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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秦簡 -【庶女有毒】《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23 PM     標題: 秦簡 -【庶女有毒】《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30 09:08 PM 編輯

【書名】:庶女有毒

【作者】:秦簡

【內容簡介】:

  相府庶女李未央,苦熬八年終於登上皇后之位,本以為老天開眼,否極泰來。

  然而世事難料,夫君竟對嫡姐一見鍾情,她親眼目睹了夫君和嫡姐琴瑟和鳴,唯一的孩子卻死在她的懷裡!

  她這個皇后變成了他們真愛的障礙,她的善良大度變成了他們的墊腳石!

  她的一生被嫡姐的陰影籠罩,無法自拔。與人為善,最終只換來鳩酒一杯!

  她的丈夫,她的姐姐,聯手將她送歸黃泉!

  重活一世,她對天發誓,此生,再不與人為善,絕不入宮,誓不為后!

  本打算離那些禍害發光體越遠越好,誰知男人心,海底針,撈不上,猜不透。

  發誓要徹底遠離的男人卻為她要死要活,上輩子的死敵表示暗戀她很多年了,還不幸被一隻天底下最俊俏的無賴纏上,她這一生只想低調做人,這些人卻恨不得拉她接受萬民膜拜。

  看來,她這輩子的清靜生活——還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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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24 PM

001 冷宮廢后

  大歷

  冷宮的房檐下,李未央數著長髮上的第六只蝨子。常年沒有澡洗,身上像長了層厚厚的盔甲,捉蝨子便成了她打發時間的唯一方法。

  十二年了,被關進冷宮整整十二年了,未央抬起頭看著天空,每到這樣下雨的天氣,一雙腿傳來的痛楚足以讓人痛的發狂。

  她是丞相李蕭然的親生女兒,只可惜,她不是從大夫人的肚子裡爬出來的,而是由一個身份低微的婢女所生,再加上生於二月,應了那句二月的女兒對父母不利的傳言,因此被父親送給遠方的族親收養。可惜族親並不待見自己這個庶女,將她丟在鄉下自生自滅,她這樣一個出身於大歷第一豪門的貴女,竟不得不親自操持家務,甚至下地勞作。金枝玉葉,被棄民間,若非後來嫡姐李長樂不肯嫁給那人,父親和大夫人怎麼也不會想起她來……

  長樂,未央,一聽便分得出誰貴誰賤。初回李府,她滿心歡喜地以為父親終於想起了自己,然而,卻只聽到父親欣慰地對美麗高貴宛若仙人的嫡姐李長樂說:「仙蕙,你不必再煩心了,這個丫頭會替你嫁給拓跋真。」

  嫡姐李長樂,字仙蕙,多麼美麗的名字,當時的未央這樣想著,卻沒想到,這個名字將會是她一生的噩夢。

  後來,她如父親希望的,入三皇子府,一心一意地扶持拓跋真一步步從皇子登上帝位,更為他生下長子玉里,直到拓跋真登基,封她為後,足足花了八年時間。拓跋真曾說她膚如凝脂,眉目如畫,是上等的美人。可是上等的美人終究不比世間的仙子,轉眼間,就如牆角的爛泥,不堪入目。

  後來呢?後來——

  李未央每每想到那一天,都要發笑。笑自己那年輕無畏的時節,笑她現在離過去那麼遙遠。

  還記得那一夜,坤寧宮內所有的人都被處了極刑,似乎是急於結束一切或是掩蓋一切,他們甚至沒有被帶到刑房,一切就在她寢宮外的庭院裡開始了。坤寧宮的大門被緊緊鎖閉,受刑的人皆被封上了嘴。一瞬間,坤寧宮裡血雨腥風。李未央,被拖到皇帝拓跋真的面前。

  拓跋真素來就深邃的眸子寒光凜凜,目光冷峻得極端無情:「你這個賤人,連自己的親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李未央滿心悽楚,只是道:「我害她?我從未害過她!」

  拓跋真毫不留情地一腳揣在她的心口,李未央當場一口血吐出來,卻惹來他嫌惡的目光:「賤人,長樂難產,朕不在宮中,宮女去求你,為何你卻躲在坤寧宮中避不見面,你分明是誠心要害死她!若非我回來得早,她必定是一屍兩命!」

  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拓跋真,他還是這樣俊美,俊美得仿佛天上的太陽,其實,她從來都不懂這個男人,她不知道自己愛上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可以溫柔到何種程度,可以無情到何種程度,甚至於,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那麼巴巴地倒貼著癡戀著自以為是的付出著,卻不知,他根本從不稀罕。

  李未央冷冷一笑:「皇上只想到姐姐,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兒子玉里?就在你與姐姐的兒子出生那一天,我的玉里卻得了重病奄奄一息,我把太醫招來救他又有什麼錯?難道姐姐是人,我的兒子就不是人了嗎?現在姐姐順利為你生下了兒子,一出生你就冊封他為太子,我的玉里卻死了,你答應過我的,要讓玉里做太子!你不是皇帝嗎,為什麼要出爾反爾!為什麼!」

  拓跋真冷酷的面容讓人心寒,滿臉的漠然迫視著她:「朕已經封了你做皇后,你還不知足!還奢望太子之位!」

  李未央只覺得滿口的鐵腥味道,聲音如浮水在水面冷冷相觸的碎冰:「皇后?是,我是皇后,可廢后的詔書早已擺在你的案上,只等姐姐生下一個皇子就要蓋上玉璽!拓跋真,我有什麼錯?嫁給你八年,我是怎樣對你的!」她一邊說,一邊輕輕解開外衣,露出心口的那道凝結猙獰的疤痕,指著它,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先帝三十八年,我為你擋了刺客的一劍,正中心口!先帝四十年,明知道先太子遞過來的是毒酒,我為你一口飲下!先帝四十一年,我知道七皇子要殺你,連夜馬不停蹄地奔波八百里去告訴你!先帝四十二年,你賑災之時感染了瘟疫,我驅散宮人孤身一人,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整整四十八天!你登基的時候向我許諾過什麼,你還記得嗎?你說你做一天的皇帝,我就是一天的皇后!可你卻在後來愛上了李長樂,不但讓她的孩子做太子,甚至要廢掉我!拓跋真,你對得起我!」

  拓跋真神色平靜,漠然地看著她,那種漠然,像是一點也不在乎,所以視而不見。那種漠然,如此自然,似乎他天生就應該是這般模樣。

  他的神色令她的心猛然一抽,仿佛被一枚極細極鋒利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了心扉,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然而面上還得維持著堅強,可眼底卻已是掠過了一絲哀涼。

  「長樂才是朕傾心愛慕的人,朕原本打算,雖然廢掉你的皇后之位,還會為你在後宮保留一席之地,讓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衣食無憂?」心底像有什麼堅硬鋒利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刨著,由淺坑慢慢彙集為深淵,直至把她的心似乎也給刨穿了,李未央的面容如同一塊馬上將要碎裂的浮冰,八年夫妻,同過患難,共過艱苦,他最困難的時候只有她站在他身旁,可是他登基為帝,卻對李長樂愛慕如斯,不但要廢掉她,還口口聲聲說會讓她衣食無憂,「我為你做盡一切,甚至不惜以命相護,等來的就是衣食無憂四個字嗎?八年!八年的夫妻,抵不過李長樂一張貌若天仙的臉,衣食無憂,誰要你的衣食無憂!我辛辛苦苦用命換來的一切,你這樣輕易地給了另外一個女人!還要我對你們感恩戴德嗎?」

  拓跋真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茶盞砰的從桌面上滾落,他的面龐微微扭曲:「住口!什麼另外一個女人,長樂是你的姐姐!」

  李未央輕嗤一聲:「姐姐?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女,是李家的嫡出大小姐,是天上的雲彩,我呢?我不過是李家庶出的女兒,是父親都不會理睬的災星,是地上的泥巴!她若真的把我當做妹妹,又怎麼會奪走我的夫君,奪走我兒子的太子之位!」

  拓跋真輕輕哼了一聲,逕自垂下頭,陰鷙深沉的眼,用最緩慢的速度掃過李未央那慘白的容顏,目光懾得人幾近呼吸窒息:「長樂天真善良,純潔無暇,平日裡一隻螞蟻都捨不得踩死,你連她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至於玉里,被你教地那樣不懂事,竟然對長樂口出不敬之語,有什麼資格坐太子之位!」

  天真善良,純潔無暇?從小到大做好事的都是自己,可是擔負美好名聲的永遠是姐姐!只因為她長了一張美麗的面孔,就能夠被眾人當做仙女供起來!李未央只覺得自己說不盡的可笑,拓跋真的聲音如同一把鋼刀,一刀刀刺入她的心頭,鮮血淋漓,隱隱有熱淚從她乾涸而空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她的目光含著無限的痛意:「是,我比不上姐姐!可是玉里何其無辜,他不過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他什麼也不懂,他只是眼睜睜看著我為你傷心落淚,一時不忿說了兩句埋怨姨娘的話而已,你何其冷酷竟然將他關了三天三夜,若非如此,他怎麼會染上肺病,他怎麼會小小年紀就魂歸黃泉!他是你的親生兒子啊,只為了他說了一句不懂事的話,你就要這樣對待他!我做錯了嗎?我讓所有太醫來給他診治,我要救自己的親生兒子!你只想著李長樂,我的玉里渾身高熱,大聲地對我叫著說母后好痛,母后我好痛!你知道我的痛苦嗎?如果可以我情願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他活下去!你寶貝你的李長樂,我的玉里只有我了!為什麼李長樂生產我卻要去她宮中照顧她,那時候我的玉里還在死亡線上掙扎!現在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玉里活過來!我恨李長樂,我恨透了她,我恨她恨得恨不能生生撕扯了她的血肉!」

  「你這個賤人!」拓跋真越發的憤怒,他無比厭惡眼前的女人:「你要恨就恨朕好了!她不肯的,是朕執意要讓她入宮,立她為后!她這樣善良純潔的人,怎麼會有你這種可怕的妹妹!」他疾步至李未央身前,一把狠狠抓住她:「朕絕不會原諒你的!朕要你一輩子都生不如死!來人,斬斷這賤人的雙腿,把她打入冷宮!」

  接著,未央看著那一樣豔黃色的東西,在黑漆漆的宮裡,它的顏色蓋過了所有,耀眼的華彩蓋過了那團燈火,撕裂了整個世界。她知道,這是廢后的詔書!廢后啊!

  太監絮絮的宣著旨,四周那一雙雙眼睛像毒箭一般射了過來,似乎要將她萬箭穿心。而她已猶如魂飛太虛,所有在她意念中衝撞奔騰的只剩下恨意二字,再也聽不到其他。她的整副心神已拋下她破敗的軀體衝向了遙不可及的天空。

  拓跋真,你好狠毒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啊!她捧著自己的心討好地匍匐在地上,而他,看也沒有看一眼,一腳便毫不留情地踏碎了!如今,更不僅是傷害著她的身體,更是淩遲著尊嚴與靈魂。

  李未央狂笑不止,她曾經說過,最愛江南的風景,有朝一日塵埃落定,要去江南看風景,品好茶,聽最喜歡的小調,走遍千山萬水,拓跋真說過會記住,一輩子都會記住,正是因為他記住了,所以現在用來懲罰她!她不是想要走遍千山萬水嗎,他就要斬斷她的雙腿!她不是在乎皇后之位嗎,他就要廢掉她的皇后,把她打入冷宮,拓跋真,你好狠,你真的好狠!

  冷宮的屋簷下,李未央微微瞇起眼睛,那以後,拓跋真便立了李長樂為皇后,冊封她的兒子為太子,一生椒房獨寵,榮光無限,而她李未央,已經被世人遺忘了。

  苟延殘喘地活著,不過是熬不過這一口氣,她對自己說,要活過李長樂,要活過李長樂!

  就在這時,冷宮的門開了,李未央看見了一點昏黃的暖光從門口幽暗的飄了過來。「李氏,快跪下接旨!」

  跪下?她一雙腿都被斬斷,何來跪下!

  李未央一時不能明白他在說些什麼,昏沉的頭腦和耳中尖銳的嘶叫聲讓她無法思考,她被人從廊下拉著拖到地上。

  「陛下旨意,廢后李氏無德,冷宮中不思己過,日夜詛咒皇后,鴆酒處死!」

  「李娘娘,你也不要怪別人,皇后憂慮驚懼,日不安枕,陛下找人算過,是你的命數太硬,克了皇后,你就早日離去,投個好胎吧!」

  毒酒一杯,竟然是毒酒一杯啊!她做了一輩子的好女人,為他做牛做馬,做了一輩子的好皇后,她在大戰時不顧病體親自勉慰將士,逢災難冒風險為災民開倉放糧,不惜觸怒拓跋真也要匡正他為政的失誤,對內監宮女更是寬容慈愛,可她現在得到了什麼回報?到了她落難的時候,有誰肯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沒有!李未央哈哈大笑,狀若瘋狂:「拓跋真,李長樂,你們好,你們待我真好啊!下輩子,我李未央發誓,再不與人為善,絕不入宮,誓不為后!」

  老太監看著廢后李氏,心中微微悲憫,歎息一聲,道:「將她拉下去吧。」

  隔了很遠,都能聽見李未央痛苦瘋狂的聲音,那道聲音如同詛咒,在深宮中經久不散,攝人心魂……



002 被棄庶女

  燈油如豆。

  李未央在床上翻了身,一下子清醒了。她清楚地聽見,外面傳來對話聲。

  屋外,馬氏小心翼翼地道:「娘,您看是不是找人看看三小姐,她畢竟是李家送來的人,真要死了……」

  劉氏聽了兒媳的話,卻冷著一副黃臉,淡淡的答道:「這丫頭片子還真把自己當成什麼了不起的小姐了,我早聽人說過,她就是個洗腳丫頭肚子裡爬出來的庶女,又是生在二月,是個不折不扣的災星,李氏是大族,不好直接殺了她,這才將她丟給平城的遠親李家,偏偏後來李家的老太太和夫人接連都病了,這不擺明是她克了嗎?所以急慌慌地送到咱們這鄉下地方來!哼,我看她不但是災星,更是個懶貨,每次讓她做點事就裝死,臭丫頭!」

  李未央聽著這對話,突然一個機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周圍,這屋子基本上沒有什麼傢俱,只有一張四方的桌子,四條長木凳,還有一個放東西的櫃子,最後就只剩下自己躺著的這個木架床。

  這裡是——她的腦子一下子懵了,外面的對話還在清晰地傳進來。

  「她在李家的時候到底還有人伺候,哪裡做過粗活,今天是不小心掉進冰窟窿才會病的,也不能全怪她……」現在天氣冷,劉氏卻讓未央一個孩子去冰上洗衣服,馬氏心裡不忍,語氣越發的惶惑。

  劉氏冷哼一聲:「死人肚裡還有一口熱氣,這一位千金小姐倒好,做一點點事,便是推三阻四,像牽著鬼上桃樹一般,人家說的是啊,這就是賴驢子挨磨,不打不走,別人兩步走的路,她要分作三步走。看她在那兒裝病我就來氣,再這樣索性直接丟出去凍死最好!」說完面寒如霜地盯著馬氏,「你當我不知道,你可憐這賤人,你要是可憐她,那衣服你自己幫她去洗了!」

  馬氏忙接著道:「是,娘說的是,媳婦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劉氏氣呼呼地起身,把門砰的一聲甩上了。

  這是怎麼回事?自己不是死了嗎?怎麼會躺在這裡?李未央想要動一動,卻渾身無力,仿佛骨頭都散了架,她掙扎著想要看清楚這裡的一切,就在這時候,外面的人突然掀開簾子進來了。

  很快,李未央落入一個人的懷抱,這人肩膀窄窄,胸脯柔軟,身上還有股皂莢的香味。

  「喝碗粥吧,發身汗來,病就會好了!」

  熱氣撲面而來,李未央卻仿佛見了鬼一樣,神情詭異地盯著眼前的女人——如果她沒有記錯,眼前這個二十歲左右的農家女人,分明是當年她曾經寄居的農家的大兒媳婦馬氏。可是,這怎麼可能?自己明明是被毒酒賜死,可是一轉眼,為什麼會再見到二十三年前認識的人……

  她十六歲嫁給拓跋真,八年後登上後位,隨後在冷宮呆了整整十二年,死的時候已經有三十六歲了,馬氏卻還是二十三年前的樣子,簡直是匪夷所思!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瘦瘦的,小小的,指尖泛著淡淡的月牙白。

  這不是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的手,這是一個小女孩的手!想到這裡,李未央的眼睛裡帶了一絲隱隱的恐懼。

  馬氏擔心地說:「怎麼,身上還是冷嗎?」

  她的聲音充滿關切,聽得出來,她是真心關心自己。

  「應該找個大夫給你看一下,可是娘她……唉……」

  李未央看著馬氏手裡的粥,不知是用什麼米熬出來的,那股氣味都怪怪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眼眶,卻慢慢地濕潤了。

  如果是夢,她希望這夢不要醒!因為她有一種,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李未央剛要說話,突然看見一個人快步從外頭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馬氏原本一手捧著一碗粥,偷眼看見劉氏臉色,不由有些發抖。

  「你在幹什麼!還不拿過來!」

  馬氏嚇了一大跳,連忙放開李未央站起來,剛要把那碗放在桌上,因為太著急那碗便傾側過來,有些湯汁淋淋漓漓的向外面潑,燙得手指十分疼痛,卻忍著要往下放。

  劉氏見她竟然敢偷偷給李未央送吃的,還把湯水濺出來,一股火起來,順手將桌上那一碗粥捧起來,向馬氏臉上一摔。只聽得哐啷一聲,淋得馬氏一身的湯汁,她跳起來指著罵道:「小賤貨,我說了誰都不許給她送吃的,老娘的話你聽不見是不是,你要是不想在這家裡待了,馬上滾出去,你老娘眼睛裡揉不進砂子,容你在我面前活現世!」

  可憐馬氏被劉氏這一碗熱粥燙得臉上頓時紅腫起來,忍著淚,一聲也不敢言語,只撚著衣角,輕輕拂拭,轉而彎腰去拾那地下的碎瓷片。

  劉氏和記憶中的沒有絲毫改變,對人刻薄寡恩,不管是對待自己還是兒媳婦馬氏,都是當牛馬一樣使喚,李未央盯著劉氏,下意識地剛要說話,馬氏忙向她遞了一個眼色,似乎叫她不必開口,開著口反替她添罪。

  馬氏是一個柔順的兒媳婦,可是不管她怎麼做,劉氏這個惡婆婆都不肯放過她,整日裡挑三揀四就罷了,一看到馬氏來幫李未央,就以為她故意跟自己對著幹,更加倍地刻薄她們兩個人。李未央咬牙,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劉氏。

  劉氏下意識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卻看到她請冷冷的目光中帶了一絲說不出的寒意,頓時心裡一跳,劈頭罵道:「你瘋了不成,用什麼眼神看著老娘!」

  李未央已經來不及去思考自己為什麼重新變回了十三歲的模樣,她的心念一轉,從脖子裡摸了半天,果然摸到一塊玉佩,心中一暖,這是自己的親娘從小掛在她脖子裡的,李丞相將自己送到族親李家,李家人將自己養到七歲,剛開始還找丫頭媽媽伺候著,後來發現李丞相半點也沒有要接她回京都的意思,又不知道受了何人的挑唆,索性直接將自己丟到了鄉下一戶農家養著,每月給十兩銀子的生活費。到半年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連這生活費都不給了,劉氏舔著臉上門討了三回,李家人卻不予理會,劉氏因此越發憎惡自己,不僅拿她當成丫頭使喚,甚至千倍百倍的虐待她,更加不許她離開,常常背著人將她打得鮮血淋漓。

  劉氏看著李未央的模樣,皺眉罵道:「發什麼呆,小賤人!」

  這玉佩是親娘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她拼了命地到處藏著,一直都沒敢讓劉氏知道。但今天……李未央抬頭看著她,目光中有一絲清洌的冷光閃過,臉上竟然迅速出現了一絲討好的笑容,「周嬸,我在這裡多虧了你照顧,又沒什麼可以謝謝你的,這個玉佩便送給你吧。」

  如果她沒有記錯,這塊成色普通的雙魚玉佩會在半個月後被劉氏發現偷走,而當年的她曾經去討要過,卻遭來一頓毒打。後來等她做了三皇子妃的時候再派人回來尋找,這個村子卻因為一場瘟疫,人在多年前就死了大半,連劉氏都已經死了,這玉佩也就再也沒了消息。

  劉氏沒想到自己一直想找而這丫頭到處藏著的玉佩居然由李未央自己拿了出來,臉色頓時好看了許多,冷哼一聲,一把從她手上搶過玉佩,道:「這還差不多!」

  馬氏吃驚地看著李未央,像是半點都不認識她了,在她的印象中,未央一直死死護著這個玉佩,從不肯讓人拿走的,怎麼會突然送給劉氏……

  劉氏拿了玉佩,心情頓時好了很多,冷哼一聲,道:「算了,你在床上再躺一天吧,不過明天你可得起來幹活!」

  李未央的笑容越發溫順:「當然了劉嬸,我明天就起來!」

  劉氏驚詫於李未央的溫順,剛要再說兩句,這時候,一個高大的男子突然從外面走進來,進來看了這場景,像是習以為常,一臉惱怒地看了一眼馬氏,似乎是厭煩的模樣,勉強笑道:「娘,怎麼又生氣了,來,今天我在集市上買了塊布料給你,穿起來就跟縣城裡的夫人一樣的,快跟我去看看!」說著便帶拖帶扯,將劉氏催了出去。

  劉氏一面走,一面回頭望著馬氏說道:「再讓我看見你給她送吃的,仔細你的皮!」一路喃喃的罵著走了。

  馬氏見劉氏不在面前,才掩著面淚如雨下。

  李未央看著馬氏,微微搖了搖頭,軟弱的退讓是沒有用的,那塊玉佩麼,自然多的是法子再要回來!而對付劉氏這種無賴,一定要惡整到她被扒了三層皮為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25 PM

003 粗茶淡飯

  現在是永明帝三十一年二月十二,也就是說她回到了二十三年前,這一年她十三歲。

  一整夜,李未央都被「前世」的記憶折磨,恨不得放聲大哭,卻因為屋子太過狹小,只要發出聲音就會被人聽見而不能哭。她怕一眨眼自己又變成冷宮裡被世界拋棄的廢人,害怕聽到李府這個名字,但是想到她憎惡的那兩個人此時就錦衣玉食地生活在京都,她又恨不得立刻揣上刀子衝過去,將他們千刀萬剮……痛痛快快的哭了一會兒,宣洩過的情緒慢慢的平靜下來,李未央抬頭看著漆黑的窗外,目光變得幽暗不明。

  前生的她,以為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盡心盡力將一切做到最好,就能苦盡甘來,枯木逢春。可是誰能想到,一切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她用善良與守候換來的不過是可怕的背叛。被無情的父親,被冷酷的夫君,還有那個一心被自己視為好姐姐的人……自己雖然比不上李長樂美貌,可對拓跋真卻是全心全意、捨生忘死,如果不是自己,拓跋真早就死了數回了,哪裡輪的到他登上皇位,而自己卻被當成垃圾一樣丟進了冷宮。

  既然老天給了自己重生的機會,李未央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她為什麼要放過他們。總有一天,這筆賬,她會向這些人,一個一個一個一個全部討回來!

  夜幕拉開,一天過去了,新的一天轉眼近在眼前。

  馬氏有點躊躇,不知道該不該去叫李未央起來,馬上就要雞鳴了,若是未央還這樣躺著,只怕會被劉氏責罵。

  她想了想,遲疑地走進了屋子,卻發現屋子裡空無一人,頓時嚇了一跳。

  未央人呢?看著收拾的乾乾淨淨的房間,她很是驚訝。

  廚房裡,李未央匆匆去廚房煮好了豆漿,又將熱燙的米粥倒入每個人的碗裡,準備出黑色的醬菜,小心地盛在小碟裡,然後把粥端到桌子上。看到走進來的馬氏一臉驚訝,她笑了:「蓮子姐,飯我都做好了。」

  馬氏的閨名叫蓮子,只是未央從未沒這樣親熱地叫過她,從前總是怯生生的,仿佛一副隨時會哭出來的樣子。

  李未央何嘗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前生的自己七歲前都還算是被人照顧著生活的,突然被丟到一戶農家自生自滅,當然會受不了,尤其是這半年來劉氏因為收不到錢而越發刻薄毒辣,從前的自己更是每天害怕得要命,幾乎如驚弓之鳥。

  可是現在——在經過了拓跋真的無情無義,經歷了喪子斷腿和冷宮十二年的打磨,劉氏?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障礙,不,連障礙都不如,只是路上的一顆小石子而已,有什麼好害怕的呢?想到這裡,李未央笑道:「周嬸他們就要醒了,蓮子姐趕緊準備吧。」

  這家裡一共是五口人,家主周清是當初收養自己的李德家外院的管事,平常不在家,他的妻子劉氏,然後就是大兒子周江和兒媳婦馬氏,最後還有個小女兒周蘭秀。

  馬氏越發困惑地看著她,她卻微微一笑,轉身出去了。

  周家的破院子裡,大門緩緩開了,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女孩端著一個木盆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盆裡放滿了滿滿的衣服。女孩身上穿著青色的裙子,因為髒了又洗,洗了又髒而變得有些發黑,腰上還打著補丁。頭上也只是鬆鬆地綰了兩個小髻,髻上綁的是麻繩。

  她穿得如此糟糕,長得卻是很清秀,一張秀氣的瓜子臉兒,皮膚特別白,一對細長的娥眉,配上她那對黑白分明、宛轉靈動的鳳眼,再加上小巧秀氣的鼻子和小小的嘴巴,一頭黑髮也是光可鑒人,把那一身破衣都襯得可愛了。與村裡的大多數女孩子們比起來,這個小女孩無疑是太漂亮了些。所以她一路走出來,引來無數人的目光。

  李未央粗布衣衫,打扮寒酸,卻一直面色平靜,仿佛沒有感覺到這一切,她端著手裡的木盆,一步步向河邊走去。

  漂亮這種東西,算得了什麼呢?從前自己也覺得容貌出眾,可是後來到了京都,看到李長樂,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美若天仙,跟她比起來,自己的容色已經很一般了。

  李未央走到河邊,蹲下來用力地用棒槌捶打著衣服。棒槌砸著衣服發出「噗噗」的聲音,髒水不斷地噴到她的衣服上和臉上,她卻始終很認真的做著這件事,沒有半點嫌棄。

  幾個洗衣服的女孩子發現了她,互相用胳膊捅了捅,隨後用眼角瞥著她,訕笑著議論開了,嘰嘰喳喳地像一群麻雀。

  「你看你看,那個千金小姐又來洗衣服了呢。」

  「好可憐啊,你看她穿的,還不如我們呢。」

  「她真的是丞相千金嗎?怎麼沒見有哪個大官來見她啊?」

  「哎呀,你不知道嗎?她是二月生的啊,相士說她克父呢!人家忙著把她送出來,就是不想見她啊!」

  「哎喲喲……這個小姐當的,還不如咱們這種村姑呢。要是我啊,還不得氣死!」

  「就是!這樣的小姐,送給我我也不會去做!」

  這些話一句句傳到耳朵裡,李未央不由得想起在很小的時候,也曾幻想過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能回到京都,那將會是怎樣的生活。但每次的幻想只能讓她都會再此深刻地體會自己的悲慘,平添許多悲傷……李未央唇畔勾起一絲微笑,前生為了這些人的議論,她沒少在背後流眼淚,可是現在嘛——她站起來,把衣服捧到上游去。

  這可是劉氏又臭又長的裹腳布,李未央拿著長布條劈劈啪啪地打著,讓髒水嘩啦嘩啦地流到那些女孩子的盆裡去,那些人還在嘰嘰喳喳,根本沒發覺。

  洗完衣服,李未央捧著滿滿的盆站起來。

  眾人奇怪地看著她,總覺得她跟以前不一樣了,不管他們說什麼笑什麼,她都是那一副淡淡的神情,就像,就像大人看不懂事的孩子們胡鬧……

  回到周家的時候天色還早,劉氏剛剛用過早飯,正坐在廊下剔牙,看到她,眉頭皺起來,剛要說什麼,卻不知為什麼忍住,屁股一抬走進了屋子。

  馬氏走過來,悄悄塞給未央一個餅子,小聲道:「公公回來了。」

  周清?李未央揚起眉頭,看著馬氏。

  馬氏一愣,未央這孩子,明明年紀還不大,怎麼這眼神……似乎多了一絲不一樣的氣勢,成熟以及冷肅。

  怪不得劉氏今天沒有高聲叫罵……轉眼間,李未央的臉上已經是春花般燦爛的笑容,她謝過馬氏,低頭吃粗餅子,咽下嚼爛的餅子,嗓子火辣辣的疼,可她卻吃得很香、很香。

  因為,收拾劉氏,眼前就是一個大好的機會。



004 收拾劉氏

  周清是個男人,在看問題的深度與遠度上超過劉氏,所以他對李未央不壞,因為他奉行凡事留一線的原則,所以每次他回來,李未央都會有幾天好日子過。

  灶台內柴火熄滅了,李未央睜著一對氤氳著水汽的大眼睛,想了半天,終於慢吞吞地爬起來。剛想要抬一抬酸麻的胳膊。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死丫頭你又偷懶,趕緊收拾廚房!一會兒我回來要看你有沒有偷懶!」

  李未央慢吞吞地看了一眼站在門口叉著腰、橫眉怒目的小姑娘,這小女孩只比自己大一歲,卻生得比她足足高出半個頭,長得高大不說,相貌原本長得很俏麗,偏偏一臉尖酸刻薄的模樣,沖淡了原本的美麗。

  周秀蘭充滿妒忌地盯著李未央清秀的臉,心裡冷哼一聲,一邊走出去,一邊回頭吩咐她:「記得把鍋刷洗乾淨,還有地上,不能有水啊!灶臺上也要弄乾淨!」

  李未央站在狹小的廚房裡,看著對方的背影,突然笑了。用了小半個時辰,她才刷完所有的鍋,彎下腰開始擦地。

  這時候,周蘭秀突然從窗戶外頭探進頭來說:「你這樣也能擦乾淨嗎,要跪在地上擦!這都不懂!對了,水缸裡沒有水了,待會兒再挑一擔水來!聽見了沒?」

  李未央伸出手擦了把額頭上和下巴的汗珠,便繼續幹活。

  從來都是這樣,身為農戶的女兒,周蘭秀也是要幹活的,但她總是想盡一切辦法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給李未央,然後她就會將那些全部變成自己的功勞,還到處在外頭告訴別人她太辛苦,需得照顧一個什麼都不會做的千金小姐。

  不僅如此,李未央每天能夠去吃飯的時候,只剩下一兩個冷掉的饅頭,湯鍋裡也只剩下一點點殘湯了。以前的李未央總是一邊做一邊哭,可是現在的她卻壓根不放在心上,不管怎麼辛苦,她都能夠忍受下去。

  當天晚上,周清沒有留在家裡用飯,被村長請去招待了,像他這樣的管事,在平城李家不知道有多少,可在這樣的村子裡,卻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李未央知道,周清好酒,每次不喝到半夜是不會回來的,這就給了她很好的機會。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李未央算好了時間,悄悄攥緊了早上洗衣裳的時候特意留下的一條紅綢子,悄悄起身,開門,走到柵欄邊上,將紅綢子繫在柵欄上,然後看了半天,微微笑了,轉身迅速回了屋子。

  半夜的時候,突然聽見後門一聲響動,李未央側耳傾聽,就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翻了個身,當做什麼都沒有聽到。

  就在這時候,周清喝的醉醺醺地回來,卻見到自己屋子裡有個高大的男人身影一晃而過,心裡一沉,頓時酒醒了,從外頭摸過一把柴刀,砰地一聲踹開了房門。

  這一聲,驚動了整個院子的人。可是李未央卻閉上了眼睛,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耳邊猛然聽見劈拍一聲,像是誰被重重打了一個耳光,接著聽著周清罵道:「你這賤人,你趁著我不在家居然招了野男人回來!好不要臉!什麼?你不知道?我明明看見人影從你房間裡竄出去,你還好意思說不知道,恐怕將來我被人砍了,你也說是不曉得。」說著又是劈拍兩聲。這被罵的人,分明是劉氏。

  不等劉氏分辯,周清又喊道:「你還不跪下,我偏要你交代那野男人是誰!你不說出來,今夜便是個死。」又聽見劉氏大哭哀告道:「我冤枉啊!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丟人現眼的事!」

  屋子裡,周清重重的向劉氏臉上吐了一臉唾沫,說:「冤枉?!哪個會冤枉你!哪個跟你有仇要冤枉你!」便沒頭沒臉又打起來。

  劉氏怎麼會善罷甘休,抓住周清的袖子開始推搡起來。

  周清一邊罵,一邊越發大怒,一把將劉氏頭髮揪住,向地上一拖,又踢又打,罵道:「你把我姓周的臉面都丟盡了!」

  劉氏是在外頭有了人,但從來都是她趁著丈夫兒子不在家的時候在柵欄後面繫著紅綢子才會來,今天她可沒繫,那人怎麼會來的!她正悄悄把人從後門放出去,這邊丈夫就回來了!她心中此時正如萬箭攢心,一口氣轉不過來,看周清打得狠,乾脆就往外跑。周清罵道:「你這賤人,給我回來!」

  追到院子裡才一把抓住劉氏的頭髮,只聽到劉氏哀嚎一聲,跌倒在地上,周清正要再打,周江衝出來,道:「爹爹,爹爹,千萬別鬧,千萬別鬧,娘哪兒能做出這種事啊,有什麼事情回屋再說,回屋再說!」

  劉氏一聽,頓時明白兒子的意思,立刻放聲大哭,一心一意把事情鬧起來,讓周清忌憚:「你在外頭喝了酒,一時眼花看錯了,就平白無故來冤枉我!」

  周清冷笑道:「冤枉你?!呸!我今天就喝了半斤酒水,也不至於老眼昏花到分不清男人女人的地步!我倒是想不到,原來你都這把年紀了,到還會幹這些勾當。我在外頭幾年,你這姘頭兒也不知來了多少回,還在我跟前裝什麼正經!」

  「好,你不相信,那我死給你看!死了就是你周家逼死的!」劉氏是個潑婦,早跳起來一頭向壁上撞去。周清眼快,一把將她兩隻手抓住,罵道:「你拿死來嚇誰?」順手又一扔,將她扔在地上,一腳踩住她心口,越想越氣,回頭拔過一根門閂,向她身上狠狠打了十來次。

  劉氏殺豬一樣地哀號聲音傳過來,李未央又翻了個身,微微勾起嘴角。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旁邊的街坊鄰居都聽見了這裡的動靜,紛紛打開門走了出來,房間裡的馬氏和周蘭秀當然早聽見了,可是馬氏是兒媳婦,哪裡敢出來看婆婆的笑話,周蘭秀有心出來救她娘,可是透過窗戶看到她爹兇神惡煞的,就半點不敢動彈了。

  周江看著周圍的動靜,忙攔著周清高聲道:「爹,你酒喝高了,半夜三更的別鬧事,把街坊鄰居都吵醒了!」說著上前將門閂奪過來,又將周清推到一邊去,又低聲道:「爹,有話好講,要動手也回屋子裡去,這樣被街坊鄰居看到不像話啊!」

  周清狠狠地瞪著劉氏,已經把她打的出氣多進氣少了,還不解氣,又狠狠踢了周江一腳:「我不在家,連個門戶你都看不好,丟人現眼,還不快把她扶進去!」

  周江忍住氣,上去將被打得半死的劉氏扶了起來,劉氏到底是個潑婦,都快爬不起來了,嘴巴裡還罵罵咧咧的說自己冤枉,始終哭個不停。片刻後就聽見周清高聲罵道:「閉嘴!半夜三更,嚎什麼喪呢!」

  頓時,世界安靜了——

  李未央聽到這些,忍不住笑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25 PM

005豬都跑了

  劉氏在家裡躺了整整七天,這七天,雖然周蘭秀還是罵罵咧咧的,卻沒有人動手打李未央了,氫日子過的比較舒服,在馬氏的幫助下,她還吃了兩頓飽飯。

周蘭秀看到李未央洗完了衣服,便走過來,遞給她一大桶豬食:「去,把豬餵了!」

  餵豬在鄉下人家是很重要的事情,劉氏平時從不輕易交給其他人,都是吩咐周蘭秀去做的。

  現在劉氏沒看著,周蘭秀便把這活兒丟給了李未央,李未央笑嘻嘻地道:「是,蘭秀姐姐!」

  李未央帶著笑容地接過大大的豬食桶,費力地拎著往房子後面豬圈走。

  周家一共養了八頭豬,李未央微笑著看著這群肥頭大耳的豬,想了想,舀了點豬食到槽子裡,豬們立刻撲過來搶食,李未央看他們拱來拱去的搶食,不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她四下看了一眼,隨後把豬食放在豬圈上,打開豬圈門,把豬都放出來,那一直補關著的八頭豬一下子重獲自由,沒命地飛奔了了去。

  李未央躲在一邊,看到豬全都跑了,這才勾起嘴角,隨後她拎著豬食筒,悄悄從後門出去了,繞了一圈走到村口人最多的那口井前,一把將豬食筒丟了進去。聽到井水裡面水花四濺,李未央輕輕笑了。

  接連走過幾撥人,李未央都沒說話,那些人奇怪地看著她,議論了一陣也就走了。李未央看了一眼天色,索性盤腿坐在地上,遠遠望著村口的方向。

  又等了等不多半個時辰,就看見住在村口的王先生和村長兩人慢慢向這裡走過來,李未央遠遠看見,心裡高興起來。這口井是鄰回村必須經過的地方,她原本只是想等到村長經過這裡,沒想到再搭上一個王先生。

  這位先生是村裡唯一的一個秀才,後來雖然屢試不第,卻也是村裡唯一讀書識字的人,所以要說誰最喜歡講道理誰最喜歡管閒事誰最喜歡為人主持公道博取好名聲,就是這位私塾先生莫屬了!

  李未央立刻站起來,一邊用手用力揉了揉眼睛,一邊在井邊張望,仿佛很焦慮的樣子。

  村長經過這裡,疑惑地看著李未央,先開口道:「李家姑娘,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他本來就是隨口一問,誰知李未央抬起臉,一張焦慮又傷心的臉出現在二人面前,她說:「蘭秀姐姐讓我餵豬呢?我不小心把豬食筒掉進去了,怎麼辦怎麼辦,今天晚上我一定會被打死的!」

  村長大驚失色,「什麼,你這是怎麼弄的?!」

  李未央也露出十分慌亂的表情,幾乎是泫然欲泣,仿佛馬上眼淚就要掉下來了,外人看來就是難過內疚得不得了:「怎麼辦怎麼辦,我一定會被打死的,我一定會被打死的,我不敢回去了,就在這裡投井好了!」

  說著就往井口上爬,一副當真要跳下去的樣子,村長一驚,要真緊讓人跳下去了,這村裡這口井水還怎麼喝!趕緊沖上去拉住她!「千萬別,有什麼話好好說啊!」

  王先生看了半天,摸著鬍子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是在他家寄宿的,聽說一個月都有好幾兩銀子的錢給他們,怎麼能讓你餵豬呢!」

  李未央用袖子擦了擦臉,仿佛十分愧疚的樣子:「我家人以前每月給十兩銀子,連續給了五年,現在給不出來了……」

  「什麼?每月十兩?」王先生一下子跳起來,他在村子裡教書,一年也沒有一個學生給得起二兩銀子的束修啊!這真是太讓人不服氣了!他氣呼呼地看著李未央,心想這家人心太黑了,莫說十兩銀子連續給了五年,這五年就緊整整六百兩啊,養活一個小丫頭能用多少錢?哪怕養一輩子也用不完六百兩啊!他們竟然還把人家當成使喚丫頭!太不像話了!他很不滿地瞪著眼睛:「走,上周家問問去!」

  村長心也覺得周家人過分了,看到一向在村裡德高望重的先生過去了,趕緊跟上,還不忘回頭對李未央道:「走吧!別哭了!」

  李未央擦掉本來就莫須有的眼淚,快步跟了上去。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見一聲奇怪的嗤笑聲,她猛地站住,回頭看了看,卻是空無一人,難道是她聽錯了嗎?李未央皺起眉頭,就聽見前面村長在催促了,她再次向四周看了一眼,確認是真的沒人了,這才快步跟了上去。

  應該是她聽錯了吧──

  一進門,王先生就大聲道:「周清!快出來快出來!你們怎麼能讓個城裡的小姐來餵豬呢,她又不是使喚丫頭!」

  周清從屋子裡跑出來,看到這情形頓時愣住了。

  村長道:「是啊是啊,人家是寄宿在你家裡,以前給你們的銀子也夠多了,你們也不該收了錢還讓人家做粗活啊!」

  這時候,馬氏和周蘭秀都出來了,都驚愕的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很委屈的說:「村長大叔,是我自己想要幫蘭秀姐姐幹點活的,不怪她,不是她故意把活兒丟給我的!都是我的錯,我本來就是看到桶子外面髒了,想著不能給咱們家豬吃不乾不淨的東西,所以要求洗一洗,結果不小心把豬食桶掉進去了,都是我的錯,我太笨手笨腳了,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村長看著周清一眼,道 :「你也是,沒事讓她去餵豬,一個城裡頭的小姐,怎麼會懂這些呢!況且人家住在你家裡可是給了錢的,雖說現在人家不給錢了,可你以前收到的錢也足夠養活人家十年八載的了,怎麼能把她當丫頭用呢!」

  平時劉氏為了防止人家說閒話,罵人和打人都是把門關起來打罵,不會敗壞周家的名聲,所以周清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可是現在村長和村裡唯一的教書先生都在這裡,左鄰右舍都在看著,周清頓時覺得臉上掛不住了,回頭就狠狠給了周蘭秀一腳:「懶貨,沒事讓她餵豬,她哪裡會餵!」

  李未央低著頭,一副很內疚的樣子,在眾人眼睛裡看起來更可憐了。鄉下人雖然愛說點閒話,看見李未央長得漂亮有點小嫉妒,都心底裡還是很淳樸的,在他們的理念中,周家收了人家那麼多銀子,就該好好對待人家女兒,怎麼可以這樣欺負人家小丫頭呢?接連有好幾個鄰居指指點點的,周清控制不住,狠狠給了周蘭秀一巴掌:「都是你給我找事!」

  李未央心道,這事兒還只是剛開始呢,果然,很快聽見周江衝出來,驚慌失色地道:「爹!豬!豬都跑了!」



006重遇故人

  李未央因為上次那件事,成為村中關注的焦點,周清和劉氏不好再指使她做粗活,留在家裡又覺得礙眼,索性讓她去村口不遠外的茶寮幫忙。

  茶寮一向是周江和馬氏在打理,賣些簡單的茶水和粗糙的餅子給經過信守村的過路人,順便賺點錢。

  馬氏心疼李未央小小年紀吃苦太多,便只讓她在後面臨時搭建的小棚子裡燒水,並不讓她做別的。就在李未央往爐子裡添火的時候,突然看見馬氏匆匆進來,見李未央還在忙,趕緊道:「快,未央!多燒一點水,再端十來個餅子,有貴客在咱家茶寮歇腳。」

  李未央照做了,走到門口,心中卻很疑惑,信守村南來北往的客商倒是很多,可還說不上貴客。馬氏說的貴客,是什麼人呢?她慢慢挪向門口,悄悄往外看了眼。果見涼棚外面的二十匹駿馬中夾雜著匹配著銀鞍紅纓的白龍駒,就已經氣勢奪人了。馬氏的催促聲又響起:「未央!快點啊!別讓客人等著急了。」

  不知道為什麼,李未央心裡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仿佛走出去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她的腳步一直沒有挪動,只是乾站著。

  「未央?!哪裡去了?」周江有些急了,忙和客人陪笑道,「那丫頭笨拙,動作拖拉,真是讓各位見笑了,待會我去教訓她。」隨後傳來仿佛是隨從的聲音:「沒事,快把茶水端上來吧,我家主子還要趕路呢。」這情形,是非走出去不可了,李未央想了想,還是走了出去,剛看見坐在正桌的那人一眼,邁出去的步伐僵在當場。

  這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未央的身上,那少年也抬起頭來,向她看過來。

  他坐在眾人中間,一雙眼睛散發著如同月光清輝一般皎潔又幽靜的光芒,遠遠的骨子裡就透露出來的清冷,將他隔絕在塵世之外,明亮閃爍的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素白的袍子襟擺上繡著銀色的流動的花紋,巧奪天工,精美絕倫。他的目光淡然而帶著冰冷,流泄如水般的清雅,那樣的淡漠,那樣冰涼如水一樣的眼睛,向李未央掃過來。

  李未央心裡一凜,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地低下頭,將託盤舉至齊眉,盡可能低著頭,不讓對方看到長相,幾步上前將食物遞給馬氏,然後裝作怕生地掩著臉,迅速沖回後面的小棚子,這才鬆了口氣。

  陪坐在拓跋玉身旁的中年人對拓跋玉道:「七殿下,天色已晚,我們是不是就在這裡找一戶農家歇息?」

  拓跋玉卻沒有看他,一雙冰冷的眼睛盯著李未央消失的方向,眼底深處帶了一比笑意,這少女,分明就是那天他看到的人……

  這小女孩年齡可能在十二三歲左右,穿著一身破舊帶補丁的白粗布衣服,可能是被爐火熏黑了,臉上一塊黑一塊灰的,拓跋玉留意到,李未央的雙手很白皙,可是卻幾乎找不到幾兩可以捏得上手的肉,一頭又長又亂的烏髮,隨隨便便在頭頂綁了個結,雖然她刻意低下頭,可是那雙又黑又深邃的大眼睛,閃閃發亮,充滿了不可描述的奇異之感。

  那副瘦骨伶丁的身架子,竟使人不由自主生出想照顧她,保護她的感覺。搖搖頭,拓跋玉也覺得自己太不可思議,居然有這種不可能成為事實的想法。想到上一次親眼看到她如何作弄別人的事情,拓跋玉的眼底竟然破天荒帶了點笑意。

  這個孩子,真有意思!

  他一邊想,一邊隨口道:「不,我們加快速度,趕到前面的市鎮歇一晚吧!明天早點趕路,必須如期回到京都。」

  展碩連忙應是,哪敢有第二個意見,他太瞭解七殿下的脾氣,當他告訴你要怎麼做的時候,就表示他已做了決定,雖然他常用徵詢的口氣同你商量。

  很快,這一行人用完了茶水,重新上馬,過村而不入,繼續朝北方向飛馳而去!

  李未央看著馬蹄揚起的灰塵,不由揚起一抺笑容,沒想到重生後見到的第一個熟人竟然是他──拓跋玉!七皇子!

  拓跋玉啊,他可是拓跋真的死敵,兩人不知道交了多少回手卻都是不分勝負……李未央想起前生的時候,那人同樣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眸子,不由微微勾起嘴角,現在這個時候,七皇子應該在外遊學才對,突然歸來,京都又要掀起一陣風波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已經長出老繭的手指,再次熟人見面,他們在明,她在暗,這種感覺,真的很有趣。

  太陽終於完全隱沒,一彎明月夾帶著滿天星斗,驕傲的向大地散出屬於他們獨特的光芒。逼人的熱風,被月光溫柔的輕撫,也變得清涼,拂在身上,非常舒爽宜人。李未央剛剛跟在周江和馬氏身後回到周家,就看到劉氏歡天喜地地衝出來,一把拉住李未央,喜上眉梢地道:「小姐大喜啊!」

  周江和馬氏都愣在當場,不知所措地看著劉氏,不知道她是不是哪根筋突然搭錯了,怎麼一下子對未央這樣熱情,李未央看著面上幾乎開出一朵花兒的劉氏,眉頭幾不可察地舒展了開來,隨後面上故意露出吃驚的神情:「周嬸這是怎麼了?」

  劉氏顧不上她的古怪神色,急切地道:「是李家!李家來人了!」她激動地模樣,讓李未央一下子想到了一個可能:「平城李家?」

  「是啊是啊,李大老爺派了林媽媽來看望小姐呢!」劉氏臉上笑出一朵花兒來,不光是林媽媽,還帶了一百兩銀子說是送給她們的謝禮。

  李未央心中更加奇怪,按照前世的人生軌跡,還要等一年的時間,李丞相才會想起自己個女兒,派人來接她,然後平城李家才會急急忙忙把她從信守村帶回平城的大宅子,對外宣稱說她養好了病,接著送她回到京都……時間上,怎麼會整整提早了一年?

  就在這時候,屋子裡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穿著靚藍綢緞裙子,頭上插著一支金簪,耳邊掛著金耳環,白白淨淨的婦人,笑著道:「奴婢見過三小姐。」

  李未央看了一眼,果然是平城李家最有地位的管事林媽媽,她微笑了起來,看來一切都是真的了,平城李家一定是從京都得到了消息,才會搶先一步趕緊將她帶回平城。

  好,很好,這一切,實在是太好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26 PM

007重歸李府

  在平城李家停留了半個月,李家特意安排了兩個丫頭兩個媽媽,陪同李未央一路從平城進京。馬車是丞相府安排的,車帷掛著用五彩琉璃珠串成的繡帶,大紅色的錦緞迎枕和坐墊上繡了精緻富麗的牡丹花,整個車內裝飾精緻、華麗,外面看起來卻只是代步的青帷小油車,樸實無華,看不出絲毫奢侈的端倪。

  李未央沒有多看一眼。因為她早已知道,這不過是大夫人用來震懾她的東西罷了。而這,不過是剛開始。

  白芷小心地將一杯熱茶放在馬車的紫檀木小茶几上,看了一眼始終閉目養神的李未央,有點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陪她解悶聊天,看三小姐的模樣,倒不像是感到旅途寂寞的樣子。她看了一眼對面的紫煙,見對方也流露出奇怪的神情,不由心中更加忐忑起來。她們都是平城李家送來伺候三小姐的丫頭,可是這位三小姐的性格,她們還沒有摸清楚,所以更加不敢貿然開口……

  李未央輕輕閉著眼睛,記憶回到了當年回府的那一幕。當小心翼翼的自己進入丞相府的時候,大夫人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眼,面上露出的笑容很是溫和,輕「唔」了一聲,道:「這孩子看著就是有福氣的,帶她去換身衣裳吧。」

  當時的她本就畏畏縮縮、忐忑不安,聽到這話心中自然是充滿了感激,一個小小的庶女,又是出生在二月,若不是大夫人開恩,父親怎麼會突然想起她來呢?可惜當年的她,卻看不懂大夫人眼底的輕蔑和冷笑。

  剛回府的時候,李未央甚至,大字不識一個,是典型的鄉野丫頭。

  一個丞相府的千金,居然不識字,傳出去簡直會叫人笑掉大牙。李未央現在想想,拓跋真當年只是個默默無聞的皇子,毫無登基為帝的可能,父親和大夫人怎麼會捨得將美若天仙的姐姐李長樂嫁給他呢?然而他畢竟有個身份高貴的養母武賢妃,才不能輕易拒絕。只是他們也沒有想到,後來拓跋真居然做了皇帝,而自己這個當年連名字都不會寫的野丫頭,居然會當上皇后——

  那年當她見完大夫人,跟著丫頭離開,經過書房的時候,屋子裡傳出讀書的笑聲。

  李未央只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當年的李未央不識字,只是覺得這人念得特別好聽,正想要繼續聽下去,卻被突然的一聲喝給震住了:「呀,你在這裡做什麼?」

  李未央驚訝地抬眸,見一個美麗的少女瞪著眼睛看著她。

  原本在念書的女先生也一道看過來,李未央只聽到她問道:「這是府上的丫頭嗎?」

  只這樣一句,李未央面紅耳赤地說不出話來。

  那美麗的少女看了她一眼,顯然已經猜到她的身份,卻還是輕掩著嘴笑起來,隨即道:「丫頭!我們府上可沒這樣粗鄙的丫頭!」她的話中,說不盡的諷刺。

  李未央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裝扮,與書房裡的小姐的確是天差地別。她握緊了拳頭,內心很不服氣。

  那少女不依不饒地說著:「還杵著做什麼呀?沒瞧見你打擾我們聽先生授課了?還不走!」

  「三小姐,咱們走吧。」旁邊的丫頭小聲說著。

  李未央只覺得恨不能有個地洞就此鑽進去!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道柔美的嗓音從天而降——「常喜,她是你三姐未央啊!你怎麼能這樣無理呢!」

  這解圍的聲音在當時的她看來,宛若天籟。

  後來她才知道,這位替她解圍的少女,就是李長樂。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李未央幾乎是陷入了怔愣之中,她從未見過這樣出眾的少女,從未聽過這麼美好的嗓音,當時她悄悄地想,便是仙女,也不過如此了……

  「三小姐!三小姐!」紫煙輕聲喚著她的名字。

  李未央徐徐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微笑起來,這樣的微笑使得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生動可愛,「怎麼了?」

  紫煙笑著道:「三小姐,咱們快到了。」

  李未央透過車簾向外望去,馬車早已過了正安門,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丞相府所在的閶門大街。丞相府並不坐落在鬧市區,和其他顯貴的府邸也不挨著,當初建府的時候曾有一位親王看中了它,特地從皇帝那裡求了來,可是後來嫌它的位置有些偏,就空置著,後來那位親王因參與謀逆案事敗後服毒自盡,家資充公,這別院也就被內務府收了回去,最後賜給了李家,說起來,已經傳了幾代人了。

  這府邸是那位壞了事的親王為自己晚年靜養所建,花園裡山巒疊峰、藤蘿掩映,十分雅致。要講府第大小,在京都的公卿中不算什麼,但講景致,卻也是數一數二的。

  短短的一段距離,單調而冰冷的馬蹄聲卻讓時間驟然拉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跟車的婆子已聲音溫和地隔著車窗的簾子道:「三小姐,到了!」隨後將腳凳放好,白芷和紫煙先後踩著腳凳下了車,然後轉身服侍李未央下了車。

  進了府,穿過無數個走廊,走廊外頭皆都掛著一溜兒的細竹吊銅鉤的鳥籠子,有畫眉、百靈、紅子、黃雀,還有來自千里之外的紅脖、藍脖、虎皮、太平鳥、朱頂紅等等,真是百鳥齊鳴,悅耳動聽,李未央看了一眼那架在皮手套上目露凶光的鷂子,淡淡轉開了視線。

  一路上,到處都有穿著靚藍小襖官綠色比甲的丫鬟,斂聲屏氣地垂手立著。看見李未央,丫鬟齊齊曲膝行了福禮。和前世,一模一樣的場景。

  當時的自己看著她們,幾乎是手足無措。現在想起來,大夫人本可以派人來教導自己禮儀,或者是平城李家也該有人告訴自己,可偏偏誰也沒有,任由她在下人面前丟盡了顏面,被人議論說野丫頭就是野丫頭,根本不懂半點規矩!李未央想到從前,微微一笑,並不停下來看周圍向她行禮的丫頭們,徑直跟著引路的丫頭向前走。白芷和紫煙見到這情形,都快步跟了上去。

  「看到沒有!那個就是三小姐!」

  「長得挺漂亮呢,儀態也很好!不是說在鄉下長大的嗎?」

  「是啊,小姐就是小姐,沒有因為在鄉下長大就畏首畏尾的呢!」

  李未央對這些議論並不感興趣,一路走到荷香院的正屋門口,立在一旁的小丫鬟早就殷勤地撩了簾子,見她們走近,笑容滿面地喊了一聲「三小姐」。

  李未央朝著那小丫鬟笑著點了點頭,進了正屋。

  白芷和紫煙一路跟著進去,卻看到地上鋪的是光滑如鏡的金磚,頭頂上掛著美麗的八角宮燈,屋子裡有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楠木隔段,其餘傢俱全都是花梨木與酸枝木所制,極盡奢華之能,雕工繁華,令人歎為觀止。

  兩個從平城而來的丫頭不由屏住了呼吸。

  實在是太……奢華了!

  然而本該最被這些富貴景象所震懾的李未央,卻連看都不看這些美麗的擺設一眼,只是輕輕走上去,笑容可掬地向正座上的老婦人行了一禮:「未央見過祖母,母親和二位嬸嬸。」



008母慈子孝

  前一代丞相李昌盛中年鼎盛之時就離世了,他的妻子孟氏因為傷心過度,便離開了主宅獨自去了別院休養,回來以後怕觸景傷懷,乾脆搬離了主院,住到了較為偏僻的荷香院,從此很少過問府裡的事情。

  在前生,孟氏這位祖母雖然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交往,但做人處事卻都說得上公正,從來不曾偏頗哪一個人,所以李未央一直對她有很深的好感,可惜老夫人身體不好,在李未央還沒有登上皇后之位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

  屋子裡,居中暖榻上坐著的孟氏身穿五福捧壽紋樣的寶藍色紵絲大襖,頭上戴著中間綴著一顆翠玉的銀鼠皮昭君套,見李未央盈盈行禮,她淡淡點了點頭,只說了一句話:「回來就好。」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李未央的眼睛剎那間就紅了,看在眾人眼睛裡,頓時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

  這時候,一位身穿蜜合色大袖圓領湘綢裙子,髮上是點金鳳簪的美麗婦人笑了笑,主動走過來將李未央攙扶起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老夫人,您看,這真是個標誌的丫頭呢!」說完,她看了正坐在一旁的大夫人一眼,「真要給大嫂賀喜了,又添了一個美貌的千金。」

  大夫人蔣氏臉上微微笑了,可是眼底卻不見絲毫的笑容,她慢慢打量了李未央一眼,道:「的確是個好孩子。快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李未央眼角一跳,臉上卻露出恭順的笑容,輕輕從剛才攙扶她的二夫人溫氏的身旁走過,儀態端莊地走到蔣氏面前,又福了福:「母親。」

  蔣氏十分慈愛地看著她,道:「都說平城山水好、養人,剛出生的時候只有小貓大,身子也不好,瞧瞧,氣色比從前好多了,這可是因禍得福呢!」

  山水好?養人?李未央心中冷笑一聲,差點就把她養死了,居然還敢大言不慚地說什麼因禍得福,這臉皮也真不是一般的厚!

  想到這裡,她俏生生地笑了笑,「母親說的是,未央多年來多虧您的照拂了。」

  這句話一說,看在其他人眼中,李未央便是個十分識趣的人,若是她這時候當場向老夫人告狀,說受到了虐待,那麼老夫人雖然會責備大夫人幾句,可她卻大可以推脫是下人們背著她的心意做事,半點妨礙也沒有的,還會給旁人留下一個李未央不識大體的印象。

  所以李未央此刻這麼說,蔣氏只是很滿意地笑了,順勢拉著她的手,道:「我的心意你領了就好,從今往後就回到家了,以後多和姐姐妹妹親近就是,缺什麼少什麼都來跟我說。」

  一旁的三夫人周氏只是溫和地看著這一幕,並沒有發表什麼意見,而剛才攙扶過李未央的二夫人溫氏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諷刺的笑容。老夫人則自始至終都是淡淡的,撚著手裡的佛珠。

  「是,未央一定遵從母親的教誨。和……姐姐妹妹們多親近。」在旁人看來,李未央的臉上露出一絲紅暈,說話又似乎極為順從,

  大夫人看了一眼她身後的紫煙和白芷,點點頭,道:「身邊就跟著這兩個小丫頭也實在不像個樣子,畫眉,從今往後你就跟著三小姐吧,好好照顧她。」

  一名秀眉鳳眼、身形窈窕的丫頭應聲出列,恭敬地向李未央行了個禮。

  「你也大了,身邊只有這兩個一等丫頭也不夠,如今先補上一個,回頭等過了年再加一個,二等的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至於三等的好辦,看著差不多的就慢慢添起來。」大夫人這樣說道,十足一個慈母的模樣。

  李未央笑著拜謝了,她知道,此刻不光是大夫人在打量她,就連一旁的老夫人孟氏,二夫人溫氏和三夫人周氏都在評估她。這一家子,自己的父親是丞相,嫡母蔣氏當家,可是二房和大房近年來卻是互別苗頭,至於三房麼……總之,彼此之間明爭暗鬥是少不了的。對於剛回來的她而言,站穩腳跟才是最重要的。

  大夫人又看了她一眼,皺眉道:「這孩子,怎麼穿的這樣單薄。」說著她招招手,「把我準備的那件鶴氅拿過來。」

  當著眾人的面,她笑著親自為李未央披上了鶴氅。

  鶴氅又輕又暖,淺玫紅的繭綢面子上用金線繡出了牡丹紋樣,邊緣則是用黑線勾勒雲紋,裡頭的銀鼠裡子全都是大毛,看起來十分的暖和。李未央輕輕一摸,便發現裡子是舊的,顯然是大夫人為了在眾人面前做面子,特地從箱子底下拿出來做人情的。她微微一笑,道:「多謝母親。」

  就在這時候,外面有人進來稟報蔣氏道:「大夫人,御史夫人送了五匹從寧州運來的貢品流雲葛,您看——」

  大夫人點點頭,笑著站起來,道:「老夫人,我有事便先告退了,未央,一會兒我辦完了事,就送你去見過你父親。」

  李未央連忙笑道:「是,勞煩母親費心了。」

  孟氏手上的佛珠動了動,只是略微點點頭,大夫人便笑著告辭了,她一走,二房三房的人便都跟著站起來。尤其是二房夫人溫氏,很是失望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她原本還以為會有機會看這庶女告蔣氏一狀,誰知卻是個軟柿子,吃了那麼多苦都不敢說一句半句的。

  三位夫人一走,滿屋子的鶯鶯燕燕也就都跟著走了。

  孟氏看了眉清目秀的李未央一眼,不知為何突然歎了口氣,對一旁的羅媽媽道:「送這孩子出去吧。」

  李未央跪倒在地,又認真地給孟氏磕了個頭,這才跟著羅媽媽離開。

  羅媽媽送李未央到屋簷下,就聽見李未央突然「咦」了一聲,不由頓住了腳步:「三小姐這是怎麼了?」

  李未央搖了搖頭,臉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無意一般,摸了摸自己的後頸。羅媽媽不再說話,繼續往前走,卻故意落後半步,看了一眼李未央的後頸,發現那裡竟然出現了幾個紅點,像是剛剛被針紮出來的一般,汩汩往外冒血,頓時愣住了。

  李未央像是強忍著,沒走幾步卻眼淚汪汪的,羅媽媽再也看不下去,笑道:「三小姐這鶴氅上的花樣真是漂亮,老夫人最近也想要做一件,不知道能不能脫下來借奴婢們看兩天?」

  老太太穿的衣裳,花樣顏色自然是和自己的不同,李未央明明聽得明白,卻仿佛聽不懂一樣,順從地脫下了鶴氅遞給羅媽媽,羅媽媽接過,手指有意無意地在那銀鼠裡子撫了撫,隨後臉色微微變了。

  「羅媽媽,怎麼了嗎?」李未央天真地道。

  羅媽媽看了一眼周圍的丫頭們,臉上的笑容不改:「沒事,三小姐快去看看新居吧,老夫人身邊離不開奴婢,得趕緊回去。」

  李未央看著對方手中抱得緊緊的鶴氅,微微笑了:「是,羅媽媽趕緊回去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27 PM

009群芳環伺

  羅媽媽一路抱著鶴氅回到荷香院,摒退了丫頭,對孟氏道:「老夫人,奴婢有事稟報。」

  孟氏見她神情鄭重,便點點頭,道:「什麼事?」

  羅媽媽小心地把事情說了一遍:「雖然這事情本不該奴婢管,可是三小姐實在是可憐,什麼都不知道,還當寶貝一樣摸了又摸,到底是小孩子,不知道要防備人。」

  孟氏見她這麼說,從她手上接過鶴氅,心裡疑惑.手下就揉捏了兩下,忽然覺得手感有異,忙低頭去看:「咦,這是什麼?」

  就見柔軟服帖的皮毛內,有一小塊向旁邊翻起來,冒出些刺來。仔細一看,又不是刺,而是幾根細針,細如毫毛一般,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怎麼衣服裡有這個?」孟氏的眉頭皺起來。

  「三小姐到底是小姑娘,哪裡懂得這些東西,這細針極短,並不十分利害,再有那塊皮毛擋著,穿著的人是感覺不出什麼來的。只是若人一走動,那這些細針就會紮破皮膚。」

  「這些黑心的奴才們,這樣粗心大意!」孟氏怒道。

  李未央雖然不是她看著長大的,可也是她的孫女,又是個眉清目秀的懂事孩子,怎麼會剛一進府就有人這樣整治她呢?可是孟氏轉念一想,除了大夫人蔣氏,誰也不會有這膽子的!她的面色越發不好看了:「這鶴氅可是當著我面給的,這是要給我難堪嗎?」

  羅媽媽很少見到孟氏發怒,連忙低下頭去:「老夫人,這事情也未必是大夫人做的,看她對三小姐那麼好——」

  「好?不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又有什麼好不好的?!原本我還想著,她畢竟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是曉得輕重的,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看現在的情形,她也是糊塗的。咱們這樣的家庭,萬萬不可傳出什麼虐待庶女的事情,羅媽媽,你將我身邊的墨竹送去給三小姐吧。」

  「是。」羅媽媽連忙應道,老夫人雖然很少過問府裡的事情,可卻是個外冷內熱的人,看不過眼的事情總是要管一管的,如果只是幾根細針,拆掉就是了,老夫人這是怕大夫人還會動其他的手腳,傳出去妨礙李家百年的清譽。不過,這回三小姐可算是走了好運了,有老夫人的人在那兒看著,大夫人肯定要顧慮三分,不敢將她真的如何的。

  孟氏想了一想,就道,「既然你已經帶回來了,拆掉細針原封不動送回去就是,不許對三小姐多言。」

  「是,奴婢明白。」羅媽媽應聲道。

  此刻的李未央,已經走到了花園,一路上雖然有小丫頭在前面引路,她卻明顯心不在焉的,不知道那幾根細針發揮的作用究竟有多大,那細針自然不是大夫人做的,她才不會在沒摸清自己底細的情況下就動手,細針是李未央自己趁人不注意放進去的,借機會告訴孟氏,大夫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撕開她偽善的面具。就在這時候,對岸的書齋傳來了朗朗的讀書聲,那聲音極為好聽,讓李未央猛地一驚。

  「三小姐,那是大小姐領著其他小姐們在讀書呢!」畫眉微笑著說。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畫眉以為她還想聽,繼續說道:「咱們府裡的大小姐啊,那可是仙女一樣的人,心地又好,才學又好,樣樣都是出類拔萃的,當初府裡的小姐們是不讀書的,可是大小姐親自去對大老爺說,女子也當有學識、懂事理,所以大老爺親自去遠山縣請來了最出名的女先生,這等厚待,在咱們大歷朝可是頭一份呢!」

  李未央的手指扶在欄杆上,暗暗捏緊了,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是嗎?大姐真的很厲害。」

  就在這時候,突然遠遠地傳來一個年輕女孩子的笑聲:「那個人是誰?怎麼從來沒見過?」

  李未央遠遠望過去,見兩個花枝招展的少女從對岸的書齋走出來,其中一人遙遙指著自己道。原本不打算立刻與這幾個人見面的,然而對方卻還是找上門來——她微微一笑,看來歷史又要重演了。

  「三小姐,這位說話的是五小姐,旁邊的那位是四小姐。」畫眉小聲提醒道,眨眼間,五小姐李常喜已經到了跟前,她穿著一身粉藍繡襦羅裙,髻上戴了一對精緻小金釵,脖子上戴著赤金瓔珞長命鎖,鴨蛋臉,丹鳳眼,眉心一顆紅痣,臉頰微紅,笑著啟齒,露出細細的小白牙,看著十分的討人喜歡。

  五小姐身旁,還站著一個一樣粉嫩白淨的穿著粉紅羅裙的女孩子,眉眼之間與李常喜有幾分相似,卻生得更溫柔些,是四小姐李常笑。

  「原來是四妹和五妹。」李未央露出一個天真卻又微微帶點羞怯的笑容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光華璀璨。

  四小姐李常笑聽到李未央說話,便和氣地笑著與她點點頭,倒是旁邊的李常喜,露出驕縱的嗤笑:「上來就叫妹妹,誰讓你這樣叫的?!」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不能叫妹妹?難道要叫姐姐?」

  李常喜一愣,隨即柳眉倒豎,她上上下下看了一眼李未央,發現她的容貌也算是極出挑的,膚白柔嫩,青絲如墨眉如黛,和她想像中的村姑模樣完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心中頓時不滿起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故意挑刺嗎?」

  故意挑刺的人明明是你才對!李未央烏黑的眼睛裡有一道冷意閃過,快的讓人根本看不透,然而口中只是笑道:「四妹妹,我還要去向父親請安,別擋著我的路吧。」

  李常喜原本以為李未央是個軟柿子,一聽之下頓時更加惱怒,道:「你一個二月生的災星,也敢這樣和我說話?!」

  四小姐、五小姐,和李未央同樣都是庶女,前生的李未央一直不明白,自己從來沒招惹過李常喜,為什麼她總是開口閉口的諷刺,現在她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喜歡挑事,沒事尚且要攪合三分,更何況自己一個初來乍到的,對方不把自己壓到地,將來還怎麼作威作福呢?李未央臉上半點怒容都沒有,只是淡淡笑道:「是,我是二月出生的,五妹妹這是對我的生辰有意見?」

  李常喜見她眉眼不動,擺明沒把自己放在眼裡,更加火冒三丈,正要說什麼,卻聽到一個柔和的嗓音道:「常喜,三妹剛剛回來,你怎麼這樣無禮!」

  李未央聞聲,脊背上仿佛有一陣寒流掃過,這個聲音,她再過一百年也絕對不會忘記,李長樂!她慢慢轉過頭,目光落在從欄杆那邊施施然走過來的絕代佳人的身上——



010大姐長樂

  說話間,一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的美人款款而出,她俊眼修眉,顧盼神飛,一襲透著淡淡綠色的素羅衣裙,裙子上繡著燦若雲霞的海棠花,腰間盈盈一束,益發顯得她的身材纖如柔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怯之姿。髮式亦簡單,只挽著一枝金崐點珠桃花簪,長長珠玉瓔珞更添她嬌柔麗色,有一種清新而淡雅的自然之美。

  碧藍的天空下,她慢慢走來,微微一笑,眾人只覺若春曉之花綻放,如中秋之月露顏,四周仿佛有雅樂輕奏,仙雀環飛,渾渾然間,三魂七魄似已被奪去了一半。

  這就是李家大小姐李長樂的魅力,沒有人能逃脫。

  李未央看著她,目中隱隱流動出一絲悲色,難怪自己會輸給她,這樣的美貌,這樣動聽的聲音,任何男人看見,身子都要酥三分。

  李未央是一個傳統的女人,一旦愛一個人,就很愛很愛他。和拓跋真八年夫妻,她自認全心全意為他,哪怕天底下人都站在他的對立面,她也一心一意護著他、愛著他,不惜生命。他們在一起八年,整整八年,對著一個不喜歡的人,八天都覺得辛苦,何況是整整八年,所以她不得不佩服拓跋真,居然演了那麼久的戲,居然直到他登基,她才知道他當初真正看中的是李長樂!

  想來也是,自己與李府的這位大小姐比起來,真正是雲泥之別!李未央不得不感歎,自己活了半輩子,居然只是這個故事裡的配角,當真是可憐又可笑。

  「常喜,你怎麼能這樣和三妹說話!」李長樂輕輕皺起眉頭看著李常喜,滿是不贊同的神情。

  原本還表現的咄咄逼人的李常喜立刻變了一張臉一樣,上去握住李長樂的胳膊,撒嬌似的搖晃著,「大姐,我只是和三姐開個玩笑嘛,你千萬別告訴母親,不然我肯定要被責罰的啦!」

  李長樂的美目停在李未央的臉上,笑著道:「那要看你三姐願不願原諒你!她若說算了,我便饒了你,若是她不肯,那我也再也不理會你了!」

  李常喜怒視李未央,李未央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卻笑道:「大姐不必擔心,五妹真的只是和我開玩笑。」

  李長樂點點頭,笑道:「那就好。常喜,還不和你三姐賠禮道歉!」

  李長樂就是李長樂,永遠扮演者主持公道的一方,表現的端莊得體、善良可親,讓前生的自己從一進府就下意識地對她產生了好感,最後從背後捅了自己一刀的,卻正是這個和藹可親的大姐,她比驕縱刁蠻、仗勢欺人的李常喜,還要可惡一千倍一萬倍!李未央的目光裡,閃現了一絲冰冷,可是那冰冷的出現只是一瞬間,在場沒有一個人能夠察覺到。

  李常喜冷冰冰硬邦邦地在旁邊說了一句:「對不起了,三姐!」在三姐兩個字上,她若有似無地咬了重音,聽起來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李未央笑了笑,面上一派的溫和:「不要緊的五妹妹。」

  李常喜不再言語,惡狠狠地瞪了李未央一眼,李長樂笑著走過來,拍了拍李未央的手,道:「好了,以後大家都是好姐妹,不必這樣客氣,要大度一些。五妹妹,咱們走吧,先生還等著咱們。三妹妹,你也趕緊去見父親吧,千萬別耽擱了。」她說的話,隱約是維護李常喜的,李未央聽得很明白,卻只當做聽不懂。

  李常喜越發地恨了,她走過李未央身旁的時候,故意伸出腳要絆她,李未央明明看到了卻當做沒看到,筆直地從她們身旁走過,李常喜得意洋洋地勾起嘴角,就等著李未央在大庭廣眾下出醜,誰知不知道怎麼的,只聽見李未央驚叫一聲,隨後自己身旁的李長樂竟然也隨著李未央一起翻了下去,兩人一起摔進了旁邊的水池裡,李常喜一下子嚇傻了!

  「大姐!大姐!」李常笑原本落在後面,此刻趕緊跑過來。

  李未央一頭一臉的泥水,簡直像是個從池塘裡爬出來的野鴨子,她一從水裡出來,立刻伸手將李長樂也拉起來,池水只到她們的腰間,只要站起來就沒事了,然而李長樂那一身美麗的裙子上卻滿滿都是泥巴,髮髻都散亂了,整個人簡直像是驚呆了一樣,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常喜沒想到自己本來想要讓李未央出醜,卻莫名其妙帶著李長樂一起倒楣,當場嚇得說不出話來,李常笑趕緊吩咐旁邊已經完全呆住的丫頭們:「看什麼!還不快把大小姐三小姐扶出來!」

  李長樂和李未央先後出了池子,仍舊是滿頭滿臉的泥水。

  李未央一上來,就滿是委屈地道:「五妹妹,你不喜歡我我是知道的,可你怎麼能連大姐一起推下去呢!你太過分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李常喜的身上,她雖然平日裡仗著在大夫人膝下長大,又跟李長樂很親近,所以從來不把別人放在眼睛裡,但是現在這種局面,她卻是完全沒想到,她喃喃道:「沒有……大姐,我沒有……我只是想要推她……我不知道會這樣的!」她看向自己的親姐姐李常笑,「四姐,你看見了是不是?你幫我說句話,我沒有要推大姐下去啊!是李未央!一定是她!是她把大姐拉下去的!」

  李常笑的確看見了李常喜伸出腳去絆了李未央,卻沒看清未央是如何動作的,為什麼連同大姐一起掉下去了,大姐可是大夫人的心頭肉,有半點閃失自己姐妹都要脫層皮!她這時候也知道壞了事,臉色嚇得煞白,卻還是趕緊道:「大姐,常喜肯定不是故意的——」

  李未央垂下頭去,一副很委屈的模樣:「大姐,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惹怒了五妹妹,也不會連累你了。」說著,她低下頭去,主動用自己的衣裳去替李長樂擦拭,不著痕跡地掩過了李長樂裙擺上的一個腳印。剛才李常喜絆了她一腳,她便順水推舟,故意踩了李長樂的裙子,又扯了她一把,讓她和自己一起掉進了池子裡。

  李長樂的目光在李常喜和未央的身上猶疑了一會兒,混亂中她只隱約感到有人拽了自己一把,卻沒看清究竟是誰做的。

  李常喜惱羞成怒,指著李未央大叫:「你還在裝可憐!都是你害的!」說著,就要撲過去抓住李未央的胳膊,一眾丫頭從未見到小姐們這樣失態,一時都嚇傻了。

  這時候,眾人只聽到一陣威嚴的聲音:「你們都在鬧什麼!」

  所有人回頭一看,竟然是李丞相站在不遠處,頓時都呆住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27 PM

011 小懲大誡

  李蕭然年紀並不大,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緊緊地束於金冠之中。烏黑的髮際下是寬闊的額頭,再往下便是兩道長長的臥蠶眉,一雙嚴肅的眼睛,他的嘴巴永遠都是微微抿著的,十分的刻板,從前李未央很少看到他開懷大笑的模樣。

  至少,父親從來不曾對她笑過。

  李未央慢慢垂下頭,掩飾著眼底的情緒。有多少年,她沒聽見李蕭然的聲音了?

  此刻大夫人蔣氏焦慮不安的聲音也跟著響起:「長樂,你這是怎麼了?」一邊說著,一邊急忙把李長樂拉到身邊去,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生怕她有什麼閃失,眼睛裡是絲毫也不掩飾的焦急。

  李長樂眼圈紅紅,明顯是一副受了委屈卻還強忍著的樣子,拉著蔣氏的衣衫道:「母親,好冷。」

  蔣氏連忙脫下身上的大氅,披到李長樂的身上,握住她的手道:「哎呀,這手真是冰涼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猛地回頭,目光如同鋼針一樣落在李未央的身上。

  李蕭然皺起眉頭,他的眼眸同他說話的聲音一般冰冷,帶著洞悉一切的犀利,以及一抹嚴厲:「你是未央?怎麼剛進府就惹事!」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大家都看著李未央,已經不再是看三小姐的眼神,好像她是一個怪物!一進府就被老爺嫌棄,這還有好日子過嗎?

  原本臉色嚇得煞白的李常喜見大夫人一來就拿李未央開刀,頓時放了心,一旁的李常笑性子憨厚,剛要開口說話,李常喜忙掐了她一把,目光幸災樂禍地斜瞟向一旁的李未央,又看了看李長樂那條被弄髒的裙子,朝李常笑擠了擠眼睛,做了一個「閉上嘴巴」的表情——她只要等著看戲就行了,大夫人一定會收拾李未央的!

  李未央心中冷笑,從前就是這樣,她在這些人眼睛裡,比鞋底的爛泥都不如,可憐她還一直將這些人看作是自己的至親!真是太可笑了!如今面對他們,她已經沒了半點傷心難過的感覺,只有一種熊熊的鬥志從心頭升起,來吧,她現在誰也不怕,看看這些自命不凡的雞蛋碰上她這顆硬石頭,究竟是誰粉身碎骨!

  李未央望著李蕭然,綻放出一個淺淺淡淡的笑容,舒舒展展地彎腰福下去:「父親,未央第一天回來,就給大姐添了麻煩,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今天是大姐救了我呀——」她的話沒有說完,眼睛就落在李長樂的臉上,仿佛充滿了感激之情,「人人都說大姐像仙女一樣,未央進府第一天就受到了你的照拂,果真是比人們說的還要善良百倍呢!不過,」她話頭一轉,清亮的眼睛看向李常喜,「五妹妹,你也太不小心了,若非你撞了我一下,大姐也不會為了幫我而落水,你走路怎麼不看好呢?」

  李常喜吃了一驚,她以為在父親和大夫人面前誰都不敢多言,沒想到李未央竟然這麼伶牙俐齒,還敢為她自己申辯。李常喜立刻漲紅了臉辯解道:「父親、母親,常喜怎麼敢呢!明明是李未央——不,三姐姐自己掉下去的,不知怎麼的還把大姐拉下去了!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啊!」

  李未央半點也不懼怕咄咄逼人的李常喜,她的眼睛在陽光下晶亮晶亮地發著光,臉上卻是露出驚愕的神情,「五妹,你怎麼這樣說話呢!父親,你若是不信未央的話,問問大姐就知道了。大姐是最公允的人,絕不會因為她和五妹很要好,而我只是新進府就偏袒五妹妹的,是不是?」

  李長樂一愣,她沒想到李未央三言兩語就給自己帶了那麼大的高帽子,若是她順著李常喜的話說,就會給人故意偏袒五妹的印象,縱然父親相信了自己的話,也會留下一些懷疑。轉念一想,她面上含著一絲嗔怪,對李常喜道,「是啊五妹,你太不小心了,怎麼會把未央撞下欄杆去呢?要不是我剛才拉了她一把,未央的額頭磕在石頭上,她可就破相了呢!」

  果然如此,李未央壓下眼底的一絲冷笑,她太瞭解李長樂了,任何時候不會忘記選擇維護自己善良大度的形象,若是說自己將她拉下去的,她豈不是成了蠢貨?但是說她主動去救自己的,那就大不一樣了,李常喜雖然和她一起長大,但在這個瞬間卻成為了她好名聲的墊腳石。

  李蕭然聞言,溫和地看著李長樂:「是真的嗎?」

  李長樂略一猶豫,隨後快速點了點頭,轉頭似笑非笑地凝著未央:「三妹剛剛進府,就出了這樣的事情,我這個做姐姐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她受委屈呢?」

  她一開口,李蕭然果真相信了。他對這個女兒,向來是寵愛之極的。

  李未央看著他臉上欣慰的笑容,低下頭,雙眼掩蓋在睫下,唇角抽起一絲跡近於無的冷笑。父親,很快,很快你就知道你這位天仙般的愛女給你帶來的麻煩了!偽善,是一定要付出代價的!

  大夫人冷冷地望了李常喜一眼,帶著深不見底的寒光:「常喜,平日裡我是怎麼教導你的,難道連這點規矩都沒有嗎?不但差點傷了你三姐,還連累你大姐衣服都濕了,從今日起,去祠堂跪上三天!沒我的吩咐不得起來!」

  李長樂臉上的笑意暖如春風:「母親,妹妹不過是年少頑皮罷了,罰的這麼重,三妹心裡該過意不去了!」說完她才轉過頭看向未央,笑了一笑。陽光映著她的臉,美麗的不帶一絲煙塵,「是不是,三妹?」

  李未央笑意淺淺,眸中似有一簇極明亮的火光盈徹:「大姐說得對,都是我不好,今天若非我回來,五妹妹不會惱我,大姐的裙子也不會濕,五妹妹,你別生我的氣!」說著,她仿佛想要和好一般,主動去拉李常喜的手。

  李常喜氣的要死,一把揮開了她的手,李未央像是嚇了一跳,倒退了兩步。

  李長樂美麗的眸子一沉,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原本母親會順著她的話往下說,饒過常喜,可是現在——

  李常喜一時怒上心頭,這才猛地驚覺,自己做錯了,果然,就聽見李蕭然怒氣衝衝地道:「沒規矩的丫頭!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三天?關足一個月,將女戒抄滿一百遍再放出來!」說完,他頭也不回地甩袖子走了。

  大夫人吃了一驚,連忙追了上去:「老爺,老爺,您別生氣——」

  兩人都走了,李常喜氣的滿臉通紅,怒氣衝衝地道:「李未央,你這個小人!」

  小人?你若非故意使壞,何至於此。李未央根本不用動彈,李常喜就被旁邊的李常笑拉住了:「好了,你還不夠丟人的!」

  未央微微一笑,黑色的眸子裡隱隱顯現的幽光,讓李常喜有了種被寒刃剖開的錯覺。然而這只是一瞬間,很快李未央的眸子裡就只剩下清明,什麼都看不到了。

  「好了!不要再鬧了五妹妹!」李長樂輕移蓮步走過來,輕聲斥責道。

  李常喜不甘心地恨恨看著李未央,卻終究沒敢再動。

  「咱們姐妹以後不可以再生嫌隙,一定要和睦相處才是。」李長樂的臉孔透明若水晶,仿佛有一種光麗豔逸。

  「是,大姐。」李未央微笑著回答,最後兩個字喚的極輕,如耳語一般。

  望著那十分純然的笑容,李長樂的心不知道為什麼,蒙上了一層陰影。



012烹茶之技

  無邊的黑暗淹沒了自己,鮮血淋漓的斷腿,日復一日的折磨,李未央猛地從夢中驚醒,滿身的冷汗,幾乎濕透了衣被。她大口大口地喘氣,直到白芷過來掀開了雨過天青紗的帳子,低聲道:「三小姐,您沒事吧?」

  李未央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所在的雕花填漆床,她剛才只是在做夢,她還活著。

  黑暗之中,李未央面上猶自帶著些茫然,額頭上的幾縷碎發被冷汗浸透,濕濕地貼在光潔額頭上。

  「三小姐又做噩夢了嗎?」白芷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要喝點水?」

  李未央搖了搖頭。

  這時候,墨竹從屋子外頭進來,輕聲問:「三小姐不舒服嗎?」

  今天夜裡是白芷和墨竹守夜。李未央看了一眼白芷,白芷立刻笑道:「沒有,只是被子蓋得厚了,發了汗呢!」

  白芷是個聰明的丫頭,李未央心中想到,當年平城李家也曾送了白芷和紫煙來,可惜自己一直覺得他們過去待自己太過刻薄,連這兩個丫頭也都不曾親近過,早早聽了大夫人的話,打發出去嫁人了。現在看來,她需要幫手,而這兩個丫頭,也需要進一步考驗。

  墨竹是老夫人孟氏身旁的二等丫頭,現在來了三小姐屋子裡,自然提了一等,她聽了白芷的話,笑了笑,隨後轉身出去把爐子上溫著的熱水取來,輕聲道:「我幫小姐擦擦身子。」

  李未央點點頭,墨竹手腳麻利地在黃銅盆裡注滿了熱水,又取了一塊帶著芬芳的布巾浸著,上前去幫著白芷給李未央擦洗換衣。

  換了寢衣,只覺得微微的涼爽,李未央的心情慢慢平緩下來,她看著兩個丫頭,微笑道:「別忙了,你們都去歇息吧,有什麼事情我會喚的。」

  第二天中午,紫煙捧了一盞青瓷的小盅過來,道:「三小姐,這是廚房裡送來的,說是今天老爺請了客人來,所以來不及忙後院的午膳,先用點雞湯墊一墊。」

  自己不像大姐一樣有小廚房,只能吃公中的飯菜。聽了這話,李未央只是微微一笑,道:「好。」隨後她掀開蓋子,卻一眼就看出來,是摻過水稀釋的雞湯,碗裡雞肉只有四塊,一塊雞頭、一塊雞脖子、一塊雞屁股,還有一塊雞肋骨,真的沒一塊像樣的。

  縱然是李未央,也不由得笑了。李家規矩大,對待庶出的子女一貫是表面功夫過得去的,不說別的,且看這屋子裡的擺設,都是十分的貴重,表面看大夫人沒半點刻薄自己。但這些貴重的擺設都是入了庫的,不能丟也不能碰壞了,否則要照價賠償。而自己的衣服,來來去去就那麼兩身可以見客人,自己來了一個月,大夫人雖然經常提起要人來給自己量衣裳,卻從未真正有所行動。

  前生,蔣氏可還沒有做的如此過分的,至少表面上,她還是一個端莊雍容的嫡母。可見上一回自己將她的寶貝女兒衣裳弄濕了,害的李長樂在人前咳嗽了兩天,是被記恨上了。而眼下,明擺著連底下的奴才們也都開始狗眼看人低,一腳踩在她頭上了。李未央淡淡看了一眼,似笑非笑。

  紫煙的眼圈紅了:「三小姐,奴婢也和廚房的人理論過。結果那些人說其他小姐們的定例都是這樣,偏三小姐挑三揀四的,他們還說……其他主子們要吃什麼喝什麼,都是自己貼補的,要是三小姐想吃好的,大可以學著做。」

  貼補?李未央笑著搖了搖頭,她如今可是個窮的叮噹響的庶女,哪裡有錢貼補下人。大夫人嘴甜心苦,當著人賞賜給自己不少東西,卻沒有一分錢,那些東西也不能變賣,這些下人是吃准了她李未央沒有錢而已。哈哈,這倒真是太有趣了。

  李未央清亮的眼睛閃閃發光,隨後她吩咐紫煙:「去取剪刀來。」

  紫煙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卻還是依言去了,只是一雙眼睛緊張地盯著她,生怕她想不開。李未央微微一笑,自己脫下了外袍,用剪刀將自己裡面衣裳的袖子剪短了半截,又讓紫煙拿去縫補好線頭,再將外袍穿上,從外面倒是看不出什麼端倪。隨後她站起身,道:「聽說今日五妹妹放出來了,如今是在給老夫人請安吧。」

  紫煙看著她,臉上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

  「走,咱們也去看看五妹妹。」李未央的笑容越來越大,看起來竟然帶了三分的狡黠。

  走出屋子,李未央的臉上滿滿都是如沐春風的笑容,沒有人喜歡天天看到一張沾滿淚水的臉,老夫人也不例外!

