人雖不多,倒是挺會玩兒。

  這些少年們並不知朱謹深要來,新樂長公主拿不準這個外甥的性情,不確定他到底會不會來,所以該做的準備雖做了,但並沒有提前告訴給客人們。此刻他進來,都知他體弱,投壺這種講究技巧但同時也很需要腕力的遊戲他多半是玩不來,武弘逸就張羅著要讓人把投壺的器具移走,另想個文雅的遊戲來。

  朱謹深擺了下手:「不必,你們玩你們的,我看看便可。」他說著側頭問了一下沐元瑜,「你會嗎?若會,跟他們一道玩去。」

  沐元瑜道:「略懂。」

  朱謹深聽到這兩個字,意味深長地道:「哦,又是略懂。」

  沐元瑜忍不住笑了,有些習慣很難改,她其實也不是特意謙虛,但被問這種話,總不好說個「很會」罷,萬一遇著個高手被吊打,豈不是就難看了。

  朱謹深到最上首坐下,沐元瑜挨到他旁邊跟著坐了,道:「殿下光看有什麼意思,不如一道來,花若傳到殿下手裡,殿下就給我們講個笑話。」

  二皇子殿下這樣的人物講笑話——

  少年們的目光望過來,都新奇又好笑,感覺用不著朱謹深講,單是這句話就很好笑了。

  朱謹深不置可否:「胡鬧。」

  說歸這麼說,等到各人就位,負責擊鼓的內侍背向眾人而坐,鼓點響起來梅花傳到沐元瑜手中的時候,她向朱謹深一遞,朱謹深還是悠悠接過來了,丟給了下一個人。

  少年們滿心想看他講笑話,只是不敢串通內侍作弄皇子,鼓聲便還是公平地響著,第一次停下時,花正拿在武弘逸手裡。

  他放下花,笑著拿起木矢:「我試試。」

  遊戲的賞罰規則很簡單,一次投四支矢,一支不中,罰酒一杯,兩支不中,罰酒兩杯;全中則贏,有權指定在場任一人下場博弈,博弈者不能完成指定的花樣則罰酒一杯。

  終究是在公主府邸上,少年們不敢玩得太瘋,這規則制定得算是很斯文了。

  武弘逸不用站起來,就在案幾後屏氣凝神片刻,出手連投,咚咚四聲,全中。

  「武兄厲害!」

  少年們啪啪拍掌鼓噪,一邊緊盯著他,看他要指誰博弈。

  武弘逸笑指了最靠近門邊的一個少年,道:「我要貫耳。」

  那少年很豪氣地拿起一支木矢:「看我的!」

  瞇了眼出手投去,木矢斜斜掛在了鐵壺的壺耳上,成功。

  內侍下場收拾木矢,少年們繼續下一輪。

  四五輪玩過,還沒有人被罰酒,拿到花的和被指定的博弈者都能順利過關,便有人不滿足了:「這沒意思,加碼,弄得難些才有趣,照這樣玩法,天黑也分不出個勝負來。」

  於是四支矢變成了六支,壺口攏共就那麼大,多了兩支,難度是呈倍增上去。

  規則修改後,第一輪花停在了沐元瑜手裡。

  她先前還沒有拿到過花,只被指定了一回,不過只要投一支,看不出深淺來。

  內侍往她案上添了兩支矢,她一一拿起,也不大看,甩手連投,六支全入壺中,而後在眾人的拍掌讚歎聲中指武弘逸道:「武二哥,我要連中。」

  她庶姐沐芷靜嫁的就是武弘逸的嫡親哥哥,所以她稱呼不同,但旁人不依了,笑著嚷嚷道:「世子偏心,武兄全壺都中了,連中有什麼不行?可見是親戚了,公然袒護。」

  武弘逸也笑,拱手告饒道:「行了行了,那就請世子另指定一個你們認可的花樣,只是我若中了,除殿下與世子外,你們可得共罰一杯,不許耍賴。」

  少年們到如今滴酒未沾,並不怕罰酒,都笑嘻嘻應了。

  沐元瑜笑道:「那就加點難度,貫耳連中吧。」

  武弘逸應聲拿起兩支矢來,一一投擲出去,分掛在了鐵壺的兩側壺耳上。

  這就是成了,少年們服氣地舉杯共罰一杯。

  遊戲繼續進行下去,因加了難度,再拿到花的少年有中的,也有不中的,沐元瑜留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凡中的少年,沒有指定韋啟峰博弈的。

  而不知是他運氣好還是不好,從開局至今,韋啟峰也沒有拿到過一回梅花,等於他與朱謹深一般,是做了徹底的看客。

  但朱謹深做看客,是身份高貴,無人敢拉扯他,他閒適旁觀;韋啟峰做了這個看客,卻是隱隱有些被排擠的意思,游離於這熱鬧之外,心裡如何是滋味,越旁觀,越是沉不住氣起來。

  咚。

  鼓聲頓點停下,這一回梅花終於停在了他手裡。

  他一下站起來。

  少年們有點驚異地望著他。

  靠門邊的少年嘴快,嚷道:「韋兄,站著投可不對,你年紀長,難道還要佔我們便宜不成。」

  「誰要討這個便宜了!」韋啟峰羞怒道,他不過是一直憋屈著,終於等到了翻盤的機會一時失態而已。

  他心裡拿定了主意,這些小崽子都看不起他,無非是嫌他家世低微,不如他們是正牌子公侯世家出身,如今終於能出手,必要亮一手厲害的震震他們。

  他就不理別人,把椅子調轉了個向,呈背對鐵壺,而後才坐下。

  少年們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道:「韋兄,你是要盲投?」

  這一手本事,在座的還真沒有。

  韋啟峰一次把六支木矢都抓到手裡,傲然道:「不錯。」

  聽見果然如此,少年們都大感興趣起來,他左右手的兩個人還特意把椅子往旁邊讓了讓,給他留出足夠的地方來。

  其實少年們還真沒有多少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他們都是京城本地人氏,差不多的豪門下一代,原都認識有來往,韋啟峰是個外來戶,又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人了,他常在外面混跡,身上氣質也不一樣,少年們出於本能對他疏遠了些,真不見得就是鄙視。

  韋啟峰安心打算讓眾人開眼,他敢背過身去,自然也是有這個能耐,一支支矢背向著投擲出去,飛躍入壺口,投了個全壺。

  他態度是狂妄些,但這一手著實漂亮,登時贏來滿屋喝彩之聲。

  韋啟峰自得地拎著椅子轉回身來,享受在眾人的讚譽之中,先前的鬱悶總算掃去了不少。

  然後他喝住了要去收拾鐵壺中箭矢的內侍,伸指向沐元瑜道:「沐世子,我要仙人背劍。」

  屋裡靜了片刻,有對於投壺不那麼精擅的少年都沒聽懂這是個什麼意思,小聲問了旁邊人,才知道就是背轉身盲投。

  這是安心以技壓人,甚而是存心為難人了。

  武弘逸皺了皺眉:「韋兄,還是換個花樣罷。」

  他自然知道韋家與沐元瑜的舊怨,別人不好出面攔阻,恐怕有小瞧沐元瑜不能的意思,他作為姻兄才好發這個話。

  韋啟峰揚著臉,慢慢說道:「武賢弟不要著急,我還沒有說完。我知道這難了些,所以只要沐世子能投中一支,便算贏了。」

  武弘逸便猶豫了,這在他看來仍然是難,一般人誰會去練盲投,但話到這個份上,他再爭下去也不好看,沒投就先輸了大半氣勢。

  沐元瑜正剝著個黃澄澄的蜜橘吃,覺得十分甜,被指名找了茬,她也不急,掰開分了一半給朱謹深,才扭回頭來笑道:「韋兄說話不盡不實吧?既如此,攔著人收拾箭矢做什麼,你的意思,應該是仙人背劍、驍箭合起來才對吧?」

  叫她這一句點破,少年們皆聳然動容了。

  這難度哪裡是降低,翻倍才對!

  韋啟峰並不否認,睨視道:「如何,沐世子不敢?」

  朱謹深不會投壺,但他書看得多,投壺在士人中一向是項風雅的活動,先朝大儒乃至有特著一本《投壺新格》的,餘者專述投壺的也不少,這些名目他都聽得懂,眉心微蹙,問沐元瑜:「你的『略懂』成嗎?」

  沐元瑜向他眨眨眼:「我試試。應當不會給殿下丟人。」

  朱謹深:「……怎麼就丟我的人,你的輸贏,你自己負責。」

  不過問他一句,又賴上他了。

  沐元瑜可有理由:「我跟殿下一道來的嘛。」

  她一邊回著話,一邊站起把自己的椅子轉向,而後從案幾上抽出一根木矢捏到手裡。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

  有純看熱鬧的,有如武弘逸這般替她緊張的,還有韋啟峰這般等看笑話的。

  這麼點年紀的少年,唇紅齒白那個嫩相,一看就是嬌慣著養大,會個全壺了不得了,盲投加驍箭,不可能會中。

  他害他家丟人丟到了朝堂上去,這份臉面,今日終於要找回來了。

  沐元瑜巴著椅背,半擰過身子對地中央那尊鐵壺凝視了片刻,記准了它的方位,而後勾著唇角轉身。

  投壺源自射禮,但又與射箭不同,投壺投得好的人不見得射得好箭,能射一手好箭的人,投起壺來卻一定不差。

  再能混的大混混,不過仍舊是個紈褲,與她為保命學來的技藝怎麼相比?

  她揚手,木矢入壺,咚鏘一陣亂響,韋啟峰先前投入的六支木矢飛濺而出,散落在地上,獨留她投入的那支正立壺中。

  激矢令還。

  一矢入,餘者皆反。

  此為驍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3 PM

第78章

  打臉別人最怕遇見的是什麼?

  遇見狠角色被反打臉。

  那痛楚不但一點折扣不打,還雙倍返還。

  韋啟峰要不擺出那麼一副他就是找茬的架勢,出個簡單一點的花樣,這一巴掌扇回來,還不至於扇得他這麼顏面無光。

  哦,錯了,不只一巴掌,是連環掌才對,沐元瑜投壺成功以後,少年們的歡呼聲每一聲都似一記耳光,刮在他臉上,生疼。

  他在外面玩得凶多了,這點小賭賽對他來說如小兒過家家酒般,他肯夾在裡面,大半就是自覺自己如今不同往常了,可以尋機報復沐元瑜一把。

  沒想到失敗得這麼慘。

  韋啟峰僵在座椅上片刻,霍地站起來,粗聲說要去更衣,就遁走無影。

  他不想走,這一走全盤皆輸,可再留,也實在留不下去。

  少年們原就和他不熟,他在不在都無所謂,見他走了,沒人有興趣去攔一下,只管繼續玩鬧下去。

  韋啟峰出了門,一路沿著小徑疾走,快到宴女客的花廳時,拿眼一掃,見外面守著的有個認得的女官,上前對著她問道:「公主呢?」

  女官見他神色不善,有點猶豫地答道:「公主還在裡面待客。」

  「我要見公主,你去通傳一聲。」

  女官道:「這恐怕不太方便,公主今日待客不同往常。」

  「有什麼不方便的,」韋啟峰粗暴地打斷了她,「都定了的事,不過外面裝個樣子。你去不去通傳,你不去,我自己進去了。」

  女官心下暗暗叫苦,這可真是個混世魔王,裡面都是官家女眷們,讓他闖進去還得了。

  這樣粗俗沒有禮儀的男人,不知公主怎麼偏跟他混在了一處——

  無奈之下,她只有轉身進去屋裡了。

  過一會後出來,低聲道:「韋公子跟我到西軒去,稍後片刻,公主就來。」

  韋啟峰便跟著她,七繞八繞,走了一段進了一間軒室裡。

  這軒室臨水,四壁貼著名人字畫,案上擺著一盆水仙花,佈置得十分雅致。

  韋啟峰毫無心情欣賞,焦躁地在裡面走來走去,直到聽到門前傳來了輕巧的腳步聲,方眼睛一亮,走過去相迎。

  「快進去。」新樂長公主見到他要出來,忙把他推到室內,「今日來的人多,帶的下人也多,別被誰不留神看到了。」

  韋啟峰不以為然:「公主這裡,還有誰敢亂走不成。」

  一邊說,一邊就勢握住了新樂長公主的手。

  新樂長公主讓他寬闊暖熱的手掌一握,心頭一酥,聲氣就軟了:「你不是和那些孩子在那邊玩?這麼急吼吼地叫我過來做什麼。」

  韋啟峰將她拉到懷裡,在她鬢邊一吻,道:「公主,我和姓沐的那小子不對付,你替我想個法子,治一治他,叫我把這口氣出了。」

  青年雄壯的男子氣息包裹過來,新樂長公主整個身子都酥了,聲音懶懶地道:「還為那事?都多久之前了,依我說,過去了便罷了,總記掛著做什麼。」

  韋啟峰咬牙道:「不行,他不丟一回人,我出去就不好見人,人都笑話我,我怎麼跟人交際?公主,這是你府上,你隨便吩咐個誰,要作弄他容易得很。」

  說著又向她面龐吻去,口裡不斷說些親熱的話。

  新樂長公主不由伸手環住他,不多時衣裳就有些凌亂起來,但在韋啟峰再一次催促之後,她還是喘息著道:「韋郎,這事不成——他同二郎一道來的,二郎且對他十分另眼相看,我作弄他,一個不好,豈不連二郎的臉面一起掃了?二郎這孩子獨得很,難得肯到我這裡一回,我給他找不痛快,下回再想親近就難了。」

  韋啟峰手往下探,狠狠一揉:「那又怎麼樣?又不是去找二殿下的麻煩,做得乾淨些,別留下把柄就是了。」

  「不成……」新樂長公主軟在他懷裡,整個人已快化作一灘水,但她仍是沒有鬆口,「你沒見過二郎,他外頭不管事不理人,心裡最明白不過,我未必瞞得過他,不能冒這個風險。嗯……你快鬆手,這會不是鬧的時候,我還要去見客呢。」

  韋啟峰這種混混看著放蕩粗俗,其實很懂察言觀色,見這樣都不能如願,知道是不能哄得這位天下最尊貴的幾位婦人之一鬆口了,失望之極。以他的身份,新樂長公主不應,根本也不能硬逼到她答應。

  只得讓開了一點,轉而道:「算了,我不為難公主了,不過我妹妹的事,是公主答應了我的,必會作數罷?」

  新樂長公主閉著眼,直到平復了心頭的騷動,方睜開來道:「我答應你的事,又幾時不作數了?你那妹妹我見過了,果然端莊賢淑,秀麗可人,配得上皇子妃的位子。我會將她上報給皇上的,不過我不能只上報一個,總得再尋兩三個陪襯,最終結果如何,還需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都將這事交在了公主手裡,皇上的意思,不就是公主的意思了?」韋啟峰又伸出手去,摩挲著新樂長公主嬌艷的面頰,「我們兄妹的前程,就在公主的手上了,倘若如願,我韋家與公主成了親戚,以後來往,自然也便利了,不用總這麼偷偷摸摸的。」

  新樂長公主忍不住笑了:「什麼親戚,你的妹妹做了我侄兒的媳婦,你也打算給我做個大侄子不成?」

  「有何不可?公主願意,我給公主當兒子都行——」韋啟峰的聲音曖昧起來。

  新樂長公主讓他撩得心頭又火熱起來,顧慮著外面還有一花廳的客人等著,勉強又遺憾地按捺下了,拍開他的手道:「好了,別再亂來了。你跟那些孩子玩不到一處去,就別去了,在這裡坐坐,或是回梅林裡去走走,別的地方可別亂去,今兒人多,叫人撞上了說不清。」

  韋啟峰應了,道:「等散了,我送我妹妹回去,再回這裡來,公主給我留個門,別叫我被關在外面吹冷風。」

  新樂長公主滿面抑不住的笑意:「好了,知道了。」

  她叫進門外守著的女官來,把週身扯亂的衣裳重新整理了一遍,又把鬢釵都理好,重新變回高貴的長公主殿下,開門去了。

  韋啟峰獨自呆在軒室裡,過一會,抬手摀住臉,猛然乾嘔了一聲。

  這樣曲意逢迎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

  她比他娘都小不了幾歲!

  粉塗得再好,也塗不出少女自內煥發而出的光潔神采。

  夜晚衣裳脫下來,那一身雪白然而鬆弛的皮肉,更加讓他滿心厭惡。

  但他要往上走,沒有別的選擇。

  大丈夫,忍人所不能忍,才能成人所不能成。

  這個女人已經這把年紀,糾纏不了他幾年。他藉著這個機會改換掉門庭,重新回到勳貴的序列裡,以後的日子,才舒心暢意。

  韋啟峰想著,手掌狠狠在自己面上抹了一把,把翻騰的嘔意壓了回去。

  **

  倚芳軒裡,鮮艷的紅梅花終於停在了朱謹深手中。

  他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氣氛已經掀起了一個小高潮,少年們個個偷偷樂著望向他。

  還從沒聽說二殿下說過笑話呢。

  不知他要說個什麼。

  沐元瑜也極有興趣地歪頭望他。

  眾所矚目中,朱謹深表情高冷,目光從眾人面上淡漠掃過,啟唇:「笑話。」

  ……

  眾人長久地:「……」

  總算沐元瑜瞭解他些,怔愣過來,一下反應過來,哈哈拍桌:「殿下,你真是說了個笑話啊?!」

  這種腦筋急轉彎一樣的機智換到別人身上可能會讓氣氛結冰冷場,但從朱謹深嘴裡抖出這個機靈來,不但好笑,簡直可愛。

  少年們反應過來,相繼哄堂大笑,有人叫嚷道:「殿下,才兩個字,這可不算,哪有這樣糊弄人的!」

  朱謹深本人很撐得住,並沒有笑,淡定道:「笑話不在長短,笑了就算。」

  他要這樣解釋,旁人也無話可說,笑了一陣,此時時間快至午時,是吃飯時辰了,內侍進來收拾了投壺器具,將案椅重新擺佈,少年們各自起來,活動活動腿腳,或是更衣如廁。

  沐元瑜向朱謹深道:「殿下,我有個丫頭特別喜歡梅花,長公主這裡梅花開得好,我想選一枝給她帶回去,我出去走一走,你同去嗎?」

  朱謹深聽了半日吵鬧,現在少年們都出去了,他正好靜靜,就不大想動:「你去罷,時候別太長了。」

  「好,我替殿下也選一枝。」

  沐元瑜說著,出了倚芳軒,往梅林裡去。

  梅花依品種不同,開花的時限稍微有一點差別,長公主府上的這片梅林為了盡量延長賞花的時間,有些梅樹是錯開了品種種的,正月末,有的梢頭仍在怒放,有的則已半零枝上,半凋在地上,繽紛落英,人踏其上,如行在花毯之上。

  也因如此,想找一枝半開的適宜回家插瓶的梅花不那麼容易,沐元瑜不知不覺就走得深入了些。

  梅林的另一邊是女眷的宴客地方,也可能有女眷入梅林賞花,她一時醒覺過來,要退,晚了一點,側前方已繞出了一個少女來。

  巧了,她認得。

  韋瑤。

  但也僅止於認得,她禮貌性地笑了一笑,轉身要走。

  「沐世子,請留步。」

  韋瑤卻出聲叫住了她,聲音軟柔,隱含著一點鬱悒。

  「沐世子,能聽我說兩句話嗎?」韋瑤追上來兩步,懇求道,「我只說兩句,耽誤不了世子多少時間。」

  沐元瑜有點猶豫,她不大想聽,也不覺得跟韋瑤有什麼好說的,但人已經追上來,她拔腳繼續走,跟落荒而逃似的,也很奇怪。

  韋瑤見她腳步慢下,忙轉到她面前來,道:「我在府門外就看見世子了,只是看的不真切,還以為看錯了,花廳裡聽長公主說起,才知世子真的也來了。」

  沐元瑜道:「韋二姑娘,你有什麼話,就快說罷,你我孤男寡女耽擱在這裡,叫人看見了,只怕對你的閨譽不好。」

  韋瑤面色微紅:「世子說的是。那我就直說了,世子別見怪,我知道我很冒昧,可我實在也是找不到別人問了——不知世子知不知道今日這梅花宴是為何而開?」

  她這麼問,估計自己是知道的。沐元瑜不知她何出此問,先反問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心下其實有點訝異,皇帝將這件事托付給新樂長公主,為的就是不要鬧出大動靜,瞞著臣子們先把人選圈定了。按這個邏輯來說,今日來的官眷們都不會知道這花宴的真實含義才對。

  不過也難說,也許有人從客人們的來路猜出結果來也說不定。

  「不、不如何——」

  沐元瑜等了片刻,不見她的下文,不太有耐心了:「韋二姑娘,你如果話說完了,那我就走了。」

  韋瑤急了,顧不得琢磨措辭了,脫口道:「我只是想問一問,世子與皇子殿下們一道讀書,可知道大殿下是個怎樣的人嗎?」

  沐元瑜一怔——她不是發怔韋瑤為何問朱謹治,而是,她難道不知道朱謹治不與皇弟們一道讀書嗎?

  「韋二姑娘,你這可問錯了人,我並不與大殿下一處讀書,大殿下自有先生專門教授。大殿下是個怎樣的人,我無法回答你。」

  韋瑤失落又意外:「是這樣嗎?我不知道。」她呆了片刻,「——打攪世子了,我只是太惶恐了,世子看見我出現在這裡大概很意外,其實我自己都沒想到。」

  她說到這裡,苦笑了一下,「我並不敢想我有這麼大的福氣,可是……」

  她好像有許多話憋著說不出來,就沐元瑜之前的記憶,她不是這樣說話總打磕巴的人,她那個二哥才有點莽撞,不太會處事。

  這個姑娘要是為了如何在皇子妃選拔中拔得頭籌來問她朱謹深的事,沐元瑜此刻已經離開,但看她模樣,卻好似並不怎麼情願,或者說,是覺出了其中有些她不能說出口的不對之處,因而怯步不前。

  她不知走了什麼門路能出現在這個宴席上,但她本人對朱謹治顯然一無所知,因為她連朱謹治不在學堂進學這樣官面上人人都知道的事都未有聽聞。

  這不矛盾,一個深閨少女的耳目,是可以閉塞到只有四面牆的地步,她的人生步伐,也往往不由她自己掌控。她被動地被推到了這個她沒有想過的局面上,然而她本身又算聰明,知道天上不該掉這個餡餅,所以她惶恐無措。

  沐元瑜在這當中最為關注的點是,由以上可知,韋瑤一定不知道朱謹治腦有疾的事。

  假使萬一,她中了選,這對兩個人都不是件好事。

  當然皇帝從前瞞得緊,別的人家姑娘也未必知道,可那些姑娘也沒有問到她面前來,她管不到那麼多。

  韋瑤與她不過一面之緣,兩家還發生過很不愉快的交集,就這樣,韋瑤還是找上她問了,她對自己的命運,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把控。

  「韋二姑娘,我確實不能回答你的問題,」沐元瑜想著,慢慢道,「你想知道大殿下的事,何不去問令姨母呢?」

  文國公府世代在京,對朱謹治的情況一定多少知道一些。

  她這句話已經相當於提示。

  韋瑤先喃喃道:「世子不知,為著先前那些事,姨母和我家已經疏遠了——」然後她反應過來,輕輕「啊」了一聲。

  這裡面若沒有事,沐元瑜何必叫她去問別人,一個「不知道」打發她不就完了?

  姨母因大失臉面而對她家生了怨言,可終究有打不斷的血脈相連,她厚顏上門求懇,姨母未必不會心軟。

  韋瑤感激地盈盈下拜:「多謝世子。」

  「不必謝我,我也沒有說什麼。」

  沐元瑜擺擺手,轉身離開。

  韋瑤立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心念起伏。

  回想起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有勇氣攔下他。這對她這樣的未嫁姑娘來說,幾乎是死皮賴臉的舉動。

  但她還是做了,他明顯在躲避她,態度也不算十分和善,但她就是沒來由覺得,他和別的人不一樣,他年紀不大,處事果決可靠,同時身上又有種奇異的寬容,她以前沒有見過這兩種品質能在一個人身上共存,剛才的對話則加深了她這種印象。

  可惜——她家世寒微,這份福氣,她更加沒有。

  韋瑤低了頭,踩著一地落花,慢慢去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5 PM

第79章

  大皇子選妃是件意義很重大的事,但這後續沐元瑜圍觀不到了。

  自新樂長公主府回來後,她擎著一枝精挑細選折下的梅花,笑意盈盈地交給鳴琴:「喜歡不喜歡?給你放在屋裡插瓶,能香一陣子——你怎麼了?」

  沐元瑜驚訝地望著她的大丫頭眼中漸漸漫上了一層淚水:「別哭,發生什麼事了?有人欺負你了,還是我不在家時誰來找了茬?」

  她還想打趣鳴琴是不是被她送的花感動的,但沒說得出來,因為她知道身邊丫頭們的性情,外表看著嬌滴滴,內裡沒有軟弱的,會隨便哭泣的人扛不住與她共同承擔秘密的壓力,不能在她身邊留住。

  「世子,外老太爺——」鳴琴淚眼模糊地道,「去了。」

  喀嚓。

  沐元瑜手中的梅枝跌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嬌嫩的花瓣震離枝頭,零落了一地。

  沐家繁衍至今,親眷不少,各個房頭老太爺拉出來,輕鬆能湊一桌馬吊。

  但外老太爺只有一個。

  滇寧王妃的父親,她的外祖父。干崖宣撫司宣撫使,南疆土司勢力的第一人。

  她外祖父今年七十三歲,在這個時代已算得高壽,但他的身體一向很好,一年到頭連個噴嚏都不打,比滇寧王都要康健得多。

  沐元瑜茫然地想,她從前聽過一句老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居然是真的。

  怎麼辦。

  她在京城剛剛將未來理出個頭緒,擇定了要走的道路,心胸為此放開闊朗了不少,這一個消息如一隻巨手,頃刻間將她推回了無法選擇的命運深淵之中。

  而她不知道這回還有沒有能力再爬上來。

  她忽然覺得很累。

  「世子,世子,你心裡難過就哭出來,別這樣。」鳴琴搖晃著她,似乎也還有別人的聲音響著,但她聽不真切,只感覺快要被自己內心的黑洞吞噬。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並不站在她這一邊。

  「世子,你說說話,別嚇我們。」

  「世子,沒事的,娘娘說了叫世子不必回去。」

  「世子,世子?」

  丫頭們接二連三焦急的呼喚聲終於把沐元瑜召回了神,她用力揉了一下額角:「不要吵,進去再說。」

  丫頭們小心翼翼眾星拱月地將她拱進了屋裡。

  窗下的炕燒得很暖和,但絲毫驅散不了她心底的寒意,鳴琴摸著她的手冷,抹了眼淚給她倒了杯熱茶來,那燙意熨在手心也仍舊像隔了一層。

  好像這世上所有的溫暖都再與她無關。

  但這都是無謂的細枝末節了,沐元瑜問鳴琴:「我外祖父怎麼去的?母妃的信呢,拿來我看。」

  鳴琴搖頭道:「沒有信。娘娘太著急了,也怕路上出意外落了人把柄,來的人帶的是口信。外老太爺是去年初添了一樁晨起暈眩的毛病,外老太爺的性子您知道,英雄了一輩子,沒把這點小病放在眼裡,說都沒與人說。拖到了七月裡我們走了那陣,症狀嚴重起來,變成了頭痛,才請了大夫來,不知中間怎麼治的,總之沒有治好也沒有治壞,說是老人病,只能好好保養,外老太爺不耐煩,嫌那大夫沒用,把他趕跑了。大舅爺孝順,又另請了好幾個大夫,說的話總都差不多,說是外老太爺年紀到了,難免如此,沒有立竿見影能管用的藥。外老太爺也無法了,只好湊合著,大舅爺倒是沒有放棄,一直還在尋找好大夫。不想就在元宵那日,外老太爺晨起出門,下台階時忽然頭痛發作,一跤摔下去,跌了一腦袋血,再沒醒過來,人就——去了。」

  鳴琴的聲音又哽咽起來,「信使一路換馬不換人,日夜兼程趕了來,現在人已經累暈了,刀三在外面照顧他。等他休息一下緩過來,世子再細問他。」

  觀棋從旁補充道:「還有一句要緊的,娘娘說,王爺一定會有信來,不管王爺怎麼說,都讓您務必不要回去。」

  沐元瑜呆了一會。

  人生過於冷酷,至親逝世,甚至都沒有給她留下傷悲的時間。

  因為一著不慎,她和母妃的性命可能也將隨之而去。

  宣撫使是世襲職位,外祖父去後,她大舅舅將會接任,大舅舅是滇寧王妃的親哥哥,但兄長在位,與親父在位,與滇寧王妃的意義不可能一樣,對滇寧王的震懾程度也不一樣。

  「我不能不回去。」沐元瑜自語,首先直面了這件不能逃避的事實。

  「為什麼不能?」觀棋急道,「世子只是外孫,又隔了這麼遠,在京裡服孝也是一樣,娘娘都是這麼說的。」

  「父王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母妃的人八百里飛馳來報,父王的人也不會慢到哪裡去。」

  「來就來了,這是京裡,王爺的人還能鬧出動靜來硬抓您回去不成——」

  「不是來向我報,是向皇上。」沐元瑜無力又疲倦地道,「外祖父是朝中大員,他去世,一定要向朝廷稟報的,父王就勢向皇上請求讓我回去弔唁,難道我還可以拒絕嗎?」

  那她成什麼人了。

  滇寧王作為一個父親的權力太大了,他若給她找理由不讓她回去,那她一個外孫就可以不回去,但他一旦主動就此向皇帝提出召她回去,那她沒有第二個選擇。

  否則她作為一個不孝之人,將何以在京中立足。這一條短處,她縱然七竅玲瓏都沒有辦法彌補。

  丫頭們都束手無策了:「這、這可怎麼辦——」

  沐元瑜也沒有辦法。

  她木木地坐了一會,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麼都沒想,最終終於從一團快要將她糾纏窒息的亂麻裡找出一根線頭,道:「家裡有熟麻布沒有?沒有明日天一亮去買,給我制一身喪服。」

  鳴琴輕聲應了:「是。」

  沐元瑜說完這句,又默然了一會,還是慢慢吐出了第二句,「給我收拾行裝吧。我明日就去跟皇上說,可能不過兩日,我就該趕回去了。」

  鳴琴大驚:「也不用這麼急,不如先瞞著,世子想幾日,說不準能想出個折中的法子來。」

  沐元瑜搖頭:「沒有用。外祖父去世的消息不可能瞞住,一定會上報,那我瞞這幾日可以做什麼?我知道外祖父去世,不服白盡孝,又是有什麼心思?不論父王有沒有上書,皇上會不會讓我回去,這一條一定不能瞞,否則一旦對景暴露,該把錦衣衛招來了。」

  她自入京以來,不敢說自己的所有決定作為全無錯處,但她確定所有表面的放肆飛揚皆嚴格地卡在了該在的界限之內,不能越的雷池,她從未踏過。

  比如這一件。

  八個大丫頭一直在起居上將沐元瑜照顧得妥帖周到,但遇了事,主意一直是她自己拿,聽她這樣說,都只有零零落落地應了。

  **

  次日起來,沐元瑜在午門驗過牙牌,仍舊先往學堂去。

  朝廷逢九日有大朝,她這麼早去求見皇帝也見不到,只能先到學堂,一邊等待一邊先給講官告個假。

  這一夜她幾乎沒怎麼睡,天未亮的時候就起了,到學堂也是第一個。

  兩個國子監伴讀結伴隨後到來,見到她已經坐在了前面挺意外,跟她打招呼:「世子今日這樣早。」

  沐元瑜沒什麼心情說話,簡單應了。

  她慣常不是這樣,未有過一些貴族子弟眼高過頂不理人的習氣,見如此,江懷遠表示了關心:「世子怎麼了?可是身體不舒服?若不適,不要強撐,等先生來了,我替世子告個假就是。」

  沐元瑜謝了他的好意,搖頭道:「不是,我外祖父去世了,我等著參見皇爺。」

  外祖是至親了,聽說是這樣不幸的消息,江齊二人忙都正容了,又勸慰了她兩句保重身體,不要過於哀毀。再見她沒精神說話,也很理解地閉了嘴,安靜在後面坐下。

  再過一刻,許泰嘉和幾個皇子也陸續來了,朱謹深從背影看就覺得她蔫頭耷腦的,走到她身邊時側眼一瞥,她毫無所覺,人發著呆,眼皮下還有一點浮腫。

  敲敲她的書案:「怎麼了?」

  又想家了?上回見他差不多的模樣,還是過年的時候。

  沐元瑜抬眼看他,心裡一抽一抽地痛:「殿下,我昨晚才接到的信,我外祖父去世了。」

  她痛親人的逝世,也痛對自己命運的無能無力。

  朱謹深一怔,皺了眉:「你外祖是干崖宣撫使吧?你——節哀順變,人生七十古來稀,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難免。」

  沐元瑜默默點了頭。

  朱謹深覺得她不太對勁,怕她糊塗忘了什麼,年紀小又不太知事,提醒道:「你的孝服呢?叫人做了沒有?該穿起來了,你今日也不必來的。」

  沐元瑜應道:「我的丫頭在做了,我接到的是我母妃的信,要上稟給皇爺,怕皇爺還沒接到我父王的信,忽然見著我一身孝服,驚著了,所以沒穿,今日回去就換。」

  給外祖守孝是小功,禮儀上沒有給父母及祖父母的孝道來得嚴苛,朱謹深聽她說話還有理有節,大面上不錯,遂不再多說什麼,到她前面坐下了。

  到講讀時辰開始,沐元瑜先站起來跟講官們說了,講官們都驚訝著安慰了她幾句,接下來也不再打擾她,由她安靜地坐著。

  朱謹深指了個小內侍替她觀望著奉天殿那邊的大朝,第一節 講讀結束時,百官魚貫而出散了朝,小內侍飛奔回來告訴了她。

  沐元瑜謝了他起身,去求見皇帝。

  走出殿外沒幾步,身後一個熟悉的清冷聲音道:「等一等。」

  沐元瑜無精打采地轉頭。

  朱謹深走到她旁邊,探究地望著她:「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別的事?」

  外祖去世,傷心是難免的,可人一下頹成了這樣,他總覺得不對。她哭一場都很正常,欲哭無淚就奇怪了。

  沐元瑜左右望望,這是一片空闊地方,左近沒有人在,她猶豫著,低聲吐露了一點:「我父王應該會讓我回去奔喪,我怕這一去,父王不會再放我來了。去年我來京裡習學,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的,父王本不想叫我來,挨不住我鬧,才同意了。」

  朱謹深明白了。以滇寧王的立場來說,他當時膝下獨此一子,當寶愛無比,確實不會願意遠送到京裡來。

  「滇寧王讓你回去奔喪,你是不能拒絕的。」他先道,然後頓了片刻,「但你還想回京裡來?」

  沐元瑜悶著點點頭:「但我恐怕說了不算。」

  只要她回去,滇寧王要留下她有的是主意,畢竟她在京裡又不是有正經差事。

  朱謹深也明白這一點,頓了片刻,道:「你現在心情不好,這些事就不要多想了。你先去見皇爺,若有你父王叫你回去的信,你叫人告訴我一聲。」

  沐元瑜心下一顫,她想問,又不太敢問——朱謹深與皇帝的關係一向不好,難道他願意替她出面去向皇帝求肯什麼?這個情,又要怎麼求才能如願?