  荷香閣裡一派熱鬧,暖香撲鼻。大夫人正坐在老夫人身旁,和二夫人孟氏商量著過年的事情。

  李長樂穿著雪白的銀狐皮對襟旋襖,海棠紅流雲紋百褶裙,論穿著,她並不比在座的其他小姐們更出挑,可配上她那極為美麗的容貌,坐在那裡就是顯眼,把屋子裡其他的女孩子們都給比了下去。此刻,她正微笑著聽她母親說話,端莊嫺靜之極。

  李常喜穿了一件玫瑰紅鑲麝鼠皮襖子,頭上插了金珠,耳畔的紅寶石耳墜搖搖晃晃,臉上巧笑嫣然,半點也看不出被關了一個月的沮喪和懊惱,明顯已經從憋屈中緩了過來,她一心一意地討好老夫人,不時說兩句笑話,可不管她怎麼賣力,老夫人的面上都是淡淡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神情。

  四小姐李常笑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時不時抬起頭看對面二房的二小姐李常茹幾眼,而每次看過去,李常茹都是在充滿嫉恨地盯著李長樂。

  這一屋子的人,看起來其樂融融,實際上都是各懷心思罷了。

  丫頭綠辛捧了一個朱紅漆的木託盤上上來,將茶盞送到各人的桌上。

  老夫人孟氏端起來喝了一口,頓時愣住:「咦?這茶湯香得很。」

  李長樂聞言,也端起來喝了一口,贊同道:「嗯,這湯色也好,味兒也正,真是極佳的上品啊。」說著望向綠辛道,「果真還是老夫人這裡的人好、東西好,我從前就沒有吃過這麼香的茶湯呢!」

  這烹茶之技,在本朝被視為一項極為高雅的活動。不說在宮廷豪門之中,市井之間,也是盛行得很。別的不說,大小姐李長樂就是個中高手,更是得到名師指點過的,如今能夠得到她的誇讚,可見這烹茶之人的技藝十分了得!

  這一下,屋子裡人人都取茶湯來吃,幾乎是人人都讚歎起來。

  孟氏淡淡笑了:「綠辛,你這丫頭烹茶的手藝突飛猛進啊,要賞。」

  綠辛笑著福下身去:「老夫人,這茶湯可不是奴婢烹的,是三小姐。」

  屋子裡的所有人都是一愣,大夫人的臉色不由得複雜起來。老夫人孟氏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哦,是未央嗎?讓她進來吧!」

  自己費力地說了半天,老夫人都只是淡淡的,李未央竟然這麼容易就讓老夫人誇讚了!李常喜看著從門口盈盈而入的李未央,恨得幾乎要在她臉上燒出一個洞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28 PM

013 借力打力

  李未央有自信,老夫人喝了這茶,就再也喝不進其他人煮出來的茶,因為當年的拓跋真酷愛飲茶,自己為了讓他開心,特地尋訪了數位名師去學了這煮茶的技藝,整整八年,她敢說,單此煮茶一技,無人能出其右!而且她也不怕大夫人查到什麼,因為平城李家的小姐們也是人人都會烹茶的,既然她在平城呆過那麼久,耳濡目染之下,會烹茶之技也不算什麼奇怪的事。

  孟氏顯然對這茶很滿意,看著李未央,笑容比往日都要和煦了很多:「你烹的茶與眾不同,是師從何人啊!」

  前生的李未央因為自己是二月生的庶女,素來謹言慎行,在所有場合幾乎都是悄無聲息地坐在一旁做看客,更是不曾和老夫人這樣親近地說過話的,此刻她也不慌不忙,笑道:「回稟老夫人,是在平城的時候,他們家中請了董三娘來教導小姐們烹茶,我便也跟著學了一些,只恐技藝淺陋,難登大雅之堂。」

  大夫人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就連李長樂,也是輕輕皺起了眉頭。跟著學了一些?就能烹出這樣的茶嗎?若是從頭認真學,豈不是——

  董家三娘子是出名的烹茶大師,只可惜腿腳不便,從不曾出平城半步的,李長樂也曾想過請她來,卻沒有這樣的緣分,聽了這話,在李長樂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心中,無疑是一種挑釁了。

  李未央將他們母女二人的表情看在眼裡,只是聲色不露,笑著道:「老夫人,可否借茶盞一用?」

  孟氏微微點頭,李未央便走上前來,輕輕端起孟氏旁邊的茶盞,輕輕晃了晃,隨後揭開茶盞,老夫人一看,剛才喝了一口的茶湯中,燦然開了一朵牡丹花,熱氣蒸騰中,帶著一種夢幻之感。

  一旁的二夫人溫氏好奇,也靠上來看,一看到這場景,頓時訝然道:「竟然能幻出花草,果真好技藝!」

  李長樂的面色變了,她霍然起身,走過來親眼確認過那朵牡丹花,頓時啞了聲音。

  李未央笑道:「不過是雕蟲小技,但博老夫人一笑罷了。當年那位董三娘能夠幻化出山水之景,當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雕蟲小技?只怕目前整個京都也無人可幻化如此之景吧。孟氏盯著那茶湯,只見到那朵牡丹花漸漸消失,轉瞬發出一陣低低的輕歎。

  就在這時候,溫氏的眼睛突然微微眯起,道:「三小姐,你的袖子這是怎麼了?」

  李未央垂著手的時候尚且看不出來,她剛剛搖晃了一下茶盞,外袍翻起,不由自主露出短了半截的袖子,李未央等的就是這句話,卻立刻垂下袖子,不好意思地道:「沒什麼。」

  「什麼沒什麼呀!分明是裡面的衣裳短了呢!」溫氏的女兒,也就是二小姐李常茹生的杏眼桃腮,一副水汪汪的模樣,這時候故意驚叫起來,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大秘密。

  一聽這話,大夫人的眼睛死死盯著李未央,忽爾露出一個鋼刀一樣刮骨的笑來,緩緩道:「未央,究竟是怎麼了?」雖然她已經極力掩蓋,但語調的僵硬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李常茹興奮地眨著眼睛,道:「大伯母,你這都看不出來嗎?未央是穿了不合身的衣裳!哎呀,真是可憐,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

  李未央垂著眼,一臉的不安和內疚。心裡卻是冷笑一聲,大夫人這人最看重在老夫人和妯娌之間的面子,既然她不準備讓自己好過,自己又何必給她留下面子呢?就算再討厭自己,刻薄庶女的名聲傳出去,對父親李丞相的官聲是大大的不利,老夫人又怎麼會乾看著呢?!

  這時候,就聽見溫氏「哈」地一聲笑出來,大聲道:「大嫂,你不會連一件衣裳都沒給未央做吧!她可是回來了一個月呢!」

  老夫人孟氏淡淡看了大夫人一眼,眼神中透著一股不耐。

  大夫人再有涵養,此刻也是一張臉變成了豬肝色,通紅的。一旁的李長樂連忙站起來道:「母親早就說過給未央做了四套衣裳的,怎麼還未送過來!一定是下人耽擱了!」說著,李長樂看向未央,語氣帶著三分的責備,七分的憐惜,如同在看自己最寵愛的小妹,然而眼底卻是冰冷的:「三妹你也是,衣裳不夠隨時來向我說,穿著這樣的衣裳出來,豈不是讓母親也跟著丟臉嗎?」

  李未央勾起唇畔,沒有半分懼意:「大姐說的是,只是未央和大姐身量不同,實在不能穿大姐的舊衣,否則早就上門叨擾了。」

  堂堂丞相府的千金,雖然是庶女,那也是小姐,怎麼能穿姐姐的舊衣服呢?李未央明知道李長樂不是讓她穿舊衣服,就偏偏用這句話來堵上她的嘴巴,害的李長樂一口氣被她頂在胸口上,頂得胸口生疼,勾出了極大的火氣來,家中的庶妹們哪個不是誠惶誠恐地和自己說話,這李未央是瘋了不成!

  大夫人當然不能發怒,她平日裡就算是再生氣,也不會大聲說話的,這是世家的體面,她出身高貴,自然要不怒而威才能體現出她的尊貴。今天李未央把這麼小的衣服穿在身上,不異於在她的臉上打了一巴掌!

  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靜得眾人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李未央知道,現在和大夫人對上是不明智的,但話說回來,自己前生倒是安分守己,也不過是落個棋子的命運,還不如下手搏一搏!她在賭,賭老夫人會不會維護李府的體面!

  跟著李未央來的紫煙,袖子裡的手緊緊的握成拳頭,手指因為用力已經如雪一樣白,身子顫得不成樣。然而李未央卻是微笑著,沒有半點怯懦的模樣。

  孟氏看著大夫人,淡淡道:「老大家的,你也太疏忽了!」

  老夫人從來不管府裡的事,也從未教訓過自己,雖然只是這一句,已經等同于認可了李未央的委屈。大夫人的火氣在肚子裡四處亂竄,臉色也越來越漲紅,氣息變得有些急促起來,她猛地站起來,她很惱怒,惱怒地不得了,她在李家雖然是當家主母,可老爺在朝為丞相,最是重視體統規矩的,老太太是萬萬不可得罪!二房又一直虎視眈眈!所以,有些事情她只忍下。

  她是,而且必須是李家公正嚴明的大夫人,是一個端莊寬容的嫡母!李未央只是庶女,想要收拾李未央,教訓她認清楚自己的身份,並不急於眼下,將來有的是機會。所以,她沉下臉,突然嚴厲地對著身旁的親信林媽媽喝到:「跪下!」

  林媽媽一下子愣住了,滿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014 嫡母出血

  大夫人面色已經恢復平靜,這樣看來,還是雍容華貴的大夫人,她冷冷斥責林媽媽:「別人做我還不放心,特地托給你去辦!我千叮嚀萬囑咐,趕緊將新衣裳送過去!你是怎麼當差的?未央是我們李家的三小姐,堂堂的丞相千金,怎麼容得你們這些人這樣怠慢!你看看她的衣裳,叫她穿著這種衣裳出門,是什麼道理!分明是想要挑撥我們母女不和,讓別人唾棄我這個母親刻薄她?!」

  李未央聽著,臉上十分恭敬,心裡卻冷笑,果然是大夫人,句句誅心。這些話自己也可以說,但這樣說,大夫人便要在眾人面前丟盡顏面,如果是大夫人說,卻等於是讓林媽媽頂了罪名。

  林媽媽立刻反應過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認錯,說是自己一時大意,衣裳早就做好了,一直沒有讓人送過去,是她的當差不力云云。她心裡暗自懊悔,大夫人雖然表面吩咐做了三小姐的衣裳,但她卻知道,大夫人不過是做個樣子,她正因為大小姐上次被連累的事情不高興呢,怎麼會真的給李未央做什麼衣裳!說不準這兩天還等著李未央上門求饒,誰知竟然捅到老夫人這裡來了!

  這個三小姐,看著綿軟,實際上卻是個刺兒頭!偏偏她還聰明的緊!若是她笨點兒,到大夫人那裡討公道,只會弄個沒臉,偏偏她趁著二房在這裡的時候整到老夫人跟前,這回大夫人還不得不打碎了牙齒咽下去!

  「還不去給三小姐認錯!」李長樂呵斥道。

  她容貌美麗,所以說話也是溫文可親,可是聽在李未央耳朵裡,卻是說不出的偽善和可憎。自己和李常喜她們不一樣,她們千方百計討好大夫人,將來求個好姻緣,可是李未央太清楚了,大夫人只會將她們一個一個都賣了,變成李長樂的鋪路石!

  做戲一番之後,林媽媽上前給李未央跪下認錯賠罪:「三小姐,都是奴婢一時疏忽,讓您受委屈了,回頭奴婢立刻讓人將新衣裳給您送過去,絕對保證合您的意。」

  李未央似乎嚇了一跳,連忙後退了一步,看向大夫人:「母親,這個,其實……」她說得話極慢,好像是要代林媽媽求情,但是話卻遲遲沒有出口。

  大夫人很溫和的應道:「未央,你放心,一切自有母親在,日後府中再有什麼短缺了你,母親自然替你收拾這些懶惰的奴才!」

  李未央很是感激的福了下去:「多謝母親,一切全憑母親做主就是。」然而,她卻再清楚不過,有了今日這一出,至少在明面上,再無人敢輕慢她!

  孟氏打量了一會兒李未央,向她招了招手,道:「過來,孩子。」

  李未央走過去,孟氏對羅媽媽揮了揮手,笑道:「你來了一個月了,我有東西要送給你。」

  羅媽媽會意,不多會兒捧出來一個小小的雕花匣子,打開一看,裡面滿是首飾。李常喜看了一眼,只見到自己一直向孟氏討的一隻海棠花富貴釵子也在裡頭,那釵子雕工精細,上頭雕刻的海棠花晶瑩通透,價值不菲,自己和孟氏磨蹭了不知道多久老夫人都不理睬,今日居然給了李未央!她的一雙眼睛頓時充滿了嫉恨,瞪著李未央,幾乎要看出血來!

  李未央也很意外,她沒想到老夫人竟然會送這匣子給自己,頓時心中湧上一股暖流,祖母這樣做,顯然是告訴眾人,她是把李未央這個孫女放在心上的!

  李未央心中,此刻對老夫人是真的充滿了感激。自己的行為,她不但沒有怪罪,還在變相地為自己撐腰,當下她不多言,只是跪下去,深深給老夫人叩了頭:「多謝老夫人,您的恩典,孫女銘記在心。」

  只一句話,孟氏便知道,李未央聽懂了她的意思,不由淡淡露出一個笑容。

  大夫人面色在這一瞬間僵硬的無以復加,一旁的溫氏看在眼裡,笑在心裡,任何時候,對於給大夫人添堵的事情,她都樂於去做,於是她立刻拔下自己頭上的一根純金的鳳釵,塞進未央手裡:「來,這是二嬸給你的,好孩子,拿著吧。」

  李未央面上很不好意思地收下了,轉眼看向大夫人,卻瞧見她一張臉上已經氣的發青,這一回卻不是沖著李未央,而是沖著溫氏而去的,溫氏卻全不放在心上,反倒笑的更開懷了。

  李長樂已經緩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大夫人立刻反應了過來,雙目直視李未央,做了一副渾不在意的大氣樣,慈愛地笑道:「乖女兒快過來!母親的禮物早就給你準備好了,趁著今日一起給你吧。」

  之前大夫人也賞賜了李未央一些看似值錢的擺設,實際上一點用處都沒有。如今看著老夫人開了先例,又有溫氏擠兌在先,不得不做個樣子。

  那麼多眼睛看著,大夫人不由得壓下氣,從自己的手腕上拔下那對羊脂白玉的鐲子,肉痛地套在李未央的手腕上:「這可是前朝宮裡出來的好東西,好好收著。」

  李未央可是做過皇后的,這些金玉之物,她一眼便能認出來,蔣氏倒沒有說謊,這次的禮物的確是價值不菲,她微微一笑:「多謝母親。」

  大夫人的嘴巴都有點氣歪了,卻還是勉強笑道:「謝什麼謝,真是傻孩子!」

  李常喜幾乎怨恨地看出毒來,唇角含了一絲諷刺:「未央,你真是發財了呢!母親這鐲子可是要留給大姐的,今日都給了你!」

  李未央一聽,頓時很不好意地要褪下來:「這樣嗎?那未央可不能收!」

  大夫人哪裡能讓她取下來,頓時狠狠瞪了李常喜一眼,轉頭又換上和煦的笑容,拍了拍李未央的手:「傻孩子,你一樣是我的心頭肉,給你又有什麼不對!快收下,不然就小家子氣了!」

  李未央見到大夫人一副口是心非的模樣,心裡十分暢快,口中卻連聲道:「那便多謝母親了!」

  李常喜恨得眼睛發直,李長樂卻淡淡轉開了眼睛,望向窗臺下的銀錯銅鏨蓮瓣寶珠紋的熏爐,心中暗道五妹到底是庶女,母親教養了那麼久,卻還是上不得檯面。一副鐲子算得了什麼呢?今日老夫人分明是給了李未央臉面,難道母親還能和她對著幹不成?豈不是給了二房看笑話的機會!

  李未央走的時候,羅媽媽追到廊下,笑道:「三小姐,老夫人說了,以後每天請你來這裡為她烹茶,可有空閒?」

  李未央連忙道:「羅媽媽說哪裡話,為老夫人盡孝是應當的。」

  見她乖巧,羅媽媽微微笑了,也不枉老夫人抬舉她,是個懂事的。

  李未央回到屋子裡,打開老夫人送的匣子,才發現底下還有一層,掀開紅綢一看,卻是十碇白花花的銀子。

  紫煙驚呼一聲,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的手頓住了,什麼賞賜都是假的,不能賣也不能打賞下人,唯獨銀子,才是最要緊的,老夫人明知道自己今天是作了一場戲,卻還悄悄給了自己銀子……為什麼?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29 PM

015 設下圈套

  大夫人回到自己的福安院,一句話都不說,就坐下喝茶,臉色從始至終都是鐵青的。

  「李未央這個死丫頭,現在越來越膽大了!居然敢當面頂撞母親!」李常喜想到就恨,忍不住道。

  大夫人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垂下嘴角,一言不發。

  「五妹妹,你怎麼能這樣說三妹呢?太沒規矩了!」李長樂皺起眉頭,雖然她也覺得李未央一定要受到教訓,可是在人前,她卻還是要保持大小姐的完美風範的。

  李常喜冷哼一聲,道:「大姐,之前母親不也找人調查過她嗎,說她又笨又膽小,可現在看她,說話卻是滴水不漏,並且一點兒都沒膽小的樣子——這可是不像傳說的她。」

  大夫人嗔了她一眼,隨後又問她:「常喜,你可有什麼主意?」

  常喜看了看大夫人的臉,輕輕的開口道:「母親,依著女兒看,你送過去的丫頭該派上用場才是。」

  大夫人頓了片刻,才微笑起來:「你說的對。」

  李常喜眼睛珠子轉了轉,帶了一絲陰冷:「現在老夫人雖然護著她,可她要是惹怒了爹爹呢?大家一定會想起來她是二月出生的災星,到時候……」

  她並沒有把話說得很明白,只是盯著大夫人,笑容滿面。

  「你這丫頭,就是心思靈活。」大夫人的笑容變得很深很深:「不過,的確是不錯的主意。」

  李常喜立刻喜笑顏開,蹭過去討好道:「母親,今兒個你可是賞了那丫頭一對鐲子呢!」

  大夫人微微一笑,吩咐一旁的林媽媽取來一對翡翠飛鳳簪子,遞給李常喜:「一支給你,一支送給你四姐。」

  四姐可是什麼力氣都沒出呢!李常喜對這個木訥的親姐姐向來看不上,心中打定了主意乾脆將兩支簪子都留下,隨後謝過大夫人。

  李常喜不是太蠢,也不會過於聰明,大夫人滿意地點頭,她需要李常喜聽話,而且什麼事情都衝在最前面,將所有卑劣的事情都替她們做了,以免自己和長樂的手上沾染血腥。

  又說了幾句閒話之後,李常喜才歡天喜地地離開。

  「母親,你對她也太過親厚了。」李長樂看著李常喜的背影,淡淡道,「這樣下去,就怕她不知輕重,越來越膽大。」

  「傻丫頭,正是要她這樣。」大夫人冷冷一笑:「有二房那個小心眼的,老五這個刁鑽的,再加上一個木訥的老四,才能襯托出你來。」

  這話是什麼意思,李長樂可是聽得十分明白,輕輕一笑應了,便賴到大夫人的身上:「母親,現在不還有一個聰明伶俐的三妹嗎?」

  大夫人勾起嘴角:「未央這丫頭的確是不笨,可很快——她就會犯錯了!」

  自從李未央在老夫人面前演了一齣戲,不到一天新衣裳就送來了,春夏秋冬各有四套。李未央挑了一件顏色鮮亮、色澤柔和的銀紅撒花襖裙,摸了摸,襖裙裡面的棉絮,都是厚厚實實,縱使是冬日,也透著暖。

  這說明,那一仗打得很成功!

  李未央坐在屋子裡,一邊喝著熱茶,一邊盤算著老夫人送來的銀子該如何花在刀刃上,畫眉從外面進來,將一雙繡好的鞋子捧著進來:「三小姐,奴婢瞧著您腳上的鞋子舊了,又看到大小姐有一雙繡著彩鳳的鞋十分漂亮,便也趕著替您繡了一雙!您瞧瞧,是不是合心意?」

  李未央看了一眼,見這雙繡鞋大紅的緞面,金色的彩鳳,上面的絲線非常精緻,十分的耀眼,顯然是用了很大心思的。

  畫眉小心地看了李未央一眼,笑道:「小姐喜歡嗎?」

  李未央當著她的面試了下鞋子,隨即露出燦爛的笑容,重重點頭,完全像是個得到心愛禮物的天真少女。

  畫眉立刻就鬆了一口氣,低下頭幫著李未央整理她鞋子上的串珠,隨即狀若無意道:「現在丫頭們都說,三小姐生得真是漂亮清秀,比四小姐五小姐強多了呢!」

  知道避開貌若天仙的大小姐,這丫頭還不太傻,李未央裝作沒聽懂,仔細地望著自己的鞋子。

  「奴婢進府晚,聽好些老媽媽說,三小姐這是和七姨娘生得像,當年的七姨娘,也是俊的很呢!」畫眉實在忍不住,仿佛不小心地說道。

  李未央突然抬起眼睛,畫眉被她的眼神看的心裡一跳,立刻低下頭,趕緊自打嘴巴道:「奴婢不好,奴婢多嘴了!」

  誰知李未央卻笑嘻嘻地道:「畫眉,這雙鞋子真是漂亮!」

  畫眉見她沒露出生氣的樣子,頓時松了一口氣,道:「三小姐喜歡就好,唉,您真是太孤單了,沒有親娘在身邊就是不行,像是四小姐五小姐,有四姨娘照看著,日子不知好過多少!」

  李未央眨眨眼,故意道:「畫眉,你說什麼呢!」

  畫眉察言觀色,道:「奴婢聽人說,七姨娘這兩天越發不好了。」

  聽到畫眉提起七姨娘,李未央下意識地摸了摸心口的玉佩,自己離開平城的時候,李家主動出面,替她討回了這塊玉佩,這是親娘留給她的唯一念想。

  七姨娘談氏,原先是大夫人身邊伺候洗腳的丫頭,因為李蕭然一次醉酒,談氏偶然懷上李未央,結果又生在二月,李未央被迫送走,大夫人為了做個姿態,談氏才被抬了姨娘。

  李府上,其他姨娘或多或少有背景、有美色,或是有被看重的孩子,都能撐一撐門面,唯獨七姨娘,不但身份低賤,還有個二月出生的女兒,自然失去了李丞相的歡心。前世她是在李未央回來半年前病死,而這一世,李未央提前一年回到李府,七姨娘當然還活著。

  這一個月來,李未央也曾千方百計打聽七姨娘的消息,但唯一得到的,不過是她既不受寵,也沒有什麼臉面,身體還很不好,被大夫人送到了最偏僻的南院休養,所謂的南院,其實就是下人住的大雜院隔出來的,距離正院,有十萬八千里,而距離南院一牆之隔,就是下等丫頭們住著的嘈雜喧鬧的大雜院。

  七姨娘是這府上最落魄也最好糟踐的人,李未央的念頭一閃而過,心頭忽的針紮一般地痛,然而她迅速地想到,畫眉是大夫人身邊的人,她在自己面前突然提起生母,絕不簡單!

  這樣想著,李未央心頭慢慢升起一絲冷笑,她眉目宛然地望向畫眉,既然別人給自己下了套,那自然是要踩一踩的,只是這一局誰才會倒大黴,可就說不準了!



016 狠心絕情

  李未央打定了主意,臉上表現出了一絲猶豫和擔憂,故意結結巴巴道:「七姨娘……七姨娘怎麼了?」

  畫眉見她感興趣,連忙道:「三小姐,七姨娘的病是到了冬天就越重,恐怕是過不去這個年……」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細心觀察李未央,絕不放過她臉上的一絲表情。

  李未央的笑容慢慢消失,隨後似乎情緒有些低落:「七姨娘是我的生母,我卻只能看著她受苦,唉。」

  畫眉提醒她:「三小姐,您的日子現在好過了,是不是該幫幫七姨娘?至少去看看她也好。」

  李未央一雙眼睛眨了眨:「可是七姨娘如今染了病,聽聞父親下了命令,為防止過了病氣,是不許任何人探望的呀。」

  畫眉笑道:「三小姐,晚上偷偷去看,不就好了嗎?到時候奴婢為您看著,一有人過來就通知您,這樣不就沒人發現了嗎?」

  李未央心頭冷笑,口中卻還是猶豫:「父親知道我違背他的命令,一定會大發雷霆。」

  畫眉道:「奴婢不敢勸您,您自己想想,七姨娘可是您的生母呀!老爺知道了就算再生氣,也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畫眉是想要讓自己因為去看望生母而惹怒父親?不,此事沒這麼簡單。李未央笑了笑,恍然大悟的模樣:「畫眉,你真聰明!我再想想,定了時辰就告訴你!」

  看著畫眉離開,李未央的目光疏忽變冷,一旁的簾子後面,白芷悄悄走出來:「三小姐,您可千萬不能聽這丫頭的話啊!」

  李未央看了白芷一眼,挑眉,道:「為什麼?」

  白芷頓了頓,終究還是不想看主子上當,道:「小姐,您別怪奴婢多嘴,日防夜防,只怕家賊難防,畫眉今天說的話讓人不得不起疑心。」

  白芷的心思竟然也如此玲瓏!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貪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人,是看不得我過好日子的!」說著,她將那雙嶄新的繡鞋丟到了一邊。

  白芷一愣,隨即道:「三小姐,您既然知道,就更不能去了。」

  李未央的食指輕輕彎曲,在桌面上扣了扣,面上笑容更燦爛:「不,非去不可!」

  李未央當天下午就和畫眉說定,戌時就與她二人一起去看望七姨娘。誰知太陽剛剛落山,最多不過是酉時,李未央便悄悄拉著白芷,兩人從後門離開了院子。

  「三小姐,您不是和畫眉約好了戌時去嗎,現在時辰還早——」

  李未央微微一笑,眼睛亮閃閃的,帶著十足的狡黠:「要是等到那時候去,可就正好踩中圈套了!」親娘是一定要去探望的,只是這時辰不是隨便定的,既要給大夫人一個措手不及,又要給自己留一定緩衝的時間,讓陰謀者以為計策能夠得逞!

  一路小心避開人,李未央和白芷到了南院。這院子十分的荒涼,門口青磚縫裡草長了很長,院子裡最裡面是三進的房間,院子裡不見有人伺候。

  剛走到門口,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李未央早已換了一套丫頭的衣服,刻意低著頭,走在白芷的身後。白芷走進院子,就看見一個小丫頭迎上來,這小丫頭身上穿的青棉襖裙都褪色了,透著一股寒酸。她看見白芷,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是——」

  白芷笑著將手裡的罐子給她看:「奴婢奉三小姐的命令,給姨娘送點雞湯來。」

  小丫頭嚇了一跳,剛才不是來了人,怎麼又送東西來了,她趕緊道:「兩位姐姐,趙媽媽也說是奉了三小姐的命來見姨娘,正在裡頭說話呢!」

  趙媽媽?自己院子裡的粗使婆子?李未央呼吸一窒,心頭幾乎立刻湧上一陣奇異的預感,她搶在兩人之前掀開了簾子,快步走了進去。屋子裡不過兩三個樟木的箱櫃,桌上放著一個破舊的花瓶,窗門緊鎖著,空氣很渾濁。然而定睛一看,裡面的情形卻讓她心頭猛地一震,趙媽媽人正端著一碗湯在餵那床上的柔弱婦人,李未央想也不想,三兩步上去,狠狠打翻了那碗湯!

  趙媽媽被那湯灑了個滿身,勃然大怒,劈頭就罵:「哪裡來的死丫頭!」

  李未央冷笑一聲:「趙媽媽,你老眼昏花了嗎,連我都不認識了!」

  趙媽媽看清眼前這個人是誰,頓時嚇了一跳,畫眉不是說三小姐一個時辰後才會過來嗎?!怎麼現在就到了!

  「誰讓你送湯給七姨娘的!」李未央的聲音異常嚴厲,完全不像是一個十三歲的柔弱少女,趙媽媽被她的氣勢震了震,說話頓時矮了三分:「是……是……」

  「未央?你是未央嗎?!」床上的婦人愣了下,隨後反應過來,急切地抓住李未央的手!

  七姨娘生得很清秀,年紀很輕,形容卻已枯槁,臉頰上一點肉都沒有,腕邊的一個成色很差的玉鐲子可憐兮兮地晃蕩著,就像是隨時都要掉下來。

  第一次看見親生母親,李未央眼眶不由自主紅了,然而她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七姨娘的話,反倒指著地上道:「趙媽媽,誰給你的膽子,要謀害七姨娘?!」

  趙媽媽剛要狡辯,這時候卻看到地上死了幾隻螞蟻,顯然是吃了那湯所致,她面色一變,頓時不說話,扭身往外跑。

  李未央冷聲:「你們兩個,抓住她!」

  白芷和小丫頭對視一眼,立刻上去一左一右架住了趙媽媽!趙媽媽拼命掙扎,李未央突然搶到她身邊,揚手輪圓了胳膊就狠狠的給了她一個耳光,打得十二分的響亮。

  「這一巴掌是打你謀害七姨娘!」

  趙媽媽氣得張嘴就道:「三小姐,老奴是夫人賞給你的,你可不能打我……」

  不光是打你,還要除掉你!電光火石之間,李未央的心思急轉,她反手抄起那個花瓶來,高高地對著趙媽媽舉起,趙媽媽驚懼地看著她,李未央的手高高舉起,但對著那雙眼睛,她怎麼也砸不下去。理智告訴她,她現在要做的是快刀斬亂麻,但從她的心底,親手泯滅一個人的性命,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三小姐,你要是動了我,可吃不了兜著走——」趙媽媽見她猶豫,立刻嘶喊道。

  然而正是這兩句話,讓李未央下定了決心!

  她用盡全身力氣,花瓶猛地砸碎在趙媽媽的頭上,趙媽媽立刻頭破血流,兩眼一翻,軟倒下去!

  小丫頭嚇了一跳,立刻鬆了手,趙媽媽如同死豬一樣倒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

  「怕什麼!她是來謀害七姨娘的,如今不過是咎由自取!」李未央面色煞白地丟了花瓶,反倒冷靜下來,倒是看呆了屋子裡另外三個人。

  白芷倒還鎮定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鼻息,隨後顫抖道:「好像……好像沒氣兒了!」

  李未央冷冷望了趙媽媽一眼,這老奴才就是受了大夫人的命令來殺七姨娘,如果自己按照約定時間來,那時候只怕親娘都死透了,若是她剛才心軟放過這老奴,一回頭趙媽媽將事情告訴大夫人,自己母女都是死路一條!她絕對沒有做錯!

  「小姐,現在該怎麼辦?」白芷頭上落下一滴汗,正好落在她睫毛上,三小姐心性非同一般的堅韌,她既然跟定了這位小姐,就再不能背叛主子了!

  李未央剛要說話,床上的七姨娘已經看明白一切,連忙道:「翠兒,你去找個麻袋,然後把人裝進去,綁上石頭沉到咱們窗子後頭的荷塘裡,動作一定要快,聽見沒!」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29 PM

017 殺人滅口

  七姨娘顯然病的不輕,說了幾句話幾乎咳嗽個不停,李未央快步走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娘。」

  這是前世今生,她第一次叫娘,李未央的心頭一陣陣的恐慌,自己不該那麼篤定的,大夫人若是再提前一點動手,自己可就再也見不到親娘了!

  叫翠兒的小丫頭雖然害怕的很,卻也不傻,知道事態嚴重,趕緊去找了個麻袋,然後和白芷一起將趙媽媽裝進去,又去院子裡搬了青石板放進麻袋裡,無奈趙媽媽太重,她們兩人都抬不起來,李未央見狀,乾脆走過去,幫著她們一起抬起了那麻袋,累得幾乎氣都喘不過來,才打開窗子將麻袋丟下去,只聽到噗通一聲的水花聲,三人對視一眼,都鬆了一口氣。

  「把屋子裡的血跡收拾乾淨,還有那送來的湯藥,也一併埋掉。動作麻利點,別被人發現。」李未央沉穩地吩咐道。

  七姨娘在一旁看著,幾乎有些發怔,她想不到,未央在關鍵的時刻居然救下了自己一條性命,而且,她是這樣的果決!

  將一切收拾乾淨,七姨娘緊緊抓住李未央的手:「孩子,趕緊回去吧,不要在這裡,會連累你的!」

  李未央看著談氏的臉,緩慢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未央不走,未央要陪著娘一起。」

  「趙媽媽是代大夫人——」談氏又咳嗽了起來,未央忙上前為她捶背,她放柔了聲音,「娘,你別擔心大夫人會找我的麻煩,我會有辦法的!」

  談氏搖搖頭:「不,大夫人不是好對付的。」

  李未央點點頭,摸了摸談氏的臉,發現她的額頭滾燙,隨後問翠兒:「我娘病的如何?」

  翠兒眼淚汪汪的,談氏盯著她,示意她不要亂說話,翠兒實在忍不住道:「三小姐,七姨娘過的太苦了,起初不過是受了風寒,可是沒人給請大夫,還克扣我們的飯食,姨娘的病才會越來越重了!」

  李未央從懷裡掏出五錠銀子,塞進談氏的枕頭下:「娘,你收著。讓翠兒去換成碎銀子,想法子去外面買藥。」

  談氏想也不想就拒絕:「不要,應該是娘貼補你才是,怎麼能收你的錢。」說著,她將手裡的玉鐲子硬是摘下來塞給李未央。

  縱然是鐵石心腸,也能分辨出誰對你才是真的好。談氏的眼睛裡,全然都是關心,發自肺腑,李未央眼睛熱燙,搖了搖頭:「娘,老夫人很喜歡我,銀子也都是她給的,你放心,我過得很好。」

  談氏點點頭,忍住跟女兒抱頭痛哭的衝動,眼淚汪汪道:「未央,都是娘沒用。」

  「娘,誰讓你變成今天這樣子……總有一天,我也要讓她嘗嘗這樣的滋味!」李未央的聲音帶著一絲冷凝,完全不同於這個年齡的早慧。

  七姨娘卻很慌張,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翠兒是她唯一的心腹,白芷顯然易見也是信得過的,可是——

  「這種話,不要亂說!你能平安長大成親生子,就最好了,報復的事,想都不要去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這是只有親娘才說的出的話,李未央心中滾燙,也不應聲。

  談氏正要說什麼,卻突然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

  撲通的一聲,她驚地臉色猛地發白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死握住李未央的手:「未央,你聽!」

  「趙媽媽爬上來了?!」翠兒驚懼道。

  李未央從床上站起來,「我去看一看。」隨後她快速走到窗戶旁,看向荷塘對面的情形,卻看到假山後面隱約有人影晃動,隨後又接連有幾塊石頭落下水,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回過頭,她微笑著對談氏說,「娘,你別擔心,是假山的石頭因為年久失修掉下湖了。」

  剛才那一眼,李未央已經肯定,假山後頭有人,只是究竟是誰呢?剛剛將趙媽媽從窗戶丟了下去,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見。想到這裡,她站起身,握了握七姨娘的手:「時辰差不多了,女兒該走了,回頭再來看您。」

  談氏知道李未央不可以久留,雖然心中強烈的不舍,還是叮囑她:「一定要多加小心。」

  李未央知道,大夫人待會兒就會帶著李丞相來了,所以——她必須嚴陣以待,但是對著談氏,她卻什麼都沒有說。

  出了南院門,李未央讓翠兒指了路,隻身帶著白芷,一路穿過荷塘,到達那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附近。從這裡遙遙看向南院唯一的那扇窗子,卻發現臨著這荷塘就是一片蘆葦蕩,長得密密麻麻足足有半人高,根本看不清對面的情形,知道趙媽媽被丟下湖的事情不會洩露,這才鬆了一口氣。

  剛想要轉回去,就聽見一陣壓抑的悶叫聲。

  她們二人向著那邊望去,卻看到一個八九歲的小孩被兩個看不清面目的媽媽死死抓住,其中一人惡狠狠地扼住他的脖頸。孩子拼命掙扎,細膩的肌膚很快變得慘白,漆黑的額髮完全亂了,手腳不斷徒勞地舞動著。

  李未央一怔,隨後白芷在她耳邊低呼:「小姐,那是三少爺!」

  李未央頓時吃了一驚,李敏德,是三嬸周氏的養子!七年前,在三老爺李蕭河染病死後,三房無人繼承,便傳出風聲說要找個養子,大夫人當時想著從她能夠控制的李氏旁支中找一個孩子過去,將來好繼承周氏龐大的嫁妝和三房的財產,二夫人也是這樣打算,兩人很是鬥了一陣子。

  誰知周氏性子雖然溫柔,卻並不是軟柿子,在老夫人的支持下,力排眾議從一個遠房族親家中抱來了周敏德,那時候還同時得罪了大夫人和二夫人,也就是說,眼前這個李敏德,是大夫人的眼中釘之一。

  白芷的眼睛帶著一絲驚恐,李未央猶豫,該怎麼救他呢?外面有兩個媽媽,李未央可沒愚蠢到覺得自己可以對付。

  不過片刻,那孩子就不動了,垂下了脖子,如同一頭僵死的鶴。一個媽媽冷笑一聲:「丟下荷塘去,就說他失足落水淹死了。」

  李未央看著這一切,只覺得恍然大悟,原來前生這孩子就是這樣死去的,難怪當她回到李府,三嬸離群索居,再不與外人來往,想來是被這打擊磨碎了心。

  那孩子毫無知覺地被丟進了水裡,紅色的錦緞袍子在水間漾起,片刻之後就被湖水卷了下去。

  那兩個媽媽看著他沉下去,其中一個還特別小心地四周看了看,確信沒人了,才和另一個人一起離開。

  等她們走遠了,白芷驚恐地抓住她的手:「小姐,怎麼辦?」

  七姨娘,李敏德,這兩個人接連受到謀害,這一切隱隱和自己有某種關聯!李未央卻突然站起來,二話不說丟了鞋子,跳進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白芷嚇了一大跳,根本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黑色的髮絲在水面上留下的斑駁痕跡,瞬息之間就消失得一乾二淨……



018 環環相扣

  看到這一幕,白芷幾乎驚慌失措地快要暈倒。

  然而,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不過片刻功夫,李未央便拖著李敏德上了岸。李敏德雖然年紀小,畢竟是個男孩子,李未央幾乎抱不住,手臂一個失力幾乎脫手將他掉下水,白芷趕緊去接應,兩人合力將李敏德拖了上來。

  李未央俯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心口:「還有熱氣。」隨後,她將自己曾經在信守村中看到過的漁民用來救人的法子全都在李敏德的身上,先是將他胸口捶了兩下,接著翻過來用膝蓋頂住他柔軟的腹部,折騰了好一會兒,李敏德不過是嗆住氣暈了,被李未央一敲打,回過氣,咳嗽了兩聲,哇地咳出一口水,醒了。

  終於活過來了,李未央鬆了一口氣……

  李敏德猛地回頭,那雙眼睛漆黑明亮,燦若星辰,細密的睫毛猶在輕輕的顫著,沾染著零星水珠,碎玉似的。李未央心中一跳,覺得眼前被反著太陽光的鏡子面晃了一下似的。

  老天,他真是漂亮的不像話。

  這孩子有一雙動人的眼,不笑亦是含情,白皙的肌膚在陽光下近似透明。若是個女孩子,只怕不比容色絕豔的李長樂差,更何況,他如今才只有十歲而已,

  李敏德一雙水晶一樣的眼珠閃了閃,剛要張嘴,李未央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不許出聲!不然就把你再丟下去!」

  白芷身上寒了一下,這口氣,怎麼像攔路打劫的!

  李未央看李敏德完全傻了一樣看著自己,便伸手摸了摸他白白的臉蛋,恩,嫩嫩的,像是水水的豆腐一樣。

  「我是你三姐,李未央。」她一邊說話,一邊示意白芷脫下身上最外層的幹衣裳,然後扒了李敏德的濕褂子,一不小心,從他脖子裡滑出半塊月牙形的玉佩,用根紅繩子栓著的,李未央沒有細看,又塞了回去,隨後將他小心地裹起來,李敏德坐著不動,一雙亮晶晶的眼看著她。

  李未央看他的臉,真是越看越好看,不由抓住他領子:「回去告訴你娘,大夫人要殺你,三姐姐救了你,聽見沒?」

  這真的像是逼供的,白芷瞠目結舌。

  李未央又盯著李敏德看了一眼,就想丟下他離開,李敏德剛剛死裡逃生,最害怕被丟下,突然拉住她的袖子,一下子撲到她的身上,「三姐姐!」

  溫熱的感覺迎面而來,嫩嫩軟軟的聲音,反而讓李未央手足無措,過了半晌,方才攬住了李敏德。

  真是乖孩子,李未央的心裡突然想到了玉里,她的兒子,曾經也是這樣的溫順乖巧,每次見到她都會撲過來,心中一痛,手中就忍不住捏了捏李敏德的臉,捏捏再捏捏,李敏德年紀不大,卻很乖巧,坐在那裡老老實實任由這個怪姐姐捏來捏去,小臉嫩得跟水豆腐一樣。

  白芷的眉頭在抽動,她不禁猜測,小姐已經忘了這孩子今年已經十歲,比她自己不過小了三歲……她想到這裡,輕輕咳嗽了兩聲,李未央一下子醒過神來,放開李敏德,叮囑道。

  「沒事了!記得,一個時辰內別在人跟前出現,就讓他們以為你已經死了!今日的事除了你娘,誰——你都不能說!」

  她的指甲深深的陷入小小少年的肩膀,眼中仿佛有火在燃燒,爆發出駭人的光亮。少年在這樣的光亮下,呆住了,看著她,完全癡了一樣,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李敏德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拖著長長的丫頭服,卻還知道挑人少的地方跑,李未央看在眼睛裡,點了點頭,剛才在最要緊的時候還知道裝作暈死過去,讓那兩個媽媽以為他死了,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白芷走了一步,卻低頭驚叫一聲。

  李未央一看,草叢裡,有一隻已然死去的白鶴。白鶴在大歷被視為祥瑞,十分珍稀,李府是沒有的,突然出現在這裡,卻又已經死了——李未央臉上現出一絲冷笑,隨後找了個地方挖坑,將白鶴深深地埋了。

  一切完成,白芷被冷風凍的打了個哆嗦:「小姐,咱們該怎麼辦?」

  李未央想了片刻,道:「你快回去取一套我平日裡穿的衣裳,記住悄悄的,別驚動任何人。」

  白芷點點頭,李未央目送她遠去後,躲入一旁的假山裡。

  布好了魚網,自然是要打撈的。她知道,那些人很快就會來了。

  這時候,大夫人陪著李蕭然,還特意叫上了五小姐李常喜,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南院來了。

  「老爺,府裡突然飛來了一隻仙鶴,就在南院後頭的碧波湖,您待會兒就見到了!」大夫人笑著道。

  李蕭然點點頭,這可是吉兆啊。

  李常喜的笑容也是格外的歡喜,她一想到李未央待會兒就會倒大黴了,她就覺得心裡頭暢快。

  剛到半路上,就撞見畫眉,慌慌張張地從旁邊出來,李常喜呵斥一聲:「你不是三姐的丫頭嗎?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畫眉臉上現出急色,她想要告訴大夫人三小姐不見了,仿佛是提前去了南院,可是老爺在這裡,不由得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

  李常喜不耐煩地追問:「三姐人呢?你怎麼沒隨身伺候!」

  畫眉之前因為回去向大夫人報信,回頭就不見了李未央,正恐懼著,脫口就道:「三小姐聽說七姨娘病重,非要去看望,奴婢……奴婢……」

  李蕭然把臉一沉,對大夫人道:「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規矩,要去看望怎麼也不跟你說一聲!」

  大夫人臉上露出菩薩一般的笑容:「唉,這孩子常年長在鄉下,不懂規矩也是有的。」

  李蕭然冷哼一聲,心中對李未央有了十分的不喜。本來就是個二月生的丫頭,還不知道謹言慎行,去看姨娘居然不知道先向嫡母報備一聲,這麼不懂事!

  這時候,月亮已經探出頭來,在雲層裡面悄悄看著下面的一行人。

  有了剛才這個小插曲,李蕭然去看祥瑞白鶴的熱情已經去了三分,他緩緩走到碧波湖前,看到月光下微波粼粼的湖面上,只有半人高的蘆葦,並不見什麼美麗的白鶴,他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你不是說有白鶴嗎?」

  大夫人顯然也很吃驚,她明明著人放了一隻死掉的白鶴在顯眼的位置,怎麼突然不見了呢?然而她臉色不變,笑道:「許是天色黑,棲在蘆葦叢裡面了。」

  李蕭然更加覺得敗興,眉頭越皺越緊,剛要轉身回去,就突然看見一個面色焦急的媽媽從一旁衝出來,她的身後還跟著三四個人,個個提著燈籠:「三少爺!三少爺!你在哪兒啊!」

  大夫人面色一鬆,壓下眼底的喜色,道:「你不是敏德的乳母嗎?怎麼,敏德不見了?」

  死去的白鶴只是徵兆,沒了就沒了,李敏德才是重頭戲!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31 PM

019 命裡剋星

  乳母張氏撲通一聲跪倒:「大夫人,奴婢下午帶著三少爺在花園裡玩,不一會兒少爺就不見了!奴婢到處都找遍了,就差這裡了!」

  李蕭然的眉頭一下子皺得更緊,三房沒有香火,只有這麼一個養子,若是出了什麼事情,周氏還活不活了!他一邊想,一邊問:「三夫人可知道了?」

  乳母的臉色變得煞白:「沒有,奴婢怕夫人受不住,只說老夫人將三少爺接走了!」

  李蕭然是知道周氏有多麼看重這個孩子的,便趕緊吩咐人下去找。

  李常喜勾起嘴角,道:「是呀,一定要好好找找,要是天黑不小心摔下河去可怎麼辦!」

  李蕭然冷冷望了她一眼:「有你這麼詛咒你三弟的嗎?不像話!」

  李常喜趕緊道:「是,女兒也是擔心三弟,才會說錯了話!」

  李蕭然冷哼一聲,大夫人看了一眼看似平靜的湖面,低聲道:「老爺,小五說的也不錯,凡事有個萬一,前年左御史家的幼子不是玩耍的時候掉進池塘沒了嗎?這裡人多,我陪著您去南院先歇息一會兒,等他們搜查的結果。」

  李蕭然沒想到接二連三出事,不由得心情更糟糕,只是點了點頭,便轉身向南院而去。大夫人叮囑那些搜索的人:「湖邊尤其要注意看看。」

  隨後,她看了一眼李常喜,使了個眼色,李常喜會意道:「母親,您放心吧,女兒在這裡看著,一定會找到三弟的。」

  於是,大夫人心滿意足地帶著人離去。李常喜回過神,頤指氣使道:「你們,還不快去看看那邊的蘆葦叢!」

  僕婦們紛紛湧過去,用燈籠照著,一邊大聲喊著三少爺的名字,可是良久,半點聲響都沒有。

  這時候,突然有一個人驚叫起來:「三少爺的鞋子!」她撈起水邊的鞋子,獻寶一樣地遞給李常喜。

  李常喜點頭,道:「糟了,三弟一定是掉進水裡了,快再好好找找!」

  她心中想,那兩個媽媽回報說,屍體丟進了湖水裡,大概就在這一帶,應該很快會浮上來,李常喜吩咐他們好好找,那些人便真的仔細搜索起來。

  李常喜等了許久,不耐煩地走到水邊,四下看著,不知為什麼腳下突然一滑,她尖叫一聲,還來不及抓住湖邊的石頭,就整個人向湖水裡栽了下去。

  李常喜在京都長大,又是養尊處優的小姐,根本不識水性,她只知道拼命向上爬,卻突然感覺有只涼颼颼的手很突兀地抓住了她的腳硬生生地往下拽,她腦子裡一片空白的,拼命尖叫,卻是灌入了更多的水,恍惚之中,荷塘裡那些可以致人於死命的水草,紛紛纏到了她的身上,她更加拼命地掙扎,結果是越纏越緊,幾乎窒息。

  水波之中,她隱約看見了一張蒼白的面孔,卻又只是一閃而過,看不真切,整個人就被拖了下去。

  「快!快!快去救五小姐!」岸上無數僕婦在不停地叫,隨後便有遠處的護衛跑過來,卻一個都不敢下去救,要知道,小姐的身體是很金貴的,若是男人碰了,這個人身份又配不上小姐,那是非死不可的。

  好不容易有一個會水的僕婦跳了下去,在水裡不知道找了多久,才找到躺在水草裡面的李常喜,趕緊遊過去,像是拖死豬一樣把她拖上來,眾人圍上去,李常喜卻已經翻了白眼,眾人嚇了一跳,連忙七手八腳將她拍拍打打,好半天,李常喜才有了呼吸。

  一個僕婦驚呼,大家定睛一看,李常喜的左臉上,竟多了兩道交叉的,仿佛是被鋒利的石塊劃出來的血痕,深可見骨,正不斷地往外汩汩冒血。

  眾人心知大事不好,這時候卻也顧不得旁的,連忙喊道:「快!快把五小姐送去南院!」

  他們匆忙將李常喜裹起來,送到南院,一進門卻看到李蕭然在院子裡坐著,大夫人面色不知為什麼很是古怪,本該臥病在床的七姨娘也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端茶遞水。

  李蕭然一來到院子裡,本來是想要捉住李未央訓斥一頓,誰知道李未央並不在這裡,這時候又看見李常喜像是水鴨子一樣被人抬進來,頓時暴怒:「這是怎麼了!」

  僕婦連忙道:「老爺,五小姐好端端在水邊站著,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突然就落水了!奴婢們正在奇怪!」

  李蕭然一下子站起來,大夫人關切地跑到旁邊,一看到李常喜的臉,頓時嚇得倒退了一步,道:「哎呀,我苦命的孩子,好端端的臉怎麼成這個樣子了!」

  李蕭然看了一眼李常喜的臉,心頭咯噔一下,這傷勢,臉都毀了!

  僕婦趕緊又說道:「奴婢們還找到了三少爺的鞋子,只是不見人,恐怕三少爺已經溺水身亡了……」

  大夫人正驚駭為什麼七姨娘沒死,又碰上李常喜意外落水毀容,她壓下心頭不安,一副傷心的不得了的樣子:「咱們家一向是很平安的……」

  旁邊的林媽媽便道:「自從三小姐回來,黴運就像是跟上了咱們,這回還克死了三少爺,咱們怎麼和三夫人交代啊!那可是三房的獨苗!」

  七姨娘的面色變得煞白,她突然意識到,大夫人這是設計好的圈套,本來被未央「克」死的名單上,還應該有自己一個!來一趟南院,竟然克死生母,還克死三房唯一的孩子,就算李未央是無辜的,老爺為了給三房一個交代,也必須處置了她……

  大夫人的心——太陰毒了!

  七姨娘連忙跪下道:「老爺,未央只是個孩子,這一切和她是完全沒有干係的,她——」

  林媽媽瞥了她一眼:「七姨娘,您說這話就不對了,三小姐不該違背老爺的命令跑到這南院來,她一來,三少爺就沒了,現在五小姐也出了事,你怎麼能說和三小姐沒關係?」

  「父親,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道聲音,突然從院外響起,隨後就見到李未央帶著白芷,從門外盈盈而入。她的身上穿著鵝黃色的襖裙,看起來像是一株新鮮的迎春花,清新可人,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睛,正充滿疑惑地看進來。

  李蕭然一怔,原本預備要發怒的,卻不知為什麼一腔火氣有點發不出來。

  大夫人氣息一窒,當下擺出一副慈母的模樣:「未央,因為你,三夫人的愛子就這麼沒了,咱們府上,只怕不能再留下你了!」

  李未央睜大眼睛,看似天真道:「母親,你說三弟怎麼了,剛才我還看見他在花園裡玩呢!」

  大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020 容顏盡毀

  「你說什麼!」李蕭然的面色十分驚訝。

  李未央的面色紅潤,眼神清亮:「父親,我看見三弟在花園玩啊,然後被三夫人領走了,還抓住他的手好一頓訓斥呢,說他到處瘋跑,連一隻鞋子都不知道丟在哪裡了!」

  隨後,李未央像是剛剛看見那只被撿回來的鞋子,露出驚喜之色:「哎呀,原來在這裡嗎?三弟真是頑皮,居然跑到湖邊來玩耍,把鞋子都弄濕了呢!」

  知道虛驚一場,李蕭然心頭鬆快了很多,卻又很快皺眉:「你跑到南院來幹什麼!」

  李未央笑眯眯地道:「父親,老夫人說未央院子裡的人太少,不像個樣子,今日未央是奉了老夫人之命,特意去回春堂挑選幾個可心的丫頭的,路過南院看外面圍了許多丫頭,有人說父親母親都在,未央便進來拜見。」

  李蕭然就是一愣,大夫人臉上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僵硬。李蕭然隨即道:「挑選好了嗎?」

  李未央臉上立刻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管事媽媽說,已經為我預備下了五個丫頭,讓我從中挑選三個,我看著哪個都好,準備請老夫人幫我拿個主意。」

  未央剛回來,選幾個丫頭也應該,只是畫眉為什麼要說未央是來看望七姨娘的呢?李蕭然想起那只子虛烏有的白鶴,又想到畫眉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神情,立刻就聯想到挑撥離間上頭去了,不由目光微涼地看了一眼大夫人。

  大夫人心道,她們果然過於小看了李未央,先是找不到那只白鶴,接著七姨娘沒死,現在連本該死透的三少爺也活蹦亂跳了,這些本來都可以證明李未央是禍胎的人一個個都活著,唯一的證據也就剩下了——

  沒等她開口,李未央已經驚呼道:「哎呀,五妹這是怎麼了?!臉上傷的這麼嚴重?」

  大夫人冷哼一聲,道:「莫名其妙就落水了,還傷成這樣!」

  李未央似乎很驚訝的模樣:「五妹妹這是——」

  這時候,李常喜突然動了一下,旁邊的丫頭驚喜道:「五小姐醒了!」

  李常喜坐起來,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卻摸到了一手的鮮血,頓時驚呼道:「我,我的臉怎麼了!母親,我的臉怎麼了!」

  大夫人惋惜道:「常喜,你的臉受了傷,千萬別再碰了,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你好好躺著!」

  李常喜看到旁邊的李未央,頓時跳了起來:「你這個掃把星,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

  李常喜看上去氣急敗壞,手指幾乎點到了李未央的鼻子上。

  「五妹妹這是怎麼了?」李未央一臉的詫異:「是哪個惹你這樣生氣?」

  「你不懂?!哼,你這個害人精!要不是你克了我,我怎麼會落下湖!」

  李未央淡淡看了她一眼:「五妹妹慎言,我雖然是二月出生的,可至今,父親和母親,身體都是很健康的,你這樣說,豈不是在打父母的臉面?!」

  李未央並沒有惡言相向,這樣的話就能把李常喜氣個半死了,李常喜聽到未央的話,氣得甩手就要推她,嘴裡還大叫著:「你太不要臉了!把我害成這個樣子還敢空口白舌!」

  七姨娘吃了一驚,幾乎立刻要衝上去保護自己的女兒,就在這時候被旁邊的翠兒拉了一把,她才猛地響起,自己身份不容許她這樣做!

  李未央勾起唇畔,陷害不成,反倒自己被毀了容,卻還不知道悔改,當別人都是死的嗎?果然,李常喜還沒打到她身上,就被旁邊的丫頭媽媽攔住了。

  「住口!你這德行,還像是個小姐嗎?」李蕭然氣急敗壞地指著李常喜呵斥道。

  李常喜卻掙扎著叫:「父親,我的臉都毀了!你知不知道,都是這個下賤胚子,是她克了我!把我害成這個樣子!你把她趕出去,快點趕出去!」

  李蕭然愣了一愣,李未央淡淡的道:「五妹妹說得對,萬事當然是父親做主,你有什麼話,大可以說清楚講明白,這樣大呼大叫大吵大鬧,豈不是丟了父親的顏面!」

  李常喜掙不過攔住她的眾丫頭,氣得轉過頭罵李未央:「死丫頭,不要真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你就是個下賤的東西!害人精!」

  李未央冷笑,李常喜雖然心腸狠毒,卻到底還是太年輕了,選擇這種時候大叫大鬧、甚至大打出手,只會讓李蕭然的耐性用盡。他是最重規矩的人,現在的李常喜哪裡還像個丞相府的千金,根本就是一個小潑婦。

  所以,她只是委屈地看著李蕭然,道:「父親,未央只是去挑選了幾個丫頭,五妹妹落水,是她自己八字太輕,犯了水鬼,可她卻口口聲聲說是我克的,我哪兒能克得了她呢?!」

  這話是有潛臺詞的,有父親有嫡母,那邊還有個生母,她都克不著,偏偏克了個毫無關係的庶妹,她克得著嗎?

  其實這也怪大夫人沒想到李未央早就防備著她,提早到了南院救了七姨娘,否則這克死生母的事實在,再加上莫名枉死的李敏德,李蕭然就不得不處置了李未央了,而現在——李常喜想要把自己落水受傷的事情強加在李未央的身上,太牽強了!甚至,帶了一絲刻意!

  大夫人心中已然明白,李常喜的前途僅止於此,一個容貌盡毀的庶女,半點價值都沒了,還露出這樣張牙舞爪的模樣,全都完了!但她卻不預備去管,說到底,李常喜不過是她的一顆棋子,必要的時候就可以捨棄!所以她一言不發,只是沉著臉,冷眼盯著李未央。

  果然,李蕭然冷著一張臉看著李常喜:「你馬上給我住口!半點臉面都不要了嗎!」

  「父親,她害了我落水,還有我的臉,我的臉全毀了!」李常喜兀自在尖叫。

  李蕭然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冷意,他冷冷呵斥道:「我會找最好的大夫為你醫治,只是我再也不想聽到你說這種話!」

  李常喜拼命掙扎,卻被旁邊的丫頭死死拉住,她的眼睛血紅,幾乎要撲上去將李未央吃掉一般!

  最好的大夫?李未央眼睛微微笑了,這樣一個叉,可是她送給李常喜的大禮,哪怕華佗在世也是救不回來了!她的眼睛轉到了大夫人的面上,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35 PM

021 都在演戲

  福安院

  林大夫為李常喜上了藥,李常喜充滿希望地看著對方,大夫長歎一口氣,道:「五小姐,您的臉不可能恢復如初了。」

  李常喜的面色一下子變了,接著猛地摔了茶盞,嚎啕大哭起來。匆匆趕來的四姨娘周氏和李常笑,也是拿著帕子擦眼淚。

  大夫人冷漠的目光在四姨娘周氏身上掃過,周氏出身江南,不但言語乖巧,體態輕盈,能詩善畫,有憐憐盈盈之狀,令人心醉神迷,後來更生下李常笑和李常喜,所以很受李蕭然的寵愛。

  看這對母女如此,李長樂輕輕皺起眉頭,皺眉的樣子仍舊叫林大夫倒抽一口冷氣,難怪人家都說丞相府的長女美若天仙,果真如此。

  大夫人輕輕咳嗽了一聲,林大夫才回過神來。

  「林大夫,我五妹還未出閣,面上的傷,對一個女孩子家,實在是太重要了,請您一定盡到全力,還有,一定要保守秘密,切勿讓此事傳出去。」李長樂輕言軟語地說道。

  林大夫不由覺得這位大小姐不但豔色傾城,更加上心地善良,實在是很難得。他拱手道:「大小姐,五小姐臉上的傷,我自然會盡力,至於保密,我為李家看病不是第一天了——您放心。」

  李長樂點點頭,吩咐丫頭送了大夫出去。

  屋子裡,還是一片哭聲。大夫人冷呵一聲:「哭什麼,還嫌不夠丟人的嗎?」

  李常喜心裡憋屈,哭的幾乎背過氣去,四姨娘在一旁看了心痛,目中露出憤恨:「夫人,這口氣,您可一定要給常喜出了!」

  大夫人猛地將茶杯擲在桌面上,面上帶了怒氣:「出氣,出氣,你就知道出氣,不是五丫頭成事不足,何以會有現在的情形——」

  四姨娘一愣,隨後淚水盈盈落下來,一副委屈的樣子。

  大夫人最恨她那模樣,要不是留著這對母女還有用,斷然不會給她好臉色看,李長樂在一旁勸說道:「四姨娘,你別傷心,母親也沒說不管你們。只是三妹妹能言善道,父親又相信了她是無辜的,母親縱然想要為五妹做主,也是無可奈何啊!」

  她言語之中,分明將矛頭指向了李未央,果然,見到四姨娘目中露出怨恨之色。

  明明是小五去招惹三姐才會闖下大禍,四小姐李常笑動了動嘴角,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大夫人和緩了語氣:「五丫頭是跟在我身邊長大的,她傷成這樣,我能不心疼嗎?沒想到未央這個丫頭小小年紀,心思卻端的是狠毒,現在還害得五丫頭毀了容,唉,現在她是老夫人身邊的紅人,老爺也信任她,我就是有什麼法子也使不出來了。你們先回去吧,容我再想一想。」

  四姨娘含恨,扶著李常喜走了,李常笑回頭看了屋子裡的大夫人一眼,只覺得她慈眉善目的臉,在燈下看來竟然分外森冷。

  李長樂看著她們的背影,目光變冷:「母親,今天的事……」

  大夫人恨得咬牙:「想不到,三丫頭竟然是個這樣厲害的角色!」

  「母親若想要拿捏她,方法多得是!趁著哪天老夫人和父親不在,直接弄死了就是。」李長樂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那語氣幾乎像是在碾死一隻螞蟻一樣。若這時候屋子裡有外人,定然想不到丞相府名滿天下的大小姐會說出這麼惡毒的話。

  「你父親雖然沒說話,心裡卻已經疑了我,我若是在這個時候動手,只會讓別人抓我的把柄,得不償失,既然已經有人替我們衝上去,大可以省了這口氣。」

  知母莫如女,李長樂當然猜到了大夫人的心思,不由笑了笑,道:「四姨娘向來奸猾,會被咱們當刀使嗎?」

  若是平時自然不會,可是現在嘛……大夫人笑了。

  五小姐出了事,大小姐最關懷,不光每日去探望,還茶飯不思、後悔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妹妹,甚至將大夫人給她的血燕每日燉好了送去給李常喜,看在眾人眼中,越發覺得大小姐心地善良、處事大方。

  在這個過程中,李未央根本像是沒事兒人一樣,該吃吃、該睡睡,她根本不怕大夫人或者四姨娘這些人找她麻煩,因為她太瞭解李蕭然的性格,這位丞相父親通過這件事,應當意識到家中有人在做鬼。從前這李家表面一團和氣,十分有秩序,如今卻是差點鬧出人命來了。如果他繼續不聞不問,他的名聲,他的仕途,整個李家都要跟著倒大黴,可想而知——李家會太平好一陣子。

  只是,她們不來找李未央,她卻未必不會主動上門。半月後,她第一次去雙月閣探望李常喜,正好撞上李長樂盈盈從院子裡走出來,陽光下,她的面容顯然經過精心的修飾,愈加顯得斜眉入鬢,發如遠山,身上披著件香色鬥紋錦上添花大氅,腳下露出重重疊疊的姹紫嫣紅牡丹長裙,裙擺綴有無數流光溢彩的細碎晶石,讓人一眼望過去,只覺得燦爛奪目。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唇角含著的笑意越發燦爛:「大姐。」

  李長樂笑著與她點頭,神情沒有一絲異樣地道:「三妹,你來看望五妹嗎?」

  李未央點頭,道:「大姐滿臉喜色,可是有什麼好事?」

  李長樂秋波流盼,星眸暗暗閃過一絲笑意:「馬上就是年關,大哥要回來了,三妹不知道嗎?」說著,一旁的丫頭提醒她,大夫人該等急了,她便含笑離去。

  李未央看著她的背影,正在沉思,立於她身後的紫煙低聲歎道:「大小姐真是太美了。」

  白芷卻問道:「大少爺要回來了嗎?」

  兩個丫頭的關注點截然不同。

  李未央贊許地看了一眼白芷,唇角附上了一縷不易察覺的冷笑:是啊,李家大少爺,大夫人的親生兒子李敏峰就要回來了,在前世,他可是拓跋真的好兄弟、好知己、好臣子!想到那一世風高浪急之時自己跪著求他,他卻閉門不見,只用一句話打發了她:小小庶出,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啊,李未央揚起頭,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的陽光,突然轉過身,就快步向雙月閣中走去。

  白芷突然道:「小姐,五小姐她——」李常喜肯定會像以前一樣大哭大鬧的。

  李未央並不回頭,淡淡一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走吧,我自有我的用意!」



022 煽風點火

  李常喜的房間,才一進去就有一種陰沉沉的香味,李未央微微一愣,隨後在門口站住,仔細地想了想,才邁步走了進去。

  外室,四姨娘周氏笑盈盈地過來迎接了,隨後挑著末座陪著,臉上半點都看不出惱怒憤恨的模樣。李常笑的眉眼之間有一絲說不出的憂慮,卻又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坐在一邊。

  「三小姐今兒來得不巧,五小姐剛剛歇下了。」周氏笑道,一雙水杏眼春水流波。她雖然是生母,可在別人面前,也沒有資格叫上一聲小姐們的名字。

  剛剛歇了?李未央笑了笑:「沒關係,我只是來看看五妹妹,盡了心意就好。」她的目光,輕輕在周氏的身上掃過,周氏穿著一襲淨蜜合色妝錦襖裙,裙擺鑲著並蒂荷花鏽片,露出櫻桃紅的鞋尖兒,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生了兩個女兒的婦人,難怪父親那樣寵愛她。

  就在這時候,丫頭將李未央來看望的消息悄悄告知了內室的李常喜,她騰地站起來,將桌子上隨手拿到的一個粉彩花瓶向門口扔去,語氣裡帶著壓不住的憤恨:「滾!讓她立刻滾!」

  花瓶破碎,彩塊和清水濺得滿地都是,那聲音也一下子穿透了重重珠簾,傳入了外室眾人的耳中,周氏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尷尬,李常笑幾乎是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後意識到自己失態,又緩緩坐了下去,心中的不安在臉上怎樣都藏不住。

  周氏下意識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卻見到對方一雙清凜凜的眼眸像水波閃亮,正好和她打了個照面,周氏愣了一下,待回過神來的時候,李未央的目光已輕輕帶了笑意,竟然是一絲異樣都沒有。

  周氏立刻就斷定,眼前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絕對不是她看起來的這樣簡單。

  任何人遇到這種情況,多少會覺得尷尬的,可是李未央,卻仿佛根本沒聽到那一聲滾,對那響亮的碎瓷片也毫無察覺,若非是真的愚鈍無知,就是喜怒不形於色。周氏相信是後者,可是,一個在鄉間長大的庶女,可能有這樣的城府嗎?

  李未央的笑容和往常一樣,沒受到半點影響:「四姨娘,剛才我聞到你身上有一種特別熟悉的香味,怎麼,你很喜歡雪裡香嗎?」

  雪裡香?四姨娘一愣,她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李常笑有些好奇地問道:「那是什麼?」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平城雖然比不得京都繁華,卻有不少新鮮玩意兒,其中便有這雪裡香。服用這種藥丸,可以使女子的膚色變得白皙嬌嫩,還有保持青春的功效。」

  四姨娘聽了,不由皺起眉頭,她不曾持有這種藥丸,為何李未央會說起這個呢?

  李未央已經接著說下去:「只是這雪裡香雖然是好東西,卻不適合所有人,因為雪裡香的配方裡有一味名叫田枝的藥,人若是身上帶傷,傷口便會不斷潰爛無法結痂,好在四姨娘的身上並無傷口,是不是?」

  聽了這話,周氏的臉色微微發白,李常笑卻忽然睜大了眼睛:「三姐,你說的是真的?」

  李未央點點頭:「自然是真的。這雪裡香的味道也不常見,我麼,也是在李家叔父最寵愛的莫姨娘身上聞到後覺得好奇,追問她才得知的。」

  李家叔父便是李未央所寄居的李府的當家人,他身邊有一房娶自青樓的美妾莫姨娘,她雖然已經年過四十,可相貌卻保持的如同二八少女,令人難以置信,李老爺被這個女子弄得神魂顛倒的事情——從平城回來的人曾經當做趣聞在丞相府傳過。

  雪裡香,便是這位莫姨娘用來駐顏的方法之一,不過雪裡香最大的壞處,一是長期服用將不能生育,二是若人的身上有傷口,則會不斷潰爛無法結痂。大家閨秀是不會碰這種骯髒東西的,那不過是青樓女子用來留住男人的秘密武器。李未央深深知道這一點,卻故意裝作不知道,特意道:「四姨娘,你怎麼了?」

  周氏緊緊攥住了袖子裡的手,控制不住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這屋子裡的香氣,分明是大夫人賞賜下來的玉容膏,她說是有助於常喜的傷勢,誰曾想竟然是這麼個骯髒的東西!

  李未央看了一眼珠簾後面,那裡微微露出一張女子娟秀的臉,尖尖的下頜,臉頰上還帶著可怖的傷口,驚愕之中,珠簾後的女子已經意識到被發現了,扭頭就走,轉身之際,只有那紅緞的衫子一角倏忽一現,珠簾猛地發出一聲刺耳的響動,其中一串竟然整個掉落開來,顆顆珠子滾落了一地。

  李未央看著一顆珠子咕嚕嚕地滾到自己腳邊,又抬起頭看著四姨娘驚恐的面容,起身,微笑,告辭。

  從院子裡出來,紫煙還是一臉莫名的神情,她好奇地問道:「三小姐,為什麼五小姐的房裡會有雪裡香的味道呢?人家都說,莫姨娘就是因為用了這藥,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五小姐還沒有出閣……」

  她說到這裡,突然明白了什麼,猛地住了嘴,一雙眼睛流露出一種深深的驚慌。

  「很多事情,看在眼裡就好,當自己是個聾子、啞巴,明白了嗎?」李未央止住步子,看著紫煙。

  「是。」紫煙深深低下頭去,手指在不斷地顫抖。

  白芷卻在心底歎息一聲,這丞相府,比平城的李家要可怕太多了。

  李未央揚起唇畔,回頭望向庭院深深的雙月閣。

  大夫人顯然是要四姨娘母女與自己結下死仇,才會特意送去這種藥,一則讓李常喜傷口永遠好不了,從此恨上自己,這對周氏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二則,要讓李常喜天天頂著潰爛的傷口在人前晃,讓大家都知道五小姐是被李未央禍害了。三則,縱使將來李常喜仗著出身丞相府尋了一門好親事,一個容貌半毀、不能生育的庶女,必定要對嫡母言聽計從。當真是一箭三雕。

  可惜,大夫人心腸太毒辣,反倒是多此一舉了。這一回,縱然李常喜是個蠢的,她親娘卻不是……

  原本李未央還要費好大一番唇舌才能讓四姨娘母女明白,現在卻要多謝大夫人送來的「良藥。」

  大夫人想要隔岸觀火,只怕會引火焚身。李未央抬起頭,金色的陽光在她長長的睫毛染上一層細碎的光亮……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36 PM

023 鴛鴦貓兒

  剛剛回了自己院子,墨竹笑盈盈地走上來:「三小姐,老夫人請您去一趟呢。」

  李未央含笑點頭,目光輕輕一轉,便看到院子裡的梧桐樹後,有個人影一閃。

  白芷皺了皺眉頭,並未開口說話。畫眉這丫頭總是陰魂不散地監視著小姐,偏偏她是大夫人所賜,若是處置了她,只怕別人會認為小姐對大夫人不滿,但是總這麼留著,遲早也是個禍害。

  李未央卻視而不見,只微笑著對紫煙道:「白芷、墨竹陪我去就好,你守在院子裡吧。」

  墨竹是老夫人賜的,自然要跟去,可是白芷同自己都是從平城來的,小姐最近對她卻比對自己更親近,紫煙不易察覺地皺起了眉頭,隨後看見李未央平靜地望著自己,頓時心裡一跳,道:「小姐去吧,奴婢一定看好院子。」

  李未央帶著兩個丫頭,一路到了荷香院。

  剛到門口,便看到荷香院少有地開了大廳,女眷們的笑聲傳出老遠,李未央眼睛眨了眨,快步走了進去。

  大廳裡,老夫人,各房的夫人小姐們竟然都在,一個個都面帶喜色,十分歡喜的模樣,李未央剛走進去,李長樂便笑著站起來,道:「三妹,你看,大哥人還沒回來,給我們的禮物卻先到了呢!」

  李未央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丫頭們將一匹匹料子展開來鋪在桌子上,織錦,綾羅,綢緞,繡幅,在大廳裡如霞彌漫,晃花了眾人的眼睛。

  管事孫娘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見,道:「大少爺送回來的都是好東西,老夫人,您看,這是雲州過來的金雀綢,光澤好,色正。這是成州織造府的胭脂香,顏色亮麗,染色勻稱,聽說是給太后娘娘做過衣裳的呢,這是林州的牡丹刺繡,那負責刺繡的娘子有織造仙子之稱,還有這些是莫州的碧江霞,紫羅錦,寧州的海雲紅,玉樓繡,金絲鶯羽黃,宮中的貴人娘娘們,身上就是這種料子,當真是叫人看花了眼呢!」

  大少爺在外遊學,固然是走了不少地方,可也不會無緣無故帶這麼多禮物回來,這些東西,必然是有人借他的手,向丞相府施恩。

  這個人——不用說,李未央也能猜到是誰。

  李長樂垂著剪剪秋水的明眸,纖細的一雙玉手,在織花的錦上輕輕撫摸,道:「京都的錦緞雖然富麗堂皇,可過於繁複,這些料子,卻是別有韻味,倒顯得雅致許多。」

  眾人看著李長樂,只覺她國色天香的容貌讓人有一種快要融入這些錦緞的錯覺,仿佛她就是一支錦上的花,那麼精緻那麼嬌貴,讓人轉不開眼睛。

  李未央被這樣的美麗刺痛了眼睛,輕輕轉開了眼。有些人,天生便有父母的寵愛,高人一等的身世,得天獨厚的美貌,她只要輕輕一句話,就能奪走別人辛苦經營的一切。

  老夫人笑道:「這些顏色我都不能穿了,還是你們這些小姑娘,喜歡什麼就拿什麼吧!」

  二小姐李常茹的臉上立刻露出喜色,盈盈站起來道謝,然後忙不迭地去挑花樣。她的手好巧不巧地落在李長樂喜歡的那匹金雀綢上,似笑非笑:「大姐,這匹我很喜歡,顏色也很配我——」

  李長樂微微一笑:「那就讓給二妹妹吧。」

  李長樂的表情,分明是很不情願的,卻還是要充大方,李未央心中暗暗笑了一聲,低下頭喝茶,仿佛沒看見一般。

  李長樂的手又落在一匹流光溢彩的海雲紅上,誰知李常茹的手又同時落在了那一匹上,接連三次,這情形都是一樣。

  李長樂涵養再好,笑臉都掛不住了。

  二夫人卻笑道:「大小姐是最體貼不過的,你妹妹卻還是個孩子,看什麼都新鮮,你讓著她一點,改明兒二嬸送你一套寶石的頭面。」

  寶石的頭面她多得是,這種料子卻是不常有的。李長樂的臉有點發青,卻不好當面駁斥長輩的話。

  李未央垂下眼睛,這些布料都是大少爺帶回來的,說是送給全家人,可實際上,大房肯定應該拿最好的,偏偏二夫人和二小姐都是個臉皮厚的,這倒讓李長樂說不出話來了。

  大夫人淡淡道:「長樂,不過是幾匹布料,你若是看中了哪樣,讓你大哥再帶雙份的回來就是了。」

  她口氣雖然淡淡的,話裡的意思卻是在擠兌二房。

  二夫人臉色一變,又不免開口諷刺了一番。

  大房和二房在那邊打太極,三夫人卻微笑著坐在一旁,目光落在李未央的身上,平心而論,雖然李家早有了國色天香的大小姐,又有豔麗奪目的二小姐,後頭還有嬌俏可人的四小姐五小姐,但是李未央的身上,卻總是能夠一點一滴釋放出屬於自己的氣質,有鋒芒而不銳利,緩緩地打動人。

  就在這時候,李未央抬起頭,正好望進了三夫人的眼睛,兩人相視一笑,有一種淡淡的默契。

  在李未央救下了三少爺之後,無疑與三房秘密結成了同盟。這一點,大夫人卻一無所知。她只覺得那兩個媽媽辦事不力,人還沒死就丟進了水裡,而三少爺不過是好運氣,僥倖逃脫而已,並沒想到是李未央救了他。

  滿屋子的綾羅綢緞,看的人不由心動,就連一向木訥的四小姐李常笑都忍不住走上去翻看,只有李未央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這時候,老夫人突然道:「未央,你不要乾坐著,也去挑選吧。」

  李未央笑了笑,站起來道:「多謝老夫人。」

  李未央剛剛取過一匹金絲鶯羽黃細細看,突然一團風從簾子的方向竄了進來,隨後聽見有丫頭驚呼一聲,她猛然覺得繡鞋面上有什麼尖銳的東西一撓,心頭一驚,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

  卻是一隻渾身雪白,一隻眼睛藍一隻眼睛黃的波斯貓,正得意洋洋地看著她。

  李長樂一雙雪白的手伸手順勢抱起這貓兒,笑道:「嚇著三妹了嗎,這是大哥特意給我帶回來的鴛鴦貓兒,你看,它多漂亮!」

  李未央當然認得這只貓,前生,這貓兒是李長樂的愛寵,隨著她一起入宮,很是囂張跋扈,還曾經把玉里的一雙小手抓的滿是傷口。

  她這一輩子,都沒辦法忘記李長樂抱著貓兒說的話:「三妹,我的鴛鴦貓兒最喜歡在花園裡曬太陽,可它不喜歡生人,你還是讓太子別太靠近御花園了!」

  長袖之下,李未央的拳頭悄悄握緊,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燦爛:「大姐,真是一隻可愛的貓兒呢!」

  在說話的片刻,她的心頭已經飛快地閃過了一條計策!



024 綢緞盡毀

  各房夫人和小姐們都心滿意足地捧著漂亮的錦緞走了,李未央留了下來,每天下午,她會為老夫人泡一壺茶。

  老夫人對她過去的生活很感興趣,總是會不經意地問起,從前是如何過日子的。

  李未央只是用一種很輕鬆的語氣談起在李家生活的趣事,老夫人卻搖了搖頭,道:「三丫頭,你沒有說實話。」

  李未央用一雙清亮的眼睛盯著老夫人看,片刻後才道:「老夫人真的想要聽實話嗎?」

  老夫人點點頭,道:「我要聽的就是實話。」

  李未央深吸一口氣,那些事情,若對方想查,總是能查出來的,沒必要隱瞞:「我在李家待到七歲,丞相府遲遲沒人接我回去,他們便將我送到了鄉下的周家。周家的主母劉氏刻薄,經常不給我飯吃,剛開始年紀小,不懂事,我便偷偷跑去廚房偷東西吃,結果被劉氏捉到毒打。」李未央卷起袖子,露出肘部的傷痕,「這裡,後背,大腿上,都有。」

  老夫人吃驚地看著她,完全不能想像:「你有沒有告訴她你的親生父親是丞相?」

  李未央笑了笑,她知道老夫人不會相信,可那都是事實:「我一邊哭一邊告訴劉氏,我爹爹是京都的大官,可是她卻啐了我一臉。在周家住了六年,夏天被蚊蟲咬得不能睡,冬天屋子裡像是冰窖;被周家的小女兒當馬騎,兩隻手和膝蓋都磨破了;為了縫縫補補做粗活,我的手指上全是針眼,腳上都是凍瘡。」李未央的聲音並不高,表情也不淒苦,她並沒有提起她幾次差一點被打死,但是她淡淡的語氣中,卻分明有一種傷痛、一種淒苦、一種無助流露出來,老夫人和旁邊的羅媽媽聽得完全呆住了。

  老夫人下意識的去看未央的小手,順勢拉過來細細摩挲,這才發現這白皙的手上,的確是有些傷痕,只是並不是很明顯以致於她往日竟然沒有注意到。

  羅媽媽搖了搖頭,丞相府裡的小姐們,哪個不是錦衣玉食、百般呵護,可是三小姐竟然過著那樣的日子,她的身上畢竟還留著丞相的血,卻被最下等的農婦虐待。

  老夫人看著未央,心下生出了心疼來,她不能想像,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兒,是如何一天一天的熬過來,如何一天一天的長大成人的。她看著李未央,慢慢道:「孩子,你受苦了,我原先不知道,他們竟然這樣刻薄你——」

  李未央笑了笑,漆黑的瞳孔裡幾乎能照的見老夫人的臉:「不,這些並不苦。真正讓未央心裡難過的,是上元節的時候,看到李老爺帶著他的兒女們出去,我也想要拉著父親的手撒嬌,也想要跟他一起看花燈、吃元宵,可是別人卻罵我,說我是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

  李未央沒有哭,因為有些東西,不是你哭鬧就會有的,這個道理,她從很小的時候便已經懂得了。

  老夫人輕輕的握住了李未央的手,慢慢道:「孩子,你回家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

  老夫人說的話,眼睛裡的動容都是真的,李未央悄悄握緊了她的手,是的,現在她已經回來了,從今往後,再也沒人能欺負她!如果做好人就會被人欺負,那她這輩子只會做個惡人!

  老夫人笑了笑,眼睛裡流露出一絲真心的關懷:「傻孩子,我一個人在這裡住著很寂寞,你常來陪陪我吧。」

  李未央知道,老夫人說這句話,就是對她未來生活的最大保障!