  朱謹深不是個喜好囉嗦的人,見她無話,轉身就走了。

  沐元瑜望著他的背影,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好似在漫天洪水中望見一塊浮木,雖不知能不能攀上去,卻已陡然間生出了無窮的希望。

  她混沌至今的情緒終於清明起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5 PM

第80章

  沐元瑜到乾清宮的時候,被攔在宮外等了一刻,因為錦衣衛指揮使先於她一步進去,正在向皇帝稟報自己手上的一攤子事。

  「……賊子口風極緊,臣等費半月之功,僅查問出他來自前朝餘孽舊部,究竟是哪一支舊部,又還有哪些同夥,那日朝中給他警示的是誰,他熬遍酷刑不吐,今日寅初時分,看守他的番子不慎睡著片刻,他把塞的口嚼硬往喉下嚥,生堵住了自己的氣管,噎死了。」

  皇帝聽得默然不語。

  汪懷忠都悚然:「這是個狠人。」

  口嚼多是木塊一類,防的是犯人咬舌自盡,以其份量大小,根本也嚥不下去,此人卻是另闢蹊徑,嚥不下去,就使其堵塞喉頭,死志之堅,令人膽寒。

  郝連英跪下道:「臣手下失察,是臣管束不嚴之過,請皇爺責罰。」

  皇帝搖了搖頭:「罷了,便沒有這一出,熬了半個月下來,活的時候也不長了。」

  雖這麼說,他到底心情不太好,知道正旦宴上試圖搞事的是這麼個狠角色,暗地裡還不知隱藏了多少他的同黨,總不是件愉快的事。

  郝連英繼續稟道:「他雖然招的不多,但臣想,應當是當年逃入南疆的那一支,若是北漠那邊的,不該與暹羅扯上關係才對。南疆那一支原是分支,勢力不茂,皇爺不必多加憂心。」

  這一點皇帝早已有所預料,並不意外,眉目間卻不見輕鬆之色,拍了拍案上的一封奏折,道:「這可好,事都趕一起去了。」

  郝連英微有不解,但皇帝不說,他也不便追問,仍舊說自己的道:「請皇爺允准臣派人往南疆去追查,臣一定給皇爺一個交代。」

  「暫且不急。」皇帝沉吟著道,「朕再想想,若真涉及那一塊地方,有人的行事比你便宜些。」

  「皇爺可是指沐王爺?恕臣直言,論行軍打仗,臣不及沐王爺,論查案追索,臣以為還是錦衣衛更勝一籌,能為皇爺效力。」

  底下人願意爭先做事,不是件壞事,皇帝面色緩和了些:「你先去罷,朕這裡還有急事,回頭再說。」

  郝連英方退了出去。

  他出殿時見到沐元瑜,因才提到他父親,不免多看了一眼,不過終究沒什麼交集,很快下階去了。

  沐元瑜更沒留意他,內侍出來傳話,她終於能進去了。

  「朕也才收到了顯道的信,倒是比刀家的都早了些。」

  進到大殿裡,沐元瑜稟報過,就聽到皇帝這一句出來,她的心不由一沉又一落。

  沉的是滇寧王的喪信報得這麼急,乃至勝過了喪主本家,顯然是在跟滇寧王妃搶時間,她外祖父刀家循正常程序上奏報信,反倒不會這麼快。

  落的是,不論如何,她第一步是走對了,這一局逼到眼前,她總算沒亂陣腳,給自己雪上加霜。

  皇帝歎息道:「朕以為刀老將精神健旺,老當益壯,能為朕再守十年邊疆,不想天有不測風雲,竟去得這樣突然。」

  沐元瑜兩行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現在的模樣實在憔悴,皇帝見此,止住了話頭,道:「罷了,你外祖這個年紀,膝下已經成群,又是這樣去的,不曾狠受病痛折磨,雖走得突然,也算得是喜喪了,你們做晚輩的,不要太難過了。」

  沐元瑜聲音沙啞地應道:「是,多謝皇爺撫慰。」

  「顯道奏報裡說,刀老將生前很疼愛你這個外孫,希望朕能准你回去送他最後一程,你意下如何呢?」

  沐元瑜拂袍跪下:「臣來求見皇爺,也為此事,求皇爺恩准。」

  皇帝點頭:「既如此,奔喪要緊,朕也不耽擱你了,你這就去罷。」

  沐元瑜磕了個頭:「臣謝皇爺隆恩。」

  她就退出去,算起來陛見的時間比等候的時間還短些,因外祖喪事當前,多的話,她都不適合說。

  她走之後,寶座上,皇帝望著面前的奏章重新開了腔。

  「沐顯道倒是個好女婿。」

  不涉及皇子的事務,汪懷忠作為司禮監掌印是可以也願意說兩句話供皇帝參考的:「老奴也納罕。出了這事,刀家的喪信沒來,沐王爺先行動起來了,可是對岳父情切。」

  他們沒有討論刀土司突然去世後,是否會對南疆形勢造成影響,因為那片地方上父死子繼,土司政權的穩固性並不下於皇權,刀土司長子正是壯年,有能力把控住父親留下的偌大權勢,只要他自己不起心亂來,他手下就亂不了。

  與此相比,倒是滇寧王的情況更值得注意。

  汪懷忠一邊說著,一邊揣測著皇帝的心意:「皇爺可是覺得,就這樣放沐世子回去有些可惜?」

  「可惜又有何用。」皇帝歎息了一聲,「刀老將去得太急,倉促之間,沒個防備,朕還能硬攔住人不許奔喪不成。」

  「沐王爺這行事也有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當初是他主動將人送了來,如今又急吼吼召了回去。照理說,沐世子一個外孫,就在京裡遙祭,旁人也挑不出什麼理來。」

  汪懷忠說著,又安慰皇帝:「皇爺不必過於操心,想來沐世子奔喪過後,應該會回來的。她到京不過三個來月,就這樣一去不返,也太兒戲了,習的什麼學呢。」

  「你說『應該』,實則就未必。世上的事,可不是應該發生,就一定會發生。」皇帝想了想,再問他:「褚有生那裡呢,可有新信過來?」

  汪懷忠躬身搖頭:「沒有。他接到的命令只是盯著滇寧王府,刀家的事不與他相干,他們夷族,本又排外,他不好往裡插手。據他上回所報,滇寧王府一切正常,除了沐王爺十分寵愛小妾生的那個庶子,恐怕沐世子都不能及。」

  「你倒小心,何必還說什麼『恐怕』?」皇帝搖了搖頭,「都說小兒子是命根子,放在沐顯道身上真是一點不錯。沐元瑜小時,據說外人都捨不得叫他見,怕他人小驚散了魂。如今小兒子一來,舊日的心頭寶就成地上草了,你聽聽他給小兒子取的那個名字,偏心也沒有那樣偏的,沐元瑜但凡有一分氣性,以後跟這個弟弟都處不來。」

  汪懷忠道:「說起來,沐世子弟弟的消息,他必是知道的,面上倒看不出什麼,天天還是一樣進學。」

  「是個沉得住氣的。」皇帝點評道,「沐顯道沒白寵他那些年,只是把兒子養得這樣,如今卻想叫他靠邊,哪有這麼容易?只怕要砸了自己的腳。」

  汪懷忠並不一味順從皇帝:「老奴覺得難說,做老子的想整治兒子,法子可多了去了,一個孝字壓下去,就足夠兒子翻不了身了。」

  「是嗎?」皇帝哼了一聲,「朕也是做爹的,怎麼就沒法整治兒子,還成天叫兒子氣得不輕?都不知是不是上輩子做了什麼錯事,這輩子才得了這麼幾個討債的。」

  汪懷忠賠笑道:「皇爺是仁慈寬宏,沐王爺哪裡比得上皇爺萬一,他那樣行事,終有一日要生出亂子來的。」

  皇帝卻搖頭:「你也不必安慰朕,朕這一攤子,沒比沐顯道好到哪裡去。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一點不錯,朕是天子,一般束手無策。」

  汪懷忠勸道:「從前是殿下們小,難免有些由著性子,往後一天比一天大了,自然人就穩重起來了。才過去的元宵宴上,二殿下不是才給皇爺掙了回臉?」

  「這個正是最叫朕頭痛的。」皇帝把急報合起放去了一邊,「二郎那個性子,朕可不敢信他,誰知哪天又犯起毛病來。起碼得再看兩年,這麼早就高興起來,只怕也是白高興。」

  他隨口說了兩句閒話,又想起來正事,「叫褚有生盯緊點,現在不是鬧事的時候,沐氏自家鬧一鬧還罷了,別把南疆牽扯進去了,沐顯道偏心太過,刀家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坐視他把那妾生子扶上了馬。他兩家一旦鬧起來,南疆那塊地方勢力太過蕪雜,再有什麼人往裡伸手裹亂就難說了——比如前朝那些餘孽,朕以為當年叫太祖殺的殺,趕的趕,早已留不下幾個,不想竟還有死灰復燃的。這幾年風調雨順,戶部報上來的數字剛剛好看點,刀兵一起,再要調兵鎮壓,又全扔進去了,鬧來鬧去,敗的都是朕的家當。」

  汪懷忠應著:「皇爺深謀遠慮,說的極是。依老奴的一點見識,沐世子在京正是最好的安排。待刀土司的喪儀過後,還該想個法子將沐世子召回京來。」

  皇帝頜首:「去內閣值房請沈卿來。」

  正經國事,還該找大臣商議。

  內閣值房就在午門之內,離此很近,但沈首輔還沒來,朱謹深先來了。

  內侍進來報:「二殿下求見。」

  皇帝轉頭往角落裡的金鐘看了一眼:「這個時辰,二郎下學了?叫他進來罷。」

  朱謹深進來行了禮,道:「皇爺,兒臣聽說刀土司去世了。」

  皇帝「嗯」了一聲:「你要說什麼?」

  朱謹深道:「刀土司多年來與沐王爺,雲南都指揮使互為守望,平衡鎮守南疆局勢,與朝廷有大功,如今驟然離世,兒臣以為,此時若派使臣前去弔唁,一可彰皇爺仁德,二可安繼任土司之心,三來,也可藉機一觀刀家是否穩固忠心,能繼續為皇爺守鎮地方。」

  皇帝壓下心頭的訝異,玩味地望著他:「你在向朕諫言?」

  這種正經事,可不像這個兒子會幹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6 PM

第81章

  朱謹深這樣說話,其實自己也有點彆扭,但他一見皇帝那副古怪眼神,他立刻坦然了——這種微妙情緒很難為外人道也,大概是「看你也不習慣,那就對了」。

  「是。」

  他未入朝領差,但他是皇子,天然有向皇父進諫的權利,只是聽不聽就在皇帝了。而是否會因此引起皇帝的厭怒,也皆由他自己承擔。

  這兒子還是不行。

  聽這話語硬邦邦的,連句「兒臣不敢」的客套話也不肯說。

  皇帝有點噎住,順了順氣:「——好,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不過,朕要聽實話,這是沐元瑜同你說了什麼,還是你自己的突發奇想?」

  朱謹深道:「他急著回去奔喪,哪裡有時間同兒臣多話。不過兒臣看他可憐,也確有一點私心。」

  皇帝道:「嗯?」

  「他從前說過,沐王爺極心愛一個側室,他在家中日子並不如面上的好過。這回刀土司去了,恐怕他又少了些襄助。若能派個使臣與他同去,總是與他的臉面,屆時同去同歸,免得倒叫一個奶娃娃壓了一頭。」

  皇帝聽得心裡十分不是滋味——瞧瞧這份體貼心思,從前門都懶怠出,如今好了,手伸那麼長,都管到人云南家裡去了。

  臉色微沉道:「朕看你是課業太少了,有閒工夫管這麼寬,人家父子兄弟間的事,跟你有多大關係?」

  朱謹深道:「我並沒想管,不過是兩得其便之事,皇爺何樂不為呢。」

  「兩得其便?」皇帝聽到這一句,不動聲色地道,「恐怕不見得吧?你又知道沐元瑜還想回來了?他父王偏心,依朕看,他留在雲南還穩妥些。」

  朱謹深默然片刻。他如何不知這個道理。

  沐元瑜回來與否,各有利弊,他回來可以親近皇家,穩固世子地位,但要喪失與部將接觸的機會,如孤島懸於海外;他不回來,則滇寧王將如一座搬不開的山般壓在他頭上,但不論滇寧王如何偏心,給小兒子起的名字多麼引人遐思,那終究是個還在吃奶的娃娃,至少十年之內,什麼也做不了。

  而滇寧王不可能按住沐元瑜十年不與部將結交,他想,滇寧王妃與刀家也不可能容忍。

  這兩種選擇持續到最後,其實搏的就是沐元瑜是要靠皇家扶持接位,還是憑自己的能力迫滇寧王不得不傳位於他。

  ——當然他已是朝廷敕封的世子,不過昭告過天下的太子廢掉的前鑒又不是沒有,何況一個世子。

  從沐元瑜本人的長遠利益看,他應該選第二種。如此才能維繫住沐氏不可取代的超然地位。

  靠上位者扶持才能得來的利益,終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朱謹深沒接觸過實際政務,但這種程度的心術權謀,他閒來無事看的那麼多書中已足夠告訴他答案,所以他淡淡反問:「對他穩不穩妥不重要,敢問皇爺的願望,是想他留雲南還是留京呢?」

  當然是留京。

  沒有哪一位帝王喜歡治下有一片土地別人比他的掌控能力更強。

  而想剝離掉沐家對雲南影響力的前提是,南疆不能亂。

  那麼這一步就必須緩緩圖之。

  從下一任滇寧王留京入手就是個很好的開始。

  皇帝神色複雜,朱謹深這一句反問不算回答他,也等於是回答了他。

  沐顯道當初送子入京,所圖為何,到如今皇帝也不能確定知曉,但不妨礙他在當下就准了他的奏請,因為沐顯道不管有什麼心思,在皇帝看來都不過小節,他是至尊,從紛蕪的局勢裡找準他要的那一點,牽引住局勢跟著他走,才是他要做的。

  世情廣袤,就算他手握錦衣衛,許多事情也未必當下就有答案,但決策卻必須當下就做了,因為機會不等人,等你慢慢弄清楚每一個疑問再出手的時候,那一個時機不一定還在。

  朱謹深問他的這一句,與他當日的所為正是如出一轍。

  「朕問你,你倒把朕堵回來了。」皇帝乾咳了一聲,道,「行了,去罷,你還沒下學吧?好好念你的書去。」

  「是。」

  朱謹深沒有糾纏,躬身退出。

  皇帝看他退出殿外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忍不住向汪懷忠道:「他這是篤定朕就會聽他的了?」誰上諫言就是個兩句半,勸都不都多勸一下。

  汪懷忠笑道:「二殿下一向不多話,皇爺是知道的。」

  汪懷忠心裡,朱謹深能跑這一趟多這兩句嘴都很奇怪了,再要長篇大論,恐怕得把他這個老奴才連著皇帝都嚇著。

  皇帝不大爽快,他倒是想多探探這個兒子的底,怎奈人家不接茬。

  汪懷忠道:「皇爺,沈閣老在外面等了有一會了,可要召他進來?」

  皇帝回神點頭:「叫他進來。」

  沈首輔入殿後,皇帝和他就幾件國事商議了一下,大半個時辰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要緊的幾樁都說完了,皇帝緩緩道:「沈卿,干崖宣撫使離世,二郎進言,認為當派使臣前去對刀家進行撫慰,你覺得可有必要嗎?」

  沈首輔愣了一下,忖度片刻後道:「臣以為可行,派個使臣不是多麻煩的事,卻可向彼等夷人彰示皇上的恩典,令他們感沐皇恩,以後更加忠心為皇上效力,此舉惠而不費,二殿下想得周到。」

  那接下來就是商議使臣的人選了。

  一般為顯中原教化,這種情形都是選文臣,不過這趟的主要目的是弔唁,而京城至雲南路途太過遙遠,選個不善弓馬的文臣慢悠悠過去,只怕刀土司的七七都快做完了。

  皇帝欲從武將裡選。

  不過沈首輔提出了一個人選:「翰林院裡有個新進的庶吉士,去年春獵上很出彩的,皇上記得嗎?他又年輕,吃得住辛苦,可以派他去。」

  皇帝點了頭:「可。」

  時間比較緊迫,沈首輔當即開始草擬撫慰刀家的文書。皇帝則派人去叫沈首輔推薦的那庶吉士過來,佈置他差事。

  這一通忙下來,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到晚間時,皇帝方想起還有樂工那一檔子事來。

  他想了一會:「叫赫連英過來。」

  郝連英很快應召而來。

  「在南疆查前朝餘孽根底的事,還是交由顯道去做。」皇帝道。

  沐顯道再在雲南如何經營,還不至於跟前朝的那點喪家之犬勾結在一起,這一點皇帝還是信得過的。

  見郝連英面露失望之色,他跟著道,「你有別的差事,朝裡到底是誰與那個賊子有勾連,你給朕好好地往下查清楚,務必把這個人挖出來。」

  郝連英精神一振:「是!」

  皇帝跟著卻又給他潑了盆冷水:「你要祥查,細查,同時要暗查。朕並不想興起太祖時那樣的大獄,這也是保全你自身,你可明白了?」

  錦衣衛草創自太祖,那也是錦衣衛最風光的一段時間,單是牽連萬人以上的大獄就有好幾起,奠定了錦衣衛可止小兒夜啼的赫赫名聲。但善泳者死於溺,當時所任的錦衣衛指揮使也因犯了眾怒,最終被牽連下去一併砍了腦袋。

  郝連英的聲氣就低了點,但仍然恭敬地道:「是,臣明白,一定不負皇爺所望。」

  等他退了出去,皇帝方伸了個懶腰,帶點感歎地向汪懷忠道:「別人看朕高高在上,不知這位子有多麼難坐吶。待朕百年之後,也不知該交給誰,才對得起這祖宗基業,天下萬民。」

  汪懷忠賠笑道:「皇爺正值壯年,膝下又兒女成群,四位殿下各有各的好處,有什麼可憂慮的呢。天色這樣晚了,皇爺也該歇息一下了。這麼晚了皇爺還在為國事勞心,皇后和賢妃娘娘關心皇爺,都著人來問過了。」

  皇帝想了想:「去賢妃那罷。皇后那裡,大約有點彆扭,給她兩日功夫,叫她轉轉彎。」

  汪懷忠應了:「是。」

  出去吩咐人擺駕永和宮。

  他的小徒弟跟出來悄悄問他:「爺爺,皇后娘娘怎麼就彆扭了?我怎麼聽不明白。」

  汪懷忠白他一眼:「不明白?不明白是你悟性不夠,自己想去。明日我再問你,答不出來,仔細你的屁股。」

  小徒弟苦巴著臉:「明日我只怕也想不出來,我哪裡比得爺爺的萬一呢,皇爺說什麼,爺爺都能心領神會,我要有這份本事,我就成爺爺了。」

  「嘿,你這小狗崽子,你還蠢出篇道理來了!」汪懷忠照他腦袋就拍了一記,但小徒弟這一記馬屁拍得到位,他心裡舒暢,就還是乘著皇帝沒出殿,匆匆低聲告訴了他,「二殿下來諫了言,皇爺還採納了,這不是瞞人的事,皇后現在一定知道了,心裡能舒服?指不定要繞著彎子問皇爺些話,皇爺累了一天,哪有興趣再跟她打這個啞謎。賢妃就省事多了,沒這個位分,也不敢明著討這個嫌——這都要人告訴你,蠢貨!」

  小徒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

  沈皇后豈止是彆扭,她是快被刺激翻了。

  這一步一步的,眼看著就上去了!

  就不該與他一點機會!

  「看這人情做的,又得了皇上的意,又在沐家小子那裡賣了好,好一個兩面光!」沈皇后說著話,冷笑不已。

  孫姑姑也有點可惜:「我們想慢了一步,早知叫我們四殿下去說了,才是一個頭彩。」

  朱瑾洵才十二歲,若能進這個言,意義又不一樣,一個早慧的名聲妥妥地博到手裡了,再造造勢,順風就起了。

  這樣的機會,可不是那麼好找,一般外官死了是沒得這個皇帝親派使臣前往的榮耀的。

  刀土司的宣撫使本身品級不算很高,但他特殊的夷人統領身份很不一般,才能得此殊榮,並令輔臣也都贊同。

  沈皇后打聽到信起就滿心不自在,好容易挨到晚上,把那份情緒都壓住了,打算著等皇帝來了好好婉轉相問。

  皇帝不甚好女色,沒什麼特別心愛的嬪妃,她作為六宮之主,主動派人去乾清宮問了,就是個暗示的意思,皇帝一向都算給面子,多半會來。

  不想她左等右等,這一日皇帝卻遲遲不來,精心準備的膳食都冷透了,再打聽時,聽到的信是皇帝總算忙完了國事,卻是往永和宮去了。

  沈皇后:「……」

  賢妃這個狐媚子!

  就沒一件順心的事!

  沈皇后自恃身份,一般不拿器具出氣,這一晚卻氣得摔了一整套官窯茶具。

  **

  沈皇后的心思再如何,都只是她自己的心思。

  沐元瑜是什麼也管不了了,二月初一,她攜使臣並護衛,清早出發,一路以最快的速度,馳往雲南府。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7 PM

第82章

  二月十八日。

  京城猶是春寒料峭,雲南已然風和日暖,春花爛漫。

  跟沐元瑜一道趕來的使臣阮雲平是北直隸下大名府人,今年不過二十有五,正宗青年才俊一枚。他雖對弓馬還算在行,打個獵什麼的沒有壓力,但平生沒有出過這麼遠的門,一下奔馳近萬里,且幾乎是以驛傳的速度,等終於進入雲南府的時候,原來好生生一個端正俊朗的翰林公,疲累頹唐得堪與歪在路邊曬太陽的叫花子有一比。

  透支至此,他沒有叫過一聲苦。

  不是他作為一個文官性格有多麼堅毅,而是隨行的除了護衛之外,還有沐元瑜的兩個丫頭,觀棋和臨畫。

  臨出發前,阮雲平一見隊伍裡還摻了兩個丫頭心裡直泛嘀咕,心道這沐世子不愧是能和李國舅起名的土霸王,奔喪這麼緊急還不忘帶丫頭,真是不嫌拖後腿。

  結果一路疾奔下來,兩個丫頭英姿颯爽,不但自己一點紕漏沒出,還有餘力把沐元瑜照管得妥妥當當——就是沐元瑜自己,不過十四歲,還未完全長成,卻也如長在馬背上一般不知疲倦。

  跟這麼一撥人同行,他還有什麼臉叫苦,只有默默自己咬牙忍受著,等進入古樸的城門,又行了小半個時辰後終於見到滇寧王府那座廣闊門第時,他一激動,心情一放鬆,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旁邊的刀三撈了他一把,熟門熟路地向門房上的小廝喝道:「還不快進去稟報,世子回來了,哦,還有欽差!」

  他們一行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過來,趕不上再讓人提前來報信,小廝並不知有這一出,直瞪著眼:「——啊?世子?欽差?哦!」

  連滾帶爬地進去了。

  剩下的回了神,不管那欽差哪冒出來的,自家的世子總錯不了,都忙上來圍擁牽馬,七嘴八舌地問候。

  進了府門,護衛們散去,沐元瑜領著丫頭和阮雲平往裡走,一路不由左右打量。算來走了已有大半年,這時間不長不短,府裡基本沒有什麼變化,但可能是她心境上的差別,滿眼明明是熟悉風物,卻無端生出了些說不出的陌生。

  似是隔了一層。

  她沒有走多遠,滇寧王自正道迎面而來。

  形容倉促。

  沐元瑜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相逢的這一刻,她忽然發現自己的陌生感是從何而來的了。

  去年之前,無論她與滇寧王生出過多少芥蒂,父女總是同住一府,便是滇寧王迴避著她,不能全然不與她相見,滇寧王偶爾也有回轉待她好的時候,情分消去五分,又增回來兩分,她無論心冷過多少回,總無法將這親情徹底剪斷,再淡薄,她還是留戀。

  然而她離開了滇寧王府,從此只有消,沒有增。

  滇寧王也在看著她。

  這個孩子離開這麼長時間,瘦了,但是也高了,人看著明顯往上抽了一小截,看來在外面長得不錯。

  將這麼個假兒子丟到皇帝眼皮子底下,他真是日日提心吊膽,有了真兒子後,這種不安感更加劇起來,萬一一個不慎,她在京裡露了餡,他苦心經營的這份基業全要化為烏有,再得十個兒子抵不過這一個假的破壞力強。

  所以他逢著機會,趕緊要把她弄回來。

  然而這孩子安心要和他作對到底。

  她回是回來了,居然是一搭一。

  滇寧王簡直不知她怎麼有本事說動皇帝的——他絕不相信只是巧合,這麼短的時間,欽差那麼容易得的嗎?也把皇帝看得太不值錢了。

  阮雲平小心地收斂著眼神,只把眼珠往左右不停轉動——這父子倆什麼情況?久別重逢,居然是相顧無言?