  回到自己的院子,紫煙連忙迎上來。李未央看了一眼,畫眉正在外室,拿雞毛撣子撣紅木雕花屏風上的灰,她腳步不停,快步進了內室。

  白芷和墨竹手裡各捧著兩匹錦緞,都是異常美麗的,讓人看了只覺得賞心悅目。

  李未央讓兩個丫頭將錦緞都放到桌子上,然後讓墨竹出去,只留下白芷一個人陪著,隨後,她伸出手拈拈那細膩美麗的錦緞,唇中迸出兩個字:「撕了!」

  白芷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呆在那裡。

  李未央看著她,淡淡道:「傻站在那裡做什麼,撕了它們。」

  白芷雖然特別吃驚,卻還是依言走過去,拿起一匹錦緞,抽出頭上的發釵一劃,兩手向邊上一扯,那漂亮的錦緞就被毀成兩半。

  陽光從冬梅掩映的花格窗裡投進班駁的影子,照耀著桌子上的美麗錦緞,聽著絲綢破碎的呻吟,李未央的唇邊卻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白芷忠誠地執行著李未央的命令,很快,這些錦緞已經被悔的面目全非,所剩無幾。

  可是毀完了,白芷又很害怕:「小姐,這些可是大少爺送來的,過年的時候就要穿的,萬一……」

  李未央眼睛眨了眨,道:「白芷,你去找一隻箱子,將這些錦緞好好鎖起來。」

  白芷立刻福身下去:「是,奴婢明白。」

  可是,白芷心中終究是疑惑的,把這些被撕碎的錦緞鎖起來,又有什麼用處呢?

  這時候,畫眉藉口出去取盥洗的衣裳,已經悄悄到了福安院,她十分忐忑,因為上次的差事她辦砸了。

  大夫人一點也沒有責備她的意思,而是笑著說:「畫眉,我吩咐過,讓你好好照顧三小姐的。」

  畫眉稍稍一鬆,還好大夫人沒有發怒,林媽媽走上來,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柔和地說:「夫人的意思,你懂了沒有?」

  畫眉心裡一跳,連忙點頭。

  林媽媽停了停,慢慢地道:「夫人能原諒你一次,絕沒有第二次!」

  畫眉感到了林媽媽的一隻手探進了自己的腰間,像一小截水蛇在她光潔的皮膚上摩擦,畫眉低呼出聲,急迫的想跳開,但林媽媽掐住她腰上的一小塊皮肉,生生擰了起來,尖尖的指甲幾乎嵌進肉裡,用力地狠狠一揪,畫眉吃疼尖叫一聲,渾身都篩了起來:「是!是!奴婢一定看好三小姐!」

  大夫人手中的紅珊瑚手串轉了轉,慈眉善目地,笑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37 PM

025 誰是戲子

  三日後,二房小姐李常茹便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衣裳。金雀錦的衫子上,閃著青金與蔥綠的明滅光芒,一隻祥雲鳳凰落在她裙擺上,走動時色彩變幻,竟出五色輝映,更比往常豔麗三分,來荷香院請安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感到眼前剎那間亮堂起來。

  李長樂抱著鴛鴦貓兒正好到了院子裡,見到李常茹豔光四射地走來,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李未央比她們兩人都早一步到了,將這一幕遠遠看在眼睛裡,不由微微一笑,這位高貴的嫡姐最引以為傲的便是容貌,正因為如此,她始終覺得她是最美的女人,固執的認為所有最美最好的東西都應該屬於她的。所以當李常茹穿著從她手裡奪走的錦緞做成的美麗衣裳的時候,李長樂的臉有一瞬間變得鐵青,與她往日裡善良大度的仙子形象大相徑庭。

  李未央逕自走到廊下,老夫人很喜歡養鳥,最心愛的卻是在門前養著的一隻紅毛鸚鵡,據說丞相府曾出過賊,是這只會說話的鸚鵡報了信兒,救了老夫人一命,所以老夫人如今將它簡直看的命根子一樣重。

  鸚鵡正在一隻黃楊雕木的鳥籠裡頭,看到李未央走近,便歪著頭瞅著她,發出一陣嘰嘰咕咕的聲響。

  李未央向一旁專門負責照料鸚鵡的大丫頭綠枝笑了笑,取過點梅釉下彩尖足食杯,給鸚鵡為了點水,誘導道:「二小姐好美!二小姐好美!」

  綠枝看著遠處的二小姐,也點頭道:「是啊,二小姐新衣裳真真漂亮!」

  鸚鵡也跟著扇動翅膀的:「好美!二小姐!好美!」

  李未央微微一笑,掀了簾子進去了。

  李長樂和李常茹兩人先後走過來,丫頭正要為她們二人掀開簾子,李長樂忽聽頭頂上撲啦啦一陣,發一聲喊:「二小姐好美!二小姐好美!」那聲音又尖又嫩,剎那響在這樣的寂靜裡,變的異常清晰,李長樂聽著那鸚鵡的叫聲,如鈍刀一般剖向她好不容易維持著的平靜。

  那鸚鵡是個不知趣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尖叫,夾著撲撲的翅子聲,李長樂懷裡的鴛鴦貓兒突然喵嗚一聲,猛地向那籠子裡的鸚鵡撲過去。

  綠枝驚叫一聲,趕緊用杆叉把鳥籠卸了下來,搶著護在懷裡,鴛鴦貓兒撲在她腿上,又叫了幾聲,始終不肯離去,死死盯著那鸚鵡。

  鸚鵡卻還是叫:「二小姐真美!」

  「噓——」綠枝趕緊保護好它:「你再吵,叫貓兒把你舌頭叼走了。」

  鸚鵡極通靈性,聽了這話,嚇的再不敢吱聲,棲在她懷裡直哆嗦。

  李長樂壓下火氣,將鴛鴦貓兒抱起來:「乖貓兒,別亂叫。」說著,便面帶笑容地進去了,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請安之時,老夫人雖然面色如常,可李未央知道,不說,不代表老夫人不知道今早在院子裡發生的那一幕。

  從老夫人院子裡請安回去,李未央看向紫煙:「院子裡可有什麼事情發生?」

  紫煙垂下眼睛,道:「除了畫眉去領茶葉,其他人都沒有出去過。」隨後她又補上一句:「畫眉大約半個時辰左右就回來了。」

  紫煙總算開竅了,李未央聽到後輕輕一笑:「去,叫她過來。」

  紫煙猶豫:「小姐,您有什麼吩咐,還是奴婢去做吧。」

  「你可不行,今天我要唱一齣大戲,怎麼能沒有一個好戲子?」李未央微微一笑:「去把她叫來吧。」

  紫煙聽話地出去叫畫眉了。

  李未央低下頭,只是喝茶,靜靜等待著。

  不一會兒,紫煙帶著畫眉進來,李未央連眼皮也沒有抬。

  畫眉一直被紫煙防備著,很少有機會進到內室,現在突然被小姐叫進來,不由渾身上下不自在。原本她是不懼怕李未央的,雖然她只是個丫頭,但她背後有大夫人在,三小姐再不喜歡她,也是拿她沒法子的。可是,自從上次那件事發生後,她真心覺得三小姐這個人……有點邪門兒,讓人心裡沒有底。

  李未央抬起頭,微笑著道:「畫眉,從今天開始,你幫我保管首飾衣裳吧。」

  這可是小姐屋子裡重要的活兒,紫煙一愣,隨即嘴唇動了動,看著旁邊的白芷眉眼平靜,便也忍住沒開口。

  畫眉很驚訝地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繼續道:「白芷,將我最重要的那幾個箱子都交給畫眉,讓她好好保管。」

  「是。」白芷立刻轉身去了。

  畫眉臉上頓時笑開了花,三小姐這是畏懼大夫人,才對自己委以重用,哼,到底是庶出的,還不是要看嫡母的臉色行事!

  白芷陸續捧出了三個箱子,向畫眉道:「這三個箱子,你可都收好,不能有半點閃失。」

  畫眉歡喜的笑著,一把搶過白芷手裡的鑰匙,連聲道:「那是自然的!小姐放心!」

  還沒等畫眉查點箱子,老夫人派來給三小姐量衣裳的人就來了,畫眉昂著頭捧出了那個箱子,隨後打開,卻聽到白芷惱怒道:「畫眉!你是怎麼看的東西!」

  畫眉一愣,低頭一看,卻見到箱子裡的錦緞早就亂成一團,上面全都是貓爪的印子,竟然——全都毀了!畫眉臉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得乾乾淨淨!立刻跪倒在地:「三小姐……奴婢……奴婢不知道怎麼回事啊!」

  李未央皺眉,起身道:「先將畫眉押起來!」

  畫眉一下子撲過去想要抓住李未央的裙擺,卻被白芷一把抓住手臂:「小姐說的話你沒聽見嗎?!」

  畫眉惡狠狠地甩開她,沖著李未央的背影喊:「三小姐,您不能隨便處置我!」

  李未央頭也不回:「那就等我去回稟了老夫人和母親再說!」

  一路到了荷香園,李未央腳步不停地進了屋子,眼睛裡閃著淚花道:「老夫人,未央的錦緞都被貓兒給毀了……」

  老夫人正在廳裡喝茶,一聽這話,立馬皺起眉頭,剛要說話,綠枝突然也從外頭跌跌撞撞闖了進來:「不好啦老夫人!鸚鵡……」

  老夫人猛地站了起來,手中的茶杯一下子摔了個粉碎!



026 憋死你們

  老夫人最心愛的鸚鵡被貓吃了。

  這在丞相府可是大事,很快,大夫人就先到了荷香院,李長樂剛剛帶著自己寶貝的鴛鴦貓兒進門,就聽見老夫人怒道:「你還敢把那畜生帶進來!」

  李長樂一怔,詫異地看了眾人一眼,然而所有人都是屏氣斂息,不敢吭聲。

  大夫人聞言,咳了兩聲:「老夫人,您的鸚鵡未必是長樂的貓兒吃了,說不準是誰放的野貓……」

  「野貓?哪裡來的野貓!你倒是去捉一隻野貓我看看!」老夫人難得面色冷凝,氣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大夫人從未見過老夫人這樣動怒,一時噤聲。

  李長樂趕緊放下貓兒,快步走上去:「老夫人,大哥送的鴛鴦貓兒是珍品,又乖巧溫順,定不會做出這種事……」

  話還沒說完,被老夫人噴了一臉口水:「今兒早上牠要吃我的鸚鵡,我都還沒和你算帳!現在說什麼乖巧溫順,我早說了,院子裡少養這種畜生,沒得嚇壞了我的鳥,你偏偏養的什麼貓兒,這是成心要氣死我!還有你妹妹的錦緞,還沒穿上身就被你那貓兒弄花了,你說你怎麼賠!」

  李長樂吃了一驚,此刻李未央正安安靜靜站在一旁,怎麼看都很委屈,她臉色微微一變:「三妹的錦緞也出事兒了?怎麼這麼巧?」

  李未央假作沒有聽出她話中的暗指:「大姐,這貓兒一定要嚴加管束,今天只是吃了老夫人的鸚鵡、弄破了錦緞,改天在府中還不定會衝撞了哪位貴人。萬一有生亂的人故意找茬,這貓兒就是萬死也難贖其罪。」

  丞相府進進出出的客人們非富即貴,萬一這貓不小心撓傷了誰,豈不是要丞相府跟著得罪人?!老夫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李未央眨眨眼,一副乖巧的樣子:「說起來,也不怪大姐的貓兒,它只是個畜生,又懂得什麼呢?是我自己不好,應該親自保管箱子,不該交給畫眉,她畢竟年紀小,貪玩,鬧出事也是難免的。」

  老夫人的臉色越發陰沉,一來,鴛鴦貓兒吃掉了她最心愛的鸚鵡,二來,錦緞是自己做主送給未央的,偏偏被貓兒弄花了,這是不是意味著李長樂對自己的做法不滿呢?這樣一想,她不由冷冷地道:「這麼說,是畫眉這個丫頭失職了?」

  李未央故意看了大夫人一眼,為難道:「這……」

  大夫人看也不看她,對著老夫人淡淡道:「畫眉是我送的,她失職,是我不會調理人,所以由我來給老夫人請罪;但今天我也有一句話,人給了未央,她也該好好管束——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豈能縱容了那些丫頭?」

  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說李未央沒好好管丫頭了。

  未央靦腆地笑道:「母親說的哪裡話,畫眉是母親送的丫頭,女兒愛惜她都來不及了。」

  老夫人突然冷道:「你作為主母,連個奴婢都教不好,還是我來吧!把那畫眉帶上來!」

  畫眉被帶上來,可是手腳被綁著,哭哭啼啼的。大夫人一看,皺眉道:「總要叫她分辯的!」

  老夫人看了一眼羅媽媽,羅媽媽立刻上去問道:「箱子可是你看著的?」

  畫眉無可否認:「是,可奴婢是剛剛接手箱子……」

  「箱子裡的錦緞可是毀了?」

  「是,可奴婢是無辜的啊,一定是有人,一定是有人要陷害奴婢!是三小姐,老夫人,一定是三小姐冤枉奴婢!」畫眉想要為自己脫罪,拼命喊叫起來。

  這丫頭也太大膽了,半點都不把自己主子放在眼裡!老夫人眼睛輕輕一掃:「這樣懶惰蠢笨的丫頭,沒得汙了我的眼睛,我不想再聽她亂叫亂嚷,堵上嘴巴!嗯,拖出去打五十個板子,才能以儆效尤。」

  畫眉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不由拼命的掙扎,伏在地上不斷以頭觸地:「老夫人,奴婢知道錯了,奴婢罪該萬死,大夫人,您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吧!」她努力的一下又一下的叩頭,努力的懇求大夫人能開口救她。每一次叩頭都重重的砸在了在場眾人的心上,砸得人人臉色發白。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溫言道:「老夫人,要不然就饒她一回?」

  李長樂眉心一皺,剛要說話,老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

  老夫人不是要打畫眉,這是借機會在敲打長樂!大夫人心中一凜:「老夫人說的是,這等丫頭一定要好好懲治!」這句話就等於是要了畫眉的性命,當下媽媽們就堵了嘴,把人拖了下去。畫眉「唔唔」有聲自然是有話要說,但是老夫人和大夫人都如同沒有聽到,媽媽們當然不會理會。

  老夫人雖然為人端肅,卻從未發過這麼大的火氣,眾人齊齊打了一個寒顫。

  大夫人的臉色異常難看,李長樂一張漂亮的臉也是雪白的,因為她分明看見,鴛鴦貓兒也被人強行抱走,可想而知,老夫人絕不會饒過那貓兒!

  看著眼前這對母女的臉色,李未央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看她們憋屈,真是爽氣!

  老夫人看著李長樂美麗的臉,氣還沒有消:「你的所有錦緞,都送去給未央!再抄一百遍佛經,替我的鸚鵡好好超度!」

  把自己的錦緞送給李未央,還要去替一隻鸚鵡超度?!老夫人是不是瘋了!李長樂嬌弱的身子不敢置信地晃了晃,被大夫人的手突然拖住:「還不快答應!」

  不能跟老夫人擰著,李長樂立刻明白過來:「是,長樂一定好好思過。」

  走出荷香院,失去了愛寵,又被老夫人修理一頓的李長樂眼圈微紅,目光淩厲如箭,恨然道:「三妹,你果然好手段,把老夫人騙得團團轉!」

  李未央只是微笑,「大姐的話妹妹不懂。妹妹只曉得大姐是太疏忽了,你應該知道,畜生是不該縱容的,是不是?」

  李長樂袖子裡的手指握的發白,冷冷道:「很好,你倒是很會說話。但願下一回,你還能笑得這麼開心。」

  李未央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姐姐說笑了,一百遍佛經不好抄,姐姐可別在這裡耽擱時辰了,否則讓老夫人知道,又要生氣了呢!」

  李長樂一時語塞,大夫人從她身旁快步走過,面色竟是絲毫不變:「長樂,不必多言,走吧!」

  李未央微笑:「恭送母親和大姐。」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38 PM

027 仇怨已深

  三夫人的院子叫雅竹院,李未央剛到門口,就有個身影飛快地跑過來,微涼的手握住她的,怯怯的,透著十分的熱切,「三姐姐!」

  李未央低頭一看,那雙漂亮的不像話的眸子裡,幾乎能夠映出自己的影子。

  她微微一愣,隨即笑開來:「敏德。」

  李敏德本來擔心李未央會推開他的手,可是她只是默默的任他握著,讓他心中泛起一股微微的甜來,白玉一樣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認真地望著她,「三姐姐,你來看我嗎?」那音中,隱約帶著點歡喜的意味。

  見他這樣可愛,李未央忍不住,溫涼的指腹在他的臉上捏了捏,笑著道:「是呀,我來看敏德。」

  李敏德立刻高興起來,牽著她的手,繼續向前走去,「三姐姐,我說要去找你,母親說這樣會給你帶來麻煩……」

  自己救了李敏德的事情,確實不適合讓太多人知道。

  李未央笑著任他牽著,一路被引進三夫人的院子。

  三夫人笑著招呼李未央坐下,旁邊的丫頭倒了茶,李未央把那五彩鬥花的蓋碗拿起來輕輕用蓋兒拂著茶葉,一絲沁人的香悠悠飄了出來,她低頭淺飲一口,笑道:「我是來謝謝三夫人。」

  三夫人笑了笑,李未央救了李敏德,自己當然要給她回報的。她的眸中慢慢染起笑意,聲音淡淡的:「不過舉手之勞,就當為三小姐出了這口氣罷了。」

  她不居功,一字一句說得很平常。

  李未央知道,要在老夫人院子裡動手腳是極難的,若非三夫人暗中相助,她一個人還無法成事。

  三夫人看著李未央,淺聲道:「如今你身邊除掉了畫眉,行動就方便多了。」說完,她輕輕一笑,自顧自輕呷了一口茶水,輕將茶杯擱在一旁:「不過——吃了這個虧,大夫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李未央不答話,只莞爾一笑,顯然並不將這個放在心上。

  三夫人心中有一絲疑惑,不過十三歲的小女孩,哪裡來這麼大的膽量,要和大夫人對著幹呢?她提醒道:「未央,我和她是一直不對付的,所以多一筆少一筆也無所謂。可你要想清楚,她畢竟是你的嫡母,將來你的婚事……」

  自己上輩子處處順著大夫人,最後還不是變成棋子,落個慘死的下場,既然如此,何妨放手鬥一鬥!李未央不會對三夫人說這些話,她們彼此可以互為盟友,但,僅止於此。

  從屋子裡出來,李未央又看見李敏德,正站在院子裡等她,她微微一笑,走過去道:「敏德,我要回去了。」

  這麼快就走了嗎?李敏德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在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的剎那,他聽到她說話,「你要好好聽你娘的話,沒事不要亂走!」

  說完,李未央便越過他離去,李敏德卻疾步上前,一雙眸子裡的亮色,快要將人灼燒,「三姐姐……」他喚著,已經飛快的拉住她的手。

  「這個……」他一直背在身後的手費力的舉起,李未央有些迷茫。

  「護心玉!」李敏德輕柔的開口,薄唇一開一合,有些緊張的看她,李未央微微一怔,視線便停駐在他手裡的東西上。

  那是半塊月牙形的玉佩,李未央仔細一看,不由驚訝了,這塊玉佩,綠的醇厚而純粹,玉質更是清雅溫潤。握在手心,輕輕地撫摸再撫摸,就像觸到美人光滑圓潤的肌膚,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這玉是正在呼吸著的、活著的一般。她當即斷定,這塊玉佩,定是價值連城之物。

  視線又觸到李敏德白豆腐一樣的小臉,李未央不懂的問,「上次不是看你隨身攜帶嗎,怎麼把它取下來了?」

  李敏德飛快的看她一眼,局促不安地道,「這是我從小戴在身上的。」他咽了口唾沫,連耳根處都通紅一片,「這一次,我的命是三姐姐救的,我想把它送給你……」

  「送給我?這可是你很珍貴的東西。當真捨得?」她笑著看他,只覺得這孩子異常的可愛,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腦袋,他發上的觸感,出人意料的柔軟。

  李敏德第一次看見李未央,就覺得她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像是月下幽豔的井水,極清而深,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讓她知道自己是真心要送玉佩,不由焦急:「我,我……」

  看到少年窘迫的紅著臉,費力的想要解釋著什麼,李未央微微一笑,將玉佩塞給他:「以後不要把這種東西隨便送人……」

  她話未說完,手就已經被李敏德一把握住,小小少年的聲音溫柔,眼神誠懇還帶著堅持,「它能保平安!真的!母親說它救了我很多次!」

  少年的急切和心跳似乎都能透過這玉佩傳遞過來,李未央驚訝於他的堅持,道:「姐姐也有一塊玉,你看。」說著,她將七姨娘送的那塊玉拿出來給他看,「有它保護我就好了,這一塊,你自己好好留著。」

  她總覺得,李敏德身上佩戴的這塊月牙玉,定然是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意味,又怎麼可能真的收下呢?

  「以後經常去找三姐玩。」李未央摸了摸他的頭。

  少年美麗的眼中神色一黯,接著又一亮,頓時笑了起來……

  屋子裡,丫頭檀香端了茶進來,卻看到大小姐李長樂坐在雕著孔雀牡丹的鏡子前,一襲如水的錦繡華服,正面色陰沉地盯著鏡子,檀香心頭一跳,輕聲道:「小姐,老夫人派人來取那四匹錦緞。」

  「送過去,都送過去!烏鴉永遠是烏鴉,換一身毛又怎樣!」屋子裡沒有第三個人,李長樂恨恨的道。

  「還有,督促小姐抄經的媽媽已經到了……」檀香說了半句話,見李長樂面色不好,只能生生咽回去。

  李長樂突然摔了茶杯,檀香嚇了一跳,卻看到對方細白的手指伸向鏡臺,拈起繡包上系著的掐絲銀針筒,從裡面抽出一根針來,拉過檀香的手指便狠命地刺了幾下,看著那鮮紅的血珠慢慢地滲了出來,李長樂將那血抹在自己手上,然後盯著檀香:「知道怎麼做了嗎?」

  十指連心,檀香痛的站不住,面色發白道:「是,大小姐不小心手指受了傷,怕血污了經文,請媽媽改日再來!」

  李長樂冷冷地道:「去吧。」

  檀香離開,李長樂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突然道:「李未央,你好!你真好!」

  檀香走到門口,聽到小姐發出的冷笑,不禁周身一寒。



028 花間浪子

  李未央很喜歡敏德,因為她從這個孩子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依戀。三夫人雖然是他的養母,視他為親生子,可是三夫人的個性太過冷淡矜持,大多數時候,這個孩子都是十分寂寞的。

  花園的涼亭裡,李未央娓娓向他講述自己在鄉間的生活,說她挽起褲腿,涉水去摸水草中野鴨的蛋。然後她在河岸上生火,用熱沙把鴨蛋捂熟,最後一個不落的吃掉。

  李敏德聽得很入神,漂亮的眼睛裡露出嚮往的神情。

  他在丞相府從沒有過這樣的生活,不光是覺得新鮮,更覺得那描述中帶著一種自由的味道。所以他眨著眼睛道:「三姐姐,有一天,我也要去看看你生活過的地方。」

  李未央望著他用靈動著的羽翼交織起的雙瞳,笑了笑:「傻孩子,那可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

  李敏德抬起頭,望著李未央,陽光下,她的臉孔正年輕,帶著一種明露春暉般的乾淨,純淨無暇的不染絲毫滄桑,然而那一雙古井般深邃的黑瞳卻由淺轉濃,表情難分悲喜,因太複雜而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個三姐,真的和旁人都不同……李敏德的心裡,不由這樣想著。

  花園的另一邊,李長樂剛剛走過假山旁,突然被一個人影嚇了一大跳。

  「表妹!」隨著這一聲,一個身穿錦緞長袍的少年從假山石後跳出來,攔住她的去路。

  李長樂看清此人,不覺微微一笑。

  李長樂的親姨母,嫁給了忠勇將軍,後姨父世襲伯昌侯,他們的嫡長子高遠入宮作太子伴讀,卻在一次刺殺中為太子擋箭英年早逝,太子感懷高遠,奏請皇帝特賜恩旨,賜姨母魏國夫人的榮耀。沒了文武雙全的大兒子,魏國夫人越發將小兒子高進捧在手心裡,這高進生的眉目清俊,儀表堂堂,然而自小長在胭脂香羅的軟紅堆裡,骨子裡就是個花間浪子。

  伯昌侯見他越發不像話,幾次發狠要管教,都被護短的魏國夫人給阻了。因為當年高遠便是李丞相的得意門生,不得已,伯昌侯便經常帶著高進來見李丞相,一來是要高進在學業上有些進益,二來也是想要借著李丞相的威儀拘管著他。

  只是,高遠和高進雖然是親兄弟,卻委實不像是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一個文韜武略、少年英才,另一個卻是眠花宿柳的浪蕩公子。李丞相教導了兩三次,見他不成才,也就罷了。

  大夫人對這個外甥也很縱容,只因為他是魏國夫人僅剩的獨苗,所以他在內宅也能隨便出入,毫不避忌。

  「表妹今天怎麼想起找我!」高進嬉笑著往李長樂身前湊,「平日想見表妹一次可真不容易……妹妹真是出脫的越發美若天仙……」

  李長樂平日裡對他總是不冷不熱,今天卻換上了一副笑臉:「我讓表哥來,自然是有好事要找你。」

  高進見李長樂笑靨如花,頓時心跳的砰砰的,道:「妹妹有什麼事,表哥赴湯蹈火也要為你做到的!」

  李丞相總是喜歡板著臉教訓人,他本來不願意來李家,可是後來發現姨母對他很縱容,表妹們又都生得如花似玉,尤其是大表妹,更是國色天香,只是,李長樂性子高傲,總是對他很冷淡。沒想到今天她居然主動約他,豈不是讓他開心壞了!

  看著天仙國色的李長樂,他只覺得所有過去相好過的女人都成了凡脂俗粉,恨不能立刻拉住她的小手親近一番。但他也清楚,絕對不可在這位表妹跟前造次,因為魏國夫人叮囑過他,大表妹這番品貌,將來定然是至尊至貴的人,絕對不是他招惹的起的,所以他也只是過過眼福就好了。

  誰知李長樂卻指著遠處涼亭裡的人道:「表哥,你還沒見過我那三妹妹吧?」

  高進順著李長樂纖細的手指望去,卻見到一個小少年背對著他站著,另外一面則坐著一個少女,兩人不知道說起什麼,少女突然笑了起來。她身上穿著藕荷色的襖裙,淡雅的顏色與玉顏一映,越發顯的下巴尖尖,唇紅齒白,那雙長睫毛下的雙眸如同古井中的水,瀲灩出清冷的光芒。

  高進站在原地,著實呆了半晌。

  李長樂見他模樣,一隻玉手,十指尖尖的在高進的面前晃過去,自顧自的微笑了:「如何呀?」

  高進愣了愣,這才從癡迷中驚醒過來,滿臉是笑容:「她就是那個不祥的庶女?生得倒是——」別有味道。

  不同於李長樂的國色天香,李常茹的豔麗嫵媚,也不同於李常笑和李常喜的嬌俏動人,李未央有一雙清冷如同古井的雙眸,幽幽的,在高進這張看遍天下絕色的眼睛裡,就是另有一番說不出的滋味。

  李長樂微微一笑,道:「表哥,三妹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漂亮!」高進連說了兩聲,才想起什麼來,恬著臉笑道,「當然,比不上表妹你。」

  這還用你說,李長樂笑容淡淡收了:「表哥可想要一親三妹芳澤嗎?」

  高進一聽,嚇了一跳:「表妹可不要拿我開心,姨父的板子可不是嚇唬人的!」

  李長樂眼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若是二妹妹她們,你自然不可以胡來,但她麼,表哥若是真的喜歡,便求了去,又能如何?」

  高進從十五歲起,就開始經歷女人,但那些除了煙花女子,就是府裡漂亮的丫頭們,或是尋常人家的小家碧玉,他喜歡,弄來了,被母親呵斥一頓也就收下了。可是這李未央,畢竟是李丞相的親生女兒,他若是鬧出什麼事情來,跟丞相府到底不好交代的。於是,他仍舊有些躊躇。

  李長樂冷冷一笑,道:「表哥,你可想清楚了,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母親可是你的親姨母!」

  高進聽了,呆了一會,一下子恍然大悟,臉上竟像抹了濃濃的胭脂,滿面通紅起來。他看了一眼遠處的李未央,狠了狠心,道:「那就全聽表妹的!」

  李長樂的笑容緩緩擴展開來,李未央的身份,想要做魏國夫人的正經兒媳婦,姨母是絕不會肯的,那麼,便只能做個妾了……

  姨母可不是心慈手軟的主,伯昌侯府裡被表哥玩膩的小妾,可是生不如死的,哼!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38 PM

029 雨中邀約

  李常喜臉上的傷口變成了傷疤,抹了厚厚的脂粉,才能勉強遮掩,足足在屋子裡關了一個月,在老夫人第五次問起她的時候,她不得不離開雙月閣,去荷香院向老夫人請安。

  一進屋子,卻聽見老夫人的笑聲:「未央這丫頭,就會哄我開心!」

  李未央一身蔥黃棉綾裙子,衣領處的瓣蘭刺繡十分好看,頭上只斜挽一支碧玉簪子,看起來清新溫雅,溫柔可親,臉上的笑容更是活潑:「未央能陪著老夫人,是未央的福氣。」

  老夫人笑著戳了戳她的腦袋,對一旁的羅媽媽道:「這丫頭就是個小騙子,嘴巴這麼甜!」

  李常喜吃了一驚,老夫人向來端肅,和她們這些孫女不親近,什麼時候竟然和李未央這樣親熱了?她不知道,這一個月來,李未央每日陪伴老夫人念經、飲茶、說話,如今人人都知道,老夫人很喜歡這位剛進府的三小姐。

  這時候,小丫頭報說五小姐到了。李常喜趕緊走上去,行禮道:「常喜一直臥病,沒能來給老夫人請安,請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地道:「起來吧。」

  李常喜知道自己當初在南院裡的表現,一定是傳到了老夫人的耳中,頓時有點緊張,僵直了身體,卻沒敢動。

  李未央看了一眼老夫人的臉色,笑盈盈地走過來,攙扶起李常喜,「五妹妹別動不動就請罪,老夫人是心慈的人,不會怪罪你的。」

  李常喜臉一變,她突然意識到,李未央已經摸清了老夫人的脾氣,同為庶女,李未央能討好老夫人,她為何不成?

  「老夫人……常喜只是心中不安……」李常喜眨了眨眼睛,淚珠子就掉下來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沒有向自己發怒,也沒有惡言相向,說明李常喜的腦子已經清楚了。

  老夫人歎了口氣,道:「你是個乖巧的孩子,我是知道的,這一次,你也吃苦了。」

  李常喜聽見老夫人如是說,這才止住了眼淚。

  李未央巧笑嫣然,「五妹妹恢復健康,以後咱們姐妹又可以常走動了。」

  李常喜盯著她,心情很是複雜。

  老夫人點頭,含笑道,「說的是,你們倆是親姐妹,又是丞相府的小姐,再為了一點莫須有的事情爭執,我可是不依的,到時不論對錯一起罰,可知道了麼?」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笑道:「是。」

  兩人都離開後,老夫人問羅媽媽:「聽說七姨娘病了?再咳嗽的話,就請個大夫進府來診脈吧。」

  這是看在三小姐的面上,羅媽媽了然:「是,老夫人心腸最慈悲,老爺上回從南院回來,說那院子委實太寒磣,已為七姨娘請了大夫,還撥了四個丫頭去伺候,如今已經大好了,這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老夫人點點頭,道:「虧得她生了個聰明的丫頭。」

  羅媽媽笑道:「平日裡老夫人念經,大小姐也會來陪著,只是她到底年輕,坐不住,這三小姐倒好生奇怪,陪著老夫人一坐就是兩三個時辰,還真有佛心。」

  老夫人笑了笑:「我不是瞎子,誰是真心誰是假意,一看就明白。這孩子雖然是為了尋求個庇護,對我也是有三分真心的,便是沖著這真心,幫她一把也不礙什麼,關鍵是,她要值得抬舉。」

  羅媽媽扶著老夫人躺下,道:「但願三小姐不會辜負老夫人的厚望。」

  老夫人闔眼道:「雖然聰明,到底是年輕了,唉……」

  羅媽媽心裡一跳,不敢再開口了。

  傍晚,李未央找出一本字帖,在桌上慢慢地臨摹。

  京都從來不缺才女,譬如李長樂,便是一歲認字,三歲背詩,五歲熟讀百家書,一直是同輩中的佼佼者,被各大世家稱讚。

  李未央前生是從進府後才開始識字讀書,比起其他世家千金,不知晚了多少,儘管她後來以勤補拙,卻也不過是認得字而已,寫出的字卻不知被多少人暗地裡笑話,久而久之,她便不再碰書畫了。可是現在——練字可以靜心凝神,對她大有進益。

  咣一聲,窗戶被撞開了,一股強風撲了進來,將書頁嘩嘩翻著,正在一旁做針線活的白芷急忙起身去關窗,這才發現天色大變,她眉頭一皺,午飯那會兒還是豔陽高照,這會兒天就陰沉下來了,她回過頭,對李未央道:「小姐,天黑了,您寫字要仔細些眼睛,奴婢多取一根蠟燭來。」

  李未央頭也不抬地點點頭,知道小姐練字的時候不愛別人打擾,白芷便輕手輕腳地掩上門,出去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天空已經暗沉的如同黑夜,隨著一道閃電的光亮,一聲響雷掠過,銅錢大的雨點便劈劈啪啪地傾瀉下來。

  瞬息之間,四面八方嘩嘩地響成一片。

  李未央抬起頭,站起身,重新打開了窗戶,望著窗外的雨,一時有點發怔。

  她不喜歡雨夜,玉里死的那個晚上,也是漫天的大雨。所以,每到這樣的日子,便會喚起她記憶深處黑暗的過去。

  這時候,紫煙快步走到門口,將竹傘輕輕放在門邊,擰乾了身上的水漬才走進來:「小姐,奴婢剛剛碰見了七姨娘院子裡的容兒,她說替七姨娘捎信來了。」

  容兒是新配給娘的丫頭,很是聰明伶俐的一個人。李未央接過紫煙遞過來的紙條,看到上面寫著:有要事相商,秘密,速來。

  李未央捏緊了手裡的紙條,抬起頭問紫煙:「你在哪裡看到容兒?」

  紫煙自然而然地回答:「在花園裡,奴婢是去取梅花種子,正巧遇上她急匆匆過來,撞了個正著。」

  李未央頓了頓:「那時候,已經開始下雨了吧。從南院過來,也不過小半個時辰。」這雨卻是已經下了一個時辰了……

  紫煙不明白李未央自言自語什麼,越發覺得奇怪:「小姐,您說什麼?」

  若是按照紙條裡說的,七姨娘要和自己說秘密的事情,就是讓她一個人去了——李未央潔白的手指細細摩挲著紙條,淡淡道:「去,叫上院子裡所有的丫頭媽媽,全都穿上蓑衣,我有事要吩咐。」

  紫煙的心中,莫名就湧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030 痛打浪子

  李未央要去南院,必定通過偏僻的後花園。她讓所有的丫頭媽媽都躲在暗處,自己只帶了白芷一人,撐著傘慢慢往前走。

  磅礡大雨中,儘管白芷已經盡力將傘撐好,李未央的半邊肩膀還是濕了。

  高進躲在芭蕉葉下,小廝在他身後,拼命撐著一把傘。

  「少爺,三小姐過來了!」小廝提醒他。

  高進的一雙眼珠子已經緊緊釘在了李未央的身上,她一身雲錦襖裙,上面是喜鵲登梅的粉底刺繡,藤黃線香掐牙,下麵是同色紅錦大鑲滾衫裙,走起路來婷婷嫋嫋。高進一直從頭打量到腳,越看越是激動。

  哈哈,只要過了今天,這小美人可就是他的了!

  白芷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視線在盯著她們,心中不由忐忑:「小姐,奴婢有點害怕。」

  李未央淡淡一笑:「沒什麼可怕的。」

  她的聲音有如冰鈴在風中叩響,讓高進有一種被撓了一下心肝的感覺,頓時控制不住,撲了出去,就要抱個滿懷。

  就在他撲過去的瞬間,高進的手一麻,接著,一陣鑽心的疼。

  李未央揚起眉,一腳朝著高進下身重要部分狠狠地踹了一腳。

  腳踹在重要部位的同時,高進也正好手疼的快要斷了,他尖叫一聲後,整個人向後栽倒。

  李未央拔出高進手掌心的錐子,白芷則快速取出一個布袋,將他的腦袋一下子蒙住,隨後大喊:「快來人啊,這院子裡有賊!快來人啊!」

  不一會兒,跟在身後的那些丫頭媽媽們快速湧上來。李未央指著高進,冷冷道:「狠狠打,往死裡打!」

  「誰敢打我!」布袋裡的人大叫起來,「我是表少爺!」

  這是怎麼回事?!所有人就是一愣。

  李未央冷笑:「表少爺怎麼會跑到這後花園來?分明是這賊人巧言令色,妄圖脫罪!給我狠狠打!」

  這裡的丫頭媽媽們,在見識了三小姐對待畫眉的手段以後,便都隱隱對她存了三分畏懼之心,聽了這話哪裡還有不動手的。

  高進拼了命的大叫,懇求、咒罵等等,可是卻被丫頭媽媽們死死按住,沒頭沒腦一通亂打,幾乎是狠命的,生怕三小姐覺得她們不出力氣。

  李未央看向不遠處的芭蕉樹,卻見到一個人影一閃,飛快地消失了。

  足足打了半個時辰,直到所有人打得沒有力氣了,這才氣喘吁吁的紛紛停了下來,而布袋裡原本準備偷香竊玉的浪子,早已被打的出氣多進氣少了。

  李未央看了一眼,吩咐道:「將這賊人丟出去!」

  四個媽媽七手八腳,將被打得半死的高進從牆頭丟了出去。

  原本跟著的小廝這才敢過來,顫巍巍拿開布袋一看,卻見到自家公子的額頭被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眼棱縫裂,兩眼翻白,哼哼唧唧話都說不出來,心知這下可壞了……

  下過一場雨,窗外芭蕉碧綠的葉子一低頭,一顆露水如珠地滑落下來,清脆一聲砸在地上,裂為數瓣。大夫人不知為什麼,總有點心煩氣躁,手裡的佛珠轉了半天,終究還是放了下來。她對這一旁的李長樂道:「今天我怎麼總是心緒不寧的,好像有什麼……」

  李長樂垂下眼睛,掩住了眼底的冷意,自然是要出事的,不過對她們來說,可是大好事。

  大夫人話剛說了一半兒,伴隨著門簾被掀開的聲音,一個人快步走進來,許是一路跑過來,收腳不住,撲地栽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後,好不容易停下,也顧不上擦去臉上的土,沖著大夫人就喊:「大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此人正是跟在高進身邊的小廝秋子,大夫人面色不好看了:「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這麼亂闖!還不快出去!」

  秋子面色發白:「不好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啊!」他跟活見了鬼似的,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剛剛少爺在花園,他,他……」

  大夫人心中一頓,驚道:「他又……出了什麼事?」

  她本來想說他又闖了什麼禍,但話到嘴邊想起不妥,連忙換了。李長樂輕輕勾起了唇畔,這也是預先說好的戲碼,表哥得手以後,便派小廝來報信,就說少爺不小心把三小姐錯認為一個婢女給收用了,到時候母親知道,雖然會生氣,卻一定會為他遮掩的,這麼一來,不就能除掉李未央這個眼中釘了嗎……

  「少爺原本在後花園裡,誰料、誰料……」秋子急的滿頭大汗,「誰料三小姐突然帶了一群人過來,把少爺痛打了一頓……」

  大夫人一愣,瞳底似有冰霜凝結,脫口道:「李未央?究竟是怎麼回事!」

  秋子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夫人冷聲道:「他又看上李未央了?!糊塗!真是糊塗!」就在這時候,她聽見旁邊傳來一聲清脆的碎瓷聲,卻是李長樂失手打碎了茶杯,茶水翻了一地。

  在這個瞬間,大夫人突然明白了什麼,她厲聲道:「除了大小姐,其他人全都滾出去!」

  秋子還要說什麼,卻被其他人硬是駕了出去,李長樂一張美麗的面孔煞白的,她驚訝于表哥的失手,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母親的詰問。

  「你好糊塗!」大夫人終於不再冷靜,眉往上豎著,慈和的面容變得氣急敗壞。

  「母親!」李長樂有片刻的驚慌失措,隨後卻鎮定下來,一張嫣紅小嘴咬牙切齒,尖銳的聲音細薄如刀,「我是想收拾那丫頭——」

  「你太沉不住氣了!」大夫人捏緊了雙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李長樂吃驚地望著她,在她的印象裡,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失態的樣子,「母親……」

  「我說過多少次,你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怎麼能跟這種賤人牽扯!」大夫人猛地站住了步子,回過頭來,她的神情本是僵硬的,然後就如一下子從黑夜裡跳出的血紅朝日,變得異常鮮麗殘酷:「原本還想留著她將來有用,事到如今,只能將錯就錯!一定要除掉那個賤種!」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39 PM

031 囂張跋扈

  白芷扭頭,看向李未央:「小姐,這是?」

  李未央回答的非常言簡意賅:「有人想要我身敗名裂。」

  這時候,雨已經停了,李未央注視著天邊的彩虹,瞳孔收縮著,壓低了聲音道:「若是我剛才打死了他,倒也痛快,只可惜,留著他還有用。否則這樣壞人名譽的惡人,千刀萬剮也不解恨。」

  白芷呆住。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卻又笑了,繼續道:「我們走吧——」

  剛剛下過雨,濕漉漉的地面上,泛出道道水光,雙腳落地,裙擺就無可避免的沾了水。白芷連忙提著李未央的裙擺,而她卻沒什麼反應,只是盯著守門的媽媽,加重聲音將她的話重複了一遍:「大夫人說封了園子?」

  守門的張媽媽笑著,話語依舊冰涼:「是的,大夫人剛剛派人交代過,表少爺被歹人傷了,這園子裡的人一個都不許放出去。」

  李未央眯起眼睛,「剛才在園子裡這麼久,我可沒見到什麼歹人。」

  張媽媽臉上的褶子很深很深,笑容裡帶了一絲刻薄,「不好意思,三小姐,誰是歹人,得等大夫人來了再說。」

  李未央冷笑,她早料到對方可能會來這麼一招,將所有人封死在園子裡,再過來一一收拾。她抿了下唇,沉聲道:「我現在可是要去荷香院,你們這是要阻攔我見老夫人?」

  張媽媽笑笑:「三小姐,老夫人現在……恐怕不方便見你。」

  李未央笑了笑,隱了眼睛裡的一絲寒芒。對方不讓見,她就見不了嗎?她早已留下紫煙和墨竹,一個去書房請李丞相,一個去荷香院見老夫人,大夫人當她是傻子不成,坐在這裡等她來收拾自己?

  「三小姐,得罪了!」張媽媽揮揮手,就有幾個膀大腰圓的媽媽上來,要抓住李未央。

  李未央將臉一沉,厲聲道:「住手!我堂堂丞相府三小姐豈容你們這些小小的奴才碰一下?且不說事實原委如何尚不得知,我就算犯了什麼錯,也輪不到你們私下審問!快去告訴母親,讓她親自來問吧!」

  白芷十分機靈,立刻對身後的丫頭媽媽冷喝一聲:「三小姐有什麼損傷,老夫人追究起來,你們可仔細自己的皮!」

  眾人一愣,便都不由自主將李未央保護了起來。

  張媽媽心道不好,原本大夫人命令自己先將三小姐綁起來,現在看來——三小姐畢竟是主子,自己一個奴才,以下犯上很不妥當。她皺眉想了半天才賠笑道:「奴婢也是按著夫人的吩咐做——」

  李未央淡淡道:「母親又怎麼會是這樣不講道理、不分尊卑的人!分明是你們這些刁奴狗仗人勢!還不退下去!」一番話措辭嚴厲,說的張媽媽額頭上冷汗直冒:「三小姐,奴婢真的是沒法子,求三小姐體恤……」

  見她如此,李未央冷冷道:「也罷,我在涼亭等著,你去準備熱茶披風軟墊,等母親來了,我自然會和她交代清楚!」

  三小姐神情絲毫不慌張,半點也沒有將要被問罪的恐慌,張媽媽咋舌了半天,終究有點忐忑,命人去準備了。很快,一切都被送上來,白芷將披風撲在涼凳上,李未央舒舒服服坐下,捧著熱茶,若有所思地盯著張媽媽。

  那眼神冷幽幽的,像是從寒冬裡的古井,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冰寒之氣,張媽媽原本是來捉賊的,可是竟然被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的氣勢鎮住了,站在那裡面色青白變換,陰晴不定。

  半個時辰後,只聽到一陣環佩叮噹,香風細細,大夫人攜著一位金碧輝煌的女子一起進了後花園。一路因為水漬,早有人特地鋪上了紫檀毯子,那人一路走過來,李未央遠遠瞧著,只覺得對方額頭寬寬,一雙丹鳳眼微微向上飛起,說不出的嫵媚與淩厲,身上更是綴滿珠玉,衣飾華貴之極。旁邊還站著一個與她容貌極為酷似,寬額頭、高鼻樑的妙齡少女。李長樂則走在最後,嘴角含笑。

  大夫人走到跟前,突然發現李未央竟然安然地坐著,頓時臉色一沉:「未央,還不向魏國夫人行禮!」

  魏國夫人的身份高貴沒有錯,可自家親戚這禮節是可以免了的,然而所有人都站在那裡,冷冷望著李未央,像是忘記了她也是李家人。

  李未央微微一笑,站起身,端莊地屈膝行禮,輕聲道:「見過姨母。」

  魏國夫人「恩」了一聲,並不叫「免禮」,也不說話,只冷淡地坐下來,掀起眼皮對著李未央看了一會兒,又笑著對大夫人說:「這丫頭臉皮可不是一般的厚。」

  大夫人微微一笑,只說:「從小在鄉下長大,少於管教,讓妹妹見笑了。」

  魏國夫人這才道:「起來吧。」

  李未央心中冷笑道:好大的威風,看來大夫人這一回是要借著此事將自己置諸死地了。

  只聽到一華服少女語含挑釁:「是你使人打了我二哥?」

  這少女是魏國夫人的麼女高敏,最是囂張跋扈的。李未央淡淡道:「未央今日只是打了一個偷入園中的小賊,並不曾見到敏表姐的二哥,你誤會了!」

  「什麼小賊!你竟然敢辱罵我二哥!」高敏柳眉倒豎,咄咄逼人。

  「未央愚鈍,不知敏表姐此言何意,今日闖入園中的賊人莫非是高進表哥麼?」李未央不慍不惱,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說。

  她分明是說李未央打了自己二哥,什麼時候說二哥就是小賊了!高敏沒想到李未央這樣伶牙俐齒,登時下不來台,窘在那裡,氣得滿臉躁紅。

  魏國夫人本想讓高敏顯顯威風,沒想到一出口就鎩羽而歸,正要發怒,李長樂突然開口道:「今兒到底怎麼回事!」她的目光,掃向旁邊的丫頭媽媽們。

  白芷輕聲道:「回稟各位夫人小姐,今日三小姐帶著我們眾人來後花園,是因為小姐說今天下午看到後花園棲著一隻名品杜鵑鳥,預備捉了送給老夫人賞玩,誰知突然冒出一個人,驚了那杜鵑鳥不說,還鬼鬼祟祟的——」

  高敏厲聲打斷:「什麼鬼鬼祟祟!那是我二哥!」

  白芷心中忐忑,可看一旁的李未央面色不變,強自鎮定心神:「表小姐,這是所有奴婢們都親眼看見的,並不是奴婢一人說謊。」

  高敏頓時怒色大現,伸掌向白芷臉上摑去。李未央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高敏原本要逞威風,卻沒想到她的手在半空中被李未央一把用力抓住,再動彈不得,不由勃然大怒:「李未央,我什麼身份,你一個小小庶女竟敢無禮!」

  李未央人年紀不大,力氣卻出氣的大,她笑容和煦:「敏表姐說哪裡話,未央正是擔心你和一個丫頭置氣,失了身份!」

  魏國夫人再也按捺不住,重重拍了石桌:「滿口胡言亂語,真是膽大包天,還不跪下!」



032 惹禍上身

  眾人看到魏國夫人發怒,頓時都有點腿軟。

  李未央揚起眉頭,眼神平靜地看了她一眼,道:「姨母,敏表姐不過是一時糊塗,下跪認錯就不必了。」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

  這位丞相府的三小姐,究竟是瘋了還是傻了——

  魏國夫人惱怒:「把這丫頭拖下去,重重杖責一百!」

  眾人聞言悚然一驚,李未央這樣嬌弱的女孩子,杖責二十就會打的筋骨皆斷血肉模糊,若是打了一百,真個沒命了!

  大夫人唇畔露出一絲淡淡笑容,口中卻道:「妹妹,這是不是太重了——」

  魏國夫人惱恨難忍:「這丫頭巧言令色,若不重懲難消我心頭之恨!」

  大夫人露出為難的表情,心中卻冷笑不已,她可是勸說過,魏國夫人卻執意要未央性命,到時候老爺知道也晚了!

  立刻有人上來,一把揪住李未央的手臂,強行要將她按倒!原本李未央院子裡的丫頭媽媽,看到這場景,都面面相覷起來,只有白芷護在李未央的身前。

  李未央卻並不慌張,昂首道:「魏國夫人並沒有私設公堂的權力吧!」

  高敏氣得臉色通紅,「這個沒教養的東西!你們還不快動手!」

  李未央咦了一聲:「我沒教養,敏表姐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有爹生沒爹養!」高敏怒聲道。

  這話一出口,大夫人心中一驚,出言提醒:「敏兒!」可惜已經晚了,一道聲音在後面響起:「什麼叫有爹生沒爹養!」

  李未央立刻高聲道:「見過父親!」高敏和大夫人等一群人被她的舉動嚇得怔住,見她開口才反應過來,紛紛回過頭去。

  高敏一見到李蕭然,頓時嚇了一跳,連話也說不完整,只道:「姨父……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蕭然坐下,淡淡道:「敏兒知道錯在哪裡嗎?」

  高敏愣了一下,李長樂給她使了個眼色,她反應過來道:「我一時情急說錯了話,不過是想教訓一下她而已。」

  李蕭然笑容有點冷淡:「我太疏忽了,竟要勞煩魏國夫人母女來我家教訓女兒,真是勞累你們了。」他的聲音很平常,可是此情此景聽來不由得讓人覺得字字驚心。

  魏國夫人再尊貴,也不過是個名頭而已,就連伯昌侯承襲到今天,也已經是第五代了,怎樣也比不上位高權重的李丞相。魏國夫人囂張跋扈慣了,這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越俎代庖,臉色變得很難看,卻又發作不得。

  李蕭然看了大夫人一眼,開口道:「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我也應當在場。夫人,你以為如何?」

  大夫人心知剛才高敏那句話將李蕭然得罪的不輕,當下訕笑道:「老爺,這件事——」

  話剛說了一半兒,老夫人也到了,眾人連忙起身行禮,包括剛才還不可一世的魏國夫人。

  老夫人臉色淡淡的,走過去坐在李未央身後,不知為何,這個細小的舉動卻讓李未央覺得莫名心安,這是祖母給予自己的,一種無言的支持。

  魏國夫人的眼睛危險的眯了起來:「既然都到了,那也好,就請老夫人和李丞相給我兒子一個交代!」

  李蕭然皺眉:「什麼交代?」

  原本想要讓魏國夫人直接處死李未央,現在看來,恐怕行不通,那就退而求其次,讓李未央灰溜溜地滾出府去!大夫人眉眼不動:「唉,未央,如今我也不能替你遮掩了,來人,把表少爺抬上來。」

  不過片刻,高進便被人抬了上來,滿身是傷,面容腫脹,嘴巴嗚嗚,卻因為滿口牙齒都被打斷了一半兒,說不出話來。魏國夫人一看,頓時心疼得不得了,聲音嚴厲:「秋子,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一遍!」

  秋子立刻道:「少爺約會了三小姐,奴才在一旁聽到,三小姐非要少爺八抬大轎將她抬回伯昌侯府,少爺說這事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肯答應,三小姐一時惱了,竟招來她院子裡的人將少爺打了一頓……」

  李蕭然聽了,目光落在李未央的身上,卻見到她面色平靜,宛如一塊沉在水中的冷玉,不由心中疑惑起來,而今,事關她的閨譽、李家的名聲,這樣重要的事情,看她的表情,卻處之泰然。

  大夫人歎了口氣,很惋惜的樣子:「照這麼說,原本是男歡女愛,卻渾然忘卻了彼此的身份,所以犯下這滔天大錯,未央,你太讓我失望了。」

  魏國夫人冷笑道:「她下令打我的兒子,那麼多雙眼睛可都看到了呢……李未央,如今鐵證如山,百口莫辯,你不如乖乖認罪……」

  老夫人向來不喜魏國夫人作威作福的模樣,當下緩緩道:「我不管別人看見了什麼,未央,你怎麼說。」

  李未央走了幾步,一雙眼睛黑如點漆,閃閃發亮:「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我回來不過兩個月,與表哥並不熟識,怎麼就變成幽會了呢?若真是幽會,我何必帶著滿院子的人,我真有這樣蠢笨嗎?」

  大夫人暗地裡咬牙,原本她借七姨娘之手,將李未央約出來,誰知這丫頭竟然帶了一大幫人來,實在是太狡猾了!

  李蕭然見她說的在理,剛待皺眉,卻聽到李長樂的聲音,「說三妹與表哥幽會,這樣的事情——別說我不會信,父親不會信,老夫人更加不會信的!」她塗著美麗蔻丹的手指,撫了撫如雲的秀髮:「只是,表哥與三妹無怨無仇,何必冤枉她呢?父親,表哥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他雖然胡鬧了些,卻還不至於有這個膽子吧。」

  隨便冤枉一個千金小姐的閨譽,這可是大事,高進有這種膽量嗎?李蕭然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李長樂側身,看著李未央道:「三妹,不知,你能否為我解惑呢?」

  李未央一挑眉毛,笑了:「大姐和我有仇嗎?要如此冤枉我?」

  「我——什麼時候冤枉你了?」李長樂頓時瞪大了眼睛。

  「若非你派人請的高進表哥,他還能自個兒認得路走到偏僻的後花園嗎?」

  「我、我……我何時請他來了……」李長樂面色一變。

  李未央瞇了瞇眼睛,目光卻尖刻如刀,「哦,大姐婚事遲遲未定,你又在青春妙齡,寂寞難耐也是人之常情……」

  她神情鎮定,再加上語調古怪,卻含著三分嘲諷,李長樂哪受得了這份羞辱,煞白了臉,嘶聲道:「你胡說什麼!」

  李未央慢悠悠地打斷她,抖了抖手裡的紙條:「大姐,你看看這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39 PM

033 背人教女

  李未央拿出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有要事相商,秘密,速來。

  和原本的紙條一樣,惟獨多了落款,仙蕙。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這是從高進表哥的身上搜出來的,至於仙蕙嘛——」

  李丞相一看,面色就變了。仙蕙,是自己贈給愛女的字。

  魏國夫人和高敏看到這一幕,都有些糊塗了。魏國夫人一直以為是李未央打了自己兒子,卻沒想到,中間還夾著這麼一張紙條,她也不是個蠢人,立刻明白過來——李長樂母女,是要借著自己的手處置一個庶女了?!那也不該拿她兒子戲弄!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面容冰冷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只聽到一聲怒喝,眾人回頭,大夫人臉色極壞道:「滿口胡言!」

  李未央的神色不變,道:「母親,這裡的每一個丫頭媽媽,都可以作證,她們都是親眼看見了,這紙條是從高進表哥的身上搜出來的。」

  大夫人目光嚴厲的掃過眾人:「你們誰看見了!」

  被她那麼可怖的眼神看著,誰都不敢吭聲,大夫人隨便指著一個媽媽,冷聲道:「你看見了嗎?」

  那媽媽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垂下頭悶聲道,「當時場景太過混亂,奴婢,奴婢也、也不記得了……」

  大夫人的臉上閃過一絲滿意的笑容,卻聽到白芷道:「夫人,奴婢親眼見到了。」

  大夫人冷冷望著她:「你是未央的丫頭吧,證言不足可信。」隨後,她望向李丞相,「長樂是什麼身份的人,她怎麼會做出這等不知禮數的事情!」

  「父親,你一定要相信女兒啊!」李長樂無法掩飾內心的急切,她委實,有點慌了。

  這件事,居然牽扯了兩個小姐,鬧的太不像樣子!老夫人輕輕咳嗽了一聲。

  「全都住口!今天不過是進兒誤闖了花園,被家中的奴婢誤會成賊人打了一頓,這孩子受委屈了,改日我一定親自登門道歉。魏國夫人,你們先回去吧,給進兒療傷要緊。」李蕭然當機立斷,直接說道。要分是非黑白,也要遮家醜,萬不能當著外人面審問。

  看他的臉色,便知道此事已成定論。魏國夫人冷哼一聲,站起來:「我們走!」

  大夫人趕緊道:「林媽媽,先送妹妹去我房中歇息片刻。」

  「不必了!」魏國夫人頭也不回,指揮人抬著擔架離開了。

  大夫人並沒追上去,她知道,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安撫妹妹,而是要讓女兒撇清關係。

  老夫人看了一眼神色各異的眾人,道:「羅媽媽,讓他們都下去吧,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是!」羅媽媽遵令,帶著無關緊要的奴婢們離開。

  「你們還不跪下!」李蕭然怒喝道!

  李未央老老實實跪在石板上,低頭垂目。李長樂卻愣了片刻,沒有動靜,李蕭然寵她是真的,可是如今動了怒火更是真的。

  他沖著李長樂怒道:「小畜生!你也跪下!」

  李長樂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父親這樣喝罵,已經呆怔當場,直到身旁人推了她一把,才不敢置信般的跪下了。

  大夫人看著女兒下跪,頓時淚水盈盈,柔聲勸道:「老爺,女兒是你捧著長大的,這天寒地凍的,萬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還是讓她起來吧……」

  李蕭然看了李長樂一眼,愛女的眉似遠山,肌骨如雪,花瓣一樣的嘴唇,看起來柔弱萬分,他的心一軟,就想讓她站起來,可是,卻在同時看見了李未央正定定望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帶著一種莫名的審視的味道。

  接著,李未央開了口:「女兒做事魯莽,沒能分清究竟是賊還是表哥就打了人,令父親和母親受累,心中十分愧疚,懇請父親責罰。」

  她的聲音很清冷,每個字的尾音都斷的十分俐落。

  這丫頭,究竟是什麼意思!這一瞬間,李蕭然整個人重重一震。

  她口口聲聲是責罰,其實另有深意!大夫人盯著李未央,心裡恨得要死,卻很明白,今天這事兒追查到底,遲早要讓李長樂暴露出來。

  「哎喲我的好女兒呀,你父親知道你剛剛進府也不懂事,哪捨得責罰你哪?快起來吧……」大夫人作勢,讓身旁人去拉她。

  「父親若不責罰,我就不起來。」李未央甩開那人的手,平視著前方誰也不看,唇角微微上揚,口吻極淡,卻讓人感到一種格外的堅持。

  她這態度擺明瞭非要一個結果,絕不就此甘休。說是責罰她,其實針對的還不是李長樂!

  偏偏,有那麼一張紙條,確實是讓李長樂有嘴說不清,她怎麼能承認,這紙條是自己用來陷害李未央的,卻莫名其妙多了仙蕙二字!這樣一來,事情分明和自己有了牽扯,怎麼也很難說清!

  大夫人見狀,咬了咬牙,竟也屈膝跪下。李長樂連忙伸手相扶,急聲道:「母親,你這是幹嗎?」

  大夫人注視著李蕭然,沉聲道:「兩個女兒都牽扯其中,實乃我管教無方。老爺若是要怪罪,就怪罪我好了,長樂身子骨弱,未央也不懂事……」語音至此,已近哽咽,委屈的不得了。

  李長樂聽了,猛地回身,冷冷望向李未央:「你還不過來攙扶母親!當真要這樣忤逆不孝嗎?!」

  然而李未央卻靜靜跪著,眼睛低垂,仿佛沒有看見。

  李蕭然暗暗心驚,世家女子,自小就被教育要雅德謙恭、進退得宜。這個孩子,竟然不為自己留半點退路……

  整個場面,鴉雀無聲,只聽到老夫人手裡的佛珠啪嗒啪嗒的作響。

  剛剛下過大雨,地上都是潮濕的,這樣的天氣裡,連站著都是一種煎熬,凍得手腳冰冷,更不要說跪著。而李未央連濕發都未擦乾,就這麼直挺挺的跪著。

  李蕭然望著這個十步之外的女兒,只覺得十分驚異。

  所有人都是靜默的,面色沉沉地看著李蕭然,等待著他作出最後的決定!是袒護掌上明珠李長樂,還是追查到底,給李未央一個公道!



034 掌上明珠

  如此一來,雙方僵持住了。

  李蕭然皺著眉頭,兩邊都是為難——

  老夫人盯著李未央,若有所思,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終究,李蕭然慢慢道:「長樂,你先扶著你母親起來吧。」

  李未央的心,一下子變得冷寂。此刻,她已經明白了,李蕭然的決定。

  李蕭然眉眼中帶著惋惜:「未央,今天這件事,你做的太魯莽了,不該不問青紅皂白便將你表哥毒打一頓,他是魏國夫人的獨子,父親總要向伯昌侯交代——」

  他的言語之中,絲毫未曾提起那張紙條,也不曾提起李長樂,只說李未央錯打了人,分明是要將所有過錯推在她的身上,而對罪魁禍首視而不見——李未央不相信,父親會對李長樂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他不過是,護著她罷了。

  她抬起頭,慢慢道:「父親要如何處罰未央呢?」

  李長樂的臉上,同時露出禁不住的喜色。父親,終究還是向著她的!

  李蕭然略帶愧疚地看著未央,剛要說話,卻突然看見一個少年狂奔而來,到了跟前,砰的跪下,竟是跪在李未央的身邊,與她並肩。

  李長樂一愣,連忙上前拉他道:「三弟,你這是又做什麼?快快起來。」

  李敏德推開她的手,高聲道:「伯父若是要罰,便請責罰敏德吧。先前是我告訴三姐姐,這裡有一隻極稀罕的杜鵑鳥,她才到這園子裡來。後來表哥驚走了我的杜鵑鳥,我不忿說了兩句話,表哥便惱了,重重推了我一把。」他仰頭,露出原本被頭髮擋住的,額頭上的一道血口,血慢慢地順著他的手指流下來,模糊了那樣一張漂亮至極的臉,當真是說不出的可憐。

  老夫人驚呼一聲:「敏德,你的頭受傷了?!」

  李敏德一雙眼睛黑亮如珠地望著李蕭然:「伯父,三姐姐是看我受傷,才會誤會表哥是賊人。若是伯父要追究,請不要追究旁人,只罰我一人!」說完,重重扣地,砰砰有聲。

  李未央神情劇震,她這樣堅持,不過是為了逼得父親認清,這事情是他最愛的女兒李長樂一手造成的,可事到如今,她才明白,父親的心腸偏的有多厲害!她想不到,在這個關頭,只有這個孩子肯出來幫助她。

  當時眾人離得遠,誰也不曾看清李敏德是否在場,有這個一向乖巧的三房少爺作證,作為施暴者的高進,他的證言又怎會有人相信呢?只是——敏德頭上的傷口……

  大夫人的臉色有點發青,道:「未央,既然事情是如此,你為何不早點說呢?」

  李未央握緊了拳頭,終究垂下眼睛,柔順道:「三弟被人打傷,實在是嚇壞了,我便讓人先送他回去,剛才知曉表哥身份,我怕牽扯了三弟出來,反倒引得兩家關係不睦。更何況父親正直,母親慈悲,斷然不會因為這等小事就處置女兒,所以才會隱瞞著。」

  這話一說,大夫人幾乎被李未央氣得吐血,掩不住目光中的陰冷。

  李蕭然僵立在原地,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老夫人站了起來,親自走過來,扶起了未央:「傻孩子,你為保護弟弟而出頭,這件事情,不但不能怪你,還要賞你。」說完,她將手中的碧綠玉串子褪下給未央戴上,「李家不會委屈一個深明大義的孩子。」

  老夫人一句話,便已蓋棺定論。

  李未央抬起眼睛,認真道:「多謝老夫人替未央做主。」

  李蕭然有點尷尬,有點不敢看李未央投過來的眼神,上去攙扶起李敏德:「快起來吧。」

  誰知李敏德還沒站穩,突然眼前一花,向後栽倒。

  後花園裡,尖叫聲頓時響成一片。

  李敏德被送回三夫人處,屋子裡,大夫正在為李敏德上藥,三夫人神情緊張,急聲道:「大夫,我兒傷的如何?」

  大夫回身行禮道:「回三夫人,公子無大礙,只需休養一陣子便能康復。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他的額頭,恐怕會留疤。」

  李未央怔住了,心裡莫名升起一種酸澀之感。

  敏德只是個天真的孩子,又有這樣漂亮的容貌,將來前程不可限量……卻因為她而受了傷。

  直到大夫開完藥走了,李未央忍不住走上前,道:「三嬸,謝謝你。」

  三夫人轉過身來,搖了搖頭,道:「不是我。」

  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神色,李未央一愣,隨即看向李敏德,卻看到他沖著她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這傷口——是我自己弄的。」

  李未央吃了一驚。

  旁邊的乳娘擦了擦眼淚,輕聲道:「三少爺聽說您被人為難,立刻就想出這個主意,奴婢還來不及阻攔,他便用石頭砸了自己的頭,下手那個狠啊——」

  李敏德卻笑得很可愛,笑容裡還有一些狡黠:「我若是不這樣,他們會沒完沒了地追究三姐姐!」

  只有讓高進成為惡人,自己才能脫罪。李未央並非沒有脫罪的法子,她只是想要逼李蕭然認清事實而已,卻沒想到,有一個孩子,竟然會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李敏德見李未央神情變幻,深恐她不安,忙道:「三姐不要擔心,一點都不疼的!」

  這麼大的傷口,怎麼還不疼。李未央暗地裡握緊了雙手,卻道:「可是大夫說可能會落下疤痕……」

  李敏德燦爛一笑道:「我是個男孩子,留下疤痕不算什麼!」

  李未央說不出心裡那種複雜的滋味,只愣了半天,最終握了握三夫人的手,什麼也沒有說,便轉身走了。

  三夫人看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道:「你這個傻小子,你三姐姐可不是蠢人,她早有脫身的法子,你這一沖出來,反倒生出許多事。」

  李敏德一雙漂亮的眼睛閃了閃:「我知道三姐一定有法子,可她要使苦肉計,還不如我來使,更有用!」

  這話一出口,倒把三夫人說的呆住了。

  外面,李未央下了臺階,一路面色沉沉,白芷小心道:「小姐——」

  李未央搖了搖頭,看向天邊的那道彩虹,眼睛裡卻跳動著清冽的光芒。經此一役,她已經明白,要打倒李長樂不難,但要打倒父親心裡的掌上明珠,一定要劍走偏鋒!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42 PM

035 重遇故人

  第二天,李未央照舊去給老夫人請安,誰知半路上,卻被人攔住了。

  「這不是三表妹嗎?」一道聲音在涼亭中響起。

  白芷先看到那些走過來的少女們,不由得神色一凝。

  李未央順視線看去,見幾個少女大步而來,走在最前頭的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是昨天剛剛見過的高敏,高敏雙眸微微一瞇,「李未央!」

  高敏是魏國夫人和伯昌侯的嫡女,身份高貴,又精通琴棋書畫,在京都風頭很盛,昨天在李未央這裡吃了啞巴虧,今天迫不及待找上門來了。

  「李未央,昨天過足了癮吧!」高敏身量高挑,比李長樂還要大一個月,此刻居高臨下的看著李未央。

  「不知敏表姐此言何意。」李未央不以為意,淡淡地道。

  這丫頭果然囂張,高敏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既然知道我是你表姐,為何見了我不行禮?」高敏柳眉微豎,沉聲喝道。

  李未央淡淡一笑,「未央在鄉下長大,不懂禮儀,讓敏表姐見笑了。」說完,她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李長樂,見她神色平淡無波,心知必定是她在背後挑唆高敏來找自己麻煩。

  高敏冷笑一聲:「還不跪下認錯!」

  她態度高傲,咄咄逼人,讓白芷幾乎氣的紅了眼睛。

  李未央看著高敏,面容帶了一絲冷意,高敏自以為出身高貴,將別人當成螻蟻般任意踩踏作踐,這樣的人,實在是可惡至極:「未央不知何錯之有?」

  「你好歹也是丞相千金,大家閨秀,就該好好修身養性才對,偏偏你竟然縱僕行兇,還一味狡辯,我若將你的惡行宣告給全京都的人知道,將來你別想再嫁人了!」

  高敏這話用心惡毒,李長樂眉眼平靜,像是沒聽見一般。李常喜在一旁聽了,嘴角微微含笑。不管是大姐李長樂,還是三姐李未央,誰倒楣她都是開心的。只有李常笑,雖然未開口,卻是露出擔憂的神情。

  「原來是我錯了嗎……」李未央看著她,似是自言自語道。

  「當然錯了!而且錯的離譜!」高敏微微抬著下頜,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道,「你若是現在下跪認錯,我還可以考慮饒了你。否則若是昨天的事情傳出去,你可就再無容身之地了!」

  李未央卻突然冷笑了一聲。

  這笑聲突如其來,包含著幾分滿滿的嘲諷,高敏一愣。

  「下跪認錯?」李未央突然跨上前一步,直直看著高敏。

  「要把昨天的事情宣揚出去?那需不需要我告訴大家,你二哥不過是個色中餓鬼、試圖偷香竊玉卻被人毒打一頓的蠢貨!」

  「還是你要我告訴別人,是我大姐李長樂秘密約會了你二哥,卻被我可憐的三弟撞破,他們二人竟然合力把三弟打得頭破血流,意圖殺人滅口!」

  「敏表姐,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庶女,你說京都的人是會對我的刁蠻無理感興趣,還是對名動京城的丞相府大千金的風流韻事感興趣!你把事情傳出去,是會毀了我,還是毀了你最親愛的大表妹!」

  這一番話毫不停頓的一句接一句的砸過來,原本氣勢逼人的高敏頓時臉色大變,不由向後倒退了一步。

  李長樂白了一張臉,至於其他人早已嚇呆了,她們從來沒見過李未央咄咄逼人的模樣。

  高敏脫口:「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李未央冷冷站在那裡,盯著她們:「我有什麼不敢的!」她將衣袖一拂,一字一頓的說道,「你厭煩我,我也看不上你,既然相看兩生厭,請敏表姐遇見我,從今後退避三尺就是。」說罷轉身就走。

  「李未央!」高敏怒喝一聲,「你這個沒家教的!看我去告……」

  「告訴我父親?」李未央猛地轉過身,目中射出道道冷光,完全不像是一個十三歲的柔弱少女:「去吧,我想他應當會感激敏表姐狗拿耗子替他管教女兒的!上次你說的話,我想父親還不至於忘了!」

  高敏氣的瑟瑟發抖,面色忽青忽白,看著李未央竟一句話也說不來。

  李長樂本想要借著刁蠻跋扈的高敏來收拾李未央,看這場景不得不強行忍住氣,柔聲道:「敏表姐,我三妹是在鄉間長大,年紀又小,尚不懂事,若是有什麼得罪你的,還請多包涵。」

  聽了這話,李常喜嗤笑一聲,道:「三姐,跟那些鄉下的土包子待久了,只會越發粗鄙無知下賤,你還是回去多讀點書的好,免得以後難登大雅之堂,反倒叫我們跟著你一起被人取笑。」

  李常笑咬了咬嘴巴,想要替李未央說句話,終究是欲言又止。

  「哦?嫌我給你們丟臉了嗎?」李未央目光像是燃燒的冰火:「大姐,五妹,你們每年過壽辰,父親都會竭盡全力地為你們置辦禮物,那些美如朝霞的絲綢是無知的桑女們日夜苦熬,幾乎熬瞎了眼睛才趕制出來的;那些華貴富麗的熊皮,是粗鄙的獵人們在酷寒的大雪中,埋伏幾天幾夜才捕捉到的;那些價值連城的鮫人淚,是下賤的珠民們豁出去性命下海采來的。你們平日裡吃的喝的走的行的,哪一樣不是出自於你們看不起的那些粗鄙下賤的人?取之於民,卻還口口聲聲皆是辱罵,究竟是誰粗鄙無知下賤!」

  眾人聽了這話,俱都一愣,再看見李未央清秀卻無端透著一股陰冷煞氣的笑容,更是驚駭,不知該作何反應。

  李常喜見李長樂難堪,連忙道:「大姐,別跟她一般計較了!咱們走吧!」

  「是啊,諸位如此高貴的人,還是不要和我這樣粗鄙無知的女子計較為好,瓷器碰上瓦礫,碎的還不知是誰!」李未央心頭冷笑,重生一世,她絕不忍氣吞聲,更不會跟他們講什麼長幼尊卑,她們找上門來找罵,她也不會客氣!

  「哈哈哈哈哈!」突然,從假山後傳來一陣男子清亮的笑聲。

  眾人頓時嚇了一跳,卻見到兩位公子翩翩走過來。走在前面的那一位,一襲青竹長衫上用金線繡了水墨風荷,外面披著銀狐皮大氅,漆黑的烏髮用玉冠束起,長相清俊至極,竟是個面賽女子、風流瀟灑的美貌少年。李常喜見到他,連忙笑吟吟地道:「大哥,你回來了!」

  李敏峰笑道:「先不說這些,你們快來見過三殿下。」話音未落,就見一個高大俊美,錦衣貂裘的年輕男子安安靜靜,從容不迫地走了出來。

  眾人皆是呆住了……



036 仇人見面

  自他走來,周遭的一切頓時黯然消退,不復存在。

  李未央眼睜睜看著那個人,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從容優雅地走來,一時之間呼吸都窒住了。

  他棱角分明,五官堅毅俊美,墨黑的眸子裡含著冷肅的認真,自有一股沉穩內斂卻能攝人神魄的光華,赫然是三皇子拓跋真無疑。

  李未央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緊。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大夫人的笑言:「未央乖巧聰明、聽話懂事,母親自然要為你擇一個好夫婿。三皇子拓跋真少年英武、聰慧不凡,與你正可謂是郎才女貌。未央,你嫁過去以後定要好好輔佐他,將來自有好日子。」

  李長樂當時也笑靨如花道:「是啊,京都的適齡女子們,哪個不眼巴巴的想著要做三皇子妃,未央啊,你真是好福氣。」

  可是後來呢,一隻飛鳥被硬生生地折斷翅膀,血淋淋的被剝下了羽毛,那種痛,她永遠無法忘記……

  李未央瞇眼,斂去唇邊不經意露出的諷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血液一點點的重新回流過來,那一種無法化解的仇恨,最終化作數不盡的勇氣通過血管流向她的四肢百骸。

  眾人連忙行禮,李未央也順勢低下頭去,卻覺得一道探究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

  「剛才瞧你們說的正熱鬧,在說什麼?」李敏峰微笑著問道。

  「沒什麼……三妹只是一時激憤說錯了話,大哥千萬不要告訴父母親,免得三妹被罰。」李長樂一雙眸子氤氳著水汽,透出一股無法形容的美感,兩排睫毛仿佛馬上就要墜落的淚珠,更顯得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這樣的美人,這樣的欲說還休,任何人聽起來,都會覺得是李未央做了十惡不赦的事情還要勞煩她這個好姐姐來遮掩。雖然心底厭惡這個人,李未央卻不得不承認,若論起容貌風情,李長樂都堪稱完美。將一個憐愛妹妹情願自己受委屈的姐姐形象表現的淋漓盡致,世上有哪個男人能不動心呢?

  「是嗎,你就是三妹?」李敏峰這是第一次見到李未央,不由細細地打量著她。

  李未央神色淡然:「大哥,不過是姐妹之間置氣鬥嘴而已。」

  女孩子之間的鬥氣,你好意思插嘴嗎?李未央的眼睛裡,隱隱含了一絲嘲諷,可是等李敏峰細看,卻已經不見了。

  沒想到她如此淡然處之,倒顯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了。李長樂心頭暗恨,美麗的眼睛眨了眨,道:「是,只是我們隨意拌了兩句嘴,不必放在心上。」

  李敏峰柔聲:「好,我的妹妹就要有與一般的庸脂俗粉不同的胸襟。」

  這一般的庸脂俗粉,說的自然是自己了,李未央當然聽的懂,卻故作不知,面上微微含笑。

  高敏此時卻已經忘記了李未央,轉而眼睛發亮地問道:「三殿下,您是何時回京的?」

  拓跋真只是微笑:「我與敏峰兄是一同回來的。」

  李敏峰笑容和煦:「敏表妹,三殿下是來見我父親的。」

  他們幾人在寒暄,李未央在一旁冷眼瞧著。拓跋真沒有絲毫改變,唇畔始終帶著輕輕淺淺的笑容,曾經她覺得他是天底下最俊美的神,現在看來,卻比陰溝裡的臭蟲還要讓人噁心百倍。

  一旁的李常喜卻直直地看著俊美的拓跋真,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拓跋真的眼光,不知不覺地,就越過美若天仙的李長樂,看向她身後不遠的李未央。

  只見那女孩一頭如雲的秀髮光可鑒人,西湖水色的裙擺被風吹得翩翩飛舞。雪白的面孔上,微微放出紅色,配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望而知,是個玉雪聰明的女郎。拓跋真早已把豔光四射的美人看慣了,但是這樣素淨的妝飾,卻是極為少見。剛才聽見她咄咄逼人地把幾個千金小姐批判了一通,他心中早已起了好奇之心,不自覺地盯著又看了兩眼,卻正好與李未央的眼神撞了個正著。在這一觸的時候,她那異常平靜的臉上,突然現出了一抹笑容,牙齒潔白,眸子閃亮,晃的人直犯眼暈。  

  這樣的笑容異常絢爛,瞬間點亮了拓跋真幽深的雙眸,令他移不開視線。他垂首,掩住眼中的的詫異。

  李長樂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微笑著道:「三殿下,這位是我的三妹未央,她剛從平城回來,還未曾在京都露過面。」

  拓跋真的目光落在李長樂的身上,微笑道:「哦,是嗎?」

  李敏峰笑道:「是啊,我這位三妹自小在平城長大,見識不多,若有什麼失禮的地方,還請三殿下恕罪。」

  高敏在一旁涼冰冰地道:「她豈止是失禮?我看峰表哥應當好好管教管教她,別讓她給丞相府丟人現眼才是!」

  李未央抬起眼睛,掃了高敏一眼。不知為什麼,高敏被她那陰森森的眼神看的頭皮發麻,心中大呼這丫頭邪門,卻終究憤憤地閉上嘴巴,不再多言了。

  拓跋真若有所思道:「怎麼會,三小姐天真爛漫,口齒伶俐,這是難能可貴的品質。」

  說她天真爛漫,是暗指她不懂禮數,口齒伶俐,是說她嘴巴厲害,李未央當下微笑道:「多謝三殿下誇讚,未央愧不敢當。若說巧言善辯,未央比三殿下還差得遠。」

  她的皮膚很白,如雪般近乎透明,更顯得一雙眼睛很大。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那模樣,說有多恭順就有多恭順,看不出半點的異樣。可拓跋真卻覺得,她的態度那樣坦然,坦然的令人生出一種難言的滋味,細細分辯,竟像是恨意……

  可是為什麼?拓跋真直覺自己不會看錯,此時卻有一道靚麗的身影擋在他面前:「三殿下!好久都見不到你,武賢妃的身體還好嗎?」

  高敏滿臉是笑,剛才倨傲的模樣已經全都看不見了,有意無意的,李長樂也輕移蓮步跟上了他們。

  他們一群人,簇擁著拓跋真向不遠處的八角涼亭走去。拓跋真上臺階的時候,向後看了一眼,那個古怪的女孩子,卻已經不見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42 PM

037 兄妹共謀

  內室,李長樂親自為李敏峰奉上一杯茶:「哥哥,遠道回來辛苦了。」

  李敏峰笑了笑,道:「妹妹,不過半年未見,你已經出落得越發美麗,今天三皇子看見你,都移不開眼睛呢!」

  李長樂微微一笑,拓跋真的確是俊美逼人,可惜他母妃不過一介出身寒微的宮人,偶然得幸後才生下了他,他也因此受到嫌棄,一直不得寵愛,幸而後來他親母死去,他才被無子的武賢妃撫養。這樣的皇子,是沒辦法登上大寶的,李長樂想起拓跋真俊美非凡的面容,不自覺的笑容帶了一絲惋惜。

  李敏峰看著妹妹,自然知道她的想法:「你別被娘影響了,朝中政局瞬息萬變,這位三皇子絕非尋常人——」

  李長樂聽了,若有所思道:「可是他依附太子,將來最多也不過是個親王……」

  李敏峰笑了笑,並未回答,在他看來,妹妹雖然美若天仙,卻終究長於婦人之手,未必有男子的深遠眼光。今年三皇子表面是和他一道外出遊學,實際上是接受了皇命遠赴昌州,查辦大學士兼昌州總督張袞貪污案。

  拓跋真一到昌州,首先突破張袞的封鎖,先拘審張袞的管家,取得實據,迫使精明幹練的張袞不得不低頭認罪。從接受這個任務,到奏請禦旨處治張袞,前後只用了半個月。隨後,拓跋真更是留在昌州,徹底整頓所屬各縣早已一塌糊塗的財政,不到一個月就將所有頭緒整理清楚,移交下任的總督。

  這差事,拓跋真辦得很出色,確實表現了他的才華和辦事能力,被陛下大大嘉獎了一番。而在自視甚高的李敏峰眼裡,也不得不承認,拓跋真聰明決斷、辦事俐落,絕非池中之物。但這些話,是不便向養在深閨的李長樂提起的。因此他只是道:「若是不信,就等著看吧。」

  李長樂聞言,不免心中一動。

  待要細問,李敏峰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往下說了,他很快換了話題:「妹妹今日怎麼了,反倒被個小丫頭弄得不高興。」

  在他這樣天之驕子的眼睛裡,庶出的妹妹,自然是低賤的。家裡的妹妹們,哪個不是對李長樂誠惶誠恐,偏偏這個李未央卻是半點敬畏之心都沒有,這讓他覺得很詫異,依照母親的手段,怎麼能容得下這麼一個丫頭呢?

  提起李未央,李長樂不禁變了臉色:「那個小賤人!她如今很得老夫人的歡心,你是知道的,老夫人心思重,偏愛三房,對母親和我們一直不很親近,她若是執意護著那丫頭,母親也只能留著她。」再加上誣陷不成,反倒讓父親起了疑心,他們更不能輕舉妄動了。

  李敏峰思忖了片刻,道:「不過一個在鄉下長大的丫頭,沒見識又沒教養,妹妹不與她計較就是!」

  「大哥,你怎麼能這麼說,妹妹都快被她欺負死了!我就指望著你回來,為我出了這口氣呢!」李長樂睜大眼睛,鬢間步搖綴飾的瓔珞猶在珊珊作響,仿佛在隱忍著什麼,高揚的聲音又氣又恨。

  李敏峰一怔,道:「收拾這麼一個賤丫頭自然是很容易,妹妹何必這樣生氣,倒壞了自己的心情。你且看著吧,大哥為你出了這口氣就是!」

  李長樂聞言站起身,緩緩走到窗邊,金鳳紋的裙裾拖出極細微的窸窣聲音,靜默了一會兒,她猛地回身,冷冷道:「大哥,我要的不是出口氣,我要的是她的命!」

  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能讓她不高興,她絕不能容忍!

  李敏峰很吃驚,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李長樂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神情,幾乎是撕裂了那張美若天仙的面容。

  「這件事不能著急,咱們從長計議便是。」

  荷香院

  李敏峰穿過紫檀山水大插屏,便看到老夫人高踞榻上,斜斜靠著一個紫檀憑幾,穿著粉藍色織錦窄袖襦裙的李未央則坐在紫檀小踏床上,不緊不慢地在老夫人腿上捶著,仰著頭正微笑著和老夫人說話。而三夫人則陪坐在老夫人身邊,一雙素手端了茶杯輕啜,不時笑著說幾句話。自己的母親和妹妹李長樂,四妹、五妹和二房人全都坐在稍遠處。

  老夫人身邊的位置,可都是有講究的。他的目光一擰,看來妹妹說的沒錯,李未央一個庶出的丫頭,的確是爬得太高了些,竟然這樣討老夫人喜愛。

  他剛收回目光,就見老夫人往這邊一瞥,立刻壓住心裡的翻騰,上去行禮問好。

  老夫人笑吟吟地伸手將他扶住,一邊打量一邊和氣地道:「這孩子,常年在外,竟是越發有出息了。」

  李敏峰恭敬地笑道:「原本過年父親也不讓孫兒回來,後來我去信說惦念著老夫人和母親,父親才肯鬆口。這一回,敏峰帶了昌州特產,是專供給太后千歲的貢鴨,您嘗一嘗。」

  老夫人難得地笑著道:「難得你有孝心。」

  李敏峰微笑著道:「老夫人,鴨肉清火平氣,健脾開胃。當今太后就十分喜歡吃鴨子,每年鴨子都是千里迢迢從昌州運到京都,經醃漬後,再入熱油中炸過,除淨腥臊惡味,然後入砂鍋煨燉做成四喜鴨子。這道菜富含營養,定有延年益壽的效果。」

  李敏峰的關懷顯得很真誠,老夫人臉上的笑容溫和了許多。

  李長樂溫婉道:「正是,這四喜鴨子,還有個說法呢!三妹可知道?」

  李未央見他們無故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微微一笑道:「願聞其詳。」

  李長樂笑容更深:「前朝大詩人宋喜所雲人生四件喜事:久旱逢甘雨,他鄉見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民間廣為傳誦,並取以為肴饌之名,取其大吉大利之意。」

  李常喜臉上的微笑很討好:「還是大姐見多識廣,平日裡我們只會吃,卻不知道來歷呢!」

  李未央垂下眼睛,道:「正是,未央書念的不多,見識也少——」

  老夫人笑了笑,道:「女孩兒家要讀那麼多書做什麼,溫柔知禮也就夠了,掉書袋沒得讓人討厭了。」

  李長樂面色微微一變,隨後恢復如常:「是,老夫人教訓的是。」

  李敏峰的目光冰冷地落在李未央的身上,這個庶妹,的確是留不得了!