  他心裡小本本默記下一條:沐王爺父子關係不佳。

  跑這麼遠做這個使臣,大腿皮都磨破了兩層,不能念完篇悼文就回去罷。

  那他也太虧了。

  沐元瑜沒有無言多久,很快跪下行禮。

  當著使臣,滇寧王便有質問也不好出口,只能叫她起來:「好了,去見你母妃去。這一身塵土,也洗一洗,不用急著到前頭來。」

  頓了頓,補了一句:「你還沒見過你弟弟,他就養在榮正堂裡。」

  沐元瑜低低應了一句:「是。」

  滇寧王干站片刻自覺無味,遂安排人領阮雲平洗塵休息去。

  沐元瑜則往後院走。

  應付完了滇寧王這一茬,她的腳步一下急迫輕快起來,週身顛簸到快散架的骨頭都不覺得酸痛了,剛才的消極情緒也不見了,歸心似箭地往榮正堂跑。

  滇寧王妃人在後院,接信遲了些,但也沒按捺住在屋裡等她,直迎到了穿堂門外,見著她的瞬間淚光點點:「瑜兒!」

  滇寧王妃性情剛硬,一向少見淚滴,沐元瑜當即眼圈也紅了:「母妃,我回來了。」

  她在這裡終於找回了家的感覺,遊子還家,她搶上去要行禮,滇寧王妃拽著她的胳膊不許,張嬤嬤年紀大了,腿腳不大利落,有點喘氣地從後面攆上來,勸道:「世子別掙了,看你這一張小臉累的,都黃黃的了,快進去歇息歇息。這風口上,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方解勸住。

  滇寧王妃有許多話想說,要埋怨女兒怎麼還是回來了,看她的奔波模樣,又沒捨得,緊著叫人抬水去恆星院,安排她先沐浴換衣。

  一通忙活完,沐元瑜收拾乾淨,重新回到了榮正堂裡。

  滇寧王妃那一句話終於迸出來了:「瑜兒,我讓你送了信與你,你怎麼回來了?」

  沐元瑜解釋了一下,聽得滇寧王妃冷笑連連:「這個老殺才!」

  親娘罵親爹,沐元瑜不好接茬,只當沒聽到,挨著她道:「母妃,沒事,皇上派了欽差與我同來,我祭拜過外祖父後,就與他一同回去,父王當著欽差的面,總不能硬把我扣著。對了,外祖父那邊怎麼樣?等阮翰林修整一下,我就跟他過去可以嗎?」

  滇寧王妃知道有欽差來的事,口氣方緩了些:「你外祖已經進了神山,今日天色晚了,山裡路不好走,等明日罷,我帶著你們去。」

  刀家一族的葬儀與漢族不一樣,如刀土司這樣的頭人,去世後不入土,而是送入深山裡火葬,所謂「神山」就是類似於他們一族的聖地,歷代土司最終都歸於山中。

  沐元瑜點點頭,她其實很累了,眼皮都不大睜得開,堅持著咕噥道:「母妃,你不要難過,你還有我呢。」

  滇寧王妃道:「我知道。」她的聲音放得柔軟,「瑜兒,你困了?再撐一會,我叫廚房做了你愛吃的菜,你吃兩口填一填肚子再睡。」

  又引著她說話,「你怎麼這麼有本事,哄了個欽差來?」

  沐元瑜歪在她肩上,半瞇著眼笑了:「不是我有本事,是二殿下幫的我,我和他說我還想回京裡去,可是父王可能不會叫我去了,他就去找了他爹,我也不知他怎麼就把欽差哄給我了。」

  「是皇帝的二兒子?你跟他處得好?」

  沐元瑜「嗯」了一聲:「二殿下面上看著冷一點,其實人很好,又非常聰明,就是身體差了點,可惜了。」

  滇寧王妃微笑道:「你看誰都好,不過,倒是不大聽你誇人聰明。」

  「他是真的厲害,看了非常多的書,還下得一手好棋。」沐元瑜隨口扯著,「我跟他下過一回,再不敢下第二回 了,丟人得很。」

  她口裡說著「丟人」,但語氣輕鬆,顯然並沒有覺得被拂了面子的意思,滇寧王妃心裡閃過一絲異樣——她跟滇寧王現在鬧得不可開交,但當年可是自由戀愛,有些微妙不可說的情緒,她懂。

  恰此時張嬤嬤進來,小聲笑道:「世子有了喜事,怎麼都瞞著,還是我跟觀棋那丫頭說了幾句才知道。」

  沐元瑜一怔,略略坐直了身,失笑道:「這算什麼喜事,人人都有的嘛。」

  滇寧王妃也明白過來了,她細細打量著沐元瑜,原只覺得她瘦了些,令她心疼,此時再看,卻從她輪廓柔和的側臉線條看出了分明的少女秀色。

  她心中陡然多出了一層不安,揮手令張嬤嬤出去,壓低了聲音問道:「瑜兒,你說那個二殿下,為什麼待你很好?」

  「因為我們投脾氣吧。他人太聰明,難免傲氣,加上他家裡也複雜得很,母妃知道的,四兄弟四個娘,這樣的人家裡過活都不容易,就把他性子磨得更孤冷了。他沒兩個親近的人,難得看我不煩,我們就常在一處。」

  沐元瑜想起來朱謹深有時候的言行又覺得他挺好玩的,忍不住笑,「他腦子比別人都好使,但為人處事上沒個合適的人教著,由著自己長,不喜歡的人他真的是一下都不肯搭理的,對了他脾氣的人,那就怎麼都好,有點任性,他皇帝爹有時候都叫他弄得頭痛。」

  滇寧王妃聽得更不安了,沐元瑜覺得自己是客觀評價,但聽到滇寧王妃耳朵裡,可不是這麼回事,她的口氣可不是嫌人家皇子任性難伺候的意思,分明覺得他很有意思,以至於她說起來都停不住。

  一個聰明又有趣的人——

  她作為母親的警鐘瞬間敲響了。

  滇寧王妃心下覺得不對,又探問了幾句,沐元瑜睏倦著,沒覺出來異樣,她離家剛回,做娘的問一問她在外面過得怎麼樣,結交了什麼人,有沒有遇著什麼難處是難免,她盡量都回答了。她在京中來往最多的就是朱謹深,既要說,那就繞不過他。

  滇寧王妃仔細聽著,總算漸漸略放了一點心下來——好歹聽上去,那個二皇子不像堪破了女兒的秘密,要打什麼歪主意的樣子。

  那問題就只在女兒自己身上了。

  「……母妃知道我打小有多用功,就是學不成他那樣,唉,都說勤能補拙,我看補得很有限,天賦這回事,真是強求不來。」

  沐元瑜有點感歎地說著,她是真的羨慕,朱謹深的身體條件擺在那裡,他看的書多,也無非是看,他的身體其實支撐不住他下功夫苦讀,但他仍是博學強記到如信手拈來,這份自如,只能歸功於天分了。

  滇寧王妃注視著她,小心地隱藏著眼中的憂慮,這個小女兒從來自律自強,功課都勝旁人,她本身也是有傲氣在的,從沒有這麼全方位地推崇過一個人。

  她現在正是含苞待放的好年華。

  她知道自己——可能不太對勁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7 PM

第83章

  沐元瑜是累得想不了那麼多了,她在滇寧王妃面前向來放鬆,想什麼說什麼,說完一通後廚房趕製的膳食呈上來,山珍水鮮爽嫩可口,又是好一陣沒吃到的家鄉風味,她胃口很好地吃了不少,然後在丫頭的服侍下蒙頭就去睡了。

  滇寧王妃見她這樣能吃能睡,心下鬆了口氣,大概是她想多了,她的瑜兒當男孩養大,應當並不太懂這些關竅。又覺安慰,女兒身上背了這麼重的擔子,還這樣挺住不倒,吃睡無憂,那不管外面有多少潑風大雨,都沒什麼可畏懼的。

  沐元瑜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早,穿戴整齊了往榮正堂去,還未進房門時,聽到一點嬰兒的咿咿嗚嗚。

  聲音嫩嫩的。

  她腳步頓一頓,方重新往裡去。

  西次間的羅漢床上,放著一個青羅襁褓,沐元瑜走近了,只見襁褓裡裹著個肉糰子,胖手胖腳,眼睛原是要睜不睜,察覺到有個不熟悉的人過來,兩顆葡萄一樣的黑眼珠轉了過來,跟著她動。

  須臾,嘴巴裡吐出一個口水泡泡。

  「世子,這是您的弟弟,乳名叫珍哥兒。」

  出聲說話的是站在旁邊看顧的奶娘,沐元瑜認得她,原也是滇寧王妃身邊的丫頭,叫秋楓,與外院一個小管事成了親,不怎麼進來服侍了,現在應該是趕巧合適,她也才生了孩子,便重新來領了差事。

  沐元瑜俯視了那肉糰子片刻:「嗯。」

  秋楓小心地問道:「世子,您要抱一抱嗎?珍哥兒很乖,不大哭鬧的。」

  「不了。」

  沐元瑜拒絕了。她當然不至於遷怒到這麼個肉糰子身上,但她現今的處境又確與他有分不開的關係,這讓她心裡總有點怪怪的,無非以普通平常的心態看待這個肉糰子。

  她也不大想再看他,就站遠了點。

  肉糰子珍哥兒大概是覺得她是個新鮮的人,沒有見過,咿呀著把胖手從襁褓裡掙脫出來,向她揮舞了兩下。

  見她沒有回應,小嘴往下撇了撇,要哭不哭的樣子。

  沐元瑜餘光瞄見,怕他真哭出來,向秋楓道:「你哄哄他。」

  秋楓答應著,把珍哥兒抱了起來,柔聲細氣地哄著。

  滇寧王妃一身素服從臥房出來,道:「行了,抱回去吧,好生伺候著。我今日不在家,有什麼事,去和王爺那邊說。」

  又向沐元瑜道,「我想著總跟你有點關係,所以抱過來讓你見一見,見過了就罷,你不用多想。」

  沐元瑜道:「我知道,母妃不用擔心我。」

  滇寧王妃點頭又道:「昨晚上你父王過來了,要見你,我說你睡了,攔著沒讓,現在你去前面書房請個安罷,別怕他,一刻若還不回,我就找你去。」

  母妃總是護在她前面。沐元瑜笑道:「好。」

  她轉了身出去。

  滇寧王正在等她。

  說實話,滇寧王是很想顯得慈父一點的,沐元瑜從來沒離開過王府這麼長時間,他提著心固然更多的是戒懼,裡面也未嘗沒有兩分掛念,但真等見了面,他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孩子還是那個孩子,看上去禮數也沒有什麼缺失處,還比先更恭謹了,但他就是覺得渾身不得勁。

  他想說兩句親近的話,說不出來。

  想發個火責怪她為什麼把欽差招來,也發不出來。

  最終他只能口氣平平地道:「瑜兒,你越大,是越有自己的主意了。我這個做父王的,再也管不了你了。」

  沐元瑜低了頭:「父王言重了。」

  滇寧王一口氣更憋著了——他的感覺裡,沐元瑜應當回他「父王有珍哥兒這個心肝寶貝了,自然不大有空管別人了」之類的話,他從前覺得這樣的話帶刺,如今才發現沒有刺了,他也並沒有覺得舒服。

  他忍不住心裡的不快,冷笑了一下:「我言重?是你太敢幹了!你如今是怎麼想的,真把你老子當做寇仇了?」

  「父王言重了。」沐元瑜抬了點頭,重複了一遍,「孩兒沒有這個意思。皇上派下的阮翰林,孩兒總不能拒絕罷。」

  「你不必跟我打這個馬虎眼。」滇寧王冷冷地看著她,「平白無故的,沒個人提著,皇上就算能想起這事,也不會動作這麼快。我聽說,你和二皇子走得特別近,到了滿京城都知道你們好的地步,這回你是不是走了他的門路?」

  沐元瑜不是會抵賴到底的性子,索性也就點頭:「二殿下看孩兒可憐,幫了一把。」

  「你可憐——」滇寧王倏然變色,「他知道了什麼?!」

  「父王不必憂心,孩兒知道輕重,並沒對任何人洩過口風。」沐元瑜平靜道,「二殿下只是知道一點孩兒在家不大討父王的喜歡而已。」

  朱謹深現階段看她再順眼,再肯幫她,他畢竟本身是一位皇子,翻手為雲的上位者,皇家正統之承繼,她從未天真到想將自己的秘密對他和盤托出,以求取他的幫助。

  這太幼稚了。

  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可能性更大。

  滇寧王臉色才緩了緩,但仍舊質問她道:「那你跟皇子走那麼近做什麼?沐氏不需要行扶持皇子這樣的險招。你如此行事,將來登位的不是二皇子,你要置王府於何地?」

  沐元瑜心道,沐氏不需要,可是她需要。

  她覺得滇寧王有點可笑,居然現在還看不穿這一點。

  他都把小兒子取出這個名字來了,還想著她將王府的利益看得高於一切,拿王府來質問她。

  「我與二殿下走得近些又如何呢?父王不表態就是了。」她嘴上隨口道,「若登位的不是二殿下,父王以此為由廢了我,另立珍哥兒為世子,不是現成的一個向新帝投誠的好法子?新帝不會反對,又正中了父王的意,省得父王另外想法子折騰我。」

  滇寧王不由一怔。

  這是很天馬行空的一條新思路,但它竟很有實施的可能性。

  雖然與他的原定計劃不符,但計劃從來不如變化,能在不斷發展的局勢當中多添一條備選方案,並不是件壞事,也許到時候就用上了。

  「倘若登位的是二殿下,就更好了。父王以為滇寧王府能永世相傳嗎?這畢竟是朱家的天下,不是我沐家的。」沐元瑜道,「能提前得到新帝的好感,有什麼不好。」

  ——確實沒有。

  滇寧王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了。

  除了第不知多少次遺憾這為什麼不是個兒子。

  他憋著的怒氣都化成了頭痛,他當年拿女兒當兒子養,絕沒有想到會養出今天這個結果。

  「你——看過珍哥兒了沒有?」

  沐元瑜點頭:「看過了,母妃讓抱來給我看了看,養得挺好的。」

  「你心裡不要有芥蒂,」滇寧王向她道,「你也看到了,珍哥兒從出生就養在你母妃那裡,將來只會親近你母妃,同你母妃親生的孩兒是一樣的。」

  沐元瑜道:「是。」

  心裡補充——個鬼。

  滇寧王這樣的男人,已然是很深謀遠算能動心眼的了,卻也逃不脫男人的通病,總以為他一視同仁膝下所有的孩子,正妻也該如此,就不想想,這些孩子確實都跟他血脈相連,可跟她母妃又不是。

  這樣丈夫跟別的女人生下來的孩子,還不如從外面抱養的都沒血緣的呢,就算不如親生的貼心,好歹也不戳心。

  該說的幾句話都說完了,滇寧王想想也找不出什麼事來了,揮手道:「行了,你去祭拜你外祖吧。」

  沐元瑜更不多話,利落退了出去。

  滇寧王負手站在門前,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青石主道上,開口:「許三。」

  一個衣著樸實,面目平常如莊稼漢子的男子從隔壁過來,打著灰撲撲的行纏,腳步悄無聲息,躬身抱拳:「王爺。」

  「人準備好了嗎?」

  「回王爺,準備好了,聽王爺號令。」

  滇寧王面色森冷,低聲道:「去圍神山下,待世子一行祭拜下山後,就動手。記著,本王只要令世子受些傷,不要傷到她和王妃的性命,這個分寸,你務必拿捏好——至於其它的,可以不必顧忌。」

  許三微有遲疑:「——那阮欽差呢?」

  「能不傷,就不要傷到他。」滇寧王道,「如若不能,那就算他命不好了。」

  他錯養了的這個女兒,是太聰敏也太有機變了,令他甚而有點恐懼。

  她自己的主意太大,再放任她在京裡,不知將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次回來了就不能再讓她走,只有將她留在身邊,他才能安心。

  這個女兒還是天真了些,以為一個翰林官就能令他投鼠忌器。

  到底是個姑娘,心再大,還是慈軟,不知道「天高皇帝遠」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8 PM

第84章

  神山一整座山都屬於刀家。

  二月裡,草木生發,越往深處走,參天綠樹漸多起來,樹梢上清脆的各色鳥鳴遠遠近近地迴盪著,奏出一曲青山曲。

  車馬行不進去,眾人都換坐了滑竿。

  阮雲平沒坐過這個,開始上去時很是新鮮,山裡空氣也好,一路綠樹繁花,他恍惚間覺得自己不像來做使臣,倒似踏青了。

  「王妃娘娘,沐世子,這座神山真是聖地,十分令人想望。」他忍不住轉頭說話。

  他揣著聖旨,見官大一級,所以行在第一個。

  滇寧王妃道:「阮翰林若喜歡,可以多留兩日。只是需由我娘家的人引著,這山裡規矩多,若獨自亂逛,易生危險。」

  沐元瑜則在後面沒有說話。

  阮雲平不過是感歎一句,他有皇命在身,奉旨弔唁,豈敢真搞的似遊樂一般,就道:「不敢叨擾刀土司的清淨,微臣只是有感而發。」

  他轉回頭去,繼續一顛一顛地前行了。

  滇寧王妃卻覺有些不對,她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對別人留意不到這份上,對著自己的孩子卻是感知十分敏銳,她覺得以沐元瑜向來的為人周到,被阮雲平點著名了,不該一語不發才對。

  她向跟在旁邊的一個大丫頭低聲吩咐了一句,大丫頭就放慢了腳步,等到了後面沐元瑜的滑竿旁,低聲問道:「世子,娘娘問您,可是還沒歇過來,有哪裡不適?」

  沐元瑜搖搖頭:「你回母妃,無事。」

  大丫頭加快了步子到前面告訴了滇寧王妃,滇寧王妃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沐元瑜回了她一個笑容,她方有點遲疑地轉回頭去了。

  後面的沐元瑜扶著身側的竹竿,心下其實不安。

  她忍不住在心裡把自己跟滇寧王的對話又過了一遍。

  當時不覺得有什麼,如今回想,卻是越想越覺得滇寧王的反應有些過於平靜。

  她這趟拐個欽差回來,其性質是比不上那回假造上書嚴重,但就她的作為來說,是呈遞進式的,看在滇寧王的眼裡應該是變本加厲,亮明招牌跟他作對到底才對。

  她不覺得滇寧王有這個肚量就這麼接受了她的挑釁。

  沐元瑜轉著頭,把自己這列長長的隊伍打量了一遍,目光最終定在最前面的阮雲平身上。

  然後她才略微找回了一點安全感。

  她很想留下來多陪伴母妃一段時間,但她無法忽視內心的警訊,不管這警訊到底是不是她草木皆兵,沐元瑜都決定祭拜過後,還是盡快返回京城去。

  她想保全滇寧王妃,首先必須保全住自己,有短暫的分離,才有長久的相聚。

  漸行漸深,前方忽隱約傳來些人聲。

  有人聲不奇怪,山裡本住著有人家,奇的是這人聲雖隔有好一段距離,但聽得出極熙攘,竟好似有一個市集。

  鳥鳴山更幽的深山裡忽然出現這動靜,又瞧不見有什麼山寨的蹤形,這就有點滲人了。

  阮雲平心裡發毛,轉頭要問,卻見身後的隊伍停了,滇寧王妃和沐元瑜都正從滑竿上下來。

  沐元瑜見他望過來,知道他費解,不等他問,主動解釋了一句:「是我外祖父的送葬隊伍。」

  阮雲平恍然大悟中又仍夾雜了幾分糊塗地「哦」了一聲,也自覺地忙跟著下了滑竿。

  全部人等步行了一段山路,阮雲平終於明白為何會那麼熱鬧了——前方竟真的好像出現了一個市集,只見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兩旁都是挑著貨擔的貨郎,服色是鮮明的百夷風格,中間則是一列拉著長繩的隊伍,長繩有許多根,都繫在正中的一輛架子車上,高高的車上放著一口長方棺木,四周環繞著白布靈幡。

  拉車的人稱得上浩蕩,有青壯,有老幼,還有僧侶,雖說車行山中不易,但這麼多人拉一輛車,照理應該不那麼費力才對。

  就阮雲平所見,這輛車的速度卻是跟蝸牛差不了多少。

  等走到近前一點,他仔細一觀察,直接無語了。

  因為拉車的人居然並不是一心向前的,有的人往前,有的人往左右,還有的人往後,使力方向隨心所欲。

  這車要能走得快就見鬼了。

  他不好打攪已經走到前面去的滇寧王妃和沐元瑜,悄悄問了個隨行的護衛:「——怎麼是這樣拉法?這哪天才能到?」

  他先就奇怪昨日滇寧王見了他,明明告訴他刀土司已經進了神山,只等舉行葬儀了,怎麼今日還能在半路上遇見刀土司的送葬隊伍——原來是這麼個送法,這送上個三五日都不稀奇。

  護衛低聲告訴他:「我們族尊貴的大人去世就是這樣的。前面就是龍林了,沒有多久時間,大概半日就到了。」

  聽說是夷人風俗如此,阮雲平識趣地閉了嘴。

  護衛的預估很準確,不長的一段山路,當真又行了小半日,午後時分,阮雲平肚子餓得咕咕叫,此時才知為什麼兩邊跟了貨郎,有的貨郎賣的干餅之類,有的則直接停下來當地埋鍋造飯起來。

  拉車的人輪換著跑去買東西吃。

  阮雲平倒是沒吃貨郎賣的食物,下一任刀土司、沐元瑜的大舅舅原在龍林裡佈置喪儀,接到欽差將來的消息,走出來將他迎到了附近的寨子裡,命人上了寨裡的茶飯。

  刀大舅身長八尺半,是個極威武雄壯的大漢,額上勒著白布條,手掌伸出來好比一個蒲扇,拍到沐元瑜肩上時,把她拍得如被狂風掃過的葉子般直晃:「好外甥,難為你趕回來,這一路上辛苦了吧?」

  沐元瑜晃悠著道:「見過大舅舅,我不辛苦,應該的——」

  滇寧王妃看著心疼,忙把她拉扯到了自己身邊。向刀大舅道:「大哥,你忙你的去罷,欽差這裡我們陪著,也不為失禮。」

  刀大舅是喪主,確實沒工夫一直陪著他們,就點了頭,匆匆走開去接刀土司的靈柩了。

  他們這裡簡單用了些茶飯,填了填肚子,在沐元瑜一個刀家表哥的引領下往龍林走去。

  所謂龍林就是刀家歷任土司最後的歸地,這片林子的樹木從不許人砍伐,所以有許多參天巨樹,是神山中的精華之地,林中有一片空地,此時搭起了高高的檯子,刀土司就將在這裡火化歸於塵土。

  沐元瑜走進去的時候,刀土司的靈柩還未拉到,高台旁卻已先綁了一個人。

  那人滿面塵土,花白的頭髮鬍子髒得打成了結,是個年紀挺大的老人家。

  那老人不知被綁了多久,頭歪斜著,眼睛閉著,極為沒有神采,但仍可明顯看出:他還活著。

  沐元瑜看著不妙,拉了引路的刀家表哥道:「綁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那檯子四周都堆的樹枝幹草香料之類的易燃物,喪儀開始後是直接點燃的——沒聽說她外祖家有拿活人陪祭的傳統呀?

  刀表哥向那老人瞪一眼:「表弟,你不知道,這老頭見死不救,他擅闖神山,正趕上阿公摔了,我阿爹知道他是大夫,就饒了他一命,叫他去看一看阿公,誰知這老頭到床前,翻翻阿公的眼珠一看,就說他沒救了,阿爹叫他開藥也不肯開,說白浪費藥材——你聽聽這話可氣不可氣!硬把我阿公拖斷了氣,阿爹氣死了,說把他綁這裡,等下叫他一起下去給阿公賠罪去。」

  沐元瑜往老人打量一眼,原來是個大夫。「外祖父傷危,不可能就找了他一個大夫吧?別的大夫怎麼說呢?」

  「別的大夫很賣力的。」刀表哥忿忿地道,「使出了渾身解數搶救我阿公,所以就算沒救過來,阿爹也沒跟他們計較,放他們回去了,我們家是講道理的人家。」

  沐元瑜默了下:「——就是說,別的大夫最終的結果也是不治?那這老大夫雖然嘴是不好,醫術其實不錯?」

  一眼就斷了生死。

  刀表哥道:「誰知道,他治都沒治,不過好像名氣挺大的,阿爹知道他的身份後很開心,說原來還以為他死了,沒想到還活著,這下阿公的病有救了——哼,害我阿爹空歡喜一場。」

  滇寧王妃在旁道:「瑜兒,你年紀小,可能沒聽說過。這大夫名聲確實是極大,就是人難尋,你父王當年受傷時都找過,一直沒有找到,也以為他死了。這回他出現在神山裡採藥,被族人抓了,扭送到你舅舅面前,才知道他還活著。」

  沐元瑜瞪大了眼,不,她可能是聽過的——就在不久前還聽過!

  這時候雖然通訊極不發達,但好大夫罕有,一旦出現一個,民間口耳相傳,傳話的過程中不免會有誇大,三分本事能傳成七分,七分傳成十分,真妙手仁心的大夫,很難被埋沒,不被官方發掘,也會在民間成神。

  她嗓子有點緊澀地問道:「母妃,他是不是姓李?」

  滇寧王妃道:「是。」知道這個女兒一向心軟,恐怕她要求情,就道,「你想救他?」

  沐元瑜連忙點頭不迭。

  嘴再壞的神醫,也是神醫好嗎!燒死是暴殄天物啊!

  滇寧王妃道:「我也覺得不至於要他以命相抵,不過是你舅舅下的命令,等他過來,你跟他說兩句好話,求一求他罷。他若不同意,再想別的法子。」

  沐元瑜哪裡還等得及,這老人能一眼就判定別的大夫搶救半天的病人沒救,憑這份眼力,他的身份也假不了,她可有尋著他幫忙的地方。

  就飛跑去找刀大舅。

  刀大舅正站在最前面拉著架子車,聽到不太樂意:「外甥,你要這老頭有什麼用?他就算名氣大,心眼可壞,都不肯伸手救你外公。」

  沐元瑜不跟他辯有時候病情人力無法回天的話,就撒嬌道:「舅舅,我不管他心眼壞,你把人給了我,他要不聽我的,我有法子治他,當給外祖父出氣。」

  她自京城飛馳回來奔喪,還帶了個欽差來代表皇帝弔唁,刀大舅心裡安慰,覺得這個外甥很給外家顏面,加上這麼多天過去,當時的憤怒也消解了一些,想了想,就同意了:「好吧,那你帶走,以後可別叫我再看見他,不然,我還生氣。」

  沐元瑜忙應了:「好,我帶到京裡去,可遠了,保證舅舅以後見不著他。」

  她又跑回去跟刀表哥說了,刀表哥雖然不喜歡李神醫,但也不執著非要把他燒死,聽說刀大舅同意放人,就招呼了兩個族人上前去解繩索。

  滇寧王妃把沐元瑜往旁邊拉了拉,低聲道:「刀家這邊的事,你父王都不知道,你要把這大夫帶走,瞞好你父王,不然恐怕生變。」

  沐元瑜:「……好。」

  她明白過來,滇寧王妃也是絕,知道滇寧王找過這神醫,恐怕現在還有需要,就是把他瞞在鼓裡。

  夫妻做到這份上,也是無話可說了。

  當然,他們父女也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9 PM

第85章

  神醫李百草被從檯子上解下來,刀表哥別的是不願意管了,沐元瑜安排自己的護衛來把他扶到樹底下,給他洗了頭臉,拿飯食來與他吃。

  李百草一概都不拒絕,給誰喝水,給飯吃飯,吃完了就仰靠在樹下閉眼休息。

  沐元瑜對這位神醫很為尊敬,據傳說裡他該比刀土司還大兩歲,這把年紀還不頤養天年,跑到雲南這塊的深山裡採藥,差點又送一次命,可見何等癡迷醫道,醫術一定不錯。

  把他帶回京裡去,朱謹深那紙糊的身子骨就有救了。

  朱謹深身體一旦好了,她什麼推波助瀾的事都不用干,以他那個脾氣,再叫他被壓在別的兄弟底下,受沈皇后之流的氣——呵呵。

  她這聲「呵呵」不是自己呵的,是替朱謹深呵來著。

  沐元瑜心裡算盤撥了一圈,把自己想得抖擻起來,可見天無絕人之路,否極就該泰來,她現在想到滇寧王都不那麼心寒了,滇寧王不把她弄回來,她還撿不到這個神醫呢。

  正琢磨著,只見樹底下的李百草睜開眼來,站起身拂了拂衣擺,轉身往林子外走。

  沐元瑜以為他是內急方便之類,就禮貌地沒有管他,誰知過一會後,一個刀家漢子粗魯地把人拎了回來,向沐元瑜叫道:「世子,你要的這老頭想跑!」

  這可不行。

  沐元瑜立刻過去,李百草叫人拎著後衣領,態度倒是鎮定:「既然不殺我了,我如何還走不得?」

  沐元瑜道:「我有個友人生了病,想請老先生妙手看一看。」

  「你那友人,想來身份也是不凡?」

  沐元瑜遲疑一下,點頭。

  「那不用了。」李百草掃了她一眼,「你們這樣的貴人,生了病並不聽大夫的,又何必要找大夫,既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更有道理,聽自己的就是了。」

  看來是多年行醫過程中,叫權貴們傷害得不輕。

  沐元瑜無奈,這一點上她辯不出什麼來——她舅家才要把人燒死,這關口也沒時間辯了,刀土司靈柩將至,她只能示意護衛:「把老先生扶到那邊去歇著,好生守著。」

  跟著才向李百草道,「老先生,這座山裡有許多禁忌,你一個人,最好還是不要亂走,再叫人抓著扭到我舅舅面前去,就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李百草知道跑不掉,仰臉哼了一聲,倒也不多話,轉頭走了,護衛緊緊跟在身側。

  熙攘的人群拉著車極緩慢地過來了,刀土司的遺體自棺木裡由刀家兒郎們抬出,放到高台上。

  阮雲平理了衣冠,取出聖旨。

  在場人等陸續跪倒。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阮雲平聲氣肅穆洪亮,緩緩將一篇悼文念完,這悼文出自當今首輔之手,文理章法自然無可挑剔,十分真摯感人。

  不過在場能完全聽懂的,可能就沐元瑜一人。

  這一道程序走完,阮雲平向高台上深鞠後退開。

  僧侶們上前,圍著高台跌坐一圈,合掌閉目念著嗡嘛呢叭咪吽的經文。

  刀大舅原跪在最前列的第一個,表情哀傷地聽著僧侶唸經,忽有個大漢從龍林外進來,一路膝行著爬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根布條:「大人,您看。」

  這要緊關頭被打擾,刀大舅皺了眉,接過布條,眼一掃,怒氣勃發:「哪家不要命的王八蛋們,敢在這時候給老子添堵?!」

  他這一聲斷喝音量太大,把僧侶們都喝得為之一頓。

  刀大舅也不管,鐵塔般的身子一下站起來,捏著布條大步往外走。

  滇寧王妃追上去:「大哥,出什麼事了?你別衝動,這時候你可不能離開,有什麼事,我替你料理了罷。」

  「你管不了。」刀大舅忍了下怒氣,道,「有人報信,山底下有人要乘著阿爹下葬的時候來鬧事,削我們刀家的面子,不知是不是高家那幫專會使陰招的小人王八蛋——對了,你布條你哪得來的?」

  他冷靜一點下來後才想起來這點,把布條向來報信的大漢晃了晃,問他。

  沐元瑜此時也趕了過來,就勢湊上去望了一眼,只見寫的是百夷文,大意是說發現山下有一波人形跡可疑,隱藏在某處方位佈局些什麼,不像安好心的樣子,請刀家人留意。

  字跡不很好看——沐元瑜分辨出來,此人多半是左手所書。

  大漢道:「不知道是誰,我在外面值守,忽然一支箭射在我旁邊的樹幹上,箭上就綁著這布條。我怕真有這事,驚了老土司的英靈,所以趕著來報大人了。」

  原來並未確實。

  滇寧王妃就又勸了勸刀大舅,把他勸得暫時和緩下來,同意先派兩個兒子領兵下去看看情況。

  刀大和刀二就結伴走了。

  日頭移轉,龍林裡僧侶們長長的經文念到了盡頭的時候,兩兄弟氣喘吁吁地回來了,身上的孝衣都有些亂糟糟的,看上去像戰過了一場。

  及到刀大舅問起,兩人卻都掃興地搖了搖頭:「真的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但生著一副鼠膽,我們的人才搜到了衝過去,那些人就一哄而散了,都沒來得及逮一個回來審審。」

  刀大舅疑問道:「難道弄錯了,是想進山來偷採藥的採藥人?」

  神山數百年都為刀家所有,禁止外人隨意進入,因此蘊養出一山的珍寶,藥材就是其中一項,有些採藥人明知危險,也偏要偷偷進入,刀家每年都要懲罰一批。

  兩兄弟仍舊一齊搖頭,刀大發言:「肯定不是,採藥人身手也算靈活,但沒有那個雷厲風行的做派,而且那些人看著跑得亂,其實有章法的。」

  刀二補充:「不是臨時聚起來的,像訓練過戰陣的兵士,不過似乎又要更厲害一些,不然我和大哥也不會一個都抓不住。」

  刀大舅聽了,把兩兄弟輪番瞪一遍:「自家沒用,就推到別人厲害上!打都沒打就曉得長別人威風,抓個人也抓不住!」

  滇寧王妃勸道:「罷了,大郎二郎去,又不是為了打仗去的,別攪了阿爹最後一程才要緊。現在人既然已經攆跑了,就別再管了。」

  刀大舅餘怒未消,不過滇寧王妃說的也是正理,就又向兒子們一瞪:「你們兩個,分頭領了人,給老子下山巡視去,再有這樣的鼠輩,可不許放過了。」

  刀大刀二齊聲應了,轉身跑走。

  滇寧王妃欲走回自己的位置上,見沐元瑜還愣著,輕輕拉了她一把:「瑜兒?」

  「嗯?」沐元瑜回過神來,跟在了她後面走,心神仍舊十分不定。

  她覺得不對。

  這些人已經排除了普通百姓的可能,那麼藏在山下,用意就是叵測。

  山上目今只有兩方勢力。

  一方是刀家。如果真是衝著刀家來搗亂的,不該一觸即退。

  一方是她。不是衝著刀家,那就是——

  高台上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沐元瑜週身冒出了薄薄的冷汗,山風一吹,徹骨涼。

  她掐了一把手心,竭力定神從頭想,那個報信的人是誰?為什麼報這個信?他是有意報錯了信,還是確實以為針對的是刀家?

  他若是有意報錯了信,又為的什麼?

  沐家也有護衛留在外圍,為什麼不直接報給她的護衛們?