038 別有用心

  下午,李敏峰便親自造訪了李未央。

  打發了看門的媽媽,李敏峰剛到門口,就看到一個穿著青綢背心,月白長裙的丫頭靠著西屋的門坐著,正在和一個小丫頭說話。

  「紫煙姐姐正在繡什麼呢?」小丫頭好奇道。

  紫煙笑著將手裡的繡活給她看,李敏峰眼睛極好,遠遠便看見那帕子上繡了一對五彩的鴛鴦,在荷塘裡嬉戲,荷塘裡還開滿了荷花,很是生動活潑。

  小丫頭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笑道:「紫煙姐姐這是想嫁人了呀!改明兒你求一求三小姐,讓她給你許個好人家!」

  紫煙臉色頓時漲紅了,收了帕子錘了一下小丫頭的肩膀,啐了一口:「不許瞎說!」

  紫煙今年才十五歲,生得一張鴨蛋臉,皮膚白皙,笑起來就像是生暈的荷花,倒有點吸引人注意。李敏峰淡淡望了她一眼,心頭有一種異樣閃過。

  小丫頭笑道:「你別害臊了,三小姐定會給你選個好夫婿!」

  紫煙的笑容一下子淡下來,輕聲道:「三小姐自己都還身不由己,又哪裡管得上奴婢——」

  小丫頭一愣,想要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的模樣。的確,三小姐是個庶出的姑娘,雖然得了老夫人的青睞,卻不得大夫人的心,將來婚事只怕要為難,主子不得意,丫頭又能有什麼好出路。

  紫煙歎了口氣,頗有點說不出的煩惱,卻突然聽見有人重重咳嗽了一聲,頓時嚇了一跳,抬眼卻見到一個錦衣玉帶的少年公子站在自己跟前,頓時紅了臉,上前行禮道:「大少爺。」

  「恩,你叫紫煙?」李敏峰神情很和氣,打量了她一眼。

  紫煙的臉色莫名地更紅了,低聲道:「是,奴婢是三小姐身邊的大丫頭紫煙。大少爺要見小姐嗎?」

  原本的確是來見李未央的,可現在他卻改了主意,李敏峰笑道:「不,我只是昨日在附近不小心丟了一把扇子,現在正要請三妹妹著個丫頭幫我找一找。」

  紫煙笑了笑,道:「這件事奴婢就可以幫忙,大少爺的扇子丟在了哪裡?」

  「就在門外不遠處的草叢裡。」李敏峰道。

  李敏峰和紫煙二人走出去,小丫頭在一旁悄悄望著,突然皺起了眉頭,拎起裙子快步回了屋子。

  李未央正在屋子裡和墨竹說話,墨竹道:「老夫人雖然不喜歡鋪張,但也不是什麼東西都吃的。比如吃魚,老夫人只吃魚眼睛那一塊肉;吃雞,也只吃七分肥的;吃海菌,只揀那肚肥頭小的。所有吃食裡面,老夫人最喜歡的還是燜蒸鴨子,這鴨子比尋常人家做法更精細,先洗淨去內臟,裝入瓷罐,用文火煮上三天,才能把鴨肉蒸得酥爛,而且整只鴨子裡頭,鴨掌是單做的,剔掉骨頭與掌心硬繭,混著香料和玉蘭花混煮,那味道別提有多香了。」

  李未央點點頭,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老夫人一是喜歡飲茶,二是喜歡吃鴨子,李敏峰的做法,足以證明他是個精細的人。

  這時候,門外一個小丫頭探頭探腦的。

  李未央明眸一瞬,秀生生地望過去,小丫頭嚇得就是一驚,只聽得墨竹在裡頭說道:「誰在外頭,小姐讓你進來!」

  小丫頭忐忑地進來,給李未央磕了個頭:「小姐,奴婢有事稟報。」

  李未央淡淡看了她一眼,白芷輕聲道:「小姐,這是茶水房裡的小丫頭秀兒。」

  茶水房裡的小丫頭?心中疑惑,李未央眉眼卻很溫和:「怎麼了?」

  秀兒道:「剛才大少爺來了,說是有一把扇子丟在了外頭的草叢裡,然後要請小姐著個丫頭幫著他尋找,紫煙姐姐原本在院子裡做針線,便自告奮勇地去了,讓奴婢來回小姐一聲兒。」

  李未央盯著秀兒看了半天,突然笑了:「白芷,賞她個荷包,三天以後提上來做二等丫頭,茶水間也不必回去了,就在院子裡伺候著。」

  秀兒大喜過望,連忙重重叩了個頭:「奴婢多謝小姐!」

  一個做粗活的小丫頭,一夕之間提上來做二等丫頭,這真是天大的好事,秀兒笑盈盈地走了。李未央輕輕喝了一口茶,白芷心裡突然明白過來,道:「小姐,紫煙本該向您先稟報一聲,許是疏忽了,您千萬別怪她。」

  一個丫頭未經稟報就和少爺出了院子,這是不把自己這個主子放在心上,還是已經歡喜的完全忘記自己的身份了?李未央淡淡一笑,道:「可能是她一時疏忽,也可能是她心大了,嫌我這座廟太小。」

  小姐這話說的很嚴重,白芷當下白了一張臉,李未央看了她一眼,道:「紫煙和你一樣,是跟著我從平城過來的丫頭,我對你們倆比對旁人都要親厚,可這並不意味著我什麼都可以容忍。」

  白芷低下頭,心中越發惶恐,暗自責怪紫煙太自作主張,主子讓她在院子裡守著,她竟然就這麼跟人跑了。

  這時候,白芷還沒有意識到深一層的意味,墨竹卻已經皺起眉頭來了。

  「你去把院子裡所有的丫頭、媽媽都叫來。」李未央淡淡吩咐道。

  「是。」墨竹快步離去了。

  不一會兒,除了已經離去半個時辰還不見人影的紫煙,其它人都到齊了。

  李未央坐在椅子上,將所有人掃視了一遍,然後指著其中一個媽媽:「我最恨做事不盡責的人,你自己去回了管家,就說我這院子容不下你了,自謀出路去吧!」

  「小姐,奴婢……」一旦被趕出府,就等於絕了生路。劉媽媽臉色蒼白,嚇得瑟瑟發抖,「奴婢不知道做錯了什麼——」

  「做錯了什麼?你剛才去了何處!為何大哥來了你也不通報,你是要讓別人說我故意怠慢大哥嗎?」

  劉媽媽吃了一驚:「是大少爺說不必通報……」

  「滿口胡言!進別人的院子哪兒有不通報的!大哥是有教養學識的人,怎麼會說這樣的話,分明是你故意偷懶!居然開口誣陷大哥,再去領二十個板子!」李未央冷冷地說道。

  劉媽媽來不及求情,就被墨竹指揮人拖了下去。眾人只敢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劉媽媽,卻不敢開口求一句人情。她們已經明白,只要老夫人還是喜歡三小姐的,那麼這個院子的主人,就是而且只能是三小姐,絕不可能是旁人!

  紫煙正好從門外滿臉帶笑地走進來,見到這場面,頓時白了一張俏臉!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43 PM

039 暗中勾結

  白芷和紫煙一前一後進了屋子,李未央並不理會紫煙,只是對白芷道:「是不是覺得我罰得重了?」

  白芷想了想,道:「這院子裡的確是該有規矩,小姐做得對。」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你們二人是我帶進李府的,你們做的好,我也有面子,你們行差踏錯,我也會跟著丟臉。在我身邊,除了老老實實當好差事,還要知道忠心耿耿,若是做不到這兩條,我會打發人送你們回平城去。」

  白芷應了聲是,紫煙卻柔聲道:「小姐,奴婢對您自然是忠心耿耿的。」

  李未央心中歎了口氣,她不希望紫煙生出什麼不該有的想法來,剛才是在借著劉媽媽的事情提醒她,卻不知道效果如何了。

  三日後的一個清晨,紫煙端了早膳上來,擺了一桌子。

  李未央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她一眼。

  紫煙本就生的漂亮,一雙含著水光的杏眼,外加一張荷花般嬌豔紅暈的臉,身上穿著淺緋色的繡羅裙,削肩細腰,身段惹眼。若李未央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十三歲女孩,自然是什麼都看不出來,可偏偏她的心智早已過了三十,怎麼會不知道眼前這個少女發生了某種變化,臉上卻只不動聲色淺笑道:「這身衣裳倒是漂亮。」

  紫煙只是笑:「小姐不是不喜歡那段秀麗綢,賞給了奴婢嗎?奴婢想著穿起來給小姐看看。」說著看了一眼李未央的臉色,複又道:「小姐說過很合適奴婢穿,現在一看果真如此呢。」

  這衣裳,紫煙一早做好了,準備留著新年的,現在卻拿出來了!白芷的瞳孔微微緊縮,幾乎不敢去看李未央的表情。小姐絕不是軟弱可欺、愚蠢無知的人,恰恰相反,她雖然不過十三歲,卻是精明能幹,心如細發。紫煙身上的一點點變化,都被小姐看在眼裡。她不說,不過是給紫煙留機會罷了,偏偏這個丫頭愚鈍到看不出來!

  李未央的湯勺輕輕和碗碰了一下,就聽見紫煙輕聲道:「小姐,昨日午後大少爺特意派人送了紅珊瑚盆景來,您看——」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哦,是麼?」故意不往下說。

  紫煙有點焦急,卻不敢在臉上表露分毫,只是小心提醒道:「大少爺送了一把玉骨香羅扇給大小姐,她回送一套文房四寶;送給四小姐的是一對方壺集瑞鬢花,四小姐回了一套嚴志閣的古籍;送給五小姐的是一盒碧玉膏奩,她……」

  「是呀,人人都有回禮,到我這裡卻是難了。她們都有錢送些金呀玉呀,我卻是囊中羞澀的。」李未央微微露出些微的窘迫。

  李未央目前的用度,既不像大小姐那樣財大氣粗,也不像其他小姐那樣有姨娘們補貼著,光是靠著微薄的月例和老夫人賞的銀子,平日裡還要打賞下人,的確是不能大手大腳的花錢。紫煙只是想要找機會去見大少爺,卻沒想到三小姐拿不出像樣的回禮,頓時有點愣住了。

  不知不覺的,白芷屏住了呼吸,目光在紫煙和小姐的臉上逡巡著,卻很快又低下頭去,仿佛什麼都沒聽見的模樣。

  原本正在布菜的墨竹卻笑道:「小姐,大少爺那裡什麼金銀玉器沒有,不過就是個心意,您送個荷包或者送雙鞋子都是使得的。」

  作為妹妹,送個荷包或者鞋子給大哥,的確沒什麼不可以,禮輕情意重嘛。李未央點點頭,贊許道:「說的沒錯。」可很快又為難了,「只是時間緊迫,怕是來不及。」

  紫煙生怕李未央改變主意,道:「小姐,繡活傷眼睛,您就別親自動手了。奴婢日夜趕工,應該來得及給大少爺做個荷包。」

  李未央請冷冷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臉上卻蓄滿了笑意:「紫煙,你真會為我分憂。」

  紫煙聽她不反對,忍不住露出笑容。她正愁沒法子名正言順將心意傳遞給大少爺,現在豈不是大好的機會!

  紫煙離去後,李未央手裡的筷子擱了下來。

  墨竹端來一杯茶輕聲道:「小姐,您別生氣……」

  李未央終究氣的狠了,將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擱,震得茶水也濺了出來,冷冷道:「這丫頭分明是把我當瞎子!」

  白芷不忍說話,墨竹淡淡道:「紫煙這丫頭,未免太心急了點。昨日小姐已經警告過她,她卻還是不知反省。」

  李未央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已經仁至義盡了,給了對方兩次機會,偏偏人家只想著攀高枝,根本想不到自己這個主子的難處!若是紫煙有一絲半點的心肝,也該知道,決不能和大少爺有任何的牽扯!

  良久,李未央默不作聲只是出神,白芷終究不忍心,道:「也許紫煙只是受人蒙蔽。」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慢慢道:「受人蒙蔽?她也不想想,若非她有利用價值,大少爺怎麼會看上自己妹妹的丫頭!」她抑不住心底翻騰的情緒,面上帶出了一絲冷凝。

  墨竹想了想,小心道:「小姐,接下來該怎麼辦?」

  李未央的面容漸漸平靜下來:「找人盯著她,她的一舉一動都要來向我彙報!」

  墨竹恭敬道:「是。」

  白芷卻偷偷擦了擦眼淚。李未央看在眼裡,輕輕歎了口氣:「白芷,我知道你和她自小一塊,感情很要好。」

  白芷擦掉了眼淚,面上卻多了一絲堅定:「小姐待奴婢們這麼好,紫煙卻還這個樣子,實在是太不知感恩了。奴婢曉得輕重,小姐放心就是。」

  李未央頓了片刻,才緩緩道:「看來,大哥是要為大姐出口氣了。」她望向窗外,一株梅花正獨自盛放,不由低低歎息,「你平常莫要露出異樣,他們馬上就要有所行動了。」

  白芷道:「奴婢明白。」

  李未央低頭繼續吃飯,心中卻將整件事情串起來想了一遍,李敏峰為人高傲,居然紆尊降貴看上一個丫頭,是要利用紫煙來對付自己?可李敏峰不是傻瓜,他不會重蹈畫眉那件事的覆轍,那麼,他究竟是要做什麼呢?



040 回禮風波

  紫煙果真日夜趕工,隨後將一個繡工精美的荷包送去了大少爺的修竹園。

  李未央看在眼裡,卻只作什麼都不知道,在人前也是絕口不提。只是很快,她藉口荷包分量太輕,又送了一塊青墨水玉的硯臺過去。紫煙一無所知,只是對又多了個機會見大少爺而雀躍不已。

  很快便到年節,主子們的心情也跟著好起來。丫頭媽媽們也便越發賣力幹活,希望主子能多給些賞賜。

  這一日,老夫人身邊的羅媽媽親自領了師傅過來:「三小姐,老夫人吩咐開了庫房,將以前存著的不少好料子都取出來給小姐們做衣裳。」

  李未央笑起來,道:「我那裡還有上次大哥帶回來的料子——」

  羅媽媽笑道:「統共不過四匹,兩身衣裳罷了,這一回老夫人要給小姐們各做十六套衣裳,三小姐不必推辭,過來挑吧。」

  說著,她吩咐人將箱子抬上來,滿滿一箱子的綾羅綢緞,雖然比不上李敏峰帶回來的那些,卻也是上品。

  李未央笑了:「媽媽您最有眼光,幫著我挑一挑吧。做哪樣的質地?哪樣的顏色好。」

  羅媽媽並不推脫,低頭挑了不少顏色出來,然後笑道,「小姐皮膚白,什麼顏色都好看,不過年慶的時候宴會多,小姐身上的顏色要亮一些,至於褻衣、褻褲,鞋襪,一路配下來,也就差不多了。」

  李未央聽著點點頭,道:「如此就多謝媽媽了。」說完,她轉頭看見紫煙正站在桌邊上,便狀若不經意地讓紫煙送羅媽媽出去,等她們二人走了不多會兒,白芷進來回稟道:「小姐,您原先預備下的給羅媽媽的銀錠子,被紫煙偷偷換了。」

  李未央眉頭一挑:「哦?換成了什麼?」

  白芷低下頭:「一串銅錢。」

  李未央氣極反笑:「她倒是會為我省錢!」

  羅媽媽是老夫人身邊最重要的親信,萬萬不可以得罪的,偏偏紫煙竟然將李未央一早準備好的銀錠子換了,這是什麼居心!墨竹皺起眉頭,道:「小姐,這樣一來,羅媽媽只會覺得小姐小氣,不會做人。」

  這還是輕的,紫煙故意在老夫人身邊最親近的媽媽跟前表現出自己囊中羞澀,絕不僅僅是為了讓羅媽媽不高興!李未央又問:「還說了什麼?」

  白芷深吸一口氣,如實回答:「紫煙說,小姐最近花費太大,實在是捉襟見肘,顧不過來了,請羅媽媽寬恕則個。」

  李未央沉思了片刻,嘴角蘊一抹淡淡的笑,突然道:「看來,她是要為大哥盡忠了!」

  白芷和墨竹對視一眼,心中都是困惑。紫煙這樣做,肯定是經過大少爺的授意,可是大少爺又為什麼要這樣呢?讓別人覺得三小姐刻薄小氣?不,不會這樣簡單。可是再往深一層去想,她們卻都想不出來了。這時候,就聽見李未央道:「主僕一場,她這樣想做大哥的枕邊人,我便幫她一把吧!」

  第二日一早,李未央刻意晚了半個時辰,才帶著紫煙和白芷去向老夫人請安。經過茶房,她按照往常的慣例泡了茶,這才帶著紫煙進屋子,把白芷留在外面。

  紫煙本就喜歡露臉兒的,又想著只要進去了一會兒准能見著大少爺,不免喜形於色,白芷卻暗暗歎了一口氣,垂下了眼睛。

  小姐,已經給了紫煙數次機會,算是仁至義盡了。

  大夫人正坐著,和一旁的李敏峰輕聲說話,李長樂則梳著雲髻,穿玉色亮緞上衣,金碧刺繡牡丹紋十二幅長裙,顯得婀娜多姿,只是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便硬生生的把屋子裡所有小姐們的風頭都壓了下去。

  李未央微微一笑,走進去給老夫人行了禮:「老夫人萬福。」

  老夫人見到她,語氣裡先就帶了幾分笑意:「佛經可抄好了沒有?」

  李未央笑著從紫煙手中接過佛經,道:「正是昨夜裡抄好了,趕著今早送來給您。」

  老夫人看見她眼下的烏青,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佛經哪天都能抄,不要熬夜。」

  李長樂聽著,眼睛裡就露出一絲鄙夷的神情。在她看來,李未央的字寫的勉強算工整,琴棋書畫也不精通,吟詩作對那更是生疏得很,不能在眾人面前露臉,也就只配給老夫人抄抄佛經了,偏偏這老太太還就吃這一套。

  李未央笑著點點頭,轉身奉上一杯自己剛剛沖泡的茶,老夫人不著急喝,只是先放在一旁。

  李敏峰目光凝起,眼睛落在紫煙的身上,紫煙趁著別人不注意,悄悄對他點點頭。李敏峰的唇畔,揚起一絲笑容。

  老夫人與李未央仿佛心有默契一般,自說自的,倒把大夫人等人晾在一旁。這樣一來,李常喜看著很不悅,別過臉對李長樂道:「大姐,聽說父親昨日出門回來,送了你一對紅寶石耳墜,太陽底下還會變色,是不是?」

  李長樂微笑道:「是會變色,聽說是異國使臣進貢的。」

  李常喜便露出羨慕的眼神,李常茹冷哼一聲別過臉去,李常笑則道:「改日大姐一定要拿出來給我們欣賞欣賞。」

  李長樂點頭道,故意看了李未央一眼,道:「你們倆不是也各收到一隻寶石鐲子嗎?對了三妹,父親送了你什麼?」

  李蕭然壓根忘記了李未央的存在,出門幾日,連根草也沒給她帶,李長樂這是明知故問,要看裡未央在眾人面前失態。

  李未央微微笑道:「父親平安歸來就是給未央最好的禮物了,我不求旁的。」

  大夫人聽了,心頭冷笑一聲,面上卻露出慈愛的神色:「未央真是懂禮數,你們也要跟著多學學!」

  老夫人摸了摸佛經上面工工整整的字,淡淡道:「正是如此。」

  大夫人臉上,突然笑不動了。

  李未央看了一眼眉眼平靜的李敏峰,突然道:「說到禮物,不知未央送過去的回禮,大哥可還滿意?」

  李敏峰一怔,順口道:「那荷包倒是漂亮的——」

  李未央眼睛眨了眨,映出流光千轉百回:「荷包?妹妹從未送過什麼荷包啊!」

  眾人都被說得一愣,紫煙臉色微微一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44 PM

041 忍痛割愛

  李長樂敏銳地嗅到了不對勁,連忙道:「妹妹真是糊塗了,自己送的東西都忘了。」

  李未央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露出一絲驚奇:「大姐,我回給大哥的是一個青墨水玉的硯臺,」隨後,她的眼睛落在李敏峰腰間那個漂亮的鴛鴦荷包上,道,「大哥說的不會就是這個荷包吧?」

  李敏峰面色為之一變:「既然三妹沒有送,那便是我記錯了。」

  李未央卻已經走近了他,突然指著他腰間荷包,驚訝道:「哎呀,這荷包不是紫煙的嗎?」隨後,她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著紫煙,道,「你的繡活和平城李家二小姐的香巧繡是一模一樣的,針腳細膩、配色鮮豔,咱們丞相府還沒有第二個人能繡出來。」

  眾人吃了一驚,李常茹捂著嘴道:「這是怎麼了,大堂哥的身上怎麼帶著一個丫頭做的荷包?!」

  老夫人的臉色沉下來,悄悄借著主子的名義送荷包,這丫頭的膽子也太大了!

  紫煙臉色刷的變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奴婢,奴婢是按著三小姐的吩咐才去送的荷包……」

  李未央看了一眼那個荷包,歎了口氣道:「你若是和大哥兩情相悅直說就是,何必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呢?我是大哥的妹妹,就算要送荷包,也該送鵬程萬里或者金蟾折桂,送個鴛鴦戲水算什麼?」

  紫煙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三小姐早就知道自己會送個郎情妾意的荷包過去,也篤定了大少爺會收下,偏偏自己毫無所覺,才掉進了對方的陷阱!只是如今,後悔也晚了!

  不要說老夫人,連大夫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大少爺還沒有成親,居然看上了妹妹身邊的丫頭紫煙,讓人不自覺就對他的品德起了懷疑。大夫人冷冷道:「敏峰,你也太不像話了!什麼人的東西都敢收下嗎!」

  李敏峰看了紫煙一眼,卻沒有多少慌張的神情,「母親,我倒是沒想這麼多,看著這荷包漂亮,便收下了。」

  推的一乾二淨?想得美!李未央臉上露出嗔怪:「大哥別不好意思,你對妹妹一向寬厚,我正不知道如何感謝,既然大哥喜歡紫煙這丫頭,妹妹當然要成人之美了。」說著,她看了紫煙一眼。

  李敏峰神色如常:「你的心意我領下了,不過——」

  李未央笑容滿面:「大哥說的哪裡話,你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會猜不到禮物是紫煙送的,若不是喜歡她,何至於將荷包隨身帶著!」

  李敏峰一愣,他原本是想要讓紫煙安心為他做事才帶著這個荷包,卻沒想到變成了李未央用來攻擊他的武器,當下冷笑道:「三妹妹真是伶俐,聽你這意思,是連我心裡想什麼都知道了!」他的話底氣不足,怎麼說他對紫煙的確別有用心,這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事情。

  李長樂皺眉,道:「三妹,不過是一場誤會,你別多心了。」

  李未央笑道:「大姐,紫煙是從平城千里迢迢跟著我回到京都,我有義務為她找個好歸宿。既然大哥喜歡她,她也癡心一片,我是真心實意地成全。」她看了一眼濃眉深鎖的李敏峰:「紫煙雖然身份低微,可是跟著大哥做個紅袖添香的丫頭還是綽綽有餘的,大哥收了她的定情信物,總不能就這麼踐踏這丫頭的心意吧,傳出去也不好聽。」

  三夫人微微含笑,低頭喝茶。

  大夫人的臉色陰沉的要滴水,二夫人聽了半天,這才笑道:「真要恭喜峰兒了,這丫頭我瞧著不但人生的漂亮,更是聰明伶俐,難得呀。」

  李常茹也跟著附和:「是呀,紫煙可是個機靈的丫頭,我上次跟三妹討她,三妹都不捨得呢!這回大哥可是撿到了便宜!」

  狗屁的便宜!大夫人的眉頭隱隱跳動,眼睛裡含著一絲冷冽,老爺最討厭家中的少爺們跟丫頭勾勾搭搭的,李敏峰一回來就看上了妹妹屋子裡的丫頭,老爺還不得氣壞了!可是李敏峰明顯是知道送荷包的人是紫煙,卻不知為什麼當真收下了荷包,讓大夫人著實納悶又惱怒:「這丫頭這樣乖巧伶俐,便先跟著我吧,等教導好了再送去修竹院。」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麼一個狐狸精到兒子的屋子裡!大夫人打定了主意!

  「如此,就請母親好好管教紫煙了。」李未央看了一眼李敏峰:「若非大哥對我這樣好,紫煙這丫頭這麼聽話懂事,我是絕對不肯割愛的。」

  李敏峰目光冷冷地望著她:「那就多謝三妹了。」反正馬上就要水到渠成,紫煙這丫頭留在李未央那裡也沒什麼用。

  紫煙聽著,臉上卻露出一絲喜悅的神情。不管三小姐是什麼用心,她總算如願進了大少爺的院子!

  李敏峰心裡有點惱火,但是想到待會兒李未央將為她今日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臉上的笑容便又深刻了三分,將此事丟在一邊,轉而向李長樂使了個眼色。

  李長樂會意,笑著走過去,端起老夫人放在旁邊的茶杯:「老夫人,趁熱喝口茶吧。」

  老夫人下意識地要接過,李長樂卻手一滑,突然驚叫一聲,茶杯整個掉在地上,茶水碎了一地!

  這個動靜,驚了一屋子的人。

  早有丫頭趕過去,手腳俐落地收拾碎片。李長樂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竟然紆尊降貴地彎下腰去,像是要幫忙,嚇壞了一眾丫頭。

  就在這時候,李長樂突然咦了一聲,撿起地上的一塊碎片,道:「這是什麼?」

  丫頭綠辛笑道:「回稟大小姐,這是老夫人常吃的紅參。」

  紅參很是珍貴,不但大補元氣,益血,又能養心安神,味道卻太苦,於是一般將紅參和鴨湯一起烹燉,或是將紅參切成薄片,泡茶的時候喝。這一點,李長樂分明是知道的,卻又為什麼明知故問呢?眾人都覺得奇怪。

  李長樂卻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將那紅參片在手上攥緊了,老夫人望著她,道:「怎麼了?」

  李長樂柳眉微微蹙起,很是不安:「這不是紅參片,這是蘇子呀。」

  李未央聽了,目光倏忽變冷,終於來了!



042 賣主求榮

  眾人聞言,都露出震驚的神情。大夫人最先反應過來:「什麼蘇子,這分明是老夫人常吃的紅參!長樂,你一個小孩子家,不要胡說八道!」

  李長樂卻很是斬釘截鐵地道:「紅參我那裡也是有的,怎麼會不認識,這根本不是紅參!」

  眾人的眼睛便都落在她手上,可沾了水,又摔在地上,哪裡還看得出是什麼,偏偏李長樂如此信誓旦旦。

  李未央冷冷望著她,一言不發。

  李敏峰站起來,面色冷凝道:「綠辛,你還不跪下!」

  丫頭綠辛怔了怔,下意識地跪下了,李敏峰面色很難看:「你這丫頭,老夫人最信任你,才將煎茶的事情交托給你,你怎麼敢偷偷換了老夫人的紅參!」

  綠辛完全是不知所措,一張臉青白交加:「大少爺,奴婢沒有!奴婢怎麼敢偷換老夫人的東西——給奴婢天大的膽子,奴婢也做不出來呀!」

  大夫人看了這場景,頓時意識到了什麼,嘴角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開了口:「峰兒,綠辛跟著老夫人多年,我不相信她會做出這種事情,還是要徹查才好!看看究竟有什麼人進過茶房!」

  綠辛猛地一震,隨後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望向李未央的方向。

  除了三小姐,其他人沒機會碰老夫人的茶!但此刻這場景——

  李未央輕輕笑了笑,道:「不必查了,母親,能夠接觸到老夫人的茶水,除了專司茶水的綠辛,就剩下我了。」

  眾人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精彩紛呈。

  大夫人道:「這是怎麼回事?長樂,你剛才說那不是紅參,是蘇子?」

  李長樂肯定地道:「女兒可以肯定,茶杯裡的絕不是珍貴的紅參,而是與其形狀相似的蘇子。」

  李常喜奇怪道:「這蘇子又是什麼東西?」

  李敏峰淡淡道:「這蘇子,自然是不值錢的東西,跟紅參比不了的。」

  李常喜露出驚訝的神情:「這不就是說,三姐姐偷換了老夫人的紅參?!哎呀,三姐姐,你怎麼能這麼做呢!」

  李未央冷冷望著她:「五妹,事情沒查清楚,請你不要胡亂攀咬!」

  「三姐,我什麼時候攀咬你了?看看,傳到外頭去又要說我們姐妹不和!」李常喜一張小嘴誇張地張到最大,臉上的傷疤因遮蓋了厚厚的脂粉而閃著微光,她回過頭看著眾人,高聲道:「老夫人,母親,你們看,我好心說句話,三姐姐就這樣對我!我這冤屈得……簡直沒地方找話說!」

  「別的不要說了,請三妹解釋一下這紅參的事兒!」李敏峰目光泛冷。

  二夫人看了一眼李未央沒有開口,三夫人深深皺起了眉頭:「事情還是應當調查清楚再說,不要隨便冤枉了好人。」她也嗅到了陰謀的味道,而這陰謀,顯然是針對李未央的。

  李常喜一臉得意:李未央這個小賤人,端看她今天怎麼倒楣!

  李未央神情不變,微笑著向李敏峰道:「大哥,你自以為事情都在掌握之中,可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敢說我真的偷換了老夫人的紅參嗎?」

  李敏峰神情冷冷的:「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清楚!紅參價值千金,蘇子卻很極為廉價,縱然你缺錢,也不該隨便偷樑換柱,老夫人喜歡吃鴨子,紅參和鴨湯同服可以強身健體,蘇子和鴨湯同服卻會產生毒素,你是想要老夫人的性命啊!」說著,他環視了一圈,道,「這件事情,還有誰參與在內的,定嚴懲不貸!」

  這時候,紫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老夫人饒命,老夫人饒命!是小姐偷偷換了紅參,奴婢壓根不知道啊!」

  果然如此——李未央冷眼瞧著眼前的人唱大戲,唇畔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李敏峰一副吃驚的樣子:「紫煙,你看到了什麼?」

  紫煙擦了擦眼淚,一副痛悔的模樣:「小姐……小姐也是沒辦法,迎來送往處處要錢,月例和賞賜又有限得很,小姐是捉襟見肘,這才悄悄偷了老夫人的紅參換成了蘇子,求老夫人饒恕了小姐吧!」

  老夫人吃驚地聽著這一切,腦海中疏忽閃過羅媽媽說的話,送東西過去三小姐賞了一吊錢,頓時沉下臉來,這個孩子,太上不得檯面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紫煙,你還真是我的好奴婢!」

  李敏峰輕輕啟齒:「三妹,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好抵賴的?除了你以外,誰還會做出這種不要臉面的事情?你缺錢可以和母親講,和我講,怎麼可以碰老夫人的東西!」

  「不過是大姐和一個婢女的三言兩語,就落實了我的罪名了嗎。」李未央淡淡一笑,臉上絲毫都不見驚慌失措。

  李敏峰的眉頭皺起:「長樂是最善良不過的人,她怎麼會冤枉你?還有紫煙,那可是你貼身的丫頭!」

  李未央的目光在紫煙的臉上轉了個圈,微微一笑:「她不是我貼身的丫頭,她是大哥你的,你忘了嗎?」

  李敏峰頓時愣住,他突然明白了李未央剛才為什麼要將紫煙送給他了。

  果然就聽見李未央不慌不忙道:「既然是大哥你的丫頭,你說什麼她聽什麼,只怕你現在說白天出的不是太陽而是月亮,她也會黑著良心這樣說!」

  李敏峰冷笑一聲,道:「你是剛剛將她送給我!」

  李未央清亮的眼睛帶了一絲冷笑:「可她早就喜歡上大哥了!大哥,大姐不過是看了幾本醫書,就一口斷定是蘇子,而紫煙又是你的丫頭,她們二人說的話,真的可信嗎?」

  三夫人冷眼旁觀,突然開了口:「的確,光憑一個丫頭的證詞,說明不了什麼!」

  大夫人冷笑一聲:「峰兒,聽見沒有,你好心為老夫人捉姦,別人以為你冤枉好人呢!」

  李敏峰卻並不著急,盯著李未央道:「本來想要給三妹妹留一點面子,既然你執迷不悟,我也不用為你遮掩了!」說著,他回過頭,對老夫人道,「請您允許我去請一位太醫來驗證此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49 PM

043 證據確鑿

  老夫人蹙眉:「請我平日裡常用的大夫就行了——」

  李敏峰卻道:「尋常大夫未必有用,久聞林太醫最精通藥材的分辨,不若請他來一趟。」

  老夫人猶豫了片刻,林太醫是出了名的古板正直,德高望重,絕不會刻意偏袒哪一方,李敏峰提出請他來,就是要眾人心服口服。老夫人閉了閉眼,終究猶豫了。

  整個屋子裡都是一片死寂。

  李未央清秀的臉被疏落滑進的陽光照的明暗一片,冷然一笑道:「大哥既然能請來林太醫,那便最好了。只是,若林太醫證明我是清白的,大哥又如何?」

  李敏峰揚眉一笑,胸有成竹:「那我就給三妹磕頭認錯,下跪敬茶!」

  「好!一言為定!」李未央無聲無息地一笑。

  李長樂聞言,目光無聲而犀利地從未央的面頰上刮過。

  很快,李蕭然被請了來,他一進來就看見李未央獨自一人站在大廳裡,其他人則坐著,隱隱形成對峙之勢,不由有點頭痛。怎麼又出事了!剛要問清楚,卻聽見老夫人道:「既然來了,就坐下吧,一切等太醫來了再行論斷!」

  李蕭然的目光在眾人的臉上劃過,最後落在腰挺得筆直的李未央身上,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一個時辰後,林太醫才背著藥箱,施施然走進來。令眾人意外的是,他並非一人前來,他的身後還跟著一位年輕的公子,穿一襲淺紫團蝠便服,頭戴碧綠簪冠,長身玉立,五官堅毅俊美,赫然是三皇子拓跋真無疑。

  看到他,眾人頓時愣住了。李蕭然連忙站起來,帶著眾人行禮。拓跋真虛扶了一把,面上帶了淺淡的笑容:「我和敏峰兄約了下棋,他遲遲未至,我一時著急,便上門叨擾,還請李丞相不要見怪。」

  「三殿下哪裡的話,應該是我們親自去迎接才是。」

  一番寒暄之後,李蕭然陪著拓跋真坐了下來。

  見到三皇子,李長樂想起大哥李敏峰說的話,白皙的臉孔微微一紅。

  拓跋真的目光轉到了李長樂的身上,李家大小姐,不但系出名門,而且溫柔賢慧,美麗傾城,讓他也不由得為之矚目。

  隨後,他下意識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她的裙上,繡著絢爛的海棠花,灼紅如火,被翠色葉子包圍,和她清秀而冷冷的面孔形成了強烈的對照。不知為什麼,這個少女總是給他一種極為神秘的感覺,而從她的身上,他能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憎惡。可是,為什麼呢?

  察覺到自己有點走神,拓跋真蹙眉,不管這個丫頭揣著什麼心思,他都不必在意,只有李長樂這樣的身份美貌,才配得起自己!

  李未央卻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捨給拓跋真,對她來說,這個人比李長樂還要令人厭惡。但這樣明顯的疏離,讓一向受到眾人矚目的拓跋真更加的疑惑不解。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既然對方想要將自己置諸死地,那就別怪她翻臉無情了!李未央看了李敏峰一眼,道:「大哥,不要耽擱時間了,請你開始吧。」

  李敏峰冷冷一笑,轉而恭敬地對拓跋真道:「還請三皇子做個見證。」

  拓跋真微微點頭。

  李敏峰走到林太醫面前,道:「請您給瞧瞧,茶杯裡究竟是什麼。」

  「好,我來看看。」林太醫說道。

  李敏峰指著地上一地的碎片和散落的紅參片,道,「東西還沒有收拾,我們都在這裡看著,也沒人動過……」

  林太醫點點頭,邁步過去,蹲下身子,開始認真的鑒別藥材,所有人都瞪大眼瞧著眼前的這一幕。

  就在查驗的功夫,李敏峰已經接著往下說:「三妹,你還是趁早認罪吧,等到林太醫驗出結果來,你會更難堪。」

  李未央看著這位豐神俊朗的大哥,不由心頭冷笑。他畢竟年輕,還沒有在官場上打過滾,對後宅的那些詭異伎倆也並不熟悉,若是換了十年後的他,一定不會如此斬釘截鐵:「大哥,我沒有做過!」

  李敏峰看著未央笑了起來,眼睛裡帶著幾分本不該屬於一個少年的殘忍,隨後他看向紫煙,「你還有什麼證據?!」

  紫煙看了李未央一眼,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終究抵抗不了錦衣玉食的誘惑,狠了狠心道:「奴婢親眼瞧見小姐藏了一個紙包,便偷偷取了出來。」

  李敏峰點頭:「紙包在哪裡?」

  紫煙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道:「就是這個。」隨後,她當著眾人的面打開,二夫人驚呼一聲:「紅參?」

  紫煙垂下頭,道:「不,這是三小姐用來換紅參的蘇子,各位主子請看,是不是和紅參看起來一模一樣?」

  老夫人點點頭,便有丫頭捧著這紙包,拿去給她看。她看了一眼,果真分辨不出和紅參的區別,不由得面色變得難看。

  拓跋真饒有趣味地看著這一幕,堂堂丞相府的三小姐居然做出這種事情來,簡直是可悲又可笑,果然,庶女這種東西,就是上不得檯面啊!

  李敏峰冷笑一聲,道:「三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現在這東西都已經暴露在人前,你又要如何狡辯!」

  李未央淡淡看了紫煙一眼:「她既然指正我,自然是早有準備,如今拿出所謂的證物又有什麼稀奇!」

  李敏峰笑了,道:「沒想到現在,三妹你還是執迷不悟!好,既然你不承認,可敢讓我們去你屋子裡搜查一番嗎?!」

  李常喜點頭道:「正是如此,既然三姐姐你心裡沒有鬼,還是讓我們搜查一下吧!」

  李長樂也輕柔地道:「三妹,我也不能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只是鬧到如今,若要還你一個清白,只能讓人去你屋子裡檢查,到時候自然一切真相大白——」

  三夫人皺起眉頭,紫煙是李未央的貼身丫頭,她既然能誣陷未央,當然也能在臥室裡藏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一切都是有準備的,可若是真的搜查出了什麼,李未央有一百張嘴巴也是說不清!

  這麼緊張的時候,李未央卻啟齒笑了。她的笑容,看起來那麼鎮定,那麼自在,幾乎讓李敏峰一瞬間起了雞皮疙瘩。



044 反手乾坤

  李敏峰定了定神,他知道,紫煙一定已經將他準備好的十兩金子和部分紅參的碎片放在了李未央的屋子裡,只要搜查出來,李未央不管如何狡辯都沒有用了。

  這樣對待她的確是很殘忍,可誰讓她在老夫人心裡的地位越來越重又這樣不聽話呢?在李敏峰的心裡,這個家中只有自己的母親和嫡親的妹子李長樂才是人,其他的庶出弟妹,不過是一群螻蟻,這樣的螻蟻既然敢冒犯他們的權威,自然會付出代價!李未央,這一次不死也要滾出李家!

  李蕭然皺起眉頭,未央只是個庶女,又很是不吉利,若是她真的偷了老夫人的東西,背地裡處置了也就是了。他這樣想著,便低下頭喝茶,一切都任由李敏峰作為了。

  此刻,只有三夫人緩緩道:「我相信未央是無辜的,她不是這樣的人。」

  李未央轉頭看向面色平靜的三夫人,笑了:「多謝三嬸,可惜只有你相信我,父親和母親,都覺得我錯了。」隨後她看向李敏峰,眼睛裡只剩下冰冷,「大哥,我也是你的妹妹,雖然我不是嫡出,可我身上流著和你一樣的血,你為何要對我這樣咄咄相逼?」

  李敏峰淡淡道:「三妹,不要再說這種毫無意義的話,我不會因為同情你就不顧是非黑白!」

  是非黑白?李未央心頭冷笑。

  李長樂柔聲道:「三妹,大哥也是為了你好。」

  李未央看向她冷冷的道:「為了我好?怎麼不見他這樣冤枉大姐你呢?世上有這樣的大哥嗎?千方百計誣陷自己的妹妹是賊!」

  李長樂一愣,訕訕的道:「三妹若是真的坦白無私,不如讓人去查一下你的房間就是,若是大哥真的冤枉了你,我一定讓他向你認錯。」

  李敏峰冷冷的笑道:「長樂,難道你還看不出,三妹妹是心虛了。」

  李未央望著他,突然笑了,轉過頭望著默不作聲的李蕭然:「父親,你也覺得是我所為嗎?」

  「聽你大哥的說法,的確是如此。」李蕭然淡淡地道。

  李敏峰點頭,道:「父親,若是待會兒你真的確認了此事,那麼就該將三妹除了族譜,趕出李家,再不能任由她敗壞李家的門風,擾得家宅不安、雞犬不寧。」

  「大少爺,你這樣未免太過分了!」三夫人皺眉。

  「三嬸,這是我們大房的事情,請你不要插嘴。」李敏峰絲毫也不理會。

  「我是三房的人,可我也是你的長輩,我就不能說出自己的看法嗎?」三夫人擲地有聲。

  李敏峰冷哼一聲,不予置評。

  李未央深深看了一眼三夫人,眼中含著一絲謝意。隨後,她最後看向李蕭然:「父親,你真的要趕我走?」

  李蕭然看了一眼李未央,終究點頭道:「未央,若你真做錯了事,父親只能趕你出去,從此後你再也不是李家的人!」

  本以為李未央會驚慌失措,誰知她卻淡淡一笑:「真正做賊的人在喊著捉賊,我又有什麼好心虛的。既然大哥要搜查,就請去搜查吧。」

  老夫人看了李敏峰一眼,阻止了他要帶人去的做法,而是讓羅媽媽帶著人去了。

  李敏峰冷冷一笑,只等著看結果。

  另一邊,林太醫十分謹慎,並非只是看看就罷了,而是撿了一塊碎片,又是聞又是嘗,直到過了小半盞茶的功夫,他才面色疑惑的回頭看了眼李敏峰。

  李敏峰心頭有一絲喜悅,跨上前一步道:「怎樣,林太醫,這是蘇子吧!」

  林太醫臉上的神情有一絲古怪:「蘇子?」

  李長樂歎了口氣,道:「未央,你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呢,你看現在鬧成這樣,還驚動了太醫,你若是早點認錯,老夫人定會饒恕你的——」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大姐,太醫都還沒有定論,你怎麼如此心急。」

  李長樂蛾眉微皺,一雙美麗的眼睛蓄了淚水,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鐵證如山,未央,你不知道姐姐心裡有多心痛——」

  李未央莞爾一笑道:「大姐,還是聽聽太醫怎麼說吧!」

  老夫人開了口,道:「林太醫,究竟這是不是蘇子?」

  林太醫失笑,指著手裡的碎片,道:「大小姐,你怎麼會認識蘇子的?」

  李長樂不慌不忙道:「我對經史子集多有涉獵,醫書也曾看過不少,所以認識。」

  林太醫搖了搖頭,攤開手掌心給眾人看:「本草說紅參,生山谷肥地,表面半透明,紅棕色,偶爾會有不透明的暗黃褐色斑塊,具縱溝、皺紋及細根痕,上部有斷續的不明顯環紋……味微苦…」

  「而蘇子,雖然形狀和外表與紅參酷似,可是蘇子較粗壯,味道略帶了一點甜味。」說著目光看向李長樂,一笑道,「所以大小姐看錯了,這的的確確就是紅參,半點沒有摻假的紅參。」

  這話引得李長樂的面色大變,她一下有些慌神了,「太醫……你,你是不是看錯了……」

  「大姐,」李未央笑了,面上露出無奈的神情,「怎麼林太醫說這是紅參,你好像很失望一樣。」

  李長樂吃了一驚,居然瞠目結舌,回頭望向李敏峰。而李敏峰的神情此刻也是極為震驚:「林太醫,您會不會看錯了。」

  林太醫面色冷了下來:「我行醫數十年,雖然不說醫術有多高明,可是紅參和蘇子我若是都分辨不出來,這太醫院我也呆不下去了!李公子,請您慎言!」

  「這怎麼可能——」李敏峰再鎮定,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他聽了這話,猛地回頭盯著紫煙,像是要將她吃掉一樣。他明明囑咐她趁著李未央不注意的時候,將老夫人茶水裡面的紅參換成蘇子的,茶杯裡怎麼會還是紅參!難道這賤人沒按自己的吩咐去做!

  紫煙此刻也是呆住了,她明明將東西換了過來,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李未央冷冷一笑,這群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早已讓白芷盯著紫煙,發現她有所行動後,立刻找機會將茶換了!

  「大姐,你無緣無故的說這是蘇子,而大哥,你又冤枉我盜竊!」李未央的神情看起來有點傷心,眼睛卻亮的驚人,「這究竟是何緣故!」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49 PM

045 反客為主

  大夫人突然站了起來:「長樂,你怎麼能信口妄言!」說著,她快速向李長樂使了個眼色,李長樂一震,頭上一枝金簪子上的一顆明珠,涼涼的冰在臉頰上,幾乎忘了呼吸,片刻後突然反應過來,道:「三妹,是大姐看錯了,委屈了你!」

  看她們表演,李未央忍不住搖了搖頭,這種反復無常,兩面三刀的個性,自己上輩子為什麼那麼傻,不是她們的演技太好,而是自己太渴望親情,這才被她們徹底蒙蔽了。

  拓跋真看著這一幕,不由得皺了眉頭。這是怎麼回事?

  李敏峰向來自詡聰明,從未受過這種挫折,頓時面上漲紅,道:「搜查的人還沒回來——」

  他這時候,分明還寄希望於紫煙是一時失手,放在李未央屋子裡的東西能夠早日搜出來!

  就在這時候,羅媽媽帶著人進來了,向老夫人叩頭道:「老夫人,老爺,三小姐的屋子裡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有。」

  李敏峰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一旁的大夫人猛地站了起來,又緩緩坐了回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一雙兒女,這是上了別人的當了!

  李未央笑了,笑容在這一瞬間絢爛的像是春天裡剛剛開放的花朵,身上的光芒耀眼的讓人沒辦法直視:「大哥,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你吩咐紫煙偷偷換了我給老夫人沖的茶最後查出來卻不是蘇子,為什麼紫煙明明在我屋子裡放了紅參和金銀卻不見了?」

  「李未央,你不要血口噴人!」李敏峰勃然大怒,喝罵起來。

  「大哥,你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可你要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李未央淡淡的道:「只看老夫人和父親願不願意還給未央一個公道。若是父親偏袒大哥,那麼未央就裝作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

  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現在三皇子和太醫都在這裡,怎麼可能當成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李蕭然的眉頭幾乎打成結。

  李敏峰卻是後悔到了極點,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妹妹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愚蠢,只要雕蟲小技就能夠讓她死無葬身之地,自己特意請來的人現在反而成了最大的阻礙,正因為有外人在,父親不得不秉公處理!原本是怕老夫人阻撓自己處罰李未央,現在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李敏峰恨得咬碎了牙齒:「未央,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冤枉你了,不過是長樂一時看錯了,誤將紅參看成了蘇子,我為了老夫人的身體著想,才會一時誤會了你,你若是不服氣,我斟茶道歉也就罷了,何必威逼父親。」

  李未央笑了一聲,道:「斟茶道歉?剛才大哥口口聲聲說過,若是未央被證實了有過錯,就要被趕出李家,那麼現在證明大哥是錯的,趕出李家的人是不是應該是大哥呢?」

  李蕭然咳嗽了一聲,道:「未央,你大哥和大姐也是擔心老夫人——」

  李未央看著李蕭然,面孔漸漸流露出一絲冷淡:「父親,未央不是想要威脅任何人,女兒只是覺得委屈,為什麼我兢兢業業服侍老夫人,卻還要被這樣冤枉呢?是,未央的確比不上大姐和大哥身份尊貴,可未央對老夫人、對父親母親也是孝順的,父親怎麼能不問青紅皂白就說要將未央趕出府去呢?」

  李蕭然這一時,竟然被李未央問的啞口無言。

  她已經接著往下道:「父親,未央從小不在您身邊長大,可是我多年來一直期盼著見到您,因為未央以為,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是父女,你一定會護著未央,替我做主,不會再任由別人欺負我了——」

  李蕭然的心受到巨大的震動,他看著眼前面容清秀卻一臉淒然的女兒,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偏心已經過分了。

  老夫人其實已經看明白了一切,此刻正色道:「未央,你若是有什麼委屈,就告訴祖母吧,若是你說的有理,我一定為你做主。」

  李未央重重叩謝了老夫人,隨後道:「大哥有證人,未央也有,請老夫人准許未央的證人進來。」

  老夫人點點頭,李未央便吩咐綠辛去請外面的人進來。

  果然,過了不一會兒,綠辛便從外面帶來了一個高瘦的中年男子,他進來就向在座的眾人行禮,臉上露出討好諂媚的神情。

  李未央只是看了一眼,淡淡道:「大哥,你可認識他?」

  李敏峰冷笑一聲,道:「他算是什麼東西,我為什麼要認識!」

  李未央看了一眼拓跋真,那神情中帶了一絲冰涼:「自然,大哥認識的都是王孫公子,天王貴胄,對一個小小的張記藥鋪的掌櫃,肯定是沒有什麼印象的。只是你不記得他,他卻記得你。高掌櫃,照實說吧。」

  高掌櫃雖然面上露出細微的疑惑,卻開口道:「前兩日,有一位小廝模樣的人到我們藥鋪來,點名要買蘇子,因為這東西不常用,我心裡奇怪,就多問了兩句,結果被罵了個狗血噴頭,那人還給了我一錠金子,教我說,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東西是丞相府三小姐要用的,還要告訴別人,三小姐每個月都會來這裡定期出售紅參片。」

  李敏峰的心一下子冷了下去,他原本覺得李未央不過是個小丫頭片子,沒什麼難對付的,所以事情只是吩咐小廝去做,只是多留了個心眼,為了防止被二房和三房知道捉住什麼把柄,特意沒在自家名下的藥鋪動手,挑一家不起眼的藥鋪,誰知還是出紕漏了。他冷冷望著那高掌櫃,道:「滿口胡言亂語,你是不想要舌頭了不成!」

  高掌櫃沒弄明白這豪門世家裡頭的爭鬥,他只是愣在原地,頗有點不知所措的意思。

  李蕭然皺眉:「既然你收了人家金子要誣告三小姐,現在又為什麼要為三小姐作證?」

  高掌櫃滿臉帶笑,卻是不說話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人家是開門做生意的,當然是錢財為重。因為我給了他兩錠金子,他自然實話實說了,大哥,你還有何話好說?」



046 下跪認錯

  偌大的一個屋子,竟是安靜的可怕。

  想要用一己之力抗衡所有人?拓跋真的眼睛裡,劃過一絲嘲笑。

  在這個剎那,李未央清楚地看到對方冷酷的眼神,突然想到自己被砍去雙腿的那個痛苦的瞬間,竟然有一種窒息之感。不管是什麼時候,都只有自己在戰鬥。

  「三姐不會說謊!」就在這時候,一隻手忽然伸過來,隔著袖子壓在了她的手上。

  李未央渾身一震。

  她轉過頭,順著拉住自己手的那只手臂看過去,明媚的陽光裡,李敏德一雙眼睛燦如星子,眼神堅定、純然,滿滿都是信任。

  這個小少年,額頭上滿是晶瑩的汗珠,卻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時間趕到她的身邊。

  說也奇怪,剛才她還覺得窒息。

  可是此刻,一股暖流擁進心頭,當所有人都在質疑她、懷疑她,甚至厭恨她的時候,這個孩子竟然站在她的身邊。

  溫暖、舒服、卻又是……救命的。

  她握著李敏德的手,感覺溫暖從他手中源源不斷的流過來,然後,剛才的寒冷也要已經煙消雲散了。

  她——絕對不會認輸的。

  什麼公平,什麼親情,她壓根不在乎,她要的,是步步為營!

  李未央猛地握緊李敏德的手,隨後鬆開,快步走到老夫人面前跪下:「老夫人,未央自回來開始,不知道給家中添了多少麻煩,請老夫人——送我回平城吧!」

  她的神情,堅定而不帶一絲感情,可是眼睛裡,卻隱隱有一種晶瑩的淚光,一瞬間,讓人不敢逼視。

  室內一片寂靜,眾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這時候,老夫人笑了,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唇角上揚,原本冷淡的表情頓時顯得無比柔和。

  「峰兒,跪下向你三妹斟茶認錯。」老夫人下了決定。

  李敏峰面色大變,不敢置信地回頭,得到的卻是老夫人冷淡的眼神。他咬了咬牙,快速走過去,像是有仇恨一樣用力拿起茶杯,喘著粗氣走到李未央面前,整張臉上的肌肉都在抖動,卻死活都開不了口。而旁邊的大夫人,臉上已經露出一種憤恨到了極點的神情,若不是顧忌眾人在場,只怕她會撲上來撕爛李未央的臉。

  李長樂突然回頭,滿臉是淚,哀求地望著拓跋真。

  在這一瞬間,李未央的面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嘲諷。

  她看著李敏峰一點點地,就要跪下去!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隻修長的手橫伸出來,阻攔了李敏峰的動作:「敏峰兄,男兒膝下有黃金,可跪天地君親師,跪一個女子又算什麼呢?!」

  三皇子拓跋真的臉在絢麗繽紛的華服中顯得俊美異常,而且眉睫深深,讓人無法轉開目光。

  李敏峰愕然,隨後頓住了動作。

  李未央轉過眼睛,靜靜望著拓跋真。

  拓跋真也在望著她,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看著李未央這個人。

  明明隱忍而克制,十分沉靜,但又讓人感覺她身體裡湧動著一種即將噴流而出的怒火。她看起來是那麼的清秀柔弱,但是,世間卻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將她打倒。如此矛盾,卻又如此和諧,渾若天成般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拓跋真忍不住想,他身邊有無數的女子,有高貴如皇后,有賢慧如梅貴妃,有高雅如武賢妃,有美貌如李長樂……然而,像李未央這樣的,卻還真是頭回遇見。

  那分明是一株盛放的海棠,綻放在塵世之間。

  倔強而美麗。

  可惜,出身庶女,太過低賤!他的眸光轉暗,理所當然接受了李長樂感激的目光。

  眾人都愣住了,三皇子出面救了李敏峰,若是李未央還堅持要讓他下跪認錯,那就太出格了!

  老夫人看著這一幕,不由得皺起眉頭來。

  大夫人卻鬆了一口氣,好在三皇子今天在場,太及時了!

  李未央冷笑,看也不看一直盯著她瞧的拓跋真,反而走到老夫人身前,重重行了一個禮:「多謝老夫人替未央做主,只是哥哥身子嬌貴,未央受不得!」

  老夫人淡淡看了拓跋真一眼,唇畔微啟:「那就讓峰兒跪一夜祠堂,至於認錯,就由長樂代替兄長吧。」

  剛才還鬆了一口氣的大夫人三人,同時臉色一變。

  李長樂一雙秋水盈盈的眸子裡流露出混合著不安、羞急的光芒,她望向拓跋真,顯然是希望他為自己解圍。

  可一不可二,拓跋真只是歉疚地望著李長樂,流露出不捨的表情。

  大夫人迅速判斷形勢,最終在嫡長子和愛女之間,做出了選擇:「長樂,你就代替你大哥,向未央賠罪吧。」

  李長樂不敢置信地看向大夫人,對方沖她使眼色,她只覺得奇恥大辱,強自鎮定,端起那杯茶看著李未央半天也沒動作,最終走上來,聲細若蚊:「三妹。」

  李未央微笑著看她,鼻腔內吸入冷冷的空氣,平靜著身體裡的燃燒著的火焰。

  李長樂慢慢跪下去,笑容變得僵硬:「剛才是我和大哥誤會了你——」

  李未央淡淡道:「大姐錯了,不是誤會,是冤枉。」

  李長樂秀髮墨黑如雲,眼睫如嬌豔半開的玫瑰花猶帶水氣,在場眾人,竟然都有一種於心不忍之感。

  大夫人尤為惱恨,自己精心養大的愛女,將來必定貴不可言,如今卻要匍匐在一個小小庶出女子的腳下,縱然李長樂日後顯貴,卻永遠抹不掉這屈辱的一筆。

  李長樂幾乎掩不住心中的恨意,窘迫地把頭垂得更低,「是。冤枉了你。」她頓了頓,才接著道,「請你原諒。」

  李長樂的嘴唇咬的鮮紅,眼睛裡泫然欲泣,所有人都震撼於她此刻的美麗,的確,美人到處都有,傾國傾城的姿色卻尋常難見。

  李未央看著她,一字字道:「大姐,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和大哥。」

  我恨不得喝你們的血,吃你們的肉。

  「不過是一場誤會。」

  總有一天我會將你們屠戮殆盡。

  「我們還是好姐妹。」

  慢慢等著這一切降臨到你們身上,這個過程,一定會很有趣。

  李未央眼睛眨了眨,隨即粲然微笑露出潔白貝齒:「快請起來吧。」

  大夫人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卻沒發現,李蕭然的眼睛帶著說不出的失望,盯著他們母子……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50 PM

047 渣男送禮

  李蕭然站起來,道:「這樣才是一家和睦,今天可知道你們都錯在何處了?說說看。」

  李長樂羞怯道:「女兒學藝不精,又一時妄言。」

  李敏峰面色凝肅:「兒子做事莽撞,誤會了好妹妹。」

  老夫人淡淡一笑,道:「未央何錯之有?」

  李蕭然愕然。

  這時候,突然有個聲音開口道:「三姐是有錯的。」

  眾人十分吃驚,都看向那個站在李未央身邊的小少年,他身上穿著緋色的袍子,腰間纏著月白色的金縷腰帶,眉眼帶了三分笑,卻並未達眸底,微挑的眼,笑起來讓他有種漂亮的讓人轉不開眼睛的感覺,三夫人一愣:「敏德,你說什麼?」

  李敏德大聲道:「三姐是有錯的!她錯在太過貧窮,才會被人懷疑!若是三姐身上銀錢足夠,怎麼會被人懷疑她偷換老夫人的紅參出去換錢呢?這說明三姐很窮啊!」

  聽起來像是孩子的話,可是眾人都是愣住了,包括剛才還一臉義正言辭預備批評李未央過於剛強的李蕭然也是一樣。

  李敏德此舉,無疑是替李未央解了圍,避免李蕭然苛責她,同時還有一個好處。

  果然,聽見老夫人道:「從今日開始,三小姐的月例銀子翻倍。」

  李常喜猛地站了起來:「老夫人!」這樣一來,她豈不是要比李未央低了一等!

  老夫人淡淡道:「到此為止,誰也不許再提起今天的事情。」

  李未央只默默退開兩步,保持著作為孫女該有的得體微笑,已經沒有她的事了。

  三皇子還要和眾人敘話,李未央只推說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去。

  就在這時候,紫煙突然撲了出來,失聲道:「三小姐,帶奴婢回去吧!奴婢有罪,求您饒了奴婢吧!」

  陰謀敗露,大夫人絕對不會饒了紫煙,紫煙能意識到這一點,還不算蠢到家。但是,她以為自己是慈善家麼?既然敢背叛,就要付出代價。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你已經是大哥的人了,斷然沒有跟我回去的道理!今後好好伺候吧!」

  說著,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紫煙頹然地倒在地上,面上一片絕望之色。

  拓跋真目送她離去,目中現出一絲微笑。李未央是嗎,他記住她了……

  李未央從荷香院裡出來,這才鬆開李敏德的手:「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李敏德眨巴眨巴眼睛,長長的睫毛抖動了兩下道:「三姐,你有危險嘛,我一定要保護你呀!」

  李未央失笑,捏了一把他白豆腐一樣的臉蛋,恩,滑滑的,觸感極好。

  李敏德的臉頰被捏來拉去的,豔的快要滴血,他揚起臉來,直直的看她,「三姐,你怎麼總惹麻煩!」

  李未央看著少年烏黑灼亮的眼,最初幫助他,一則是順手,二則是有用,三則,是為了他和玉里那一點點的相似。可是現在,他的容貌出色的過了分,沒有半點玉里的影子,敏德,終究只是敏德。

  李敏德又去拉著李未央的手:「三姐,涼亭裡準備了玫瑰露,和我一起喝。」

  涼亭裡,乳娘沖出來:「哎呀我的三少爺,你可算是回來了!再不回來奴婢又得到處找您!」

  李未央有點奇怪,李敏德是怎麼知道自己有困難的呢?他好像時刻在關注著自己一樣。

  然而涼亭裡,李敏德已經坐下,認認真真地吃起玫瑰露,粉色的汁沾了他紅潤的唇,使得他看起來十分的俊俏。

  李未央看著他,原本略帶寒意的眼神慢慢變得溫柔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李敏德笑起來,看著李未央,眼中驀地一亮,只是片刻後不知想起了什麼,頭往邊上一偏,李未央一愣。

  「我不是小孩子。」他突然固執地道。

  李敏德期待的望向她:「我已經長大了,不要把我當小孩子看!」

  此刻,他白皙的膚色上,像塗了胭脂,聲音尚帶著稚音,只那神色間的認真肅穆。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為他此刻孩子氣的話,這世上只有孩子,才會說自己已經長大了。

  李敏德見李未央不信,突然抓住李未央的手,認真道,「我要變強,再也不會人欺負你。」

  李未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終究忍不住,笑出聲音來。

  李敏德氣惱。他的三姐,有著世上最美麗的一雙眼睛:如墨一般的漆黑,如月光一般的溫柔,以及……寒星般的寂寥。他所說的話,全然是發自真心。

  他生氣,為了她此刻的不信,為了她完全的不當一回事。

  白芷卻盯著三少爺,輕輕歎了一口氣,這是個多麼漂亮的少年啊,居然對自家小姐這樣掏心掏肺。

  遠遠的,拓跋真告辭出來,經過走廊,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看著涼亭中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一時無法將她與剛才在大廳內那個張牙舞爪、冷心冷肺的女子聯繫在一起。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分明還沒有長成,身上卻有只屬於成年人的矛盾和複雜,真是有趣得很。

  身後,馬上要去跪祠堂的李敏峰恨恨道:「這個該死的丫頭!」

  拓跋真轉頭,道:「敏峰兄,這一回,是你失策了!」

  李敏峰本是抱著戲耍的心態,以為一出手就能將李未央置諸死地,卻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在全家人面前丟盡了顏面,更害的高貴的妹妹下跪認錯,正是懊惱,不由恨道:「有她痛哭的時候!」

  拓跋真淡淡道:「男兒應該把精力放在朝堂,而非內宅,你不該再參與這種無謂的爭鬥了。」

  李敏峰吃了一驚,頓時住了口,神色變換半天,終究道:「是。」

  拓跋真又向遠處的李未央投去一眼,微微笑了。

  晚上,剛剛用完晚膳,墨竹進了屋子,道:「小姐,三皇子殿下派人給各位夫人小姐都送了禮物。」

  李未央抬起眼睛,略有不悅,墨竹小心道:「小姐,您看——」

  「什麼東西?」白芷看了一眼李未央的臉色,輕聲問道。

  「是一盆海棠花。」



048 母儀天下

  這天氣,將花以暖氣薰開,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李未央蹙眉,看著墨竹指揮人將海棠抬進來。這海棠一看便知是名品,未開放的海棠花蕾紅豔,似胭脂點點,而大部分已經開放的則俯仰錯落,濃淡有致。葉子也陪襯得好,嫩綠光亮而細緻,真如綠鬢朱顏,令人有忽逢絕豔之感。

  海棠花,前生自己最愛的花。

  那時的皇宮裡,曾經遍植海棠,那時候,她以為明媚的海棠象徵著拓跋真對她的呵護與珍愛。後來她才知道,海棠花其實又名斷腸花,實為不吉利的東西,拓跋真實際上極為厭惡。一切,不過是一場戲,他今天竟送來了海棠花,真是絕妙的諷刺。

  墨竹道:「三殿下說名花配美人,今日無意中叨擾了諸位小姐,所以借花獻佛,聊以賠罪。送給大小姐的是牡丹,二小姐的是薔薇,四小姐的是茉莉,五小姐的則是——」

  看著李未央的神情,墨竹住了口。

  看著開的吐火如荼的海棠,李未央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拂過開得最盛的一朵花,默立許久後,才僵硬的抬手,把最美麗的一朵摘下。那朵花的顏色竟是極豔極紅,在燭光下,宛如鮮血。她的手慢慢握緊,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後,狠狠一擲,花瓣碎了一地。

  墨竹驚訝地看著這一幕,李未央道:「晚上風大,凍壞了海棠。」

  墨竹明白過來,低頭道:「是。」

  白芷不免心驚,小姐究竟是在想些什麼,她們竟然一點都捉摸不透呢……

  福安院

  大夫人一回到屋子裡,便立刻摒退了眾人,厲聲道:「跪下!」

  李長樂一怔,從未見過母親如此疾言厲色的模樣,幾乎忘記了動作,直到林媽媽提醒她,她才跪了下來。

  「你可知今日做錯了什麼?」

  李長樂一聽到母親說的話,立刻意識到這是針對今天自己和大哥陷害李未央的事情而來,知道她生氣自己的隱瞞,便低下了頭,不說話。

  「你可知道,我這麼多年來悉心培養你,把你捧在手心裡,讓你名揚天下,都是為了什麼!」

  李長樂猛地抬起頭,道:「我知道娘疼愛我,既然如此,您為什麼不肯為女兒出了這口氣,要任由那個小賤人爬到我頭上去!」

  大夫人怒氣難擋:「你這個蠢丫頭!娘平日裡怎麼教你!你這樣的身份,怎麼能和一個小小的庶出一般見識!你要氣死我嗎?!」

  李長樂別過臉,淚水盈盈欲墜,偏偏就是不肯認錯。

  大夫人急怒攻心,幾乎要背過氣去,林媽媽見狀不好,趕緊上來替她順氣,又倒了一杯水,大夫人喝了一口,這才平緩下來:「長樂,你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的使命嗎?」

  李長樂一愣,有點不知所措。

  大夫人歎了口氣,親自走上去將她扶起來,坐在一旁的軟榻上,輕聲道:「傻孩子,早在一開始,我們全家的希望就在你的身上。」

  李長樂美麗的眸子染上一層疑惑。

  大夫人道:「你是李家最美麗、最聰明的女兒,你想想看,為什麼我們從小到大對你這樣嚴格,為什麼要求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哪怕寒冬酷暑也督促著你不讓你懈怠?」

  李長樂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道:「因為爹娘對我寄望很高?」

  大夫人的笑容有些神秘:「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美若天仙,我們卻很少讓你拋頭露面?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媒人將李府的門檻都踏破了,我們都不肯讓你出嫁?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你父親都不曾苛責過你,疼愛你一如往昔?」

  李長樂的面上,越發顯出不解。

  大夫人歎了口氣,撫摸著她的長髮,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懂嗎?早在一開始,我們已經決定,讓你進宮,讓你做皇后,讓你母儀天下,讓李家的權勢變得不可撼動。」

  李長樂整個人都呆住了:「可是當今陛下已經……」

  大夫人笑了,「傻孩子,陛下已經老了,可是他還有兒子,最重要的是,他的兒子們都很優秀,很了不起,還大都和你年紀相仿。總有一天,其中一個人會登上皇位,而你,只需要靜靜等著那個時機的到來。」

  林媽媽垂下頭去,原來,夫人的心裡盤算著這樣的主意。

  大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想想看,一個皇后,必須是系出名門、高貴端莊的淑女,所以我們就照著一切皇后所應具有的品質將你栽培長大。」

  「可是……可是我——」李長樂雖然早已隱隱猜到父母的打算,如今卻第一次真的聽大夫人親口承認,不免有些吃驚。

  「一個皇后的出身,必須是高貴的,可也不能是威脅到陛下皇位的權臣。所以你父親縱然身為丞相,卻一直韜光養晦,秉守中庸之術,不肯輕易培植黨羽,任何時候都附和陛下的聖意。旁人笑話你父親膽小如鼠,可這才是真正的為臣之道,那些出頭的、自以為不可一世的,終究都會被剪除。現在,你明白為什麼今天鬧成那樣,你父親都一力將事情壓下來,不肯過分責怪你了吧。」

  李長樂一邊聽,臉上慢慢出現了一絲得意,可很快,她又沉下臉來:「可我也不願意看著那小賤人得意!」

  大夫人皺起眉頭,想起女兒還年輕,到底不明白,這才提點道:「我雖然厭恨她,卻一直按捺著沒有動手,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有一個念頭在李長樂的腦海中轉了轉,遲疑道:「娘,你在等機會?」

  大夫人笑了:「還不算太笨,對待敵人,若不能一擊必中,則要等待時機。你祖母如今正寵愛那丫頭,我們上趕著去觸黴頭,只會惹得一身腥,你沒有發現嗎,雖然你父親沒有怪責你,可他對你失望了!」

  李長樂一怔,喃喃道:「失望了?」

  大夫人歎了口氣,道:「李家最出色的女兒的確是你,可是你卻不是唯一的女兒。若是讓你父親不斷對你失望,他只會慢慢放棄你。」她猛地想到,「李未央說不定就是在一步步逼得你父親……」

  李長樂咬牙:「我不信,父親培養了我這麼多年,會捨得放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51 PM

049 各有圖謀

  大夫人笑著,悵惘道:「是啊,他應當是不捨得,所以這個計畫是不會停止的,區別只在於,由誰去執行罷了。你不行,還有常笑常喜,再不濟還有二房的常茹,現在又多了個聰明伶俐的李未央。嫡出庶出什麼的,不過是大面上好看些,決定權在你父親手裡。」

  李長樂的手指漸漸發冷,心中終於有點恐慌。

  大夫人見效果達到了,也不再嚇唬她:「實話告訴你,不管是常笑常喜,還是其他人,不過都是李家投石問路的棋子,等她們長大成人,用處多得是,但總歸有一條,都是在為你鋪路的。明白了嗎?所以,你絕對不能出任何差池,更不能拉著你大哥陪你一起瘋。」

  李長樂眼睛裡的水光流動著,在燭光下越發顯得美麗動人:「娘——」

  大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道:「你這樣美好的玉石,怎麼能和一塊碎瓦同歸於盡呢?娘能忍得,你也忍得,慢慢等待吧。」

  李長樂低下頭,良久沒有應聲,最終,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接近年關,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大歷,京都的達官貴人們紛紛賞雪煮酒,歡喜異常,可是慢慢的,所有人都笑不出來了,因為這場大雪陸續下了半個月,造成了災難,西南邊陲數十萬人受災,皇帝十分震動,下令縮減開支,開倉救濟,並責令文武百官上對策。一時之間,奏章如雪花一般飛上了皇帝的案頭。

  亭子裡,拓跋真一身深藍色長袍,衣襟與袖口處都用極細緻的銀絲繡著雲海翱翔仙鶴圖,配上鏤空金縷腰帶,再飾以通體碧綠竹節佩,看起來風姿瀟灑,卓爾不群。他手上的黑色棋子,遲遲也沒有落下去。

  李敏峰看著他,微微笑道:「三殿下還在憂心災情嗎?」

  拓跋真臉上有一絲微妙的表情一閃而過,最終落了子:「哪裡,政事自有太子殿下操勞,我做個富貴閒人就罷了。」

  李敏峰淡淡道:「三殿下,你我相交多年,你又何必瞞我呢?」

  拓跋真並不隱瞞自己的心思,只是疏朗一笑,道:「看敏峰兄,似乎對災情的解決成竹在胸了?」

  李敏峰落下一枚白子,隨口道:「說來說去不過是開倉放糧那一套,陛下的耳朵都要生繭了吧。」

  拓跋真點點頭,笑道:「的確是,父皇這兩日把臣工們都召集去罵了一通,責令他們三日內想出徹底根治災情的良策,可惜,並無人敢於獻計。」

  也許不是不敢,只是誰都不願意拿自己的權勢和地位去冒險罷了。李敏峰並不戳破,只是催促道:「三殿下,該你了。」

  拓跋真不言語,眼睛卻望向李敏峰的身後,李敏峰詫異,回頭一望。只見長長的回廊那頭,三個少女在丫頭僕婦的擁簇下嫋嫋而來。走在最前面的少女一襲緋色衣裙,有著牡丹的豔麗卻無一絲俗豔,舉手投足間靈氣逼人……回廊兩旁盛開著一簇簇品種名貴,姿態萬千的梅花,大朵大朵的花怒放著,梅花傲雪的奇景,竟然生生被李長樂的美麗壓了下去。

  李敏峰忙朝拓跋真望去,果然,對方的眼睛裡恰到好處的劃過一絲驚豔之色。

  李敏峰心頭暗笑,這世上還沒有一個男人見到自己的妹妹會不動容的,拓跋真再淡漠,也不過是個尋常男人。他挑了挑眉毛道:「長樂你倒是會挑時間,早不來晚不來,偏巧這時候來,害的三殿下都把下棋給忘了!」

  李長樂看了拓跋真一眼,巧笑倩兮道:「有事耽擱來晚了,長樂以茶代酒,向三殿下謝罪。」

  拓跋真哈哈一笑,起身回應:「哪裡哪裡,大小姐這樣的美人,縱然等上一輩子也是心甘情願的。」

  這話似乎頗有深意,李長樂的臉色微紅,想起母親提醒他,在帝位未明之前,不能有任何的動搖的話,立刻擺正了容色,只矜持地坐下,道:「這是我的兩個妹妹,常喜和常笑,上次三皇子已經見過了吧。」

  拓跋真的目光在臉上帶著羞澀的李常笑和望著自己眼睛發亮的李常喜的臉上一掃而過,只是含笑點了點頭。不過是庶出的女兒,不必放在心上。

  李常笑垂下頭去,自己不過是來做陪客,只要凡事不出聲,莫搶了大姐的風頭就好。

  李常喜卻掩不住面上的紅暈,先前她還有些擔心自己的傷疤會影響到出嫁,昨日大夫人單獨讓她過去,叮囑她一定要好好和三殿下相處,言談之間頗有許嫁的意思,讓她喜出望外。

  三殿下雖然出身不高,可畢竟有一個地位高貴的養母武賢妃,縱然將來無法登上帝位,也至少是個位高權重的親王!這樣好的婚事母親居然會想到她,這讓原先因為雪裡香引發的怨恨一下子淡了許多。

  「剛才三殿下可是在為災情擔憂?」亭子裡熏著暖爐,李長樂睫毛上很快化了一層雪珠,更顯得美目流盼,氣質高華,給人一種既想呵護親近,又讓人不忍褻瀆的感覺。

  拓跋真點頭,望向亭外的鵝毛大雪,目中流露出一絲憂慮。

  李長樂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看見雪中有一個丫頭,撐著一柄竹傘,傘下一個披著紅羽大氅,粉雕玉徹的年輕女子,看到她的一瞬間,李長樂唇角忽的抿緊,又很快鬆開,眼裡爆出懾人的厲光,瞬間的猙獰表情,仿佛從不曾存在過。

  李常喜先皺起眉頭,道:「李未央,你又在那裡幹什麼!」

  李未央抬起頭,看了一眼涼亭裡的眾人,勾起唇畔的一抹笑容,故意慢騰騰地走過去:「未央見過三殿下,大哥、大姐。」

  李常喜鄙夷地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小盅:「天氣這樣冷,百姓都在受災,你還有心思在這裡採集梅花上的雪水,當真是沒心沒肝。」

  李未央笑了:「百善孝為先,我是為老夫人採集梅花雪水,怎的,五妹有意見?」

  李常喜一愣,隨即冷哼一聲,別過了臉。

  李長樂看了一眼李未央,反倒柔聲道:「妹妹,天氣寒冷,你多保重才是。」



050 雪中釣魚

  李未央微笑:「多謝大姐關心。」自從上次在荷香院裡吃了虧,李長樂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對自己不但溫柔可親,更是處處禮讓,再也不復失態的模樣。

  想也知道,大夫人必定言傳身教了一番。

  與李長樂相比,李未央身上少了奢華的妝扮,顯得年紀非常小,而且稚嫩。但拓跋真一見到她,就會想到當日在大廳上她咄咄逼人、光芒萬丈的樣子,不免對她多了三分注意,此刻笑道:「三小姐請坐。」

  李未央並不推辭,仿佛看不到李常喜的冷臉,挨著李常笑坐下了。李常笑悄悄向她投來一個友好的笑容,李未央有點驚訝。

  在前生,李常笑和如今一樣,懦弱善良,聽話懂事,後來大夫人將她嫁給了五皇子,可是五皇子畢竟生母高貴,所以李常笑只屈居側妃,正妃性子跋扈,她日子過的很不如意,後來接連掉了兩個孩子,神智漸漸失常,成了李家的一枚棄子。如今再看到李常笑一副友好的笑容,李未央不免有點難過,她不能改變每個人的命運,但若有一天,大夫人等人都被剪除,這個妹妹的命運,會不會有所好轉呢——

  再看另外一邊,拓跋真微笑著與李長樂說話的模樣,李未央不由笑了,當年大夫人把寶各押了一半在太子和七皇子的身上,在權衡了之後,還是將李長樂許給了聲勢漸旺的七皇子。

  誰知後來七皇子卻因為拓跋真的構陷失去了皇位的爭奪權,大夫人立刻用老夫人去世需要守孝的名頭,阻撓了婚事,直到拓跋真登基,李長樂才被接回來,在京都卻已經是個二十五歲的老姑娘了,所有人都嘲笑李家留著這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最後留成了老女。

  當時自己還十分同情她,在大夫人的請求下,經常接她來宮中散心,卻想不到真正愚蠢的人正是自己,人家早已情愫暗生,不過礙於京都風聲鶴唳的局面,還需要自己在李長樂的身前作個箭靶子而已……後來她仔細想一想,其實拓跋真一開始看中的就是李長樂,不過是因為地位低被父親拒絕,才退而求其次娶了自己,依照他的性格一定耿耿於懷,等到功成名就,自然可以贏得美人、一洗前恥了。

  拓跋真注意到李未央的目光游離,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頓時感到奇怪。

  李長樂突然道:「其實,長樂倒是有主意,可以化解這場天災。」

  拓跋真一震,幽深的眼眸中浮上幾絲興味。

  李長樂朗聲說道:「其實雪災乃是天禍,實在不可避免,卻可以用人力設法解決。一則是開倉放糧,在各大衙門口設立粥鋪,解決災民的燃眉之急。」

  又是開倉放糧,拓跋真眼睛裡露出失望之色,臉上卻還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李長樂不疾不徐道:「二則,是要請陛下舉行一場祭天儀式,邀請滿朝文武百官和京都的達官貴人們同去祈福,由皇室牽頭捐款,百官應和相應。有皇室和群臣作表率,京都達官貴人自然不敢怠慢,到時候可以募集到數不清的財物,也可以解燃眉之急,更可向天下人展現陛下的仁心仁德、親民愛民之心。」

  拓跋真的目中劃過一絲讚賞:「說得好!大小姐這回真是出了個好主意。」他想了想,道,「到時候,還要請李丞相帶頭捐款了。」

  李長樂和李敏峰對視一眼,同時露出笑容:「這是自然的。」

  拓跋真微笑道:「當然,我會請太子向父皇上摺子,告知天下這是李家大小姐的善舉,想必父皇必有賞賜,大小姐的美名也會傳遍天下。同時,捐款後屬於李丞相的財物,自然完璧歸趙。」

  李未央微微一笑,拓跋真反應很快,現在他還是依附於太子的,自然不可能越過太子提主張,但若是表明這是李家大小姐的功勞,一則太子顧及李家,定不會專美於前。二則,恰到好處地向李丞相示好。三則,拓跋真定會想方設法讓太子去不成,然後自己親赴災區,領了這份讓天下萬民敬仰的好事。

  這算盤打得太響了,李未央不由淡淡冷笑。

  李常喜看李未央若有所思的模樣,冷笑道:「看三姐這樣子,莫非是有什麼比大姐還好的主意不成?」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大姐的主意自然是好的,但這並不能解百姓燃眉之急,陛下現在最缺的不是銀子,而是治災的策略。」

  「哦?你有什麼策略,說來聽聽。」李敏峰挑起眉頭,這個三妹可是生長於民間,琴棋書畫都很平平,可以說沒有一樣拿得出手的,他不信,她能想出什麼好法子。

  李未央故意露出一副為難的神情。

  李長樂蹙眉,抿唇,深深看了她一眼,表情沉痛的開口,「每次我們享受著錦衣玉食的生活,而那些百姓卻正顛沛流離,飽受苦難,我就實在寢食難安,妹妹,你若是有什麼良策,說出來供三殿下參詳就是,千萬不要藏私。」

  李未央淡淡一笑,什麼同情百姓,什麼寢食難安,你李長樂一頓血燕都要吃掉五百兩銀子,在這裡大言不慚裝什麼善人呢?不外是想要樹立賢名,待價而沽罷了。

  她心中冷笑,臉上卻沒有絲毫表露,反而笑道:「要救災,不外乎幾條必行之策。一則對需要賑濟的災民進行登記,此後,就按登記的名冊進行救濟,確保陛下的恩惠能落實到每個災民身上,尤其是鰥寡孤獨疾病者要重點得到救濟,避免哄搶或者分配不均。二則實行勸分。讓富有之家無償賑濟災民,或者向災民減價出售糧食,並給予所有向賑濟災民的富戶給予蔭庇子女的獎勵,對不參加勸分的富人予以懲罰。三則設立粥廠。由各大衙門設立煮粥的場所,施粥賑濟災民。這也是朝廷一貫的做法,只是官員們卻都並不盡心,若是賑災的效果與官員當年考評晉升掛上關係,他們非關心不可——」

  眾人原本都等著看笑話,聽到這裡,不由露出吃驚的神情。

  見李長樂流露出嫉恨的眼神,李未央微微一笑,魚兒,就要上鉤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51 PM

051 據為己有

  「四則減免賦稅。遣使到災區宣慰豁免災民三年賦稅,讓災民能夠感念陛下的恩德。這麼做,旨不在減稅,而在於平民怨。五則建立常平倉。這是在災難平息之後,當市場糧價低賤時,就提價向農民收購糧食,用以儲備;當市場糧價上漲時,就減價出售自己儲備的糧食以平抑糧價,將來再有地方發生災害,也可用儲備的糧食救災,這才是一勞永逸的好法子。」

  眾人聽的面面相覷,震驚的說不出話來,拓跋真猛地拍了一下巴掌,道:「好!好!真是太好了!」

  李長樂面上還是一如往常,一雙美目裡的怨恨卻已經鋪天蓋地,她實在想不到,李未央竟然能說得出這些,更重要的是,連她都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極有道理!她不能相信,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

  「這救災五策雖然稍顯單薄,卻當真是好法子啊!」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個人走進了涼亭,驚了眾人。

  卻是滿臉笑容的李蕭然。

  李敏峰在最初的震懾之後,突然站了起來,笑道:「是啊,長樂的救災五策,當真是非同凡響,恐怕全天下的男子也要被她比下去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隨後李常喜最先跳了起來:「是啊,大姐真是了不得,居然能想起這麼好的法子,真是天下女子的表率!」

  李蕭然愣了一下,隨後站在原地,一時竟然沒說話。

  拓跋真皺起了眉頭,目光掃過面色發紅的李長樂,終究沒有言語。

  「明明是我們小姐——」白芷脫口道。

  李敏峰嚴厲地呵斥:「住口!主子們說話,你一個丫頭在這裡嚼舌頭!」

  白芷被他疾言厲色的神情嚇住,面色驚疑不定地看向李未央。不只是她,原本在涼亭裡的所有人都看向她。

  李敏峰走上一步,俊美的面容帶了一絲冷凝:「三妹,你說長樂是不是個奇女子?!」

  將別人的功勞據為己有,這對兄妹還真是厚顏無恥的很。而拓跋真,此刻已經低下頭喝茶去了,李家的內鬥,與他並無干係,他要的,不過是一個結果。

  李蕭然看著平靜的李未央,心裡湧上一絲內疚,隨後大笑道:「是啊,長樂真是了不起,連我這個丞相解決不了的難題,到你手中竟然迎刃而解了!當真是女中諸葛啊!」

  李長樂輕輕笑了,食指玩味的拂過自己美麗的裙擺,掩飾了唇邊不經意露出的諷笑。

  李未央,縱然這五策是你提出來的又怎樣,在場眾人,誰會為你作證?!娘說得對,你就是一個賤種,註定要為我鋪路!想到這裡,她溫柔地笑起來:「父親過獎了,我不過是為百姓分憂解難而已,並沒有值得誇耀的。」

  竟然厚臉皮地承認了,李未央差點笑出聲。就在前世拓跋真登基的半個月前,大歷東部突發洪水,拓跋真親自趕赴災區救災,自己也隨同他前往,面臨千萬百姓無家可歸的慘痛場景,十五名謀士根據當地的實際情況,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想出了應對之策。只不過當時,這理論是零碎的,並不成系統,如今她將事情重新思索一遍,才梳理出了這樣一套理論。

  李蕭然愧疚地看了李未央一眼,他原本沒有想到,這個並不起眼的女兒居然會有這樣的頭腦,但是——自己精心培養了李長樂這麼多年,如今是她出頭的最好機會,既能讓皇室注意到她,又能在百姓中樹立一個好名聲。若是未央也是在自己身邊長大,若是她也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可能自己就不會埋沒她的努力,事已至此,只好將錯就錯了。

  看這邊結論定了,拓跋真笑道:「既然如此,我今日就上摺子,將這救災五策稟報父皇,到時候,再給大小姐論功行賞。」

  李長樂的眉頭舒展開來,第一次,心滿意足的笑了。

  由始至終,李未央沒說半個不字。

  從涼亭裡回來,白芷氣呼呼的,李未央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這是怎麼了?」

  「小姐,你怎麼還跟沒事兒人一樣!那主意分明是你想出來的,怎麼能讓大小姐將全部的功勞搶走了!奴婢聽人說,因為文武百官們想不出好法子,陛下已經詔令民間,不論男女,只要能有救災的方法,男的加官進爵,女的給封賞誥命呢!」

  「哦,是嗎?」李未央新奇地聽著,頗有點漫不經心。

  白芷一向穩重,難得急了:「現在小姐在家中只有老夫人護著,可是大小姐到底也是她的孫女,她再疼你,也不會不顧大小姐她們,更何況她畢竟年紀大了,將來總有護不住您的時候,到時候你可怎麼辦呀!」

  李未央沒想到白芷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由凝目望向她:「白芷,你能對我說這些,我很高興。」

  白芷幾乎要跺腳,「小姐呀,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半點都不著急呢!難道真的要火燒眉毛了你才開心呀!」

  墨竹在一旁聽了,勸說道:「小姐,這件事情是不是告訴老夫人——」

  「不必了,老夫人為我已經夠操心的,不要為了這些瑣事去煩她。」李未央起身,看著窗外的大雪,慢慢的,露出了一個笑容。

  救災五策?李長樂,你慢慢等著封賞吧。

  拓跋真沒有食言,很快將救災五策整理後寫成摺子送了上去,皇帝看了龍心大悅,又聽說是李丞相家中十五歲的長女想出的謀略,當朝就對李丞相大大褒獎了一番,並許諾只要災情過去,立刻給予相應的獎賞,一時之間,無數文人墨客寫詩寫文歌頌李長樂的美貌與才情,以及憂國憂民的情懷,可以說,李丞相的長千金,一下子在京都被人捧上了天,這可和那些名門千金們靠拋頭露面、賣弄琴棋書畫完全不同,這是實打實的功績,將來會被記入史冊,彪炳千載。

  大夫人的臉上,一連半個月,都是高興的掩不住笑容,不光是她,連同大小姐身邊的人,都加了雙倍的月份銀子,個個笑的合不籠嘴,讓別房的下人眼熱。

  一片歡呼聲中,只有李未央悄無聲息地等待著,等待一場災禍降臨到李長樂的頭上……



052 風起蕭牆

  傍晚,李未央剛要吩咐人準備沐浴,便聽見院子裡有人在哭,她皺起眉頭,道:「外面鬧什麼?」

  墨竹立刻道:「奴婢去看看吧。」

  李未央想了想,道:「把人帶進來。」

  「是。」

  「大小姐的丫頭欺負人……」墨竹領了一個小丫頭進來,哭哭啼啼的,臉上滿是紅巴掌印子。

  「究竟怎麼回事?」

  「小姐,嗚嗚嗚,小姐沐浴的時辰快到了,奴婢過去打水,剛剛打好了熱水,就被人推了一把,把水壺都灑了。奴婢看到是大小姐房裡的丫頭,就忍住氣,重新打了水,誰知道她一把搶過去,還給了奴婢兩巴掌,奴婢氣不過,和她分辯了兩句,她就將奴婢按在地上打,還說三小姐算什麼東西,大小姐要沐浴,誰敢和她爭搶!」

  「哦,是嗎?」李未央看了一眼小丫頭身上的傷痕,的確不像是作假。

  小丫頭哇的一聲哭得更厲害:「大小姐根本是用牛乳沐浴的,從來不用熱水,其實她們就是明擺著欺負人——」

  李未央看著她,歎了口氣,對白芷道:「拿些糕點和銅錢給她吧。」

  白芷立刻遵照著做了,小丫頭得了安慰,擦了眼淚細細簌簌地離去了,走的時候肩膀還一抖一抖的。

  李未央淡淡搖了搖頭,道:「從今日起,沒我的吩咐,院子裡的人一概不許外出。」

  「小姐!您怎麼能什麼都忍讓!」白芷回來,臉上還是有些忿忿然。

  李未央坐在窗前,右手支腮,遙遙地,傳來別院的蕭鼓和戲子若有若無的唱腔,李長樂愛聽戲,原本大大夫人還拘束著她,可是現在卻是什麼都依著她了,顯而易見,這對母女是高興的過了頭。李未央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燭光下蒙上了一層明暗不定的光影,語氣輕快地道:「白芷,咱們慢慢看吧。」

  事情發展的進展出乎眾人的意料。

  先是宮中傳出風聲,說太后可能會召見李長樂,大夫人母女以為賞賜到了,立刻張羅著裁制衣裳,請的是在京都的最好的綢緞莊,最一流的師傅帶著各色上等料子親自登門拜訪,匆匆做好了進宮的衣裳,滿以為接下去就是等待封賞。誰知道不過半個月,事情急轉直下。

  李家沒等來任何的封賞,反倒是李丞相被皇帝叫進宮去,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李丞相黑著臉回來,第一件事就跑進李未央的院子,氣急敗壞道:「未央,你給我出來!」

  李未央在屋子裡聽見了,卻並不慌張,只是笑盈盈地走出去,道:「父親,您這是怎麼了?」

  李蕭然強行壓制住怒氣:「你出的什麼餿主意!災區出大事兒了你知道嗎!」

  李未央眨巴眨巴眼睛,無辜道:「父親,未央出了什麼主意嗎?」

  李蕭然一愣,隨後道:「那個救災五策——」

  李未央眸子閃了閃,天真無邪的模樣:「父親,您記錯了吧,這計策可是大姐出的呀。」

  李蕭然瞪大了眼睛,壓住氣,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淡淡笑了:「父親,是你說,大姐妙計無雙,是女中諸葛的,出了事情,是不是該去問問大姐呢?」

  李蕭然急怒交加:「未央!這計是你出的,現在捅了簍子,你要負責到底啊!」

  李未央的笑容明媚:「憑什麼?」

  李蕭然氣的說不出話來。

  「就因為我沒有在父親的身邊長大,所以我的功勞就由父親疼愛的大姐來領,出了事情就得我去解決嗎?」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問道。

  「未央!你怎麼能這樣和我說話!我是你父親!」李蕭然怒聲道。

  李未央看著他,神情並無一絲怨恨:「那麼,父親,你需要我做什麼呢?」

  李蕭然不由自主走上前一步:「當然是想出對策!」

  「父親,我只是一個在鄉下長大的丫頭,我能有什麼辦法呢?」李未央的聲音很柔軟,聽起來像是在說我不喜歡珍珠我喜歡玉器一樣的可愛女孩子,可是她的嘴巴裡吐出來的話卻讓李蕭然氣得夠嗆,他告訴自己千萬不要生氣,現在還有求於她,便緊緊盯著她的眼:「未央,父親知道你是在賭氣,可是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就是因為用了你的策略,結果災區引起了很大的暴動,現在雖然派去了大軍,可是鎮壓不是辦法,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

  李未央笑了笑:「父親,你對我真是太有信心了,我再說一次,真的沒法子。」

  李蕭然重重跺腳:「未央!」

  李未央緊緊的盯著李蕭然的眼,聲音冷冷的:「父親!正因為您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我才站在這裡好好和你解釋,這策略雖然是我出的,可我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你認為我能想到什麼好的主意嗎?!與其依靠我,還不如去問問丞相府裡那些門客!或者去問問遊學多年才高八斗的大哥!亦或是傾國傾城的大姐!父親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付諸無數心血,現在該是他們回報的時候了!」

  李蕭然被她的氣勢壓住,張口結舌的看著自己的女兒。

  他怎麼會被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壓住呢?為什麼他覺得她身上有一種讓他覺得恐懼的東西?為什麼他有一種預感,不論他如何威逼利誘,李未央都不會將這一切的答案交出來?!還是說,她是真的不知道?的確如此,她不過是一個孩子,就算提出這樣的策略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現在闖了禍,她當然不敢承認了——李蕭然不再吭聲了,他其實每次面對這個女兒,都有幾分心虛,幾分愧疚,雖然這部分占的很小,可他不得不承認,與李長樂比起來,他給這個孩子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

  頓了頓,他道:「真的沒法子嗎?」

  李未央眼光亮閃閃,語氣無比誠摯:「父親,未央沒法子。」

  李蕭然泄了氣,看著李未央還要說什麼,想了想,終究歎了口氣,快步離去。

  白芷在一旁嚇得冷汗濕透了後背,她實在不知道,小姐哪裡來這樣的膽量,竟然和老爺對著幹,後來更是看得莫名其妙,老爺氣勢洶洶地來,居然這麼莫名其妙的走了,簡直是——

  墨竹小心地走上去,道:「小姐,外面起風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啊,風越來越大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2:52 PM

053 就是坑你

  接下來,李蕭然變得焦頭爛額,整天忙碌個不停,足足又煎熬了五日。

  墨竹從外頭端了茶杯進來,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李未央的臉色:「小姐,今日大夫人去追問老爺關於封賞的事情,結果——」

  李未央揚起眉頭,看著對方。

  墨竹嘴角輕輕翹起:「老爺可能是急得很了,竟然跳起來狠狠罵了大夫人一頓!聽人說,大夫人走出老爺書房的時候,眼圈都紅了呢!」

  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李未央喝了一口茶,道:「然後呢?」

  墨竹繼續往下說:「大少爺被老爺找過去想法子,結果提出的方法都被老爺給否決了,奴婢打聽到,大少爺許是急得狠了,竟然說要將小姐你綁起來審問,老爺重重賞了他一個耳刮子,將他趕出了書房。」

  李蕭然是個偏心的父親,卻並不愚蠢,這時候他若是將自己綁起來審問,那他一個法子都得不到,而且,世上沒有完全不透風的牆,此舉等於告訴天下人,想出那個主意的人根本不是李長樂了。這可是——欺君之罪!