  疑問太多了,沒一條有頭緒的,滿天亂飛的問號快把沐元瑜的腦袋塞滿了。但她從這雜亂無章的形勢裡揪住了一條:她要回京城去。

  越快越好。

  只有京城才是安全的,滇寧王的手絕伸不過去也不敢伸的地方。

  高台上,先人的遺骸為烈火所噬擁,沖天的火光照亮了黃昏的天空。

  這一夜刀家本家兒郎們,進山送葬拉車的百姓、小頭人、僧侶等都不會休息,只有阮雲平一個外人不需遵守本地的禮儀,被領到寨子的吊腳樓裡睡了一宿。

  **

  次日清早。

  阮雲平爬起來,山裡的溫度比山下要低些,他出來叫晨風一吹,不由哆嗦了一下,等刀家派人來給他安排了早飯,熱乎乎的湯食吃下去,他身上才回暖了。

  他去找滇寧王妃,詢問什麼時候可以下山。

  滇寧王妃還守在龍林裡,幫著刀大舅處理一些事宜,聞言道:「大約明日罷,我這裡還有些事,再者,今日下山人多,有些亂。」

  滇寧王妃說的亂是指來送葬的那些人們,這些人的寨落歸屬刀家管轄,但不是刀家嫡系人脈,只是依風俗前來拉車,刀土司火葬過後,他們就可以回家了。此刻三倆成群地,陸續往龍林外走,拖了老長的一列隊伍,把山路都佔滿了,看上去確實亂哄哄的。

  阮雲平就應了,不敢亂走,他昨日見過刀大舅發威——親爹躺在高台上他就要出去砍人,只在龍林邊上晃悠,晃悠了一會想起沐元瑜來,他在這神山裡,也就能跟沐元瑜聊幾句天了。

  找了一會,卻沒找見,問遇到的刀家人也不知道,只好再去問滇寧王妃。

  滇寧王妃倒是知道的,道:「瑜兒有事,已經提前下山去了。你要找她,回王府再見罷。」

  阮雲平很意外,只好應了一聲。

  沐元瑜其實沒有提前多久。

  嘈雜的下山人群裡,她換了百夷族裝束,拉著李百草,前後不遠不近地各跟了一個護衛,混在其中。

  當然,護衛和李百草的服色也都換過了。沐元瑜攙扶著鬚髮花白的李百草,就像一對尋常的夷人祖孫。

  ——就是李百草不這麼認為。

  「你們這些貴人,搞什麼鬼?」

  沐元瑜笑道:「爺爺,哪裡有貴人?」跟著壓低了嗓音,「老先生,你不用多想,已經跟我走了,那就只得一直跟著了,我保你的平安。」

  李百草冷著臉,以他多年闖南走北幾度生死交關的閱歷,知道自己這回又捲進了某種不可知的危險裡,其中不知涉及了什麼要命的隱秘,問是問不出來,逃也逃不掉,只能就這麼讓脅裹著。

  他在心裡下了一個老辣的結論:貴人,沒一個好東西。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19 PM

第86章

  又一日後,滇寧王妃的車駕緩緩回到王府。

  算來滇寧王妃這一趟出門總共不過三日,滇寧王卻躁得心煩意亂,十分不安——他布下的人馬被刀家驚走後,不敢再靠得太近,喬裝了守在進出神山必經道路的兩三里外,整守了將近兩天兩夜,終於守到目標隊列出現,滇寧王妃和欽差都在,卻缺失了那一個最重要的人。

  帶隊的首領心覺不對,不敢怠慢,一面繼續守著,一面緊急讓人回來報信。

  滇寧王當時就心下一沉。

  哪裡出了錯。

  怎會有這個意外。

  他決心命人下手的時候沒有猶豫,但心底深處未嘗沒有一兩分掙扎,一怕萬一暗衛失了手,重傷了沐元瑜,二怕沐元瑜太靈醒,受傷後猜出來是他在幕後指使。

  但他沒想到,比這兩種更可怕的一種情形出現了:沐元瑜可能識破了他的安排,提前脫了身。

  她腳程夠快的話,這麼長時間夠她奔出幾百里,跑出南疆範疇了。他不可能再派人長途追襲,追不追得到是一回事,一旦走漏了風聲,完全無法解釋。

  倘若果真如此,他等於既在跟女兒已有裂縫的情分上又傷了一層,同時還沒有達成目的。

  簡直偷雞不成蝕把米。

  滇寧王在這種忐忑裡煎熬了將近兩個時辰,終於等到滇寧王妃回來的消息,立即提腳追去了榮正堂。

  「瑜兒呢?怎麼沒有回來?」

  滇寧王妃坐在妝台前由丫頭卸著頭面,聞言並不看他,只向銅鏡中譏諷一笑:「回來做什麼?難得王爺記掛著我娘家,讓瑜兒奔波這一趟,如今我阿爹的事已了,瑜兒自然是回京裡去了。」

  滇寧王不妙預想成真,僵了片刻,心頭又是心虛,又是全然不被放在眼裡的憤怒,張口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滇寧王妃頭髮半散,冷冷轉過頭來,猛然一巴掌拍在妝台上,憤怒起身衝向他:「你有臉問我什麼意思?沐顯道,你若必要老娘跟你拼了這條命才肯罷休,今日就明說了!」

  她這一下如母獅爆發,張嬤嬤多年不見她發這樣大的火氣,嚇怔了片刻才跌撞著要上來攔,滇寧王妃一把甩開她:「把人都帶出去,離遠點!」

  張嬤嬤把旁人都攆了出去,但自己不敢出去,恐怕他夫妻倆打出個好歹來,勸又不敢再勸,急得只是張著手,唉聲歎氣。

  滇寧王抓住了滇寧王妃的手腕,有點狼狽地喝道:「你發什麼瘋,有話不能好好說。」

  「呸,你自己幹的事,自己清楚,還裝什麼樣!」滇寧王妃打從前夜聽到沐元瑜跟她的分析以後,一口氣就一直憋著,憋到如今再也忍受不了,全衝著滇寧王發洩了出來,眼睛通紅地瞪他,「沐顯道,你不用狡辯,我也不同你說那麼多——你沒想對付瑜兒,根本就沒必要繞過我把她召回來!」

  這一句是問在了滇寧王的七寸處,刀土司是滇寧王妃的親爹,她都不覺得需要女兒親身祭拜,難道他這個女婿會對岳父有什麼更濃重的深情厚誼不成?

  「我——」他到底心虛,就說不出話來。

  滇寧王妃有話說:「瑜兒有一句話叫我帶給你。」

  滇寧王聽她的口氣平緩了一點,不似先前瘋狂,以為她氣發得差不多了,心下暗鬆了口氣,但仍不敢放開她的手,道:「什麼?」

  滇寧王妃道:「瑜兒說,倘若王爺一定不想復她縣主的身份,可以。」

  她盯著滇寧王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下一句,「世子這個敕封,她覺得更好。」

  滇寧王腦中一嗡,脫口道:「胡鬧!」

  當年不過權宜之計,她一個姑娘家——怎會真有這樣的野心!

  「瑜兒胡鬧不胡鬧,不在她。」滇寧王妃冷道,「在王爺。」

  滇寧王自然懂這句話的意思。

  這就是在威脅他,不給沐元瑜縣主,她就要直接出手搶世子了。

  不,算不上搶,她現在本來就是。

  若是別的女兒跟他放這個話,他全然不會放在心上,恐怕還要嗤笑出聲,一個丫頭,想奪滇寧王府的正統,如同癡人說夢。

  但他現在一點笑不出來,沐元瑜站在跟他對抗的位置上,已然如同一個合格的對手。她要霸住世子之位不退,那就真的能給他製造障礙。他當然不至於怕,但他會很頭疼。

  滇寧王沉默良久,終於道:「我知道了。」

  他放下滇寧王妃的手,轉身要走。

  滇寧王妃倒叫住了他,道:「還有一事,瑜兒是跟她替二殿下找的一個大夫一起走的,王爺最好去跟阮欽差解釋一下,王爺知道瑜兒找到了大夫,十分替二殿下關切,所以趕緊催著瑜兒上京去了。」

  滇寧王:「……我還得替她圓這個謊?!」

  滇寧王妃冷笑道:「王爺不想說可以,那就隨便阮欽差猜測去罷。橫豎我是無所謂的。」

  滇寧王的心虛全化成了憋火,也沒心思問哪弄來的大夫,他終究不靠皇子立身,那病秧子殿下的貴體跟他沒多大關係,憋屈著一張臉走了。

  **

  滇寧王還是想錯了,沐元瑜留給他的那句話其實不是單純的威脅。

  她已經真的打算這樣干了。

  這個念頭她以前就隱約浮現過,但態度不算堅定,因為她不確定自己可以扮一輩子男裝而不為人看穿,隨著年紀增長,她的身體發育,會生出來各式各樣的不便。

  就她本人來說,她對權勢也並沒有多大的渴望。

  但現在她不得不生出這個野心來,因為滇寧王太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沐元瑜不憚於將這一點坦白給滇寧王——她知道他一定不會真的相信,她是個女兒,在滇寧王心裡,那就是不可能,他有了兒子,她就該讓位,她自己本身怎會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想頭?

  所以她敢直說出來,要挾他消停一點。

  沐元瑜喬裝離開的十日後,才放緩了腳步,走一走停一停,在一座大城裡等到了她後續追上來的護衛和丫頭們,恢復了正常的上京步伐。

  先頭一時快一時慢,她跟護衛們是習慣了,但李百草一個老神醫被拉扯著有點吃力,現在人齊了,沐元瑜真心實意地去跟他賠罪:「老先生,你有什麼要求,都只管提,我這裡有人做事了。」

  李百草道:「放我離開。」

  「……」沐元瑜面不改色地道,「除了這一點之外。」

  李百草就白了她一眼:「小小年紀,牙尖皮厚。」

  沐元瑜叫他罵了也無所謂,她對於自己的錯向來很肯承認,心情一點沒受影響地走開了,撥了兩個護衛來,專門照管他。

  這麼過了小半個月後,李百草不知是不是氣消了,一日中午他們在官道旁一條小溪邊停下來,吃點乾糧時,他主動走到了沐元瑜身邊。

  此時護衛們三三倆倆散在馬車周圍,沐元瑜蹲在小溪邊,見那溪水十分清澈,正欠起身要去洗一洗手。

  「少年人,當注意些保養,不要胡亂往冷水裡伸。」

  沐元瑜的動作一頓。

  她轉回頭來,對上了李百草若有深意的眼神。

  他不是那樣養尊處優的老人家,多年風餐露宿,令他的眼角生著深深的皺紋,眼皮耷拉下來,但掩不住其中的神光湛然。

  沐元瑜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多謝老先生關心,我沒有這樣嬌慣。」

  李百草搖了搖頭,道:「你們這些人,有時將我當作了神,我真說了醫囑,又不當回事。」

  他不再管沐元瑜,背起手往護衛們相反的方向慢慢走開。

  沐元瑜心中劇跳,站起身追上去,低聲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都說出「醫囑」來了,她很難說服自己再裝糊塗,她昨晚剛來了月事——她不知道這神醫是怎麼看出來的,但從他的口氣,他顯然已是確定了這件事。

  李百草笑了笑:「世子,你有這樁要命的秘密,就該躲著我走才對。我見你第一眼時,就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沒想到沐氏敢這樣行險,所以還以為是老頭子年紀大了,糊塗了。」

  他踩在鬆軟的草地上走著,慢吞吞地接著道,「直到今日早上。你大概不知道,老頭子雖然老了,鼻子還算靈光,你身上飄出的血味,對老頭子來說,就像一頭受了傷的羚羊躺在老虎面前一樣顯眼。」

  沐元瑜:「……」

  這扎心的比喻。

  李百草還道:「你一路藏在馬車裡,躲避著你的護衛,怎麼不知道躲一躲老頭子呢?」

  沐元瑜苦巴地想,她躲了啊,她都沒跟這老頭坐一輛車,但沒想到擦肩而過這樣的距離也能叫覺出來,這真的沒法了,今天不露餡,明天也得露。

  並且,他看出來還敢就這麼明著說出來了。

  她只能歎了口氣:「老先生好大的膽量,就不惜一惜命嗎?」

  李百草淡然地:「比不上世子的膽量。」他轉頭,「世子不用多想,老頭子這把年紀,既不好管閒事,多活兩年,少活兩年,也實在沒有什麼差別。只是不論餘生還有多少,老頭子都不願意被圈在一個籠子裡,從此只能給貴人們看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

  這是在提出交換條件了。

  李百草這樣的身價,他到京城,進太醫院是一定以及肯定的。

  但他不稀罕。

  他要自己自由行走天下,看自己想看的病的權力,如果沒有,他不在乎此刻就被殺掉。

  這是一個對生死已經沒有執著,但固執堅持自己生存法則的老人。

  說實話,沐元瑜很佩服他,這個承諾她也很願意給。

  但李百草對她沒有信任度,他選擇用這樣一種要挾的方式說出來,反而令她無法輕易出口,而被迫要面臨一個複雜的難題。

  她要在自己的秘密與朱謹深的痊癒間做出選擇。

  沐元瑜以為這應該很難選。

  因為兩者各有利弊,利弊還都十分明顯。

  殺李百草,好處在保留住她絕不能示人的秘密,得到眼下的安枕,壞處在首先她將一生逃不過良心的譴責,其次神醫難再得,朱謹深沒有痊癒的機會,她已經理順的前路將全部推翻重來。

  不殺李百草,冒著風險帶他進京,朱謹深被治好,好處在可能的長久的安穩,乍一看,似乎更有謀劃,但壞處是,她可能等不到這個長久,在此之前就洩了秘密,被推去菜市口了。

  非常奇怪的是,面對這種艱困的局面,她發現自己居然沒有想像中劇烈的掙扎。

  可能是李百草壓上性命的賭注太有力量,可能是她想不出另外還可以選擇什麼道路,也可能是,她想到被她甩在後面的阮雲平,心就軟了下來。

  雖然他其實沒有派上多少用場。但朱謹深對她提供的幫助,並不會因此就在她心裡打了折扣。

  要她親手掐滅給他尋來的一線生機,她不太做得到。

  「老先生,我答應你。」沐元瑜呼出一口氣來,最終道,「只要老先生盡力醫治了二殿下,不論結果如何,我保老先生平安離開京城。」

  李百草並不領她的情,還撇了撇嘴,傲然道:「世子,什麼叫做『盡力』?老頭子脾氣乖張,到底是個大夫,還不至於跟病人玩花樣。你小小年紀,未免想得太多了些。」

  沐元瑜:「……」她抽了抽嘴角,「老先生對自己的認識很深刻啊。」

  這神醫之神,她算是全方位地見識到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0 PM

第87章

  三月下旬,暮春一場細雨中,沐元瑜返回了京城。

  她算了算時辰,掀車簾向外吩咐:「先不回家,去十王府。」

  馬車在雨絲中往十王府去。

  車輪滾滾,駛到十王府那片建築群時,天色近了黃昏,而細雨仍沒有停,淅淅瀝瀝地還稍微下大了一點。

  刀三從車旁馬上跳下來去通了名姓,不多時,林安舉著把青油紙傘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世子爺,您終於回來了——呦,您這是還沒回家,直接過來了?」

  馬車旁還跟著兩列風塵僕僕的精悍護衛,這一看就不是在京中隨便出個門會有的配置。

  沐元瑜抓著把傘探身下車,撐開後笑了笑:「有點急事想找殿下,殿下從宮裡回來了嗎?」

  林安點頭:「回來了,世子爺快請進。」

  沐元瑜暫沒有答應,轉頭道:「請老先生下來。」

  林安就有點困惑地看到,從後面的第二列馬車上下來了一個莊稼漢般的老頭。

  「世子爺,這是——?」

  「刀三哥,你們先回去休息罷,留兩個人等我就行了。」

  沐元瑜跟自己的護衛說完話後,轉回頭來回他,「給殿下的回禮。好了,我們進去吧,別讓殿下久等。」

  林安應聲,只是心中仍納悶著,一路走一路不停瞄那老頭,只見他雖其貌不揚,但架子還不小,居然旁邊還有個美貌丫頭專門給撐著傘,老頭只管自己甩著手,悠閒地走著。

  這算什麼禮啊?

  這位世子爺,有時行事總和別人不同,隨隨便便帶個鄉野老漢來,也不怕惹殿下生氣。

  朱謹深好潔,他從宮裡回來,雖則一路有人打傘,雨絲隨風斜飄,終究有些沾染到了身上,他換了一身墨青暗紋玉綢袍子,腰束著烏角帶,站在廊下看著沐元瑜一行人走近。

  沐元瑜感覺到了有人在看她,把傘舉高了些,抬頭看過去,眼一彎,露出個笑容來:「殿下,我回來了。」

  朱謹深還是那副冷清清高不可攀的樣子,但她心裡卻是有點溫暖,也有點親切。他這樣的人,是不會無聊看什麼雨的,出來就是等她了。

  朱謹深沒太注意到她說了什麼。

  他只看到纏綿春雨中,傘下露出的那一張秀致笑臉。

  他心中一忽——這是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心臟似乎一沉,又一飄。

  他覺得她離開一段時日是件好事,他可以把自己不慎走偏的心思理一理正。近兩個月裡,他沒有再做那個荒誕的夢,他以為自己恢復正常了。

  但再見她的第一眼,他建立起的信心頓時就垮了一半。

  他很不高興地、上下十分挑剔地,打量著沐元瑜。

  怎麼又瘦了,還一下瘦了許多,瘦得原來的圓臉都變成了瓜子臉。

  還衝他傻笑。

  他更不高興了,因為他感覺到了心裡那種飛揚而上控制不住的愉悅,盤旋亂竄如這躲不掉的惱人雨絲,不講道理地往他五臟六腑裡沾。

  沐元瑜上了階,收傘跟他行禮:「殿下,我這個時辰來,打攪啦。」

  大概是旅途上講究不到那麼多,她額上有幾根碎碎的短髮沒有束上去,浸了一點雨意,半貼在光潔的腦門上。

  朱謹深不由被吸引去多看了兩眼,他下意識間手都要伸出去了,總算及時反應過來,頓住,隔著一點距離虛虛地點了點:「頭髮。」

  沐元瑜「哦」了一聲,自己胡亂往額頭抹了一把。

  把那幾根短髮抹豎了起來,傻傻地戳在那裡。

  朱謹深一下被惹笑了,索性也不想那麼多了,重新伸手往她額上壓了一把,把那幾根不聽話的頭髮壓了上去,方轉了身:「下著雨,別虛客套了,有事進來再說罷。」

  李百草跟著要往裡走。

  林安把他攔住:「嘿,沒叫到你,你不能進去,懂點規矩不懂。」

  朱謹深轉頭看了眼——不是看李百草,是看他旁邊正收傘的丫頭觀棋。

  林安回來跟他滿心羨慕地形容過沐元瑜那一院子嬌艷美人,只從這一個看,果然不假。

  李百草倒是一直在看他,大夫本職他從不含糊,再者,早點治好這個據說是胎裡弱的病秧子他才好脫身麼。

  林安作為近侍,有自己的職責,他要攔李百草也沒攔錯,沐元瑜沒打算一直把關子賣下去,就順勢介紹了一下:「殿下,這是我在雲南尋到的大夫,一直給殿下看病的那位王太醫的師兄,李老先生。」

  這個介紹非常簡潔而明瞭了,連人物關係都說明了,再不會弄錯。

  也所以——

  林安當即就蹦了起來,還險些左腳絆到了右腳:「李、李百草?他不是死了嗎?!」

  他又激動又不可置信,他這樣的皇子近侍,說話是不需顧慮一般人的,直接就向沐元瑜道,「世子爺,您不是叫這老頭蒙騙了吧?」

  沐元瑜笑著搖頭:「沒有,真的是李老先生。他沒有死,當年的消息弄錯了。」

  人可能假,醫術假不了。

  林安暈乎乎的,他很想相信又不敢相信,求助地去看朱謹深:「殿下,您說這、這——」

  這要是真的該多好啊!

  可驚喜來的太突然,他只怕是空歡喜。

  他跟著朱謹深,這些年希望又失望多少回了,每個太醫都說快了,快了,堅持下去就會好的,堅持了十幾年也沒見真好,終於把朱謹深的耐心耗盡了,他藥都不願意喝了。

  朱謹深立在原地。

  他少見地露出了一個有些茫然的表情,愣了一會,道:「哦,那就進來吧。」

  希望一直落空的滋味,總是纏綿病榻的無力,灌下多少湯藥都彷彿無用功的不甘,他當然比林安品嚐得更為徹底。

  他為此掙扎,也為此暴戾,然而仍舊都沒有用,他對不對這命運妥協,都不得不接受自己一生就將這樣度過。

  他以為自己將不知終結於哪一場襲來的疾病中,也許幾年後,也許幾日後,他對人生的規劃都困於這身體而只能爭一爭朝夕,做個藩王就得。

  沒想到,居然還能出現轉機。

  朱謹深直接認證了,林安也反應過來了——李百草可是有個師弟在太醫院,是不是真的,把王太醫招來一認就知。沐元瑜既是替他家殿下找的大夫,這一點不會不告訴他,這李百草還敢來,多半是假不了。

  他這一下激動的,簡直熱淚盈眶,語無倫次:「世子爺,不知怎麼謝您,您哪找來的李神醫——哎呀,神醫別怪我剛才胡說八道,我一個奴才,沒見識,不會說話——」

  畢恭畢敬地要去攙扶李百草,李百草拍開他的手:「老頭子自己會走。」

  很不拿自己當外人地先朱謹深一步進去了,林安這下一聲也不出了,原地亂轉著只是安排人上茶上點心,又要人去叫王太醫。

  朱謹深冷靜了點,阻止了他:「這麼晚了,還下著雨,別到處驚動人了,李先生人在這裡,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的功夫。」

  林安有點不捨,他是恨不得王太醫立刻出現,百分百確定李百草的身份後,李百草妙手一揮,他家殿下藥到病除。

  但朱謹深發了話,他還是只能點頭道:「是。」又拍了記馬屁,「殿下真是大將風度。」

  這樣還能冷靜自若,一絲不亂。

  沐元瑜卻是看出來了朱謹深的真實情緒,忍不住笑了,往他身邊站了站,低聲道:「殿下可是近鄉情怯?」

  長久以來懸在虛空中的那根救命稻草落下,反而不敢輕易去撿起了,恐怕並不如以為的靈驗,巨大的希望過後,迎來巨大的失望。

  朱謹深確實有這個感覺,但又不單純只是這個感覺。

  他注視著沐元瑜,她的目光中含著溫和的理解,淺淺的憐惜,前者是對他的情緒,後者是對他的身體。

  就是沒有一點邀功,她似乎根本就沒覺得有這件事。

  她不以為自己給他找來了李百草是多大的功勞,也一字未說其中的難處,所有的反應,只是圍繞他。

  倘若這是依附,也依附得太真心了些。他是王世子,不是林安,生存都仰他鼻息,其實不需要對他這樣貼心。

  「沐元瑜,」他眼神奇異地望著她,「你對我這樣好做什麼。」

  「沒有吧?」沐元瑜有點糊塗地道,「殿下對我才好啊。」

  朱謹深給她的使臣可是特意設法去找皇帝求來的,她還禮的李百草不過是正好撞上抓了來——唔,她為此賠上了自己的秘密,不過這一點朱謹深又不可能知道,從他的立場講,總是他的付出多一點麼。

  「殿下,」她催道,「我們快進去吧?讓老先生先給你把個脈看看,王太醫那麼推崇他,我覺得他應該是很有本事。」

  朱謹深道:「那不一定,王太醫只是說未必沒有希望。」

  沐元瑜想了想,鼓勵他道:「老先生這麼多年都在天下遊歷行醫,王太醫知道的只是好些年前的他的醫術。俗話說,大夫越老越值錢,老先生的醫術如今肯定更精進了,這『未必沒有希望』應當變成了大有希望。」

  朱謹深:「……你哪來那麼多俗話。」又問她一句,「你剛才問我,是不是近鄉情怯?」

  怎麼又繞回去了。沐元瑜心裡其實可著急,很想知道李百草到底能不能治他。但她理解朱謹深,事關身體未來,他應該是緊張,所以有點沒話找話。就只好點頭。

  朱謹深道:「是。不只是。」

  他近李百草情怯。

  近他,一樣。

  他覺得麻煩了。

  身體能不能好不知道,他的腦子,是先要壞掉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0 PM

第88章

  朱謹深微微低了頭,他要藏事的時候,其實很能藏得住,不論心裡轉過哪些連他自己都覺得離譜非常的念頭,面上一絲聲色不露,轉身進去屋裡。

  林安很急切,已經把一個墊手腕用的石青祥雲紋長方小迎枕擺到了炕桌上,候到朱謹深坐下,就忙望向李百草,期盼著他能不負神醫名頭,一展神通。

  李百草順他的意,並不耽擱,在炕前替他設下的椅子上坐下,就替朱謹深把起脈來。

  這一把足有盞茶功夫,旁邊的林安與沐元瑜都大氣不敢出,目光只在他搭在朱謹深手腕上的兩根手指上,彷彿那真有起死回生的魔力。

  終於李百草兩邊腕脈都把過,移開了手,凝目關注朱謹深的面相。

  一時又叫他吐出舌頭來,看一看舌苔。

  朱謹深:「……」他眼神往沐元瑜處一掃,「你轉過去。」

  他不說沐元瑜沒覺得什麼,一說她不由憋了笑:「——哦。」

  還挺要面子,不肯叫她看著這樣形容。

  她轉了身,嘴上忍不住調侃了句,「殿下,其實我也不算外人了麼。」

  身後先沒有動靜,過一會後,方傳回一句來:「囉嗦。」

  沐元瑜算著他應該是叫看過舌苔了,笑道:「殿下,我能轉過來了嗎?」

  朱謹深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

  沐元瑜就轉了身,此時李百草也開了口:「殿下這病,可是逢著季節交替或冬日天寒時就易發作?發作之時不拘某一種單一病症,可能在心肺,也可能在脾胃。便太平無事時,也總覺無力,不能如常人一般隨意跑跳?」

  林安連忙點頭:「對,都對,就是這樣!」

  沐元瑜有點意外,因為到李百草這個層級的大夫,說話還這樣淺顯易懂是比較少見的——不過也不奇怪,他多年只在民間鄉野行走,看的病人許多大字不識,若不把話說白了,病人根本就聽不懂。

  朱謹深也點了點頭:「先生所言皆是。」頓了頓,「先生可有教我處?」

  一屋目光都匯聚過來,李百草習慣了這場面,也不覺得面前的是皇子還是老農有什麼區別,平靜道:「殿下,你這是先天裡帶出的毛病,落地早,元氣沒來得及長足,因此比常人來的弱。對別人來說感知不到的一點小問題,到殿下身上,殿下扛不過去,就往往激成了病。這是多年沉痾,治起來不是一日之功,老頭子需要好好想一想。」

  朱謹深眼神一動,閃出光來:他沒有直接說治不了,那就是有一試的希望!

  再是看淡生死,日夜與這病體相伴,他也是受夠了。

  李百草很雷厲風行:「草民聽世子說,之前一直主治殿下的是草民的師弟,他開過的那些方子呢?都拿過來——最好把他本人找來,殿下這樣的貴人,他手裡一定保存了這些年詳細的脈案,草民都需要看一看。然後草民才能給殿下一個確切一點的回話。」

  朱謹深點頭:「今日天色晚了,明日王太醫就過來。先生遠道過來,今晚先歇一歇罷。」

  李百草卻道:「草民多年走南闖北,早習慣了在路上奔波,跟世子前來一路都坐著車,吃喝都是現成,比草民自己趕路舒服多了,沒什麼歇不歇的。草民師弟開的藥方殿下這裡總有一份吧?先把這個拿來我看。」

  他這一刻都不耽誤的勁很投林安的胃口,他不等朱謹深說話,忙就道:「老神醫跟我來,這些藥方都放在專門的一間屋子裡,連著殿下日常用的藥一起,老神醫都可以看。」

  李百草就起身跟他出去了。

  沐元瑜很開心,走到朱謹深面前道:「殿下,我聽老先生的口氣,你痊癒是很有希望的。」

  朱謹深心裡也有點激越,但他更習慣了失望,就道:「似乎有一點罷。」

  「不,殿下不知道老先生的脾氣。」沐元瑜就把李百草怎麼不肯給刀土司看病那一節說了,「他如果覺得看不了殿下的病,是會明說的,要不是因為這個,也不會被我舅舅扣下,我也遇不到他了。」

  她覺得朱謹深現在的心態不怎麼利於治療,就算萬一注定仍是失望,那也在努力過後,如果在努力的過程中就總是覺得自己不會好了,一直浸在消極裡,那對治療恐怕沒有幫助。

  就又給他鼓勁,「殿下,你想想以後好了的日子,就什麼都不怕了。那時想幹什麼幹什麼,再也不用有顧慮。騎馬打獵這樣的消遣,殿下都可以做了,不用只是悶著下棋看書。」

  朱謹深道:「我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

  「我教殿下呀!」沐元瑜笑道,「殿下見過的,我投壺不錯,射箭也算湊合,打個兔子之類沒有問題,說不準今年秋獵時,我就能跟殿下一起去了。」

  「哪有這樣快,李百草才說了不是一日之功。」朱謹深搖搖頭,「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從小就環繞在這樣的安慰裡,豈能不懂。這少年實在一片赤誠心腸——愈襯得他心底的妄想是多麼污穢。

  他就動這樣的念頭,也不該動到他身上去。

  然而要說別人,他不是沒有試過,其間的差別太明顯了,騙什麼也騙不了自己的心。

  朱謹深很頭痛,他發現兩個月的分別一點用都沒有,他以為可以撥亂反正,結果反而好似催化劑。

  比如此刻,他理智上分明知道應該叫沐元瑜回去了,但就是吐不出口,他在這裡,其實有些叫他心煩意燥,但他竟荒謬地覺得享受這亂七八糟的感覺,就不想叫他走。

  他只能一邊唾棄自己,一邊指望著沐元瑜自己提出來要告辭。

  他一定至少控制住自己不要留他。

  但看上去,沐元瑜沒有這個意思。

  在沐元瑜來說,她一路領著李百草近似逃亡地回來,既怕滇寧王派人追上,也怕李百草出了什麼問題溜走,精神上一直處在一個比較緊繃的狀態。如今到了朱謹深這裡,既無需再懼怕,人也好好地交給他了,她滿滿的安全感湧了上來,一時就想不到要走的事。

  她覺得也才進門沒多久,還沒和朱謹深說兩句話呢,再說都這個時辰了,蹭頓晚飯再走也很正常嘛。

  不過她也覺出來朱謹深好像不太有精神了:「殿下,是不是我話太多,吵著你了?殿下別見怪,我是替殿下開心,再者,好一陣不見,我也挺想殿下的,不知不覺就多說了幾句——呀!」

  她發出一聲驚呼,因為朱謹深不知怎麼一失手,打翻了手邊的茶盅。

  淡黃透澈的茶水傾瀉出來,濕了朱謹深的手掌及小半張炕桌。

  沐元瑜不知那茶水熱度,忙道:「殿下,沒燙著你吧?」

  朱謹深搖頭,嗓音微緊:「無事,是溫茶。」

  他心裡只是還恍惚著——什麼叫「挺想他」,怎麼說話的。

  他頭更痛了。

  意也更燥了。

  他無心管炕桌,也不大想理自己的手,就垂在炕邊,由著往下滴水。

  林安不在,屋裡再沒有別的下人,沐元瑜知道他好潔,但他不動,只能她動。她左右張望,去找了條布巾來,遞給朱謹深:「殿下,你擦一擦。」

  朱謹深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哦。」

  包住濕手抹了兩下,忽然反應過來,甩手不迭,抬頭瞪她:「這是擦桌子的布!」

  他的眼神嫌棄又控訴,沐元瑜噗哧笑了:「殿下,對不住,我不知道。」

  她把被丟到地上的布巾撿起來抖開看了看:「也很乾淨啊。」

  朱謹深不肯擦手,她就勤快地又拿了去擦炕桌。

  朱謹深簡直要扶額:「都丟過地上了——你真是,那怎麼還能用。你不要管了,坐著罷,等林安回來弄。」

  沐元瑜對於自己總幫倒忙也很無奈,她不是故意的,但她沒潔癖,生活習慣不一樣就沒辦法。

  只好聽話地把布巾丟過一邊:「殿下,我去叫人打盆水來給你洗洗手?」

  朱謹深不想指使她,但看看自己被抹布擦過的手,實在感覺很難忍耐,點頭:「嗯。」

  一時內侍捧進盆水來,朱謹深淨過了手,順口吩咐道:「再去打一盆,給沐世子洗一洗,他要留下用飯。」

  看沐元瑜這個樣子,肯定是不會很快就走了,那不備飯就是他失禮了。

  「不用重新打,茶水又不髒。」

  沐元瑜湊過來就把自己的雙手往盆裡放了。

  朱謹深看看溫水盆裡浸著的那雙手指修長如蔥管、看不出什麼骨節的手,又抬頭看看沐元瑜的臉:「……」

  不,不要亂想,這很正常,少年比起姑娘家當然活得糙一點,一盆水裡洗個手什麼問題也沒有。

  但他還是不知為什麼乾咳了一聲,還莫名找了句話:「你手怎麼也秀氣成這樣。」

  話出口又有點後悔:說這幹什麼,真無聊。

  沐元瑜洗好手,在內侍遞上的布巾裡隨意擦了擦,把手掌攤開到他面前:「殿下是沒有看清,我有繭子的,其實粗得很。」

  她常年文武課輪著來,手心的繭既有握筆留下的,也有練箭留下的,跟嬌養的姑娘家比起來,確實有差別。

  朱謹深望著她粉紅的掌心,他覺得他提出來摸一下,他應該也不會反對——

  他用盡力氣控制自己移開了目光,簡短地應道:「哦。」

  沐元瑜把手收了回去,自在坐到了炕桌的另一邊,等開飯。

  朱謹深心頭湧上了後悔:為什麼錯過這個機會。

  就、就摸一下,也不能算他齷齪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1 PM

第89章

  蹭過了晚飯,天也黑了,沐元瑜終於提出來了告辭,朱謹深說不清心頭是鬆了口氣還是隱隱的有一點點失落,站起身送她出門。

  臨到門前,沐元瑜想起件要緊的事,忙又轉頭,朱謹深本有些心不在焉,沒收住步子,險些跟她撞上。

  他忙著倒退的同時警惕看她——還想幹嘛?

  不會索性不想走了吧?

  那人家才給他找了神醫來,他好像也不便硬攆人,天又還落著雨——

  「殿下,」沐元瑜全然不知他在想什麼,伸手虛扶了他一把,一邊道,「我跟老先生說好了,他這些年閒雲野鶴慣了,不想被困在一處。他會盡力給殿下醫治,但不論成果如何,希望之後殿下可以放他離開京城。」

  朱謹深回了神:「是嗎?」

  他沒多考慮,短短一面,李百草已經差不多證明了他的醫德,這樣眼裡只有病症的人,不會為脫身而虛言敷衍什麼。

  「可以。」他點了頭,「你找的人,你答應了他,自然作數。有朝一日他要走時,不會有人留難他。」

  沐元瑜就笑了:「那我走啦。我明天要先去宮裡陛見一下,我把阮翰林甩在了後面,總得給皇爺個解釋——皇爺知道我給殿下找著了好大夫,說不準還得賞我點什麼,這趟不去可是虧了。」

  朱謹深知道他不過是玩笑,然而這種討賞的話由他這麼說出來就好似如貓爪般在他心上抓了一下,他一面覺得自己腦子壞得更厲害,一面又禁不住道:「哦?你就不要我賞你點什麼?」

  沐元瑜笑著擺手:「殿下能病癒,就是最好的賞了,我不要別的。」

  朱謹深:「……」

  他感覺自己簡直猝不及防中了一箭,他一點調笑之意須得隱秘再隱秘,說完就後悔,沐元瑜卻是毫無顧忌,什麼話戳人說什麼,潑頭蓋臉就糊他一身。

  他只能面癱著臉想:他真的想跟他保持一點距離,可是這個樣子,到底誰更像不太正常的那個。

  沐元瑜繼續道:「等見過了皇爺,我再來殿下這裡,看看老先生怎麼說,我覺得一定是好消息。對了,殿下,你明日應該不去學堂了吧?要我順路幫你告個假嗎?」

  朱謹深有點無力地道:「嗯,你去跟先生說一聲。」

  沐元瑜就點了頭,想一想,應該再沒有什麼遺漏的了,掀了簾子心情輕鬆地走了。

  ……

  終於走了。

  朱謹深抬手揉了下額頭。

  他在原地看著落下來的杏紅撒花簾子靜了一會,那簾子角還在微微地晃動著,幅度由大轉小,好一會才完全平復了下來。

  但他的心裡並沒有跟著平靜,好似仍有什麼在裡面撩動著,輕晃著停不下來。

  有的富貴人家喜歡養貓狗,他從前不懂為什麼,這類玩意兒只會吃睡,亂竄撒歡,還到處掉毛,完全不知有什麼可愛處,但他現在忽然懂了。

  沐元瑜這一通鬧的,跟貓狗撒歡差不了多少。

  他還跟貓狗一般全然不管善後,把他鬧成一團亂麻,沒心沒肺就跑別處去了。

  而他一點生不起氣,被鬧得無奈又甘願。

  「殿下,你站在這裡做什麼?」林安正掀簾進來,跟他一下站了個對臉,嚇一跳後,才想起來道,「沐世子走了嗎?我來告訴殿下一聲,湯池那邊的熱水放好了,殿下可以去洗了。」

  「嗯。」

  朱謹深抬腳出去。

  林安跟他旁邊,倒是有點失落:「真走了?我看這個時辰了,還特意叫人收拾了一間上好的客房出來,殿下怎麼不留一留他,這回沐世子可是幫了大忙。」

  朱謹深拿眼角斜瞪他一眼。

  還想留他幹什麼?

  留了——才是不好呢。

  **

  沐元瑜回到老宅後,留京的丫頭們如何一番熱烈歡迎自不必說,個個都圍著她心疼地嚷「瘦了」,饒是她說吃過了晚飯,挨不住丫頭們期盼的眼神,硬又灌了一碗燕窩下去。

  「其實我不是不想養胖一點。」

  洗過了澡,沐元瑜舒適地躺在床上,和坐在床邊的鳴琴閒聊:「可是我只怕胖到不該胖的地方去。」

  她說著有點發愁地低頭看了一眼——這麼平躺著看不出來,但她胸前確實已經有弧度出來了,現在穿著裌衣還不顯,等到了夏日換單衣時,恐怕就不得不上布條綁了。

  做女人雖然麻煩,可做個假男人,一樣也沒有簡單到哪去。

  鳴琴服侍她洗的澡,最清楚她的身體狀況,聞言溫柔安撫道:「沒事,我給世子多做幾個厚點的肚兜,擋著些就好了。」

  富貴人家的小少爺養得精細,穿肚兜護著胸腹不是稀奇事。

  「也只是權宜之計罷了。」沐元瑜想了想,「長痛不如短痛,還是給我裁些布條備用罷,不然真的胖起來可麻煩了。」

  「這不是胖——」鳴琴又好笑又心疼,「唉,世子能恢復本身就好了,以世子這樣的品貌,好好嫁個夫郎,再也不必擔這些心,只叫人捧在手心裡疼就是了。」

  「我可不要。」沐元瑜聽她這說法,寒毛一豎,忙回絕了。

  做男人太久,現在再說什麼嫁不嫁人的事,她已經覺得怪怪的了,就算如鳴琴所說,她能恢復女兒身,也無法再想像自己嬌柔起來是個什麼模樣。

  鳴琴不解道:「為什麼?娘娘最希望如此了。」

  「男人,也就那麼回事吧。」沐元瑜一副很滄桑的語氣跟她道,「你看我們遇見過的這些人,他們會的,我學一學,也不比他們差,有的笨些的還不如我,拿什麼疼我。叫我被他們關在後院,從此相夫教子,我既不甘心,也不願意——叫你嫁個比你差的夫君,你意平嗎?」

  鳴琴想了一下,吐了實話:「我,不太願意。」

  她很快理解了沐元瑜,「世子說的是,你當男兒養大,又聰慧向學,遠勝那些人,怨不得看不上他們。」

  丫頭這樣捧場,沐元瑜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乾咳一聲道:「也沒有——勝過我的人還是有的,二殿下就比我聰明多了。」

  鳴琴是生苗女兒,雖然很小就到了滇寧王妃身邊,但天性裡帶著對情事的直截了當,聽了就道:「那世子想嫁他嗎?他是皇帝的兒子,可能有點麻煩。不過世子一向有辦法,真想嫁他,也可以做到的。」

  沐元瑜:「……」

  她沒第一時間打斷鳴琴實在是驚住了,等她說完了才驚笑道:「這怎麼可能。」

  她覺得太荒誕,忍不住又笑了一會,方正經起來道,「想誰也想不到他呀。除非我不要命了。」

  龍鳳胎丟失這樣的故事做得再周密,騙騙別人還罷,騙到朱謹深面前去,別說她跟他太熟悉了,就是不熟,以他的智商要套出她的底子也不難,她還想嫁給他朝夕相處,那真是自尋死路。

  鳴琴的關注點與她不同,道:「不管那些,世子總是瞧得起他的了?那我們努力著幫一幫,未必不行的。」

  她實在心疼沐元瑜,覺得這個小主子打小就沒有過過正常姑娘的日子,被親爹坑到這樣步步懸刀,將來還不知是個什麼結果。

  她想她能有點快活的事。

  「不是這樣說,我真的沒想過。」沐元瑜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躺著,「我以後不會嫁人了,嫁給誰,也不如我現在的身份自由。」

  除非滇寧王敢上書皇帝說她是個假兒子,不然,她對比沐元瑱佔有的就是絕對優勢,在京裡把大腿抱好,敕封穩固,將來接位順理成章,滇寧王也別想把她換下來。

  就是她要面臨到一個繼承人的問題。

  最好的自然是自己生一個,可十月懷胎非常麻煩,而且也不能保證一次就能得到個兒子,若是女兒,她實在捨不得叫她跟自己承受一般的命運。

  再者,不論生男生女,她總得先找個男人。

  「我找誰呢?」

  大概是窗外雨聲淅瀝,很容易讓人心情寧靜,胡思亂想一些沒邏輯沒營養平時不會想的事,沐元瑜翹著腿,瞇著眼,側臉望鳴琴道:「我嫁是不可能嫁二殿下,不過我要是只問他借個種呢?你說,會不會容易一點?」

  朱謹深腦子太好使了,她現在想起來他在元宵燈宴上隨手吊打兄弟們的場景還羨慕得緊,真要借種,有這麼個優質參照擺著,她再想想別的笨瓜就興趣缺缺。

  因為她一向靠譜,丫頭們對她的決定是盲從的,鳴琴就點頭:「容易,讓刀三帶幾個人悄悄綁了他,關幾天,再叫觀棋配副藥就行了。」

  她的主意出的太具體了,以至於沐元瑜忍不住真順著想了一下,她腦中就浮現了朱謹深那張蒼白英雋的臉,削瘦挺拔的身段,然後他被一個小黑屋關起來——

  她臉頓時熱了一下,忙掐斷了接下來的畫面,把臉埋到枕頭裡笑:「別,我就是順口胡扯,你連招都替我想好了——還關幾天,天下腳下,那是皇子,失蹤半天就要滿城大索了,怎麼關得住。」

  鳴琴就沉思了:「那我和觀棋她們再商量商量,看有什麼辦法可以一試。」

  沐元瑜直搖頭:「可別告訴她們,我真就是胡說。」

  到時候一群丫頭圍著她七嘴八舌出主意怎麼把朱謹深綁來,那場景,也太荒唐了。

  話題已經脫韁,再扯下去不知要跑到哪裡去,她推推鳴琴,「好了,不說了,我要睡了,明天還要進宮,你也休息去罷。」

  鳴琴應著聲,站起身來替她掖好了被角,吹熄了燈,走到窗下的炕邊摸索著躺下了。

  **

  次日早上,沐元瑜先去學堂替朱謹深告了假,跟朱瑾淵等客套了幾句,就往乾清宮去求見。

  今日沒有大朝,皇帝聽說她回來,很快叫她進去。

  沐元瑜行了禮問過安,不等皇帝問,主動把自己為何提前阮雲平回來的理由說了,皇帝一聽見找到了李百草,失態地直接站起了身:「當真?!」

  沐元瑜道:「臣豈敢欺君,李老先生此刻已經在二殿下府邸上。」

  「如此甚好,甚好!」

  皇帝連說了兩句,他這份掩飾不住的喜悅倒是有點出乎沐元瑜意料。她至今還搞不太懂皇帝和朱謹深這對父子間的關係,說好當然不算好,可說壞,似乎又沒有那麼壞,至少沒有壞到她和滇寧王那樣。

  大概只能說,多子女還多娘的家庭就是太麻煩了,理不清。

  「二郎這個身子,真是朕的一塊心病,」皇帝歎氣,又笑,「如今有痊癒的希望,朕真是太高興了。元瑜,你解了朕這樣大的一個憂煩,想要什麼賞賜?這回可不要再謙遜。」

  「臣本人真沒有什麼想要的,皇爺才派了欽差陪臣一道回去,給了臣外祖顯榮,臣很感激聖恩了。」

  沐元瑜拱手道:「不過,皇爺一定要賞,臣也不敢推辭,確有一點小心思。」

  皇帝只怕她不開口,賞臣子總賞不出去,皇帝其實也未必開心,就笑道:「你只管說。」

  「臣的母妃久居南疆,臣長到這麼大,還不曾有過什麼還報,如今還遠遊在外,不能承歡膝下。臣想求皇爺,不拘衣裳首飾,賞臣母妃一套,比臣自己買的體面許多,再者,母妃知道臣在京裡不討皇爺的煩,也安心些。」

  這是沐元瑜早就想好的,滇寧王妃當然不缺什麼首飾衣裳,她這麼干要的是敲打敲打滇寧王,免得他為不能留下她,再給滇寧王妃臉色看。

  這點賞賜惠而不費,皇帝一口答應:「准。」

  皇帝還有公務,再問了她兩句後,外面沈首輔求見,沐元瑜沒多的要緊話說,就識相告退了。

  她今日才回來,不用再去學堂,算算時辰還早,李百草那邊還要跟王太醫就著以往的脈案商議,診斷沒這麼快出來,就先繞去國子監找了沐元茂。

  她這趟走得太急,沐元茂平常住在國子監裡,她都沒來得及當面告訴他,是讓下人帶話的,現在回來,應當去跟他打個招呼。

  沐元茂得了口信,匆匆跑出來,一把抱住她:「瑜弟,你可回來了!」

  兩個人找了附近的茶館坐下,沐元茂知道她沒了外祖,沒像以前一樣滔滔說自己的事,只是很兄長范地安慰她。

  「瑜弟,一陣不見,你看你瘦的,唉。逝者已矣,人在這世上過,最終都有這一遭,你不要太難過了。」

  沐元瑜點著頭:「三堂哥,我知道。」

  這個堂兄積極向上,脾性裡天真的成分又多一些,沐元瑜和他在一起沒有壓力,心情放鬆,東扯西繞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小半個時辰,沐元茂還要回去上課,兩個人方分開了。

  沐元瑜坐了車,再往十王府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2 PM

第90章

  沐元瑜到十王府的時候,巧又不巧。

  正趕上李百草在噴火。

  王太醫滿頭汗地拉著他:「師兄,你快別說了,這不是你以前看的那些病家,你收著些——」

  「你有臉拉我!」李百草掉轉槍口就噴他,「你開的藥,別人吃沒吃都看不出來!你在太醫院這些年在幹什麼,醫術毫無寸進,光顧著跟人勾心鬥角把腦子斗傻了是不是!」

  他這把年歲,老而彌辣,無慾則剛,想說什麼說什麼,王太醫也無法,只能連連苦笑:「是,是,是我學藝不精,師兄罵得對。」

  李百草並不就此消氣:「你要早點發現,何至於拖到如今人還不好,帶累得我被抓來給你收拾這爛攤子!」

  王太醫簡直恨不得捂他的嘴:「師兄,你罵我就好,可別——」

  那「爛攤子」可是當朝的皇子殿下,是能叫人這麼數落嗎?

  他都不敢去看坐在一旁的朱謹深的臉色,只是拉著李百草苦勸。

  沐元瑜的腳步放輕了,繞過了拉拉扯扯的這兩人,走到朱謹深旁邊,悄聲道:「殿下,你不吃藥的事讓看出來了?」

  朱謹深面無表情地、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沐元瑜好奇地道:「怎麼看出來的?」

  「他拿著王太醫的脈案研究了一下,」朱謹深動了動嘴唇,「就看出來了。」

  沐元瑜就小小地「哇」了一聲。

  朱謹深知道她「哇」什麼,沒有說話。

  沐元瑜扯扯他的胳膊,略激動地跟他道:「殿下,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啊!王太醫主治你到今日,他親手診的脈開的方子,他不知道你沒吃藥,李老先生看脈案就看出來了!」

  該吃的藥沒有吃,在身體上一定多少會反應出來,該痊癒到哪個度了,可是沒有,那就是不對——但這種本事不是誰都有,具體到朱謹深身上,他是沉痾,常年處於一個病懨懨的狀態,更難看出來,所以王太醫都不知道。

  但李百草就有這份眼力,同時有這份自信,不懷疑自己,而懷疑病家沒遵醫囑。

  朱謹深還是不說話。

  他才讓李百草毫不留情地噴了一頓,連皇帝都沒這麼數落過他,偏偏這事確實是他幹的理虧,反駁不出什麼。

  「殿下,你別跟他生氣嘛,」沐元瑜知道他叫人當面揭穿,大概有點下不來台,勸道,「本事大的人,脾氣大些也尋常,他醫術這樣神妙,肯定能治好你了。」

  她說著禁不住笑,「我可高興啦。」

  她之前對李百草有再多期望,畢竟沒落到實處,如今才算是定了心了,李百草還有心思和師弟吵架而不是甩手就走,顯然是有辦法的。

  朱謹深被她毫不作偽的喜悅感染到,表情終於舒緩了一點下來。

  「我沒生氣,」他道,「你過去坐下罷。」

  總站他面前,那雙亮晶晶的笑眼晃得他眼暈。

  就這麼高興,比他還激動似的。

  「哦。」

  沐元瑜到炕桌的另一邊坐下,見李百草和王太醫那對師兄弟還沒吵清白,出聲道:「老先生,都是過去的事了,別計較了,你再抓著不放,浪費的可都是你的時間,還是早些斟酌個方子出來,治好了殿下,你就可以照舊雲遊天下去了。」

  「你說的輕巧。」李百草扭頭冷哼了一聲,「世子,你可知道二殿下不遵醫囑,吃藥不定時,有一頓沒一頓給我現在多添了多少麻煩?」

  「我知道。」沐元瑜道,「不過老先生行醫多年,見過無數病家,當知道一個人頑疾不愈的絕望,老先生不要以為這是殿下任性,實則這也是病的一種,只是其症不在體表,在心而已。」

  守在旁邊的林安瞪大了眼看向她——媽呀,這種話是怎麼扯出來的!

  他旁觀這一會功夫可糾結死了,既不想讓他家殿下挨訓,又不敢狠攔李百草,這老頭脾氣太壞,只怕他記恨了以後不用心給他家殿下治病,急得心裡要冒煙。

  結果世子爺一來,聽聽她扯的這一番話,護殿下護得多妥當,一對比他簡直不稱職。

  此時沒有明確的心理疾病的概念,但「心病」是有的——所謂心病還須心藥醫,又或者相思成疾一類也是心病的一種。

  所以沐元瑜的話聽到李百草耳裡不是如林安以為的胡扯,而是確有其醫理所在,他的火氣就熄滅了一點。

  又有點意外:「世子倒是會想,這麼說也不錯。」

  他脾氣雖辣,在道理上並不固執,就終於放開了王太醫,走過來道,「過去的事不提也罷,但需請殿下答應,一旦草民接手了殿下的診治,殿下再不能像糊弄師弟一樣糊弄草民。草民雖已老眼昏花,心卻還不盲,假使殿下自作主張,仍舊不肯吃藥,那草民留下也不過浪費時間,不如現在就告辭了。」

  朱謹深沒有遲疑,點頭道:「我聽先生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一個健康的身體,只是一直求而不得,才心灰意懶了而已,如今希望又放在了眼前,他怎可能放過。

  他這樣乾脆,眾人都鬆了口氣。

  屋裡眼看撥雲見日,氣氛重新和樂起來,從簾外忽然傳出了一個沉沉的話音。

  「不肯吃藥?」

  這聲音不大,然而極壓抑極震怒,好似一個悶雷隔簾炸了進來。

  沐元瑜心裡一突,頓時變了顏色,失措地站了起來。

  這聲音她很耳熟,因為早上才剛剛聽過。

  軟簾掀開,露出了皇帝那一張森冷的面容。

  龍顏盛怒。

  屋裡的人不論什麼心情,第一時間都伏倒了下去。

  皇帝並不理別人,他望著朱謹深,從牙關裡擠出聲音來:「二郎,你抬起頭來。」

  朱謹深頓了一下,抬起了頭。

  父子倆的目光一高一低,對上。

  皇帝眼中閃著非常複雜的光芒,是憤怒,但又不只是憤怒,有痛心,但又仍不只於此。他道:「二郎,你恨朕是不是?」

  朱謹深淡色的嘴唇輕動了一下,沒有說出話來,默然無聲。

  「你恨朕是不是?!」皇帝的情緒卻已經控制不住,這第二遍幾乎是咆哮出來,「你不吃藥,你瞞著朕,你拿自己的命報復朕是不是?!」

  屋裡的人沒有一個敢出聲,王太醫和林安抖抖索索地埋著頭,恨不得連氣都不要出,直接從這屋子裡消失。

  沐元瑜還沒見過皇帝發怒,也有點肝顫,只有李百草置身事外,還算淡定。

  朱謹深終於回答了一句:「沒有。」

  但皇帝已經聽不進去,他垂在身側的手都氣得顫抖著,要握拳都握不成,蜷起又無力地鬆開,伸指指向他,叫了他的全名:「朱謹深,朕今日才知你是個沒有心肝的人,你太叫朕失望了,朕——」

  他閉了下眼,覺得再說什麼都沒意思了,音量一下降了下來,慢慢道,「罷了,朕管不了你,你好自為之罷。」

  「你活都不想活了,再叫你做別的,不過是為難你。朕成全你,從今往後,你哪都不必再去了,也不會再有人來煩擾你。」

  他始終沒有進來,轉身就往外走,一句話飄了回來:「汪懷忠,叫郝連英調人來,封門。」

  沐元瑜臉色大變——這是要圈禁?!

  事情怎麼就急轉直下成了這個樣子!

  她跪在朱謹深側後方的位置上,焦急地跳起來拉他朱紅的衣袖:「殿下,你快追上去——」

  雖然不知道朱謹深跟皇帝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明顯朱謹深不是愚蠢到會拿自己的命去報復什麼的人,他懶怠吃藥更多的是因為從這漫無止境的征途中看不到亮光。

  朱謹深由她拉扯,只是不動,一張臉孔無悲無喜,如同巨匠雕出的精妙雕塑。

  他這幅樣子令沐元瑜有點恐懼,她不由停下了手。

  片刻後,朱謹深終於有動靜了,他不耐久跪,這一會功夫,他起來時膝蓋已經有點打顫,但他拒絕了沐元瑜的攙扶,自己慢慢站了起來,啟唇:「都出去。」

  李百草最先走了,王太醫跟在後面,林安頂著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磨蹭著,走到門前還回頭看,跟朱謹深冰冷的眼神對上,一縮頭,嚇走了。

  沐元瑜沒動。

  朱謹深看著她,重複了一句:「出去。」

  「我不走。」

  沐元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猶豫,她覺得這個關口不能放朱謹深獨處,但也怕自己判斷失誤,真的惹煩了他。小心翼翼地補充道,「我不勸殿下了,我就陪殿下坐一會。」

  朱謹深不說話了,走了兩步,坐了下來。

  沐元瑜鬆了口氣,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皇帝出現得太突然了,她真有點嚇著,緊張過後就覺得口乾舌燥,自己提了小茶壺倒了兩盅茶,一盅輕輕推到朱謹深那邊。

  然後她咕咚咕咚把自己的一盅喝了,喝完順手又加滿了。

  朱謹深:「……」

  他很難說清心頭是什麼感覺,那種無語無奈,令他忍不住主動問了一句:「你還喝得下茶?」

  沐元瑜眨了下眼:「我渴了啊。」

  朱謹深又無話了。他很費解,她的神經是什麼做的,怎麼就堅韌粗大成這樣。

  「殿下,你也喝嘛。別想那麼多,門封就封了,封起來正好治病,什麼也耽誤不了——呃,」沐元瑜及時打住,自己豎手指往唇邊噓了一下,「我不勸,我不說話了。」

  她閉了嘴,朱謹深叫她鬧的,不知怎麼反而願意說兩句了,他伸手拿了白瓷茶盅,並不喝,只是摩挲著,道:「你是不是一肚子納悶,奇怪為什麼皇爺說我恨他?」

  他現在的情緒是非常態,沐元瑜摸不太準,頭遲疑著要點不點:「有——也沒有那麼納悶。」

  她保證道,「殿下,我真不勸的,也不問,我站在殿下這邊,殿下想做什麼就是什麼。」

  勸也不是現在,情緒都在頂端上,何必跟他對著來呢。

  朱謹深瞥她一眼:「那我要說,你聽不聽?」

  沐元瑜:「——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3 PM

第91章

  「我身體為什麼這樣,你是知道的。」

  沐元瑜點頭。

  早產嘛——難道這裡面有什麼?

  朱謹深望向手裡的茶盅,茶水碧清,隨著他的動作晃出輕微的漣漪,他有點出神,但話語沒有停:「皇爺妻宮有克,許多年前,剛剛登基就沒了元後,之後繼娶了我母后。」

  沐元瑜安靜地聽著。這一段也是眾人皆知的。

  「我母后進宮時,大哥剛滿週歲,皇爺登基不久,國事纏身,無暇照顧一個幼兒,大哥自然是放在了我母后宮中撫養。」

  朱謹深說話非常有重點,這一句話,已將當年宮闈中的那段隱秘揭開了最重要的一塊圖景。沐元瑜微微睜大眼,她不知道朱謹治還在先繼後手裡養過,她聽到的,是皇帝非常寵愛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一直都是親自帶在身邊。

  她當即猜測到了什麼,朱謹治腦有疾,而在他最有可能被發現的那段時間——

  朱謹深接下來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測:「我母后初進宮時不過十六歲,既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也不大懂宮裡的規矩,大哥說是讓她養著,其實主要都由皇爺撥下來的奶娘宮人照顧,我母后不過是起一個督導的職責而已。大哥漸漸長大,顯出了與一般孩童的不尋常之處,他的奶娘覺得不對,悄悄告訴了我母后。」

  「母后當時已經有孕,她很害怕,怕她自己說不清楚。」

  沐元瑜理解而同情地點頭。

  先繼後太倒霉了,嫡長子在她宮裡養著,給養成了傻子,她自己這時候還有了孕,天底下的後娘傳說實在太多了,瓜田李下,她焉得不怕?

  朱謹深抬了眼,望向她:「你覺得可是我母妃做了什麼?」

  沐元瑜毫不猶豫地搖頭:「不。我見過小孩子,如果智力上有什麼不對,週歲左右學說話時必定可以看出來了。殿下說,那時候先後剛進宮,就是說大殿下到了先皇后膝下沒多久就顯露出來了。若說先後這麼快就能將大殿下養傻,是不可能的。」

  這道理太淺顯:一則先繼後來不及培養出這個勢力,二則她自己作為一個小家碧玉,從哪裡來這個知識面,這可不是將成人引誘養廢之類,幼兒他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想培養成神童難,養出智力殘缺一樣難。

  朱謹深點了點頭:「我母后若是有你這份鎮定——」他止住,這種話終究早已無用,又何必再說。他素未謀面的母親就是一個膽怯柔軟的小婦人,既沒有過人的膽識,也不懂得保護自己,最終糊塗葬送了自己。

  「我母后害怕之下,做出了一個逃避的決定,她沒有馬上去告訴皇爺,而是試圖拖一段時間,想著也許大哥只是晚慧,拖一拖,他也許能慢慢跟上來。」

  這是一個很不聰明的做法,在民間也許說得過去,因為說話晚的孩子確實有,男孩子一般又比女孩子更晚一些,從朱謹治現在的相貌及言行看,他不是那種嚴重到臉都不對稱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傻的樣子,他出問題的只是智力上的遲緩,小時候他應該還是個挺可愛的幼兒。所以先繼後有這個天真的盼望。

  但他是皇帝的嫡長子,哪怕不過一歲多,他的身份也貴重無比,他身上的任何問題都是拖不得的。

  「大哥的奶娘們也很害怕,大哥在她們手裡養成這樣,她們比我母后所要承擔的責任更重,沒有人能逃得過皇爺的怒火。她們配合了我母后,先把這件事隱瞞了下來。」

  「但這時間不長,因為所要承受的壓力太大了。就算皇爺初為人父,不懂這些,定期來請平安脈的太醫就是壓在頭頂的一塊大石,所以不過三個多月後,就有一個奶娘承受不住,跟皇爺首告了一切。」

  沐元瑜心內歎息。這可糟了,若發現的第一時刻就稟告皇帝,或者即使拖延了,也不要把這一段告訴皇帝,那皇帝或許只是震驚傷怒,不至於多想。

  但這個奶娘被壓垮了,居然全招了。

  這就完了。

  先繼後其實等於是被朱謹治身邊的這些人坑了,拖一拖這個主意到底是先繼後本人的,還是她被誘導之後說出來的,恐怕都是未知數,她要不拖,朱謹治的事根本怪不到她頭上。服侍朱謹治的這些人不敢跟皇帝坦白,欺負先繼後才進宮,摸不清宮內情況,推出了她頂缸。

  屋裡十分安靜,只有朱謹深沒什麼情緒的清冷聲音響著:「皇爺不能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長子居然可能是個傻子,跟母后大吵了一架,把母后宮裡的人全部提走審問,母后受了驚嚇——」

  沐元瑜不忍地打斷了他:「殿下,別說了,我都明白了。」

  先繼後因此驚悸難產而亡,留下一個先天體弱的孩子。

  這是一筆很難確切算清楚誰對誰錯的賬。

  先繼後處事不夠明白果斷,皇帝過於衝動莽撞。

  但要說大錯,兩人又都算不上——先繼後只是膽怯,而皇帝再憤怒疑心,不至於到要害死懷孕妻子的地步,他只是怒火上頭,沒考慮到那麼多。

  只是對朱謹深來說,他是全然無辜的,他的體弱,他母親的逝世,全都拜皇帝所賜。所以皇帝會覺得兒子恨他。

  沐元瑜現在再回想起來朱謹深為什麼總和皇帝別著一股勁就覺恍然了。

  朱謹深看她的表情已知她在想什麼,道:「我確實恨過皇爺,不但皇爺,大哥我都恨過。我母后宮中的人在那一場動盪中幾乎損失殆盡,查成這樣,也沒查出我母后的問題。當時的太醫令同時日夜守了大哥一個月,最終確定他不是為人所害,就是在娘胎裡憋久了,才憋出了不好。」

  所以先繼後就是倒霉躺槍了。

  沐元瑜不知該對這段往事說什麼好。這不是三兩句輕淺安慰能帶過去的傷痛,這種痛,只有當事人自己才最知道,而朱謹深悲劇的是,他身上還有著當年的遺毒,每病倒一次,就是在提醒他一次。

  或者,同時也是在提醒皇帝。所以他剛才的反應那麼大,乃至認為朱謹深在報復他。

  朱謹深正好也不需要她的安慰,她不出聲,不把氣氛往悲愴裡帶,他才有興致繼續說下去。

  他甚至還勾了下嘴角,露出個有點嘲諷的笑容:「我小時候和大哥一處養,皇爺很要面子,既不能忍受外界知道大哥是個傻子,也怕我知道他為此坑了我和我母后,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能見到的人很少。」

  「但我仍然很早就知道了皇爺不願意我知道的事,你猜為什麼?」

  沐元瑜道:「是沈皇后的手筆?」

  皇帝五年換三個皇后,再拿朱謹深長到能聽閒話能知事的年紀做個參照,她那時肯定已經入主坤寧宮了。

  「不知道。」朱謹深卻道,「我午睡時,兩個人在我窗子外面說的,後來因為我打了大哥,事情爆出來,那兩個人都被處置了,沒審出來主使,不知是無意,還是受了人指使。」

  沐元瑜的關注點頓時歪了:「殿下——打了大殿下?」

  朱謹深道:「怎麼?你覺得我不該打他?」

  「不是,」沐元瑜的心情很有點哭笑不得,「殿下小時候的身子應該更弱罷?怎麼打得過大殿下?」

  朱謹治腦子有問題,身體可健康,一般傻子因為不懂輕重,打人時的力道還特別大,病歪歪的小朱謹深去打他——

  雖然知道很不應該,她還是暗戳戳地覺得這畫面略萌怎麼辦。

  朱謹深現在一副不染塵俗的樣子,不想居然也有跟兄弟打成一團的時候。

  「當然是想法子打的。」朱謹深奇怪瞥她一眼,「我那時候聽了閒話,很不想相信,可是又忍不住一直琢磨,越琢磨越覺得真,我不敢去問皇爺,怕他哄騙我,心裡悶著,就看大哥很不順眼。他小時候是真的傻得什麼都不懂,我說跟他玩遊戲,輸了就要挨打,他怎麼可能贏我。一直輸,就一直挨打了。」

  沐元瑜:「……」

  她想美好了,這位皇子殿下真是從小就壞,惹不起。

  「打了一陣,我自己覺得沒意思了,欺負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子,我打他,他還笑嘻嘻的,我圖什麼呢。」

  朱謹深說了這一會的話,終於口渴了,喝了口茶,才繼續道,「我就不想理他了,但是他不願意了。」他的臉色不太好看起來,「他去跟皇爺告狀,說我不和他玩了,皇爺問他玩什麼,他學給了皇爺看。」

  沐元瑜:「……」

  她努力憋著笑,傻子坑起人來真是別有一套。

  「皇爺當然知道實則是什麼意思,很生氣,來質問我,我也不想再忍了,全部說了出來。」

  朱謹深輕輕皺著眉頭,這一段當然是很不太平的,他不想細說,直接跳過去,接下去道,「最後的結果是,我從此和大哥隔開住了。而皇爺之前原本準備將我和大哥送到皇后那裡撫養,也不提了,單獨給我分了宮。」

  沐元瑜忽然注意到一點她此前一直忽視的:「殿下,你小時候也是在皇爺那裡養著的?」

  朱謹深頜首:「大約是對我愧疚罷。另外,可能是因為先前出過一回岔子的緣故,他也不放心將我和大哥交到別人那裡。」

  沐元瑜懂,兩個娃娃一個傻一個弱,尤其是朱謹深,照顧稍微疏忽一點,恐怕他就夭折了,都不用怎麼刻意下手。

  皇帝吃過一回虧,二回其實很謹慎了,把兩個嫡子交到嬪妃那樣養不太像樣,但他是一國之君,沒有精力一直帶孩子,於是不得不很快再續娶。沈皇后進宮後,應該是又觀察了她一段時間,覺得她能撐起來,才決定將孩子交給她。

  結果在這當口,就出了朱謹深聽到閒言的事,哪怕說的全是真話,這也毫無疑問是在挑撥朱謹深和父子長兄的感情。

  朱謹深先前說「不知道」誰動了手腳,但從這後續看,就算沒抓到切實的把柄,皇帝心裡一定多少是有懷疑,乃至打消了將孩子交出去的念頭。

  朱謹深望著她,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意:「我還可以告訴你,沈皇后,當時有孕。」

  沐元瑜悚然而驚——這簡直是一個輪迴!