  「大小姐見到老爺氣急敗壞,也不敢露面,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屋子裡,連晚膳都是悄悄送進去的呢!哼,如今天下人都在唾罵她出的那些個餿主意,說是把老百姓害慘了。」白芷剛說完,突然想起這些主意是李未央出的,頓時住了口。

  李未央笑了:「說的不錯,那些的確是餿主意。」

  這五個法子,每一個都會帶來巨大的隱患,如果不具體施行,是絕對看不出來的。李長樂只以為是好方法,便占為己有,卻壓根不知道彌補漏洞的法子。登得越高,自然摔得越慘,在天下人都歌功頌德之後發現樹立起來的神女原來是個瞻前不顧後、只會讓矛盾擴大化的傻瓜,結果自然很慘痛。

  「聽說,有個書生今日在丞相府的後門上寫了一首打油詩,專門嘲笑大小姐,說她是禍國殃民的罪人,管家帶人去撕了,結果不知是誰又用紅漆給刷在雪白的牆上,引來無數人觀看,把她氣壞了呢!」

  李未央頗有興趣地聽著,臉上始終保持著可愛的笑容。

  旁人看了只會以為她是個天真的少女,絕對想不到發生這一切的設計者就是她。白芷心頭暗暗想到,自家這位小姐啊,心腸可真是夠黑的,一出手就這麼狠,大小姐經過這一鬧,還想有什麼好名聲,現在連街頭巷尾的孩子們唱的童謠都是在罵她的。

  這時候,李未央突然站起來,道:「走吧,去荷香齋。」

  「啊——」白芷和墨竹對視一眼,眼睛裡都有困惑。

  「若是我一直不肯交出對策,遲早會把父親逼得跳牆。」李未央好整以暇地眨了眨眼睛。

  第二日,李丞相的母親,也是一品誥命孟氏親自向太后上了一道摺子,摺子的內容便是如何解決這一次災害的良方。當然,良方的內容只有一半兒,剩下的一半兒,還在李未央的腦子裡。

  摺子送出去三個時辰,宮裡傳來旨意,太后召見。

  當然,受召見的不是大小姐李長樂,而是三小姐李未央,一時,全家譁然。

  李蕭然急急忙忙地準備,大夫人則說自己頭痛,躲起來不見人影了。二夫人高高興興地看著大夫人吃癟,轉眼想到自己閨女沒有什麼好處可以撈的,便也歇了興頭。只有三夫人,特地拿出不少銀子,讓李未央打賞宮人。老夫人則是命令自己身邊最懂規矩的媽媽,給李未央緊急培訓,生怕她不懂宮裡的規矩,在太后娘娘面前丟臉。

  屋子裡,李長樂病懨懨地躺著,自從聽說李未央馬上要進宮,她又是生氣又是憤怒,不知道李未央究竟是想到了怎樣的主意,竟然能夠立刻得到太后的召見。

  陽光透過花雕的窗照進來,李長樂狠狠絞著手中的真絲娟帕,像是要將它整出一個洞來。

  檀香進來,看到小姐心情這樣不好,不由有點害怕,剛想要退出去,誰知聽見李長樂冷冷道:「躲什麼?!」

  檀香在心底打了個哆嗦,臉上卻擠出笑容:「小姐,今日陽光不錯,要不奴婢扶著您去花園走一走?」

  啪的一聲,茶几上的粉彩花瓶被摔在了地上,一下子粉碎,檀香被嚇了一跳,立刻跪了下去。

  就在這時候,外面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隨後丫頭露珠掀開簾子進來了,一見到這場景,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她只是低著頭,道:「小姐,羅媽媽陪著三小姐來了。」

  李長樂一下子坐了起來。李未央竟然還敢來,若非是她,自己怎麼一下子變得萬人唾罵!

  這時候的李長樂,半點沒有想到若不是她意圖爭搶別人的功勞,怎麼會淪落到不敢出去見人的地步呢?

  「讓她滾出去!」李長樂剛剛說完,突然意識到不對,「羅媽媽陪著她來的?」

  露珠小聲說:「是,羅媽媽陪著一起來的。」

  李長樂皺眉:「把花瓶收拾乾淨。」

  這就是要見人的意思了,露珠鬆了一口氣,忙和檀香兩個人將碎片收拾了,這才將李未央迎了進來。

  「大姐這是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麼?」李未央神清氣爽,一張秀氣的小臉帶著一種青春的朝氣。她並不客氣,落落在案桌一邊坐下,檀香忙去倒茶,露珠去捧了個小劄子給羅媽媽坐下。

  李長樂似笑非笑地看著李未央:「三妹今日怎麼到我這裡來了?」

  李未央笑笑,捧著茶杯不說話。羅媽媽開門便是見山,「大小姐,三小姐馬上要進宮去,一時準備不出像樣的衣裳,老夫人讓三小姐來您這裡借一件。」

  李長樂的臉色有一瞬間的扭曲:「我的衣裳——三妹怕是不合適吧。上次大哥帶回來的料子,不是新做了衣裳嗎?」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仿佛沒聽見似的,盯著茶杯裡翠綠色的嫩芽看。

  羅媽媽笑道:「老夫人說了,那些衣裳太過豔麗,太后喜歡的是素淨端莊的裝扮,請大小姐行個方便。」

  李長樂氣恨難忍,那衣裳是自己的母親千方百計打聽了太后的喜好才為自己做好的,現在竟然要拱手讓人,叫她如何甘心!當下道,「三妹,只怕你不合身。」

  屋內一下子安靜下來,誰也不敢出聲,寂靜了好會兒,只聽的李未央輕輕將茶蓋兒放下,發出一聲脆響,她像是沒聽懂暗示一樣,只笑了笑:「不合身可以改,老夫人那裡自然有女紅師傅。」隨後她頓了頓:「還是大姐怕未央弄壞了?你放心,未央只是借了穿一會兒,一回來就還給你。」

  李長樂被搶白,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終究說不出話來了。

  羅媽媽道:「時辰不早了,大小姐——」

  李長樂深吸一口氣,咬碎了一口銀牙:「好,拿去吧。只是妹妹定要平安歸來才好。」

  她才不信,一個鄉下丫頭能有什麼好主意!最好今天進宮惹怒太后,直接被處死才好!



054 險求富貴

  當天下午,李未央陪著老夫人一起進了宮。

  連日大雪未停,十分酷寒,慈寧宮殿內即使放置了七八個大暖爐也沒有用,仍舊抵不住寒冷深深的逼進。

  老夫人穿著大紅織金雲霞外衫,胸前是陳繡獅子補子,領間有一道極窄的牙子花邊的領子系著金銀扣,加在身上的霞帔在熠熠閃著光芒。

  李未央低著頭,目不斜視地盯著地上塊塊三尺見方的大白玉磚,隨著老夫人跪拜如儀。

  此刻,滿堂寂靜,甚至連衣角裙邊發出輕微的唏娑摩擦的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哪個是李未央?」太后面容端莊,眉目慈和地慢慢道。

  李未央深深地吸一口氣,上前一步,行了大禮,口中道:「太后鳳體康健,福澤萬年。」

  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笑道:「抬起頭來我瞧瞧。」

  李未央依言抬頭,目光恭順,舉止得儀。

  太后看著她的臉,微笑著點頭,道:「是個標緻的孩子。」隨後她道,「那本摺子裡頭的應對之法,是你想出來的嗎?」

  李未央安靜道:「是。」

  「哦……」太后沉吟著又著意打量她一番,「小小年紀,有這樣的見識,倒是難得。」

  她的目光明明很溫和,可老夫人卻覺得那眼神猶如無往不在,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絲不安,可是旁邊的李未央,卻像是一點沒受到影響。老夫人一時,不覺心中驚詫。她哪裡會想到,前世的李未央,這樣的場面已經是司空見慣了。

  她們起身後被太后賜座,太后吩咐豁免了虛禮,然後便和老夫人敘話,並不再提起那道摺子的事情。

  李未央十分平靜地看著手中的白瓷青花茶盞,安靜坐在最下首,她知道,太后是不想讓她過分驕傲,故意壓一壓她的性子。

  很快,簾子外就有內侍唱報:「皇上駕到。」

  眾人忙都起身相迎,一身明黃夔龍紋正服的皇帝走了進來,對著太后並不行禮,喚了一聲:「母后。」轉頭又對地上要匍跪的諸人一甩袖,漫不在意的說:「都起來吧。」

  皇帝的身形很高大,年輕的時候儼然也是一位美男子,只是常年的帝王生活讓他的身上多了一種懾人的氣質,令人不由自主產生畏懼。他坐下來,目光自然便盯著堂下那個少女了。

  李未央和皇帝目光相遇的時候一點都不露怯,反而頑皮地轉了轉眼珠,接著便大大方方地笑了。她的眼珠像黑鑽一樣光耀奪目,這麼一轉,讓皇帝覺得眼前滿是光彩,忍不住對她細細打量起來。

  十三四歲年紀,身段雖然高挑,但顯然尚未長成,不過是個孩子。

  「你說救災五策是有問題的?」皇帝矚目著李未央道。

  李未央不慌不忙低下頭去:「是。」

  「說說看。」

  「父親這兩日回去後唉聲歎氣,說有負皇恩,未能替陛下分憂,臣女見父親憂愁,於心不忍,便詳細詢問了災民的實際情形,後來又將大姐的策略進行了分析,發現救災五策的確有許多疏漏的地方,若是陛下想聽,臣女便一一為陛下說明白。」

  皇帝沒想到一個弱質纖纖的小丫頭居然說話有條不紊,不由多了兩分興趣:「你說。」

  「大姐提到的救災五策,原本可以很好的緩解災情,然而父親卻向我提起,災民們產生暴動,並聲稱根本沒有得到任何的救濟,可是陛下的救濟糧食分明已經到了災區的。細細想來,這岔子便出在中間環節上。第一策是登記災民,保證救濟能落實到每個人身上,可是賑災過程中,陛下和監管的御史並不能直接將賑災的糧食發到災民手中,反而是一層層撥下去,最後分發的權利在胥吏、裡正手中,他們便利用災情謀私利,瞞報、虛報、謊報災民。」

  李未央輕輕抬起眼睛,發現皇帝的身子已經坐直了,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

  她接著往下說道:「第二策是勸分制度,讓富有之家無償賑濟災民,或者向災民減價出售糧食。關於這一策的漏洞所在,要陛下赦免臣女的罪過,臣女才敢說。」

  皇帝皺起眉頭:「朕不怪你,說吧。」

  太后驚奇地看著這個小姑娘,她身邊的公主郡主這麼多,卻還沒見過年紀這麼小就如此會盤算的。

  李未央笑得很溫和:「是,第二策的漏洞在於,陛下實行了勸分制度,很多的地方官員便將原本下撥的賑災糧食偷偷私藏了,然後強迫地方富戶出錢出糧,這樣一來,地方的富戶自然心存不滿,挑撥災民鬧事也是在所難免!」

  剛才說的不過是胥吏、裡正,如今已經牽涉到朝廷官員了。

  皇帝眯起眼睛:「你是說朕的官員們中飽私囊?」

  李未央低下頭,認真道:「不說十之八九,十之三四總是有的,倉庫裡的糧食越豐富,老鼠便越是肥碩,陛下是明君,必然是心中有數的。」

  老夫人有點著急,可是看皇帝,並不像是發怒的樣子,便暫且安下心聽她繼續說。

  「第三策是設立粥廠。各大衙門設立煮粥的場所,施粥賑濟災民。陛下緊急派出大臣運送糧食前往災區,地方官員也設粥廠施賑。但就是在救濟糧充足的情況下,依然有大批災民餓死。其中的奧秘,還是出在地方官吏身上。」

  口口聲聲都是官員貪墨,皇帝的眉頭皺的更厲害,不由惱怒:「滿口胡言!」

  李未央一下子跪倒在地,只是她的面上不見絲毫的恐懼,有的只是平靜。

  不過是賭一把,只要賭贏了,她會獲得最大的利益。

  輸了,不過一死。反正她是撿回了一條命,又有什麼好怕的呢?再者,她很瞭解這位皇帝陛下的個性,他雖然脾氣暴躁,但卻是個很英明的皇帝,若非如此,大歷也不會如此富饒強盛。

  她低下頭,一言不發,只是直起腰杆,表情堅定。

  大廳裡一時之間死一般的沉寂,最終,只聽見皇帝冷冷道:「你若是說不出緣由,朕就以誣告忠良的罪名賜你死罪。」

  這一刻,老夫人的後背已經濕透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34 PM

055 光芒乍現

  李未央低下頭,道:「父親為了替陛下分憂,特地派出探子去災民中瞭解情況,他說起,那些地方官員一聽到御史到了,立刻連夜設廠壘灶,用高竿懸掛黃旗,寫上「奉憲服粥」四個大字,並集合災民等侯。御史到了以後,他們就鳴鐘開始向災民施粥,御史一走,則立即撤廠平灶,賑災也就到此結束了。陛下,不僅僅是地方官員中飽私囊,更糟糕的是他們在賑災糧食中摻和白泥充數,最後乾脆直接以樹皮下鍋,災民們就是喝這種」粥「苦苦掙扎,以至餓死。如此賑災,焉能不發生暴亂?」

  皇帝聽了,幾乎目瞪口呆,他萬萬想不到,居然還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他之所以不相信李未央所說的地方官員中飽私囊一事,就是因為自己派去了三撥巡查御史,都查不出暴亂的緣由,眼前這個小女孩卻對此事說的頭頭是道,若要強迫自己相信她是在信口開河,根本沒有可能。

  「朕派去的人什麼都沒有查出來!不僅僅是御史,還有宮中的探子!」皇帝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李未央垂下頭,皇帝當然也是什麼都查不出來,因為表面的證據都被那些地方官員湮滅了,對那些災民也都採取了鎮壓,根本問不出什麼真相。可是——這些事情,前生所經歷的每一次的災難中,她都是親眼所見的,全都是那些貪官污吏慣用的伎倆了。

  「父親的人剛開始也查不出來,因為災民們根本什麼都不肯說,充滿了抵抗的情緒,後來我建議父親乾脆叫人喬裝改扮,裝作暴民混入其中,當然,為使對方相信,自然頗費周折……」

  「你——」皇帝幾乎失語。

  「四是大姐所說的減免賦稅。陛下頒佈了免稅令,還遣使到災區宣慰豁免,這本是安撫民心的好事。可是一些地方官員在災害發生後,仍加緊向災民徵稅。等免稅令傳達到災區後,徵稅工作已基本完成,陛下,您的臣民們,只能虛受皇恩了。」

  太后看了身旁的書記官一眼,對方正奮筆疾書,將丞相三女的直言不諱記錄下來。

  「五是常平倉。陛下,常平倉外有利民之名,而內實侵刻百姓,負責常平倉的地方官吏利用買賣糧食的權力與豪強奸商狼狽為奸,侵吞陛下給的賑災銀子,再加上平時克扣倉儲的糧食,利民之舉自然也就變成了與民爭利,這項制度,是落實不下去的。所以救災五策,不過是紙上空談而已,甚至給了碩鼠貪墨之機,實乃禍國殃民!」李未央字字句句,聲聲奪人。

  皇帝在御座上坐了半響,都沒有說一個字。

  眾人神情緊張地看著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嘴巴裡吐出一個字,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就要人頭落地了。

  然而,皇帝最終長長出了一口氣:「這五策,可是出自你的大姐。」

  李未央垂下眼睛,恭順十足:「陛下,大姐足不出戶,想出的辦法自然是好的,可惜落實的時候,會遇到很多的難題,而臣女與大姐不同,因為身體不好自小被父親送去鄉間養病,對貧民佃戶多有瞭解……請陛下恕了大姐的罪過。」

  這樣透徹的洞察力,精密的分析能力和開闊的眼界,同時出現在一個少女身上。皇帝逼視著李未央,目中淩厲之色令人心驚:「你早知道會出問題?」

  李未央抬起眼睛,道:「陛下,未央只是就事論事,不能未卜先知。」

  她又不是神仙,怎麼能未卜先知呢?皇帝點點頭,道:「你小小年紀,能有這些見識的確難得,那依照你的意思,該如何解決?」

  李未央微笑道:「賑災先從整頓吏治開始,請陛下再派御史,重懲貪墨的官員。」

  皇帝的眉心震了震,揮了揮手,道:「傳令下去,凡普通百姓只要發現貪官污吏,就可以把他們綁起來,送京治罪,而且路上各檢查站必須放行,如果有人敢於阻擋,立即處死。」

  李未央輕聲道:「請陛下給出一個貪墨銀兩的範圍。」

  皇帝冷冷道:「今後貪墨賑災銀子的,以一百兩為限,全部殺掉!」

  李未央的眼睛眨了眨:「可是貪墨人數眾多,恐怕一時殺不完,官員數量也不夠填補。」

  皇帝看著她,突然笑了:「依照你說,該怎麼辦?」

  李未央微笑:「關於填補官員的問題,陛下自然會有聖裁,臣女倒是可以為官員繼任爭取一點時間。」

  皇帝點點頭,道:「好,那朕便將官員續任的事情交給你的父親。」

  老夫人一聽心中大喜過望,殺貪墨官員必定會得罪一大批人,但若是手裡還掌握著續任的權力,那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官員,都會想方設法來巴結李家、討好李家,這是天大的好事。

  太后笑道:「哀家還從未見過這樣聰慧的小女孩,陛下,你要重重賞賜她。」

  皇帝看了李未央一眼,搖了搖頭道:「這孩子年紀太小,不適合接受誥命,還是賞賜金銀吧。」

  果然是個老狐狸,現在又不捨得給誥命了嗎?李未央心裡一沉,臉上笑容越發燦爛,不卑不亢的俯身,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聲音誠摯的道:「承蒙太后誇獎,臣女愧不敢當。臣女只是運氣好,趕上陛下聖明,允許女子議論朝政,臣女又恰巧在民間生活過,才有機會替陛下分憂。臣女不敢接受賞賜,還請陛下收回。」

  她不驕不躁,不卑不亢的態度立刻博得了太后的好感,太后慈愛一笑,擺手道:「傻孩子,給你的東西就拿著吧,陛下金口玉言,是不會反悔的!」

  皇帝贊同的點頭,揮了揮手。便立刻有宮人應諾,退出正殿,半晌後再次進來時,連續捧著二十多個託盤,每個託盤裡面,都是沉甸甸的黃金和珠寶,樣樣都是極為難得,饒是老夫人見慣了金銀珠寶,卻也覺得眼花繚亂。

  這樣豐厚的賞賜,簡直是開天闢地頭一回了。

  旁邊的女官們看得眼熱不已,心中暗忖:這丫頭真是撞了大運。

  李未央卻沒有抬頭看那些金子一眼,只靜靜跪伏在地上,看不清面上神色,金子?她不需要!她要的東西遠比金子值錢得多!



056 安平縣主

  太監將長長的禮單卷成一束,置於盛放賞賜的託盤裡,尖著嗓子朝李未央說道:「還不領旨謝恩。」

  李未央畢恭畢敬的磕了個頭,道:「臣女感激陛下的恩典,只是臣女每每想起百姓還在水深火熱之中,便不忍心接受這些禮物。若是陛下允許,臣女願意將這些禮物全都捐獻給災區流離失所的百姓。」

  皇帝一愣,冷肅的眸子深不見底,看不清在想些什麼。其實他心底頗有點震驚。一個小姑娘,有見識就算了,難得居然不貪財。

  太后微笑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未央一眼道:「好姑娘,這些都是你應得的,不該推卻,再加上你還這樣有善心,應當加賞才是。陛下,你說呢?」

  皇帝深思片刻,點了點頭,道:「母后說的是,朕金口玉言,這些金銀是朕賞給你的,都收下。太后說要加賞,那便封一個安平縣主吧,你的母親——」

  話說了一半,李未央突然輕聲道:「陛下,臣女的嫡母已經是一品誥命夫人了。」

  李蕭然是丞相,老夫人是一品的誥命,大夫人也是一樣。可是誥封是可以頒多次的,大夫人已經是一品誥命,並不妨礙皇帝再給個一品,李未央為什麼突然說這麼一句話呢?

  這當然是在變相告訴皇帝,你給大夫人一品了,我還有個生母呢!

  太后差點笑出聲來,這個小丫頭啊,真是半點都不肯吃虧。她提醒道:「既然陛下要給嫡母,那這孩子的生母也該有個誥封才是。」

  皇帝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在他原先的想法裡,只要知道李未央的父親是李蕭然就行了,管她親娘是誰呢,可是人家既然親自提出來了,他也不好厚臉皮的裝聽不懂:「好吧,推恩及母,也是應該的。」說完,不再為這些瑣事糾纏,甩袖,急匆匆的離開了,顯然是找朝臣們商議去了。

  太后卻還是留著李未央,像是尋常人家的祖母一樣和她聊天說話。

  剛才李未央的表現,讓她不由自主地對這個孩子感到了一絲忌憚,但也止不住地為她感到擔心——對她這麼一個弱小的女孩來說,有著過於聰明的頭腦無疑是很危險的事,便鄭重地把她的手牽到自己手中握著,懇切地說:「女人是不該參與到男人們的事情中去的,一個大家閨秀最應該做的,是學好琴棋書畫,嫁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

  這句話很隱晦,但含意再明顯不過,給李未央以告誡。

  一個孩子今天被捧得這樣高,只會引來無數的嫉妒和仇恨,說不定哪天就會從天上掉到地下,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呢。

  太后擔心李未央會聽不懂,或者聽懂了並不能接受,反而心存怨恨,沒想到李未央十分平和,還受教般點點了頭,眼中甚至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太后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感到疑惑不解,皇室的孩子大多早熟,小小年紀就跟成人一樣並不奇怪。可這個孩子是在鄉下長大的,怎麼會有這樣敏銳的洞察力,竟然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裡分辨真正的敵友,並且做出適當的反應呢……這一切,真是太讓人驚奇了。

  不過三個時辰,丞相府三女李未央被冊封安平縣主的旨意便下來了,同時嫡母蔣氏為一品,生母談氏為三品淑人的消息一下子震驚了全府。

  二夫人吃了一驚,李未央破格被封為縣主也就罷了,怎麼連一個上不了檯面的七姨娘也得了三品淑人的誥封,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再看看那整整八個紅漆木黑釘大箱子,便知道皇帝還給了不少的賞賜。

  接聖旨的時候,大夫人臉上的肌肉抖動了半天,才勉強維持了平靜,二夫人嫉妒的眼睛發紅,連一向淡定的三夫人都有些吃驚。而李長樂更是氣的鐵色鐵青,偏偏聖旨要全家人一起在門口迎接,這下全京都的人都認識了李家三小姐李未央,知道她替皇帝解決了難題,得了陛下的誥封!本來有這份殊榮的人應該是自己,偏偏李未央橫插一腳,功勞全變成了她的!

  大夫人畢竟是沉穩得多,接完聖旨後她吩咐人將老夫人攙扶進去,並重金謝了前來宣旨的太監。

  李長樂面色有一點蒼白,二房的李常茹很樂於看見她吃癟,特意湊過來去瞧她:「大姐,臉色怎麼這樣不好看?」

  李長樂完全說不出話來,塗著丹寇的指甲幾乎在掌心掐出血來。

  大夫人的聲音卻異常溫和平靜:「常茹,你大姐不過是稍受了點風寒,你關心她是好事,不過要當心她把風寒傳染給你,聖旨也接完了,回房間休息吧。」

  李常茹撇了撇嘴,不屑地攙扶著二夫人一起進去了。

  七姨娘突然得了女兒的蔭庇,高興的眼睛裡淚水汪汪的,可是當著大夫人的面又不敢喜形於色,李未央對她眨了眨眼睛,談氏想要上前和她說幾句話,可是人太多,便沒有多言,只是一路望著李未央,最終被丫頭扶著進去了。

  李未央目送親娘離去,隨後轉過頭,就站在臺階上,只見大夫人一邊指揮著丫頭檀香將李長樂扶進去,另一邊監督著人有條不紊地將御賜之物抬進去,一旁管家的手不停地點來點去:「小心點,小心點。」

  李未央微笑,這次自己給李長樂吃了這麼大的排頭,大夫人臉上居然看不出任何端倪,算是個厲害的角色了。

  李長樂盈盈走到臺階上,突然停住了腳步,盯著李未央看。

  白芷被她那眼神看得心裡發毛,實在有點害怕,便低下了頭去。

  檀香尷尬地道:「三小姐,我們大小姐身子不舒服,不能參加晚上老爺替您辦的宴會了,奴婢先扶著她回去。」

  李未央神色不動地點點頭:「那好,你們好好照料大姐吧。」說著,率先轉身向門內走去。

  「你站住!」李長樂突兀地叫了一聲,聲音雖然不大,卻帶了一絲異樣。

  李未央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大姐有什麼事嗎?」

  李長樂冷冷地瞪著她:「李未央,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

  「我設計的?」李未央不禁莞爾,「是我求大姐你偷了我的主意?還是我求大姐你去陛下那裡邀功?這可都是大姐你自己心心念念求來的,怎麼能怪我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35 PM

057 圖謀失敗

  李長樂陰冷的眼神盯著她:「我不會放過你的。」

  李未央好整以暇:「大姐,你吹吹風就不舒服了,這樣柔弱無能,以後一定要自己愛惜自己才是,可別讓父親母親為你擔心了。」

  說罷,李未央竟然帶著白芷揚長而去。

  御賜的禮品單子很長很長,大夫人握著單子的手不由捏緊了。

  「老爺,是不是太多了些?」表面看,大夫人對這麼長的禮單十分驚訝。

  「這是陛下給未央的賞賜。」李蕭然知道大夫人為什麼這樣說,因為這裡的金銀珠寶,珍貴程度遠超過大夫人當年嫁過來的陪嫁了。

  「老爺,這是陛下賜給李家的。」大夫人看著單子,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李未央得了這麼大的好處。

  「夫人,這賞賜是陛下說明了給未央的,如果不給她,外面會傳的很難聽。」李蕭然慢慢道:「咱們李家可丟不起那個人。」

  大夫人想了想,回答:「老爺,今年府裡的開支可是很大的,二房三房那都是在吃公中的銀子,再加上迎來送往、過年過節的支出,為了讓大家面子上過得去,我連自己的嫁妝都貼補進去了。您一貫是清廉的,從不肯收臣下的供奉,若是有了這筆錢,咱們手頭上也能鬆快許多。更何況,敏峰眼看要議親,長樂下頭還有三個妹妹,將來她們的嫁妝都要風風光光——」

  李蕭然有點為難,要維持這樣一個大的家族,的確不是容易的事情。他下意識的選擇忽略了李家那數不清的店鋪和田莊的收入。與大夫人一樣,在他的潛意識裡,也是不願意將這麼多金銀珠寶交給未央的,更何況他能感覺到這個孩子骨子裡的桀驁不馴,這一點觸犯了他作為一個大家長的權威,他覺得受到了冒犯。那麼,未央應該得到一點教訓的。

  所以他點頭,贊同道:「好,我去同老夫人說。」

  一般而言,老夫人會遵從李蕭然的意見,所以大夫人聽到這個回答,不由滿意地笑了。

  荷香院

  下午的時候天空還是晴的,傍晚又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那雪聲又密又急,不一會兒功夫,只見屋宇已經覆上薄薄一層輕白。李蕭然看了一眼天色,皺起眉頭進了屋子。只見老夫人穿著蓮青繡百子緞袍,背靠著大紅湘繡福字枕,正坐在榻上念經。



  「你說要將陛下御賜的禮物充進公中?」老夫人聽了他說的話,撚著佛珠,冷笑說:「聖旨上寫得明明白白,這些東西都是賜給未央的,現在就供奉在祠堂,不用我請人再念一遍給你聽吧。」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夫人她……」李蕭然沒想到老夫人驟然變臉,頓時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你平日裡處理政務我都很放心,可是對後宅的婦人卻過於放縱。未央也是你的女兒,雖然是個庶出,可在我看來,不比你的長女遜色,你還是把心放放吧。」

  李蕭然不自覺皺眉:「未央和長樂怎麼比——」

  「怎麼比?幫陛下出主意為你分憂的可不是長樂,你要想想清楚!」老夫人提醒他。

  李蕭然的面色有點不好看了,顯然聽不進去。

  老夫人冷哼一聲,道:「我知道,長樂是你第一個女兒,又漂亮美麗,你和蔣氏都對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但我一直都不贊同,一則咱們李家本就位極人臣,沒必要一門心思去攀上鳳子龍孫。二則長樂過於自傲,說不準會帶來災禍。若是太子位子穩固,這兩條倒還不妨事,但看眼下這光景,皇子們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咱們捲進去未必有好結果。況且,經過這件事,長樂在京都的名聲可是一塌糊塗,若是你還以為憑著一張漂亮的臉就能爬上后位,那就是準備將我們李家放在油鍋上烘烤。」

  老夫人這些話,從前也是說過的。這也是她一向不很喜歡李長樂的原因,過於美貌又自傲,未必是李家的福氣。

  「你現在是什麼地位,每動一步,都是如履薄冰……」老夫人仿佛是在喃喃自語,又仿佛是在提醒他,「你在皇帝的兒子堆裡面挑挑選選,陛下未必不知道。」

  李蕭然一愣,就有些心驚肉跳起來。

  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他不由點了點頭:「這件事自然可以擱置,可未央那兒——」

  老夫人歎了口氣:「她今日在大殿上的一言一行,那是要記入青史的,你就算不念著她為你求來的這份榮耀,也要顧忌著史官那只筆吧,咱們李家難道缺那點銀子嗎,何必幹這種小家子氣的事兒。」

  大夫人一定不肯,李蕭然覺得太陽穴又一跳一跳的痛起來。可是又不敢違逆老夫人的意,便點點頭說:「那就依著老夫人吧。」

  不過半個時辰,存在庫中的所有貴重寶貝都送到了李未央的手上。

  老夫人將她拉到身邊,吩咐她:「這是陛下賜給你的,你要看好了。不要給人家騙了去。這件事情你辦的雖然不錯,可到底太扎眼了,一個不好會惹來殺身之禍,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以後做事要更謹慎些,記住了嗎?」

  這些都是發自內心的勸告,李未央難得受到祖母的關懷,眼圈有點紅。

  老夫人笑了笑,拍著她的手道:「傻孩子,上位者覆手之間,是頃刻天堂地獄的事,今天真是把我這把老骨頭都嚇壞了,你呀,膽子也太大了,居然當著陛下的面也敢耍滑頭。不過,孝順總歸是對的,有了三品淑人的誥封,你娘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謝謝老夫人不怪罪。」李未央伸出雙手摟緊老夫人的胳膊,眼淚一滴一滴掉在地上,洇出一串串浮水印。

  旁邊的羅媽媽連忙遞了帕子,笑著說:「三小姐快別哭了,你現在可是京都最富裕的小姐了!」

  李未央一愣,隨即笑了起來。

  是呀,皇帝賞賜的東西,除了那些不能動只能當擺設的御賜之物,有一半都是金子,這對於她以後來說,比什麼都有用!

  大夫人很快從李蕭然那裡得了信兒,憤怒之餘,轉身就去了李長樂的煙雨閣,到了院子裡,檀香急匆匆迎出來,支支吾吾:「大夫人,小姐……小姐身子不適——」

  李蕭然今晚要為李未央舉辦慶祝的宴會,所有達官貴人都要來,這時候李長樂卻病了?!大夫人的臉色,一下子無比冷酷。這沒出息的東西!



058 賀喜宴會

  李長樂病懨懨的躺在美人榻上,一塊手帕覆在面上。

  大夫人快步走過去,厲聲道:「起來!」

  李長樂一愣,下意識地坐了起來,大夫人一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李長樂臉上立刻就浮起了清晰的指印,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大夫人。

  「輸也要輸得起!別作出這副樣子!」大夫人的聲音冷得像冰。

  李長樂只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淚水立刻湧了出來:「娘!是那個丫頭陷害我!是她陷害我呀!你不為我做主就算了,還要打我!」

  「你還拎不清楚!」大夫人喝道,「跪下!」

  李長樂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跪下了。

  「從小到大,我把你捧在手心裡,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給你。只盼著你能成龍成鳳,對你的期望比你哥哥還要高!」大夫人越說越氣,「誰曾想你竟這樣愚蠢,看著人家挖好的陷阱就直挺挺往下跳,就算如此我也不怪你,跌倒了爬起來就是,偏偏你躺在坑裡就破罐子破摔了,半點也不知道上進……我的這一片苦心,全都被你辜負了!」

  李長樂聽了,想哭又不敢哭,含著淚水愣愣望著大夫人。

  大夫人氣急敗壞:「長樂,娘當初是怎麼跟你說的,早為你佈置好了出頭的法子,你偏偏不聽,這才上了那賤人的當!」

  李長樂近乎失語:「這是大哥——」一開始,的確是大哥說這個主意是她的,當然,後來她也順坡下驢了。

  「你大哥也是缺心眼的,送他出去遊學,都不知道學到了哪裡!盡和後宅的女子瞎攙和!這一回你們兩個,妄為他人做了嫁衣!」

  這些話,在自己當初名揚天下的時候,母親可從沒提過,當時她還很高興……李長樂只敢在心裡辯駁。

  「你可知道,如今那小賤人已經是安平縣主了,比你身份都要高貴得多,剛才從老夫人又特地挑了十個丫鬟媽媽送去給她。」

  李長樂一下子失去了冷靜,厲聲道:「這個賤人!」

  「既然已經錯了一步,就不能再錯了,今晚的宴會不知會來多少達官貴人,都是來慶賀李未央做了縣主的,你若是不去,豈不是從今往後只讓她一個人得意?」大夫人的聲音裡,帶了些冷酷。

  「娘!」她一下就膝行到了大夫人身邊,「娘,女兒錯了!」

  大夫人看著淚水盈盈的李長樂,歎了口氣,親自俯下身,擦乾她臉上的淚水:「我知道,你是覺得丟臉,可不管是內宅還是外面,就是要穩得住,把委屈咽下去!我相信,不管李未央多麼聰明,只要你往那裡一站,絕沒有人看得到她!」

  李長樂雖然還是淚痕未乾,可神態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

  她突然,明白了大夫人的意思。

  外頭那些平民百姓唾罵她,這算得了什麼,只要她有傾國傾城的容貌,有父親的支持,總有一天,她會得到一切她想要的!李未央,註定只能成為一塊墊腳石!今天,自己就要借李未央的宴會,奪走她所有的光彩!

  進正廳的時候,已聚滿了前來賀喜的賓客,一邊是與丞相府來往密切的女客,一邊是李丞相的同僚和門生。

  李長樂輕輕走進了大廳,就像一朵豔麗的彩雲飄了進去,剎那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眾人紛紛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李長樂,她的額頭飽滿,下巴尖巧圓潤、微微突出,嫣紅的櫻唇微微地抿著,鳳眼清若秋水,燦若朗星,還隱隱含著淡淡的哀愁,引出無限旖旎。

  在眾人之中,五皇子拓跋睿坐在最尊貴的位置,他面容俊秀,又是一身華服,在眾人之中格外顯眼。李長樂一路走過去,卻正正迎著他的眼光,他眼睛發亮的望著她,李長樂被那目光看得臉上發燙,微微一笑。

  往日裡,李長樂從不出席這樣的場合,大夫人的想法很容易理解,越是神秘越是嬌貴,外面人只知道李丞相的長女傾國傾城,卻不知道她究竟美麗到什麼地步,此刻見了,五皇子的目光目不轉瞬地投向她,竟看的癡了。

  李常茹早已盛裝打扮坐在女客的席位上,原本她的豔麗引起了不少人的稱讚,可是現在,誰還記得她呢?她秀麗的臉慢慢地變形了,咬牙切齒無聲的咒罵著李長樂。

  整個大廳裡,唯一安坐的人,不過是大夫人而已。她看著美麗的女兒,勾起了一抹微笑,這樣才對,不靠智慧,光是這份無與倫比的美貌,就能將李未央比到塵埃裡去。

  李長樂儀態萬方的迎接著所有人剎那如煙花般一般絢爛的眼神,坦然地承受著驚豔,嫉妒,垂涎等等各種各樣的目光,風情萬種的伸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

  有人驚歎不已的說:「李家的這個大女兒生得可真是美呢。」

  「是啊,真是個畫似的人兒,讓人都不敢相信呢!」

  「李家藏得真好啊,這麼美,天上仙子不過如此了!」

  這時候,所有人都忘記了,這是為丞相的三女李未央被冊封為安平縣主而舉辦的宴會,沒有人記得,這場災禍是在三小姐的計謀下才得以化解,甚至沒有人想起問一句,三小姐如今在何處。

  李未央沒有出現,馬上就要開宴了,她卻始終沒有蹤影。

  三夫人看到這場景,深深皺起眉頭。

  李敏德悄悄到她身前:「母親,我去找一找三姐。」

  三夫人點了點頭,想要囑託什麼,可還是忍住沒有開口。李未央來與不來,現在都不重要了,有這樣美麗的長姐,誰都想不起她來。

  一切,都被李長樂搞砸了。而且,她分明是故意的。

  李敏德點頭,快步離去。

  花園

  姍姍來遲的三皇子拓跋真穿過走廊,正巧見到白芷匆匆走過,順著那視線望去,竟在花園裡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看見了李未央。

  梅花樹下,寬大的秋千上側臥著一個女子,裙擺旖旎鋪開,漆黑的發跟著垂落,她看著天上的月色,半瞇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

  拓跋真突然揚起一抹笑容,就要走過去,一旁丞相府的引路婢女連忙攔住:「三殿下,宴會就要開始了。」

   「我知道!」拓跋真笑了笑,「我不是第一次來了,待會兒我自己去就好!」

  婢女愣了一下,有點不知所措,拓跋真朝她揮揮手,「你先下去。」

  婢女不敢違逆,聞言朝他福福身,悄悄退下。

  李未央原本正盯著天空的月色,似乎聽到了這邊的響動,轉頭向這裡看過來。

  拓跋真止住了步子,他清楚地看到,李未央的眼睛裡在看見他的那一刻,混雜著笑意的嘲弄和清冷如井的瀲灩水光,讓人一下子如置身於冰水中。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40 PM

059 風乍起呼

  拓跋真心中一動,笑道:「三小姐是今日宴會的主角,怎麼跑到這裡躲清閒來了?」

  李未央閑閑地抬手理了理鬢邊的散髮,嫣然一笑,「大姐定會在宴會上大展風采,我若是擋了她的路,那才是罪該萬死呢!」

  「你在說什麼?」拓跋真有些驚訝,臉上卻還是漾著抹暖笑,「今日宴會又不是為大小姐舉辦的。」

  李未央輕輕一笑,「今日三皇子名為來替我祝賀,實際上不過是想要掂量我們姐妹在父親心中的地位,不是嗎?」

  「你……」拓跋真沒想到她如此直言不諱,心下暗驚,臉上的笑依舊完美。

  李未央輕描淡寫的挑眉,望著他,「三殿下不必費心了,雖然我幫陛下和父親解決了難題,可在父親的心裡,我永遠只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庶女,這個安平縣主,也只是名義上好聽罷了。大姐卻不同,她有父親的愛重,有手握兵權的外公和舅舅,當然,還有無與倫比的美貌,她對你,才是最有用的。」

  她清秀的臉上不帶半點情緒,眼睛裡卻始終帶著一種嘲諷的神色。這一幕映入拓跋真眼中,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異樣的心情。

  這個女子,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呢,他微笑:「看來,你是個難得的明白人。」

  李未央視線依舊望著他,卻又像是穿透他在看著別的什麼,淡漠而冰涼。

  重活一世,她慢慢想通,李長樂固然美貌絕倫,李丞相的鼎力支持和蔣家的兵權,才是初初登基的拓跋真最看重的東西。這個男人,不但有野心有膽魄,還有無與倫比的耐心,對著她演了八年的戲,一直到將她的最後一絲剩餘價值都榨幹為止。

  拓跋真盯著她,老實說,李未央長得算漂亮,但跟李長樂比起來還是差的太遠,再加上面對自己的時候,她少了幾分女人的嫵媚婉轉,多了幾分剛強和冷漠,他輕輕歎道:「你好像從第一次見面就很厭惡我……」

  李未央唇角上挑,懶懶道:「殿下誤會了,你我不過泛泛,哪裡來的厭惡可言。」

  拓跋真不由發愣,他發覺,自己越來越沒辦法理解這個少女,甚至摸不清她半點心思。

  這種感覺,真令人不舒服。

  他淡淡道:「今日的宴會,你是必須去的,就算只是李長樂的陪襯,你也非去不可。因為太子殿下有一份禮物,要在眾人面前送給你,你若是不去,等同於違逆太子的旨意。」

  他以為李未央還會找藉口推脫,可是李未央卻順勢站了起來,帶著笑容道:「多謝三殿下提醒。」說著,便朝宴會的方向而去。

  白芷對拓跋真福了福身,快步跟著離開。

  拓跋真一愣,隨即陰冷地盯著李未央的背影看了半天,冷笑了一聲。

  宴會上,李長樂和身邊的貴族千金們談笑風生,一旁的夫人們則在悄聲談話。

  赫昌侯府董夫人大約四十歲左右,滿身珠光寶氣,她輕笑著對大夫人道:「不是說這宴會是為三小姐準備的,怎麼不見她來?」

  大夫人笑而不語,李未央不來是對的,這裡所有的女子和李長樂比較起來,都是相形見絀,她何苦自討沒趣。

  魏國夫人上次的事情後就恨上了李未央,她用手帕捂住嘴笑了笑,滿臉的嘲諷,「一個在鄉下長大的小丫頭,琴棋書畫樣樣不會,禮儀也都不懂,我要是李丞相,就把這個庶女藏著,免得在人前丟人現眼!」

  董夫人以手輕輕掩飾,輕笑著說:「話是如此,可她如今可是安平縣主了,聽說太后娘娘都對她刮目相看呢!」

  魏國夫人冷笑:「安平縣主,沒有封地沒有供奉,當的什麼縣主!還不是陛下看在李丞相的面子上給她的安撫,蠢丫頭一個!這樣的場合,她不來是對的,免得貽笑大方。」

  忽然董夫人停了笑,指著前方一抹窈窕的身影,驚道:「那個,那個是?」

  大夫人順著董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下一秒,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所有人都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李未央,臉上的表情都很是驚訝。

  因為李未央如今已經是縣主的身份,沒有品級的夫人小姐看見她都要行禮。她淡淡笑了笑,一一回禮,動作不但一絲不差,而且還帶著一種十足的優雅與貴氣,就連臉上的微笑都恰到好處,這讓所有人更加驚奇。

  「不是鄉下來的嗎?」

  「這氣派倒是不像啊!嘖嘖,看看那動作,行雲流水一般的,後妃公主們也不過如此了。」

  大夫人說不出話,她的目光緊緊地黏在李未央的身上,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她完全想不到李未央為什麼看起來不像個野丫頭而像個出身高貴的公主!

  董夫人看著李未央,這孩子容貌雖然比不上李長樂美麗,可是言行舉止卻是沉靜如水、優雅從容的,比起大小姐,是另外一種味道。

  過度的美麗總會讓人不安,而李未央恰好,賞心悅目又不具威脅性,眼睛很清澈,笑起來又有點甜,在這一點上,她的親和力比她大姐要強太多了,這估計是全場所有的夫人小姐們共同的感覺。

  李長樂的目光也追隨著李未央的一舉一動,她沒想到,這個賤人還敢出現在宴會上。李常喜走到她身邊看著李未央的身影恨恨道:「瞧她那個得意勁,不過是一個縣主而已,她以為自己是公主了!」

  李長樂不說話,緊緊皺了眉頭。

  李蕭然看著大家笑道:「今天請各位過府,一來是為熱鬧熱鬧,二來也是為了向大家介紹我的三女兒……」說著,轉過頭對左邊的李未央說:「未央,跟各位打個招呼。」

  李未央輕輕笑了,對著大家微微一福,「未央見過各位長輩。」

  大家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個言行無狀、膽大妄為的野丫頭,卻沒想到居然是個清秀漂亮的小姐,正是因為對比強烈,一下子沖淡了剛才對李長樂容貌的驚豔,紛紛將注意力轉到李未央的身上來了。

  畢竟,這位庶出的三小姐很是傳奇,先是不受寵愛被送去鄉下養大,回來以後竟然奇跡般的在李府站穩了腳跟,還因為立了功勞被陛下冊封為縣主,這可是大歷開國以來少有的事兒,堪稱奇跡呢!

  面對著眾人或好奇或羨慕的眼神,李未央神情溫柔,彬彬有禮,讓剛剛走進來的拓跋真看的目不轉睛。李未央可是個膽大妄為的丫頭,從她剛剛說的話就能看出來,怎麼到了宴會上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那臉上的笑容,簡直堪稱完美典範。

  就在這時,忽然響起了一聲女子的驚呼聲!

  「七皇子!七皇子殿下!」



060 吹皺春水

  眾人都是一愣,當下凝目望去,只見一年輕男子出現在門外。

  他的眼睛散發著如同月光清輝一般皎潔又幽靜的光芒,遠遠的骨子裡就透露出來的清冷,將他隔絕在塵世之外,明亮閃爍的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素白的袍子襟擺上繡著銀色的流動的花紋,巧奪天工,精美絕倫。

  如此簡單,如此素淡,卻又如此的動人心魄。

  七皇子拓跋玉,李未央蹙眉,竟然連他都來了……

  拓跋玉一進門,便看到李未央了,或許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用計謀陷害那家人,唱念俱佳的表現讓他忍俊不禁,所以這一次,他也很輕易地從一群華服少女中認出了她。

  雖然換上了漂亮的衣服,臉也是乾乾淨淨的,還掛著虛偽的社交笑容,可他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那個故意放跑了豬,然後在井水邊上大哭大鬧,還在茶棚裡故意躲避他視線的那個小女孩兒。

  不過,今天看她,倒是比原先要好看了許多。

  果然,人靠金裝嘛,拓跋玉微微勾起唇畔,看的一眾千金小姐眼睛都睜不開了。這位七皇子,可是皇室出了名的美男子,當然,他為人淡漠也是出了名的。

  三皇子拓跋真笑著道:「七弟。」

  拓跋玉臉上的笑容很淡很淡:「三哥。」

  皇室的兩個俊美皇子站在一起,那場面總是賞心悅目的,李未央微微一笑,誰能想到,這兩個人將是一輩子的死敵呢,皇室兄弟,最後總是免不了同室操戈。話說回來,當初自己一心為了拓跋真著想,當真將拓跋玉看成是自己的敵人一樣呢。現在,這種感覺卻變了。

  與其讓拓跋真再次登上皇位,李未央情願最後拔得頭籌的人是拓跋玉。

  五皇子拓跋睿顯然很意外:「怎麼今天七弟都來了。」

  拓跋玉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李未央:「丞相為愛女設宴,我自然是要來慶賀的。」

  實際上,他原本正在自己母妃宮中,聽她偶然提起陛下新封了一個縣主,而此女正是李蕭然的庶出女兒李未央,宮女還神秘地說起街頭巷尾的傳聞,說這位三小姐,是在平城不遠處的一個小山村長大的。

  當聽到那個地名的時候,拓跋玉的腦海中莫名就想起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怎的,等他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命馬車到了丞相府的門口。

  他只是直覺,在茶棚裡見到的那個丫頭,一定就是李未央。所以,他想要確認,自己猜測的是否正確。

  李蕭然紅光滿面,原本他只是送去了請帖,誰知竟然一下子來了三位貴人,足可見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舉足輕重……他臉上帶笑,舉起酒杯道:「多謝三位皇子的光臨,我先幹為敬。」

  因為七皇子的突然到來,再加上主人的興致很高,賓客們也都高興起來,紛紛舉起酒杯。

  拓跋真站起來,道:「丞相,太子殿下有事不能親自前來,托我送來一件賀禮。」

  李蕭然笑起來:「太子殿下真是太有心了。」

  拓跋真命人打開了錦匣,露出裡面的東西。眾人頓時一陣讚歎,原來那匣子裡是一隻美麗的金孔雀,冠翎羽毛都用細如毛髮的金絲打出來,迎風可顫,雀眼是一顆米粒大小的綠寶石,在燭光下發著幽幽的光芒,雀尾更是鑲滿了五色的寶石,巧妙拼接,攢在一起散發出彩虹般的光芒,看起來巧奪天工。

  這樣的禮物,算是很貴重了,足可見太子對這位縣主的重視,不,或者是,對李未央被冊封一事的矚目。

  李未央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接過錦盒。

  拓跋真盯著她的臉,隱約看到她唇畔的一絲嘲諷,可是那嘲諷若隱若現,很快就看不見了。

  這時候,李敏德氣喘吁吁地進來,漂亮的眼睛四下逡巡,在看到李未央的那一刻,才終於放鬆了呼吸,快步向她走過來。當看到拓跋真站在離未央不遠的地方時,李敏德眼睛微微一凜,隨後便看了拓跋真一眼。

  拓跋真感覺到一陣奇怪的視線盯著自己看,不由順著那道視線望過去,卻看到一個長得漂亮的不像話的小少年,正站在那裡。

  他是——三房那位被領養回來的小少爺,拓跋真原本沒準備把一個小孩子放在心上,可是不自覺的,又多看了這孩子一眼。除去特別出眾的外表,這孩子天真的眼睛裡仿佛帶著一種隱藏的敵意。

  敵意?是對他嗎?他好像沒有得罪他吧。

  想要忽略一個少年的眼神,他以為自己可以做得到,可是李敏德的眼神實在太奇怪了,讓他不自覺地感覺到渾身不舒服。下意識地避開了這孩子的目光,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良久,他才感覺到那令自己覺得不舒服的目光消失了。

  李未央看到李敏德額頭上隱約的汗珠,不由奇怪道:「你這是怎麼了?滿頭大汗的?」

  李敏德的眼睛裡飛快的閃過一絲異樣:「沒什麼,剛才我去花園尋找你,卻沒找到。」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敏德織金袍子的下擺,那裡竟然多了一條劃痕,不由微微擔心:「摔跤了?」

  李敏德笑容很天真:「沒有啊。」與此同時,他的眼睛裡有一瞬間的陰霾,與他的年紀極為不相稱。

  李未央越發覺得奇怪了,她從未見到這孩子露出這樣的表情,難道他剛才聽到了什麼,可就算如此,這劃痕又是從哪裡來的。

  「敏德。」她輕聲地道。

  李敏德的唇線很是優美,嘴角微翹,不笑的時候,卻隱隱有一絲乖張的戾氣:「三姐,剛才我碰到一個很怪的人——」

  很怪的人?李未央奇怪他會用這樣的措辭,剛想要細問,李敏德卻已經轉開了話題,眼睛亮晶晶地奉上一碗梨花羹:「不說這個了,你嘗嘗看,很好吃的。」

  李未央想到待會兒還有正事要做,便住了口。

  這時候,三夫人恰到好處地向李未央投來一瞥,兩人相視一笑,十分默契。

  正在推杯換盞的功夫,突然有道尖銳的叫聲,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李蕭然臉色一沉,剛要吩咐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就看到御史中丞汪家大小姐嚇得面無人色地從外頭進來,整個人都靠在丫頭身上,像是馬上要暈倒一樣。

  大夫人一看,立刻皺眉道:「汪小姐,這是怎麼了?」

  汪小姐啊地一聲,渾身發抖,隨後面色發白,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汪夫人站了起來,她原本就是繼室,更惱怒這個女兒攪亂了宴會,厲聲道:「身為大家小姐,一點規矩都沒有,還不快攙扶下去!」

  就在這時,汪小姐突然大聲哭叫著:「母親,不關我的事,是——是剛才我出去散心的時候,看到……看到那邊梅樹上吊著一個死人!」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41 PM

061 譁然大波

  所有人的表情都變的微妙而且驚訝。

  大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猛地站了起來,隨後又緩緩坐了下去,道:「汪小姐,一定是你看錯了,現在天色黑了——」

  汪小姐一個勁兒地搖頭道:「不,沒有,我沒看錯,不信你們問我的丫頭,她也看見了!」

  丫頭的臉色也是發青,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小姐說的沒錯,奴婢也瞧見了,在梅花樹上吊著,舌頭都吐出來了,好嚇人啊!」

  大夫人的心裡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下意識地看了李未央一眼,不知怎麼,她總感覺,這件事和那個正在低頭喝茶的賤丫頭,有一種割不斷的聯繫。想到這裡,她當機立斷道:「一定是你看錯了!來人,扶著汪小姐回座位上去。」

  汪小姐還要多說什麼,可是看了一眼汪夫人的臉色,頓時不敢言語了,回到座位上,卻還是一副心神未定的模樣。旁邊立刻有小姐們來向她詢問當時的情況,她剛想要說什麼,汪夫人猛地咳嗽了一聲,汪小姐立刻不敢言語了。

  李未央看了對面還一無所知,正在向五皇子敬酒的李敏峰,微微勾起了唇畔。

  李蕭然的臉色不太好看,大夫人連忙道:「天色黑,許是汪小姐一時看錯了也有的,我立刻就派人去看看。」

  李蕭然點點頭,就要丟開這件事。突然看見兵部尚書夫人王氏站了起來,面色不復剛才的端莊,滿面驚慌道:「我的蘇兒不見了!」

  眾人都是一愣,兵部尚書府劉夫人四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個小兒子,愛如珠寶一般,到哪裡都是帶著的,怎麼會突然不見了?

  大夫人連忙安撫道:「劉夫人,你別著急,我馬上派人去找。」

  劉夫人剛要點頭,三夫人露出遲疑的表情:「天色黑了,小孩子到處亂跑肯定是很危險的,剛才汪小姐說梅花樹下出了事……先去那裡看看吧。」

  大夫人橫了三夫人一眼,安撫道:「不要危言聳聽,小孩子貪玩而已,一會兒就找回來了。」

  劉夫人哪裡還肯聽她的,面色已經失去了鎮定:「不,我要親自去找!」說著推開旁邊的丫頭們,率先站了起來。

  兵部尚書一看,頓時有點面子上下不來,雖然怕得罪了丞相,可是到底心疼唯一的骨肉,也跟著站起來告罪,然後快步跟了上去。

  這麼一攪合,宴會哪裡還進行的下去。

  眾人也都紛紛站起來,七嘴八舌道:「我們也跟去看看吧。」

  「是啊是啊,劉大人就這麼一個命根子,要是沒了可是大事啊!」

  「丞相大人,我們也去看看!」

  李蕭然見眾人都這樣說,不得已點點頭道:「如此,大家便一起去吧。」

  大夫人心裡著急,趕緊向一旁的林媽媽使了個眼色,讓她先行一步,立刻去梅樹下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一定要搶在眾人面前處理了那具突如其來的屍體。可是林媽媽走到門口,卻趕上大家都在往外走,一時被堵在門口,進出不得。

  李未央將一切看在眼睛裡,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七皇子拓跋玉恰好看到了這一絲笑容,不由饒有興致地挑起了眉頭。這個三小姐,真是古怪的很啊。

  「七弟,不去看看熱鬧嗎?」拓跋真突然打斷了他的注目。

  拓跋玉回過頭,淡淡一笑,道:「自然是要去看的,三皇兄先請。」

  而五皇子,早已追隨李長樂而去,根本不在自己位置上了。

  所有人先後到了花園,劉夫人因為之前三夫人的提醒,沒命地向梅花樹下跑過去,湖邊有一株梅花開的特別旺盛,很容易便能分辨出來。她大步走在第一個,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大家夫人的規矩,一心只想著要找自己的兒子。

  等走到梅花樹下,立刻看見一個人影掛在樹上晃晃蕩蕩,劉夫人嚇得倒退一步,仔細一看,卻見那影子長長的,頓時松了一口氣,不是自己的兒子!

  眾人接連奔過來,都看到了這具屍體,卻聽到一個丫頭驚呼一聲:「是紫煙!是紫煙啊!」

  白芷撲了過去,抱住那屍體,眼淚一個勁兒地掉下來:「紫煙,你怎麼了!紫煙,你到底怎麼了啊!」

  快步走過來的李敏峰,見到這場面,驚得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有想到,紫煙竟然會出現在這裡。

  李未央冷冷道:「把人放下來。」

  自然有粗使媽媽趕緊上去把人放下來,一摸鼻息,早已死透了。看著紫煙一張青白的臉,白芷的眼淚控制不住,越流越多。

  李敏峰握緊了拳頭,眼睛都是赤紅的:「不可能!她怎麼可能——」他明明吩咐那些人將紫煙處置了,再將屍體悄悄送出府去,怎麼會掛在梅花樹上!

  剛才還眉眼平順的李未央冷冷望著他:「大哥,好端端的一個丫頭,你向我討要了她,我便給了你,現在還沒過幾天,怎麼就死了!」

  李敏峰一愣,隨即壓不住臉上的怒色:「你算什麼東西,輪得到你來質問我!」

  就在這時,李敏德皺起了眉頭,道:「大哥,三姐可是陛下親自冊封的安平縣主,你自己卻還未有功名,論禮,你見到三姐都要行禮,三姐大度不和你計較,怎麼你連話都不會說了嗎!」

  李敏峰眉心隱隱跳動,卻礙於眾人在場,只得壓下心頭這口氣。

  李蕭然看到這一幕,面色極為難看,他冷聲斥責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大夫人面色晦暗不定,慢慢道:「老爺,紫煙這丫頭今兒一天都不見人影,我還以為她是告假回去探親了。」

  李未央淡淡望著李敏峰道:「大哥,紫煙是你的妾,她若是要告假,怎麼會不提前說一聲。」

  大夫人冷冷道:「未央,你這孩子糊塗了,紫煙不過是個丫頭,哪裡是什麼妾。」

  未娶妻而先納妾,這絕非大家族的做法,也是對新媳婦的不尊重。大夫人目前正在為大少爺物色最好的妻子人選,若是讓人家知道大少爺早已有了妾,豈不是讓人覺得丞相府教子不嚴。

  李未央微微一笑:「是不是,大哥心裡有數就是了。」



062 傷風敗俗

  那次事後,大夫人本將紫煙關了起來要發賣出去,誰知紫煙不知怎的偷偷跑出來,借機會纏著李敏峰不放,威脅他若是趕她走就要把一切抖出去,鬧騰的很厲害。

  大夫人皺眉:「好好一場宴會,竟然被一個不懂事的丫頭給攪合了,來人,將她帶下去。」

  立刻有人七手八腳去抬紫煙,白芷緊緊抓住紫煙的袖子,兩邊一拉扯,竟是將紫煙的衣服撕裂了一半兒,大夫人怒喝:「還不快拉開她!」

  白芷突然失聲道:「你們看!」

  眾人的目光都順著她的話語看過去,卻看到紫煙白皙的鎖骨和手臂上,滿滿都是青紫的傷痕,一看便知道是淩虐的痕跡。

  李長樂迅速地瞄了一眼,猛地轉頭,震得耳上的紅寶石鑲金墜跳了兩跳,冷聲道:「定是她自己做了不要臉的事情,當真是穢亂!」

  一副大家閨秀,冰清玉潔的模樣。

  五皇子連忙討好道:「大小姐千萬別看這些骯髒東西,免得汙了眼睛!」

  三夫人緩緩道:「既然這丫頭已經給了大少爺,就該由你處置,可這樣,未免也太……」

  她的意思很清楚,雖然紫煙是個丫頭,也不該這樣虐待她,更別提這累累的傷痕,世家大族的公子應當端方有禮,做出這種事……

  李未央悠悠歎息了一句,仿佛很是不忍的樣子,「大哥,我不是要怪罪你,但紫煙是跟著我從平城來的,乖巧聽話懂事,你這樣逼死了她,叫我怎麼說才好呢。」

  大夫人微瞇了雙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彎鉤的弧度,正色道:「峰兒平日裡事務繁忙,怎麼會留意到一個丫頭的動向。在李家的婢女們必得自身檢點才能安心侍主,紫煙這個丫頭必然是和小廝通姦又惹出事情來怕被我們責怪,這才一死了之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哦,是嗎?」

  李敏峰當然是最清楚這件事情的人,紫煙一味纏著要自己抬舉她做姨娘,偏偏自己還未娶親,怎麼會要這樣一個丫頭呢?所以他狠下心腸,吩咐身邊人將這丫頭強行綁了,或殺或賣,必然是那幾個人動了色心,悄悄將紫煙給辦了,問題的關鍵是,本該是被送出府的屍體,怎麼會在大廳廣眾之下出現呢?!這分明是有人故意搞鬼!想到這裡,他面紅耳赤,蜷緊手指,報以冷笑:「紫煙的死,我是真的不知情。」

  大夫人厲聲道:「快抬下去!」

  下人們便開始七手八腳地搬運屍體。然而,就在他們準備將屍體拖走的時候,只聽啪嗒一聲,從紫煙的懷中掉出了一樣物事。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大哥,這是你隨身攜帶的荷包,現在被這丫頭弄髒了,還要嗎?」

  一個丫頭莫名其妙上吊自殺,身上橫七豎八都是淩虐的傷痕,懷裡還掉出了大少爺身上的荷包……一連串的事情下來,眾人的臉色都不禁變了。

  這位李家大少爺,品德實在是太敗壞了!傷風敗俗不說,竟然還有這種嗜好!這種人,誰還敢將好女兒嫁給他,他將來怎麼配出將入相,入朝為官,簡直是將李丞相的臉都丟盡了!

  李蕭然鐵青著臉色,壓抑著數不清的怒氣,他死死地盯著李敏峰,仿佛下一刻就要勃然大怒。

  下人將紫煙抬走了,眾人恢復了平靜的表情,只是心裡都是暗潮洶湧,看著李敏峰的眼神,怎麼看怎麼古怪,隱隱還透著一種恐懼。

  這時候,劉夫人突然驚呼一聲:「蘇兒!」眾人就看見,一名婢女帶著才八歲的劉少爺一路過來,劉夫人猛地撲過去,將小男孩摟在懷裡,寶貝心肝兒地叫著。

  「怎麼回事?」李蕭然皺眉問道。

  婢女行禮,道:「奴婢在後頭看見劉少爺,他是到處找如廁的地方,這才迷路了——」

  眾人都笑起來,只是經過剛才這件事,他們笑得都有些言不由衷。宴會到了這地步,怎麼還進行的下去,眾人訕訕敬了酒,便都離去了。

  李家人站在門口送客,大夫人幾人都是強顏歡笑,只有李未央笑容如常。拓跋玉經過她身邊時,微微一笑,輕聲道:「幹得好。」

  李未央面容平靜,恍若未聞,莊重行禮:「送七殿下。」

  她知道,今天不管是拓跋真還是拓跋玉,誰都不會相信李敏峰是個那樣糊塗的人,但不相信又怎樣,流言猛於虎,明天這京都所有人都會知道,李家大公子是如何的言行敗壞,道德淪喪。

  從今天開始,不論是李敏峰的仕途還是婚姻,都徹底斷送了。

  這是他上一次,構陷自己的回禮。

  沒有外人後,李蕭然猛地扇了李敏峰一個耳光,力氣之大,竟然將他整個人打翻在地,一顆牙齒都打掉了,滿口都是血。

  大夫人連忙上去拉住他:「老爺,難道你看不出,今天這件事是有人故意構陷的嗎?」

  李蕭然可不管什麼構陷不構陷的,他只知道自己在所有人面前沒了面子,李家百年清譽,全都斷送在了李敏峰的手上,不由怒聲道:「構陷!誰構陷他,他算是個什麼東西!若是他真的清白無辜,好端端的非要跟妹妹身邊的丫頭勾搭,他就是個不要臉的東西!」

  大夫人涕淚不禁落下:「老爺,他是咱們的長子啊,你怎麼能不相信他——」

  「相信他?我雙眼都瞧見了!什麼時候丟人不好,非要在大家都在的時候做出這種事,簡直是傷風敗俗!」李蕭然又重重踢了李敏峰一腳。

  李敏峰卻猛地扭頭,血紅的眼睛盯著李未央:「你這個賤人!都是你唆使那丫頭——」

  李未央看著李蕭然,委屈道:「父親,大哥什麼都怪在我身上。」

  李蕭然本就在火頭上,指著李敏峰道:「來人,將大公子關進祠堂,思過百日!」

  大夫人臉色一下子變的死白死白的,她一下子回頭,盯著李未央,眼神兇狠地像是要把她吃掉,李未央卻微微一笑,越過一直站在原地說不出話的李長樂:「大姐,我累了,要先行回房,讓一讓吧。」

  李長樂看向李未央的眼神,仿佛看見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41 PM

063 囚禁成災

  李未央走出了大廳,緩緩舒了一口氣。白芷正在外頭等著,見到李未央出來,急忙迎了上來:「小姐。」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見她眼角猶自有閃爍的淚光,不由歎息了一聲,道:「你還在為紫煙難過?」

  白芷擦了擦眼淚,道:「小姐,奴婢和紫煙是一起進府的,自然情分與別人不同。雖然她是自作自受,可是看她死的那麼慘,奴婢心中實在是……」

  李未央點了點頭,當三夫人派人告訴她,大少爺處置了紫煙,那些人還將她折磨致死的時候,她立刻想到了這個主意。她太瞭解李蕭然了,當有人嚴重威脅到他的聲譽和官位,什麼都沒的商量!

  李未央的目光掠過周圍,突然皺起眉頭:「敏德和三夫人回去了嗎?」

  白芷愣了愣,隨即道:「三夫人是回去了,三少爺卻沒見到。」

  從宴會開始,這孩子就有點怪怪的,李未央想了想,還是覺得有點不妥,道:「跟著我去找找吧。」

  一路尋回去,最後在寂靜的花園裡,涼亭的臺階上,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李未央一愣,隨後快步走了過去。

  「三姐。」李敏德坐在臺階上,低聲道。

  月亮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嘴唇看起來有點隱約的發白。

  「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李未央伸手去拉他,才剛觸到他的身子便被冰冷的溫度駭到,忙吩咐白芷去取自己的披風過來。

  白芷轉身飛奔而去,涼亭裡一下子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李敏德頭也不抬,長長的睫毛低垂著,「三姐,今天這件事,是你和我母親一起做的吧。」

  李未央一怔,倒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大房一直明裡暗裡惦記著三房的財產,之前三夫人身體不好,也是大夫人動過手腳,現在三夫人將這一切還回去,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可是敏德畢竟還是個孩子,他能理解嗎?

  「敏德,這些事情不是你該操心的,趕緊回去,別著涼了。」她又去拉他。

  他還是不肯動,只擰著眉道,「我想在這待一會。」

  「你今天晚上究竟怎麼了?」李未央的面容染上一層薄怒,「究竟回不回去!」

  「不回去!」李敏德突然大聲地道,李未央的視線越來越冰冷。她不是無緣無故發善心的,若非這段時間跟李敏德建立了良好的互動,她才不會管他是要在這裡凍死還是什麼的。

  「好,你不走,那我走了。」李未央轉身。

  身後傳來一句不情不願的低語,「你有什麼事情都瞞著我……」

  李未央突然回頭,盯著李敏德,心道這孩子人不大,心思倒挺多。

  「我們不是瞞著你,只不過這種栽贓陷害的勾當,還是少做為好。」更不該讓你一個小孩子攙和進來。

  「你就是只把我當成小孩子。」李敏德皺眉。

  你不是孩子是什麼!李未央不由頭痛,「以後我們儘量——」

  李敏峰突然提起頭,亮閃閃的眼睛盯著她,直到李未央莫名心虛為止。好吧,不管什麼時候,她都不希望好好的一個少年摻和到這些噁心的事情裡來,再者說,一個弄不好就會被反咬一口。

  不管是三夫人還是自己,都不會拿敏德去冒險的。

  「不要鬧彆扭,起來吧。」李未央眨巴眨巴眼睛,認真說道。

  「我沒鬧彆扭。」李敏德的睫毛像是扇子一樣,嫩嫩的臉卻沒有一絲表情,看起來顯露出一絲與年齡不符的陰沉。

  李未央失笑,道:「你不是說要我把你當成大人看嗎?這樣像是個大人做的事嗎?」

  他不吭聲了。李未央伸出手去拉他。

  李敏德悶不吭聲的甩開她的手,李未央暗自腹誹,你這小孩實在太不可愛了!

  李敏德猛地站起來,可惜才剛一邁步,他突然嘩啦啦倒下了。

  「腿僵了吧。」李未央一把拉住他,順利挽回頹勢,隨後無奈的籲口氣,「三少爺,你是要我陪著你在這兒吹冷風嗎?」

  李敏德鼓著臉,很是不高興的模樣。

  「你懷裡揣了什麼,怎麼鼓鼓囊囊的。」李未央懷疑。

  「沒什麼……」

  她狐疑地一看他,「真的沒什麼?」

  他抱住胸:「……只是不值錢的小玩意,比不上太子送的珍貴。」

  李未央一怔:「你——也準備了禮物給我嗎?」

  李敏德面上浮現出一絲紅雲,隔了好久才軟軟地「嗯」了聲。

  李未央心頭微微有點震動,心中百味雜陳,酸軟了起來。

  她看得出來,敏德是一個早熟而孤獨的孩子,比大人還要聰慧的舉止甚至敏感,讓人情不自禁的有幾分憐愛。

  李敏德慢慢騰騰的,從懷裡掏出一個木雕來。

  李未央:「……」

  這個看起來長得像是兔子一樣的娃娃,呃……

  「像不像你?」李敏德討好地看著她。

  李未央實在不忍心打擊他,只能說:「恩,很像,你親手做的嗎?」

  「恩!」李敏德開懷的笑起來,彎著嘴角,眉目舒展,眼睛也倒映著漫天燦爛的星光,星海落在他眼中,李未央覺得眼睛都要被這笑容晃得花了。

  「做的真漂亮。」李未央捧起他的禮物,仔細瞧了瞧,做工雖然很生澀,但每一個線條和邊角都很圓潤,看得出是下了一番苦工,「敏德對我太好了。」

  李敏德笑了笑,李未央卻突然看見了他蜷縮的手指,她皺眉,立刻拉住了他的手,指尖摸到了細碎粗糙的傷痕,「弄傷了手指?」

  李敏德藏了手:「沒有!」

  明明是弄傷了手,卻還不承認。

  李未央的眸色深沉如夜,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著,在她眸底沉下一片暗影,最終她只是燦然一笑:「我會好好保管這個禮物的。」

  正所謂流言蜚語,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傳過多數人之口後,必定會被添油加醋宣傳的沸沸揚揚,再加上那天的宴會又集中了不少的上流貴胄和女眷,他們最喜歡道人是非、論人長短。

  很快,整個京都都知道了李丞相學成歸來的長公子竟然是一個未成婚先納妾的風流公子,還不知怎的將那丫頭弄死了。大夫人想了各種法子去壓制流言,可這種流言往往是越傳越烈,好事之徒四處傳說,更有添油加醋,讓這樁趣聞平添風流,滿城議論紛紛,不一而足。

  最後演變成的版本是,李家大公子逼奸了一個小丫頭,這丫頭在李丞相的宴會上當庭撞死以求清白,尤其可怕的是,這版本傳到了宮中,讓原本有意讓李敏峰入朝為官的皇帝聽了勃然大怒,不但擱置了那道請旨的摺子,還把上摺子的拓跋真給罵了一頓。

  一向低調內斂的三皇子,本以為上摺子給皇帝,既可以送個大人情給李丞相,又為自己暗中增添了一條臂膀,將來用得上的地方很多,卻沒想到最終落了這麼個下場,算得上是他多年來難得的失策了。

  大夫人帶著李長樂來到祠堂,看望被關押了十天的李敏峰。

  李敏峰正坐在桌子前面發呆,他面色萎頓,眼下青白,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這些天來,他怎麼想都想不通,自己學富五車、遊覽四海,怎麼會鬥不過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小丫頭,在她的手上吃了大虧呢?