  皇帝手握錦衣衛,真興起大獄,將所有可能的相關人等拉去拷打,未必查不出來,可是他手軟了,他不敢往下查——他怕牽涉到沈皇后,沈皇后變成又一個先繼後。

  皇帝也是人,也有情感的極限。

  已經冤死一個皇后了,他承受不了再冤死第二個。

  「我懂了。」沐元瑜點頭,她這回是真的全懂了,懂朱謹深為何是這樣的性情,他壓抑的暴戾都從何而來。

  「皇爺對不起先皇后,可是他這份情,照顧殿下的同時,也移了一些在沈皇后身上,殿下覺得不公平,對嗎?」

  「對。」朱謹深字句清晰地道,「我覺得,她不配。」

  「如果要說我恨皇爺,在這一點上,我確實恨他。」

  他目光深深地凝視沐元瑜,這樣隱秘而扭曲的心思,他從未和任何人說過,也不覺得別人能理解,可是她這麼斷斷續續地聽著,居然都能明白。

  這少年今年不過十四歲,他哪來的閱歷這樣理解別人——或者,只是理解他?

  「皇爺說我沒有心肝,是說錯了,我不是沒有,只是生歪了,越大,可能還越不對了。」朱謹深放任了自己目光中的熾烈,「你總是離我太近,恐怕有一日要後悔的。」

  對沐元瑜來說,面前這位殿下雖然身份貴重,然而身世稱得上畸零,他才又從家庭關係裡受到了傷害,現在說這種話,咳,簡直和撒嬌差不多好嗎?

  這時候不表忠心什麼時候表?

  她當即就接了話:「誰說的!我看殿下是最好的人了,只怕哪日我不留神得罪了殿下,殿下不理我,我才後悔。」

  朱謹深垂下了眼,慢吞吞地:「哦。」

  他果然是歪了。

  這樣哄出來兩句好聽話也覺得很有意思。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4 PM

第92章

  林安在簾子外探頭探腦。

  朱謹深背對著他,順著沐元瑜的目光轉頭看到,斥了一句:「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林安聽他口氣不像先前那樣冰冷,才小心掀開半邊簾子,把腦袋探進賠笑道:「殿下坐了這半日,不知餓了沒有?午膳已經好了,我先前來,見殿下說著話,沒敢問。」

  朱謹深全無胃口,但因沐元瑜在,還是道:「擺過來吧。」又想起問,「李先生那邊呢?不要怠慢了。」

  林安忙道:「殿下放心,這就著人送去。那位李神醫做事可真有譜,王太醫跟他過去,原來還有些害怕惶然的,讓李神醫敲著腦袋又訓了一通,然後壓著研究脈案去了。真是一刻工夫都不耽誤。」

  沖這態度,再大的脾氣他也願意伺候著。

  豐盛的午膳很快擺了上來,碧玉箸擺在一邊,朱謹深只是看著,都懶得拿起來。

  過一會,他覺得不對,抬眼:「怎麼不吃?你也沒有胃口?」

  「我有。」沐元瑜含蓄地看他,「可是殿下不動,我做客的怎麼好先動呢。」

  「又沒別人,誰還說你不成。」

  說是這麼說,畢竟禮儀所在,朱謹深還是拿起了碧玉箸,隨意用了一點。

  沐元瑜挺想表現得憂他之憂,但飯桌上一共就兩個人,對著都不吃飯,那氣氛也太悲慘了。

  朱謹深大概並不需要一個人來和他比慘。

  她這麼想著,就正常吃自己的了。

  朱謹深這裡的膳食因為他身體的原因,口味都偏淡,沐元瑜其實吃不太慣,但餓起來就顧不上挑了,她頭也不抬,一口接一口吃得香甜。

  朱謹深再不動,她也不勸了,他一個皇子,想吃廚房那邊隨時預備著,餓不著他,不用現在沒胃口還硬勸他往裡塞,吃下去存在心裡也不舒服。

  倒是朱謹深自己,見她吃得這麼起勁,不知不覺也跟著又動了幾筷子。

  沐元瑜的筷子偶爾能跟他的搭在同一盤菜裡,有兩回後,她低著頭悶聲笑了起來。

  朱謹深真是奇了——他們餐桌禮儀都好,吃飯時都不說話,這樣他也能一個人樂起來?

  他少有地開了口:「你笑什麼?」

  「我笑殿下用飯像個大家姑娘,」沐元瑜捂著嘴,怕噴飯,「一點一點的,可矜貴了。」

  她對比之下倒像個真漢子。

  朱謹深嘴角抽了抽,自己回想了下,好像也無可辯駁,只有瞪她一眼:「慣的你,什麼都敢說。」

  沐元瑜只是笑,一時停不下來。

  朱謹深無奈得很,這麼個人,跟他怎麼生氣得起來。

  反嘲了一句:「你生的那樣,好意思說別人像姑娘。」

  沐元瑜摸摸臉:「我父王給我的,我也沒有辦法。我倒是願意像我母妃。」

  她要像滇寧王妃那樣艷麗,早早就能展露風情出來,滇寧王也不敢叫她一直冒充著了,早想法把她換了下來——唔,那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她可能又該為別的事煩惱了,人生這條路,大概就是沒有坦途的罷。

  朱謹深沒見過滇寧王,沒法評價,只道:「你還想像你母妃?豈不是更女氣了,別人只怕要以為你投錯了胎。」

  又不由心中一動,他若真的是個姑娘——

  他望一眼沐元瑜的臉,很快掐斷了這個妄念。想這些有什麼用,無非害自己越陷越深而已。

  現在想來,他都不知怎麼就到了這一步,不過是起初時不經意踏錯了一步,他都沒有很當回事,然而一腳居然真摔進坑裡去了。

  沐元瑜這個身份,她就算長得秀氣,敢當面嘲笑她的人也不多,不過她應付這種場面仍然很自如:「我要投成了個姑娘,別的倒沒什麼,只怕沒機會來到京裡,認識殿下了。」

  朱謹深:「……」

  他幸虧吃得少,此時也停下了筷子,不然得把自己噎著。

  他向來高傲,不但對人,也對己,他若是那等只圖享樂的浪蕩公子哥們,早倚仗身份強取豪奪了,什麼性別身份,都不在顧忌範圍之內。

  但饒是他絕不屑於幹此等下流事體,此時也覺得自己心中那層屬於君子貴德的束縛越來越弱了——他甚至忍不住想,哪天他要真幹出點什麼,一定不是全怪他。

  他勉強掩飾著去端茶盅,強行轉移了話題:「你討人喜歡的本事這樣強,怎麼在你父王那裡,倒是跟我在皇爺面前一個樣。」

  「偏心沒藥醫唄。」沐元瑜提起這事已經看得淡了,「我跟我父王的父子緣分就這麼多吧,不如他跟他的寶貝小兒子強。人力不可扭轉的事,也不必強求了。」

  回答完了覺得朱謹深的句式有異,登時興致勃勃去問他,「殿下覺得我討人喜歡嗎?」

  朱謹深板著臉道:「——食不言。」

  沐元瑜忍不住又笑了,她覺得朱謹深這麼堵她一句比直接回答她「是」或「不是」都更有趣,不過她從來懂得適可而止,也就老實低頭吃飯去了。

  一時用完,沐元瑜今日不去學堂,回去老宅也無非和丫頭們呆著,見朱謹深不攆她,她就繼續留了下來。

  朱謹深精神弱,晚上有時候睡不到整覺,他因此養成了白日午睡的習慣,沐元瑜在自家時睡不睡都無所謂,在別人府邸是一定不會睡的,就溜躂到隔壁去看李百草和王太醫辯證醫理。

  王太醫醫術及不上李百草,但這麼多年畢竟是他給朱謹深主治,李百草要接手少不了他的輔助,兩個人的氣氛已經漸漸平和了下來,只是就著脈案分析商量,不再爭吵了。

  沐元瑜認真安靜地旁聽著——聽了半個多時辰,什麼頭緒都沒聽出來,兩個專業人士在一起,飆的全是術語,她平常從觀棋的念叨裡知道的一些不足以應付這種高難度對話,實在堅持不下去,不好打擾兩個大夫,只得又默默走了出來。

  林安苦著臉從門前路過,沐元瑜無聊,順手拉住他:「怎麼了?」

  「錦衣衛真來把門封了,人都不許出去了。」林安垂頭喪氣地回答她,「我還以為皇爺只是氣話——這下怎麼辦啊,殿下要生氣死了,我也不知是個什麼下場。」

  朱謹深不吃藥,他這些身邊的人瞞而不報,都有罪責,皇帝先前是憤怒過頭沒想起來,等怒氣下去了,會不會找他們算賬就難說了。

  沐元瑜皺起了眉,她原來覺得不必勸朱謹深,可現在看,真一句都不提好像不成,皇帝下一步若直接讓錦衣衛破門進來拿人,那時再應對可就被動了。

  「我們去跟殿下說一聲吧。」

  「算了,殿下現在心情一定很糟,何必再去煩他呢。」

  「你被抓走了,殿下心情就好了?」

  沐元瑜駁他一句,推他往隔壁去,「你去看看,殿下睡醒了沒?」

  林安自己當然也惜命,讓一勸,就禁不住過去了,偷偷一看,扭頭掩唇小聲道:「殿下起來了,在寫字。」

  朱謹深實則就沒睡著,他心裡存了太多事,合眼靜了一會,靜不下來,索性打起腹稿來,想的差不多了,就趿拉著鞋起來落筆。

  沐元瑜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快寫到尾聲了。

  沐元瑜禮貌地在幾步外停下,但又心生好奇,忍不住隔著點距離望去——因為朱謹深用的不是普通的箋紙,蜀錦做底,一卷攤開,邊飾錦紋,是奏本的用式。

  朱謹深寫完,擱下了筆,自己捏了捏手腕叫林安:「過來用印。」

  林安答應著忙上前,從桌角的玉盒裡拿出朱謹深的印章,沾了硃砂印泥,小心翼翼地蓋下去。

  朱謹深又望向沐元瑜:「錦衣衛封了門,我這裡的人應該都不許出去了,你等會走的時候,替我跑個腿,把這奏本交給皇爺。」

  沐元瑜微微有些發愣,回過神來謹慎地問道:「殿下這是——」

  以朱謹深的脾氣,不會越想越生氣,趕在被皇帝氣死之前,先去把皇帝懟一頓吧。這可真是火上澆油了。

  「我還能做什麼,」朱謹深坐下去穿鞋,低著頭道,「認個錯罷了。」

  沐元瑜:「……!」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咚」一聲,是那邊林安把印章掉玉盒裡了,幸虧章已經蓋完,倒是無妨,他手忙腳亂地忙把收拾好,轉頭已然眼淚汪汪:「殿下,奴才一條賤命,不值得殿下如此,嗚嗚——」

  他家殿下是怕被關的人嗎,去年被關到慶壽寺去也沒服過軟,還是皇帝先低了頭,現在——嗚嗚。

  「你是不大值錢,」朱謹深皺眉道,「不過還算忠心,把你們這一撥人弄走了,再給我派來的誰知道是哪路的魑魅魍魎,我懶得跟他們打交道——行了,別哭了,醜死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林安聽見自己被蓋了個「忠心」的定語,頓時覺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報,嗚嗚嗚地更停不下來了,又怕朱謹深煩,直接掩面淚奔出門了。

  沐元瑜也是感歎,她知道她為什麼抱朱謹深的大腿抱得毫無障礙,而對別人就不行了,在該靠譜的時候,朱謹深從來不掉鏈子。輕重二字,他拿捏得妙到巔峰。

  朱謹深穿好了鞋,直起身看向她:「這回我不知要關多久,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在外面老實些,別惹事。但是別人欺負了你,也不要一味委屈,該和皇爺說的,就去說,看在你父王的份上,皇爺也不會坐視。」

  他三兩句話,不知怎麼弄的,居然把氣氛搞出了一種離情惜別的意味,沐元瑜的心情也有點低落了:「我都沒什麼,平白也沒人敢欺負我。倒是殿下,你這回一定要好好吃藥呀。」

  朱謹深「嗯」了一聲。

  屋裡靜了一會,沐元瑜想想又安慰他:「沒事的,皇爺只是一時氣急,現在殿下都認了錯,還能真把殿下再關下去不成。」

  「那可難說。」朱謹深吐槽了一句,「你沒聽過君心難測嗎?」

  沐元瑜當然也不敢跟他打這個保票,又隨意閒扯了兩句,候到奏本上的字跡干了,沐元瑜也著急想早點替他遞上去,就過去抱起來跟他告了辭,走了。

  到了大門前,正中朱門和兩邊角門都關了,她要開門,開不開,外面反有人斷喝:「皇上有命,擅出此門著殺無赦!裡面的是誰,不要命了嗎?!」

  沐元瑜提高點聲音報了名姓,她以為她又不是二皇子府上的人,不過湊巧被關了進來,一說就該放她出去了。

  不料外面沉默片刻,似乎有人在商量的竊竊私語聲過後,一個聲音粗聲道:「聖命已下,我等不敢擅自開門,世子爺等等,待我先命人去稟報了皇上。」

  沐元瑜無奈,知道再爭爭不出個結果,她也不是會耍橫的性子,就退到了旁邊的門房裡等。

  十王府據皇城不遠,去稟報的人最多半個時辰就該回來了,沐元瑜就這麼等著,等著——

  她先等到了朱謹深。

  朱謹深是接到了林安傳話過來的,皺著眉問她:「連你也不許出去?」

  沐元瑜攤一攤手:「說要去稟報皇爺才行。去了有一陣功夫了,應該快回來了。」

  朱謹深道:「先回去罷,既不許出去,在這裡傻坐什麼。」

  沐元瑜也等得快打哈欠了,就跟他回去了正堂,隨意找了本書看,時間一點點過去,又是將近大半個時辰,眼看天色都快近黃昏了,林安來回跑著催了幾遍,又一回過來,歎著氣道:「世子爺,還是沒信,據說是皇爺那邊召集了閣老們在議事,錦衣衛不好為小事進去打擾。我才再去問,門口的大爺們直接說就請您住一晚罷,今天是肯定來不及稟報了。」

  沐元瑜傻了眼:住、住下?

  朱謹深坐在那邊打棋譜,一顆棋子捏在指間,也是頓住。

  他是該頭疼,還是——感謝一下皇帝?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4 PM

第93章

  林安倒是沒什麼心理障礙,歎完氣後就顛顛地主動安排屋子去了,還跟沐元瑜道:「昨天就以為世子爺要住下的,客房都收拾好了,不想世子爺又走了。這可好,今日又派上了用場,我再去看看有什麼不妥當的,世子爺別見外,您和我們殿下這麼好,就多住兩天有什麼呢。」

  沐元瑜在心中叫苦,豈止是有什麼——她是有大問題才對!

  但這時候堅持要走反顯得她不對勁了,只得很是糾結地繼續坐著。她手裡還拿著書,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子裡只在轉悠著,怎麼能出去。

  窗外日頭漸沉下去,絢麗的彩霞映照了半邊天,晚春時節天色黑得還快,不多一會功夫,連晚霞也沒了,只剩一片暮色。

  前面仍是沒有信報過來,顯見得她是真走不脫了。

  沐元瑜終於死了心,已經到了這步,橫豎沒有指盼,她不得不放開了心懷,總是獨自住的客房,尋個借口把伺候的人推掉,再警醒些,想來也出不了什麼岔子。

  然後她方注意到,朱謹深坐在窗下,也是小半天沒有說話了。

  他面前黑白棋子錯雜,擺佈出一副無聲廝殺圖景——雖然她看不太懂,但是就是覺得似乎很厲害的樣子。

  她不由回想了一下,從認識至今,好像就沒看他有過別的消閒一點的娛樂,不是看書就是下棋,這腦子能不越用越靈光嘛。他的時間都用在了哪兒,可是太明確了。

  炕桌邊上已點起了宮燈,但比起白日這燈光自然是不如,沐元瑜放下了只是裝樣子的書,走過去道:「殿下,歇一會吧?晚上還總看書對眼睛不好。」

  朱謹深正對著手裡的棋譜出神,讓她一說,微微驚醒過來,伸手就拂亂了棋盤。

  沐元瑜沒當回事,以為是他的習慣,坐下來幫他往棋罐裡收拾棋子。

  朱謹深見她面色如常,悄悄在心內鬆了口氣——幸虧她不通棋藝,看不出他這小半天完全是隨手亂放,根本沒跟著譜走。

  又有點詫異地多看了她兩眼,他一直知道她生得清秀,不想晚間燈下看來,她半垂著的臉龐五官更顯柔和,居然還能透出兩分秀美來。

  「你接下來一陣自己在學堂進學,離老三遠些。」

  沐元瑜不知他為何突然冒出這句話來,愣了下:「啊?」

  旋即自以為反應過來,「我都投靠了殿下,還理他幹嘛呀,無非保持個面子情而已。不用殿下說,我也不會挨近他的。」

  雖然跟他說的並不是一層意思,但這爽直不帶拐彎的表態一下讓他心中舒展了開來。朱謹深信手拈了一顆棋子往棋罐裡放,嘴上道:「哦?你幾時投靠的我,我怎麼不知道?」

  「殿下不承認也不行,」沐元瑜笑道,「我父王在雲南都聽說了,我和殿下好的滿京城都知道,我要出了什麼事,只怕都得第一個來問殿下,殿下現在撇清可是晚了。」

  朱謹深翹了嘴角:「惹不得你,你還真打算賴上我了,出事都要來找我。」

  他多少清楚皇帝的性情,錦衣衛都調了來,恐怕這回是動真格的了,但不知是他已經習慣了和皇帝鬧翻,還是一直有個人在這裡打著岔,他居然並不覺得值得為此大驚失色,除了最起初的悶痛之外,心情很快回復到了一個較為從容的點上。

  關就關罷,從最壞的打算出發,也不能為這點事關他一輩子,總有放他出去封王就藩的一天。

  只是他不能出去,到底對沐元瑜有些不放心。

  他傻乎乎的,朱謹淵真對他動了什麼歪心眼,恐怕他沒個防備,著了道就糟了。朱謹淵畢竟是皇子,他一個人在京裡,勢單力薄,吃了這種見不得人的虧也是有苦沒處說。

  朱謹深為此沉吟了一會,到底還是把話給她點明了:「我不是那個意思——老三看你,有些不對頭,不管他找什麼理由,你別和他單獨到什麼生地方去。」

  沐元瑜:「……」

  話到這個份上,她有什麼聽不出的,不可思議地伸手指了自己,「不會吧?我可是——三殿下好男色?!」

  「不知道。」朱謹深倒也不是會污蔑別人的人,照實道,「總之他看你不對,你年紀還小些,不懂這些,才看不出來。」

  她其實不小——

  只是她長久以來只專注在不要叫人拆穿,沒想到連男裝都能招來蜂蝶而已。她有感覺朱謹淵在湊近她,但她只以為他是看中了她背後滇寧王府的勢力。

  沐元瑜鄭重地點了點頭:「好,多謝殿下提醒。」

  她仍覺荒誕,但朱謹深不會信口開河,她寧信其有,不可信無,因為一旦真讓人算計了什麼,她能損失的可不止是貞潔,屆時只有弄死朱謹淵才能自保了,這善後就太麻煩了。

  朱謹深並不知她心裡已經轉悠上了什麼凶殘的念頭,他其實也有點心虛,因為他看沐元瑜,也並不怎麼對頭。

  這樣情況下,還告別人黑狀,總顯得他不夠光明磊落。

  不過這種情緒很快就過去了,朱謹深對自己仍抱有一絲樂觀的想望,他覺得沐元瑜不會總是這個模樣,等他再大兩歲,再長開些,臉龐的稜角出來,長成跟許泰嘉那樣,分明地是個男子了,他就能漸漸把自己拉回來了,他對許泰嘉可絕生不出來什麼——嘔。

  想一想都渾身發毛。

  朱謹深自己心裡想過了數個念頭,沐元瑜是毫無所覺,在她看來,這位殿下就是高潔的代名詞,幾乎快餐風飲露了,他跟這些凡俗的濃膩念頭,都不搭邊的。

  他最有煙火氣的時候,就是年前跟許泰嘉討論成人那一回了,但之後既沒見他身邊多出什麼人來,也沒對別的姑娘表示過什麼特別態度。

  他就一直是這個孤傲禁慾的樣子。

  不過再一個時辰之後,她略微改變了一下看法。

  這時候他們已經用過了晚飯,撥給她的內侍要給她備水沐浴,沐元瑜堅決推辭了:「我昨晚才洗的澡,今日不洗沒事,我也沒帶換洗的衣衫。給我打盆水泡個腳就行了。」

  內侍勸了一句:「殿下這裡有以前的衣裳,殿下應當不介意借兩件,不如世子爺湊合一下穿。」

  沐元瑜只是搖頭,內侍便也不勉強了,心道他們這樣的貴族小公子,長這麼大肯定都從未穿過別人的舊衣裳,不願意也是尋常。

  他就讓人打水去了,沐元瑜此時人在客房,想起她忘了把朱謹深的奏本拿過來,這奏本明日最好是一早就遞上去,頭低得越快,才越有助於消彌皇帝的怒氣。若忘了,就耽誤功夫了。

  她就趁這空檔走回了正堂那邊,林安剛伺候著朱謹深從湯池沐浴完畢出來,朱謹深衣衫沒怎麼穿好,中衣的帶子鬆鬆地扣著,身上殘留著一層特有的剛出浴後的薄薄水氣。

  沐元瑜:「……」

  她望著朱謹深露出的小半邊胸膛有點直眼,他的胸膛很白,且薄,如一片白玉,她忽然發現,高雅跟誘惑是毫不衝突的。

  並且因為這反差,那種視覺上的衝擊力還特別強,明明他也沒露什麼,該遮的都嚴實著,但就這一點衣衫不整的隨意,居然令她不敢直視。

  她就望了一眼,居然有點想臉紅。

  她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夏日裡她的護衛們打赤膊的時候多著,那肌肉虯結,可比朱謹深的厲害多了,但她也許是司空見慣,什麼感想都沒有。

  朱謹深沒想到她過來,有點愣住。

  「殿下,我、我來拿個奏本。」

  沐元瑜真是不好意思看他,感覺跟自己佔了他便宜似的,摸到奏本就逃也似地跑了。

  朱謹深莫名地看她來去匆匆,轉頭問林安:「他怎麼回事?」

  林安更莫名:「不知道啊。」

  這點事,也犯不著把人拎回來問,朱謹深只得罷了。

  他仍在控制自己離他遠些,知道人留下來的那一刻,他心中是有許多妄念,但也不過是妄念罷了,埋藏掙扎在他的心底,至少目前為止,他還管得住。

  **

  沐元瑜以怕吵為由拒絕了內侍的貼身服侍,自己獨個在客房呆了一夜,她心裡一根弦繃著,沒敢睡得很熟,總算沒發生什麼意外,熬到天亮後爬起來去跟朱謹深告辭。

  她沒要內侍服侍,早早自己起身,把髮髻衣飾都弄好了,但到底在家時叫丫頭們照管慣了,她的圓袍領口稍微理得有一點歪,自己對鏡子看不出來,落在朱謹深這等講究性子的人眼裡就醒目了。

  白日裡人的自持力總是強些,朱謹深也不迴避她了,叫她過來,伸手替她把領口捋平了。

  「好了,去罷。」

  沐元瑜有點犯困地揉著眼:「殿下,你等我的好消息——嗯?」

  她臉頰被捏了一把。

  朱謹深是被她睡眼惺忪的模樣招得沒忍住,嘴上淡淡道:「給你醒醒神。」

  「——哦。」

  沐元瑜轉而揉著臉頰應了,別說,痛了一下,她還真清醒了一點,抱著奏本轉頭走了。

  門前的錦衣衛已經得到了聖諭,這回總算沒有攔她,她順利地直奔皇城而去。

  **

  一大早,皇帝已經在跟臣子議事。

  宮殿裡外都有人,沐元瑜在台階前等了一會,聽他們小聲議論,才知殿裡議的好像是大皇子的婚事。

  事太多,她剛回京,一時都還沒想起這一茬,兩個多月過去了,算來是該出結果了。

  她豎起耳朵聽了聽,人選似乎已經定下了,他們說話隱晦,她聽不出具體定了誰,但應該不是韋二姑娘。

  這倒也不稀奇,韋二姑娘只是人選之一,沒被選上很正常。

  沐元瑜沒多想,韋瑤當日自己就很遲疑不決,現在落選,大概也算中她的意吧。

  殿裡又商議了大約小半個時辰,不知商量出個什麼結果,只見大臣們魚貫而出。

  然後皇帝叫沐元瑜進去。

  沐元瑜心裡有了點數,她是加塞在了好幾個先來的臣子前面,看來皇帝震怒過後,對朱謹深那邊也不是真的就撂手不管了。

  沐元瑜進到殿裡,沒二話,直接把朱謹深的奏本遞了上去。

  皇帝很意外地接到了手裡。

  等看完了,他就更意外了。

  他往下看了看沐元瑜,幾乎要懷疑是有人代筆。

  居然是封很誠懇的認錯書。

  皇帝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才確定裡面也沒有夾帶私貨譏諷他。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沐元瑜一肚子話頓時都憋住了——她沒說朱謹深的情況,也沒來得及敲敲邊鼓求個情,這就叫她走了?

  但皇帝發了話,她也不能賴著,只好磨磨蹭蹭地行了禮倒退出去,指望著皇帝能改了主意再叫住她。

  她沒等到皇帝發話,先等到了外面內侍的傳報聲:「啟稟皇爺,皇后娘娘求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5 PM

第94章

  沐元瑜是頭一回見到這位中宮皇后,她雖已是第三任皇后,但因前兩任走得都急,所以她的年紀與皇帝相差並不大,只是保養得好,皇帝看上去已是個中年人的模樣,她卻既貴氣逼人,又明艷動人。

  沐元瑜一瞥之後,就垂下眼行禮,沈皇后來了,她就更不適合在殿裡呆著了,拱手後就要繼續往外退。

  沈皇后腳步一頓,卻啟唇叫住了她:「沐世子?你略站一站,本宮正有話問你。」

  沐元瑜心裡有數,肯定跟二皇子府被封的事脫不了關係,她就應聲站住。

  沈皇后逕自向前,到金階下福了身,道:「妾身打攪皇上了。只是聽說二郎出了事,那孩子身子一向弱,妾身心裡著急,所以不得不緊著來一趟。」

  皇帝淡道:「沒有什麼事,皇后不必多想。」

  沈皇后道:「皇上還要瞞著我,我聽說把二郎的門都封了,這還叫做沒事?二郎那個性子,皇上一向知道的,多包容他一些就是了,何必跟他生氣。他心又細,皇上這麼把他關著,他面子上下不來,別出什麼事才好。」

  皇帝就冷哼了一聲:「他還有臉要面子?這些年幾乎不曾把朕磨死!往後由他去罷,朕是管不起了,皇后也不要替他說話,說也是白說,他哪裡記得人的好。」

  這話真是非常之重了,完全出乎了沈皇后的意料,她一時都滯住——二皇子府外圍了一圈鮮衣挎刀的錦衣衛,大門且叫人在外面用鐵鏈纏了起來,這麼大動靜再瞞不了人,她人在後宮也很快聽說了,按捺著心情硬忍了一夜,撒了錢出去買了大略確實的消息回來,自覺做好了準備才過來了。

  在她的想法裡,皇帝當然是該很生氣的,不然不會就地把二皇子府封了,這一封人人都看得見,對朱謹深的名聲大大不利。

  但仍沒想到會有這麼生氣。

  沈皇后壓抑著心中的激動,果然,就朱謹深那個脾性,遲早自己就能把自己送進坑裡,她先前實在不該操之過急,輕舉妄動。

  「皇上不要說這樣的氣話,傳到二郎耳朵裡,他豈不傷心。」沈皇后微嗔著勸了一句,轉而望向沐元瑜,「我恍惚聽說著,是為什麼吃藥的事?這也不是大事,沐世子,你當時在場,也該幫著勸兩句。」

  沐元瑜微笑道:「回娘娘話,當時那個情景,實在沒有臣插話的份。」

  沈皇后實則想聽一聽細則,知道從皇帝那裡未必問得出來,才把她留下來,以為她年紀小,總能套出兩句來,不想這一句回話出來,徒自把她的心思撩了起來,卻是一點乾貨都沒有。

  那個情景?

  到底是什麼情景。

  皇帝在上面坐著,她不好追著問下去,沐元瑜不是「姑娘」,沒個由頭,也不便把她召後宮裡去單獨探問。

  沈皇后只得暫且放棄了她這邊,繼續按照自己的原定計劃向皇帝道:「依臣妾說,這都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全的緣故,二郎這孩子本是好的,只是早早搬了出去,他身邊那些奴才秧子缺人管束,不知道規勸主子,都只由著二郎的性子來,才動不動釀出事來,把二郎照管壞了。如今該都好好敲打一番,該罰的罰,該攆的攆,才能叫他們日後有個懼怕。」

  沐元瑜聽著,在心裡給朱謹深點了個贊——真是運籌帷幄,料敵先機。

  皇帝想不起來為難他身邊的人不要緊,有的是人提醒,慢一慢,就受制於人了。

  現在不管皇帝如何決定,起碼朱謹深先把認錯的態度做在了前頭,顯得是誠心如此,而不是被壓迫之後才服軟。

  她現在也才好出聲辯解:「皇后娘娘,臣剛自十王府過來,倒不以為是二殿下身邊人的錯。二殿下向來堅持己見,他拿定的主意,豈是幾個下人可以動搖的?再者,也是許久前的事了,二殿下一時任性,確實有錯,如今已經改過了。再去動他身邊的人,臣以為似乎沒有這個必要。」

  沈皇后正容道:「這是孩子話了,二郎犯了糊塗,下人們正該規勸才是,勸不了,也該來告訴皇上,怎可不知輕重就一味幫著隱瞞?你們這樣的少年人,都以為只管捧著順著你們的奴才才是好奴才,這可是大謬。」

  「臣如果有錯,錯在臣自己身上,不會推下人頂缸。」沐元瑜拱了拱手,「二殿下比臣長了四歲,心性該更為成熟穩重,他還犯糊塗,傷皇爺的心,要罰,更該罰他。只罰到下人身上,二殿下又怎會有懼怕呢,再換一批,仍舊是這個樣子罷了。」

  這個場面看上去是有點搞笑的——沈皇后似乎在為朱謹深說話,替他轉圜,錯都在下人身上,沐元瑜反倒堅持該罰朱謹深本人,要保沒什麼份量的下人,乍一看,她倒像是要搞倒朱謹深的那一派。

  但兩人心裡當然都非常明白:朱謹深被封門,已經受了重罰,裡子面子都沒了,再要罰他,實在也罰不出什麼,總不能傳頓板子把他打一頓罷;下人們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沈皇后聽到的時候其實心中悚然,因為這是有點可怕的馭下能力,朱謹深能管得下人們把這樣的事都替他隱瞞下來,他身邊那些人等於都是提著腦袋在跟他混了,難怪二皇子府多年如鐵餅一塊,她總伸不進手去。

  她心裡非常遺憾朱謹深這麼任性妄為,拿自己身體當兒戲,居然還病懨懨地撐了下來,他要是把自己坑到病重不治,那得省了她多少工夫——

  想這些就有點太遠了,沈皇后拉回了自己的思緒,她現在的目的就是把朱謹深身邊的下人都換走,能藉機安插進自己的人手最好,安不進去,只要能換掉幾個,對於朱謹深一樣是很大的打擊。

  他保不住自己人,從此他身邊的人再跟著他,就得掂量掂量了。

  而人心一旦散了,再想往裡伸手也容易多了。

  這是很順理成章的一條線。看上去完成難度也不高——如果沒有人一直跟她頂著來的話。

  沈皇后再出口的話變得不那麼客氣起來:「依你說,難道就此輕輕放過了不成?這也太便宜那些奴才了!下回再出事,這責任誰擔著?你嗎?!」

  她最末一句聲色俱厲,沐元瑜並不考慮,直接就回:「二殿下擔。」

  沈皇后:「……」

  要不是很確定這小子跟朱謹深幾乎混成了一個人,她真要狐疑了,他到底是哪邊的?

  沐元瑜可坦然了,她本來的三觀就是這樣,上位者不光享福,也該擔責,光想好事壞事就推別人去,這福氣得來也不長久。

  沈皇后堵得只能擠出來一句:「你這樣說話,不怕二郎知道了怪罪你嗎?」

  沐元瑜誠懇道:「二殿下不同意,臣也不敢在外胡說呀。」

  她沒有和朱謹深就此事商量到這麼細,因為也不需要,朱謹深的認錯給得這麼快,勸都沒用她勸一句,本身就是很明確的表態。

  林安等人必須保下來,哪怕拗不過皇帝的天威,實在不能如願,也得盡過最大的努力再說。這麼輕輕就把人推了出去,明面看幾個奴才是不值什麼,但無形中損失掉的威信很難再彌補回來。

  皇帝終於在御座上發了話:「都別爭了。這件事,既然二郎還知道錯的是他自己,給朕的奏本裡,也一力承擔了,那朕就成全了他,讓他在十王府裡好好反省去。」

  轉目向一旁侍立的汪懷忠:「他府裡那些人,每人二十大板——輪換著打,別一下全打趴下了,還得挑人進去填補。朕是懶得再煩這個神了。」

  沐元瑜鬆口氣,二十板子的懲罰不輕也不重,府裡有個神醫在,完全不需畏懼。受點皮肉苦,總是被提出去好得多了。

  沈皇后卻是噎著氣——她不知道朱謹深的奏本已經呈了上來,撲滅了些皇帝的怒火,以為十拿九穩滿占情理的事,居然都沒如願,她心裡很是過不去。

  好在似乎要安慰她似的,沐元瑜接下來就勢試探著要給朱謹深求情的時候,被皇帝一口拒絕了:「此事休提,朕現在不想看到他,叫他老實呆著,免得成日跟朕鬥氣。」

  沐元瑜只得罷了,皇帝關朱謹深一陣的心看來很堅決,但聽他的口氣,倒不似先前那麼直接把人圈禁一般的嚇人了,看來朱謹深的認錯奏本還是起到了一些作用。這樣她再糾纏也沒用,反容易招皇帝的厭煩。

  朱謹深目前只是個閒人,出不出門都那麼回事,他在學堂都是混日子,他兄弟們根本跟不上他的進度,他就在自己府邸裡呆著,靜心養一段時間的病,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她就識趣地提出了告退,末了說了一句:「臣知道皇爺是一片愛子之心,請皇爺放心,二殿下真的知錯了,往後會用心聽李老先生的醫囑,不會再犯糊塗了。」

  沈皇后不由看她——李老先生是什麼人?一直給朱謹深主治的不是個姓王的太醫嗎?

  只這一眼沐元瑜意會到了沈皇后打聽的消息不全,李百草到京當日就被她直接送到了十王府,稟報給皇帝也才是昨日的事,所以沈皇后還沒來得及知曉。

  所以她還有閒心來跟朱謹深的下人較勁。

  沐元瑜按下了笑意,低頭出去。

  沈皇后顧不得理她,有點迫不及待地問皇帝:「皇上,沐世子說的李老先生是?」

  「李百草。」皇帝淡淡跟她道,「皇后,朕這裡還有許多國事。二郎這孩子很難管教,朕許多時候都拿他沒有辦法,皇后也不要替他操無謂的心了,往後,就好好照管著洵兒罷。」

  李百草?

  人的名,樹的影,李百草都活成了傳說的程度,不知道他的人實在沒幾個。

  沈皇后頭腦都是嗡嗡的,站在原地沒動。

  汪懷忠下來賠笑催促了一句:「娘娘?老奴送娘娘出去,皇爺這裡忙著,娘娘有什麼不解的,老奴給娘娘解惑。」

  沈皇后真是用盡了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面帶著很為朱謹深開心的驚喜笑容擠出了一個「好」字。

  **

  沐元瑜往外走,她出宮的路上,不時能看見一排排裝束齊整精神的衛士們,其間也有錦衣衛,他們的服侍更為光耀,十分醒目。

  沐元瑜與一隊錦衣衛迎面而過之際,忽覺得其中一人有些眼熟,她轉頭盯著他的側面望了一眼——

  韋啟峰?!

  這韋家長兄可真是有本事,不知是抱上了誰的粗腿,不但能帶著妹妹出入新樂長公主的宴席,更直接混到了錦衣衛裡。

  韋啟峰也發現了她,他人在隊列裡,不能擅動出聲,就陰陰地拿眼角刮了她一眼。

  這大混混除非是混成了錦衣衛指揮使,否則沐元瑜還不把他放在眼裡,看也不再看他,按下心中的詫異,就繼續往外走了。

  她心裡還琢磨著過多久再來給朱謹深求個情比較合適,皇帝也是需要顏面和台階的,為顏面,不能這麼剛大動干戈地把二皇子府封了又撤掉;而台階,就得別人有眼色地主動遞上去了。

  估計再過去一個來月應該差不多罷,或者至多兩個月。

  沐元瑜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的實際到來,居然是在過了兩年之後。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6 PM

第95章

  二皇子府剛被封的時候,誰都沒以為會封多久。

  這位皇子殿下雖然很少與人來往,但在朝中的存在感一直不弱,既因為他僅次於元嫡子的身份,也因為他三不五時地總要和皇帝弄一場不對付,臣子們拱佐皇帝,對能牽動皇帝心緒的人事物自然也忽視不了。

  這回又鬧上了,沒聽說有什麼事,朱謹深性子是乖僻,但他門都少出,想惹禍也難,無非是在什麼問題上逆了君父的意而已,要不了幾日,等皇帝氣消了,就該放他出來了。

  這幾日很快變成了十幾日。

  漸漸有人按捺不住,就此去關注打聽,有關係硬的打聽到一點的,也有一點沒打聽著的——兩者差別不大,因為不管打沒打聽到,總之是分析不出怎麼就直接把朱謹深圈禁起來了。

  到這個份上,怎麼也得惹出點天怒人怨的民憤來罷。

  真出了這種事,京城地面上不可能一點風聲沒有,早該傳得沸沸揚揚了。

  所以,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這所有的疑問,最終匯聚到了沐元瑜那裡,讓她迎來了一大波各式各樣的打探,堪稱是她來到京城以後最熱鬧的一段日子。

  二皇子府已經封了,一般人沒這個臉面問到皇帝面前去,聽說她還在場,可不就找上她了。

  平白無故不會有人去查她的行蹤,皇帝也沒必要洩露她當時在場的事,沐元瑜很懷疑是沈皇后記恨她,把她推出來填坑了。

  學堂的皇子及伴讀同窗們是離她最近的,第一波把她包圍了,然後文國公,宣山侯,這是能跟她扯上關係的,第二波來了;非親眷但也有過來往身份夠的,比如新樂長公主、李國舅這樣的第三波跟上了;再之後的,沐元瑜算都算不清了。

  她感覺自己也需要閉門被封一下。

  她一點沒跟這些人透露,但她心裡漸漸跟著有些沉不住氣起來。

  因為在她頂著層出不窮的被打探的壓力,終於撐到一個月去跟皇帝求情的時候,皇帝沒有應她。

  她退一步,請求進去看望一下朱謹深,皇帝同樣沒有答應她。

  這就令人淡定不了了。

  她一個月沒見到朱謹深,都不知道他的病進度怎麼樣了。

  沐元瑜無奈又無力,她可算體會到「君心難測」是什麼意思了,她倒沒覺得皇帝真有這麼大的怨氣,能跟兒子往死裡較勁,說真的,皇帝真對朱謹深厭煩到了這種地步,看都不想看他,給他封個王撿塊封地踢出去得了,何必圈在京裡,還得浪費錦衣衛看守。

  沒叫他走路,那就是還有戲。

  而沐元瑜覺得,她怎麼也跟朱謹深混了這麼久,不怕臉紅地說,在朱謹深那邊混的堪稱是獨一份的臉面,都這樣近乎了,在皇帝那裡也不算過關,還是跟路人甲乙一個待遇。

  她當初不去抱皇帝大腿真是十分正確的決定,這樣一個完全成熟理智的男人根本是無法輕易打動的,再怎麼也是白費勁。不比朱謹深,他可好多了。

  就是現在見都見不到了。

  據沐元瑜所知,不只她一人去求情,腦袋不太靈光的朱謹治,紈褲國舅李飛章這對歲數差不多的甥舅倆還聯袂去了,一樣鎩羽而歸。

  很快又是一個月過去。

  皇帝雖然不許她進去二皇子府,對她的賞賜倒還記得,給滇寧王妃的首飾衣裳已經賞了下去,滇寧王妃接到,十分感念女兒的用心,此時正逢第一批早熟荔枝上市,沐元瑜在家時挺愛吃,如今到了京裡,荔枝鮮甜而易腐敗,很難運輸,北方市面上是見不到這樣水果的,不過豪貴人家不惜物力,真要運送也有辦法。

  雲南物產豐富,竹子多,滇寧王妃想起女兒獨自在京心疼,就命人劈了粗大毛竹的竹節,將荔枝封藏其中,再用黃泥密密封起,外面再用冰鎮著,命人快馬飛馳送了兩簍來與她。

  沐元瑜不意享受了一把楊貴妃的待遇,她從學堂回來時,丫頭們把荔枝從竹節裡挖出來,正挨個清洗,洗好了放到兩個蝶繞海棠大盤子裡,她對著還冒著寒氣的荔枝跟丫頭們感歎:「世上只有親娘好。」

  總見不到朱謹深,她並不會把他忘掉,反而因為不知他的近況,而時不時地總要惦記著,這時又想起來了,就指了指其中一盤荔枝道:「我們分一盤,另外這個不動,找個食盒裝起來,明天正好不進學,我帶給二殿下去。」

  鳴琴道:「世子不是見不著他嗎?」

  「不許我進去,沒說不讓捎東西。不過——」沐元瑜想了想,「那些錦衣衛是難打交道,又得要去稟報皇爺,又未必馬上能見著,來回折騰著把我的荔枝耽擱壞了就白搭了。這樣罷,讓刀三哥去削根長竹竿,明日找個沒人看守的地方,連盒子挑進去。」

  二皇子府被封的主要是前後兩處出入門道,兩側高聳的府牆有人來回巡視,並不固定看守,想找個短暫的空檔還是可以找出的。

  就是要跟裡面的人聯絡上,必得製造出點動靜,那就很難不被發現了,不過也無妨,只要她人不進去,就不算違旨,就算報到皇帝那裡,無非訓她兩句罷了。

  沐元瑜想著,繼續把這主意完善了一下:「再讓人去買點書,時間緊,不要挑了,問掌櫃要盡量新出的,湊個五六十本,明天就一本本往裡砸,砸到人來,就可以把荔枝送進去了。」

  此時出去買書還來得及,鳴琴答應著,匆忙出去安排了。

  竹竿和書本都易得,隔日一早,沐元瑜帶著齊全的裝備出發。

  馬車目標大,停在了遠一點的地方,沐元瑜先去探路,尋著了一個巡視的空檔,就回頭打手勢,兩個護衛抱著書飛奔過來。

  啪、啪、啪。

  一本本丟進去,護衛們手勁大,盡量往院牆進去遠一點的地方飛,落在草地上的聲響弱些,落到條石板道上的就響亮許多,扔到第二十本時,巡視的一隊錦衣衛過來了。

  這些人眼神都利,人也靈醒,都認得沐元瑜,為首的小旗過來行禮:「世子爺,您在這做什麼?您知道的,二殿下府邸已封,沒有聖命,任何人不得出入。」

  沐元瑜一邊示意護衛們繼續扔不要停,一邊笑道:「我知道,我不進去,就是想著二殿下關兩個月了,哪都去不了,在裡面豈不無聊。我買點書和水果,送進去給二殿下打發打發時間。」

  小旗有點遲疑住:「這,可能也不行的——」

  他要示意人把護衛攔住,刀三先一把攬了他的肩膀,從懷裡掏出本書塞給他:「哥,我們世子爺沒壞心,就是讓二殿下多看點書,看書是壞事嗎?這可是天下最正的理!來,給你一本,你閒了也看看,人要好學,才能上進。」

  他手粗,掏書的動作莽莽撞撞的,書頁在小旗面前不經意似地閃過,露出裡面的金光。

  小旗在心裡不著痕跡地倒抽了口涼氣。

  都說雲南來的土霸王世子豪奢,出門買東西都是整間店包圓,果然!

  這麼粗略一掃,塞到他手裡的這本書裡夾的金葉子少說也有二三十張,這手筆真是——

  讓人很難不被打動。

  人也沒要進去,就丟兩本書進去,通融一下,也是可以的罷。

  小旗就乾咳了一聲:「世子爺,末將倒想為您行這個方便,可,不能不報到皇爺面前去——」

  「你報。」沐元瑜爽快地道,「皇爺罵我,我受著就是了。」

  敞亮。

  小旗心裡豎了大拇指,不吭氣了,領著人往後退了退,隔遠一點假裝為難地看著。

  又不買他封口,只是現場拖延一會,有什麼不行,他的時間還沒有這麼值錢過。

  護衛就繼續往裡扔,手邊的扔完了回馬車抱來繼續扔。

  又扔了十來本時,裡面終於傳來了一個小內侍疑問的聲音:「什麼人?」

  沐元瑜精神一振,湊到牆邊報了身份,道:「林安現在閒著嗎?去叫他來。」

  她是少有的在二皇子府出入無忌的人,小內侍自然知道她,忙答應一聲跑走了。

  沐元瑜數數自己這邊還剩了二十來本書,就叫人繼續往裡扔,扔完了方安靜下來,又等一刻,裡面傳來了腳踩過草地的窸窣聲。

  腳步聲在牆邊停下,沐元瑜拍拍牆壁:「林安嗎?我來給殿下送點東西。殿下現在怎麼樣了?老先生的藥起效沒有?」

  「又不是仙丹,哪來這麼快。」

  裡面傳來了清冷平靜的聲音。

  「殿下?!」

  沐元瑜一下激動起來,跳了兩下——牆太高了,跳起來看見的還是青灰的長磚。

  裡面聽到了她蹦噠的動靜,再傳出的聲音中帶了一絲笑意:「別跳了,跳不進來。」

  沐元瑜自然也知道,冷靜了一點趴到牆上:「殿下,皇爺不許我進去,你現在怎麼樣啊?都還好嗎?」

  「就那樣。」

  府牆裡面,朱謹深從身邊的草地上撿起了一本書,隨手翻了翻,道:「不許你來,你不來就是了,胡鬧什麼。仔細回頭挨板子。」

  站在一邊沒出聲的林安側目——殿下嘿,不帶這麼口是心非的,才剛人去報了,誰站起來就走了,他都險些沒攆上。

  不過外頭這位世子爺也是太會暖人的心,來這麼一招,他都覺得心裡暖呼呼的,怨不得他家殿下高興。

  「沒事,我就給殿下送點書,皇爺知道了也不至於怎麼罰我——對了,還有水果,我母妃才從雲南讓人捎來的。殿下,你往旁邊站站,我這裡用竹竿挑進去,別打著你。」

  朱謹深應了一聲,走開了點,林安仰起脖子看著,預備著要接。

  刀三拿了竹竿,竹竿梢頭上掛著紫檀三層圓食盒,他踩到另一個護衛的肩上,但還是摸不到府牆頂上,只能摸索著把竹竿往裡送。

  那錦衣衛小旗得了厚賞,見底下的護衛有點晃悠,很有眼色地走過來扶了把。

  一通忙活後,終於順利把食盒送了進去。

  朱謹深揭開最上層一看,有點詫異:「荔枝?」

  這東西他見得也少,皇家挑選貢品也是有限制的,不能想什麼就要什麼,像荔枝這樣的水果,運輸起來勞民傷財,途中損耗也大,若定為常例,很容易招惹御史上諫。

  沐元瑜在牆外道:「荔枝本身味甘性平,不過外面有用冰鎮著過來,寒性可能進去了一點。我不大懂這些,殿下,你吃之前問一問老先生看,我不知跟你的藥性沖不衝突。」

  朱謹深:「……」

  他十分煩惱,關都關不住人來招他。

  「這東西難得,你母妃運來不容易,你自己留著就是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還饞嘴不成。」

  沐元瑜笑道:「我家還有呢,這不值什麼,我就是想來看一看殿下,沒個由頭,我不好來呀。」

  「這就算由頭了?」朱謹深拿他沒辦法,「皇爺可不一定認。」

  怕他回頭挨罰,他抑住了心裡的留戀,催道:「好了,東西我收到了,你快走吧。下回沒皇爺允准,可別就這麼來了,惹怒了皇爺,我也救不得你。」

  沐元瑜聽他說話口氣沒多大變化,不像被關得陰鬱暴躁的樣子,也放了點心,她在這裡確實不能停留太久,動靜大了總是麻煩。

  就道:「那我走啦,殿下,你安心養病,有機會了我再來。」

  朱謹深聽著外面的聲響漸漸消失遠去,在裡面站著沒有動彈,目光從府牆落到手裡的書上,漾著微光。

  林安去找了兩個內侍過來撿書,回來一看朱謹深還站著,他彎腰把食盒提起來,有點好奇地道:「殿下,這書這樣好看?還是回去看吧,這裡站久了腿酸。」

  朱謹深垂著眼應了一聲,跟他慢慢走回了石道上。

  **

  沐元瑜往二皇子府裡砸書和荔枝的事很快報到了皇帝案頭。

  皇帝很是發怔了一會,才搖著頭道:「沐顯道這兒子怎麼養的,他再這麼下去,快把朕的兒子拐跑了。」

  汪懷忠在一旁湊了個趣:「二殿下要是個姑娘,還真保不準。」

  皇帝失笑:「唉——」

  汪懷忠道:「皇爺,這事怎麼辦呢?要不要把沐世子叫來誡飭一下?」

  皇帝想了想:「算了罷,不是什麼大事。少年人心性不定,想一出是一出,這會子和二郎好,再過一陣,總是見不著面,也就淡了。由他去罷。」

  汪懷忠應道:「是。沐世子脾性好,老奴瞧著,他人緣挺不錯的,肯跟他一處的人不少,就是他倒謹慎,不大在外面跟人混鬧。」

  又有點遲疑地道,「二殿下那邊,仍舊封著嗎?其實也過去不少時候了。」

  皇帝道:「封著。他清淨,朕也清淨。」

  對身邊人,他到底又還是多解釋了一句,「出來難免又要生事,他自己心不靜,旁人也不會叫他靜,事太多了。在裡面呆著,只怕還好一些。」

  皇帝主意已經拿定,汪懷忠是不會反駁的,就閉口不言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7 PM

第96章

  沐元瑜送完東西後提著心過了兩天,發現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有。

  可能皇帝國事纏身,沒空跟她這樣的小花招計較?

  她就漸漸寬心下來,照常每日往學堂去。

  只是見不到朱謹深的日子有些無聊,朱謹深在,她有個明確的目標,只管往他身上刷好感,跟他湊一起本身也是件有意思的事;他不在,她對著剩下的一屋子人,都不大提得起勁說話,聽著那唸經般的十遍又十遍,時常神遊物外。

  大概是她站隊站得太明確了,朱謹洵知道她爭取不過來,現在基本也很少跟她說話,朱謹淵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倒是還常常同她聊兩句,沐元瑜記得朱謹深的話,維持在一個客氣有禮的分寸,既不有意得罪他,也絕不釋放出任何示好的信息。

  朱謹淵好似沒有感覺,仍舊態度親善地對她,這沐元瑜就管不著了,由他去了。

  不多久,她收到了一封來自沐芷靜的帖子。

  帖子裡說,十日後是她一個小姑子跟許泰嘉的定親宴,宣山侯知道她跟許泰嘉在一起唸書,算是跟定親的兩家子都有些關係,希望她屆時能出席,做個陪客。

  沐元瑜十分稀奇,隔日去學堂把許泰嘉拉出來問:「許兄,你要定親了?你也太沉得住氣了,日子這樣近了,瞞得一點口風不漏。」

  許泰嘉沒精打采地:「有什麼好說的。定個親罷了,誰不要走這一遭。」

  這口氣,也太滄桑了。

  沐元瑜瞄他一眼:「你還喜歡著韋二姑娘呢?你不開心和宣山侯家的姑娘定親,為何不乘早說。」

  「你以為我沒說?」許泰嘉垮著臉,「我在家裡鬧翻了天,我爹娘都不肯答應我,連我祖母這回都不站在我這一邊——我有什麼辦法,殿下又不在,不然還能問殿下討個主意。」

  沐元瑜無語:「殿下被關在府裡,自顧不暇,你不說幫著殿下想法子脫困,倒還想殿下管你的閒事。」

  許泰嘉不過是實在沒辦法了,才順口的一句,讓沐元瑜一說,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無理,就不說話了,只是耷拉著頭,一副飽受情傷的樣子。

  「許兄,你可別覺得自己委屈,依我看,宣山侯家那姑娘才倒霉呢。」

  朱謹深不在的這陣子,沐元瑜跟許泰嘉兩個二皇子派倒抱團走得近一些了,所以她才直說了這話。

  許泰嘉鬱悶地回道:「就你是好人,你以為我就是人渣嗎?我都去找莊姑娘說過了,結果她說,不在乎我心裡有誰,只要世子夫人的位置是她就夠了。」

  「呀,」沐元瑜揚眉,「女中豪傑。」

  「喂!」許泰嘉心塞叫道,「這叫什麼話,難道是我願意心裡有一個再娶另一個的嗎?這樣的事何曾能由著我做主。」

  「不然呢?你想她捧心暈倒一個給你看?」

  許泰嘉:「……」

  他設想了一下那個場面,不由把自己驚嚇了一下,那也太難收拾了。

  沐元瑜搖搖頭,她其實不以為許泰嘉對韋瑤有多麼深情不移,他跟韋瑤只是見過幾次面,所謂愛情處在一個美好的淺薄的想像中,他這樣眾星拱月般長大的公子哥,生平沒有過挫折,想什麼就得到什麼,一朝得不到了,就覺得自己受到了多大傷害。

  別人的家事終究她插手不著,沐元瑜想過也就罷了,到了吉日那一天,作為雙方親友去應酬了一下就完了。

  時間往前走,沒過多久又一樁喜事出來。

  是大皇子朱謹治大婚。

  滿朝文武盼這一天可盼了好幾年了,總算如了願。大皇子妃是禮部一個員外郎之女,聽說十分的賢良淑德,品貌端莊。皇子成親禮儀繁瑣,但朱謹治本身年紀不小了,於是從選定人選起,到實際成禮大約經過了半年多一些的時間。

  沐元瑜聽說後,心裡有了譜,不再著急去找皇帝給朱謹深求情了——兄長大婚,總不能還不放他出來吧?

  她就數著日子往前過,怕自己行事高調讓皇帝不悅,中間這段時日也沒敢再去找朱謹深,眼瞧著時令從夏到秋,朱謹治大婚的吉日一天天逼近,皇帝那邊竟就是沒有一點動靜。

  不是沒有人提過該把朱謹深放出來,連沈首輔都去求過情了,好好的兒子,又沒犯大錯,總關著算怎麼回事呢?

  這一年半載地關下來,跟外面的世事都脫了節,這可是個皇子,且是有資格角逐太子的皇子,難道皇帝就此打算把他關廢了不成?

  皇帝的態度只是堅決:「朕心裡有數。二郎現在養著病,需要清靜,等病好了,朕會放他出來的。」

  這病好是哪一天啊?

  說實話,沈首輔對此是不抱持多樂觀的態度的,朱謹深病秧子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他每年都要病幾場,臣子們都習慣了,若有哪年病得少了一點,臣子們反要奇怪了。

  要不是為他這個身體,太子之位也不會至今懸而不決。

  不管立哪個,總該吵嚷出個結果了。

  話到這個份上,沈首輔無法再追下去,總不能說他覺得朱謹深好不了罷。遂轉了個彎,委婉地從另一個角度問道:「皇上,大殿下展眼就將大婚,二殿下的年紀也不小了,這選妃之事,是否也該準備起來了?」

  朱謹治大婚,說到底用不著朱謹深幹什麼,他不出來就不出來罷,可給他本人選妃,總不能還把他關著吧?

  沈首輔這一問,也算用心良苦了,既不會因急迫觸怒皇帝,也讓皇帝無法迴避掉這個問題。

  皇帝卻仍舊搖頭:「沈卿,你是朕身邊的老臣了,朕也就與你明說,二郎現在那個身體,朕連宮女都不敢往他身邊派,哪裡挨得住娶妻?只怕是催他的命。再說,他那樣孤拐,朕也不知該給他選個什麼樣的,不中他的意了,將來有的是官司打。」

  沈首輔這個無語,他是老臣不錯,多年在皇帝與百官之間找平衡,上要哄下要壓,可他也搞不太懂皇帝與朱謹深這對父子間的關係,他是正統儒家出身,在他心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經地義,中間哪有這麼多彎繞?

  忍不住道:「皇上,難道為著怕二殿下不中意,就不給他娶妻了不成?」

  皇帝道:「並不是,不過二郎年歲也不算大,大郎弱冠才選的妃,他再等兩年也無妨。」

  沈首輔心好累,皇帝這話聽上去不錯,可那是朱謹治本身就有問題好嗎?尋常百姓有幾個婚姻拖到這麼晚的,拿一個有問題的,跟另一個有問題的比,這比出來的結果怎麼會正常。

  「皇上——」

  他試圖努力一把再勸,皇帝擺了擺手,「沈卿,不必說了,」他的話音慢了下來,有點意味深長地道,「這操之過急的苦,朕是已經吃過了。如今寧可緩些,慢些,總比錯了的好。朕如今還算壯年,等得起,你們,也不要著急。」

  沈首輔愣了一下,他不知皇家秘事,但多少明白皇帝為何會出此言——兩個居長的皇子一個傻一個弱,這是比較罕見的現象,裡面若有什麼不可言說的事,實在也是常情。

  就只好繞了回去:「不提選妃的事,二殿下也是不能長久關著,皇上就不怕他心裡生怨嗎?下面的臣子們也難免要有疑慮。」

  皇帝不以為然:「愛卿這就多慮了,二郎脾性不佳,腦子還是夠使的,朕能為這點小事關他一輩子不成?遲早總要放出來的,這一點他都想不通,也太傻了。」

  沈首輔:「……」

  把兒子關了還要人自動領會他的深意,領會不了就是自己傻,這什麼亂七八糟的?

  這父子關係好不了,真是該。

  沈首輔在心裡大逆不道地吐槽了一句,退了一步:「那皇上能給老臣一個期限嗎?可是兩年以後?」

  天子家事就是國事,他作為首輔,是有資格過問到這個程度的。

  皇帝想了想:「說不準,看二郎身體養的怎樣罷。」

  沈首輔心中一動:「皇上的意思,可是太子之位——」

  「這個話還是早了。」皇帝卻搖頭,「社稷最重,朕需對天下臣民負責,必得慎之又慎。」

  「可儲位一日不定,臣心一日不安——」

  「等二郎出來後,各自給他們派了差試試。」皇帝終於鬆了口,「看過幾件事,再說。」

  雖然又被皇帝一桿子支到了好幾年開外去,但總算也不能說是全無收穫,沈首輔得了這個話音,多少是能給底下的人交待,遂帶著幾分無奈地去了。

  沐元瑜失望地迎過了朱謹治的大婚,再接下去也沒閒多久,因為皇帝的四十聖壽跟著來了。

  她便又升起希望來,老實窩著,然而只是又等來了另一次失望。

  連著兩次大事,朱謹深都未能露面,普通人的忘性是很大的,他在冠禮及元宵宴上的出彩漸漸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而人心向背,此消彼長,朱瑾淵卻是更進入了大眾視野,他的名聲本來也不錯,底下的朱瑾洵畢竟年歲還小,一段時間內,他甚至呈現出了一枝獨秀的態勢。

  原來不看好他的人也禁不住把目光投注了一些過去。

  隨著又一年的元宵宴過去,沈首輔回想去年,連他這樣的近臣心中都生出了疑惑來:皇帝預料到了這個局勢嗎?朱謹深不知哪天才能出來,等他出來,面對這個被後來者居上的劣勢,他還能翻盤?

  眾意滔滔中,沐元瑜算是逆潮而行的那個。

  既然親爹大壽這樣的日子朱謹深都出不來,顯見得不關到皇帝滿意,他就是出不來了,她也沒必要縮著了,隔一陣子,就去二皇子府牆外去找著朱謹深說話,給他帶些書本或別的小玩意兒。

  她心裡其實不服氣,朱瑾淵那樣的貨,怎麼比得上她擇定的大腿?朱謹深是被關著而已,她就不信,他一旦出來,還能有朱瑾淵出頭的份!

  沐元瑜頭回去找朱謹深沒人知道,但後來漸漸風聲就出去了,但是皇帝一直不管,別人也管不著,只是對她有些側目。

  這土霸王世子是真不懂事,還是明知而為之?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倒到朱瑾淵那邊去了,有嫡子存在的情況下,他庶出是極大劣勢,大部分人還是處於一個觀望的狀態。其他三位皇子也仍然各有護擁。

  但別人即便支持朱謹深,不會在聖意未明的情況下去跟圈禁中的朱謹深來往,太招眼了,等於把自己跟這位二殿下死死捆在了一起,絕了投奔別人的路。

  沐元瑜為此甚至收到了一封滇寧王寄來的告誡信。

  她看完就撕了,她覺得滇寧王才是傻,都知道她選擇投靠朱謹深了,還警告她形勢不好,不要跟朱謹深走太近?