  他不能置信,自己接二連三地被李未央設計,甚至被她耍的團團轉,那些雄才大略、那些治國之策,在這個小丫頭的眼睛裡,什麼也不是。

  「大哥,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李長樂幾乎失語。

  李敏峰一看到大夫人,立刻撲了上去:「母親,快救我出去,我再也受不了了!」



064 陰險毒辣

  李長樂皺起眉頭,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這十天來,我們都想盡了法子,父親卻一定要關足你一個月。」

  「怎麼可能!」李敏峰大聲冷笑一聲,「我是父親最寵愛的兒子,他怎麼能這樣對我!」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目光雖然鋒利,但也含著深深的不安,就像一片馬上就要落下的葉子在不停地顫抖。

  李長樂道:「大哥,父親實在是氣壞了,最近人人都在議論那天的事情,父親向來重視聲譽,你鬧的太過分了。」

  「不管你聽到了什麼,我都要告訴你,那全部是謊話!明明已經是一具屍體,怎麼還能自己跑到梅樹下掛起來!是李未央這個小賤人在背後搗鬼,我很快就能收拾她!」

  他抓住李長樂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著,聲嘶力竭地大喊,那副瀟灑貴公子的模樣,已經消失的一乾二淨。

  李長樂整個人都呆了,她覺得異常害怕,李敏峰這副樣子,讓她想起瀕臨滅亡時的野獸,他已經失去冷靜和沉著了。

  大夫人沖上去,狠狠給了李敏峰一個耳光:「你給我腦子清醒點!若是你這樣衝動,只會中了李未央的詭計,她現在一定躲在暗處,看咱們倒楣,看咱們發瘋!」

  李敏峰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盯著大夫人看了半晌,忽然露出非常羞惱的神色,枉費他是個男人,自詡為安邦定國之才,到了這時候,竟然沒有一個長於後宅的婦人心性堅定。

  他的臉上,慢慢露出了慚愧和心虛的神情,頹然鬆了手。

  隨後,他驚訝地發現大夫人竟露出了蒼老之態,不僅鬢邊出現了銀絲,眼角和額頭更是現出了皺紋,裡面含滿了不安。

  原來,母親也並非不擔憂的,他再次感到震動,小小的一個李未央,真的能將母親逼迫到這個地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未央那張臉在腦海中浮現,李敏峰眼中暴出了灼人的火星,甚至還有殺意。接著目光便迅速黯淡,嘴邊浮起一絲無奈而又憤恨的笑:「母親,我怎麼會輸給一個小丫頭?」

  大夫人冷冷地道:「我一直都叮囑過你們,李未央這個小賤人邪的很,要麼不動,要麼就要一擊必殺。可是你們兩個,卻都不肯聽我的!」她看到了李敏峰眼睛裡的殺意,不由歎了口氣,「也罷,都是我對你們太嬌慣了,一帆風順的日子過的太久,讓你們都不能承受風浪。」

  「可她竟然把我害的這麼慘!」李敏峰怒道,神情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狼。要知道,他以為自己是大才,略施小計就能將李未央收拾了,可沒想到被收拾掉的人是自己。

  大夫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可那笑容卻看得人不寒而慄:「這時候,你鬧著要出去,只會讓你父親越發厭倦你,更何況,現在整個京都都在議論這件事,你出去的話,不過自取其辱,還不如在這裡好好想想,究竟自己錯在哪裡?!」

  李敏峰的神情,露出一絲疑惑。

  李長樂冷冷地道:「大哥,你的心腸太軟,若是你一早將紫煙處置了,也就不會有這回事了。」

  李敏峰有一點羞惱,是,他的確是對紫煙有了一點興趣,可這也輪不到李長樂這個妹妹來教訓自己。

  大夫人瞪了李長樂一眼:「還不是你挑唆你大哥,讓他好好一個男子摻合到這些事情裡來了!」

  李長樂面色一白,在大夫人嚴厲的目光下幾乎無所遁形:「母親,若是咱們都被李未央壓倒了,對大哥也沒什麼好處。」

  「你們啊!要教訓李未央,只能慢慢等機會,她如今已是安平縣主了,輕易不能動!」大夫人冷淡地道。

  「母親你總是說要等時機,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李長樂皺眉。

  大夫人唇邊卻泛起一絲莫可名狀的笑意:「很快。」

  李敏峰和李長樂的臉上,都露出疑惑的表情。大夫人看了李敏峰一眼:「你靜心思過,我自然會想方設法讓你早點出來。至於長樂你,最近不要和那個賤人起衝突,母親很快就會讓她徹底從咱們眼前消失!」

  從祠堂裡出來,李長樂忍不住問道:「母親,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法子?」

  大夫人神秘地笑笑,並不言語。

  李長樂對於將李未央置諸死地這件事有莫大的興趣,道:「要不要女兒幫忙?」

  大夫人慈愛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什麼也不用管,只要好好打扮就行了。」

  李長樂的面色一紅,道:「女兒平日裡已經很精心了。」

  大夫人笑道:「不管李未央做縣主也好,做公主也罷,有一樣東西,是她拍馬也追不上你的。你可發現,那天宴會上有多少王孫公子在看著你,尤其是那五皇子,昨日你父親對我說,五皇子有意向你求親。」

  李長樂皺起了眉頭:「父親答應了?」

  大夫人搖了搖頭,道:「五皇子的母親梅貴妃多年來都很受寵愛,所以五皇子也跟著水漲船高,但是你父親說了,最有機會登上大位的,一個是如今的太子,一個則是陛下最心愛的七皇子。至於五皇子麼,火候還差一點——」

  言下之意,他們是早已將寶壓在了太子或者七皇子身上了……李長樂有點失望,不知怎麼的,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三皇子拓跋真英俊的面容。

  大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要好好打扮,好好抓住機會,明白了嗎?」

  自從大夫人去祠堂見過李敏峰,又對李長樂再三告誡之後,李未央發現,不但祠堂再也沒有關於大少爺不吃飯的事情傳來,李長樂也面色如常,顯得安分了很多。而且,再次見到這位大小姐,她比以前更注意打扮了。李未央隱約猜到,一是大夫人預備對付自己,二是這位大姐,只怕是要利用自己的美貌作為武器,做點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出來。

  一個月後,李敏峰被放出了祠堂,他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對李未央的怨恨,沒有半點端倪,可是平靜的表象下,總有激流洶湧。

  災民的暴亂很快過去,慢慢的,大歷恢復了平靜。可是這平靜並沒有持續多久,每逢災禍之後,都會有疫病流行。尤其是個別地方的災民,因為恐懼這種疫病,乾脆將疫人、馬、牛、羊埋到土地中,這樣的舉動卻無意中感染了水源,更多人染上了疫病。

  皇帝派出了大批的醫官治療災區的疫病,那邊的情勢很快得到了控制,但由於後期不少外派的官員回京,這疫病又隨歸師傳回京都,普通百姓平日裡堅持勞作,得了官府派人分發的藥物,倒也好的很快,可苦了一群達官貴人,這些人平日裡四肢不勤、五穀不分,一旦生病就很難康復,朝中竟然接連死了三四位大臣,一時引得上上下下震動不已,人人自危。

  李丞相為此焦頭爛額,成日成夜睡不好覺。

  大夫人看在眼中,慢慢覺得,機會到了。

  當夜,李蕭然輾轉反側,始終都睡不著,就在這時候,大夫人突然滿頭冷汗地坐了起來。

  李蕭然一愣,卻看到大夫人一副驚慌不安的模樣,不由追問道:「夫人,你這是怎麼了?」

  大夫人面色恍惚,仿佛有點忐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李蕭然有點不耐煩,道:「究竟怎麼了!」借著燭光,李蕭然才注意到一向面龐圓潤的大夫人面孔瘦地脫了形,下頜尖尖,仿佛能紮人,眼下青黑一片陰影,突然就有了點焦慮。

  大夫人的手死死握住,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我做了個噩夢,好可怕啊老爺!」

  不過是噩夢罷了,李蕭然又躺回去,顯然沒把她說的話放在心上。

  大夫人心中氣惱,卻強壓下一口氣,道:「我忽然夢見有無數個木頭人,手裡拿著木棒,從四面八方向老爺你打過去——」

  李蕭然一聽,馬上臉色一變,很嚴肅地說:「你這是什麼夢!」

  大夫人一副為難的模樣,半天後,試探著道:「這夢是不是有什麼預兆……」

  李蕭然沒說話,心中卻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他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皇帝剛剛登基的時候,那一年夏天發生了大旱災。京都的方士和巫師,以邪道來迷惑百姓,其中一些人甚至禍亂後宮,教給嬪妃們巫蠱之術,後宮的嬪妃們相互嫉妒,相互怒罵,相互揭發,誣告對方用巫蠱之術詛咒皇上。

  陛下一怒之下命令全城搜捕,在後宮嬪妃的居所裡,百姓家中都搜出不少用於巫蠱的器具。宮女嬪妃在嚴刑拷打中招供,承認自己迷信鬼神,施用巫蠱之術來詛咒皇上和別的宮女嬪妃,這事還連累了一批無辜大臣,一次性死了幾百人。所以陛下有嚴令,一旦發現城中有施行巫蠱之術者,不論男女老幼,全部處死或者流放。如今大夫人這個夢境,是不是預示著什麼呢?

  李蕭然這樣一想,又自然想到最近城中疫病的流行,自然而然就睡不著了。大夫人夢到這個木頭人,還是砍向自己,難不成有什麼不幸的事情要發生了嗎?這個猜想讓他的神經繃得更緊了。

  半夜的時候,窗戶突然發出一聲巨大的響動,李未央一下子驚醒了。

  白芷立刻察看了一下,連忙道:「小姐,不過是風吹開了窗子,沒事的,奴婢關上了。」

  李未央額頭上不知為何出了些冷汗,她輕輕擦了,然後重新躺下來,不知為什麼,她有一種災難馬上就要到來的——不祥的預感……

  這一夜,風雨欲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43 PM

065 計中有計

  第二天一早,李長樂來向大夫人請安,見到她面色不錯,眉梢眼角隱隱露出一點喜色,不由道:「母親,有什麼好事嗎?」

  大夫人笑了笑,目光注視著李長樂美麗動人的眼睛:「當然,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吧。」

  李長樂的臉上露出一絲喜悅,她猜得到,母親是要解決掉李未央這個小賤人了,她笑著道:「母親,我已經安排了幾個人,密切注意李未央的一舉一動……」

  「不,現在不可以打草驚蛇,這個死丫頭太過警惕,要知道,人貴在精而不在多。」

  「可是——」李長樂很想親手教訓李未央。

  大夫人卻淡淡道:「你看著我怎麼做的就行了。」她不預備將全盤計畫告訴李長樂,以前是不想她沾染太多血腥的事情免得弄髒了手,現在則是不希望她分心。「你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讓太子殿下或是七皇子喜歡你。」

  李長樂皺眉:「你們整天將太子殿下掛在嘴巴上,大哥說過他就是個蠢材,還有那個七皇子,年紀也不過跟我差不多,不過仗著陛下的寵愛才站穩腳跟,大哥還說,反倒是三皇子與一般皇家子弟不一樣,行事有君子之風。」

  大夫人聽地直搖頭:「你大哥的話你也信,他也就是書讀的太多了,完全不瞭解形勢。不管三皇子怎麼厲害,他是比不上太子和七皇子的。」

  李長樂雖然沒有開口,可是拓跋真英俊的面容一直在她的頭腦裡縈繞不去,她心中,著實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太子和冷淡的七皇子,生不出什麼好感來。

  大夫人神色一沉,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三皇子看起來彬彬有禮,我聽說他對你特別殷勤,打聽了你最喜歡的東西千里迢迢送過來,可我總覺得,也許他是另有所圖的。說不定,是想要借著控制你,達到控制你父親的目的。」

  不得不說,大夫人雖然是女流之輩,可是跟著李丞相待久了,也頗有點眼力了。她的女兒,若是嫁給身世顯赫的皇子,名正言順登上后位多好,為什麼要走一條冒險的路呢?

  李長樂平日養尊處優,早已吃膩了家中大廚做的那些菜,拓跋真知道以後,悄悄通過李敏峰送了一位廚子來,這廚子的拿手好戲江山桂花千層糕,一層層,又薄又嫩,潔白晶瑩如玉,軟而不糯,甜而不膩,讓李長樂愛不釋手,原本對拓跋真只有一分心思,現在也變成三分了。李長樂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母親想得太多了,三皇子也許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大夫人冷哼一聲,道:「只怕是你不夠有腦子——論身世,拓跋真的生母出身低微,比之太子七皇子差了許多,可是他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到如今陛下信任他,皇后也待他很好,看起來他是一心一意為太子著想的……說不定是另有圖謀。」

  李長樂心裡一跳:「若他果真另有所圖,那有一天若是他做了皇帝……」

  大夫人冷笑一聲,道:「不過一個跳樑小丑,也敢癡心妄想。他心機再深又怎樣,抵不過出身低賤、母族無人。若他有七皇子這樣的母族,你父親倒可能會支持他,但偏偏他只是——」隨後大夫人突然想起了什麼,凝眸瞪著李長樂,「你不會真喜歡他吧?」

  說到底,李蕭然隱約猜到拓跋真的野心,卻不願意支持和縱容他的野心,更不會把賭注壓在他的身上。

  李長樂輕輕「啊」了一聲,臉上不由一紅,嗔道:「誰說的,只是大哥在我面前反覆誇獎他,這才……」

  大夫人輕嗤道:「你大哥跟他一塊兒遊學,感情自然要好,但很多事情看的太淺顯了。原本你父親屬意讓你大哥多與太子和七皇子接觸,他不願意,讓他瞭解瞭解五皇子,他也不願意,當我們不知道,他是覺得那些人身邊早有母族勢力,縱然登基了也沒他什麼功勞,所以想要另闢蹊徑。卻不想想一個勢單力孤的拓跋真怎麼可能突破重圍,你可別信他少年輕狂的那一套。」

  李長樂心裡模模糊糊地有一團影子越來越明晰,口中卻輕聲道:「是,我知道了,母親。」

  大夫人眸中如蘊微光,顯得變幻莫測,聲音沉穩道,「放心吧,母親給你找的夫婿,定然是天下無雙,至尊至貴的。」

  紫煙死後,李未央身邊只剩下白芷和墨竹兩個較為親近的丫頭,剛開始眾人都以為她會從其他人裡面提兩個大丫頭上來,誰知道等了大半個月,也沒有半點動靜。儘管丫頭媽媽們心中詫異,卻也不敢多問什麼,因為房中事情多,墨竹請示了李未央之後,特意挑了沁芳、紅螺兩個二等丫頭到屋子裡伺候茶水和跑腿。

  沁芳因為原本在大夫人的院子裡伺候過,又格外聰明伶俐,所以墨竹一直著意盯著她,生怕她是大夫人派來的探子。而紅螺則因為是帳房劉管事的女兒,只等年紀到了便放出去嫁人的,跟這院子裡的主子並無什麼干係,所以並沒有被特別放在心上,再加上紅螺穩重踏實,話又不多,漸漸的贏得了信任,在屋子裡的走動也多了起來。

  這天晚上,是白芷和紅螺當差。

  李未央睡前口渴,便喊人遞茶,白芷很喜歡紅螺這個不多話卻很能幹的丫頭,便有意讓她到主子跟前多露臉,將來放出去的時候主子也能多給點恩典,所以便讓她上去給小姐遞茶。

  紅螺低下頭,李未央不知不覺便看向她的手臂。不看不要緊,一看李未央便從她的手腕處發現了一處怪異。

  紅螺平日裡很樸素,除了常例應戴的首飾外,身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穿戴,可是今天她的手腕上卻帶了個玉鐲子。

  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把玉鐲子深深地藏進袖子裡,若非李未央靠得近,那玉鐲子絕對不會被外人看見。

  李未央曾經見識過無數珍寶,自然認出這鐲子不是凡品。通體全是翠綠,看不到一絲的瑕疵,在晚上散發出盈盈的幽光。

  她記得,墨竹曾經說過,紅螺的父親是帳房的一個小管事,家裡還有兩個兄長,都等著娶親,便將紅螺許了人,希望可以多拿點彩禮來周轉。這樣的家庭,會給女兒買這樣珍貴的玉鐲子嗎?

  李未央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終究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變化,照常躺下,翻了個身,聽著紅螺輕手輕腳地退下去,眼睛卻睜開了。

  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或許,是她未來的夫家送的?

  大清早,李未央醒來後,看見紅螺的時候表情還是很正常,隨後找了個藉口打發她出去,將墨竹和白芷叫來詢問,墨竹回道:「紅螺的娘剛開始說給她許了人家,後來不知怎的,婚事又吹了,所以他爹求了管家,還讓紅螺在院子裡呆著。」

  白芷因為紫煙的事情卻顯得很警惕:「小姐,是不是懷疑紅螺……」

  李未央搖了搖頭,只是一個貴重的玉鐲子,能說明什麼呢?

  可是,紅螺的月例銀子少,又很少有機會出李家,而自己的屋子裡並沒有少東西,這鐲子不是偷的,那又是從何而來?

  李未央道:「你們只裝著不知道,若是她沒有問題最好,若是有問題,務必人贓並獲。」

  說實話,她不希望院子裡再出第二個紫煙,但這世上事事皆是如此,你越不想讓它發生,它越可能是真的。

  和行跡外漏的紫煙相比,紅螺是在李家長大的,行事更穩重敏銳,可以說是個聰明的丫頭。可越是聰明,越容易因為過度自信而疏忽,若是她沒有戴著那玉鐲子,李未央也不會發現。

  但這世上的女人,只要看到貴重美麗的首飾,哪怕是把它藏在衣服,也要戴一戴找找感覺。紅螺畢竟是個女人,她不能忍受美麗的首飾只能眼睜睜看著的痛苦,所以她冒了一回險。

  事後,紅螺仔細回憶那一晚的神情,卻也驚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沒敢帶過那鐲子,伺候李未央也愈發盡心盡力了。

  三天后,白芷來稟報道:「小姐,奴婢一直悄悄盯著她,可她行事謹慎,從不與外人接觸,並沒有什麼異常的。」

  李未央點頭,道:「或許是她已經有所察覺了。」

  白芷吃了一驚,很有些擔憂道:「會不會是奴婢不夠小心疏漏了?」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再狡猾的狐狸總是要露出尾巴來的,再等等看吧。」

  李未央說的沒錯,紅螺又等了三天,始終沒看到小姐露出什麼異樣,便覺得是自己多心了,終於開始行動。

  當天晚上,白芷和一個負責在外面守夜的媽媽在院子裡捉住了鬼鬼祟祟的紅螺,白芷吩咐人將她堵了嘴巴,親自押送到李未央的跟前。

  李未央看了一眼紅螺瑟瑟發抖的樣子,卻笑了:「怎麼這麼害怕?」

  白芷上前,一把拉開了紅螺嘴巴裡的布條,紅螺立刻道:「小姐,不知奴婢做錯了什麼事?」

  李未央見她故意露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不由淡淡一笑,道:「我對你也不薄,為什麼要背叛我呢?」

  紅螺緊抿著嘴巴,一句話也不說,額頭上卻有冷汗不斷的流下來。

  李未央知道紅螺不比沒有鬥爭經驗的紫煙,紫煙因為剛從平城上來,看多了那些外頭流傳的戲文,多少還做著飛上枝頭做鳳凰的美夢,可是紅螺卻是李家的家生子,她應當知道的很清楚,後宅的爭鬥奴婢們摻和進去一定不會有好結果,斷然不會因為一點誘惑便自斷前程,大夫人一定是拿住了紅螺的某個把柄,軟硬兼施。

  想到這裡,李未央的聲音溫柔起來:「紅螺,你今年不過十五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我常嘆惜,嘆惜紅顏薄命,更嘆惜我們是女子,一旦有行差踏錯就是耽誤的一輩子。所以身為女子更應該珍惜自己。紅螺,不要只顧眼前,要想想漫長的一生啊!」

  紅螺震驚地望著李未央,臉色煞白,整個人僵在了那裡,如木雕一般。

  李未央歎了口氣,白芷道:「紅螺,小姐給你坦白的機會,是在抬舉你,剛才我分明看見你在那邊埋什麼,已經派人去挖了,你不如老老實實說出來,這是你將功贖罪的機會。」

  紅螺的臉色變幻莫測,看著李未央那雙清亮如水的眼睛,一時沉默。

  李未央慢慢道:「紅螺,你為人謹慎,辦事俐落,我一向是很看重你的,前兩日白芷還向我提起,要升了你做一等丫頭,可你究竟為什麼要自毀長城呢?若是我倒了,你是我的丫頭,將來還有什麼更好的去處嗎?」

  紅螺低下頭,良久,都不說一個字。

  李未央知道她內心正在激烈的掙扎,也不催促,屋子裡只聽到靜靜的沙漏,一點一滴在流逝。

  紅螺早已經滿身是汗,最終她開口的時候,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奴婢錯了,小姐,給奴婢指一條生路吧。」

  李未央示意白芷,白芷會意,去一旁取了一個小匣子出來,白芷將匣子塞進紅螺的懷裡。匣子裡,是五百兩的銀票,紅螺一下子震驚了。

  李未央問道:「這些銀兩若是不夠解決你的難題,隨時都可以向我說。」

  紅螺捧著匣子,突然雙手劇烈的顫抖起來,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她猛地一把擦掉了眼淚,道:「三小姐,是奴婢罪該萬死,可是奴婢也沒有法子,三年前奴婢的娘生了病,爹沒法子,從帳上偷了一百兩銀子給娘看病,後來大夫人捉住了他的把柄,說是要將他送官法辦,爹爹年紀大了,又有腿病,奴婢實在是被逼得急了,才會做出這種事。」

  這些,與李未央猜測也差不多,她歎了口氣,道:「紅螺,我不為難你,你拿著匣子,帶著你爹爹一起離開這裡吧,千萬不要再被大夫人找到了。」

  白芷頓時皺眉:「小姐,你怎麼能放她離開呢?這不是縱虎歸山嗎?」

  李未央擺了擺手,表示心意已定。

  紅螺沒想到李未央會這樣對待她,眼淚頓時不停的流下來,她謝了恩,站起來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走不動了一樣停住,整個人幾乎僵直地站在門面前,脊背都在微微顫抖,隨後她猛地回頭,撲倒在李未央的腳下,哭泣道:「小姐,奴婢對不起您,奴婢若是就這樣走了,一輩子都會不安心的,大夫人吩咐奴婢,在小姐的院子裡埋小木人,一共埋了七個……」

  七個?李未央一怔,隨即搖了搖頭,大夫人還真是了不起,這麼看得起自己,一埋就埋七個。

  白芷心裡一陣恐懼,若是今天紅螺抵死不說,或者就這麼走了,就算挖出了一個,剩餘的六個也會將小姐置諸死地。她不由得冷汗滿頭,自己實在是太疏忽了,小姐也是,怎麼能放紅螺走呢?想到這裡,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抬頭看向李未央,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小姐的用意。

  李未央是看准了紅螺的性格和軟肋,認准她會自己坦誠一切,白芷想明白了這一點,不由咋舌,小姐的心思也太複雜了,她半點都看不通透。

  「奴婢知道這肯定是傷天害理的事情,會遭報應的,但卻不敢違逆大夫人的意思。為了怕其他人發現,我就每天半夜裡才行動,這七個娃娃除了藏在樹下,還有東南西北每個牆腳各一個,一個在小姐的床下,最後一個……」

  紅螺的面色一點點的漲紅,最終才道:「最後一個,被奴婢藏在了房後的草叢裡。」

  李未央微笑,大夫人一出接一出的,就等著置她於死地呢!要不是發現的早,恐怕她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小木人?那就是巫蠱之術了。

  她問紅螺:「還有其他人和你一起嗎?」

  紅螺搖了搖頭,道:「奴婢不知道。」

  李未央點點頭,道:「那從今天起,你繼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紅螺一震,抬頭道:「小姐,您還留著奴婢?」

  李未央笑了笑:「只要你願意留下,我不會趕你走,待你一如往昔。」

  她敢於收留一個曾經背叛過自己的人,並非過度自信,而是捏住了對方最大的軟肋。紅螺這個人,還是有一絲良知的。

  白芷帶著紅螺下去,墨竹小心翼翼道:「小姐,您看現在該怎麼辦,是不是去稟報老夫人?」

  墨竹是老夫人賜給自己的,會說出這話並不奇怪。

  李未央搖搖頭,淡淡道:「老夫人年紀大了,還是不要驚動她為好,你說呢?」

  墨竹咬了咬唇,最終下定了決心:「是,奴婢一切都聽小姐的。」

  她既然跟定了小姐,將來一輩子都要伺候小姐,真正掌握她生死大權的人是小姐,其他的,再也顧不得許多。

  「找一找紅螺說的小木人。」李未央吩咐道。

  「是,奴婢悄悄地丟掉。」墨竹從善如流道。

  「不,全都留著,再把我娘院子裡的容兒叫來。」李未央微笑著回答。

  墨竹一愣,容兒?那不就是當初曾經假傳七姨娘消息引李未央去後花園見高進的那個丫頭?

  不一會兒,容兒便戰戰兢兢地來了,一看到李未央便跪下了。

  經過上次那件事,她以為三小姐絕不會放過她,誰知一切都風平浪靜,就在她大呼萬幸的時候,李未央卻召見了她。

  「容兒,跟著七姨娘,是不是覺得委屈了。」李未央面上含笑,從容問道。

  容兒臉色微微一變,俯首道:「奴婢粗笨,七姨娘寬宏,能跟著她,是奴婢幾生修來的福氣。」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大小姐給你的恩惠不小吧?要不然你怎麼敢用七姨娘的名義約了我出去呢?」

  容兒一聽,趴在地上,聲音也發抖了,「奴婢……奴婢……」

  李未央的聲音陡地森冷,道:「你總不會忘記自己做過的事情了吧!」

  容兒見李未央容色清冷,聲音嚴厲,嚇得面如土色,只動也不敢動。半晌才哭泣道:「奴婢……奴婢對七姨娘一片忠心,實在是不知道什麼……什麼違逆主子的事情。」

  不過是看著畫眉已經被處置了,想要來個死無對證罷了。李未央微笑,道:「讓你說,你不說,待會兒不讓你說的時候,說了也晚了。」

  容兒雖然害怕,卻壯著膽子道:「奴婢實在不知道做錯了何事。」

  李未央突然將茶杯打翻在地,盯著地上的碎瓷片道:「跪上去。」

  容兒咬著牙在茶杯摔碎的瓷片上跪下。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膝蓋處傳來,眼淚立時湧上她眼眶。

  「敢於出賣主子,自然要擔著懲罰。」墨竹冷冷道,她一點兒也不同情容兒,若是當初李未央真的被她陷害,現在早已落到生不如死的下場,這樣一個奴婢,死不足惜!

  李未央淡淡道:「給容兒倒杯茶吧。」

  容兒一愣,三小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墨竹會意,低頭取了一隻空茶杯放進容兒的手心裡,「拿著,灑出一滴來,就再也別爬起來了。」

  容兒手心捧著茶杯,實在是害怕極了。

  墨竹提來一壺滾開的水,緩緩倒進杯子裡。

  容兒實在搞不清李未央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只感覺到滾燙的開水在茶杯裡一下子就熱了,越來越燙手。容兒咬著牙,感到指尖傳來一陣輕微的痛,額頭頓時滲出一片細汗,她堅持著,硬是熬過來了。沒想墨竹將空杯中的熱水倒了,從壺裡又倒了滿滿一杯滾開的水讓她抓住。這會兒杯子本身是熱的,而且倒了滿滿一杯,沒過一會兒她便覺得燙手的很,手臂連同整個身體劇烈地搖晃著。

  「燙嗎?」過了一會兒,李未央淡淡地問。

  「不,不燙……」容兒一連聲地回答。

  「那好,不燙就換一隻杯子。」李未央道。

  墨竹去了,不一會兒帶了一個託盤進來,託盤上是一隻燒紅的銅杯。

  容兒跪在地下,只覺得渾身哆嗦,前心後背沁出一大片冷汗,這時她已經不知道是膝蓋疼痛還是手指上的的痛,哪兒比哪兒疼得更厲害,只是瓷杯況且如此,若是燒紅的銅杯,手上一定會皮開肉綻的!

  容兒哭訴道:「小姐饒命,奴婢再不敢了!」

  李未央沉聲道:「是誰命你傳了紙條。」

  容兒抖了一下,眼淚蓄滿了,猛烈地磕頭認錯:「是……是大小姐身邊的丫頭檀香。在奴婢去伺候七姨娘的前一日,檀香叫了奴婢去,賞了奴婢不少金銀,逼著奴婢答應為大小姐當差。奴婢……也是一時糊塗。求三小姐原諒!求三小姐原諒!」

  早說不就完了嗎?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容兒,你可願意將功折罪?」

  經過剛才那一場,容兒深深覺得三小姐十分可怕,她恐懼地看著李未央,點了點頭,道:「奴婢……奴婢一定將功折罪。」

  一切安排妥當,墨竹悄聲道:「小姐要辦事,奴婢們去就可以,讓她去,未免闖出禍事來……」

  李未央輕薄的笑了笑,眼睛在此刻亮得驚人:「縱然是你們去,也要對方肯信才是。」

  墨竹杏眼圓睜,「萬一容兒再走漏消息呢?」

  李未央的手指輕輕的在茶杯上敲了一聲,隨後淡淡道:「她上一次沒有成功,早已是棄子,如今把柄又在我的手中,若要背叛——」隨後,她輕輕勾起唇畔,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

  「還有一件事,奴婢一直不明白。」墨竹猶豫。「當初小姐怎麼會知道容兒是假借姨娘的名義呢?」

  李未央看著沉沉的天色,眸子裡深不見底:「親生母親對兒女莫不是愛如珍寶,那天下著大雨,指條中卻說定要約我出去見面,這不是親娘會做的事情。」

  墨竹一下子明白過來,道:「小姐真是細心。」

  都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若還不學乖,被人害死也是活該,李未央的笑容裡,有一瞬間的冷凝。

  當夜,四姨娘連夜而來,敲開了李未央的屋子。

  白芷開了門,四姨娘穿著素淡的月白襖裙,穿著緋紅鴛鴦繡鞋,走動之間帶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女子的嬌媚,她沖著李未央溫溫柔柔地福了下去:「給縣主請安。」

  只一句話,李未央就笑了起來。四姨娘,是這個家裡少有的明白人。她淡淡道:「不知姨娘什麼事?這樣急著要見我?」

  四姨娘的臉色倏忽變了好幾變,陰晴不定,眼神更是有些飄忽,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李未央身上,破釜沉舟地道:「縣主,我今日半夜前來,實在是迫不得已。」

  李未央沉默片刻,道:「有什麼話,姨娘不妨直說就是。」

  四姨娘點頭,吩咐身邊的心腹道:「把那丫頭帶進來。」

  一個丫頭踉踉蹌蹌地被推了進來,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滿面塵土,髮髻散亂,只跪著渾身發抖,正是容兒沒錯。

  李未央冷冷看她一眼,道:「怎麼是你?」

  容兒低下了頭,瑟瑟發抖的模樣。

  「四姨娘,你這是什麼意思?」李未央揚起眉頭。

  四姨娘笑了笑,道:「縣主,這丫頭,你還認得吧。她是七姨娘身邊的容兒。」

  李未央淡淡看了四姨娘一眼,表情似笑非笑:「這大半夜的,姨娘是什麼意思?」

  四姨娘面上籠罩了一層寒霜,道:「這丫頭半夜鬼鬼祟祟到我院子裡去埋了東西,卻不巧被我的丫頭發現了,你猜猜她埋了什麼東西?」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容兒,你半夜不睡覺,跑到四姨娘院子裡幹什麼去了?」

  容兒頭越發低了,心中暗自腹誹,三小姐演技真是好,不是你讓我去的嗎?但這話她當然不會說出來,只是暗地裡掐了自己一把,眼淚不斷往下掉。

  四姨娘突然有些厭煩這種試探來試探去的把戲了,她翹起唇角:「這丫頭埋了這個。」說著,她將一個小木頭人丟在李未央的腳底下,上面赫然寫著一串數字,李未央撿起來一看,正是李蕭然的生辰八字。

  李未央冷冷看了一眼,然後抬起眼睛望向容兒:「你好大的膽子!」

  容兒抖抖索索說不出話來,四姨娘冷笑一聲,道:「縣主,你就別裝了,這還不是你親娘做的好事,她這是想要借著巫蠱之術來冤枉我呢!」

  李未央似乎吃了一驚,隨後卻笑了:「七姨娘什麼個性,李家恐怕沒有人不知道,她若是有這份心機手段,不至於讓我流落在外頭這許多年,自己也不會被驅逐到南院去。更何況,她原本就不受寵,若是因為嫉妒要謀害誰,也該去大夫人的院子或者六姨娘的院子才是,您說是不是?四姨娘這話說出來,你自己都不信吧。」

  六姨娘王豆蔻,生得容貌秀麗,風姿綽約,多才多藝,近來隱隱有越過四姨娘的勢頭,這話一說出來,四姨娘的臉色頓時變了。

  「也許是縣主你所為呢?」四姨娘冷冷道。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姨娘若是這麼想,那背後讓容兒來埋這小木人的人,就該更高興了。你請回吧,送客。」李未央站了起來。

  「縣主,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剛剛不過是和你玩笑罷了……」四姨娘的語氣別有所指:「我雖然蠢鈍,卻也知道若是縣主或者七姨娘所為,絕對不會讓自己身邊的丫頭去做這種事,這必然是栽贓嫁禍。」

  她的手指撥弄著手腕上的金錁子:「我知道,背後必定有人指使,那人就是想要看著咱們鷸蚌相爭,她好漁翁得利……」她歎息了一聲,深琥珀色的眼珠子裡透出一絲狡黠:「若是我真的相信是你們派這丫頭去的,那我今天晚上也不會在這裡了。」

  四姨娘聰明是聰明,可最喜歡的是自作聰明,經過長久的觀察,李未央已經摸清了她的脾氣和秉性。四姨娘多年來一直壓著七姨娘,對她的軟弱性格非常瞭解,料定她不敢這麼做,自然會想到別處去,李未央要的就是這個!

  七姨娘笑眯眯的,實際上她也有眼線,當然知道容兒和大小姐身邊的丫頭檀香是同鄉,前一段日子走的也很近,最近一段時間卻突然疏遠了,所以……她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了。

  李未央望著她,慢慢道:「背後那人是誰,什麼目的,四姨娘既然已經一清二楚,又何必來問我呢?」

  四姨娘曼聲道:「縣主細想想,其實那人的目的可不光是陷害我,只怕將我置於死地之後,她會立刻順藤摸瓜查到容兒身上,再將七姨娘拉下水,最後還會將髒水潑到你的身上。到時候她會說,是你怨恨生母不得寵,又曾經因為五小姐的事情與我結怨,才會用蠱毒之術謀害我們母女三人。」

  四姨娘的想像力,實在是太豐富了。

  白芷忍不住想要笑,可是看到李未央一本正經、仿佛漸漸相信了四姨娘所言的話一般的模樣,又竭力忍住了。

  李未央的聲音裡透著涼森森的寒意,道:「四姨娘既然什麼都明白,又預備怎麼辦?」

  四姨娘悽惶道:「既然別人要害咱們,咱們怎麼能坐以待斃,我是個沒主意的婦人,如今只能靠著三小姐想個主意了。」

  李未央看著四姨娘,突然淡淡笑了笑,道:「姨娘既然來了,還應從長計議才是。」

  四姨娘臉上綻開一絲甜蜜的笑容,道:「縣主,只怕人家不肯給咱們從長計議的時間呢,太過瞻前顧後反倒失了果斷。」四姨娘說完,看了容兒一眼,「這丫頭……索性讓七姨娘以怠忽職守懲治了。」

  這就是想要容兒的命,借機會滅口了。

  李未央看著容兒驚恐的表情,淡淡道:「未免打草驚蛇,暫時動她不得,我自有讓她閉嘴的法子,你放心吧。」

  四姨娘點頭,道:「縣主心中可有了主意?」

  李未央笑了笑,道:「此事太突然,我還要琢磨琢磨,容我先想想,明日就給姨娘答覆。」

  四姨娘心滿意足地走了,第二日,如約而至……

  兩日後,李長樂如常按著往日的時辰來雙月閣看望李常喜,還沒進門就看到一個小丫頭正端著一個綠地粉彩青玉小盅剛剛走出來。

  李長樂好奇,不由問道:「這不早不晚的,五妹吃的什麼?」

  那丫頭嚇了一跳,一時手竟然有些抖了,看著李長樂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正好四姨娘從屋子裡走出來,看到這情形低聲斥責道:「死丫頭,怎麼衝撞了大小姐,還不下去!」

  小丫頭趕緊下去了,李長樂挑了挑眉,道:「姨娘這是什麼意思,不讓我瞧麼?」

  四姨娘面上閃過一絲尷尬,賠笑道:「大小姐,這是百花芙蓉露,我千方百計托人找來的方子,聽說祛疤美膚最好。這也是為了治五小姐臉上的傷痕,不值錢的,您不必放在心上。」

  李長樂笑了笑,知道四姨娘不好對付,只是笑道:「姨娘不必緊張,我只是隨便問問。」說著,便和四姨娘一起進了屋子。

  李常喜正在攬鏡自照,李長樂道:「五妹?」

  李常喜掉過頭來,剛剛上了粉,傷疤看起來也就不那麼明顯了。她露出笑容道:「大姐來了,快請坐吧。」

  李長樂笑道:「我有話對妹妹說。」隨後回頭對著四姨娘道,「姨娘回去吧。」

  四姨娘似乎踟躕了很久,磨磨蹭蹭不想走,生怕李常喜說漏了嘴一般。李長樂看在眼睛裡,越發覺得好奇起來。

  李常喜一無所知,道:「姨娘,還有什麼事嗎?」

  四姨娘瞪了她一眼,扭著身子離開了。

  李長樂仔細打量李常喜臉上的傷痕,道:「妹妹臉上似乎好多了。」

  李常喜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上的傷疤,其實並沒有多少好轉,可總比前些日子那般猙獰要好多了:「多虧了姨娘找來——」她話說了一半,突然想起四姨娘關照的話,立刻住了嘴,笑道,「剛才姐姐有什麼要說的嗎?」

  人就是這樣,你越是隱瞞,她越是想要知道。李長樂皺了皺眉,道:「妹妹,你就不要瞞著我了,剛才我都看到了,那個小盅裡面的東西——」

  李常喜露出吃驚的表情,有點局促不安,道:「大姐不要告訴別人,不然以後就沒這好東西吃了!」

  李長樂一怔,道:「究竟是什麼東西?」她可不會相信四姨娘說的什麼百花芙蓉露,若真如此,用得著那麼神秘嗎?

  李常喜猶豫了半天,直到李長樂佯裝發怒,她才吞吞吐吐地道:「是紫河車。」

  李長樂完完全全呆住了,失聲道:「這種東西……你……你……」

  李常喜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她猛地跪倒在地,道:「大姐,我也是沒辦法了,這是唯一的辦法啊,我臉上的疤痕已經越來越淡了,再吃三副,大概就會好了……求你千萬別告訴人——」

  李長樂一雙晶瑩的美目在李常喜的臉上遊移不定,想到母親說過,這丫頭留著還有用,終究咬了咬唇,道:「起來吧。」

  李常喜戰戰兢兢道:「大姐,你原諒我嗎?」

  李長樂歎了口氣,道:「還不快起來!」

  李常喜這才趕緊爬起來,笑容滿面道:「大姐,你不知道,這東西聽起來噁心,長期服用不但膚色晶瑩細膩,還能保持青春……聽說後宮裡的娘娘們都用它來養顏美容呢!」

  李長樂聽得面色一紅,道:「不許瞎說!」

  李常喜咬牙,道:「大姐若是不信,你自己試一試就知道了!」

  李長樂愣住,不自覺地道:「胡說八道什麼!我怎麼能碰那東西!」隨後,她快速站了起來,道:「這件事情,不許再提了!」

  李常喜看著她快步走了出去,不由皺緊了眉頭。不一會兒,四姨娘便走了進來,道:「被你大姐發現了嗎?」

  李常喜哭喪著臉道:「都是你啦娘,平日裡都是夜裡才吃的,今天非要我下午就吃,可不就被她瞧見了嗎?害得我費了好大的唇舌才蒙混過去。」

  四姨娘笑了笑,道:「發現了才好。」

  李常喜疑惑地看著四姨娘,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用多問,你大姐愛惜容貌如同性命,她一定會再來的。」四姨娘篤定地說道。李未央說過,抓住李長樂的軟肋,就能夠出奇制勝,如今看來,果真不錯。



066 坑死你丫

  李長樂回到自己的院子,悄悄吩咐了檀香出去打聽,檀香直到晚上才回來,李長樂迫不及待問道:「如何?」

  檀香道:「奴婢特地去找了七八位大夫,都一一確認過了,紫河車的確有美容養顏的功效,而且宮中的娘娘們也吃著,五小姐的話,想來是不會有差錯的。」

  李長樂原本在書中也是看過的,可是這東西血腥,她總覺得怪噁心的,現在看到李常喜用來美容,她當然也按捺不住了。

  當天晚上,李長樂便悄悄去了雙月樓。李常喜正坐在美人榻上,一個大丫頭端著託盤從門外進來,託盤上一個精巧的小盅,李常喜習以為常一般地打開蓋子,用心地吃起來。

  李長樂一進門,便聞到一種異香。

  這香氣裡面還帶著一種血腥味,李長樂本能地掩住鼻子,不過她馬上覺得這個動作太突然了,便笑著捋了捋鬢髮,笑道:「妹妹這就吃上了嗎?」

  李常喜一看到李長樂來了,立刻放下手裡的東西迎上來。

  「聞著怪香的,真的有效嗎?」李長樂控制不住這樣問道。

  李常喜嫣然一笑:「大姐,不瞞你說,比那些人參雪蓮的都管用。我現在就靠著這個,指望能治好臉上的傷疤。」

  「這東西——會不會有什麼不好的作用……」李長樂十分謹慎。

  「怎麼會不好,若是不好,哪兒還有那麼多人敢吃這個?要知道它可不是隨處可見的,還要碰巧趕上有人家生產,尋常大夫都是弄不到的,和黃金一個價。」

  李長樂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就聽見李常喜笑道:「大姐要不要帶回去一點試試看?」

  李長樂遲疑地看著那青花瓷的小盅,最後,還是受不了越變越美的誘惑,終究點了頭。

  三日後的一個夜裡,大夫人身邊的林媽媽帶著四個膀大腰圓的媽媽突然進了李未央的院子。

  李未央早已換了寢衣,正在用梳子將頭髮理順,就聽見外面的白芷道:「林媽媽,這麼晚了,不知夫人請我們小姐過去幹什麼?」

  李未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勾起唇角,大夫人果然是心急啊,想現在就下手除去自己嗎?墨竹輕聲道:「小姐,是不是先為您梳妝?」

  李未央點點頭,墨竹便輕手輕腳地幫她重新將頭髮梳理好,又換了衣裳。

  林媽媽皮笑肉不笑的道:「這些事情哪裡是咱們下人多嘴的,大夫人的吩咐,我可是傳到了,請三小姐快跟奴婢走吧。」

  雖說李未央封了個二品的縣主,可大夫人是她的嫡母,又是一品,林媽媽雖然態度很恭敬,可實際上並沒有把李未央放在眼裡,說話的語氣有點怪怪的。白芷想要發怒,可是想到小姐的吩咐,笑道,「那請林媽媽稍候片刻,小姐馬上就起來梳妝。」

  林媽媽道:「那是自然的,奴婢等著就是。」

  李未央慢騰騰地收拾好了,吩咐白芷帶著院子裡的丫頭媽媽今夜不許睡了,都守在院子裡等著,白芷猜到要等什麼,便垂著眼睛應下了,李未央自己帶著墨竹施施然離去。

  見面的地方卻不是在大夫人的院子,而是在正廳。出人意料的,除了外放的二老爺之外,老夫人、大房、二房和三房的人全都在,眾人之中,以一身燦爛淺紫衣裙的李長樂最為引人注目,這大半夜的爬起來,她的顏色非但沒有受損,反倒面色潤澤若桃花,整個人似籠在豔麗浮雲中,華貴無比,引得旁邊的二小姐李常茹頻頻注目。

  李未央向眾人行了禮,目光坦然地落在大夫人的身上。

  大夫人端坐著,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髮間也只是用一隻紅寶石簪子別住,並沒有其它的飾物,顯得端莊大方。她目光在李未央的臉轉了一圈,笑笑:「先去旁邊坐下吧。」

  二夫人終於沉不住氣了,道:「大嫂,這是怎麼回事兒?這大半夜的,還讓不人休息了!」最後一句話已經帶上了一分責問的意思。

  李蕭然皺了皺眉並沒有說話,大夫人淡淡笑道:「我這樣做,也是為了李家著想,因為我待會兒要說的這件事,事關李家每一個人,不得不謹慎。二弟妹若是不願意聽,回去就是了,少了你一個,也不會耽誤事兒的。」

  什麼還沒有說,一開口便給二夫人扣了個大帽子,二夫人哼了一聲兒:「既然來了當然要聽完再走,大嫂有什麼話就快說吧。」

  一聽大夫人的話,李未央便聽出她的心思了,只不過裝作一無所覺,將對面李長樂投過來的眼神當作空氣。

  老夫人不耐煩道:「好了,到底有什麼話,說清楚就是!」

  大夫人賠笑道:「老夫人,若非事情緊急,我也不會驚動您,事情是這樣的,老爺這些日子一直噩夢連連,我心中著急,便請了京都最出名的法師回來看,他算出咱們宅子裡有邪氣作祟。」

  老夫人冷笑一聲:「邪氣?哪裡來的邪氣?」

  大夫人面色冷凝,目光頗有壓力地在眾人面前掃視了一圈,道:「這個——就要請老夫人准許,在各個院子裡搜查一下了。」

  老夫人的眉頭深深皺起來,眼睛在燭光下發出冷寂的淡光:「這叫什麼話,深更半夜的你是要搜查?」

  大夫人淡淡道:「正是如此。」

  老夫人的眉頭變成了深深的川字,剛要說話,卻聽見李蕭然蹙眉道:「老夫人,最近我的確是身體不適,恐怕家中有小人作祟,一定要徹查清楚。」

  老夫人道:「這樣一來,豈不是人心惶惶,家宅不安?」

  李蕭然眼下一片烏青,顯然是好多天都沒有休息好了,他看著老夫人,誠懇道:「兒子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再這樣下去,實在是寢食難安。」

  大夫人笑道:「只是搜一搜,以防萬一。便是真的有什麼不妥,也好及時處置。」

  李未央頭還是垂得低低的,連髮絲都沒有顫一下,就好像大夫人說的話完全和自己無關。

  二夫人笑了,很冷:「什麼?大嫂你打算連我們的屋子一起搜查嗎?」

  大夫人淡淡道:「難道二弟妹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不想讓人知道嗎?」

  二夫人身子氣得發抖:「大嫂,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緊緊的盯著大夫人的眼睛:「大半夜起來就是為了羞辱我們的嗎。」

  大夫人冷冷的一笑:「二弟妹,我只是說,不允許搜查的人,必定是心中有鬼的。」

  二夫人幾乎要跳起來:「你明明就是——」李常茹悄悄拉了一下二夫人的袖子,提醒道:「娘。」

  二夫人一怔,隨即看到老夫人和李蕭然都在看著自己,她一下子不說話了。氣呼呼地坐下來,道:「要搜查就搜吧,可若是什麼都搜不出來,怎麼辦?」

  大夫人淡淡道:「既然法師都說了有髒東西,那自然不會是假的。」

  三夫人突然道:「那麼大嫂準備讓誰去搜查?」

  大夫人笑道:「自然會有安排。」

  二夫人冷笑:「大嫂,若是你手底下的人去搜查,只怕不妥當吧。」

  這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李未央開了口,道:「我相信母親此舉出於一片好意,既然如此,不如各房都派一個管事參與,這樣不就公平了嗎?」

  這樣一來,並不是只有大房的人,對於二夫人來說,顯而易見是好了許多。再加上有這麼多人在,大夫人也不能隨便動手腳。

  大夫人像是看透了李未央的意思,冷笑一聲,心道這個賤人還不知道自己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還在做垂死掙扎。

  老夫人道:「那就快一點吧,時辰不早了。」

  大夫人點頭,做了個手勢,林媽媽立刻帶著人去了,二夫人和三夫人也吩咐身邊最信任的管事跟著。老夫人想了想,道:「羅媽媽,你也跟去看看。」

  「是。」

  李未央垂下眼睛,這麼多人都在,誰也占不到便宜,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突然,有一隻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李未央倏地又睜開眼,看見李敏德站在她面前。

  李敏德眸色深沉,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著,在他眸底沉下一片暗影,臉上的關切卻是真實的。

  「三姐,你是不是身體不適?怎麼面色這麼的蒼白?」

  李未央淺淺帶了笑容:「我沒事,只是大半夜的被拉起來,有點睏。」

  「嗯。」李敏德的語音偃息在她含笑的眸中。

  李長樂冷淡的眼神望著他們,她真不明白,不管自己對李敏德多麼和顏悅色,他都冷冰冰的,怎麼在李未央面前這樣乖順溫柔,簡直像是個小貓兒似的。

  旁邊的李敏峰也望見了這一幕,冷冷地笑了一下。李未央,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好好享受這最後的溫存一刻吧。

  大廳裡所有人都在,然而每個人都沒什麼心情說話,默默坐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偶爾只能聽見李敏德輕輕和李未央的耳語,剩下就只有老夫人手裡的念珠聲。

  過了足足兩個時辰,搜查的人回來了,領頭的卻不是林媽媽,而是最後一個去的羅媽媽。

  羅媽媽拍了拍手,道:「東西都拿上來吧。」

  大夫人的唇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丫頭們便捧著手裡的託盤,送進了大廳,託盤下麵鼓鼓囊囊的,看起來像是藏了不少東西。

  大夫人輕輕的笑出了聲兒:「都搜到了什麼?」

  羅媽媽看了大夫人一眼,面上露出一絲疑惑,隨即道:「回稟大夫人,各人的院子裡都很乾淨,只是發現了大小姐的小廚房裡有些奇怪的東西。」

  李長樂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後她想到紫河車被發現了,但很快,她又覺得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美容養顏的東西而已,雖然說出去有點不好聽,但還不至於是什麼大罪過。只是她同時又有點奇怪,母親大張旗鼓要搜查,她還以為會在李未央的院子裡搜查出什麼來呢,怎麼什麼都沒找到呢?

  大夫人十分震驚,道:「什麼?」

  羅媽媽揭開了託盤,裡頭是一堆看起來顏色很古怪的如同肉一樣的東西,看得李常茹一下子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麼髒東西?」

  李長樂皺眉,也怪自己貪心,將李常喜那裡的紫河車全都搜羅來了,這些是還沒有做成元宵的,看起來有些噁心。

  她猶猶豫豫,不知該怎麼說,大夫人卻已經鬆了一口氣,道:「原來是紫河車。」不過是美容養顏的東西,就是血腥了點,長樂也太膽大了,這東西都敢吃。隨後,她笑著對羅媽媽道:「除了這個,在別人的房裡,就什麼都沒有搜查到嗎?」

  她明明讓人埋下了七個小木人,不會一個都搜查不到吧?

  羅媽媽道:「連院子裡都找了,什麼都沒有。」

  大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異常難看。

  羅媽媽頓了頓,看了一眼眾人的臉色,道:「這紫河車裡面,還有些別的——」

  老夫人皺眉:「什麼?」

  羅媽媽猶豫了片刻,看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看的大夫人,道:「回稟老夫人,是菟。」

  「菟?」李蕭然堂堂丞相,哪裡見過這種長在田間地頭上的東西,「那是什麼東西?」

  李未央慢慢勾起唇畔,李常喜的臉上卻露出驚訝的神情,這是怎麼回事?

  羅媽媽上去,俐落地扯開了那團肉,眾人便看到其中一靛青色,李蕭然皺眉,道:「究竟是什麼?」

  「這是一種毒草,地裡的莊稼一旦被它附上,就會顆粒無收,所以被稱為菟。」羅媽媽的臉色有點陰沉,她在內宅大院呆的久了,什麼骯髒東西都見過,本以為李家是不可能出現這種東西的……

  「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李蕭然面露疑惑,「有什麼用處?」

  李長樂連忙道:「這紫河車是五妹送給我的——」

  李常喜見情形不對,不由道:「大姐,我可沒在紫河車裡放這東西……」

  李長樂瞪了她一眼,李常喜的確沒有放,可自己嫌棄紫河車的味道太腥,便悄悄找了宋大夫,他說只要開了去腥的藥草放在裡面就沒問題,所以她實在道:「不過是宋大夫建議我放了一些除腥味的藥草。」

  「父親,菟可不是藥草,而是害人的毒草,我在平城的時候聽過一首民謠,十年乾旱九年洪,我家盛飯還用桶,一朝田裡長了菟,全家只能吃泥土!你說這菟,是不是很毒很厲害?」李未央突然道。

  李蕭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種毒草的破壞力,比洪水猛獸還厲害?」

  李未央點頭,道:「比洪水猛獸要厲害得多,所以民間的百姓都很厭惡這東西,而且,它也沒有除腥的功用,所以,大姐,你是不是誤會了?」

  大夫人突然意識到不對,她臉色一沉:「未央,你不要信口雌黃!」

  「你住口!」李蕭然呵斥道,隨後他皺了皺眉,「長樂,你為什麼要把這東西弄進府裡來?」

  「我……我……我真的是聽了那宋大夫的話要去除紫河車的腥味,又哪裡知道什麼用途?」李長樂美目中有了一絲驚慌。

  「大姐,上次你不是果斷地說過,自己讀過醫術,那你怎麼會不知道,菟是害人的,而不是什麼去腥的藥草呢?」李敏德的聲音請冷冷的,在大廳裡面響起。

  李敏峰皺眉:「三弟,世間藥草千百種,你大姐也不可能什麼都認識!是非曲直,找宋大夫來就是!」

  宋大夫是專門為李家看病的大夫,在李家足足呆了三十年,他的話,自然是不會有人懷疑的。

  李蕭然立刻派人去請宋大夫,可是得到的消息卻是,宋大夫身體不適,告病回鄉了。

  從始至終冷眼旁觀、一言不發的四姨娘冷笑,宋大夫替李家看病,每次都是收診金,這次三小姐出手大方,一次性就給了兩千兩黃金,不要說這輩子,下輩子都夠用了,這老頭自然會告病還鄉了。

  三小姐這一次,實在是太狠了。

  李敏德烏黑的眼睛閃過一道亮光:「大伯父,請其他大夫也是一樣的。」

  這時候,老夫人開了口,道:「就請我的大夫來。」

  老夫人用的是沈大夫,沈家從她小時候開始,就一直照顧她的日常飲食和生活,到如今這位沈大夫,已經傳了兩代了。沈大夫匆忙趕來,李蕭然吩咐人將菟拿給他看,他皺眉。

  李蕭然道:「這個可能去除腥味?」

  沈大夫理所當然地搖頭:「菟是毒草,說要去腥味,實在是聞所未聞。」

  李未央唇畔劃過一絲冷笑,臉上的神情卻透露出十分的驚訝:「這怎麼會,大姐幹嘛要將毒草藏在紫河車裡面?」

  沈大夫皺眉,嘴巴動了動,似乎很有些不好說的樣子。

  「那還用說嗎?既然不是用來去除腥味,就是怕被人發現,才特意藏起來的!畢竟,誰會想到菟就在紫河車裡呢?」李敏德素白的臉,烏黑的眼,笑容一起,就如有了極致靈動的輪廓。

  「就是啊,毒藥怎麼可能治病呢!要說毒,其實菟比砒霜還毒,很顯然,菟這種東西是不可能救人的,既然不可能救人,那……」李未央眨巴眨巴眼睛,話之說了一半兒。

  「李未央,你瘋了不成!空口胡說什麼!」李敏峰惱怒地站了起來,捏緊了拳頭。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道:「大哥何必這樣緊張呢?難道你不知道,菟為厭勝之術,是陛下曾經明令禁止的東西嗎?」

  李蕭然一怔,反倒突然醒悟過來,菟用於巫蠱,輕則家宅不寧,時有損傷或惹上官非;重則患上惡疾、遇上災劫、孩童夭折,最壞的情況下甚至會家破人亡,是一種非常惡毒的詛咒。他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的大女兒。

  「長樂,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向善良懂事的大女兒,最近接二連三地犯錯,現在甚至還搞什麼巫蠱之術,這一旦傳出去,可是殺頭的大錯啊!

  她是瘋了不成!

  三夫人歎了口氣,道:「是啊長樂,你父親之前責罰你,也是因為你做錯了事情,怎麼能就此怨恨詛咒他呢?這哪裡還像是一個女兒所為?」

  李長樂一下子變得無比驚悸,驚呼道:「父親,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李敏峰知道事關重大,立刻跑到李蕭然身前跪下:「父親,妹妹不會做出這種事啊,她善良大方,是您最寵愛的女兒啊,難道你不相信她嗎?」

  李蕭然緊緊盯著李長樂的面容,還是一樣的美麗,一樣的柔弱,一樣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的眉眼,可不知怎麼的,越看越讓人覺得可怕,越看越讓人心驚。她可以因為妒忌未央得寵就陷害她,又不惜奪走別人的主張想要名揚天下,為了鞏固美貌不惜吃紫河車這種噁心的東西,還藏了菟暗中施行巫蠱之術來謀害自己,這樣的女兒,真的是他記憶力那個聰明善良,柔弱無比的孩子嗎?

  這時候的李蕭然,已經全然忘記,是自己一步步縱容她,甚至暗中默許她做了這一切,才使得她變得如今這樣心胸狹窄,惡毒自私,以為全天下最美好的東西都應該是屬於她的,而絲毫也不在乎地將所有人都踐踏在腳下!

  李長樂面色湧上一陣血紅,她竭力為自己辯解:「父親,女兒沒有,女兒怎麼會用巫蠱之術來謀害您呢?女兒怎麼會做這種事!」

  在混亂之中,她拼命要抓住一個救命稻草,想也不想地,她指著李常喜,失聲道:「是你!是你誣陷我!你誣陷我!紫河車是你給我的!」

  李常喜的臉上出現的錯愕,隨後忍不住委屈道:「父親,女兒臉上有傷,大夫說紫河車可以養顏美容,修復疤痕,才給女兒開了這服藥,誰知大姐偶然見了,非說也要吃,這東西可不是尋常能見到的,女兒本還捨不得讓給她,可是大姐非要拿走,女兒不得已才忍痛割愛,可女兒送過去的時候,紫河車裡面根本是乾乾淨淨的,並沒有什麼菟啊!」

  四姨娘擦了擦眼淚,道:「五小姐,快別說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啊!」

  這話是真的,四姨娘的計畫並沒有告訴李常喜,送過去的紫河車裡面也並沒有菟,這樣說來,問題就是出在那位宋大夫身上!

  李長樂顧不得再指責李常喜,膝行到李蕭然面前,淒聲道:「父親!不是五妹妹就是那宋大夫,他明知道菟是害人的東西,還將它推薦給女兒,這是構陷啊!一定是有心人在背後謀害女兒!宋大夫一定是被收買了!」

  大夫人也趕緊到兒女的身旁跪下,淚水盈盈道:「老爺,長樂是咱們的長女,她個性溫柔,平日裡連一隻螞蟻都捨不得踩死,怎麼會用什麼巫蠱之術,分明是有人在害她啊!」說著,她利箭一般的眼神射向李未央。

  在她看來,四姨娘沒有那個膽子來害大小姐,宋正是這府裡多年的大夫,想要收買他必定要下血本,現在丞相府裡最財大氣粗又憎恨自己母女的,除了李未央還有誰!虧得她還以為今日就是李未央的死期,卻沒想到根本被人家算計了!

  這個小賤人!大夫人手裡的帕子都要捏碎了,臉上的神情卻越發的哀婉。

  李敏峰仰頭道:「父親,只要找到宋正,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這齣戲,李未央竟是看得津津有味,最後又是揚唇那麼淡淡一笑,似嘲諷似愉悅更似是置身事外。

  看著結髮妻子不顧在眾人面前的顏面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李蕭然的面上有一瞬間的猶豫。

  李敏德眨了眨眼睛,「大伯父。」他的面孔帶著難以描述的靈秀,此刻眼睛有點點壞心眼,又有點點稚氣。——任憑誰也無法對這樣的孩子生氣,而且還是這麼漂亮又這麼懂事的一個孩子,李敏德接著道,「大伯父,宋正如今已經不在京都,天下那麼大,咱們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怎麼找?大哥分明是在拖延時間吧!」

  李敏峰勃然大怒,道:「三弟,你這是什麼意思!」眼看就要握緊了拳頭向李敏德撲過來。

  李敏德露出嚇了一跳的神情,眼睛裡卻難掩嘲諷:「大哥,你這是在恐嚇我嗎?在大伯父面前,難道都不能說句公道話?」

  李未央握了握敏德的手,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她不希望,把無辜的敏德也牽連進來。

  二夫人拿帕子掩住唇邊的絲絲冷笑:「這大半夜的,沒查到別人倒是把自己女兒查出來的,大嫂,你可要秉公辦理才是。」

  大夫人怒地回頭道:「長樂才不是那種喪德敗行的孩子,她一定是被人冤枉的!」

  李未央淡淡道:「母親,這可是眾目睽睽,抵賴不掉的,你縱然憐惜大姐,也不該這樣袒護,反倒是平日,若你肯勸一勸她,她也不至於做出這種事來!要知道,用巫蠱之術來詛咒父親,一則是大不孝,二則,陛下嚴令禁止巫蠱之術,下令凡是有人施行此道,輕則流放,重則處死,大姐一個人就罷了,難道要連累整個李家嗎?」

  三夫人無聲地笑了笑,道:「是啊,天底下可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事情傳了出去,還不知道多少人要看李家的笑話?」

  李長樂心慌手抖,強自鎮定,道:「父親,真的不是我!你要相信我啊!」

  大夫人心中恨毒了這些人,面色卻帶了一絲悽惶,苦苦哀求:「老爺,千萬不要冤枉了無辜的長樂啊!」

  老夫人緊緊皺著眉頭,突然伸手,一把將桌上的杯碗掃落於地,哐啷哐啷,瓷器盡碎。她早覺得李長樂過分美貌,說不定是個禍害,卻沒想到這個丫頭竟然膽大妄為到了這個地步!當下氣的面色青白,嘴唇發紫,羅媽媽連忙上去為她拍胸脯。

  眾人從未看過她如此模樣,都嚇了一大跳。

  李未央見狀,回身從丫頭手中重新倒過一杯茶,奉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您千萬別著急,一切要從長計議才是!」

  老夫人擺擺手,強行順過一口氣,道:「不行,事情拖得越久越容易出事,此事必須早作決斷!」

  老夫人的聲音鏗鏘有力,面色也是無比的堅定,李蕭然聽得渾身一震。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朝堂上的事情他可以殺伐決斷,可是到了家裡,跪著的是他的髮妻,嫡子和最寵愛的女兒,若是可以他真不想處罰李長樂,但想到她竟然用了最惡毒的法子來詛咒自己,心中就一陣陣的恐懼。

  李未央歎了口氣,很是惋惜:「父親,你若是不捨得,叫人將那些髒東西毀去就是了,只是要仔細些,以後別再讓人把那些帶進來。」

  這話的意思是,你要小心點,別再被人給詛咒了。

  李蕭然的眼神立刻冰冷起來,是啊,李長樂竟然敢詛咒自己,不過是為了自己斥責了她幾句,這樣心思歹毒的丫頭,還是自己那個聰明懂事的女兒嗎?根本是個蛇蠍美人!

  李未央一動不動的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睫毛一點一點的揚起,露出裡面的瞳仁,深如墨玉:「對了大姐,那紫河車血淋淋的,不啻於吃活人的肉,五妹妹吃是迫不得已,為了治病,你好端端的,僅僅為了養顏,以後可千萬別再碰了。」

  李蕭然面色徹底變得冷酷,紫河車是什麼東西,那血淋淋的模樣看的自己都要轉過臉去,這丫頭竟然將其當成養顏美容的聖品,心思何其可怕!

  李敏德看著李未央,從始至終看著她,他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燈光,泓然一點,便可照亮人間。

  他知道,今天這一切,幕後策劃的人就是他可愛的三姐姐,可那又如何呢?這個世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與其任人刀俎,不如親手執刀!

  李蕭然迫視著李長樂,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鬥爭,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她。

  此事說小不小,說大……卻可以捅破了天。萬一被陛下得知,那麼整個李家都要受到牽連,李長樂,值不值得李家為她冒險呢?因為上次賑災的事情,長樂在皇族、世家大族,尤其在百姓中的口碑都一落千丈,甚至隱隱有人在暗地裡說她是紅顏禍水,這樣的女兒,將來還能登上皇后之位嗎?誰會支持她呢?李蕭然覺得,十多年來的信心第一次徹底被摧垮了。

  李長樂,她的人生,已經完了。李未央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之前的一步一步,就是為了讓她完蛋的更快一點。

  李長樂畢竟太年輕,她一時想不到好辦法,頭腦裡一片空白,只是面無人色地盯著李蕭然,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她,又會做出什麼決定。李敏峰則快速思考著是不是應該去請求外祖家的幫助,可是外祖父和舅舅都鎮守邊疆,遠水解不了近渴!

  大夫人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她畢竟是見過風浪的人,比起兒女們要鎮定了許多,雖然面上是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實際上卻緊張地轉動著自己的頭腦,想著萬全之策。

  老夫人的口氣很淡然,但她的眉眼之間,卻隱隱有一股戾氣:「先帝爺在的時候,前丞相賀平父子、楊寧公主、諸邑公主還有大將軍周德不都是因為巫蠱罪被誅的嗎?凡是扯上巫蠱的,肯定是死路一條。現在在長樂這裡找到了這種髒東西,也說不清是到底是別人陷害她,還是她自己弄來了這些東西,不管是哪一樣,若是傳揚出去,對李家都是大大不利,你應當早作決斷才是。」

  聽了這句話,仿佛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李蕭然下定了決心,冷冷道:「長樂,你太令我失望了。從今天起,你就去普濟庵吧,對外面的人,我會說,是你染了時疫,要去養病。」

  普濟庵,那是——庵堂啊!父親這是瘋了不成,李長樂失控道:「父親,你是讓我剃了頭髮去做尼姑?!」

  她不敢置信,完完全全不敢相信,李蕭然竟然會無情到這個地步。

  李蕭然別過臉,不看她。

  二夫人笑道:「大小姐,這是你父親對你網開一面,讓你閉門思過呢!」

  閉門思過?閉門思過不是在自己的院子就是在李家祠堂,父親送自己去庵堂啊,而且並沒有給一個明確的期限,一個弄不好,父親就是讓自己一輩子都在裡頭待著!

  她猛地爬到李蕭然的腳下,死死抓住他的靴子,淒厲道:「父親,不要!不要讓女兒去那種鬼地方!女兒是冤枉的!女兒是冤枉的啊!」

  李蕭然看著她,如蓮花一般美麗絕倫的面容,目中流露出一絲不忍,伸出手,仿佛要撫摸她的頭髮。

  李未央冷冷望著這一幕,從入府開始,這對母女就對她步步陷害,若是自己被她們害的趕出府或者丟了性命,只怕李蕭然看都不會看一眼吧。現在,他卻還是捨不得。

  只是……李長樂犯下這樣不可饒恕的過錯,李蕭然也非得狠下心腸不可!她默默地看著,清亮的目光裡劃過一絲冷冷的星芒。

  果然,李蕭然伸出的手,最後握成了拳頭,冷冷道:「你去吧。」

  李敏峰急切地站起來,眼睛裡一片赤紅,道:「父親,你糊塗了不成,怎麼能聽信讒言將妹妹趕到那種地方去!」

  老夫人的目光冷冷地在李敏峰的身上掃過,對於這個孫子,她一向是真心疼愛的,可是他,太過愚鈍了,接二連三地和他母親一樣忤逆自己,現在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當真是個不成體統的東西!

  她心底歎息了一聲,道:「長樂,你父親也是為了讓你好好思過,不要再說了,來人,扶著大小姐回去收拾東西!」

  大夫人面色冷凝,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道:「老夫人,總該容我和女兒告別吧。」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

  「好吧,」李蕭然看大夫人哀求地懇切,就答應了,略微想了一下,又吩咐旁邊的人道,「今日負責搜查的人,除了親信之外,一律——」

  李未央遠遠聽著,垂下了眼睛,李蕭然這是要將知道內情的奴婢們都除掉,而這屋子裡的其他人,都是李家的主子們,誰會捨棄自己的富貴將事情捅出去呢,可奴婢們不一樣,他們隨時可能出賣主子。而沈大夫,只怕將來也難逃一劫。

  大夫人將李長樂扶起來,她裝作為她整理頭髮,眼神卻是急切的。

  「母親……」李長樂又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長樂……」大夫人緊緊地抱住她,「這次你父親是生了氣,可他還是疼愛你的,以後一定會接你回來,你要記得,千萬用心思過……」說著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嗚咽著道,「我早就和說過,凡事要小心謹慎,不該給那些賤人謀算你的機會,誰知你還是太過善良,才會受今天這般苦……」

  李未央冷冷一笑,大夫人還真是不忘最後坑自己一把。

  李長樂趴在大夫人肩頭,絕望地哭了起來,她心裡對李未央等人恨到了極點,可是面上卻不敢再表露出來,又對李蕭然的決定徹底失望,這一走,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若是父親再聽信了老夫人或者李未央的話,不讓自己回來,那她的一輩子可就全完了。更何況,在京都這種地方,若是自己不露面,別人會很快將自己遺忘,就算擁有傾國傾城的美貌,又有什麼用呢?簡直是倒楣透了!

  這件事情,一定和李未央有關!她在心裡一刻不停地咒罵著,若是此刻手裡有刀子,只怕她會立刻選擇和李未央同歸於盡!

  就在這時候,大夫人趁著所有人都不注意,在李長樂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隨後看到李未央投過來冷凝的目光,又揚聲道:「好好照顧自己。」

  就在這時候,李未央察覺到了一絲異樣,卻又說不出這異樣從何而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44 PM

067 命懸一線

  李長樂聽完大夫人的話以後目光徒然而變,轉頭神色複雜地看了李蕭然一眼,然後起身緩緩道:「女兒明白了。」

  隨後,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步步走到李蕭然面前,盈盈然跪倒:「女兒叩謝父親養育之恩,今後不能承歡膝下,請父親多保重。」

  李蕭然神情複雜地看著她,終究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道:「走吧。」

  這樣的罪過,如果再不處罰,以後還不知李家要亂成什麼模樣。

  李長樂起身,遙遙看了李未央一眼,那美麗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隨後,她頭一揚,快步走出去,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

  走到大廳中央的時候,李長樂突然猛地駐足,回首道:「女兒沒有做過的事情,是絕不會承認的!願以一死,還自己清白。」說完,便一頭朝旁邊的柱子撞了過去。

  整個大廳裡,叫聲頓時響成一片。

  幸得不遠處的李敏峰身手倒是極快,在最後關頭一把抱住,因此李長樂雖撞在了柱子上,但只是暈了過去。

  大夫人作出快要跌倒的模樣,跌跌撞撞撲了過去:「我的女兒啊!」

  老夫人驚呼一聲,恐慌之下,幾乎沒暈過去。

  李未央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歡愉還是嘲諷,就那樣不可捉摸地看著眼前這場鬧劇,她就算沒聽到大夫人和李長樂說了什麼,現在也真切地看到了。

  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捨不著孩子套不著狼啊,李長樂這麼一撞,的確是撞的恰到好處。

  以死明鑒啊,怎麼不等出去之後再撞呢?偏偏要在這時候?!

  李蕭然臉色勃然變了,快步走上去查看了李長樂的傷口,吩咐道:「沈大夫,你快來看看!」

  沈大夫連忙背著藥箱過來,仔細查看了李長樂的傷口,這才鬆了口氣,道:「小姐只是一時昏了過去……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李敏峰一雙眼睛卻是精銳逼人,聞言便朗聲道:「父親,你看到了吧,妹妹這是以死明鑒啊,她明明是受了委屈才會如此啊。」

  李蕭然微微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二夫人冷笑一聲,「大小姐果然肆意妄為,這一撞可真是撞的好啊!」

  大夫人泣不成聲淡淡道:「二弟妹,長樂是你看著長大的,你為何要說出這樣狠心的話來!」

  李敏峰勾起唇角,笑了笑,「二嬸,以死明鑒弄不好可是要命的,長樂不過一個弱質女流,定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會如此,換諸於在座各位,有幾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三夫人歎息一聲:「於情於理,大小姐都不該如此,這樣,豈不是在質疑老夫人和大伯的決定?」

  此言一出,滿室俱寂。

  大夫人一怔,隨後哭的仿佛心都碎了,她看著李蕭然道:「老爺,我嫁給你二十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長樂是我最心愛的女兒,也是你從小疼愛著長大的,她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冤枉,你看她,滿頭都是血,她是最重視容貌的,若是就此破了相,可比要了她的命還嚴重,她如何會用這種手段來脅迫老爺,分明是受盡了苦楚啊!」

  沈大夫也查看了一下李長樂的傷口,點頭道:「額頭上的確是有可能留下疤痕。」

  大夫人當然知道容貌重要,可是現在若是讓李長樂被送去庵堂,以後別人會怎麼看待她?誰都不會要一個因為不明原因被家族拋棄的女孩子!她的一輩子就毀了啊!

  李蕭然終究是不忍心,道:「罷了,先送她下去養傷吧。」

  李敏德內心不忿,上前一步剛想開口,李未央朝他搖了搖頭,於是他不得已,強行站住了。

  李長樂進來的時候是走進來的,出去的時候是被人抬著出去的,氣息奄奄,頭上還血流不止。李蕭然長歎了一口氣,一言不發,甩袖離去。說到底,讓他相信李長樂竟然詛咒自己,他是不信的,可是親眼所見,又由不得他不信。

  四姨娘從頭到尾,沒有發表過一句言論,當看到李長樂留下來的時候,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神情,卻又有些說不出的失望。

  她的視線在空中和李未央對視了一眼,隨後她淡淡笑了笑,和李常喜、李常笑一起離開了。

  李未央親自送了老夫人回去,回到自己的院子,卻看到李敏德在走廊下等著她,微微一笑,迎了上去。

  「姐,這回你太冒險了。」李敏德一開口,便是這句話。

  李未央這才抬起眼睛,回視著他,聲音輕柔:「敏德。」

  李敏德不由心裡有點難受,三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用這樣溫柔的聲音說話,他一點都沒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好讓他不能開口責怪她冒險,責怪她事先不告訴他。真狡猾,三姐,真是好狡猾……

  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原本的些微悶悶的感覺,不被信任的感覺,隨著她輕柔地叫著他的名字,那些情緒就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再也不能對她生氣……

  知道他會不滿自己事先沒有告知,李未央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道:「敏峰,知道這種事情並不是什麼好事,很容易走漏風聲。最關鍵的是,太冒險了。」

  李敏德皺了皺眉,道:「你是說——四姨娘隨時可能倒戈相向?」

  李未央笑了笑,同時為他的敏感與聰慧所驚訝:「是,因為四姨娘雖然配合了這個計畫,我卻一直不確定她將自己的女兒牽連進來的原因,所以——我也在隨時提防她倒戈一擊。現在看來,倒是我多想了。」

  李敏德笑了笑,道:「剛才母親對我說,她得到的消息是,大夫人和大伯父說起過,要將四姐姐許配給五殿下,然後五姐姐許給榮國公的三公子。」

  李未央不由驚訝,李常笑會被嫁給五皇子的事情,前世就已經發生過了,可是她如今的身份,嫁過去也只能是個側妃。至於前世的李常喜,是嫁給徐茂公的次子,可是如今——一個已經毀掉了容貌的庶出女兒,大夫人為什麼突然想要將她嫁給榮國公嫡出的小兒子呢?這可能嗎?這兩門親事,雖然必定對大夫人有利可圖,但對四姨娘來說,也不算壞吧。

  「榮國公的三公子程林,出身高貴,文采風流,榮國公又是百年富貴的人家,表面上看,這婚事是挑剔不出什麼的,所以大伯父已經在考慮了。」

  「表面上看?難道說……」李未央皺起眉頭。

  「三姐,你如今是縣主了,你的婚事將來陛下必定會許婚,所以大夫人不能輕易插手,可其他人麼,自然任由她搓圓捏扁了。你想想看,若是這榮國公的三公子沒有問題,四姨娘何必上竄下跳的呢?我的母親也曾經懷疑過,悄悄打聽了,才知道這程家公子喜歡聽戲,還帶了一個戲子進府,寵愛的什麼似的,不但日日聽戲,而且夜夜同床共枕,最後惹怒了榮國公,命人悄悄將那戲子打死了,這也不算是什麼秘密了。」

  原來是這樣,這種秘聞,自己到底是不知道的。榮國公家三公子的事情,對男人來說不過是少年風流,一笑置之,父親也必定不會將此事過分放在心裡。若說李常喜現在還是花容月貌,父親可能還會考慮一下三公子的荒誕不經,可看看李常喜如今這個模樣,誰還會理會這些呢?他只會考慮這樁婚事能帶來多大的利益。

  但是對於四姨娘來說,榮華富貴那都是虛的,女兒的幸福才最最重要,這榮國公府三公子行事如此荒唐,婚後還不定怎麼胡作非為,她定會想法子破壞了這門婚事。

  「大伯母今天鬧了這麼一出,她提議的婚事,大伯父自然暫時不會提了,就算提了,老夫人也不會高興的,表面上看四姨娘今天得罪了大夫人,可卻都是為了四姐五姐她們好啊。」李敏德輕聲說著。

  李未央陷入了沉默。的確,四姨娘為了阻撓這婚事,竟然不惜和大夫人為敵,看似愚蠢,卻出自一片愛女之心。

  李敏德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時,一顆心好像也跟著暖和了起來,他忍不住道:「只怕今後,大夫人不會善罷甘休。」

  李未央誠實道:「大夫人城府極深,陰險惡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之於我,確有深仇大恨,我要復仇,無可厚非。可我不希望把你也牽連進來,所以從今往後,不要和我走的太近,更不能像今天這樣處處與大夫人為敵,聽懂了沒有,敏德?」

  聽了這話,李敏德睜著眼睛,一眨不眨。

  李未央見他這個樣子,只得把話說的更明白了些:「這麼說吧,她於你並無直接利害關係,你若真的要幫我,在暗處就好。」

  李敏德輕側了下頭,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十分的浮躁。他當然知道大夫人不是好惹的,即便是三夫人也不敢與其硬碰硬,可是當他聽到李未央這樣說的時候,他很憤怒,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了什麼而鬱悶,也許是大夫人,也許是三姐,更也許,是自己。

  為什麼三姐要這樣心事重重?

  為什麼她這樣算計來算計去,對誰都沒有真心?

  他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李未央此刻像他解釋這一切,並不是因為她喜歡他,把他當成重要的人,而是因為,她覺得暗處的幫助將來能派上更大的用場。

  「三姐,因為我們站在同一條船上,你才對我這樣好嗎?」是不是一旦有一天,當她和他不再同一陣線時,她就不會對他笑,也不會理睬他了呢?

  李未央一愣。

  這個少年,是不是太敏感了?敏感的讓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對不起,我是個傻瓜……」李敏德低低道。他不該說這些話的,讓三姐不高興。

  李未央微微一笑,將他的手握得緊了些:「不,我不是因為咱們在一條船上才對你說這些話,恰恰相反,我很喜歡敏德,所以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李敏德抬起眼睛,「所以,這樣的我,是不是太弱小,會給你帶來麻煩?」

  李未央頓了頓,搖了搖頭:「不會。」

  李敏德漆黑的眼睛望不見底:「三姐直到此刻還要安慰我嗎?」

  「我說的是事實。」李未央凝視著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將來有一天,會比我更聰明,會成為三夫人和我的依靠。我沒有弟弟,你就和我的親弟弟是一樣的。」李未央說到這裡,凝眸一笑。

  走廊下紅色燈籠高高掛著,李未央的眼睛那般明亮,令人沒辦法轉移目光。

  李敏德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三姐,你真的那麼恨大姐他們嗎?其實母親最近和我提起過,她想要回臨川去看望外祖母他們,若是在那裡開心,就買了宅子安頓下來,再也不回來了,到時候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你和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李未央目光一片冰涼,她也想過好日子,可是讓她離開這裡,就等於要放棄報仇。她永遠無法忘記……當她的雙腿被斬斷的時候,那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那因為她而慘死的宮人所發出的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她全都記得,而今生,大夫人母女從來沒想過要放過她。就算她肯放手,對方也不會任由她去過逍遙日子!

  李未央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能原諒她們,所以,我絕對不會走!」

  李敏德吃了一驚,抬起沉沉的睫毛,道:「三姐?」

  李未央的眼睛眨了眨,眼底有一種深沉的情緒劃開了,讓她變得更溫柔的同時,也莫名的憂傷了起來,「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將敏德的手抓出了一道血痕,立刻鬆了手。

  李未央猛地轉身,仰頭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寬容這種東西,我根本擁有不起,也不想擁有!」

  她此刻的模樣,看起來像是馬上就要消失。

  李敏德忽然覺得有種強烈的恐懼從腳底升起來——這樣的三姐,好像他怎樣都捉不住,捉摸不透,把握不了!他竟然沒有片刻的瞭解她,她的心底,一定隱藏著很多說不出口的秘密!

  於是,李敏德突然上前,握住了她的胳膊。

  微微驚訝的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剎那間,李未央的面容浮上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李敏德強忍下難過,逼自己注視著李未央,揚唇一笑:「如果三姐不走,那麼,我永遠也不會走,在這裡陪著你。」他的語調,一聲比一聲輕,但一聲比一聲堅定。

  李未央微微地動容,剛要說什麼,卻突然聽見一道尖叫聲音響起。

  一個丫頭從不遠處飛奔而來,一路撞到了不少人,她的臉上滿是驚慌,急匆匆撲倒在李敏德的面前:「不好了,不好了三少爺,三夫人剛才……剛才突然暈倒了!」

  三夫人暈倒了?李未央一怔,心頭不知為何,突然浮起很不好的預感。

  三夫人被確診,感染了時疫。

  老夫人聽說了這件事,親自去看望了兩回,還特地請了名醫診治,想著讓三夫人早點好起來。李敏德也是日日夜夜守候在母親的身邊,李未央怕他也染了病,幾次三番趕他去休息,可他都堅持不肯離開。

  李未央沒有辦法,只能默默希望三夫人能夠儘快好起來。

  一路穿過樸素的青磚灰瓦,李未央的面色始終都沉沉的。雖然大夫一再說,三夫人的病情有了起色,可是馬上就是年關了,若三夫人的病情真的好轉,她為什麼到現在都不能出門呢?

  屋子裡,所有的窗戶上全掛著厚厚的窗簾,戶外的陽光艱難地爬在窗簾上,由那些邊邊角角的縫隙中鑽進來,屋裡顯得一片昏沉。不遠處的窗下,放著一架古琴,只是上面落了許多灰塵,顯然好久沒人碰了。

  見到李未央來了,李敏德從一旁的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面色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看起來十分的蒼白,漆黑的眼睛裡,竟然不知何時,帶了點絕望的神情。

  李未央一愣,突然心裡覺得很不安。

  看到李未央到了,一旁的丫頭立刻將黑漆鈿鏍床的青色羅帳用銀勺勺起,三夫人躺在那兒,李未央一眼便發現她已經瘦得脫了形。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身子偏得像一片樹葉,一陣風就能將她從那張大得驚人的床上吹走。

  三嬸竟然病的這樣重!

  李未央心裡的不安,在不斷的擴大。

  原本還好端端的,怎麼會感染了時疫!李未央忍住心頭的酸澀,快步走了過去:「三嬸。」

  從三夫人生病以後,她就不怎麼見人了,除了李敏德和老夫人,大夫人等人來探病,都是被擋在門外的。

  丫頭低聲對兩眼微閉的三夫人說:「夫人,三小姐來了。」

  三夫人睜開眼睛,看見李未央,竟露出一絲笑容,隨後她對一旁的丫頭點點頭,讓人扶著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未央。」

  「一切還好嗎?」三夫人這樣問道。

  李未央當然知道她問什麼,笑道:「大姐的額頭雖然傷勢不重,可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大夫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大姐當時撞得猛了,不知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三夫人淡淡一笑,道:「這樣,他們也能消停一段時間了。」

  三夫人看得透徹,現在大夫人處處戰戰兢兢,聽說父親連一次都沒去看過李長樂,甚至連李敏峰都疏遠了。想也知道,四姨娘的枕頭風一定很厲害,父親原本就多疑,現在說不定懷疑那巫蠱之術是真的,後悔沒處置了李長樂。這件事情,表面看李長樂是好端端留在了李家,但這樣死乞白賴地留下,她的父親心中的地位早已一落千丈了,日子絕對不會好過的。

  「你還好吧?」三夫人望著她。

  「托您的福,未央還好。」

  「托我的福?」三夫人輕輕一笑,笑容中略微帶了點苦澀,「我自身難保,哪有福字可言?我倒是想要一直幫你,看大夫人倒下,可惜的是……」

  「三嬸對我,已經幫了很多,您只要安心養病就好。」

  「我知道你聰明能幹,如今又是縣主了,大夫人拿捏不了你的婚事,也輕易動不得你,真是萬幸啊。」三夫人說著,仿佛是在安慰她,「只是聽我一句勸,將來想法子找個好姻緣,離那群狼遠遠的……人一輩子,就這些意思了,你說是不是?」

  李未央看著三夫人,不忍心拂她的意,道:「三嬸說的話,未央都記下了。」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三夫人說的話,隱隱有交代後事的意思。

  可是……怎麼會,這件事發生的太突然了。

  三夫人斜倚在床頭,任何人見到她最先想到的一定是一朵枯萎的花。她的臉色十分灰敗,原本豐潤秀美的雙頰消瘦的厲害,眼睛卻是亮的驚人,李未央心中,有一點恐懼。若是三夫人有什麼不測……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李敏德身上,他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夫人,該吃藥了。」旁邊的丫頭端了藥來。

  三夫人淡淡地望了一眼那藥碗,搖了搖頭,李未央見她臉色蒼白,說話時不時停下喘著氣,怕她累了,想要勸她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三夫人卻盡可能壓低聲音,「外邊有人問起你我的病,你怎麼說?」

  「我就說三嬸病快好了。」李未央想了想,才回答說。

  「不,你就說,我的病已經好了,只是還需要靜養。」

  李未央皺起了眉頭,不明白三夫人為什麼要這樣說。

  三夫人卻看著李敏德,幽幽歎了一口氣。李未央恍然大悟,難道三夫人是怕她有什麼不測,那些人會對敏德做什麼嗎?

  的確,敏德根本不是李家的骨肉,若是唯一疼愛他的養母一死,他在李家的日子一定會特別難過,如今——已經有很多不好聽的流言傳出來了。

  只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你看我不是挺好的?」三夫人一邊說,一邊突然從床上坐起,兩隻手撐著床面勉強站了起來。「我覺得,也許很快就會好了。」她微笑著,走了幾步,突然腳下一軟,要不是未央上前扶得快,准會摔在地下。

  李敏德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別過臉,不敢看自己的養母。

  李未央這時候才明白,三夫人的身體,恐怕真的病得很厲害。她原來身子就一直都不好,時疫又不是一般的病症……該怎麼辦呢?李未央的頭腦急速地轉動著,她竭力想要回憶當初是怎樣處理災區的時疫的,可是——終究一無所獲。她只知道,當年那場疾病,死的人遠遠超過災害本身帶來的死亡,而大夫們卻束手無策。

  她扶著三夫人在床邊坐下,三夫人的眼睛四下尋找著什麼。

  「母親,你是想找琴嗎?」李敏德輕聲的問道。

  他此刻的神情,成熟的讓人覺得陌生,完全不像是個十歲的少年。

  李未央為他覺得難過,為什麼一個孩子要承受這麼多不該他承受的東西呢?若是真的失去了唯一疼愛他的養母,敏德以後該怎麼辦?