  雪中不送炭,等到成錦再添花,那時哪裡還缺了她這一朵。

  她雖然見不著朱謹深,但她始終對他抱持信心,因為他在圈禁中並沒有顯出任何崩潰的意思,她去找他聊天,想安慰他,他一句說自己不好的話也沒有,反而越來越是關心她,怕她在外面受沒受了誰欺負。

  說真的,沐元瑜感覺就這麼下去,不出意外的話,等到朱謹深有一天登位,她做個奸臣都會得到朱謹深的縱容了,她哪怕是暴露了自己最深層的秘密,恐怕都能從他那裡換一條命回來。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過去。

  沐元瑜已經習慣了以兩個月為限,保持著這個不長不短、皇帝似乎能容忍的頻率去看望朱謹深——隔著牆。

  滇寧王妃又給她捎了荔枝來,一年就吃這一回,給她解個饞。

  沐元瑜照例分了一半,裝食盒抱了去,她現在不需要扔書了,繞到早已熟悉的那邊府牆去,那裡面會有人守著,知道她來就去通知朱謹深。

  結果正碰上巡視的錦衣衛收隊,她跟換班來巡視的這兩隊錦衣衛都很熟悉了,笑著還打了個招呼。

  那小旗很遺憾地跟她道:「世子爺,您怎麼還過來這邊呢?前面府門開啦,皇爺才下了令,二殿下的封禁,解了。我們以後也不用來了。」

  唉,好大一門財路以後就沒有了。不過這位世子爺實在也是夠意思,所以他沒有糊弄,馬上就告訴了她。

  沐元瑜:「……!」

  她沒從府門過,不知道這事,掉頭就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7 PM

第97章

  正門上的鎖鏈確實已經取走了。

  沐元瑜飛一般進去,兩旁準備撤走的錦衣衛沒有人攔她,有人望著她的背影還生出了點敬意來——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啊。

  二殿下被封禁的日子著實算不上短了,敢不避嫌疑冒著風險一直過來的也就這一位了,臉雖長得娘們了點,這秉性可堅毅,不愧是戰王沐氏的繼承人。

  正堂裡,朱謹深也才剛得知這個消息。

  外面的人撤走的無聲無息,並沒個人進來給他宣讀個聖旨什麼的,還是例行去門前取菜蔬的廚房下人發現了,才飛奔回來語無倫次地稟報。

  朱謹深端著藥碗,愣了一下。

  他一時找不到真實感。

  旁邊的李百草催促了一句:「殿下,發什麼愣,這藥的冷熱對藥性可都是有影響的。」

  朱謹深心裡油然地有點羨慕他,這稱得上一位醫癡了,外界的風雲變幻完全影響不到他的心緒,他滿心滿意裡專注的只有自己熱愛的這一件事。

  人能這樣活一輩子,也算不枉了。

  而他終究是沒辦法,生在這個位置,許多事不能隨心所欲,這道大門一開,從此那些紛繁蕪雜又要纏上身了。

  當然,並不全部都惹他厭煩。

  朱謹深放下藥碗時,就見到了風一般捲過來的蒼青色身影。

  自然而然地,他的眼底漾出了微笑。

  那笑意從眼底如漣漪般擴散,到沐元瑜進門時,已飛揚至他整張臉,恍若被什麼點亮般閃耀。

  「殿下!」

  正門到這裡的距離不算短,沐元瑜又是從府牆那邊繞過來的,跑出了一頭汗,臉頰紅通通的,她扶著門框,一邊喘氣,一邊打量了一下朱謹深。

  第一感覺是有點陌生。

  不過兩年多一點的功夫,朱謹深不至於形容大改,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氣質上的不同。

  別人都是越圈越廢,中二少年果然與眾不同,居然圈得內斂溫和了起來——不對,現在不是少年了,朱謹深站在堂中,此時正值夏日,他穿著單衣,雖被關著不見人,襟口週身和從前一樣打理得一絲不亂,但有一個很明顯的區別,他不那麼單薄了。

  他不再是個清瘦少年的模樣,舉步走過來的時候,分明蘊含了一點屬於男人的力量。

  至於身高倒是沒大變化,他關起來的時候已經十八,變的是沐元瑜,她從十四長到十六歲,是抽條最厲害的一段時間,她現在看朱謹深,仍然需要抬一點下巴,但不需要把臉仰出很大的幅度了。

  這可能也是她感覺陌生的原因之一。

  朱謹深微笑著越走越近,沐元瑜向他伸了手,他遲疑了下,也伸出一隻手來——

  兩手相握。

  沐元瑜用力一拉一甩。

  朱謹深目中的笑意變成愕然,他踉蹌了一下,險些被甩到門外去,所幸及時伸出只手撐住了門框,才穩住了身形。

  「殿下,你真的好多啦。」

  沐元瑜表情很開心地望一眼他的胸膛,「沒有被我撂倒,可見藥沒有白吃,肉也沒有白長。」

  朱謹深:「……」

  他現在的姿勢等於是將沐元瑜圈在了他的手臂和門框之間。

  沐元瑜的眼睛還笑彎彎的,好像隨時可能伸出手摸一把他胸口,以驗證是不是貨真價實的結實。

  朱謹深用力閉了一下眼,努力克制著自己收回了手。

  門口看守的錦衣衛都知道她不離不棄的可貴,他又如何不知道,假如原來他還有點放任妄念的意思的話,這兩年下來,他已決定將這念頭藏到心底最深處,永不拿出來褻瀆他。

  人生得一知交,可遇而不可求,他願將這份交情一直延續下去,而不是因私慾毀掉。

  他往後退去。

  沐元瑜也鬆了口氣。

  咳,大門解禁的消息來得太突然,她是一時高興過頭才玩了這手,真把人扯過來,他修長結實的身軀籠罩下來,她瞬間感受到了這是個成年的男人,那種男女有別的感覺分外明顯。

  只能發揮一把演技,假裝若無其事。但也只敢望著他襟前的部位,不敢抬頭。

  李百草走過來瞪了她一眼,打破了這略微妙的氣氛:「世子,你可手下留點情,老頭子把人治到今天不容易。」

  沐元瑜恢復了心神,笑道:「我有數,不會真摔著殿下的。我在外面時問殿下,殿下總是都說好,我沒有底麼,所以才想試一試。」

  又躬身向他一揖:「這兩年多勞老先生了,您真是聖手。」

  李百草捋了捋整齊的花白鬍子:「也還好,我從前倒是沒機會這樣專心地治胎裡弱的病症,如今也得了些心得,不算白耽誤我的功夫——你看什麼?」

  沐元瑜疑惑地盯著他的鬍子:「老先生,這鬍子不是你自己打理的罷?」

  她當初跟李百草從雲南一路到京,相處過好一段時日,也不是沒有撥護衛照顧他,可從來沒見他的鬍子整齊成這樣,好似精心修剪梳理過的一般。

  這實在不像是李百草本人的風格,以至於她一見之下很覺違和。

  「你這位殿下的傑作。」李百草聞言,悻悻地道,「從來沒見病家管到大夫頭上的,真是。」

  「哈!」

  沐元瑜忍俊不住一下笑了出來,她轉目看朱謹深,這潔癖,連大夫的裝扮都管!

  她那種熟悉感頓時回來了不少,適才的尷尬也飛了,低頭看看自己,笑向朱謹深道:「殿下,我沒有什麼有礙尊目的地方吧?」

  朱謹深笑了笑:「沒有。」

  心裡歎息著吐了實話:有,全身都是。

  兩年的時光除了讓沐元瑜長高了不少之外,別的也沒什麼大變化,只是因為一直在往上長,她顯得更瘦了一些,五官的清秀更為明顯,眼睛燦然有神,同他想像的幾乎沒有差別——他希望他長得更像男人一些,但隔著牆在心裡模擬的時候,卻又總是還將他按照記憶中延伸了。

  於是當現在發現想像成真,他這樣言笑晏晏的時候,向李百草姿態優美一彎腰的時候,以及——剛才將他拉近,他幾乎將他壓倒的時候。

  每一刻,都像他的魔咒,將他纏繞,在他心底留下微甜微澀微疼的刻痕。

  罷了,就這樣也很好。

  他放棄掙扎,就在坑裡,如此只需控制自己不要將他拉下來就是。

  「進來坐罷,一頭一臉的汗,還只是胡鬧。」朱謹深轉身邊往裡走,邊吩咐林安,「叫個人去打盆水來。」

  林安響亮地應了一聲,笑呵呵地道:「世子一來,整個都熱鬧起來了。」

  他要往外走,沐元瑜想起來叫住他,「我還帶了荔枝,在車上沒來得及取來,你順便去跟我的護衛拿一下。」

  林安應著走了,沐元瑜則跟著朱謹深進到裡間,打量了一下,諸般陳設幾乎跟兩年前沒有差別,她在炕邊坐下,摸了一把坐褥:「顏色都舊了,該換新的了。」

  皇帝也是夠狠的,說關人真的關的一隻蚊子都飛不進來,只在衣食上沒有苛刻兒子,別的就都不管了。

  抬頭問朱謹深:「對了,殿下,你該進宮一趟吧?「她一想,眉眼就飛揚起來,「這一出去,可該嚇到一片人了。」

  朱謹深卻沒什麼將要打臉誰的痛快神情,只是簡單應道:「嗯。」

  沐元瑜望他一眼,覺得他的氣度好像是真的平和下來了,這一點隔牆的時候還不明顯,她只覺得他在那樣的境況下,沒有出口過什麼抱怨之語,算是學會了很大的忍耐,而如今真見了面,這種沉靜具象化了在她面前,這感覺就很明確了。

  這倒也不奇怪,他原來的尖銳很大一部分是因多病的緣故,而如今他的好轉是肉眼可見的事,身體好了,吃飯睡覺都香了,自然看什麼都順眼許多了。

  就是她不由自主變得有點縮手縮腳的。

  她原來跟朱謹深沒有顧忌,想扯他袖子就扯他袖子,想給他捂手就給他捂手,是就沒把他當個凡俗的少年看,他現在那種高潔磊落的氣度仍在,但確實地是個男子氣息明確的青年了。

  她有點找不準新形勢下的定位。

  好在不多一會,奉命去打水內侍的來了,沐元瑜就著水擦了把臉,而等她擦過,林安也回來了,還帶了個客人。

  朱謹淵。

  他同住十王府,離著二皇子府最近,很快知道了這裡的動靜,今日是學堂休沐,他也不上學,所以一知道就急忙走來了。

  林安悶壞,路上被問時,有意不說朱謹深的真實情況,只是苦著臉,朱謹淵一看他這樣,心裡定了不少,還安慰了他兩句,結果等簾子一掀,他見到兄長時,眼珠子剎時瞪圓了。

  沐元瑜雖然見不到面吧,時常隔牆說個話,對朱謹深在心境上的變化還是有些感知的,他就確確實實地與朱謹深隔離開了,這一下被衝擊的,呆在門口招呼都想不起來打。

  林安鼓腮憋笑,抱著食盒從他身邊溜了進去。

  直到沐元瑜站起了身行禮:「三殿下。」

  朱謹淵方如夢初醒,然後就覺心中如被一潑滾油澆下。

  火燒火燎的痛。

  居然——病秧子居然還真有轉好的一天!

  朱謹淵對自己真的不能說沒有信心,不然他也不敢在這兩年裡極力表現,跳那麼高,可他從前總被賢妃推著來拿兄長襯托自己,他那時年紀小,心理素質不夠,往往被毒舌打擊得膽寒,這份陰影藏在他心裡,令他在重見成年版朱謹深的第一眼,那陰影立時加重加深捲土重來了。

  「三弟來了。」朱謹深掃他一眼,吩咐林安看座上茶。

  朱謹淵於嫉痛中又生出一層戰兢——朱謹深從來沒對他這麼溫和地說過話,他進來時的表情恐怕並沒有掩飾好,他還這樣,一副寬厚包容的樣子,真真像個兄長。

  可他這個弟弟,並不覺得受寵若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8 PM

第98章

  他兄弟兩個久別說話,沐元瑜沒什麼興趣插嘴,就在一旁聽著,朱謹淵三句不離兄長的身體,朱謹深一句句不疾不徐地回著他。

  兩人對答過了十句後,居然還客客氣氣的,朱謹深也沒有露出不耐煩的樣子。

  但沐元瑜看出來了,風平浪靜下,其實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朱謹深根本用不著刻意諷刺他,他只要如實將自己的病癒告知出來,就夠把弟弟的心紮成個篩子了。

  偏偏朱謹淵當局者迷,沒有察覺。他心下只在往外嘩嘩淌血:這個孤拐二哥兩大劣勢,一個體弱,一個性戾,如今都好了,他往後要怎麼辦?!

  朱謹深還沒有往外正式亮一回相,已經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他從前覺得總挨朱謹深的譏刺很鬱悶,現在才發現,一旦他不如此了,才是真的可怕。

  他終於懂了賢妃的用心良苦。

  沐元瑜漸漸聽得無聊起來,朱謹淵來,她讓了位,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此時摸到林安擱在桌上的食盒,偷偷掀開來,從裡面摸了兩個荔枝出來剝著吃。

  她覺得自己動作很小,但朱謹深仍是很快一眼掃了過來。

  沐元瑜就把剝好的一顆遞過去:「殿下,給你?」

  朱謹深搖搖頭,溫和地道:「我才吃了藥。你自己吃吧。」

  沐元瑜又意思意思地讓了下朱謹淵,朱謹淵伸手要接,朱謹深忽然起身,把那顆晶瑩雪白的荔枝攔回了她手裡,微責道:「你以為三弟是我,這樣不講究,不怕人家嫌棄你。」

  食盒共有三層,他把最上面一層取下來,擺到了朱謹淵面前:「不要客氣,吃吧。」

  朱謹淵:「……」

  他不嫌棄好嗎?不然他也不會想接。

  然而攔都叫攔回去了,他也不好說什麼,只好捏了一顆荔枝在手裡滾著,沒什麼心情剝,倒是想起來先前聽見的話。

  「二哥,你如今還在吃藥?」

  朱謹深道:「一些補氣益元的藥,還要再吃一陣子。」

  「原來如此。」朱謹淵勉強笑著打趣道,「我瞧二哥的臉色這樣好,說不準今年秋獵上都能大展身手了。」

  他這是暗藏機鋒了,離著秋獵不過兩三個月了,朱謹深從前不參加武課,箭都沒摸過的一個病秧子,有什麼身手可大展?

  「三弟取笑我了,我哪有這個本事。」朱謹深悠悠道,「不過,倒是可以去看個熱鬧。三弟,兄弟裡唯你騎射最佳,到時候,你可要好好表現。」

  這還真是一點不錯,再上面一個傻子大哥,再下面一個短腿嫡弟,都不足為慮。朱謹淵待要自傲地應下,忽又覺得不對——什麼叫「看個熱鬧」?他是演雜耍的嗎?

  但又不能說不對,每年的秋獵是君臣同樂的重要儀式之一,自然是極熱鬧的。

  憋著氣草草說了個是,預備好的一腔炫耀是都沒有興趣說了。

  腦子裡轉了一圈,另換了個話題:「二哥,你這回出來,要忙的事可多了,這兩年間,大臣們有不少都去找過皇爺,急著要替二哥選妃了——二哥自己,也該著急了吧?」

  在大多臣子心中,圈禁也好,治病也罷,跟娶妻都是不衝突的,正為有病,早日娶個妻子來才更好照顧不是。所以打朱謹治的婚事終於塵埃落定後,大臣們很快又操心上了朱謹深的,只是第一把交椅沈首輔因跟皇帝達成了一點共識,在臣子和皇帝間做了一點轉圜壓制,所以這起聲音雖然一直不絕,但還不算迫切,只是斷斷續續地一直有人提起。

  朱謹深定期跟沐元瑜有聯絡,舉凡外面的一些大事,沐元瑜都有留心告訴他,這樁她也打趣著說過,所以朱謹深聽見並不覺意外。

  他垂下了眼,道:「急的是三弟吧?我被這身體所困,拖累得你也至今打著光棍。說起來,倒是我對不住你了。」

  朱謹淵心裡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還更和氣了!

  他真的不習慣這樣的朱謹深。

  「二、二哥說哪裡話,長幼有序,我自然該等著的。」朱謹淵定了定神,道,「我告訴給二哥聽,二哥有個準備,若有什麼心儀的姑娘,可不要錯過了。」

  心裡則是陰暗:這病秧子二哥,長這麼大身邊連個像樣的女人都沒有過,還不知道行不行呢——傻子大哥都選過妃了,順理成章接下來就該輪著他,結果皇爺不知怎麼想的,卻只是往後壓。

  朱謹深一日不成親,他就只好也跟著單身,他的母妃賢妃其實有點替他著急起來了,朱謹淵自己倒不覺得,他不便跟母妃討論這種男人間的事,心裡卻漸漸生出了這個猜測,並且很盼望這猜測成真,他就再跟著打幾年光棍也樂意。

  祖制在那裡放著,就正經選妃選來的也不過是個小門小戶的女兒,幫不上他什麼,早一日晚一日,都無所謂,橫豎他又不缺女人。

  不但女人,就是男人——

  朱謹淵想著,禁不住瞥了一眼坐在那邊桌旁的沐元瑜,見她微低著頭,纖長的手指靈活地剝著荔枝,半邊臉頰圓鼓鼓的,顯見得裡面還塞了一顆,嘴唇紅潤剔透,沾著一點荔枝晶瑩的汁水。

  他不知怎麼,覺得那顆荔枝一定很甜。

  心下燥熱著生出了遺憾來,可惜他身份有些高了,他以皇子之尊也不敢勉強哄騙,恐怕鬧出事來收不了場,不然的話——

  「我沒有心儀的姑娘,暫時也不打算選妃。」

  朱謹淵一下回過神來——被凍的,朱謹深的語氣一下子低了八十度,說話的同時簡直像在往下掉冰碴子。

  他心臟一邊被凍得收縮,一邊又生出了驚喜來:這麼生氣,難道是被他戳中痛處了?!

  朱謹深現在外面看著是好了,裡面還是虛得不行?

  他忙試探著問道:「為什麼?二哥如今能出門了,這事眼瞧著就要到面前了。二哥害臊也迴避不掉的。」

  朱謹深冷道:「我自然有話與皇爺交待。你還有別的事嗎?若沒有,改日再敘罷,我也該收拾一下,進宮去了。」

  這逐客令很明確了,朱謹淵就是十分想再打探打探,也無法再留下來,只好站起來道:「是,正該如此,是愚弟聽說二哥這裡解封了,一時激動,多說了兩句,打攪二哥的正事了。」

  他起身告辭離去。

  人一走,朱謹深就問沐元瑜:「這兩年裡,他當真沒對你做什麼?」

  劈頭得了一句,沐元瑜含糊又莫名道:「什麼做什麼?」

  她嚥下了嘴裡殘餘的荔枝肉,反應過來,帶點好奇地道,「沒有。殿下,你真覺得他對我有奇怪的心思啊?我沒感覺出來。」

  朱謹深無語地瞥過去一眼——他是不相信他在這方面的所謂感覺的,這傻子,連自己的這份都毫無所覺,覺不出來別人的太正常了。

  沐元瑜見他這樣,她對朱謹深的智商還是有很大信任的,遂道:「我記著殿下的話呢,他有時找我出去玩,我都說有事回絕掉了。」

  朱謹深立時皺了眉:「他找你去哪裡?」

  「我不大記得了,什麼誰家的宴席又是什麼消暑的荷花蕩之類,反正我不會去,所以聽過就忘了。」

  朱謹深的臉色才好了點:「不要理他就對了。他從小從根子上就歪了,正途不走,總琢磨些歪門邪道。」

  沐元瑜懂他為何這麼說,朱謹淵要表現自己沒有什麼,卻總來找著朱謹深做個襯托,朱謹深又不傻,怎麼看不出他那點小心思,自然對他沒有好臉色。

  要說朱謹淵這小心思也不算無理,可實在找錯了人,她曾說過李百草「本事大的人,脾氣可以大一點」,這話換到朱謹深身上一樣成立,他秉性再不親和,一旦出手,就是能輕易壓得朱謹淵動彈不得,算是另一種層次上的一力降十會,朱謹淵不服也不行。

  「好啦。不說不愉快的事了,殿下還是快進宮吧。」沐元瑜站起身來,把手裡的一塊荔枝殼放下,她此時才發現,因為朱謹淵逗留的時間有點長,人又無趣,她懶得聽他說話,原只打算吃兩顆荔枝的,不知不覺在面前剝出了一小堆荔枝殼。

  她有點不好意思:「殿下,原是給你帶的,我沒留神,吃多了。」

  「你就都吃了又有什麼。」朱謹深不在意地道。

  他心裡記得剛才朱謹淵的眼神,還是十分膈應,不過也不想再提起來壞心情。

  他現在出來了,以後有他看著,更不可能給朱謹淵機會,總是可以放心了。

  **

  朱謹深換大衣裳預備進宮,朱謹淵按捺不住,出了二皇子府後,先一步奔去了永和宮。

  賢妃體態略豐,有些懼熱,殿裡角落已經擺上了冰鑒。

  朱謹淵走得一頭汗,進去就站到冰鑒前,再喊個宮女來給他打扇子。

  賢妃不贊同地道:「三郎,那冰寒性太重,取一點涼意也罷了,你不能直站在那裡,對身子不好。」

  「我又不是二哥,連點冰都受不住。」

  說是這麼說,朱謹淵站了一會後,還是走了回來,到賢妃面前坐下道:「母妃,二哥放出來了,你知道嗎?」

  賢妃深處後宮,又不比沈皇后執掌鳳印,對宮外的事沒有這麼快聽聞,聞言很是訝異,但很快又平復了下來,道:「也該差不多了,能關這麼久,給你騰出這麼多的時間來,已算是我們的運氣了。」

  朱謹淵左右望了望,把宮女們都攆遠了,壓低了聲音道:「母妃,我才去看了二哥,拿選妃的事與他說了,二哥居然說他還沒有這個打算——他可都二十了,您說,古怪不古怪?」

  他從前沒有和賢妃說起過這件事,是覺得不好說,可如今他心裡的好奇實是壓不住了,朱謹深若真的有暗疾,那他簡直不戰而屈人之兵!

  賢妃眉頭一動,領會了他的意思,但也不便與兒子深入探討,就含蓄著道:「這確實不同尋常,你可有什麼證據嗎?」

  朱謹淵搖頭:「這哪裡有,二哥關到現在才放出來,他身邊又插不進人手,誰能知道。不過他說,他不選妃,自有理由跟皇爺交待。什麼理由,能令皇爺同意他如此?依我看,皇爺再拿他沒有辦法,至多允他挑一個自己中意的罷了,不選是萬萬不可能的。」

  賢妃沉思著點了點頭:「我兒說得有理——」

  朱謹深為什麼拒絕選妃?

  他又何以來說服皇帝?

  這兩者湊在一起,理由似乎呼之欲出。

  饒是賢妃向來沉穩有度,心裡都不禁跳了跳,努力壓住想了想,道:「三郎,若真的如此,必定秘而不宣,恐怕不是你我可以打聽出來的。先不要管二郎,他鬧著不選,正是你的機會來了,你可不能再陪著他拖下去了,母妃這裡,已替你擇定了一個不錯的人選……」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10 09:28 PM

第99章

  賢妃想錯了。

  朱謹深貫徹了他從來不與世人同的行止。

  他進宮的時候,正逢著午門內大朝散去,百官三三兩兩地自文武兩門分道而出,見到他忽然出現,都大吃了一驚。

  朱謹深並不管一下子聚焦到他身上的各色目光,跟走在最前面上來問候的九卿重臣說了兩句話後,就繼續往裡走。

  官員們望著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都仍有些回不過神來。

  左都御史宋總憲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這風向,該變了。」

  他旁邊的大理寺卿順口接了句:「往哪變?」

  「或東或西,或南或北。」

  宋總憲說罷甩著袖子往前走,大理寺卿追上他:「你這是廢話!」

  「你才是明知故問罷。黯星缺的那一角已經補齊,光芒還能為人所奪?」宋總憲頭也不回,「只怕要不了多久,滿朝文武的這塊心病,就該跟著痊癒了。」

  「我看不見得。你說的這顆星,他自己的風向才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其間變數如何,難說得很——」

  朱謹深來到了乾清宮。

  夏日烈陽照在身上,龐大宮殿上的明黃琉璃瓦反射出金燦的亮光,幾乎能刺傷人的眼睛。

  這是天下至尊之居所的威嚴。

  朱謹深瞇起眼看了一眼,很快垂下了眼睫,沿著漢白玉欄杆緩步上去。

  大朝會結束,皇帝會著內閣的幾位閣臣移駕到了這邊殿裡,繼續開著小朝,商量陝甘報上來有旱災的事情。

  聽說朱謹深求見,他停了一停,道:「叫他進來。」

  汪懷忠答應一聲,親自出去傳話。

  一見到朱衣玉冠的朱謹深,汪懷忠混濁的眼睛亮了一瞬:「二殿下——您這是大好了!」

  朱謹深笑了笑:「汪公公。」

  「殿下快請進去,皇爺等著呢。哎喲,瞧瞧您如今這精氣神,老奴真是——皇爺見到一定安慰極了。」

  汪懷忠極親熱地小聲和他絮叨著,在旁引著他進入殿內,走過金磚漫鋪的地面,到達金漆木質的台座下,朱謹深拂衣下跪行禮。

  皇帝長久地打量著他,頓了好一會,才道:「起來吧。」

  他沒有問朱謹深的身體休養得怎麼樣了,封禁的這兩年裡,別人不知道朱謹深的近況,他自然是得著回報的,為著有了明顯的起色,才將人放出來了。

  分立兩旁的閣臣們細細地將朱謹深望著,心中各有思量,嘴上是都紛紛恭賀著。

  朱謹深沒有說話。

  他和皇帝原來關係就一般,一下兩年未見,更不知可以說什麼,等到閣臣們的聲音停下來時,殿裡一時就靜了一刻。

  還是皇帝打破了沉默,幾個兒子裡,若說形貌,朱謹深是最出色的,他病懨懨的時候都夠在兄弟間脫穎而出了,而今面色健康,目光湛然,更是不用提了。

  皇帝看著這樣的兒子,面上不大顯,心裡是舒暢,出口就也和顏悅色:「看著是長進了些,不那麼毛毛躁躁的了。」

  沈首輔記得兩年前的約定,趁熱打鐵地當即就道:「皇上,二殿下病體大愈,選妃的事宜,正該操辦起來了。」

  打朱謹治大婚後,皇帝就一直被這樣的聲音煩擾著,如今再無障礙,便也意動,笑著點了點頭:「准,擬旨,先叫京畿地區將婚嫁停下來罷——」

  「皇爺,兒臣現今不便成親。」

  皇帝被打斷,愣了一愣:「為何?」

  「兒臣問過李先生,據他所說,兒臣外面看著是好了,但天生缺損的元氣沒有這麼快養回來,此時娶妻無妨,可若生子的話,子嗣很可能將如我過去一般體弱。」

  閣臣們面面相覷,神色都轉為凝重。

  在這些催婚的臣子們心中,娶妻為的是什麼,就是綿延子嗣,後者遠重於前者,因為這很可能關係到國祚的延續。

  朱謹深一個病秧子都夠攪合得君意臣心至今不定了,後代再來一個,這刺激誰受得了?

  他這句「不便」,份量可是太重了。

  重到根本不該當著臣子的面說出來。

  誅心一點地說,他連皇帝都不該告知——因為這實在與他是一個很大的減分項。

  皇帝都控制不住變了一點顏色,他沒有過問到這麼細,並不知道此事。

  「你——」他伸指指了下朱謹深,說不出話來。

  侍立在旁的汪懷忠心下直歎氣,這位殿下真是,這樣的隱秘,要說也該私下告訴皇帝才是,居然當著閣臣們就捅出來了,這要怎麼收場!

  沈首輔勉強笑道:「只是可能而已——」

  「我冒不起這個風險。」朱謹深向他微微點頭致意,「我纏綿病榻多年,最是清楚個中苦楚,決不希望我的子嗣遭受與我一樣的困苦,也不忍令皇爺再為我操心另一個二十年。」

  這話還算中聽。

  汪懷忠悄悄鬆了口氣,語氣雖然淺淡,但從朱謹深嘴裡能說得出這種話來,捎帶著體諒了一下皇帝的苦心,也算極難得了。

  沈首輔卻是為難:「殿下,莫怪老臣直言,殿下總不能為此就不娶妻不要子嗣了罷?」

  「五年。」朱謹深給了他一個期限,「李先生說,我並不是不會好了,只是仍需要時間,緩緩養之,才能避免將這體質遺毒給子嗣。」

  皇帝的眉間終於鬆動了一點:「他可敢確實這麼說?」

  朱謹深搖頭:「五年以後的事,便是神醫也不能預測那麼準。但兒臣由他診治至今,很欽服他的醫術,也相信他的判斷。」

  這倒是真的。

  朱謹深站在殿中,他的變化有目共睹,說一句神醫妙手,實在一點也不為過。

  一旁的楊閣老試圖再勸一勸,但是皇帝阻止了他,道:「先生們先下去,將陝甘賑災的事擬旨下發罷——二郎的話,暫時不要外傳。」

  閣臣們知道他此刻心情必定不好,便不在這關口再爭執了,都諾諾應了,依次退出。

  汪懷忠很有眼色地把殿裡的內侍們也叫走,帶到殿外去小聲給他們下了封口令,勒令剛才的事一字不許外傳。

  殿裡,皇帝揉著額頭:「——二郎,你到底在想什麼?朕坐的這個位置,你是一點也不稀罕是嗎?」

  他實在無法理解,眼看著這兒子痊癒出關了,還沒來得及高興過一刻鐘,他反手給自己刷地又扣了一截分。

  從前他古怪歸古怪,不曾幹過這樣的蠢事啊。

  以至於他只能將這最直白最戳心的一句問出來了。

  朱謹深並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了不得的事,不答反問:「難道皇爺還願意承擔一個病弱的孫兒嗎?」

  皇帝喝道:「你別和朕打馬虎眼——朕什麼意思,你知道!」

  說當然是該說的,可難道不能私下告訴他,何必當著閣臣的面。

  這幸虧是小朝上召他見了,要是大朝,他是不是也就這麼直言不諱了!

  朱謹深垂下了眼:「兒臣不說,皇爺打算何以應對朝臣們的催促呢?沒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遲遲不給兒臣娶親,下臣焉得不生疑懼?千言萬言,不如據實以告。」

  皇帝剛攢出的怒氣下去了一點。

  朱謹深此舉看似魯莽,實則是以自曝其短的方式,將壓力承接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的耳根子要清靜不少,明知朱謹深現在生育出來的子嗣可能有問題,還敢緊逼著催促的臣子沒有多少,誰也承擔不起這個後果。

  但朱謹深自己的臉面就不大好看了——皇帝有點深思地打量著他,這個兒子是不是至今未經人事,所以也不懂得要男人在這方面的顏面?

  普通男人有這種問題,真是藏著掖著都來不及,他倒好,公告天下都無所謂,一點不見異色。

  皇帝覺得有必要給他點明一下,免得他不懂,過後受不了別人眼色,又要鬧出事來。

  遂道:「難為你有這點孝心。可若旁人譏諷與你,你當何以應對呢?世人的白眼,可不是那麼好受的。」

  朱謹深:「嗤。」

  皇帝:「……」

  他懂了,這兒子不是不明白自己將要面對什麼,他是根本不在乎!

  準確地說,在世人看不起他之前,他早早將世人鄙視了一遍,這天下,恐怕就沒幾個入他眼的!

  猛虎不會在意螻蟻的心思。

  皇帝生出頭痛來,早知他傲,不知傲到了這種程度。

  但他是天子血脈,天下至貴,這份尊貴驕傲,他本也正配擁有。

  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樣的心如磐石,不受外物紛擾,也是難得的品質。

  「你堅持要如此?」皇帝跟他確認,「朕替你煩心了這麼多年,再多煩幾年,也不是多要緊了。」

  他有此問,其實也等於同意朱謹深暫緩選妃了,拉拔著一個傻兒子一個弱兒子到如今,苦在誰身誰最知道,便是臣子們再勸,他也不敢去賭這個可能性。

  他將長子拖到弱冠,實在拖不下去才替他選了妃,內心深處何嘗不是怕朱謹治的智弱再遺傳了下去,如今他心裡都懸著,再替朱謹深這裡懸一根,實在也有點不堪重負了。

  朱謹深給了他肯定的回應:「是。皇爺不必多慮。」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那朕就如你所願。」

  空口說的未必作數,這份壓力他到底能不能扛得起,試一試才知道。

  若是扛得過去,他就確實不必多慮了。

  皇帝解除了閣臣們的封口令,這個消息便如野火般迅速肆虐了開來。

  沐元瑜嚇了一大跳,二皇子府大門才開,府裡有不少事務需要收拾修整,朱謹深沒這麼快重新到學堂來,她在外面聽說了此事後,急忙跑了過來。

  「殿下,你就這麼跟皇爺說啦?」

  朱謹深坐在廊下,有一下沒一下地自己揮著把折扇:「嗯。」

  他這樣姿態是十分好看的,天生自帶一股風流寫意,沐元瑜禁不住多看了兩眼,才想起自己要說什麼:「這、這不大妥當吧?」

  她雖然是個假男人,但也知道男人在這上面的自尊極為濃烈,就算只是子嗣可能孱弱,沒到本人不行那麼嚴重吧,一般人也是斷斷不願提起的。

  「有什麼不妥。我不說,他們不會消停,不是去煩皇爺,就是來煩我,煩一次,我要想起一次,不如直說了,總不會有哪個沒眼色的敢當著我的面再提起來。」

  這聽上去似乎也有些道理,五年的時限實在過久了,沐元瑜都想不出除了實話實說以外,還有什麼別的能蒙過去的理由。

  但她仍是很糾結——因為她當然是該安慰一下朱謹深的,可這個話,真的很難措辭。

  怎麼說才能只是鼓勵他而不刺傷呢。

  李百草端著個放著草藥的竹篩從階前路過,呵呵冷笑了一聲。

  沐元瑜茫然看他。

  這老先生除了脾氣大之外,幾時又添了樁陰陽怪氣的毛病?

  李百草的目光在她和朱謹深的面上掃過,含著看穿一切的神醫之蔑視。

  天家居然還能出這種情種,呵。

  被個西貝貨迷得正經娶親都不想了,三分毛病要吹出七分去,把世人都哄了一遍。

  什麼五年才能好,是五年之後,他著迷的這西貝貨世子怎麼也該返回南疆去了吧。

  揭穿嗎?

  他當然不會,三分毛病也是毛病,做大夫的,最忌說個滿話,不然真生出個小病秧子來,他得把自己填進去。

  朱謹深已經允了他,今年底就放他走,為這個承諾,他也知道該閉好嘴。

  這些亂七八糟的貴人,他一個也招惹不起,還是離遠些才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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