  三夫人點點頭,李敏德突然從李未央手中接過母親的手,扶著她站起來,一步步走過去,在琴邊坐下。

  三夫人抬起手,輕輕撥動了一下琴弦。

  李未央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三夫人低下頭,專心地彈琴,彈的是一隻非常纏綿的曲子。李未央曾經聽過,三夫人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彈奏這支曲子,聽說,那是當年三叔為她譜的曲子,李未央輕輕歎了口氣,三嬸的心中,從來都沒忘記過自己早逝的丈夫吧。

  三夫人的琴曲非常纏綿且哀婉,如歌如訴……

  就在一個瞬間,琴弦突然斷了,三夫人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突然笑了起來,她低聲道:「當年,我也有過一個做母親的機會。」

  李敏德一震,垂下了頭,從李未央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晶瑩的皮膚變得更加蒼白了。

  「未央,這些話原本我不打算對人說,可是現在看來,不說的話,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知道的。你知道我為什麼幫你,因為我恨大夫人,可我為什麼恨她,你一定不知道吧。大夫人為人表面仁慈大度,骨子裡卻專橫跋扈,一向不被老夫人喜歡,當年大伯曾經外放過一段時日,二房又是庶出,那時候李家是交給我當家的,後來大伯回到京都,升任丞相,我便主動交出了掌家的權力,誰知大夫人竟以為我故作姿態,竟然動了手腳害得我小產,這輩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三爺原本體弱,又心地善良,知道這件事情以後始終耿耿於懷,卻因顧忌大伯,不忍心怪責他們,最後鬱鬱而終,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恨她?」三夫人望著她身邊的李未央,突然莫名地笑起來,此刻她心懷痛苦,還是追悔當年的過於輕信,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誰也說不清。也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李未央看著,心中不由得替她難過。三夫人想要讓位,對方卻不肯相信,非要自己奪走才放心。常人或許難以理解,但李未央卻明白,大夫人這個人,是不能容許任何人任何事超出她的掌控的。

  三夫人笑著笑著,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喉嚨裡,禁不住咳起來,李未央慌忙替她輕輕拍著後背,李敏德也緊張地走過來。

  三夫人在一旁丫頭捧過來的痰盂裡吐了一口,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

  「我以為還能多過些年。」三夫人一邊喘氣一邊對李未央說,「現在看來,日子不多了……」

  前生,三夫人是在李敏德出了意外不久後去世的,現在敏德明明得救了,她卻意外染上時疫,難道一切都是不能改變的嗎?李未央握緊了拳頭,臉上帶著寬慰的笑:「不不,不會的,三嬸兒一定長命百歲。」

  三夫人豁達地搖搖頭:「算了。」她看了看李未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燃燒著一團隱隱的火焰,三夫人心中苦笑,這孩子,或許對大夫人還是充滿著恨意的。想起她自己剛剛嫁進李家,想起自己的夫君和未出世的孩子,一個個離去了,想到這兒,心裡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感慨。對於大夫人,她心裡總有那麼一股怨氣難以撫平,這才是她一直幫助李未央的真正原因。

  但在她病重的此刻,什麼事都磨平了,什麼恩呀怨呀,似乎越來越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只有一件事,她還放不下。

  三夫人緊緊握住李未央的手:「三嬸幫你這麼多,只求你一件事。」

  李未央看著三夫人的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此刻慢慢揚起了一絲懇切的哀求,李未央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幫我照顧敏德。」沒了母親的照拂,又不是李家的親生骨肉,這孩子以後的日子一定非常難熬,李未央可以想像。

  但是——答應這樣一個請求,意味著從此之後李未央除了七姨娘之外,還要將另一個人時時刻刻放在心上,李敏德就變成了她的責任……李未央有一瞬間的猶豫,可是想到三夫人長期以來對她的幫助,她實在沒辦法拒絕這樣的請求。

  李敏德的頭深深低著,誰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究竟有多麼的悲傷。

  李未央長久的沒有說話,三夫人猛地握緊了她的手,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一旁的李敏德,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不一定能護他周全,可我會盡到最大的努力。」她這樣回答。

  三夫人笑了笑,道:「謝謝你。」

  晚上回到自己的院子,李未央始終一言不發,白芷和墨竹看了,心中都有點不安,她們雖然不知道三夫人病情如何,可看小姐這個樣子,恐怕是不太好了。

  三夫人在李家,是小姐重要的朋友,這一點,她們知道的很清楚,若是她有什麼不測,對小姐決計不是好事。

  半夜的時候下了一場雨,一片寂靜裡只聽到水珠落下的聲音,李未央睡不著,慵懶的靠在床前,淡淡闔著雙目。

  窗扉處傳出細微的聲響,帶著些許怕人知道的謹慎。

  李未央微微傾身,想了想,披了外衣站起來,走到床邊,透過窗戶,她看到有個人影站在外面,李未央心頭一動。

  下意識地推開了窗戶。

  「敏德?」李未央輕聲道。

  黑暗中,那人的背影有瞬間的僵硬,片刻後,才磨蹭著慢慢轉過身。

  透過廊下微弱的燭光,李未央看到敏德俊秀的臉孔慢慢抬起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竟然紅了一圈。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道:「為什麼半夜三更跑到這裡來了?」

  李敏德不說話,只是低著頭。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對他招了招手,李敏德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

  李未央眼睛眨了眨道:「你是要我叫人來請你進屋子嗎?還是你準備讓人發現你半夜溜到我房間裡來?」

  雖然是堂姐弟,雖然這孩子年紀小,但傳出去還是不好聽的,李敏德顯然也知道這一點,立刻乖乖地爬了進來。

  李未央看到地上多了一圈的水漬,再看李敏德濕了一片的衣擺,只覺得頭痛。

  而她不知道的是,李敏德的視線在她穿的單薄的身上轉了一圈,只覺得耳根處燥了起來,臉也跟著微微泛紅,忙低下頭。

  在李未央的理念裡,這傢伙就是個小孩子,壓根沒有半點妨礙的,當然想不到這一點了。

  李未央幫著他把衣服擰乾,道:「為什麼不打把傘,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啊,還是想要讓三嬸擔心你?」

  「我睡不著!」李敏德皺眉。

  李未央沒能忽略他身體的僵硬,便盯著他看了半天。

  李敏德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的注視,下意識的移開了目光,在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的剎那,他聽到她說話,「我送你回去!」

  李敏德一愣,隨即眼睛裡瞬間閃過一道悲傷的色彩。李未央吃驚地望著他,隨即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不過是個孩子而已,怎麼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她拉住他的手,他卻觸電般的躲開了。

  「我能再待一會兒嗎?」他開口,薄唇一開一合,有些緊張的看她。

  李未央還未反應過來,李敏德的臉色已經隱隱變得蒼白,仿佛知道自己逾矩了一般。

  李未央的動作頓住了,她烏黑的眼睛落在李敏德的身上,有一瞬間的凝住。就在他以為對方會拒絕自己的時候,李未央卻突然覺得這樣局促不安的少年很可愛,忍不住伸出手揉揉他的腦袋。

  黑色的髮絲,帶來一種柔軟的感覺。

  李敏德突然抓住她的手,抬起漆黑的眼睛望著她,聲音溫柔,眼神誠懇還帶著哀求,「等雨停了我就回去,好不好?」

  他的手心熱熱的,心跳似乎都能傳遞過來,李未央一時在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到了最後還是一一壓了下來,笑道,「好,就等雨停。」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笑容可愛。

  「敏德,我走以後,三嬸還好吧?」李未央一邊讓他脫掉濕衣服,一邊用被子將他裹起來。

  誰曾想他那張白豆腐一般嫩嫩的臉,一下子露出些微怨恨的神情,手指微微顫抖,「我不知道母親還能活多久,她,她那麼努力的保護我,我卻幫不了她……」少年柔軟的髮垂落下來,遮住了雙眼,讓李未央根本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三夫人的病是越病越重,竟沒有片刻有起色。各色的珍奇藥品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竟全如杯水入江,絲毫沒有反應。今天晚上,三夫人的神思竟也恍惚起來,李敏德跟她說話,她也已經毫無反應。他再也忍受不了,這才偷偷跑了出來。

  李未央沉默許久,才猶豫著將手放在他的頭頂,一下又一下的摸著,少年的身體微微的顫抖著,顯是在拼命壓抑著哀痛。

  李未央很擔心他的將來,這個李府,表面上花團錦簇,人心熱絡,實際上卻是個冷酷殘忍的地方。她也知道,三夫人若是有個萬一,三房再無人能支撐局面,老夫人那邊雖然一向對三夫人照顧有加,可那也是看在幼子早逝,覺得對不起寡媳罷了,對於李敏峰這個半路撿來的孫子,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愛憐之情。至於大夫人和二夫人,或是與三夫人怨恨已深,或是早已覬覦三房的產業和三夫人的財富,對這個三少爺也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自己雖然答應了照顧他,可是長久以來,大夫人之所以一直為自己所挫敗,不過是因為自己可以豁出性命去拼,但若是要護著一個孩子,必定舉步維艱。這種情形下,敏德以後,該怎麼辦呢?

  「是大夫人……」李敏德清澈的眼睛,不知不覺染上了怨恨,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鮮豔的血珠湧了出來,「若不是她,母親也不會染上時疫……」

  李未央吃了一驚,隱約覺得他話裡有話。可是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敏德,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李敏德的聲音哽咽起來,將頭埋在手掌裡,低啞悲憤,李未央從他的語氣中,第一次聽到的不是少年固有的稚嫩和怯弱,而是感受到了森冷的恨意:「半個月前,母親在拜佛回來的路上,救下了一個年輕女人,給了她糧食和水,那女人對母親千恩萬謝,可是後來母親才知道,她是從疫區來的。剛開始,我們都沒有多想,可是後來母親生病了,我回想整件事,才覺得不對,那條路是官員女眷上山拜佛的通道,尋常的百姓就算是逃難,不往繁華的城鎮走,為什麼要去偏僻的山上?一路遇到無數的馬車,她都一直默不吭聲,為什麼會突然倒在母親的馬車前?明明是給了水給了糧食,為什麼她非要當面致謝?還送了一串佛珠給母親說是謝禮,雖然母親沒有收下,可她畢竟碰到了那東西……」

  李未央不免為他說的事情吃驚,難道說三夫人突然染病,和大夫人真的有關聯?敏德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的!她的眼睛不自覺落在他的手上,突然睜大了眼睛,猛地上前拉開他緊握的拳頭,卻發現掌心處已經被他自己掐的血肉模糊,李未央低聲道:「你瘋了不成!」

  「我從小就是被親生父母丟棄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我只是被母親從佛寺門口撿回來的,她發現我的時候,我身上除了那玉佩什麼都沒有。為了讓別人不懷疑我的身份,母親想方設法為我安排了一戶人家,然後正式收養我,給了我一個家,雖然這家裡除了她以外沒有人喜歡我可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要一個家而已,如果連母親都沒了,我該怎麼辦……」他低聲地說著。

  蒼天無情,上天要奪走他僅有的幸福,這個李家並不是什麼安逸的避風港,這裡的每一個人是如此的可怕,表面上笑得溫柔可親,背後卻血腥和噁心的讓人想吐。

  「我什麼都沒有,只有母親……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不肯放過她……」少年的聲音已經從最初的哽咽漸漸轉為一陣能徹人寒骨的冰冷,他低垂著頭,眼中的清澈變得幽深黑暗,像是最華貴的寶石,只是比夜更黑,黑的看不到一絲光亮。

  李未央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個充滿怨恨的孩子。

  被親生父母拋棄,還面臨著失去養母的絕境……李未央看著他,有那麼一瞬間似乎瞧見前生,自己也惴惴不安地站在李府門口,不知道能不能討得父親和嫡母的歡心,有一條生路可走。同敏德一樣,她也想有人關心,有人疼愛,而不是步步為營,充滿恨意。

  她不希望,眼前這個少年,變得和她一樣。

  李未央歎息了一聲,輕歎著扳起他的臉,果然看到少年眼中溢出的淚,心微微一抽,她卻沖他溫柔的笑,「不要哭,有我在!」

  李敏德握住她的手,緊緊地貼在頰邊,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068 狹路相逢

  就在這時候,外面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李未央揚眉:「誰?」

  「小姐,奴婢是墨竹。」墨竹低聲道,聲音裡的焦急讓李未央有一種說不出的壞預感。

  「進來!」

  墨竹一進門看見李敏德,露出略微吃驚的神情,隨即紅著眼睛道:「小姐,三夫人……三夫人不行了……」

  李未央心中一痛,隨即下意識地看向他,這個少年此刻的表情沒有絲毫的異樣,仿佛聽到的不是養母病危的訊息,而是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可是他的手,卻在劇烈的顫抖著,眼睛裡跳動的,分明是難以掩飾的傷痛。

  他還是個孩子……李未央不由握緊了他的手。

  李敏德看向她,隨即笑了笑,道:「我要立刻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李未央歎了口氣,輕聲道。

  三夫人的房間裡,一根纖細的紅絲線從厚厚的幃帳中伸出來,老夫人特地請來了太醫懸絲診脈。老太醫白須已經過胸,眼睛微閉,嘴唇在默默念著,似乎在心裡默念著什麼東西。

  雖然白天李未央已經看過三夫人的病容,但是再次看到的時候,還是感到深深的心悸。原本柔美的三夫人,現在枯瘦得像個單薄的影子,躺在重重的錦被裡,呼吸十分的急促,仿佛一口氣接不上來,就要斷了。

  老夫人此時正坐在不遠處,焦急地看著太醫。大夫人和二夫人等人則在旁邊站著。老夫人失去了一個兒子,先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現在兒媳婦也要走了,想來格外令人難過。三夫人親近的婢女們都有了哭的衝動,但現在誰也不敢哭。因為三夫人畢竟還沒有死。現在哭了,等於咒她死。

  大夫人神色如常,但李未央還能看出她現在真實的情緒。她像怕被人發現心中的隱秘一樣別過臉,肩膀在微微的顫動。她現在一定很焦急,一定很興奮,但是,是在盼著三夫人早點死!

  李未央看到這一幕,就像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一股怒火,從心底熊熊地漫了上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深重的恨意。

  大夫人一看到李敏德,便皺眉道:「你母親病的這樣重,你怎麼能亂跑呢?」

  眾人望著李敏德,便都露出莫測的表情。

  他卻看也不看其他人,走向了床邊。

  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他的心越發變得深不見底,想起三夫人以前那豐腴的,永遠帶著溫柔的神情,煥發著光彩,恍惚覺得這不是自己的母親。但這份恍惚很快就消散了,接著便是心如刀割。

  「母親,孩兒來了。」李敏德把嘴湊到她的耳邊,輕輕地呼喚。三夫人的眼睛猛地睜開了,她的眼睛已沒有了前幾日的渾濁,不僅清明閃亮,甚至還有幾分清醒。

  李未央在一旁看著,不由自主歎了口氣。

  「未央!」忽然聽見三夫人聲音微弱,喚她過去。李未央走進幃帳,三夫人忽然伸手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又瘦又涼,李未央微微一震,然而片刻後就感到從她手心裡傳來了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低頭看她的臉的時候,發現她的眼睛裡閃爍著自己從來沒見過的光芒。那是一種絕望,甚至還是懇求。

  「未央。」她嘶啞著嗓子,聲音也顫抖著:「你是個重諾的孩子……」說到這裡忽然頓住了,那目光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但終究什麼都沒說出來。只是露出一絲憐憫和慈愛的苦笑,聲若遊絲。

  李未央望著她,鄭重點了點頭,道:「我對天發誓,答應過你的事情,絕無反悔。」

  三夫人最後望了李敏德一眼,笑了笑,手就從李未央的手腕上滑了下來,無力地滑到了錦被上。

  老夫人閉目,默默流淚,被壓抑了很久的丫頭媽媽們終於可以大放悲聲。李未央卻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並不是她不夠哀傷,而是她哭不出來。她的胸口,就像有什麼東西緊緊地塞著,呼吸都覺得困難。除了失去一個重要的朋友的哀傷外,她還感到心中一塊很重要的東西塌陷了。她的精神仿佛失去了支柱。她現在才發現,三夫人對她來說,也許並不是一個盟友那麼簡單。

  大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格外傷心地擦著眼淚,卻掩不住嘴角微微翹起,她正哭得暢快,忽然感到一陣針紮般的疼痛,側目一看,發現李敏德正憤怒地盯著她。眼中除了憤怒還有深深的仇恨。

  大夫人很快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被這個孩子知曉了,她冷冷一笑,毫不在意地把頭一偏,繼續用帕子裝模作樣的擦眼淚。雖然她表面上裝得毫不在意,心底卻感到一陣濃濃的心悸,因此又感到了幾分焦躁:事情明明安排的天衣無縫,怎麼會被一個孩子知道的?真是說不盡的麻煩!

  此時,外面的人已經開始四處走動,三夫人的死訊,一下子驚醒了所有的人。

  三夫人生前簡樸,葬禮老夫人也遵照她的意思沒有太過鋪張,因此治喪的時間並不長,但因為她畢竟身份放在那兒,京都的達官貴人紛紛上門來弔唁,大夫人出面主持喪事,一切辦的井井有條,體體面面,人人皆說她賢德大方,處事公道,卻不知道她才是害死三夫人的幕後元兇。

  懷疑此事的人,不過是李未央和李敏德而已。事後,李未央特意派人去調查了半個月前的那件事,只是時過境遷,能夠得到的僅僅是隻言片語,想也知道,大夫人既然敢做,定然是將所有證據都湮滅了。

  李未央覺得愧疚,若非三夫人一力幫助自己,大夫人也許不會那麼快動手。現在,她很清楚,大夫人下一個要對付的人,就是自己。只是李未央不比三夫人,前世的經歷讓她對那些暗地裡害人的手段門兒清,再加上平日裡蓄意提防,大夫人一時找不到機會下手罷了。

  因為三夫人的過世,接下來的過年,大家也都興趣缺缺,臉上見不到多少喜色。再加上大小姐因為上次的事情不被老爺待見,整日裡只能躲在屋子裡不出門,大夫人心中鬱悶,拿著錯處重懲了不少的丫頭。

  隨著天災過去,陛下平定了災區的暴亂,安撫了民心,殺了好一批貪官,年關一過,來往李家的人開始多起來,李丞相的手裡握著續任的權力,於是乎他家的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

  拓跋真在太子的暗示下,親自到李家走了一趟,卻沒想到碰到了五皇子拓跋睿的轎子。

  拓跋真臉上浮起一層淡笑:「五弟今日怎麼有空上這兒來?」

  拓跋睿的目光在拓跋真的臉上走了一圈,儒雅地笑了:「三哥,你是為太子走的,我是為李家大小姐走的,咱們可不是一路來的。」

  為了李長樂?看來五皇子也在打李家這位大小姐的主意。拓跋真暗忖,經過上次那件事,連同太子與他兩個人都被皇帝好一頓罵,可以算是被李未央坑了一把,而且李長樂鬧出那麼大的禍事,弄的人盡皆知,如今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對她可都沒什麼好感,若非她還有個位高權重的父親在,只怕早就被人拉出去遊街了,自己對於求娶的事情早已產生了猶豫,這位五皇子還上趕著往上撞,可見是真的被美色迷倒了心竅。

  拓跋真冷笑一聲,什麼都比不上帝位重要:「五弟,請。」

  兩人相攜著進去,一路被人引入花園,大公子李敏峰笑容滿面地迎上來,道:「今日二位居然都來了,真是難得。」

  他和拓跋真交換了一個眼神,拓跋真笑道:「可不是,實在是太巧了。」

  李敏峰微笑道:「不光是你們二位,今日還有其他客人,請隨我來。」

  花園裡有座亭子,安置了厚厚的氈墊,擺上兩個大熏爐,炭燒的紅紅的,亭子裡裡,高進閉著眼躺在搖椅上,手裡舉著一隻桃子,吃的嘎吱嘎吱響。

  高敏一身華服地坐著,她眉眼細長,膚若凝脂,寬闊的額頭顯得極為秀麗,一看到拓跋真,她的臉上立刻露出驚喜的表情,隨即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不好過於殷勤,便笑著走上去行禮。回頭看到高進還在搖椅上躺著,立刻提醒道:「二哥!」

  高進一瞧,兩位皇子都走了過來,他倒也不曾畏懼,笑嘻嘻地下來行禮,手上還抓著沒啃完的桃子。

  五皇子雖然應了禮,眼睛早已飛到涼亭一角的女子身上去了。

  李長樂一襲素淨的白袍,長長的眉毛仿佛遠山凝聚而成,柔情似水的眼睛,花瓣一樣的嘴唇……就這樣乍然呈現在了眼前。五皇子整個人重重一震,幾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數不盡的蘊藉風流,道不完的豔羨驚絕,全因著這一女子的樣貌姿態,被撥起撩動,他下意識地道:「多日不見,大小姐清瘦了許多。」

  李長樂輕輕一震,睫毛上就沾了露水,欲說還休的模樣仿佛受盡委屈。

  李敏峰將眾人重新在涼亭裡安排了位次,這才歎了一口氣道:「家中出了個妖女,害的妹妹受盡冤屈,我們也是寢食難安,真叫人難過啊。」

  五皇子拓跋睿皺眉:「你說的妖女是——」

  拓跋真垂下眼睛喝茶,仿佛沒有聽見。

  高敏冷哼一聲道:「還不是那個小賤——」她話說了一半,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語太過露骨,輕輕咳嗽了一聲道,「那個李未央。」

  拓跋睿挑眉:「你說的是安平縣主?」

  一旁啃桃子的高進嗤笑一聲,道:「什麼安平縣主,就是個乳臭未乾靠著三言兩語就敢妄議朝政的小丫頭。」上次被打傷,足足在家裡躺了兩個月,他心裡,一直對李未央有一點忌憚,又有一點怨恨。

  被他們說的勾起了舊事,拓跋真看了一眼李長樂,不禁搖了搖頭,美貌有餘,頭腦不足,看來求娶一事,還要從長計議。

  李敏峰歎氣道:「現在有了這個禍害,老夫人越發不理睬我們,連父親最近都生了氣,見都不肯見妹妹,害的她整日裡以淚洗面,怎麼能不瘦呢?」

  五皇子看著美人受累,當下道:「這件事情怎麼能怪罪大小姐,都是下面的人辦事不力,把好好的策略都給辦砸了。」

  李長樂用帕子掩了掩眼角,悄聲道:「大哥,何必在兩位殿下面前暴露家醜,妹妹再跋扈,那也是自家人,她是年紀小不懂事……」

  五皇子歎息道:「安平縣主到底是在鄉下長大的,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禮數,委屈大小姐了,你放心,我會讓母妃向太后和陛下為你說說好話,不要因為這件事情影響了你就是。」

  李長樂美麗的眼睛楚楚動人地望了一眼五皇子,隨即迅速垂下眼睛,道:「多謝五殿下。」

  就在這時候,專心啃桃子的高進突然冷哼一聲道:「瞧瞧,這是誰來了。」

  眾人抬眼望去,不遠處湖水冷冷,對岸紅梅盛開,與雪地相稱,令人望之失神。就看見一個素服少年正從梅林中走出來,俊秀的容顏格外耀目。

  「這個小雜種怎麼還留在李家?」高進帶著幾分訝異問道。

  「哼,這小子,如今奇怪的很……」李敏峰冷笑一聲,道,「三嬸死後,他就成了我那三妹妹的跟屁蟲,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照我說,父親就不該再留下這麼個東西,跟咱們李家半點干係都沒有,哪裡還能繼承三叔的遺志呢?」

  「大哥,三弟畢竟是上了族譜的。」李長樂淡淡提醒道。

  李敏峰從小就不喜歡這個比女孩子還漂亮的少年,冷笑道:「上了族譜除名又有什麼不行,咱們家可不能收容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平白亂了血統。」

  拓跋真微微一笑:「有安平縣主護著,只怕李兄要趕他走,沒那麼容易吧。」

  高進嘿嘿一笑:「逼的他惹禍,不是很容易嗎?」

  李長樂淡淡一笑,道:「我可聽不懂表哥在說什麼。」

  高進的笑容帶了一絲詭秘:「你很快就懂了。」說著,他隨著椅子搖搖擺擺,將吃了半個的桃子隨手拋出去,遠遠砸在李敏德的頭上,「喂,你,過來!」

  桃子砸在李敏德的身上,又咕嚕嚕的滾到地下。李敏德漂亮的白袍上,一下子滾落了一道髒汙的印子。

  他猛地回過頭來,盯著涼亭裡的人。

  「哎,把那桃子撿起來吃了……」高進在搖椅上搖晃,「這在如今可是稀罕物,賞你嘗嘗鮮……」

  周圍的丫頭媽媽們都低下頭,掩住嘴角幸災樂禍的笑容。

  李敏德看著那桃子,低下頭,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道光亮,隨後湮滅不見。

  他答應過母親,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必須忍耐。只有這樣,他才能繼續留在李家。

  伸手從地下撿起已經砸的稀爛的桃子,李敏德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笑容,他仿佛察覺不到那桃子很髒,用手擦了擦,張口咬上去。

  眾人都吃了一驚,包括三皇子拓跋真,他眯起眼睛,這個孩子到底是年紀小不懂的這是侮辱,還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好不好吃啊?」高進在驚愕過後,露出得意的笑容,高聲問道。

  「好吃,謝謝表哥。」李敏德長長的額發遮住晶亮的眼睛,隨後他迅速抬起頭,露出溫順的笑。

  陽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有人在驚訝的抽氣,有人啊了一聲又被人很快捂住了嘴巴……「三少爺真的吃下去了!」「哎呀,好髒哦!」「真是下三濫,連這種東西都吃!」「不過是一條流浪狗嘛,主子沒了,自然要向別人搖尾巴!」

  「小姐——」白芷擔心地看著這一幕,她沒想到那些人竟然這樣羞辱一個少年。三少爺一向心高氣傲,他能忍受這種恥辱嗎?

  李未央遠遠看著,皺起了眉頭,當她看到李敏德的表現,怔了一會兒,然後,心頭升起濃濃憐惜。

  站在那裡的少年雖然還是一般的俊俏,卻顯得越發消瘦,亦早不復當初的驕傲。

  敏德……

  一下子失去了唯一的庇護,失去了在李家立足的根本。他無處可去,不得不對那些欺辱他的人露出笑容。

  一顆耀眼的明珠,因為世俗的殘酷,蒙了塵灰,磨了鋒芒。

  高敏哼了一聲,說道:「你在李家長大接受過禮義廉恥的教育……呸,竟然做出這麼低賤的事情,太丟臉了!」

  「哈,不過是一條狗而已。」高進大笑一聲,跳下來,三步兩步到了李敏德面前,居高臨下的仰著下巴睨他,滿臉的鄙夷與挑釁。

  李敏德的表情,十分的平靜。

  高進故意要惹怒他,冷笑道:「怎麼?我說的你不服氣嗎?」

  高敏撲哧一聲,忍不住大笑起來。

  拓跋真淡淡一笑,這個少年,還真是有意思。

  李未央遠遠看著,眼睛裡有一絲酸澀,她忍不住想:敏德現在在想什麼?當他用這樣的姿態面對一群欺負他、羞辱他、折辱他的人面前,究竟是如何忍受這一切的?

  不知為什麼,她會為這個少年的境遇如此難過。

  老天爺,你為什麼要一個少年這樣承受屈辱?為什麼要將他的驕傲粉碎的如此乾淨徹底?這麼鮮血淋漓的一種痛苦,連她一個旁觀者都承受不了,更何況一個少年。

  然而李敏德忽然笑了,漆黑的眼睛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水,而今笑容一起,就讓人無法移開目光。他眉毛一揚,眸光流轉的悠悠道:「我當然……是服氣的。」

  高進愕然,呆了一下:「你說什麼?」

  李敏德恭聲道:「表哥做的都是對的,我無話可說。」

  高進摸了摸鼻子,突然有點悻悻然,又盯了他幾眼,「你可不要玩什麼花樣。」

  李敏德忍不住將自己袖子裡的手又輕輕握緊了些,臉上的笑容卻一如往常:「表哥,我是個身份低賤的人,完全不能和你相比,怎麼敢和你玩花樣呢。」

  高進見他這樣,冷笑一聲,突然奪過一旁丫頭手中的酒壺,兜頭就往李敏德的頭上灑下去。

  酒水一下子打濕了少年的頭髮,他的眼睛也仿佛浸潤了酒水,變得無限冷漠,只是一瞬間,又恢復了平靜,高進不屑,索性高高舉起酒壺就向李敏德的頭上砸過去。

  周圍的人都露出不忍目睹的神情,李長樂勾起了嘴角。

  拓跋真始終低著頭喝茶,一言不發,這是李家的爭鬥,與他無關。

  「住手!」突然,高進的手被人架住了。

  高進大怒:「李未央,你好大的膽子!」

  「表哥,光天化日之下,你這是要對三弟做什麼?」李未央的聲線清潤,仿若朗朗的風,帶著難以描述的一種輕柔,可說出的字,卻又顯得冷冰冰的。

  高進冷笑道:「關你什麼事?!」

  李未央淡淡道:「老夫人說要請三弟去荷香院一趟,表哥有什麼不滿嗎?」

  高進面色一僵,隨即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被痛打了一頓之後,他從骨子裡畏懼李未央,今天若不是這麼多人在這裡,恐怕他的腿肚子都要打軟。

  高敏突然走了過來,此時冷冷逼視著李未央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這樣和我二哥說話。」

  李未央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笑道:「敢問敏表姐,你二哥是何品級?」

  高敏一怔,高進是個浪蕩子,哪裡有什麼品級,那一邊,李敏峰兄妹的神情卻變了,李長樂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額發,上次為了留下來,不得已採取了激烈的手段,因此留下了淺淺的一道疤痕,每次看到李未央,都在提醒她這道疤痕是怎麼來的,也更加憤恨,她淡淡道:「表姐,三妹的意思是,她堂堂一個安平縣主,表哥沒資格在她面前說話。」

  這話一說,便顯得李未央囂張跋扈了,五皇子皺起眉頭,道:「不過一個區區二品的安平縣主,竟然這麼說話!」

  五皇子拓跋睿看到李長樂眼睛就發直,李未央也不指望他說出什麼好話,聽到這裡不過微微一笑:「五殿下,怎麼您覺得二品太低了嗎?哎呀,其實未央對陛下的賞賜已經很滿足了呢,壓根沒奢望過一品,不論品級,這都是陛下親自冊封的,您說是不是。」

  拓跋睿果然不悅,「李未央,你不要得寸進尺。」

  「五殿下說未央得寸進尺,我真是惶恐呢。」李未央悠然道,漆黑的眼睛裡流動著些微的諷刺。

  拓跋睿,你真是被李長樂迷得忘了皇宮的大門往哪兒開,就算安平縣主再不值錢,那也是皇帝親自冊封的,天下由一個官員子女一下子被封為縣主的,恐怕僅她一人,皇帝的威嚴,縱然是皇子,也容不得他僭越。

  果然,拓跋真咳嗽了一聲:「五弟,安平縣主說得對,她的縣主之位是父皇親自冊封的,高公子的確不該在她面前大呼小叫的。」說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李未央的身上,聲音越發低沉了:「五弟一時莽撞,還請縣主不要怪罪。」

  「您說哪裡的話。」李未央笑道,「我哪敢怪罪皇子殿下呢。」

  「高公子剛才,不過是和三公子開個玩笑。」拓跋真說到這裡,停了一下,而高進直覺的叫道:「我才不是開玩笑!」

  拓跋真輕輕一哼。

  高進縮了縮脖子,卻又見眾人都盯著自己,有點難堪:「三殿下,這丫頭——」

  居然還不知道進退!拓跋真沉下臉,輕叱道:「閉嘴。」

  高進嚇得頓住了,高敏看著李未央的眼神越發的嫉恨。

  李未央卻只是笑著望向一旁的李長樂,果然見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壓抑不住的恨意。

  拓跋真如今覺得,李未央的聰明伶俐非同一般,只可惜,到底是個庶出的,在李丞相心中的分量,永遠也沒辦法越過李長樂去。他看著不遠處的李敏德,眼睛裡帶了三分嘲諷:「三公子,高公子不過是照顧你才給了你一個桃子,你不會介意吧。」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受害者李敏德。然而他站在原地,負手垂頭,碎亂的留海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見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作為當事人的他,在聽見這樣顛倒黑白的話以後,又是什麼感覺?

  李未央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如果可以,她會打碎拓跋真那張俊美的臉。

  原來,人真的可以下賤到這種地步。

  李敏德一直沒有說話,許久,才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越發烏沉。

  他道:「是,是我的錯,跟高進表哥沒有關係。」

  他的臉上,帶著足以讓人目眩神迷的笑容,語氣很輕很輕:「三姐,別生氣。」

  拓跋真一笑過後,恢復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就請縣主將人帶走吧。」

  回應他的,卻是李未央眉頭微皺的沉默,以及黑白分明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情緒,像是——悲傷……

  李未央她,竟然為了自己感到悲傷。李敏德心頭大震,豁然間,覺得原本充溢在胸口的憎恨與憤怒,竟然奇跡般的撫平了。

  李未央輕聲道:「敏德,咱們走吧。」

  李長樂冷眼瞧著,突然對著高敏眨了眨眼睛,高敏立刻會意過來,不著痕跡地推了高進一把。

  在下一刻,高進踩住了李敏德的衣服下擺。

  李未央突然回頭,看見了這一幕。

  貴族們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面前,通常都是很有禮貌,可是卻也不乏像高進這樣下流猥瑣的人,而且身份還不低!她總算明白伯昌侯為何會不喜歡這個兒子了,這人太令人厭惡了。

  他究竟想做什麼?

  李未央的聲音因憤怒而壓的很低,卻異常堅定,「表哥還有什麼話說!」她五官清秀,平日裡看起來笑眯眯的十分溫順可親,可是此刻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母獅子,眉間帶著三分陰狠,盯著高進,盯緊他,宛如一條蛇盯住了獵物。

  高進有一瞬間的恐懼,可是他想到美若天仙的大表妹許諾事後將身邊的漂亮丫頭送他一個,立刻就膽大起來了。

  「我賞給他的桃子,還沒吃完!」高進冷笑著說。

  李未央的眉毛高高挑了起來,目光犀利的就像一把刀,高進被嚇得倒退了一步。

  「你!」

  「嘖嘖嘖,表哥,這麼害怕做什麼……」李未央說著,伸出手,竟將地上的桃子撿了起來,一把塞進了高進的嘴巴裡,巧笑倩兮道,「這麼好的桃子你怎麼給三弟了呢,自己留著吃吧。」

  高進沒有防備,一下子吃進了髒兮兮的桃子,立刻呸地一聲全都吐在地上,大叫起來:「李未央,你這個沒教養的東西!」

  李未央笑了笑,目光在涼亭裡逡巡一周:「表哥,陛下可是誇獎過我恭順有禮,端莊高貴呢,你該不會是質疑陛下吧?唉,當著兩位殿下的面你都敢這麼說,是當面侵犯皇家的威嚴啊!」

  所有人的臉色,一下子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高進暴怒,卻不敢打李未央,猛地上前就要去拖李敏德出來,李未央突然擋在他跟前,高進沒能碰到李敏德,手指卻不小心碰到了李未央的頭髮,一根簪子脫開頭髮,只聽「咚」的一聲,掉進了湖裡。

  高進哈哈大笑起來。

  李未央卻不理他,走了幾步,盯著湖面。

  高進道:「三表妹,我可不是故意的啊,哎呀,這麼好的簪子,真是可惜了。你這麼緊張,難道是誰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麼錢,以後表哥送你個更好的就是了。」

  李未央挑高了眉頭。

  高進大笑:「怎麼?你就這麼心疼玉簪子?那就跳下去撈啊。聽說你是鄉下長大的,又懂得水性,沒准還真能重新找回來呢,哈哈哈哈……」

  他算准了她不會去撈,因此揚聲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面色驟變——

  眾人還看不清李未央是怎麼動作的,只看到她猛地扇了高進一個巴掌,高進一個趔趄,竟然被打得整個人向後跌倒,癱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

  涼亭裡原本看熱鬧的人們,同時都站了起來。高敏尖叫起來:「李未央,你這個瘋子!」隨後她快速衝過去,上上下下查看高進:「二哥,你有沒有事?」

  高進被打掉了一顆牙,半邊臉都腫了起來,此刻正目瞪口呆的,還沒回過神。

  李敏峰快步走過來,大聲道:「未央,你太放肆了!就算你是縣主,也沒有隨便打人的道理!」

  三皇子拓跋真冷淡地望著李未央,心裡覺得她的確是過分了。五皇子拓跋睿則直接開口指責:「李未央,我一定會稟報父皇,讓他知道你的惡行!」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笑容裡帶了一點淡淡的殘酷:「五殿下,那你別忘了告訴陛下,他賜給我的禮物——那只八寶玉簪剛才被表哥丟下湖裡去了,竟敢損毀御賜之物,不知道陛下會不會從輕發落呢?」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隨即李長樂脫口道:「那真是陛下賜給你的?」

  李未央向她走了一步,晃了晃滿頭的珠花,又晃了晃手上的玉鐲子玉戒指:「是啊,這些都是陛下賜給我的。」

  「你瘋了嗎,這些御賜之物怎麼能隨便帶出來亂晃!」高敏不敢置信。

  李未央撇了撇嘴,道:「陛下親賜的,我自然是戴上才能放心啊!誰知道表哥那麼大膽,居然連御賜之物都敢損毀,這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呢,哎呀,這回連我們都要被表哥連累了,不知道陛下會不會留下全屍——」

  高進嚇壞了,連滾帶爬地撲到橋上,望著湖面上未盡的漣漪,徹徹底底的被嚇到了。

  玉簪!

  陛下欽賜的!

  損毀御賜之物要誅滅九族!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李長樂眼珠子一轉,剛要說話,就聽見李未央自言自語道:「大姐,這御賜之物是我保管的,如今出了事呢,我也跑不掉,殺頭是難免的了,我是不要緊,可惜了你花容月貌,這回也要跟我一起殺頭了。」

  李長樂原本想要誣陷李未央自己丟了簪子的話,頓時說不出來了。她美麗的面孔一陣青色一陣白色,牙齒都開始打顫。

  「憑什麼!憑什麼你丟了東西要別人陪葬!」高敏的聲音極為尖銳。

  李未央歎息一聲,道:「我也不想啊,誰讓損毀御賜之物是誅滅九族的罪過呢?不要說是我跑不掉,大姐跑不掉,所有人都得一起死啊!對了五殿下,你去向陛下告狀的時候,別忘了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這樣也許陛下從輕發落,原本要判大姐淩遲處死的,會改判毒酒一杯呢?」

  說完,她笑嘻嘻地望著拓跋睿。此刻她髮如黑雲,面如冰雪,過分窈窕的身軀分明隨時都會被吹走,卻又帶著一種難言的強硬。

  拓拔睿完全失語,他哪裡想到,李未央竟然是這麼一個刁鑽厲害的女子,尤其是,她還不要命。

  「當初太子少師王大人,不小心打碎了先帝賜他的一隻玉環,先帝暴怒,可是將他殺了,還不顧文武百官的求情,徹底將王家九族誅滅,兩位殿下,未央沒記錯吧。」

  李未央微笑著問道。

  當初王勇被殺,固然有旁的原因,但最直接的導火線,確實是因為御賜之物被損壞一事……

  拓跋真看著李未央,眼底仿佛也泛起了幽幽漣漪,湖面上的風,同樣拂過他的長髮和長袍,臉上平時一直帶著笑容,這一次,他不笑了。

  李敏德看著李未央站在自己面前,用她的力量保護他,有什麼東西在他眼眸深處化開了,又有什麼東西開始慢慢凝結。

  他不動,不笑,不說話。

  只是一直一直看著。

  李長樂突然醒悟了一個事實,自己身在李家,長在李家,受惠於家族,縱然將來出嫁,也要依賴李家的聲名和父親的權勢,可是李未央,她仿佛根本不在乎這些,更甚於,她好像希望李家人全部下地獄。所以,哪怕損毀御賜之物這麼嚴重的罪名,她也能毫不在乎地說出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而李未央,從頭到尾就什麼都不在乎,她是個不怕死、不要命的人!

  李長樂不由自主,產生了一種恐懼感。

  「你——」高敏立刻就要衝上去給李未央一巴掌。

  李未央卻笑得很不懷好意,晃了晃手上的玉器:「表姐,你可小心著點!」

  高敏投鼠忌器,硬生生地剎住了腳步,一雙眼睛氣的通紅。

  李未央一定是故意的,她故意把皇帝賜的東西全都帶在身上,誰要是不小心碰壞了一點兒,那就是損毀御賜之物,殺頭的罪名!

  李敏峰回過味來,趕緊道:「三妹,你別生氣,我馬上讓人去把玉簪子撈起來,這池水裡有淤泥,想必不會摔壞的,一定找到還給你。」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大哥,我要表哥下去撈。」

  輕輕巧巧的一句話,高進變了臉色。高敏滿面怒容,杏眼圓睜:「李未央,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只許你們欺負別人麼,哪兒有那麼容易的事兒!李未央清冷冷的眸子盯著眼前的高進:「表哥,我可是給你將功折罪的機會,你若是不願意嘛——」

  她笑嘻嘻地望向五皇子,「殿下還是進宮去稟報陛下吧。」

  「你——」高進面色灰白,幾乎說不出話來,終究吐出一口氣,「好,我去撈。」

  他說完,卷起衣裳,真的跳進了湖水裡。

  高敏的拳頭捏的死緊:「二哥,你別理她,快上來——」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怎麼,敏表姐也要下去陪著?」

  高敏頓時噤聲,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樣地看著李未央,隨後她猛地跺了腳,扭頭道:「三殿下,您看怎麼辦?」

  拓跋真暗地裡搖頭,李未央咄咄逼人,偏偏句句在理,叫人說不出別的來,他慢慢搖了搖頭。

  李長樂眼睛裡淚光閃閃:「三殿下,表哥真是太可憐了,天氣這樣冷,萬一——」

  李未央揚眉冷笑:「大姐,快派人去幫著表哥撈玉簪吧,天黑之前,一定要把玉簪撈起來。否則——」

  她不再說話,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落在李長樂的身上。

  水裡的高進,滿臉的恐懼,拼了命地在水裡找那個玉簪子。

  李未央微微一笑,對李敏德道:「走吧,老夫人還在等著咱們呢。」她拉著李敏德走了兩步,回頭嫣然一笑,道,「記得找到以後,把簪子送過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45 PM

069 當庭獻藝

  出了花園,李敏德突然站住了:「三姐,你不該為我冒這麼大險,御賜之物不是好玩的。」

  李未央笑了笑,沒有說話。

  白芷卻突然開口道:「那根簪子不是陛下御賜的,小姐是嚇唬他們呢。」

  李敏德牽起嘴角,笑了笑。

  李未央瞧著他,只是淡淡地道:「敏德,今天這種事情,你不必要做到這個地步。」

  李敏德垂下眼睛:「以後不會了。」

  李未央奇怪,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說不會被那些人欺負,還是不會這樣低聲下氣忍辱求全。

  剛要說什麼,就聽見白芷道:「小姐,三殿下出來了。」

  一回頭,果真看見兩名婢女在前面引路,年輕男子輕裘寶帶,美服華冠地緩緩走過來,的確是剛剛還在涼亭裡的拓跋真無疑——這是要走了。

  李未央的眼睛微微瞇起,拓跋真身上的那件華貴貂皮,是皇帝賜下來的,整個大歷朝不超過五件,看來,如今這位出身不高的皇子已經不露聲色地進入了權力的中心了。

  見他一路走過來,白芷等婢女連忙低頭躬身,讓開了路,拓跋真卻在李未央的面前停下了。

  「縣主……」他側頭看著李未央,淡淡道,「今天是把我們當猴子耍了吧。」

  白芷等人嚇得說不出話來,李敏德握緊了拳頭。

  「還真是膽大妄為。」拓跋真歎息一聲說道。

  「是啊,我膽子一向是很大的。」李未央面色出人意料地平靜。

  前世裡她一直愛慕著自己的丈夫,體恤他出身卑微卻努力不懈的決心,在那時的她眼裡這人是無可挑剔的夫君,是天地一樣高大的依賴,這一世,眼前的人依舊沒有變,他依舊剛毅果斷,心性堅韌,有手段有魄力有智謀,無可否認的是人中之龍。

  若是可以,這一世李未央是不想和此人有任何交集的,因為她太瞭解這個男人,他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只會玩弄別人與手掌之上。這樣的人,你永遠猜不對他要的到底是什麼,更不會知道他對你到底真心還是假意。

  二人四目相對,幾乎一瞬間,仿佛有寒芒交際而過。

  「不知道三公子可否移步,」拓跋真收回目光,含笑說道。

  李敏德望著李未央,她點頭,李敏德瞳孔緊縮,隨後向後退了幾步,讓出了空間。

  「殿下還有什麼話要說嗎?」李未央揚眉。

  「雪中賞紅梅,真是一番好景致……」拓跋真並不回答,微笑著望向遠處。

  「三殿下還真是有閒情逸致……」李未央笑了笑。

  拓跋真向後擺擺手,婢女們都向後退去,就連白芷,都不得已退出了走廊。

  「我不過是想和你說說話,看看你頭腦裡究竟在想些什麼罷了。」拓跋真的微笑帶了一絲冷淡。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李未央問道。

  拓跋真哈哈大笑,笑聲清涼,驚飛不遠處雪地覓食的鳥雀:「今天可算是開了眼界,三小姐果真伶牙俐齒,怎麼也能脫身,高進今天跳進刺骨的湖水裡,不死也要脫層皮……你心腸之狠,真是讓人佩服之極。」

  這次輪到李未央笑了。

  李未央的笑容比紅梅還要燦爛:「這不過是他咎由自取。」

  「其實你現在完全沒必要這樣做……」拓跋真停了笑,突然正色道。

  李未央揚眉:「哦,願聞其詳。」

  「看你行事作為,像是完全不顧及李家,你這日子過得多好,而且將來還會更好,但你要知道,若沒了李家,你李未央什麼也不是,所以下一次……」拓跋真理所當然地說。

  話沒說完,就被李未央突然打斷。

  「殿下,這裡也沒別人,你不用講大道理。」李未央笑了笑,「更何況,你覺得我會聽你的話嗎?」

  「李未央,為了洩憤,把自己搭上,值得嗎?」拓跋真突然問道:「或許這些人是踐踏過你的尊嚴,但人性就是如此,逢高踩低,有時間怨恨別人,還不如花時間,早點站到讓他們無法企及的地方去,讓他們永遠只能仰視你……」不知不覺的,拓跋真的話中意味變了,有一瞬間,李未央幾乎以為他不是在說她,而是在說他自己。

  因為拓跋真出身低賤,所以他一直被其他人看不起。正因為如此,他的野心潛藏的比尋常人更深,他不是不仇恨的,只不過,他將仇恨化為向上的動力,一步步地往上爬,從一個被人奚落的皇子變成高高在上的皇帝,現在看來,他正在試圖用這套理論來勸說李未央,不,或者說是讓李未央站到他那邊去。

  「未央,現在的你已經得到尋常人難以得到的名譽地位,父皇和太后都待你青眼有加,你已經做到這樣了,那為什麼非要畫蛇添足?」

  他一步步誘導著,李未央望著他,突然笑了笑。

  「殿下,你突然對我這麼有耐心……」她抬起頭看向他,「真讓我受寵若驚。那麼,依你看,我又該怎麼做呢?」

  拓跋真英俊的面孔染上一層輕鬆的神色,他以為李未央已經被說動了,或者說,他走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若我是你,就會想方設法和眾人交好,借著機會往上爬,讓陛下和太后越來越喜歡你、寵愛你,將來謀求更高更好的前程。未央,若是你願意,我還可以請求父皇,讓你變成我的側妃——」

  側妃?

  哈哈哈哈,原來他在這裡等著她。李未央冷冷地笑了,前世今生都一樣,這個男人前生為了爭取李蕭然的支持和蔣家的兵權才來求娶李長樂,誰知被塞了個庶女頂包,他明明非常不滿卻若無其事,利用自己和李家維持著表面上的平衡,並成功獲得皇帝的青睞、一步步構陷其他皇子最後成功登位,登位後為了一雪前恥,毫不猶豫將自己打入冷宮封了李長樂為皇后。

  而現在,他卻來向自己求親。這個男人,行為模式看起來是矛盾的,其實並沒有什麼奇怪的,他的一切不過是按照一個邏輯,誰對他有利,誰對他有利用價值,誰就能留在他的身邊。

  側妃?她可沒興趣再做一次踏腳石,拓跋真骨子裡是看不起自己庶出的身份的,他原本打算求娶的,是李家的掌上明珠,傾國傾城的李長樂。

  拓跋真俊美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憐惜溫柔的神情:「從古至今,男人得到權勢的方法多種多樣,女子卻只能依附夫君。你知道,我的出身並不高,甚至可以說和你是同病相憐,我也有恨的人,可是我並沒有像你現在這樣自暴自棄、四處樹敵。你若是相信我,我至少可以幫助你。」

  「三殿下,你有沒有挨過打。」

  拓跋真微微一怔。

  「你有沒有餓到去豬圈裡和豬搶吃的?」

  「你有沒有被人騎在地上,像狗一樣到處爬,就因為別人缺玩具了……」

  「三殿下,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恨,什麼叫痛苦?」

  李未央突然恥笑了一聲。

  拓跋真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說你知道恨的滋味?你有什麼可怨恨的?你錦衣華服、前呼後擁,所謂的委屈,不過是身份不夠高,被別人白眼或者說了幾句羞辱的話罷了,我們不是一類人。」李未央冷冷一笑,「我已經說過,永遠也不會是一類人。所以這些話,三殿下,可以不必再說了。」

  冥頑不靈,拓跋真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機會他給過她了,若不是她還有利用價值,他才不會和她在寒風裡說這麼久。拓跋真紅潤而富有棱角的唇邊彎出了一絲冷酷的微笑道:「即便如此,那便隨你了。」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臉上忽然帶了少許異樣的神情,更是在最後一句話上加了重音。

  說完,他甩袖大步離去,李未央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了一聲。

  不遠處,李敏德一直看著這一幕,他緊緊握起了拳頭。若非為他,三姐何須與這些人來往,分明是與虎謀皮。

  他眼裡出現了一種冰封般銳利的光芒,仿佛一柄雪亮的寒刀。

  那個世界,不是他能進去的,至少現在的他不行,縱然有未央也不行,這給了他很大的刺激。

  三姐身邊有太多的人,雖然知道她與那個人之間的關係與情愛無關,但那兩個人之間,仿佛有他無法掌控的聯繫,若是三姐真的不在意拓跋真,為什麼她總是對他流露出淡淡的厭惡和憎恨呢……

  他低下頭,或許是他自己太自私了,三姐和自己並無血緣的牽絆,除了對三夫人的承諾,她沒有必要這樣護著他,為他擔心。可是他——竟然偏執自私的想將李未央的關心和眼神完全佔有。

  從沒有一個人,會為了他這樣擔心,擋在他的面前保護他。

  只是三姐的世界,實在是有太多的顧忌、太多的閒雜人等,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李未央心中,只有他一個人。

  自從花園一事後,李長樂等人碰到李未央,無一不是繞著走,生怕不小心碰掉了她頭上的釵環,碰壞了她手上的玉鐲戒指,那模樣,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李未央看在眼裡,並不在意,她知道,真正要對自己動手的大夫人,現在還沒有動靜呢。

  春節過了不久,就是三月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宴會是最多的,各家各戶都發來了帖子。老夫人斟酌了很久,終於決定帶著李未央出去見人。

  老夫人平日裡不出門,能請得動她的帖子,必定是來自皇家的,這一次的邀請,是來自于陛下的永寧公主。

  說起這位永寧公主,是皇帝一位地位低下的惠嬪所生,惠嬪因為難產而亡,永寧公主便被帶到皇后那裡交給她撫養,皇后只有太子一個兒子,便認真地撫養大了永寧公主,說起來,這位公主比太子還要大四歲。

  等她到了十五歲,皇帝便命令禮部替她擇婿。但是因為前朝發生過駙馬反叛的事情,所以本朝公主出嫁,有一條規矩是要遵守的,就是駙馬將來不可以入朝為官,而所謂的駙馬也不過是做一個領幹俸的虛職。再加上公主是金枝玉葉,不小心磕著碰著誰都擔待不起,這樣一來,真正的世家大族、衣冠世胄,有文武雙全的好兒子的,誰都不願與皇家結親。可皇帝看中了誰,誰就得做駙馬,不是你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

  等到了永寧公主的時候,皇宮裡剛透了消息出來,所有豪門貴族之家立刻找一切法子給自家適齡的兒子娶了妻子,尤其是當時的應國公周家,一下子四個兒子全都訂下了婚事,這讓原本預備從周家挑一個出來的皇帝大為光火。皇后親自把周國公夫人招進宮去,硬生生逼著她挑出一個文武雙全的兒子來婚配。應國公府不敢違抗,又實在捨不得自己一房四個文武雙全的兒子,便陽奉陰違地舉薦了應國公府二房的嫡長子周明昌為駙馬。皇帝召見了周明昌,見他果然一表人才很是滿意,便又派了當時身邊最寵倖的太監總管去調查這位周公子,這個太監總管卻是個貪心的人,在收受了巨額賄賂之後,他自然好一陣吹捧。

  永寧公主風風光光地嫁過去,本來是件好事,可是這個周明昌卻並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麼好,他從小就心胸狹窄,又患有癆病,因為當上駙馬,仕途無望,本就鬱卒得很,又被家中堂兄弟們嘲諷了一番,更是雪上加霜。

  婚禮上,情緒激動又勞累過度的周明昌就當眾吐了血。婚後不久,永寧公主發現了真相,大為惱怒,周明昌做賊心虛,更是一病不起,成婚不過半年,就此一命歸西了。事已至此,一切就都瞞不住了,皇帝將應國公府全部發配流放,殺了收賄賂的太監,重新修建了公主府,讓永寧公主居住。

  高貴的公主流著皇帝的血脈,雖然不用為臣子駙馬殉節,但是也無心再嫁人,只能守著富麗堂皇卻冷冰冰的公主府度日。時間一長,她自然覺得無聊煩悶,便經常在公主府裡舉辦宴會,招待京都裡的貴族們,聊以排遣寂寞。

  馬車裡,老夫人敘敘地說著這些舊事,李未央表面上認真地聽著,實際上,她的心思早已飛出去了很遠。

  旁人知道的,不過是表面。皇家,永遠不會做愚蠢的事情。當初應國公因為是先帝的開國功臣,再加上他四個兒子都佔據了朝中重職,其中一個還握著兩萬兵權,漸漸地就開始囂張跋扈起來,對皇帝也沒那麼恭敬和忠誠了,皇帝要除掉周家,偏偏等了兩年都等不到好的理由,有什麼理由比得上欺君罔上更名正言順呢?永寧公主,或許只是皇家的一個棋子。因為這樁婚姻,她賠上了自己的一生,但這樣一來,她為皇家做的貢獻,也算是很大了。

  「永寧公主真是可憐啊,怎麼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老夫人搖頭歎息。

  李未央笑了笑,沒有說話。她知道其實永寧公主和前駙馬十分恩愛,駙馬雖然身體不好,但詩文風流,琴棋書畫皆十分精通,更加上性情溫柔敦厚,與公主是一對形影不離的伉儷。那些所謂的什麼心胸狹窄、嫉賢妒能,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後來駙馬的死,李未央當年曾經聽皇后偶然失言,其實並非是癆病……

  「是啊,公主真是太可憐了。」李未央點了點頭,算是回應老夫人的話。

  「正因為如此,陛下如今才這樣厚待公主啊,前兩天又把農業寺的五千畝低田給公主做了別院,待會兒你去了,可要好好和公主說話,讓她喜歡你,能成為公主府的常客,你才能被其他人所接受。」

  李未央點頭,心裡想到的卻是別的事。

  「老夫人,這次的帖子——」

  老夫人慢慢笑了:「你大姐正在思過,自然是不能帶她來的。」

  李未央也笑了,美麗的眸子帶著一絲淡淡的諷刺,李長樂因為救災五策的事情受到太多的非議,現在最需要在各大場合露面,在眾人面前洗刷不好的印象。今天公主宴會,來的都是達官貴人,大夫人怎麼肯錯過這樣珍貴的機會。

  她們母女絕對不會甘心被人阻攔,所以,老夫人恐怕失算了。

  李敏德靜靜望著她們,一直沒有說話。今天老夫人本不想帶他來,可是三姐卻說,三夫人去世之後,他總是鬱鬱寡歡,悶悶不樂的,請求老夫人帶他出來散散心,可是他卻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三姐不放心把他一個人丟在李家。

  難道說,他已經柔弱到一切都需要三姐保護的地步了嗎?李敏德垂下長長的睫毛,眸色複雜。也許,他該讓三姐知道,他並不像她想得那麼弱小,有的時候他隱忍,不過是不想鋒芒太露。

  公主府坐落於京都之南,占地約百畝,李未央乘著馬車一路進去,掀開車簾,只看到一路上林木蔥蘢,花草繁茂,樓閣參差,亭台掩映,公主府裡,仿佛容納了整個春天。

  在第一道園門前,馬車終於停下,李未央扶著老夫人下了馬車,然而,一眼便看見大夫人的馬車。而本該在家中靜思己過的李長樂,卻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大夫人的身邊,與旁邊的貴婦人寒暄。

  老夫人的笑容,一瞬間僵在了臉上。

  果然來了!李未央縮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太多興奮的情緒,輕輕托了托老夫人的手臂,老夫人才反應過來,瞬間黑了臉:「長樂不是還生著病嗎,怎麼跑出來了。」

  李未央笑了笑:「大姐此行,必然是得到父親允許的。」

  老夫人的臉色更加不好看了,李蕭然行事謹慎,聰明穩妥,偏偏對這個女兒過於寵愛,本朝男女之防不大,更何況這種場合,往往是貴族男女之間變相的相親宴,照這樣子看,那件事——他還沒有徹底死心。

  李長樂注意到了什麼,抬眸向這邊望過來,正好與李未央的眼神對視。

  陽光淡淡的照在李未央身上,依舊是素衣勝雪,宛轉蛾眉,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淡淡的冷清。無論什麼時候看見她,她都是這副沒所謂的模樣,卻偏偏心思奇巧,手段毒辣,李長樂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臉上卻綻放了春花般的笑容:「三妹。」

  李未央笑了笑:「大姐。」

  老夫人冷哼一聲,道:「真是不知羞恥。」

  李長樂的臉色頓變,笑容像張面具,從額頭裂出一道縫隙,最後擴延到全部,哐啷碎開。

  她沒想到,經過巫蠱一事,老夫人竟然對她憎惡到了這個地步。

  老夫人望著她陡變的神情,冷冷一笑,卻也沒多說什麼,揮了揮手,示意大夫人等人跟在自己身後。既然來了,就不能當眾趕回去,只是,心裡極為不痛快罷了。

  大夫人鬆了一口氣,她就知道,老夫人雖然如今很不喜歡長樂,可她們畢竟都是李家的人,在眾人面前,老夫人是不會給她們難堪的。當即向李長樂微笑了一下,道:「進去吧。」

  李長樂歡喜起來,輕移蓮步跟在大夫人的身邊,當然,一路上還是引來無數人側目。李長樂的豔名早就傳遍皇室民間,不少人也曾見過她,但每見她一次,都會如初見時那樣驚若天人。如今她只是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裡,便把整個花園都照亮了。只是人們卻也同時注意到了李丞相的三小姐李未央,她以一介庶女的身份被皇帝冊封為安平縣主,就是一件足夠令人驚奇的事情了,如今丞相府的老夫人又將她特地帶來這樣的宴會,重視她的意味不說也很明顯。

  魏國夫人和高敏早已到了,看見大夫人連忙過來打招呼,對李未央卻是完全的視而不見。李未央也不在意,目光投向整個宴席。這次的宴席正是擺放在露天的花園裡,花園裡的鮮花一簇簇,一枝枝,豔態嬌姿,繁花麗色,仿若胭脂萬點,占盡春風。

  花園的中間鋪了塊極大的地毯,毯上繡著芙蓉圖騰和祥雲花紋,除了北首的主席之外,東西各放數張客席,顯然是留給客人們坐的。再看西邊的客席上坐滿了貴夫人和小姐們,東邊的客席上,竟然順序坐著三皇子拓跋真,五皇子拓跋睿,七皇子拓跋玉,還有一個剛滿十一歲的八皇子拓跋聰。

  拓跋真坐在東邊第一個客席上,一襲青色繡錦華服,面容英挺,極為引人注目。而拓跋玉則坐在東邊第三個客席之上,戴著高高的玉冠,穿一襲縷有銀絲的白袍,白袍散發出玉一樣的光澤,令得他整個人看上去,十分光芒耀眼。兩個人的座位離得不遠,不時笑談幾句,看他們仿佛民間的好兄弟一樣,笑著坐在一起飲酒交談,李未央有一種自己在做夢的錯覺。

  拓跋真的目光,突然投遞了過來,一眼看見豔光奪目的李長樂,隨後,不自覺地落在了一身顏色素淡藍裙的李未央身上。

  丞相府的三夫人剛剛去世,雖然是嬸母,出於尊重,李長樂也不該穿這麼鮮豔的衣服,相比之下,李未央就要聰明謹慎的多。說真的,拓跋真如今,對李長樂十分的失望。鋒芒太露不夠聰明,更加不夠隱忍,這樣的女人,真的配站在自己的身邊嗎?她對自己的幫助又能有多大呢?

  而旁邊的五皇子在看見李長樂的時候,眼睛就再也轉不開了,原先他心裡盤算的是,找機會向母妃稟明自己的心意,然後讓父皇將李長樂賜給自己。可是母妃卻告訴他,父皇最近對李長樂惱火的很,這個時候不適合提這些,所以他才必須勉強按捺住。

  拓跋玉也注意到了李未央,原先在他的眼裡,這個小丫頭是個很聰明的人,卻也狡黠,如同狐狸一般。可是此刻看到她妝容整齊,面帶微笑,更顯得鬢髮如墨,肌膚似玉,和尋常的大家閨秀無異,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曾經見過的那個在鄉間撒潑害人的小丫頭,與她根本不是一個人。

  李未央站在老夫人身邊,睫毛低垂,在臉上投遞下一片陰影,嘴角的笑容恰到好處,與高調而張揚的李長樂相比,她顯得十分溫柔可親,而且平易近人。

  「三姐,我去男賓席。」李敏德遠遠看了一眼,見到自己的堂兄李敏峰早已經到了,正在和人寒暄,儘管他十分厭惡這個人,卻也知道自己必須和他坐在一起。

  李未央對著他笑了笑,道:「去吧。」

  不把敏德一個人留在李家,不光光是為了保護他,還是為了讓他少一點時間胡思亂想。

  正想到這裡,只聽婢女遠遠道:「永寧公主駕到——」

  李未央頓時微笑起來,轉頭望去,只見長長的回廊那頭,一個女子在婢女們的擁簇下嫋嫋而來。她梳著高高的髮髻,別著十對對插彩雲簪,儀容端麗,衣著豪奢,正是永寧公主。

  可是李未央卻在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永寧公主如今不過雙十年紀,卻顯得十分憔悴。本該紅潤緊繃的臉孔在濃重的胭脂下顯現出了一點灰白,皮膚也浮腫鬆弛,眉梢眼角竟然都是疲憊厭倦。當然最糟糕的還是她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就像在木頭上挖了兩個洞,如果不是眼珠偶爾地轉動幾下,簡直不像個活人。雖然滿頭珠翠,遍體綾羅,仍然無法掩飾身上的頹敗之氣,給人的感覺簡直像是毫無生氣的感覺。

  跟李未央印象裡的公主,是一模一樣的。

  永寧公主由身旁一位高挑秀麗的女官攙扶著,入了席,在座的幾位皇子紛紛站起來行禮,這位皇姐,一向是父皇母后的心頭痛,對她最是愛重有加的,他們誰都不敢怠慢。

  李未央看著公主微笑著向大家點頭,心中卻為她難過。這場宴會,壓根不是她要舉辦的吧,只怕是出自皇帝皇后的示意,他們利用了這個女兒,心中存著無比的愧疚,所以想要從別的方式上給予她足夠的尊榮,每過三月必定舉辦一場宴會,好讓人知道永寧公主被厚待被尊重,可是這樣一來,卻無疑是在永寧的心裡再捅上一刀。

  宴會如常舉行。

  酒至半酣的時候,永寧公主道:「今日的宴會,多謝各位的賞光,父皇早前賜給我一位樂師,琴藝高超,就請她為大家奏上一曲吧。」

  這時候,眾人就看見一個少女一身粉衣,膚白勝雪,款款地走上來,她恭敬地朝貴人們施了一禮,就開始低頭彈奏。她的琴音十分的美妙,像游龍一樣緩緩流出,蜿蜒盤旋,仿佛變成了繚繞旋轉的音符,舞了一圈之後又緩緩浸入大家的身體,讓人沒辦法不動容……

  曲子結束好久,眾人才如夢初醒,回味剛才,簡直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皇姐的這位樂師,的確是琴技高超啊!」拓跋真撫掌稱讚道。

  永寧公主笑了笑,笑容裡卻透著一絲冷淡。

  天真的八皇子拓跋真生得粉雕玉琢、十分可愛:「皇姐,讓她再彈奏一曲吧!」

  永寧公主點了點頭,樂師把手指移到琴邊,頓時又有美妙的琴聲緩緩流出。這次的琴聲非常的婉轉、溫柔,變幻成叫人無法捉摸的情絲,在空中輕盈流轉,若有若無,卻又牢牢地勾住每個人的耳朵,在他們的心上輕撫緩觸。

  李未央注意到,從始至終,永寧公主的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甚至於,她連一絲輕鬆喜悅的神情都沒有。

  一曲終了,眾人紛紛鼓掌。

  拓跋睿勾起唇畔,道:「今日春光正好,在座的小姐們都精通樂器,不如請她們為大家演奏一二?」

  永寧公主神情淡淡的:「是嗎,不知諸位小姐們可否願意?」

  在座的名門千金們對視一眼,都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若是大家閨秀拋頭露面當然很不好,但是這種場合——那就是變相的相親宴會啊,不要說各大豪門的公子,就連皇子們都在座,若是能夠得到他們的青睞,那就是躍上枝頭了,更何況,這種千載難逢的揚名機會,錯過一次可就再也沒有了!

  只有李未央,看著笑容中帶了一絲惡意的拓跋睿,淡淡笑了笑。這位五皇子啊,這麼做自然不會是平白無故的。他是看准了李長樂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定會大放異彩,借機會在公主和眾人面前扭轉頹敗的形象,而自己則是在鄉間長大,於這些大家閨秀的技藝上十分遜色,更不能隨便拿出來,否則就是貽笑大方了。要知道,這些千金小姐的技藝都是刻苦學習多年了,自己到京都不過短短數月,又怎麼可能一躍千里呢?

  這話——其實是沒錯的。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李未央都不精通這些。也許就是這樣,才會被拓跋真所厭棄吧,她低下頭,輕輕地笑了。

  拓跋玉看著這一幕,唇畔勾起一絲有趣味的笑容,他也看得出來,這回拓跋睿擺明是要讓這位新上任的縣主難堪,就不知道這個少女要如何應對了。

  遠處的李敏德望著,緊緊皺起了眉頭。

  這些人,明明沒有招惹他們,他們卻還是前仆後繼地來找麻煩。

  五皇子拓跋睿對著李長樂討好的笑了笑,李長樂回報以略帶感激的微笑,拓拔睿立刻覺得自己的決定無比英明。

  李長樂當然高興了,甚至可以說是興奮的,今天母親本來就是讓她在宴會上大放異彩的,她怎麼能放過這樣的機會!而李未央,今天註定要成為眾人的笑話,堂堂的一個縣主,竟然拿不出一個像樣的才藝,真真是丟人現眼!想到這裡,她的微笑顯得更加得意。

  魏國夫人的女兒高敏吹了一曲笛子,禮部侍郎的千金王小姐美妙的洞簫引來了蝴蝶,吏部尚書閨秀李小姐的水袖舞讓人目不轉睛,周將軍的孫女一襲劍舞英姿颯爽,接連幾場表演下來,各有千秋、平分光華,往日這些小姐們是不會輕易拋頭露面的,這樣的機會當真是千載難逢,眾人紛紛拍手叫好。

  五皇子的目光落在光彩照人的李長樂身上:「輪到丞相府的大小姐了,請。」

  李長樂卻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拓跋真,卻發現他一臉溫柔地望著自己,頓時心頭一動,不自覺笑了笑,站了起來,道:「小女獻醜了。」

  眾人不禁好奇,十八般武器都被表演過了,不知道這位美貌過人的李小姐,又有什麼獨特之處。

  李長樂拍了拍手,一旁的婢女送上來一架被紅色絲綢蒙著的物件。

  眾人的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這是什麼東西?怎麼還用紅色的絲綢蒙著呢?

  大夫人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尋常那些小姐們表演的東西,長樂又怎麼會看得上!

  李未央看著看著,突然低下頭,掩住了唇畔不懷好意的笑容。大姐,這一回,可是你自尋死路喲。

  李長樂輕移蓮步,十指纖纖,親自掀開了紅綢,露出裡面的東西。

  眾人都吃了一驚,只見一個樣子和箜篌很相似,然而卻又有所不同的樂器呈現在他們面前。這琴以核桃木薄板製成,琴箱下端鑲有蝴蝶形骨飾。角形曲木上端為凸螺旋形琴首,琴弦一端拴於下方橫木的弦鈕上,另一端繫於曲形的背部。張有十三弦,均為直徑相同的絲弦,在角形曲木兩側雕刻有對稱的鳳凰、雲頭和花卉紋飾,看起來古樸而華美。

  「這是箜篌嗎?」高敏驚訝地挑高了眉頭。

  李長樂笑了笑,道:「不,這是鳳頭篌,是從遙遠的西域傳過來的。」

  一片驚歎中,唯獨永寧公主的面色微微發白,一旁的女官欲言又止地望著李長樂,似乎想要提醒她什麼,然而,李長樂卻沉浸在馬上就要大出風頭的喜悅中,什麼都覺察不到。

  李未央唇畔的那絲微笑,李敏德卻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順勢落在那個樂器上,心中一瞬間明亮起來。

  李長樂坐下,左手托置,右手彈了一下弦。樂器立刻發出一聲渾厚深沉的低音,猶如古琴的鳴響。隨後她纖細的五指飛快的撥弄琴弦,泉水般圓潤的琴音飛瀉而出,琴音婉轉低沉,時而如高山流水,時而似黃鶯低鳴,素白的手指漸漸轉快,那明亮清脆的高音,好像古箏在「歌唱」,有時又發出流水淙淙的瑤琴音響。

  眾人只覺得,鳳頭篌的聲音好像是從透明的水上發出的,連水面也在微微的震動,清亮、浮泛、飄忽。

  五皇子讚歎道:「這樂器當真難得,與古箏相比更清越空靈,溶溶如荷塘綠水之夜,泠泠似雪山清泉之聲啊!」他越聽越是陶醉,情緒似乎更加飽滿,眉毛不經意地一動一動,眼睛也在閃閃發亮,伸出一指輕輕地在幾上無聲地打著拍子,忽然拿出一根玉簫,和著鳳頭篌吹了起來。

  李未央捧起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卻看到對面拓跋玉投來的饒有興趣的目光,便對他微微一笑。

  拓跋真認真聽著李長樂的曲子,只覺得兩種樂器相和之後音色達到了完美,兩道聲音婉轉糾纏,相依相偎,恍惚間融為一體,化作一個娉婷漫舞的仙子,在每個人的心頭翩翩舞過,讓人如履仙境,如登瓊台。李長樂輕輕吟唱起來:

  一曲當年曾惜緣弱水岸,兩地相思非無凰醉花前

  三剪桃花隨流水空流轉,四時不見五更深滴漏斷

  六月風過脈脈卻輕寒,七弦難彈綠綺琴心難變

  八行誰書長相思勿相見,九重遠山十裡亭月不滿

  明鏡應缺皎若雲間月落華年,朱弦未斷五色淩素青玉案間

  朝露夜晞幾連環也從中折斷,芳時曾歇今日偷把舊日換

  她的歌喉婉轉動聽,唱的又是時下流行的曲子,美人美曲美樂,這場面的確是很震撼。

  大夫人得意地看著這一幕,她知道,從今天開始,李長樂即將洗刷惡名,重新獲得大家的稱讚。而李未央麼,當然是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然而一旁的拓跋玉卻大為好奇,不知道李未央為什麼會露出這麼奇異的笑容。他有一種預感,眼前這位正在出風頭的李長樂,恐怕要倒大黴了!



070 大出風頭

  一曲終了,大家仍陶醉地微昂著頭出神,仿佛那美妙的音樂還在他們的耳邊回蕩。李長樂微笑著站起來向大家行禮,大家終於緩過勁來,頓時嘖嘖讚歎起來,向她投去了驚羨和崇拜的目光。

  李長樂笑道:「還要多謝五殿下的簫曲相和。」

  拓跋睿看著李長樂,面上泛起一絲陶醉的神情:「我只是略盡綿力罷了。」

  「二位不必謙虛,這樣的樂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啊!我們今日可真是大開眼界。」

  「是啊是啊,這鳳頭篌的聲音實在是太好聽了,而李小姐的歌聲唯有昆山玉碎,香蘭泣露,才可以勉強比擬,簡直是太美妙了!」

  眾人七嘴八舌的,甚至席上有幾位年輕公子還打算吟詩賦詞來讚美李長樂,李長樂微笑著望向李未央,眼睛裡盡是得意的神情。普通的琴棋詩畫,尋常的大家千金都會,沒什麼稀奇的,這半個月來,她費盡苦心向入府唱戲的匠人林姑學習鳳頭篌,為了練習廢寢忘食,就是為了在這種場合一鳴驚人!

  李未央和李長樂對視的瞬間,唇畔浮現起一個可愛的笑容。

  李長樂沒看到預期中的氣急敗壞和自慚形穢,不由皺起眉頭,剛要說話,冷不防永寧公主的聲音像一柄烏黑冰冷的刀子一樣戳進了這歡樂的氣氛:「我當是誰,原來是日前才被皇上寬恕的李丞相之女,有罪之女不閉門思過,竟然到處招搖往來,不知檢點!」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神情都變了,永寧公主雖然經歷喪夫之痛,但性格一向都算溫和,從未聽過她這樣嚴苛地說話。

  永寧冷哼一聲:「李家大小姐如此善於彈奏,練習的時日肯定不少吧。把全部的時間用在這裡,沒有時間學義理體民情,難怪出的主意把國家和百姓都給禍害了。」

  眾人嚇得鴉雀無聲,李長樂則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瓢涼水,臉「刷」的一下綠了。

  五皇子見佳人受委屈,連忙道:「李小姐不過是閨閣千金,能夠為天下百姓計實在難得,父皇已經答應不怪罪了。」

  永安公主冷笑一聲:「父皇本就寬和,原諒了她也不代表她真正無辜,李小姐年紀小不懂規矩也就罷了,怎的李夫人也不教會她禮義廉恥。」

  李蕭然身為丞相,大夫人走到哪裡都是光彩無限,她還從來不曾受到過這樣的羞辱,頓時啞然,幾乎說不出話來。

  拓跋睿不滿:「皇姐,唱歌彈曲而已,怎的關乎禮義廉恥!」

  永寧公主的眼睛裡湧現出一絲怨憤:「什麼長相思,勿相忘!這等淫詞豔曲,她堂堂一個丞相千金居然也敢唱!分明招蜂引蝶,不顧廉恥!」

  李長樂連忙道:「公主,這曲子只是借景言情而已,剛才其他幾位小姐一展歌喉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曲子……」

  永寧的目光越發冷酷:「你竟敢與我狡辯!」

  李長樂委屈的要死,剛才唱曲子的嚴小姐也嚇得噤聲,她剛剛分明唱了一首「花開堪折直須折」的曲子,本朝雖有男女大防,但在這樣當眾的場合卻是不避嫌的,當初永寧公主的四妹柔馨公主還曾特地寫了一首情詩給未來的駙馬表示求愛之意。若是按照公主的說法,豈不是也變成了淫詞豔曲?嚴小姐偷偷瞧了一眼公主,卻發現她的怒氣只是針對李長樂,不免詫異。

  李長樂叫苦不迭:「不敢。」

  大夫人連忙道:「長樂不是有心冒犯公主,還望公主恕罪!」

  拓跋玉歎息了一聲,李長樂實在是太不小心了。他的母親張德妃曾經向他提起,永寧公主與駙馬感情十分要好,他們二人曾經聽聞一名匠人彈奏西域的一種名叫鳳頭篌的樂器,十分喜愛,親自召見了那名匠人並且向她學習彈奏的技藝,可是駙馬死後,公主觸景生情,不但砸碎了府內的十八把鳳頭篌,甚至再也不願意見到這種樂器了。只是這件事乃是宮中的秘聞,曉得這件事情的人也不過兩三個,誰都不敢外傳,誰知今天李長樂竟然當眾彈奏這種樂器,豈不是等於用刀子去捅永寧公主的心?

  拓跋玉的眼睛在李長樂的臉上轉了一圈,突然笑了。這位名動京都的大美人定然是不曉得內幕的,可是——他將眼神投向李未央的方向,他總覺得,李未央肯定知道點什麼,或者,這一切都是在她的策劃之中。

  老夫人看到公主變臉,雖然覺得公主這番話有點過分,但也沒有打算替李長樂說話——便站起來呵斥道:「聽見公主的話沒有!還不下去!」

  李長樂氣得要發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竟然會惹怒公主,剛才還好好的——大夫人見狀,暗暗叫苦,連忙離座將她拉了回來。

  永寧公主冰冷的眼神落在李長樂的身上,如影隨形。

  五皇子拓跋睿想要為李長樂說話,可是看到皇姐隱含著怨憤的目光,又覺得不能再雪上加霜,便訕訕地低下了頭。

  李敏峰心急如焚地看著,幾乎要衝出去為自己的妹妹辯解,卻終究沒那個膽子。

  李敏德想笑,卻只是勾起一個淺笑,他是最清楚這件事的人,三姐給了那匠人一百兩黃金,故意讓她在李長樂的面前露一手,三姐算准了李長樂必定會向那人學習琴藝,等以後在公開場合大出風頭,反正永寧公主出席的宴會很多,這把火留下了,總有一天會燒到李長樂身上。不過——三姐又是怎麼知道,公主的秘密呢?

  出了這種事,再沒有人敢誇獎李長樂一句,先是惹惱了皇帝,再是激怒了公主,這個絕色佳人的美好前途,算是玩完了。試想,誰敢娶一個得罪皇家的女子呢?縱然她有雄厚的背景,出眾的美貌,但是娶了她,說不定皇帝什麼時候想起她的過錯,連娶了她的人家都一起跟著倒楣。

  大夫人幾乎捏碎了手裡的茶杯,她思來想去,都不知道今天這件事情究竟錯在哪裡,明明一切都是那麼完美——怎麼會變成這樣!

  李長樂猛地回頭,像是毒蛇一樣盯著李未央,她直覺這件事情一定和李未央有關,一定是的!可是究竟有什麼關聯,她自己也不曉得!

  李未央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不怪大夫人母女惱恨,永寧公主的夫妻之樂,怎麼會告訴外人呢?不要說他們這些外人,就連皇帝都不知道,而她能夠知道,還要多虧拓跋真。他總是挖空心思打探每一個人的秘密好加以利用,正是拜他所賜,李未央才能得知很多本不該知道的事情。

  拓跋真看到這一場景,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這個李長樂啊,真是倒楣透頂,居然會選了鳳頭篌,這可是皇姐心頭的傷疤,她居然也敢去碰,真是不要命了!當然這時候,他還沒有聯想到李未央身上去。

  場面一時僵持下來,永寧公主氣急敗壞之後,看到這情況,不由皺起眉頭。

  拓跋睿微笑道:「皇姐,還有一位小姐沒有表演。」他打定主意,既然大小姐受了申斥,索性把李未央也拉下水!

  大夫人冷冷地望著李未央:「是啊,未央也該為大家表演一番才是。」

  剛才公主才被惹怒了,現在誰還敢上去觸黴頭!眾人用幸災樂禍的目光看向李未央。

  老夫人眉頭皺緊了,未央雖然聰明,可是早有諸位千金珠玉在前,她又能拿得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呢?再加上公主現在已經很不高興了,若是——她開口道:「公主,未央從小在鄉間長大,琴棋詩畫的確是不擅長的,只恐汙了您的眼睛。」

  永寧公主剛才嚴厲斥責了李家的大小姐,回過神來之後又覺得對老夫人有點歉意,畢竟老夫人德高望重,她剛才那樣疾言厲色,多少是有些不顧老夫人的顏面,當下道:「不礙事,沒有人會怪責她的,讓她也給大家表演一下吧。」

  永寧想的很好,雖然聽說李未央是在平城長大,可那裡也有教養的嬤嬤,尋常千金小姐也總要學點東西,總不至於什麼都不會吧,她哪裡想得到,李未央當時莫說是學琴棋書畫,就連飯都吃不飽呢?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站起身道:「未央領命。」

  琴棋書畫都是需要從小培養,在座的千金小姐們無一不是這方面的高手,前生的李未央就因為這方面的欠缺,不知被多少人嘲笑過,只是當初她起步太晚,再去學習琴技和書法,都很難學有所長,所以她另闢蹊徑去學習舞蹈,嫁給拓跋真的三年內,她為了讓他開心,真的去學了不少的舞步。當然——與從小學習舞蹈的那些千金小姐相比,還是有不小的差距。畢竟她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迅速彌補上空缺的的那麼多年。

  所以,不能走尋常路,必須得取巧,李未央微笑起來。

  永寧公主看著李未央,只覺得這個少女的眼睛和別的女孩極不一樣,像是月下幽豔的井水,極清而深,眼底卻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橫亙在那裡,讓人摸不清。

  「我還需要向您借兩樣東西,請公主允諾。」李未央的聲音很輕很莊重,一本正經的模樣。

  永寧公主點點頭,道:「去吧。」

  女官聽了公主的吩咐,便跟著李未央下去準備。走過回廊,直到眾人都看不到了,李未央才輕笑道:「請姑姑為我準備幾樣東西。」

  女官聽了她的話,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卻還是趕緊吩咐人去做了。

  宴會上

  高敏冷笑一聲:「哼,故弄玄虛,不過是跳舞而已,又能玩出什麼花樣。」

  李長樂鐵青著臉,現在她恨不得撕碎李未央,早已迫不及待地等著李未央出來獻醜了。

  拓跋真舉起酒杯,道:「七弟,來,我敬你一杯。」

  拓跋玉微笑:「多謝。」

  一旁的五皇子一直坐在那裡,充滿同情地看著面色發白的李長樂,連八皇子和他說話都沒有聽見。頑皮的八皇子見兄長不理睬他,早已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跳起來找人去玩耍,眼睛一瞥看到和他年紀相仿的李敏德,連忙跑過去和他說話。可是不論他說什麼,李敏德都是一副恭敬卻漫不經心的模樣,讓他大為氣惱。

  一轉眼,又看到李敏德容貌漂亮的過了分,八皇子盯著他看了半天,忍不住道:「你該不會是個女孩子吧。」

  李敏德淡淡垂下眼睛:「八殿下,敏德是男子。」

  八皇子鼓起臉,滿臉懷疑。

  這時候,眾人的面前,下人們抬來了四面高大的白色絹紙屏風,魏國夫人笑道:「這弄的是什麼玄虛,不是說跳舞嗎?這是要當眾作畫?」

  永寧公主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好奇。

  眾人也議論紛紛起來。

  李未央仿佛什麼都沒有聽見,只是換了公主府準備好的潔白舞衣,進入了屏風之中,屏風過於高大,眾人只能看見一道窈窕纖細的影子,卻完全看不見李未央的面容了,他們不由得更加好奇。

  整個花園裡一片寂靜,靜得就如同沒有一個人在一般。

  樂起,用的是最尋常的清平調,李未央雲袖破空一擲,不慌不忙,帶著節奏感緩緩的舞起,隨後雙手拿住衣襟,緩緩一甩,身子旋轉過去,寬廣的衣袖飛舞得如鋪灑紛揚的雲霞,頭上珠環急促的玲玲搖晃作響。

  一陣風吹起,無數的花瓣紛紛揚揚拂過她的鬢,落上她的袖,又隨著奏樂旋律漫成芳香的雲海無邊。在花瓣雨中,她的腰肢柔軟如柳,漸次仰面反俯下去,裙衣飄飛,秀髮飄灑,接著一連串精美的舞姿展現出來,頭髮上的簪子碰出清脆的響聲,過後不久,人跳向空中,衣袖飄動,雙足旋轉得更疾,直旋得裙裾如榴花迸放吐燦,環佩飛揚如水。

  此時已是霞光最絢爛的時辰,與地上的花園相映生輝。微風來了,吹動各色花錦,活色生香,搖曳翩翩,眾人沒辦法看到她的臉,只看到那窈窕纖細的影子,如同天上的霞被剪碎了,落到人地上,影印在屏風之上。

  眾人看得都愣住了,他們還從未見過這種跳舞的方式。平日裡看得太清楚,反倒覺得平平,但是這樣只見一道美麗的影子,映在四面屏風之上,卻顯得身姿妖嬈、令人浮想聯翩。

  公主笑了:「倒也是個聰明的孩子。」

  李長樂輕輕嗤笑一聲,哼,李未央真是會取巧,知道自己舞蹈平平,便用影子舞的方式來表現,用新奇沖淡舞姿的平庸。

  就在這時候,八皇子突然跳了起來,瞪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驚呼道:「你們看!」

  眾人凝神望去,卻看到正面的那道雪白的屏風上突然多了一個點,隨後,閃出三乍開的花兒,伴著陣陣伴奏的樂曲聲,跟在後邊的朵朵小花便一發而不可擋。最令人驚奇的是,隨著李未央的手腕轉動,原本繪出的花苞,就像從熟睡中蘇醒過來了似的,徐徐地向外伸張,開大了,開圓了……這樣一個開花的全過程,可以在人注視之下,迅速完成。

  仿若天上的雲朵起舞;仿若霜露滴凝成淚珠;

  仿若飛鳥躍出高大樹林;仿若脫兔逃離堅固牢穴。

  李未央的舞蹈輕靈、輕揚、輕盈,隨著她的舞動,大朵、小朵,單瓣、複瓣,各種各樣的花朵一齊在雪白的屏風上開放。花叢中,屏風後的人影還在翩然起舞。樂曲越是加快,屏風上開出的花兒愈是熾熱,愈加濃麗,愈加熱情,愈加旺盛。

  八皇子慢慢站了起來,小臉興奮的通紅,猛烈地拍起巴掌來:「好看好看!這個最好看!哎呀,比剛才的那些勞什子好看多了!」

  眾人皆是驚歎不已,為這奇跡般的場景說不出話來。舞蹈並非絕世無雙,畫畫的技巧也未必多高超,但一邊舞蹈一邊畫畫,最難得就是兩者的配合,每一個舞步都配合著一朵水墨花的盛開,每一個節奏都和繪畫結合的那樣天衣無縫,鮮花盛開,花叢起舞,李未央,這是多靈巧的心思!

  永寧公主看的目不轉睛,最後突然笑起來,她輕輕點頭,道:「這個孩子,的確很聰明。」

  舞曲罷,四面屏風上全都畫上了盛開的鮮花,跟這滿園的鮮花勝景相得益彰,李未央輕輕喘了一口氣,從屏風後緩緩走出,眾人這時候才發現,她的袖底早已被墨汁染黑,可是她卻像是沒事兒人一般,笑嘻嘻地上去給公主行禮。

  永寧公主微笑,道:「你能有這份心思很好,怪不得父皇也很喜歡你。這是什麼舞?」

  李未央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笑道:「回稟公主,這是水墨舞。」

  水墨舞,永寧公主點頭:「倒也恰如其分。」說著,她招了招手,示意一旁的女官捧了一個託盤過去,李未央接過,卻是一個裝滿珠寶的錦囊,李未央滿面笑容地謝了恩,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卻看到李長樂滿臉怨毒地望著她,李未央毫不在意,沖她甜甜一笑,徑直坐下了。

  五皇子瞠目結舌,幾乎說不出一句話。

  三皇子拓跋真卻笑了,他就知道李未央一定不會讓人失望,她這個人,的確是比李長樂要聰明的多了。論舞蹈,李未央及不上吏部尚書家的李小姐,論書法,她比不上京都才女薛凝煙,既然不能力拼,便只能智取,今天的這場表演,將原本普通的舞蹈和繪畫都結合在一起,用新奇十分的法子表現出來,當然會給人極端震撼的感覺,遠遠超過剛才的李長樂,李未央算是一舉成名了!

  拓跋玉繼續和旁邊的人推杯換盞,臉上的笑容卻更深了。

  大夫人啪嗒一聲,右手尾指的指甲斷了半截,這輕微的聲音,誰都沒有察覺到,因為此刻,大夫人臉上滿是欣慰的笑容,仿佛與有榮焉一般,接受著旁邊夫人們的恭喜。

  「哎呀,你們家這位縣主,不但人生的可愛,又聰明,舞跳得好,書法也很好,這等奇巧的舞,我們還從未見過呢!」

  「是啊是啊,多虧了李夫人教導有方!」

  「真了不起啊,小小年紀,半點都不怯場,這一齣舞真讓人開了眼界!」

  大夫人的臉都要笑僵了,袖子裡的手心掐出了血痕,李未央,這個小賤人,今天竟然出了這麼大的風頭,真是讓人無法忍受!

  從這天開始,京都開始流行一種在屏風後起舞的新技藝,後來更有宮中妃子為討好皇帝,全身塗滿豔麗的油彩,不著寸縷地在屏風後翩然起舞,引來皇帝厚寵,宮中尚且如此,民間就更是鋪天蓋地地流傳開來,後來竟發展成有水井處必有水墨舞,李未央的名字,也隨著水墨舞的傳播,很快傳遍了大歷朝的每一個角落。

  當然,這都是後話,是這個時候的李未央沒有想到的,她不過是想要順利度過眼前這個場面,讓所有人都深深記得,李未央絕不是沒有才華,不過是不願意在人前顯露罷了。

  少女們都顯露了自己的才藝,便有人站起來道:「公主殿下,不能光是小姐們表演吧。」

  永寧公主也知道,很多人來參加這個宴會都是為了擇婿或者挑選媳婦,這是一場變相的相親宴,所以她笑著道:「五弟,聽說父皇新賜給你一道炫弓,可否拿出來一觀?」

  拓跋睿剛才就覺得李長樂太可憐了,此刻巴不得為她解圍,讓別人不再注意到她,所以乾脆站起來道:「一個人射箭未免太無趣,不如舉辦一場比賽,可是皇姐,你要我們比賽,可有什麼彩頭嗎?」

  永寧公主笑了,吩咐一旁的女官取來一面巧奪天工的銅鏡,四周都鑲嵌著耀眼的紅色寶石:「這面鏡子,是母后三日前賜給我的,若是今天你贏了,便拿去吧。」

  五皇子面上露出喜色,有這面銅鏡,他正好可以送給李長樂,這樣一來,也可以緩解她的尷尬,是一個極大的安慰。他思及此,向李長樂微微一笑,隨後道:「那好,取我的弓來。」

  這話說出來,其他公子們都摩拳擦掌,紛紛表示要試一試。

  尋常這樣的宴會,都會有一些射箭和投壺之類的遊戲,所以弓箭和靶子早已備好了。

  三皇子拓跋真微笑著望向拓跋玉,道:「七弟有沒有興趣一試?」

  此刻已經點燃了燭火,拓跋玉渾身沐浴在明亮卻又柔和的光線裡,輕輕挑起眉毛,淡淡一笑道:「三皇兄邀請,怎敢不從?」

  侍衛們很快便準備好了箭靶,每個箭靶都距離有十米的距離,十道加起來,足足有一百米,公主慢慢道:「今天就比比看,誰能射的更遠、更准。」

  李敏峰剛才因為李長樂丟了臉,正要找回場子,當下笑著接過弓箭,嗖的一箭,正中第五道靶的紅心,眾人拍手叫好!其他的公子們紛紛下場,只是接連四五個人,誰都沒辦法突破第六道箭靶。

  拓跋睿自信地一笑,接過自己的耀弓,這弓箭足足有半人多高,弓身塗以黑漆,上面雕刻著象牙和寶石,極為炫目,拓跋睿用力展臂,嗖的一箭,第七道靶,正中紅心。

  李未央微微一笑,要說起來,儒雅的五皇子,其實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可惜,他對李長樂中毒太深了,卻不曉得紅粉骷髏的道理,早晚有一天要死在美人手裡。在這一點上,她比較佩服拓跋真,一生都沒有被任何人影響過,一路順著目標前進,堅韌不拔的很。

  五皇子微笑著把弓箭遞給拓跋真:「三皇兄,請。」他有自信,拓跋真不可能超過自己,因為平日裡,三皇兄的箭術只是平平。

  女眷們不無擔心,七嘴八舌道:「哎呀,三皇子的箭術怎麼樣?平日裡很少見他射箭呢!」

  「恐怕不如五殿下吧……聽說五殿下的箭術,是皇帝親自教導的呢!」

  「我也聽說過,五殿下的箭術是百步穿楊!」

  拓跋真在接過弓箭的時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李未央的方向,若是往日——他一定會將這樣出風頭的機會讓給拓跋睿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鋒芒畢露的小丫頭面前,他不想輸。

  高敏緊張得捏緊了手裡的帕子,輕輕推了李長樂一把:「長樂,你說三皇子能贏嗎?」

  李長樂心情一直沒緩過來,聽了這話卻沒回答。

  李未央勾起了唇畔,她很瞭解拓跋真,他的箭術,根本一直就強過拓跋睿,只不過他不願意太早暴露鋒芒,所以誰也不知道罷了。今天若是不出所料,他一定會輸。一味躲躲藏藏,不敢光明正大的贏一場,這種男人,自己怎麼會以為他是個值得依靠的良人呢?李未央的眼睛裡,不由自主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拓跋真的瞳孔緊縮了一下,瞬間被李未央嘲諷的笑容刺痛了。他突然意識到了李未央的想法,她篤定自己會輸,這個丫頭!拓跋真微微一笑,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滿月,未待眾人叫好,只聽一聲嗖響,流星直射,白羽揚起閃亮的弧光,筆直地射入了第十道箭靶,正中紅心!

  所有人都驚呆了,唯獨李未央,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永寧公主吃了一驚,她一直以為,這位三弟的武藝只是平平……想到這裡,她的笑容變得奇異:「三弟的箭術,真是令人驚訝。七弟,輪到你了。」

  拓跋玉站起身,接過一旁的弓箭,和其他人華麗的弓箭比起來,他的弓箭十分的平常,沒有任何裝飾,他微笑著,並不十分在意的模樣,仿佛他不是來射箭,只是來做個樣子的,可是大家都沒想到的是,他輕輕一拉,那箭極為輕巧地射入了第十道箭靶。

  永寧公主愣住了,其他人也愣住了,片刻之後,爆發出熱烈的驚歎聲。

  「兩位皇子竟然同時射入第十道箭靶,真是難得啊!」

  「是啊,實在是太難得了!」

  「太了不起了!」

  一片驚歎聲中,李未央笑了笑,這兩個人永遠都是勢均力敵,只是——拓跋玉的心性遠遠不及拓跋真那樣殘忍,所以才會慘敗,輸了皇位。成王敗寇,自古如此。

  五皇子的臉色很難看,他沒想到,本來是想要自己出風頭,卻被其他兩個人搶了先。只是,拓跋真從未展現過箭術,拓跋玉也一直在外遊學,他們什麼時候有這樣的箭術了,為何從來不曾讓他知曉呢?他的心中對這兩個人,同時起了深重的的警惕之心,尤其是拓跋真,他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能將對方看成是太子的跟班這樣簡單的事情了。

  永寧公主笑道:「不行,這箭靶太大,換別的吧。」她的目光在場中逡巡了一圈,發現李未央不知何時已經低了頭,正自顧自地在吃蘋果,不由得笑了出來,「就以蘋果為靶子,來人。」

  立刻有侍衛上去,在距離更遠的樹上分別用彩帶繫起了五隻蘋果,每棵樹的距離,足足有三十米。

  眾人發出驚歎:「這怎麼可能啊,實在是太遠了!」

  「這題出的好刁,怎麼也不可能射中的吧!」

  「是啊是啊,今天風大,蘋果都晃來晃去的,根本沒辦法瞄準啊。」

  在一片嗡嗡的低談聲裡,拓跋真朗聲一笑,喝道:「取我的弓來!」

  他手臂一長,接過弓,嗖嗖嗖嗖嗖,五下連發,眾人還沒看清他的第一箭怎麼射出去的,他已經射出了第五箭,還未反應過來,卻見到那五隻箭,齊刷刷各自帶下了一隻小小的蘋果。

  侍衛跑過去,將蘋果捧過來,永寧公主一看,見到每個蘋果上面都是一個光滑的箭頭,蘋果的其他部位,卻沒有絲毫破損。

  高敏驚歎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覺跟做夢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三殿下的箭術,實在是神乎其技,我從未見過。」李長樂的眼睛裡隱隱閃現光芒,不由自主道。

  旁邊的小姐們也紛紛議論起來。

  「沒想到三殿下的箭術真的這麼好!」

  「對啊,平日裡他從來沒展現過呢!」

  就連魏國夫人,都忍不住對大夫人道:「三殿下真令人刮目相看。」

  大夫人冷冷望著,低聲道:「哼,我看未必。他一直藏著這麼好的箭術,只怕是別有用心吧!」說到底,她一直不喜歡出身低賤的三皇子,不管他做什麼,她都覺得不好。可是旁邊的李長樂,卻一掃剛才的頹廢之色,水眸盈盈放光。

  李未央看在眼裡,冷笑了一下,繼續低頭咬蘋果。

  就在這時,拓跋真轉身對拓跋玉笑道:「七弟,輪到你了。」

  蘋果上的箭猶在眼前,拓跋玉慢悠悠地看了一眼,笑道:「三哥果然是好箭法。」

  拓跋玉拿起弓箭,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支箭瞬間飛到了第一個蘋果前,噗的刺入,正當眾人的心為之一緊時,就突然停住了。然後就聽啪的一聲,整個蘋果突然炸開,一束冰冷的箭頭飛速向前疾馳而去,衝向第二個蘋果,又是一聲炸裂,飛箭繼續往前,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不消片刻,五個蘋果全部四分五裂,變成了碎末。

  這等景象誰曾看過,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呆住了,場內靜寂一片,甚至連鼓掌歡呼都忘了。

  拓跋玉笑道:「我獻醜了。」

  拓跋真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滯,隨後他突然拍了拍手掌:「果然精彩!」眾人一下子被他提醒了,紛紛歡呼起來。

  「七殿下好厲害!」「是啊,居然能看到這麼精彩的箭術!」「七殿下就是不一樣!」

  李未央頓住了動作,不禁抬起眼睛凝望著那個輕袍緩帶、面如冠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有點好奇,有點探究,然後,默默的生出期待。拓跋玉啊,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希望你再接再厲,狠狠扇拓跋真一個耳光才好!

  李敏德遠遠望著這一幕,突然輕輕笑了笑。八皇子仔細瞧著李敏德,見他一襲淡紫色春衫,袖口上的滾金邊又為這身裝束平添了幾分貴氣。明明年紀那麼小,卻分明眼如春水,即使是在太液池裡也看不到這樣燦爛的春波。他只是那麼隨隨便便的坐在那裡,滿眼的花朵便暗淡下來,成了他畫中的背景。一個男孩子長成這樣,實在是太讓人受不了了。八皇子看得有點發癡……旁邊的五皇子道:「蘭兒,你可這麼盯著別人看,小心別露了餡兒,要是讓父皇知道你偷偷穿著八弟的衣裳冒充他出來玩,非氣壞不可。」

  八皇子拓跋聰和九公主是一對孿生兄妹,兩人生的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九公主眉心一點紅痣,只是一般人都沒辦法區分。誰會想到,坐在這裡的調皮少年,分明是一個可愛的少女呢?

  香蘭公主不理會五皇子,只是盯著李敏德看,卻瞧見他的目光一直望向李未央的方向,不由有點洩氣,轉念一想,卻又高興起來。李敏德和他堂姐感情那麼好,自己若是和李未央做朋友,不就可以經常見到李敏德了嗎?

  五皇子看了李長樂一眼,突然泛起一絲笑容,道:「我去看看七弟的箭,究竟射程多遠。」說著,他快步走了出去,然後一直走到最遠的蘋果所在的那棵樹,作勢看了一番,隨後大聲道:「果然是五個蘋果都碎了。」

  他像是不服氣一樣,道:「若單輪射程遠近,我應當不會輸給七弟。」說著,他舉起弓箭,竟然猛地射出了一箭。

  方向,赫然是女賓的坐席。女眷們驚呼一聲,全都跳了起來,卻看到那支箭筆直飛向李未央。

  在這一刻,全場寂靜!李敏德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一瞬間幾乎停止!

  然而,那長箭從她耳旁劃過,然後叮的一聲,射進了一旁的大樹,發出顫音。

  李未央笑著望向五皇子,面色沒有絲毫的改變。

  拓拔睿沒想到李未央竟然沒有躲避,一時之間,臉色也有點微微發白。他並沒有想要殺死對方的意思,不過是要嚇唬一下這個刁鑽的小丫頭,卻沒想到人家坐在位置上靜靜地望著自己,根本沒有絲毫害怕的樣子。

  這樣一來,就顯得自己不但莽撞,更加無禮——

  永寧公主勃然大怒:「睿兒,你這是幹什麼!」

  拓跋真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就在拓拔睿舉起弓箭的瞬間,他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直到看到李未央平安無事,他才鬆了一口氣,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奇特的感受,可是他卻知道,李未央這個人,似乎不知不覺的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在他的興趣還沒有消失之前,李未央當然得活的好好的。至少,他要讓她看見,拒絕他的接近,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五弟,你也太莽撞了,怎麼能胡亂射箭呢?嚇著了安平縣主,還不快賠罪!」

  他向拓拔睿使了個眼色,拓拔睿會意,連忙上去道:「我只是想要試試看能射出多遠,縣主不要怪罪。」

  李未央笑了笑,鎮定從容道:「五殿下眼神不好,這也沒什麼。只是我離公主座位不遠,傷了我沒關係,要是傷到公主就不好了。」

  拓拔睿的臉色變得鐵青,自己本來想要將李未央嚇得屁滾尿流當眾失態,沒曾想到反倒被她教訓了。尤其是李未央的眼神,讓他感覺自己仿佛是個跳樑小丑!

  這個孩子,沒有風度不說,連半點分寸都沒有……公主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了,是啊,要是剛才這箭射偏了,自己豈不是也要受傷,不由沉下臉道:「睿兒,你的箭術當真是父皇教導的嗎?他看到你這麼胡來,真是要失望了。」

  拓拔睿知道公主很得陛下歡心,嚇了一跳,連忙請罪道:「皇姐恕罪,以後我再也不會這樣莽撞了。」

  永寧公主面色冷冷的,就聽到一旁有人打圓場道:「哎呀,這樣一來,射的最遠的人豈不是五皇子了!」

  眾人望去,的確,五皇子這一箭,足足射出兩百米,若說起射程遠近,五皇子的確是可以拔得頭籌。

  這時候,另外有個清亮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大聲道:「且慢!」

  眾人側頭一看,紛紛驚訝——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47 PM

071 救你一命

  說話的人是一個少年。如果說俊美的七皇子坐在那裡,就像一道風景,鋒芒畢露中盡展絕世風姿。那這個少年卻完全不同,他剛才一直安靜地坐著,並不十分引人注意,可是當他說話的時候,就沒辦法不注意到他了。他不笑的時候,已是人世間最美的圖畫,可此刻他一笑起來,你就會發現,世上根本沒有一個畫師,能將這意態留在畫中。

  原來是李丞相府三房的少爺。

  李敏德笑了笑,眉宇間有著遠超年紀的聰穎,卻又留著恍若天真的明智:「公主殿下,是不是誰能把箭帶出去最遠,誰就是贏家?」

  一旁的孫小姐和嚴小姐咬耳朵道:「那個就是李家三房的少爺?啊,他長的好俊俏啊!」

  「聽說他不是李家的親生兒子呢!什麼樣的人家能生出這麼漂亮的孩子!」

  「這下有好戲看了,且聽他怎麼說。」

  公主見是一個與八皇子年紀相仿的少年,不由笑道:「的確如此。」

  「哦?」李敏德目光閃動,「敏德願意試試看。」

  此言一出,底下笑聲頓起。

  怎麼可能啊,李敏德年紀那麼小,只怕連弓箭都舉不動吧。公主顯然也是這樣想的,便溫柔道:「你能拿得動弓箭嗎?」

  李敏德笑了笑,眸子裡春光盎然:「公主,如果按照您所說,誰能將箭送出去最遠,誰就能獲勝的話,那麼敏德當然可以。」

  「他瘋了?」嚴小姐咋舌道,「他怎麼可能做的到?」

  「是啊,五皇子都已經射出這麼遠了,他又能射多遠?」

  「不可能的……」

  一旁,李未央望著李敏德,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做。

  「小公子,你真的要嘗試嗎?待會兒可不要哭鼻子。」拓跋真說著瞥了李未央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許在箭上做任何手腳。

  拓跋玉已搖頭道:「這不可能,你做不到的!」他若是再嘗試,或許有辦法射得更遠,可是這孩子年紀那麼小,他根本不可能有足夠的臂力。

  「我做給你們看。不過……」李敏德眨眼笑道,「到時候彩頭可要歸我了。」

  五皇子拓拔睿挑眉道:「三公子這麼有自信嗎?」他把他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臉上似笑非笑,最後咳嗽一聲道:「可不要到時候後悔。」

  李敏德並不理會他,徑直站了起來。他走到場中央,一旁的人遞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抬頭道:「只看多遠?」

  公主點頭:「對,以遠為勝。」

  「還有其他什麼要求嗎?」

  李未央臉上忽然起一種古怪的神情,但目光卻更深亮,公主最終點了點頭:「沒有了。」

  「好。」隨著這一聲好,只見李敏德大步走到掛在一旁樹上的鳥籠前,將裡面的海東青捉出來,隨後將一支十分箭綁在了它的身上,輕輕拍了拍它的翅膀,任由它向天空飛翔而去,一會兒功夫,就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李敏德轉過頭,站在場內,眼睛斂收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耀耀生輝,灼灼動人,笑容清淺道:「我做完了。」

  他沒有依靠臂膀的力量,用的也不是什麼別出心裁的奇計,他只是那麼隨隨便便放了一隻鳥,箭就被帶出千里之外了……

  多麼簡單的方法。

  但是在那個瞬間,所有人都愣住了。

  永寧公主突然笑出了聲音,五皇子卻怒了:「這算什麼法子!你連弓箭都沒有用到!」

  李敏德望向五皇子,只是微笑。

  拓拔睿突然反應過來,公主只說要看箭程的遠近,但她並沒說那箭非要用弓射出才算。所有人的思維定勢都是必須用弓射箭,卻忘了即使不用弓,也能辦到。這個小子,實在是太狡猾了!

  李未央突然笑起來,這個孩子,用的法子和她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永寧公主的眼神難得溫柔下來:「好,這個方法雖然有些取巧之嫌,卻是聞所未聞,十分新奇,這銅鏡就歸你了。」

  李敏德捧著銅鏡,微微一笑。

  眾人的眼神都落在這個少年身上,剛才還默默無聞,一下子就眾人皆知了,雖然他們都覺得這個方法十分討便宜,可卻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比所有人都有趣。射箭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把握公主的心思,逗得她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九公主震驚過後,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臉發紅。

  李敏德,他原來就是那樣一個人啊……

  她悄悄湊過去,對著李敏德道:「我喜歡這銅鏡。」

  李敏德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卻仿佛沒聽見似的。裝扮成八皇子的九公主有點不高興了,但卻還是移不開自己的眼睛,使勁兒盯著李敏德看。

  高敏冷冷一笑:「哼,果真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跟那個小賤人待得久了,腦子也變得異于常人。」

  李長樂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時候,公主要回去更衣,便讓所有客人自行在園中遊覽。女眷們約好了三三兩兩去賞花,男賓客則或挽弓或投壺或下棋。

  涼亭裡,拓跋真命下人設好座位,自有人奉上香茶,接著端上棋盤來,他對著七皇子笑道:「七弟,來一盤嗎?」

  拓跋玉瀟灑坐下,拓拔睿和九公主都坐在一旁觀棋。

  這個棋盤是公主府的珍品,通體用一整塊白玉雕成,璧色無瑕,寶光溫潤,光是玉色就能讓人難以轉開目光。上面更用金絲鑲成棋格,看起來金晃晃的,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純金。棋子竟由赤金打成,放在白玉棋盤上,被寶光一映,光彩奪目,就像一個個小太陽。此等奇珍異寶,竟然出現在公主府上,足可見皇帝對公主的寵愛。拓跋玉笑了一下,這樣的寵愛,恐怕夾雜著深重的愧疚。

  九公主眼睛眨巴著,視線瞥向不遠處的李敏德,看到他把銅鏡送給李未央,不由得鼓起了臉頰,滿臉的不高興。一旁的拓拔睿問道:「怎麼了?」

  九公主收了心神,道:「這棋盤我向父皇討了好幾次,他都不肯,沒想到送給了皇姐!」

  拓拔睿笑了笑:「父皇對皇姐一向是不同的。」

  就在這時候,九公主揮了揮手,道:「青蓮,給我拿點心來。」

  一個婢女娉娉婷婷,弱柳扶風地送上一盤點心。拓拔睿正在專心致志地看著棋盤,忽然眼角瞥進一隻白玉般的手拿著點心盤緩緩移來,一驚之後順著手臂朝上看去,頓時如同冰雪沃頂,半身酸麻,魂魄都飛到天上去了。

  這個婢女,生得真是美貌啊!

  那婢女見拓拔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婉轉一笑,真的是笑顏如花,清麗十分。拓拔睿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慌忙咳嗽了一聲,想要說些什麼遮醜,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文武雙全沒錯,可最喜歡的就是美色,原本被李長樂的國色天香迷住了心神,可是此刻看著丫頭,竟然是另外一種小家碧玉的嫵媚風情。

  見到五皇子失神,那婢女笑得越發嫵媚,腰肢一轉退了下去。

  拓拔睿不由得好奇:「小九,這丫頭生得倒是乖巧,你從哪裡找來的,以前在宮中,倒是沒有見過。」

  九公主看了一眼棋盤,百無聊賴地說:「她是上次我偷溜出宮的時候偶爾碰上帶回宮的,原本走街串巷賣杏仁餅,被個惡少看到硬是要搶回去,我就乾脆替天行道救了她啦!」

  拓拔睿吃驚道:「你?替天行道?」

  拓跋真下了一子,抬起眼睛道:「只怕是你故意惹事才對。」

  九公主嘻嘻一笑,道:「這話倒也不錯,我就是看不得欺淩弱小,太不要臉了!我把那京兆尹的公子痛打了一頓——」

  說了一半,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頓時住了口。

  三個兄長同時都抬起眼睛盯著她,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你們幹嘛這麼看著我呀,我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父皇知道以後,也沒有怪責我啊,還讓那京兆尹給我賠禮道歉呢!」

  一個公主跑出去救人,還大咧咧地說替天行道,其餘三人一起搖頭。

  「太沒規矩!」拓拔睿點了一下她的額頭。

  九公主撇了撇嘴,紅潤的臉頰看起來像是蘋果:「我也不是任性妄為的人,聽說這丫頭的祖父還是追隨過老羅國公的功臣,可惜她祖父戰死沙場之後,她父親是個賭鬼,把撫恤金都輸光了不說,甚至連容身之處都沒了。」

  老羅國公?七皇子突然抬起頭來,原本他的面上還有幾分冷淡,這時候已經看不出來了。老羅國公——是他母妃張德妃的父親,也是他的外公,只不過七年前病故了,如今的羅國公,正是他的舅舅。

  這樣說來,那丫頭還和外公有些淵源。

  七皇子手裡的棋子,停住了。

  「怎麼,五哥你喜歡他?她和那李家大小姐比起來,不過是姿色平庸的粗笨之人罷了。」九公主沒留意到七皇子的神色,只顧追問拓跋睿。

  「看你說的,我不過是隨口問問。」拓拔睿連連搖頭,臉色微微有些發紅。李長樂是他預備娶回家做正妃的,可這漂亮的丫頭麼——

  拓跋真一直默默聽著,此刻見火候到了,哈哈一笑,終於開始說正經話:「九妹,這個丫頭看來五弟喜歡的很,你送了他如何?」

  九公主明顯是過救人的癮,壓根沒把那丫頭放在眼裡,她根本都不用想,直接道:「既然五哥喜歡,就送給你好啦,不過下次你可要帶我出去玩啊!」

  拓拔睿大喜若狂,嘴上卻仍在推辭:「這我如何能受?」

  「不過是個玩意兒。」九公主故意把臉一板:「你不要就算了!」

  「開個玩笑,」拓拔睿慌忙擺手:「既然這樣——」

  拓拔睿一直很受皇帝喜歡,但他有個老毛病,自小見著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動路,在皇帝看來,這可是很大的問題,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爬上拓跋真的嘴角。

  七皇子卻突然打斷道:「既然五哥這麼謙虛,那這個丫頭我就帶回去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只有拓跋真的眼底閃過一絲快的難以察覺的喜色。

  遠遠的,李未央看見了這一幕,她的目光在那個退下去的丫頭身上打了個轉,不由冷笑了一聲,拓跋真啊拓跋真,你的手段總是那麼陰險。

  她的眼前,突然浮現起自己剛剛嫁過去半年的一個晚上。

  那時候,拓跋真雖然對她溫柔體貼,卻一直若即若離,仿佛是在防範她,只因當時李長樂已經被許配給了七皇子,而李常喜也被嫁去了五皇子府。他生怕她是別人派來的間諜,更擔心她偷偷出賣他,所以表面對她很好,實際上任何事情都不告訴她。

  李未央心裡很著急,在她心底,既然嫁給了他,自然是要以他為天的。有一天夜裡,拓跋真突然受了傷回來,卻悄悄去了書房。李未央尾隨至書房,卻看到拓跋真在換藥,當時她心痛難忍,忍不住道:「殿下,讓我全心全意地做你的妻子不可以嗎?我願意為您作任何事……讓我陪您一起不可以麼?」

  「你在說些什麼啊?你不是一直都陪在我身邊嗎?」拓跋真勉強笑著說。

  「不,你分明有事情瞞著我!」李未央的眼睛盯著他,透出執拗。

  「唉……」拓跋真苦笑了一下,仿佛無可奈何的模樣。他把她的身體輕輕拽起,靠到自己的肩膀上,輕輕撫摩著她的頭髮,臉色忽然轉為凝重:「我知道你會理解我的……上天對我的確是很不公平。我和太子同為父皇的兒子,他將來要當皇帝,我卻只能當臣子,日後他要做了皇帝,我還要山呼萬歲給他下跪。這並不算什麼,你看看我的傷口,這是他給我的警告,就因為他懷疑我沒有全心全意追隨他。未央,以後我在他羽翼下生存,稍微觸犯了他他就能害我的性命,我這一輩子只能戰戰兢兢去奉承他,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我還能繼續追隨太子嗎?」

  當時的李未央,心頭只有痛楚,忽略了拓跋真眼底的狡猾與陰毒:「你一心一意對待太子,為他做了那麼多事情,沒想到,他竟然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小人!」

  拓跋真嘴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用力摟緊了她:「他之所以能當上太子,除了因為他是長子外,還因為他是皇后的兒子,父皇一直都很敬愛母后。但是,母后身體並不好,她活不了多久了,根本不可能一直護著太子。未央,現在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你願意嗎?」

  李未央想都沒有多想,便點了點頭。

  拓跋真微笑著撫摸她的臉頰:「還有一個人,對父皇的影響要超過皇后,那就是太后。我在太后面前努力展示我的賢孝,不僅能讓太后站在我這邊,還可以通過太后來影響父皇。當然了,要讓太后高興,近前侍奉是少不了的。但我是男人,一直跟在身邊不方便,這就需要你盡力幫忙了。」

  拓跋真若無其事地給李未央佈置了她的任務,甚至讓李未央心甘情願地位他去做事,為他去盡孝道,為他去討好太后,從頭到尾不曾留下半點耍陰謀詭計的印象,的確無比高明。

  李未央根本沒有察覺到拓跋真的用心,甚至於在她的心裡,這樣做是為了救自己的丈夫,讓他免遭太子和其他人的毒手。她只是覺得夫君的地位無比兇險,自己身為女子,無法相隨,至少也要給予幫助。

  之後兩夫妻便心照不宣地各自行動。拓跋真暗自借由太子的手,培養自己的力量,當別人都勾心鬥角、互相爭奪的時候,他在皇帝跟前,卻一直是一個忠心耿耿輔助太子、認認真真盡孝的兒子。李未央則日日前往太后處,不動聲色地替他討好著這個皇祖母。這一切,都在後來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李未央的目光從不遠處的涼亭收了回來,唇畔泛起一絲涼意。拓跋真一直隱藏著、潛伏著,盡心盡力扮演著太子的幫手,皇帝的孝順兒子,乃至於皇帝到死,厭惡了所有的兒子,卻唯獨相信他的忠誠與孝順。

  誰也不知道,他背地裡做了多少惡毒的事情。當朝三十八年,拓跋真被人刺殺!四十年,太子用毒酒想要毒死他!四十一年,七皇子設下埋伏要殺拓跋真!李未央當年還覺得,拓跋真的兄弟一個一個都是豺狼虎豹,個個想要他的性命,現在想來,這些人或是醒悟或是明白了拓跋真的面目,想要除掉他罷了!還有一種更惡毒的猜測,也許當年,拓跋真是故意用這些罪名卻栽贓陷害別人,哈哈,如果真是這樣,那時候的自己,還真是蠢到家了!自以為是犧牲是愛,實際上不過是被人利用了一輩子!

  「三姐,你怎麼了?」李敏德奇怪地問道。

  「沒什麼。」李未央從回憶中驚醒,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道。

  李敏德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剛要說什麼,眼睛卻看到一道人影閃過,頓時臉色微微一沉,點頭道:「三姐,我有事離開一會兒。」

  不等李未央說話,李敏德已經快步離開了。白芷道:「小姐,你有沒有覺得,三少爺最近怪怪的。」

  李未央看了一眼李敏德的背影,沉吟片刻道:「是啊,真是有點怪。」不過,剛剛失去了母親,難免吧,她在心底歎了口氣。

  過了半個時辰,那邊涼亭棋局還沒下完,拓跋真和拓跋睿卻都被公主派來的人請去飲茶,只剩下了一個七皇子正在和那個丫頭問話。

  李未央微微一笑,輕輕走了過去。

  「你祖父是劉校尉?我小的時候,還曾經和他學過劍術。」拓跋玉面容清俊,聲音是難得的溫和。

  旁人若是見到此刻的拓跋玉,一定會感到驚奇,但是李未央卻知道,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拓跋玉是個人,只要是人,就會有軟肋,而他的外公老羅國公就是他的軟肋。他從小跟隨羅國公,文韜武略都是出自他手,培養了極為深厚的感情。可以說,拓跋玉是個冷心冷情、無堅不摧的人,但凡事關係到他的外公,就一定會失去冷靜。

  聽了七皇子的話,少女細膩的肌膚上立刻浮現一層粉紅:「回稟七殿下,祖父也曾經和奴婢提到過殿下,說殿下小時候——」

  「你祖父是不是說,七殿下小時候很聰明,也很頑皮——」突然有一道清亮的聲音出現在涼亭裡,拓跋玉抬起眼睛,卻見到李未央笑嘻嘻地站在臺階上。

  拓跋玉挑高了眉頭,這丫頭居然自己跑到他跟前來了,這還真是稀奇啊。

  因為要赴宴,所以李未央穿著百蝶穿花裙子,卻刻意選了樸素的顏色,縱然如此,卻也將她健康紅潤的臉色襯托的明豔動人,此刻正雙眸晶亮地望著他。

  拓跋玉乍然見到李未央明媚的笑容,愣了愣,眼裡極快的閃過一抹興味。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可不相信這個小丫頭會這麼好心來陪他聊天。

  一旁叫做悅兒的少女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柳眉杏目,明豔照人,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衫子,領子與袖口處都用銀絲繡了蓮花。她裝束整齊,卻未施脂粉,不戴釵環,想是對自己的容貌甚為自信,才敢以素面示人。見到李未央,悅兒盈盈拜倒,裙裾飄動如一朵臨水照影的西番蓮:「見過縣主。」

  李未央對著她微微一笑,拓跋玉道:「不妨坐下歇息。」

  悅兒見狀,巴不得李未央立刻滾蛋,臉上卻露出笑容,恭敬地上去倒了茶,李未央竟然也不拒絕,厚臉皮地坐下了。

  「七殿下認識這位姑娘嗎?」李未央的目光投遞在悅兒的身上。

  拓跋玉摸了摸手裡的玉扳指,笑道:「是啊,她是一位故人的孫女。之前外祖父一直命我尋找劉校尉,沒想到今天竟然意外碰到他的孫女。」

  李未央笑了笑,眼睛裡流過一絲諷刺的意味:「是啊,真是巧。」

  拓跋玉頓了頓,被她笑得心裡有點滲得慌,不由注目她,沒有說話。

  悅兒一聽,有點焦急,她總覺得,這位李家三小姐是來搗亂的,可偏偏這話說不出口,不由道:「奴婢是太幸運了,當被人糾纏的時候,先是碰到公主救了我,今天又碰到七殿下——」

  話還沒有說完,李未央已經眨巴著眼睛,一副為她慶倖的樣子:「也是你自己聰明才能找對人,只是我有點好奇,街上人那麼多,你別人不求救,居然向一個小女孩求救,這是什麼緣故呢?」

  悅兒愣了一下,道:「那是因為公主穿著很華貴的衣裳,氣度又很不凡,所以奴婢才會……」

  李未央轉頭對著七皇子微笑了一下,笑容中帶著幾許莫名的意味:「是啊,氣度不凡——」

  遇到危險不向成年人求救,卻去求助一個小女孩,不是很奇怪嗎?李未央的眼睛眨巴眨巴,對面的拓跋玉應該能聽得懂吧。

  拓跋玉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出現了一絲凝固。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李未央,表情有幾分古怪。

  李未央見他神情隱約有懷疑,卻並不十分相信的模樣,決定再下一把猛藥。她的目光落在悅兒的手腕上,看著那串檀香佛珠道:「這珠子我瞧著很漂亮,能不能借我看看?」

  悅兒眼睛裡有一絲緊張的神情一閃而過,下意識地握住了手腕上的佛珠。

  李未央笑了笑:「怎麼,捨不得嗎?不過是看一看,我不會弄壞的。」

  悅兒求救似的看著拓跋玉,卻看到他一雙清冷如水的眼睛也望著她的佛珠,頓時心裡一緊,面上卻露出笑容道:「縣主想看,當然沒什麼關係。只是——這佛珠對悅兒有很重要的意義。」

  李未央清亮的眸像是沉澱了什麼,問道:「不過是一串佛珠,有什麼緣故嗎?」

  悅兒咬唇,面上閃過一絲猶豫,這佛珠,原本是打算過一段日子,等七皇子信了她再拿出來,現在卻也等不到那時候了。她笑了笑,褪下了佛珠,卻不是遞給李未央,而是小心翼翼地送到拓跋玉面前:「這佛珠,是我祖父留下的一本陣法。因為是家傳之物,祖父有命不得洩露於外人,祖父只親口傳授父親,可惜我父親是個糊塗的人,祖父寄託無望,便將所有的陣法用微雕的法子記錄於佛珠之上。」

  拓跋玉一愣,隨即道:「是九宮陣?」

  悅兒微笑道:「是。」

  李未央淡淡道:「聽七殿下的口氣,這九宮陣法一定是稀罕之物了。」

  拓跋玉點頭,道:「九宮陣是按照九宮方點陣圖設計的,聽說二十年前,劉校尉曾用這種陣法立下奇功,這九宮是一宮北,二宮西南,三宮東,四宮東南,五宮中,六宮西北,七宮西,八宮東北,九宮南。具體的情形,外祖父也沒有詳細提及,只不過劉校尉死後,這九宮陣就失傳了。」他的眼睛裡,隱隱跳動著一種火焰,顯然對這九宮陣十分感興趣。

  拓跋玉曾經聽老羅國公提起過,神陣譜是幾十年前的異國商人帶到大歷,幾經輾轉,最終不知遺落何處,是行軍佈陣者夢寐以求的神典。羅國公為了尋找這部經書,每年不知要花去多少人力,沒想到後來發現,這本神陣譜四分五裂成為十冊,裡面的七七四十九種陣法全部散失到了不同的人手中,其中九宮陣就在劉校尉手中。

  當年老羅國公雖然也很想得到九宮陣,但劉校尉畢竟是功臣,不好強迫,這件事,也是老羅國公一生的遺憾。拓跋玉曾經許諾,將來會尋到這四十九種陣法圖,祭告外祖的在天之靈。

  可想而知,現在九宮圖現世,他有多麼高興了。

  拓跋玉克制住內心激動,小心翼翼的接過佛珠,拿在手上前後探看,細細觀摩,好半晌後,才看清佛珠上記錄的密密麻麻的古怪文字,他長長吁了口氣,如釋重負的感歎道:「這文字是苗文,我只能看懂十之一二,實在是可惜!」

  李未央微笑著望向悅兒:「好好的陣法精髓,為什麼要用苗文來刻?」

  悅兒的眼睛很美麗,她無辜地睜大眼睛:「回稟縣主,奴婢的祖母是南疆人。所以祖父熟悉南疆文字,再加上這陣法精髓十分的珍貴,他不願意讓外人知道,所以用苗文來刻。」

  李未央雙眸烏黑,眸光流轉如同黑珍珠,而此刻,她的眼中卻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她知道不只悅兒的祖母是苗女,她本人也深諳苗疆毒術。前生她先接近拓跋玉,隨後將家傳的九宮圖敬獻給他,得了他的青睞,又千方百計替他尋找剩下的陣譜,歷經此番,劉悅兒一躍成為拓跋玉身邊的紅人。若非如此,憑她的低賤出身,也絕沒有可能被七皇子看重,成為他最信賴的心腹之一。

  劉悅,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此刻,劉悅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她小心翼翼地討好著拓跋玉:「七殿下,奴婢懂得苗文,可以為您翻譯。」

  拓跋玉揚眉,看了劉悅一眼,她的笑容明媚燦爛,看不出絲毫端倪。可他知道,李未央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這些,她並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做的人。

  「哦?為我翻譯?你想的倒是周到。」拓跋玉的笑容有一絲冷淡。

  劉悅敏感地察覺到了他的語氣不對,頓時眼中含淚,眸子氤氳著水汽,透出一股朦朦朧朧的美感,讓人心悸:「七殿下,奴婢做錯什麼了嗎?」

  拓跋玉摸索著佛珠,慢慢道:「既然是祖傳之物,為何要獻給我。」

  劉悅誠惶誠恐道:「祖父迂腐,哪怕家境再落魄也不肯出讓陣譜,可是悅兒是個女孩家,要這東西實在無用,不若用它向殿下求個好前程,以求殿下將來留下悅兒,不至於讓我無根所依。不過,悅兒要請求殿下一件事,奴婢的祖父戰死沙場,可惜父親無用,連撫恤金都賭輸了,一貧如洗無法好好安葬祖父,若是殿下垂憐,求您賜祖父一塊安息之地吧。」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配上一張梨花帶雨的臉孔,的確是唱念俱佳。

  李未央在心裡默默點頭,暗贊道:高!實在是高!這演技,這表情,怎一個「完美」能夠形容?活脫脫展現出了一個因為無法好好安葬祖父而倍加痛苦的少女形象刻畫的淋漓盡致!

  拓跋玉對他的外祖父老羅國公感情很深,劉悅三兩句話就勾起了他同病相憐的感情。再加上,一個對你無所求的人,自然容易讓人懷疑。可若是她要求的太多,又會讓拓跋玉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求一個不能算事兒的請求,才是最合適的。對於七皇子來說,一個安葬之所,根本就是舉手之勞,卻也能夠讓他放下心防,慢慢相信劉悅。

  這樣一個有孝心、溫柔、美麗、多情的解語花放在拓跋玉的身邊,就算融化不了他這個冰山,能夠得到他的信任,將來也大有用處。平心而論,若非早已知道劉悅的真實身份,李未央也會相信她的,因為她的表情,她的話,實在是太恰到好處了!

  拓跋真啊拓跋真,你訓練出來的人,果然不是善茬。李未央搖了搖頭,當年拓跋真的很多消息,就是來自這位元名叫劉悅的美麗少女,誰能想到真正的劉悅早已被殺死,取而代之的是拓跋真的死士呢?

  一顆棋子,拓跋真可以埋下五年,十年,只要有用,真是個狠角色。

  李未央心中腹誹,面上卻絲毫不顯,依然笑得極為得體。很多事情,她明明知道,卻不能當眾說出來,若是告訴拓跋玉眼前的這個少女是別人派來的奸細,拓跋玉相信不相信是一回事,縱然他相信了,也會給自己惹出好多麻煩來。但是,李未央也不能袖手旁觀,看著拓跋真飛揚得意。

  劉悅心中有幾分忐忑,本來這陣譜一定要在最恰當的時機拿出來才有用,但如果剛才被這個該死的安平縣主發現了什麼,豈不是功虧一簣嗎,所以她只好提前用上這一步了。

  拓跋玉手裡掂量著佛珠,面上露出一絲清淡的笑容,道:「我很喜歡這佛珠,也很體諒你的孝心,你祖父的事情,我會安排。你先下去吧。」

  劉悅悄悄看了他一眼,見他面上沒有一絲異樣,這才放下心來,面色帶了無限感激:「是,奴婢告退。」

  李未央看著她盈盈離去,突然笑了起來。

  拓跋玉微微瞇起眼,笑睨了她一眼,眸轉犀利:「說吧,你什麼時候發現她不對勁?」

  李未央烏黑的眸子像是蘊了微光:「殿下,未央可從來沒有說過她不對呀。」

  拓跋玉長眉入鬢,鳳眼微睞,竟是出奇的俊美無儔:「別裝了。你剛才已經露餡了,我什麼都知道了。」

  李未央聞言,只覺得一股冷意從腳心漫進四肢百骸,在這個瞬間,她幾乎以為眼前這個男子看穿了自己,難道他知道了她——不!不可能!誰會想到那樣荒謬的事情!

  她眉目精緻如墨所畫,眼眸轉動時流轉著火焰一般的光芒:「哦,不知我哪裡露出了馬腳。」

  「你剛才說的是公主,而不是八皇子。」剛才李未央站在不遠處,應該是看見「八皇子」將劉悅送給了自己,可是當劉悅說起是公主救下了她的時候,李未央不但不感到奇怪,反而鎮定如常。這只有一個可能,她早就認出了九公主。「我九妹在皇宮之中,就連一般的宮女都未必能準確地區分出她和八弟的區別,不知道安平縣主又是從何得知的呢?」

  拓跋玉的敏銳遠遠超過李未央的所料,看來當初若非拓跋真點住了老羅國公的這個軟肋,拓跋玉也不會輕易上當。也是,劉悅既然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死士,自然會給七皇子擋個十回八回的危險,以博取他的信任。

  李未央鬆了一口氣,面上卻帶笑道:「我是曾經入過宮的,認識九公主也沒有什麼奇怪。再者——」她的微笑更深,「若是換了八皇子,怎麼會用那麼傾慕的眼神看著我三弟呢?」

  拓跋玉啞然,有一瞬幾乎為李未央的能言善辯鼓掌,可他分明覺得,眼前這個少女就是在撒謊。雖然沒有證據,可她能把那麼多人玩弄於鼓掌之中,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拓跋玉決定問清楚:「就算如此好了,你又是如何發現剛才的劉悅有問題的呢?」

  李未央微笑了一下,道:「七殿下尋覓了那麼久的東西,得來完全不費功夫,你難道不懷疑嗎?就像我剛才說的,若是我遇到了危險,我是絕對不會向一個小女孩去求助,不是嗎?」

  「可是九妹為什麼要算計我呢?」拓跋玉失笑。

  李未央笑了起來,鬢間釵上的纓絡灑灑作響,涼亭裡透進的光照耀其上,燦爛地直叫人炫目,她慢慢道:「怕不是九公主吧。」

  拓跋玉微笑:「倒也是,想我死的人太多了。」

  李未央不準備將劉悅的真正主人告訴對方,很多事情,點到為止就好。拓跋玉不是蠢人,相反,讓他自己去調查比她主動告訴他要更有說服力。只不過,看了一眼拓跋玉還愛不釋手地握在手心裡的東西,李未央突然從他手中取過了佛珠,笑道:「這物件,殿下還是不要碰的好。」

  拓跋玉冰涼涼的眼神望著李未央,他的眼睛裡,有一種無法克制的懷疑。

  李未央失笑,也是,若是有人突然跑過來幫助他,他的確是要懷疑的。

  她不以為意,目光落在一個一直在注意這邊動靜的一個侍衛,笑道:「殿下,那侍衛是?」

  拓跋玉回頭,見到她所說的侍衛,便道:「那人跟著我有十年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這個侍衛,她前世可是在拓跋真的書房見過的,老熟人呀。她低下頭,將一旁茶盞裡的芙蓉露倒出來,抹在了佛珠上,隨後向那侍衛招了招手,侍衛疑惑地看了拓跋玉一眼,拓跋玉點頭,侍衛便走上前來。

  李未央突然將佛珠砸在了他的臉上。

  侍衛忽的覺得眼前一黑,就覺得冰涼濕黏的一物砸在臉上,嚇得他倒退了三步。張嘴就要喊,這一張嘴,一條滑如泥鰍的物體溜進了嘴裡。他大駭,伸手胡亂的在臉上撥拉,那物噗通一聲跳開,發出咕咕幾聲悶叫。

  「是什麼東西?」拓跋玉猛地站了起來。



072 深夜遇襲

  侍衛剛要呼救,就覺得臉上眼中嘴中火辣辣的疼起來,疼痛火燒火燎般蔓延開來,整個人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李未央,你幹了什麼!」拓跋玉猛地回頭。

  李未央笑生兩靨,卻顯得有些完全與她年齡不相符合的冷酷:「七殿下,你看清楚,這毒蟲是從佛珠裡面鑽出來的!」

  拓跋玉一震,隨後意識到了什麼,他飛快地揮了揮手,吩咐一旁匆匆從遠處趕來的護衛們:「他不小心被毒蟲咬了,你們把他抬下去吧。」

  護衛們剛才離得遠,沒有看清楚,現在看七皇子面色不善,頓時明白過來,忙不迭地拖著人走了。

  「這佛珠是有毒的。」拓跋玉的話,是肯定句。

  李未央並沒有回答,她在茶盞裡滿上芙蓉露,慢慢喝了兩杯,只覺得入喉時如淡蜜,味道十分香甜,隨後她淡淡道:「這是苗疆的毒蟲,平日裡是不會出來的,可惜它最喜歡甜味,所以要引出來也不是很難。」

  「這麼容易就被引出來,對方有那麼愚蠢嗎?」

  李未央輕輕勾起嘴角:「這毒蟲進入佛珠的時間尚短,等它變為成蟲,用什麼都沒辦法引出來。對方原本並不打算將這佛珠現在拿出來的,因為時機還不到,可偏偏我多管閒事,所以人家不得已,沒等到這蟲子成熟就拿出來獻寶了,我這麼說,殿下懂了沒有。」

  拓跋玉心裡卻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復平靜,此時已經是黃昏,細碎的光線穿透浮雲照射在他的臉上,映出他輪廓俊逸,眉目端正,仿佛是畫中人:「聽你所言,對這毒蟲知道的很多。」

  李未央眉梢不動聲色地一挑,隨即冷然一笑:「也不算很多,不過恰好知道,若是殿下帶著這佛珠一年半載,壽命也會短個十年二十年。」

  李未央也不想知道那麼多,可惜,她嫁給拓跋真,身處大歷朝權力鬥爭的中心,就有機會接觸到最關鍵的訊息,而且這資訊,還真不是一般的多。這也要多虧了後來拓跋真對她的倚重……畢竟,他也是個人,對自己雖然有防備,可在對付敵人的時候,為了得到她的幫助,透露的還是極多的。

  如果自己把佛珠留在身邊……想到這裡,拓跋玉倏地變色,背脊上似乎滲出了冷汗。他想了想,忽而一笑,李未央方才覺得他的笑裡帶著春風,和煦熏人,此刻卻變的不同,真是寒冷如冬,夾著料峭的森冷直撲過來。她頓時覺得渾身不舒服起來,皺了眉頭道:「既然殿下心疼那侍衛,算我多事吧。」

  說著,她便要轉身離開。

  拓跋玉突然擋在了她的面前,目光清亮:「不,我要多謝你,今天若非你幫助,我可能真的會上當。」

  「殿下不怪我傷了那侍衛?」李未央揚起眉。

  拓跋玉淡淡一笑:「他雖然在我身邊多年,可未必是我的親信。」

  這還差不多,李未央點頭,自己算是沒有白白管這個閒事。

  「今日的主謀,是否剛才也在這個涼亭裡?」拓跋玉突然問道。

  李未央眨巴了一下眼睛,道:「你說呢?」

  拓跋玉突然笑了:「是太子要殺我?」

  李未央搖了搖頭,她似笑非笑,眸中透著譏誚:「看看,恐怕你出了事,都會將主謀這頂帽子扣在無辜的太子身上。」

  拓跋玉唇邊依然帶著淡笑,但是眉目間一絲峻峭,隱隱流露出來:「拓跋真。」

  李未央淡然一笑,仿佛是秋後的墨菊盛放,清秀無雙,又叫人生出憐愛:「七殿下倒還算不上太笨。」

  拓跋玉面色一沉:「他真是癡心妄想!」什麼都打著太子的名號,讓人誤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子主使的,拓跋真的確是個不好對付的人!

  李未央唇角一勾,臉頰上浮起淺淺兩個梨渦:「殿下既然知道,就該早有防範才是。」

  拓跋玉的側面如剪影一般俐落乾淨,他隱約含著笑,道:「其實我還是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得知這一切的,又為什麼要幫忙。」

  李未央既不能實情相告,也不想欺騙他,所以只是沉默。

  「李未央,」拓跋玉明白了她的心思,知道她不想說,便也不再逼問,反倒唇畔噙笑,「你平日和別人一起,也是這樣經常笑嗎?」

  「唉?」李未央微愣,聽出他話裡調侃的意思,臉上不由一冷,「殿下不要誤解我的好意。」

  她可不是無知少女,別以為隨便兩句話就能騙出什麼答案。

  拓跋玉笑道:「幸好我遇到你,不然今次可真有的受了,」他偏過頭,突然換了話題問道,「到了這裡後,還習慣嗎?」

  李未央有點奇怪,盯著他不說話。

  「鄉間的生活雖然辛苦,卻比京都要平靜很多。這裡的勾心鬥角,你還習慣吧。」他淡淡道。

  李未央十分的驚訝,然而拓跋玉笑容慵懶,仿佛剛才那句並不是他說的。

  李未央下意識地向遠處看了一眼,那邊的花叢已經走過來好幾個人,這時他們已經隱約可以看見這裡,李未央的心又繃起,這裡有這麼多眼線,要是讓人覺得她在和七皇子說秘密的事,她就麻煩了。

  拓跋玉似乎讀懂了她的心思,忽然就開口。

  「李未央,」他望著她,濃黑如夜般的眸子猶如上好的黑曜石,蘊含著光彩,「剛才的劉悅,我會想法子處理了,而那些侍衛們的嘴巴,也會跟蚌殼一樣。」

  李未央襝衽行禮:「多謝殿下。」

  拓跋玉微微一笑,忽然靠近一步,李未央一時沒有動作。

  「京都危機重重,不是你能想像的,」拓跋玉輕輕在她耳邊說,「千萬不可像今天這樣莽撞了。」

  李未央身子一顫,睫毛輕輕垂下,在眼下棲起一片淡青的剪翼,答道:「是,謝殿下。」說完,她轉過身,穩住紛亂的心思,迅速的離開了。

  走出了涼亭,一直等拓跋玉看不到的時候,李未央才松了一口氣。

  白芷看著她,驚訝道:「小姐,我還以為你一點都不緊張呢!」

  李未央笑了:「怎麼會不緊張,我的心都在砰砰跳呢!你看他那樣子,冷冰冰的,跟個冰塊一樣,跟他說話可真是費心思。」

  墨竹湊上來道:「小姐,剛才我守在外面,你進去涼亭沒多久,就有兩個丫頭走過來,她們說要請小姐去前面,我說小姐走了好久,腿都走乏了,所以在這裡歇歇……」

  「她們相信了?」李未央問。

  「應該是的,」墨竹嘻嘻一笑,「我一直纏著她們問東問西,她們根本就沒辦法靠近涼亭,就算是懷疑,也聽不見小姐和七殿下說了什麼,你放心吧。」

  李未央笑了笑:「看不出你也有點鬼機靈。」

  墨竹道:「跟著小姐久了,木頭人也會變得聰明的。」

  李未央突然止了笑容,道:「那是三公子嗎?」

  白芷睜大眼睛,朝著李未央看的方向望去,卻看到李敏德的身子在花叢中一閃而過。

  白芷吃驚道:「好像是呢!」

  李未央腦中一個念頭飛轉而過,忙問白芷:「除了敏德,有沒有看到一個灰衣侍從?」

  白芷一怔,說道:「沒有呀,奴婢只看到三公子一個人。」

  那就是說,白芷根本沒看到那個身形高大健壯的灰衣人了。這時候,一旁的墨竹道:「奴婢剛才看見三公子和一個灰衣人在一起。」

  李未央對墨竹道:「你認識那個人嗎?」

  墨竹直搖頭:「當時我還緊張小姐吩咐的事,根本沒有注意,再說他的裝束也是一般侍衛,自然沒有注意這麼多了。」

  白芷皺眉:「小姐的意思是——」

  李未央笑笑說:「我最近總是覺得敏德有些奇怪,但是卻又找不到究竟奇怪在哪裡,現在算是有了點頭緒,但不能心急。」

  李未央剛要走過去,卻突然聽到一道聲音響起:「縣主留步。」

  抬起眼睛,卻看見拓跋真自假山後微笑走出來,旁邊還跟著一個眼睛骨碌碌亂轉的「八皇子」,不,或許應該叫她九公主。

  九公主笑道:「縣主剛才和我七哥說那麼久的話,都說些什麼呀?」

  這裡跟涼亭足足有百米遠,涼亭周圍又都是拓跋玉的侍衛,李未央不怕他們聽見什麼,不禁燦然一笑:「七殿下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九公主笑眯眯地靠過來:「來來,我最喜歡聽秘密了。」

  李未央輕輕咳嗽了一聲,道:「他說,九公主偷偷跑出來,還裝成八皇子到處亂逛,他很頭痛,不知要如何向皇帝陛下交代。說實話吧,怕九公主被懲罰,不說實話吧,又覺得對不起陛下——」

  「什麼?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七哥太過分了!我去找他!」九公主小臉漲得通紅,一下子跳起來,頓時忘記了追問李未央的話,怒氣衝衝往涼亭的方向去了。

  拓跋真突然笑起來:「縣主真是聰明,知道九妹的軟肋在哪裡,三言兩語就把人打發了。」

  他剛才被永寧公主請去飲茶,拓跋玉卻要留下和那丫頭說幾句,他們便先行一步,可是遲遲看不見拓跋玉前來,不禁起了疑心,正好九公主鬧著要出來,他便藉口帶了她出來一探究竟,誰知卻看見李未央和拓跋玉坐在涼亭裡相談甚歡,這幅場景令他心裡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李未央拒絕了他的提議,卻對七皇子笑得那麼開心,讓他有一種被輕視的感覺,而他此生,最痛恨這種感覺!

  目光落在李未央異常平靜的臉上,拓跋真冷下臉來:「李未央,你似乎押錯寶了!」

  李未央微笑起來:「三殿下,未央相信自己的眼光。」

  拓跋真的面孔一下子變得寒冷無比,他表情冷峻,站著不動,只拿目光盯著李未央,李未央神情正常,可是身後的白芷卻心裡一寒。她平常跟著小姐也見識了不少人,比如大小姐的偽善、大夫人的惡毒,但還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打從骨子裡冒出來的畏懼。

  就在白芷和墨竹都如臨大敵的時候,拓跋真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很溫和,可是那其中卻頗有深意。李未央冷冷望著他,相比毫不掩飾的猙獰面目,這如暗夜森林一般的深不見底更叫人害怕,因為你永遠也猜不透他想要什麼,就像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漆黑之中埋伏著什麼樣的猛獸怪物!

  拓跋真一言不發,一把拉住李未央,快步將她拖著走。李未央怒道:「你做什麼!」

  拓跋真冷笑:「看看我們還未分出勝負的棋局!」

  誰知李未央冷冷地甩開了他:「不用你帶,我自己可以走!」

  拓跋真眯起眼睛,卻看到李未央快步從他身側走過去,不由冷笑一聲,跟了上去。

  李未央回到涼亭,卻看到九公主正吊在拓跋玉的手臂上,纏著他說話,拓跋玉看到李未央去而複返,不由露出點吃驚的神情。

  李未央冷冷挑眉,在凳子上坐下:「我是被請來觀看棋局的。」

  拓跋玉看了一眼桌上的棋盤,他沒想到拓跋真居然還在計較這盤沒下完的棋,不由笑道:「既然如此,三哥先請。」

  拓跋真微笑著坐下,繼續執子。李未央冷眼旁觀,看到盤中黑白二子廝殺激烈,纏鬥不休。局勢上旗鼓相當,一時倒也難分勝負。

  李未央雖然於女子擅長的琴技舞蹈女紅等方面都不精通,但棋——拓跋真是最喜歡下棋的,為了討好他,她也是狠狠下了一番功夫。只是從前,她為了讓他開懷,都是費盡心思讓他,並且還要輸的不著痕跡。現在再坐在這裡看他與人下棋,還真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拓跋真的黑子與拓跋玉的白子在棋盤裡全攪在一處,簡直象兩軍貼身肉搏,混戰成一團。

  李未央看的很明白,這兩人棋藝相當,所以才膠著在一起,如想取勝就必須肯捨棄局部,跳出混戰的圈子,著眼大局。

  拓跋真的目光冷凝,一顆棋子夾在兩指間好半天也不曾落下。

  九公主趴在李未央的身邊,歪頭問道:「你瞧他們誰能贏?」

  李未央淡淡道:「他們二位旗鼓相當,都是擅棋之人,要決出勝負,還要一番苦戰。」

  她話是這麼說,但心裡卻明白,棋如人生,下棋的時候最能體現出一個人的真實性情。拓跋真善於運籌帷幄且行事周密,是個八面玲瓏的角色。他唯一的弱點就是百般掂量,心思太謹慎。而拓跋玉呢,為人又太過漫不經心,聰明是聰明,太容易被人鑽空子,若遇上拓跋真這種對手,一著不慎就滿盤皆輸。

  果然如李未央所說,兩人僵持良久,直到九公主都趴在桌上睡著了,還沒有分出勝負,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不一會兒,老夫人著人來請:「縣主,該回去了。」

  拓跋真淡淡道:「告訴你家老夫人,縣主在為我和七弟做評判,待會兒我親自送她回去就是!」

  這還不放人!李未央皺眉:「有九公主在就行了!」

  拓跋玉卻也抬頭看了李未央一眼:「九妹可是個小孩子,她睡得香噴噴的,不好打擾,還是請縣主勞累一下吧。」

  李未央騰地站起來,取過拓跋玉一直在手裡的白子,飛快地在棋盤上落下。

  拓跋真突然變色,李未央轉頭看看他,臉上現出了一抹笑容。她生得十分清秀,這一笑別有味道,把拓跋真一顆心震盪得砰砰作響。

  棋盤上黑白勝負已分。

  九公主被人推了一把,突然從桌子上跳起來,一看到這情形,立刻歡呼:「啊,七哥你贏了!」

  拓跋真冷冷地望著李未央,李未央壓抑著眼睛裡的不耐煩:「兩位下完了吧,我現在該回去了。」

  拓跋玉轉頭看了一眼花園,的確,大多數的客人都已經離去了,他淡淡一笑道:「今日多謝縣主的幫忙,我才能贏了三哥一回,後會有期。」

  李未央點點頭,帶著白芷和墨竹快步離去。

  這時候,只有李敏德還在馬車前等她:「剛才府裡有人來報說南安侯夫人來訪,老夫人等不及,已經提前坐馬車回去了,一同回去的還有大夫人和大姐,聽說五皇子看到天黑了,怕路不好走,還親自護送。」

  李長樂剛剛吃了虧,自然是沒臉久待了。五皇子向來喜歡做護花使者,也沒什麼稀奇的,李未央點點頭,道:「我們上車吧。」

  上了馬車,一路向丞相府而去。剛剛走到西四胡同岔道口,突然聽到外面有人道:「縣主,外頭劉御史家的馬車不小心翻車了,咱們得繞道走。」

  白芷掀開車簾,看到外頭果然是亂糟糟的一片,一輛馬車翻在路上,不由皺起眉頭:「小姐,咱們得換一條路了。」

  公主的別莊在郊外,天色已經黑了,看來要儘快回府才是,李未央看了一眼天色,道:「那就繞路吧。」

  李敏德前所未有的沉默,他的容貌本就生的出色,此刻在馬車上只燃著一盞燭火,光影搖曳之下,他的出眾相貌看在別人眼裡,只覺恰到好處,竟像能生生楔到人心坎裡去似的,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瀲灩美態。

  李未央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少年,竟然有一點陌生。

  初次相見的時候,他不過是一個無助的孩子,可是看到現在的她,竟然令她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眼前的李敏德,不過是一個塑造出來的影子,也許自己,從來不曾瞭解過真正的他。

  李敏德抬起眼睛,突然意識到李未央正瞧著他,突然一怔。

  李未央見他露出吃驚的神色,反倒笑了起來。

  李未央皮膚細膩,眉目宛然,自有一番江南山水般的清秀可人,雖遠不及李長樂國色天香,但一笑臉上便現出一雙極深的酒窩,叫人看著悅目。明明經歷過無數災難,可她的笑容卻清明如雨後藍天,仿佛那些污穢齷齪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時之間,李敏德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問道:「今天你可見到什麼人?」

  李敏德一愣,隨即道:「見到什麼人?」

  李未央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她想了想,從袖子裡取出一支男子佩戴的玉冠,然後取下李敏德頭上的舊冠,輕輕給他換上。

  「今天是你的生辰,你忘記了嗎?」

  李敏德一愣,隨即愛不釋手地摸了摸頭上的玉冠,隨後問道:「真的?!」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卻始終記不住自己的生日。

  李未央眼光複雜,良久,她才溫言道:「你瞧,時間真快,你又長了一歲了。」她以為他全心全意依賴她,相信她,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秘密變得比她還要多了。

  聽出了她話中有話,李敏德有苦難言,他的身體微微一顫,說:「要是可以,我寧願永遠和從前一樣。」這倒是真心話,他不希望李未央誤會,但現在這種情形,他又不願意讓她為他更加擔心。

  見他始終不肯說實話,李未央輕輕歎息一聲,「你也累了,先閉目休息吧,到了我叫你。」

  李敏德身子又是一顫,李未央一向與他親厚,從來不在他面前冷面以對。這一句話口氣極淡,很值得玩味。他深吸了口氣,咬著嘴唇偏過頭,低聲道:「我知道,你在怪我。」說著,流露出的神情無比的落寞。

  李未央的目光變得柔和異常,她將滿懷的心事都壓了壓,溫和地說:「我不是在怪你。」

  李敏德眼中瞳仁收縮了一下,臉色變得死一樣的白。李未央見他發冠歪斜,很自然的伸手為他整理了一下,以前她就常這樣做。李敏德猛地抬頭,通紅的雙眼裡是決絕的表情,突然道:「我有話要告訴你!」

  看他這樣鄭重,李未央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否將他逼得太緊了!

  就在這時候,白芷忽然聽到身後有異響,她向窗外看了一眼,只瞧見幾道影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來。她大喝一聲「小姐!」

  馬車突然整個翻了,李未央等人都因為慣性被甩出了馬車。李未央大駭,想也不想,拉著李敏德往隨行侍衛的身後躲去,然而才跑出兩步,黑影已經來到他們的面前。

  來人的數量無法確定,足足有二三十人,一色的黑衣,行動俐落,和丞相府十名保護馬車的侍衛戰成一團。原本路上走著的的行人一哄而散,縱然是沒有跑的,也都躲地遠遠的。

  李敏峰緊緊皺起了眉頭,李未央攥緊他的手,兩隻交握的手早已沁出汗水。

  「小姐,怎麼辦啊!」白芷嚇得臉色完全變了,和墨竹兩人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你們……」敵人的目標是她和李敏德,未央轉過頭,放低了聲音,「不要亂動,找地方藏起來,離我們越遠越好!」

  白芷和墨竹輕輕點頭,白芷低聲道:「小姐千萬也要小心!」她知道自己在這裡也是累贅,還不如趕緊跑回去找人!所以一路拉著墨竹飛奔而去。

  那些黑衣人看著白芷和墨竹離去,目標不是她們,也並不曾追究,只是排成半圓把侍衛們圍在其中,侍衛們拼死反抗,可黑衣人畢竟占多,漸漸占了上風。

  一陣微風拂過,隱隱有血腥氣撲面而來,一道寒光撲面而來,李未央察覺不對,當即一個錯步擋在李敏德身前。好在下一瞬間,刀光劍影,兩個護衛衝殺過來,合力把李未央和李敏德護在當中。

  李敏德大聲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黑衣人一句廢話沒有,直接往死裡下手,兩個護衛接連被殺死,李未央拉著李敏德倒退了一步,黑衣人舉著滴血的刀,沖著他們就要砍下來!就在這時候,突然一道銳利的光芒打飛了為首的黑衣人手上的長劍,李未央一愣,卻看到拓跋玉飛快打馬而來,身後跟著十余名護衛。

  他們加入戰團之後,戰勢一下子扭轉,黑衣人見狀冷笑一聲,突然仰頭吹了個長長的口哨,暗夜之中,一下子湧出來數十名黑衣人,仿佛是一早埋伏好的。

  這群刺客要對付的正主是李未央他們,招招都立見生死,拼命衝破拓跋玉身邊的護衛,想要向他們逼過來。兩方兵刃相接,金鳴不絕,轉瞬又過數招,李未央耳畔邊聽到「哢嚓」一聲,猛地轉頭,只看見拓跋玉用一隻長劍竟然斬斷了對方的刀,那刺客似受到重擊,口中鮮血狂噴,筆直向後摔出。

  李未央知道拓跋玉遊學多年,文武雙全,卻沒想到他的武功如此之好!

  拓跋玉把手一揚,長袖中飛出袖箭,指向天空而去,在天空炸開了一個燦爛的煙花!

  李未央知道,拓跋玉是在召喚自己的人,怦怦亂跳的心才稍安。

  黑衣人們也看到了這一幕,開始驚慌,下手更見狠辣。

  就在這時,李未央聽到身後一陣急步聲,原以為是拓跋玉的人到了,回頭一望,卻是與前面行刺的刺客們相同的黑衣穿著,殺氣直沖著自己而來。

  拓跋玉沒想到幫手沒來,反而招來更多的殺手,不由得面色一沉,攔劍擋在他們的面前,數道寒光一起刺來,拓跋玉一把長劍,銀光一閃,就和刺客們撞在一起,金鳴聲震耳。

  李未央拉著李敏德站在戰局之中,無數的殺意和血腥氣撲面而來,她第一次覺得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看著眼前一個護衛的頭顱被人砍下,鮮血淋漓,她不由自主的身體變得冰涼,然而頭腦卻在急速地轉動。

  是大夫人嗎?大夫人派人殺她?!

  不,不會,這裡距離京都城內這樣近,大夫人不可能冒這麼大的險!更何況,自己是去參加公主的宴會,這一路上都是達官貴人,若是有了誤傷,反而會牽累自己,大夫人不會這麼愚蠢!那麼究竟是誰,還有誰想要她的性命?

  拓跋玉一人堪堪擋住殺手,而旁邊的護衛們卻已經死傷大半,鮮血不斷地浸潤地面,叫人觸目驚心,前後的路都被擋住,李未央他們就算想要找地方躲避也沒辦法了。

  片刻後,一個護衛突然倒下,包圍圈立刻出現了缺口,四個黑衣人毫不猶豫舉刀撲了過來!

  這個瞬間,李未央只覺得寒意從脊樑骨竄起,身體冷地像在冰窟,緊急關頭,李敏德卻突然推了她一把,反而擋在她身前,李未央吃了一驚,剛要叫他回來,因為劍光幾乎快要觸到李敏德的額髮,一瞬間危險近在咫尺。李未央驚地冷汗滲了出來,貼著她的衣衫,漫進她的身子。

  然而下個瞬間,李敏德見到那四個黑衣人突然倒下,血水流了一地。

  「援兵到了!」李敏德看著湧來的數十名青衣人正和黑衣人拼殺在一起,有一瞬間的驚喜。

  然而拓跋玉卻驚呼一聲:「不,這些不是我的人!」與此同時,他的手中不停地揮劍,銀光在黑衣人的縫隙中游走。

  見來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衛隊,拓跋玉心念急轉,突然吹了一聲口哨,一匹銀白色的馬飛奔而來,他大聲道:「上馬!」隨後,他殺退一個黑衣人,長臂一伸,將李未央丟上馬,在他的想法裡,顯然並沒有救李敏德的意思。

  李未央卻勒緊了韁繩,盯著拓跋玉,拓跋玉一怔,隨後皺眉,這才推了李敏德一把,讓他也上了馬:「快走!」隨後他猛地拍了一下馬臀,馬兒飛快地沖出了包圍圈。

  李未央的耳邊傳來嗖嗖的破空聲,仿佛是劃破空氣的利箭追來,她摒住呼吸,緊緊抓著李敏德,兩根短箭幾乎擦著她的頭髮飛過,李未央低聲道:「敏德!壓低身子!」隨後策馬揚鞭,終於將黑衣人遠遠扔在了身後。

  眼中景物如飛,不知過了多久,馬兒飛快向前奔去,所到之處人煙越見稀少。

  看著周圍已經沒有追兵,李未央高懸的心終於漸漸平定。晚上的風還帶著寒意,撲到臉上猶如小刀,她半低著頭,「敏德……」李未央剛張嘴就灌了一口冷風,寒氣直竄進心肺。

  她叫了兩次李敏德名字,然而對方都毫無反應,仿佛什麼都聽不見似的。李未央以為他沒有聽到,又問了兩句,可是李敏德還是沒有回答。

  李未央十分驚訝,不由自主轉頭去看,觸目的卻是李敏德俊俏的臉,滿是蒼白,眉宇深鎖,而額際竟滑落豆大的汗珠,似乎在強忍什麼。

  李未央立刻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脫口問:「敏德,你怎麼了?」

  「三姐……」李敏德似乎連聲音都在顫抖,只是說了兩個字就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我……」

  李未央的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

  看著李未央他們逃走,黑衣人和青衣人同時要追上去,但此刻,拓跋玉的衛隊也到了,領頭的護衛長飛奔而來:「殿下!」

  拓跋玉長臂一揮:「捉活的!」

  青衣人最為機敏,一聲長哨,如潮水般退去,黑衣人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被拓跋玉的護衛們重重包圍起來。

  樹林裡,李未央抓緊韁繩,馬兒驟然嘶叫一聲,停了下來。

  李未央剛剛要仔細查看李敏德的情形,然而馬兒剛剛停住,身後一直抱著她腰的李敏德竟然一聲不吭,直挺挺地栽倒下去!李未央心頭大驚,趕緊去拉他,可是自己的力氣也不夠,兩個人一起滾下馬來,馬兒受了驚,一下子狂奔出去,李未央也顧不得許多,趕緊爬起來去查看李敏德的情形。

  「敏德!」她叫他的名字,然而李敏德的眼睛緊緊閉著,對她的話毫無反應,李未央知道不對,去摸他的後背,卻發現濕漉漉的一片,對著月亮一看,卻是濕漉漉的鮮血。李未央有一瞬間的心慌,定睛一看,這才發現敏德的後背竟然有一道短箭——是剛才,一定是剛才!

  她明明叫他壓低身體,他怎麼偏偏不聽!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想到了原因,若是李敏德一味壓低身體,那麼自己的後背就整個暴露在敵人的眼中,受傷的人就是她了!這念頭才從腦中閃過,她就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腫脹起來,撐地胸口不能呼吸。

  「敏德!敏德!」李未央不能再多想,她四下看著,然而剛才時間倉促,根本沒有機會查看周圍的環境,現在這裡已經不見殺手,可是半點人煙都沒有。

  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著敏德喪命嗎?!

  不!不行!絕對不行!她曾經答應過三夫人,無論如何都要讓敏德活下去!

  李未央扶起敏德,一把撕開他的衣裳,認真查看他後背的短箭——傷口不大,然而鮮血卻慢慢變黑,顯然,這箭頭上是有毒的!

  李未央想也不想,一把拔出了短箭,然後用嘴巴吸附上他的傷口,用力地將毒血吸出來,一邊吸,一邊吐,生怕自己一個疏忽,就耽誤了李敏德的性命!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現李敏德後背上的汙血慢慢重新變得鮮紅,這才松了一口氣,撕下自己的一塊裙擺,包住了他的傷口。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小路上出現,李未央一怔,隨即警鈴大作。

  出什麼事了?

  她方才轉頭,就有一柄冰涼的刀抵住了她的喉嚨。

  「縣主,只要你不亂動,我們不會傷害你。」一個人的聲音冷酷,但理智而清醒。

  李未央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剛才的那些黑衣人刀刀奪命,分明是想要他們的性命,可是這個人卻沒有立刻動手,可見和那些黑衣人不是一夥的。然而他一來就將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證明他也不是拓跋玉派來的。剛才那邊只有三批人,剩下的就只有青衣人了。

  李未央忽的冷靜下來。

  她是早已死過一次的人,能夠重新活一次已經是上天的恩賜。回到京都以來,她面對任何的重壓都能保持冷靜,這一次,哪怕面臨的是未卜的前途,她也不允許自己有絲毫的慌亂!眼前分明還沒有到絕境,他們還有機會!

  「你是什麼人?」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灰衣人身上。

  灰衣人雖然蒙面,可是他的雙鬢已經染上一層寒霜,可見年齡不小,然而他的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帶著一絲寒光。當他看到李未央過於平靜的面容時,眼睛裡劃過一絲欣賞。面臨困境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本性,這個小女孩不過十三四歲,竟然這樣冷靜地面對生死,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李未央盯著他身上的灰衣,腦海裡有一絲念頭閃過,可是那念頭太快,讓她一時無法捉摸。就在這時候,灰衣人卻突然注意到一旁倒在地上的李敏德,他突然變得急躁起來,收了刀,快步上來查看敏德的情形!

  「你認識敏德?」她問道。

  灰衣人沒有理會她,逕自檢查一番,見李敏德呼吸尚存,身上的毒血也被吸了出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李未央冷冷地望著他,月光下,她清秀的面容看起來仿佛一尊雕像,唯獨一雙清亮的眼睛,緊緊盯著灰衣人的一舉一動。

  灰衣人站起身,平靜地望著李未央:「縣主,我們沒有惡意。」

  我們?李未央視線一掃,見黑暗中矗立著無數人影,皆穿著青衣,如同鬼魅。

  速度好快,剛才這些人還不在這裡,而他們悄然無息地到來,自己竟然沒有絲毫察覺,李未央沒有回答。

  現場暫態陷入一陣詭異的安靜中。

  「你們就是剛才救了我們的青衣人。」灰衣人的表情,讓李未央知道自己說對了。

  現在,她再聰明也沒辦法理解,為什麼會突然招惹上一群窮凶極惡非要追殺他們的黑衣人,拓跋玉出手幫助,她還能夠理解,因為她曾經給予對方幫助,那麼這些青衣人呢,他們又有什麼圖謀?

  李未央突然想起剛才灰衣人看向李敏德的焦慮眼神,想到了一個可能。

  「若是閣下真的正大光明,不妨摘下面具。」李未央冷冷道,「若是你不肯,別的就都不用提了。」

  灰衣人停頓了片刻,落下了面罩,隨後走近,將自己的面容展露在李未央面前,與其他人不同,他身材極高,相貌堂堂,年紀大約四十左右。

  「我們絕無傷害二位之意,請你不要誤會。若是我們真的有謀害之心,剛才也不會救人了。」

  縱然不是殺手,藏頭露尾,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之輩。李未央心中冷哼一聲,「閣下的目的事到如今,還是不肯說嗎?」

  伴著她這句話,一把長劍突然抵在李未央脖頸,她似乎聽到劃破肌膚的聲音,有熱熱的血湧了出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48 PM

073 神秘身世

  李未央面上沒有露出痛苦之色,反倒挑高了眉盯著對方:「這就是你說的沒有惡意?」

  灰衣人怒聲道:「還不退下!」

  李未央身後的青衣人立刻退了一步,卻還是警惕地舉著長劍站在不遠處。

  李未央發現,對方似乎只關心李敏德生死,自己在他眼裡不過是螻蟻一般,根本無足輕重……但是出於某種原因,對方並不想要自己的性命。她的目光落在已經昏迷的李敏德身上。

  「你們要對敏德怎樣!」李未央慢慢道。

  眾人再次色變,這一次就連灰衣人都滿面驚訝。眼前這個不過是個小丫頭,遭遇性命之危,被刀劍所威脅,竟然還能冷靜地判斷形勢,甚至知道自己是沖著李敏德而來,這絕不是一個普通小姑娘能做到的,不得不讓他吃驚和震動了!

  就在這時候,一旁的青衣人突然道:「他的氣息越發微弱了!」

  灰衣人面色一變,趕緊蹲下身去抱起李敏德,李未央攔在了他的面前,一手指了指敏德,一字一頓的說道:「你不可以帶走他!」

  灰衣人面上第一次出現遲疑之色,隨後他當機立斷:「你跟我們一起走!」

  李未央面色微變,隨後迅速做出了決定。

  灰衣人吩咐蒙上李未央的眼睛,然後似乎上了馬車,李未央突然道:「還有我的兩個丫頭。」

  灰衣人深吸一口氣,道:「我會派人去找的。」

  馬車走出了很遠,來到了一所宅子面前,李未央的眼罩才被摘下。

  「大人,大夫準備好了……」婢女們迎過來,施禮說道,目光並沒有往李未央身上多看一眼。

  「恩,馬上開始診治。」灰衣人說道。

  李未央觀察著這一切,心中越發懷疑這些人的真實身份。

  「請縣主在這裡暫侯。」灰衣人的聲音淡淡的傳過來。

  李未央看著他懷裡的李敏德,皺起眉頭:「我要確保他平安無事。」

  灰衣人不再堅持,帶著李敏德進了房間,他邁步進去,突然回頭看了李未央一眼,「進來吧。」

  李未央邁步而進,房門隨後被關上。

  這人允許自己進入,說明情況還不是很糟糕,至少對方要的並不是他們的性命。李未央心裡輕輕鬆了口氣,抬起頭打量著整個房間。屋內擺著泥金描山水圍屏,鏤空熏爐裡清淡的溫香嫋嫋而起,字畫筆墨一應俱全,卻都是全新的……除了豪華莊重的擺設,卻看不出一點主人的喜好,也無法猜測出主人的身份。

  一個鬚髮皆白的男子背著藥箱,戰戰兢兢地站在屋子裡,灰衣人將李敏德輕手輕腳地放在榻上,隨後低聲道:「替他診治。」

  大夫點點頭,低下頭開始替李敏德查看傷口。

  李敏德依舊昏睡,光潔如玉的肌膚不帶一絲血色,玉冠不知何時已經丟了,他一頭黑發散在身下,如同錦緞。

  「敏德——」李未央突然緊張起來,忍不住再一次低聲喚道。

  「不會有事的……」灰衣人的聲音在旁響起,「他肯定不能有事!」說話的時候,他的拳頭微微攥起,聲音沙啞。為了找到他,他們付出了幾年的努力,躲過了多少兇險,如今人就在眼前……

  大夫轉過頭來,面色沉重。

  「他沒事吧?」灰衣人情緒激動,快速上前一步,迫視著大夫。

  「雖然剛才已經清除了大量的毒素,可是還有餘毒進入了血液裡,現在,情形很危險……」大夫戰戰兢兢地道。

  「你治不好?」灰衣人面上浮現一絲惱怒,抓住了大夫的衣領。

  大夫整個臉色都變了,嚇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看到這場景,李未央也有些焦躁,她怒聲道:「放開大夫,你真的想要看敏德死嗎?」

  灰衣人一愣。

  屋子裡的婢女們都吃了一驚,隨即臉都綠了,她們絕對想不到,李未央居然敢這樣和灰衣人說話。

  「我沒事。」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所有人都同時向榻上望去。

  「你終於醒了……」灰衣人神色激動,丟下大夫,幾步上前。

  李敏德的面色很不好看,而且他的眼睛裡沒有多少被救的喜悅和感激,有的只是厭煩。

  李未央確信,自己沒有看錯,當李敏德看到灰衣人的時候,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是厭煩。

  「我什麼都沒說……」灰衣人忙說道,話說一半,想到什麼,目光落到安靜站在那裡的李未央身上,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李未央暗暗歎了口氣,看來對方是不想她知道真相的。她看了李敏德一眼,心中有一絲難過。雖然她很驚奇自己居然還有難過的情緒,可是敏德明擺著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她在意的是,之前他對她的隱瞞。

  李未央淡淡道:「敏德,既然你們是認識的,你就留在這裡養傷吧。」隨後,她轉頭對灰衣人道,「看在我是無辜被連累的份上,看閣下送我回去。」

  李敏德面色一白,連唇上的最後一絲血色都失去了,他掙扎著要坐起來:「不!我不留在這裡!」

  口氣是那樣的堅決,這裡對他來說,仿佛有洪水猛獸一樣。

  「不,你不能走……」灰衣人的目光掃過了李未央,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慢慢道,「在他確定安全之前,誰都不能走。」

  李未央心裡冷笑一聲,慢慢道:「哦,閣下是要軟禁我?」

  灰衣人沒有再說話,屋內一陣沉默。

  李敏德掙扎著起來:「我要和她一起走。」

  灰衣人立刻變了口氣,對著李未央,盡可能緩和語氣道:「縣主,他現在很危險,斷然不可移動,算是我求你——」

  李未央微微皺起眉頭,目光落在李敏德蒼白的面孔上,他的眼底,有著惶恐,唯恐被她丟下的惶恐。李未央心中暗暗搖頭,她答應過三夫人,任何時候都不會丟下他不管,可是他究竟有什麼事情,非要瞞著她不可呢?難道這些人脅迫他?不,不對,灰衣人對他的態度十分的恭敬,仿佛是以他為主子一般。

  李未央心念急轉之間,灰衣人也在警惕地望著她。

  最終,李未央點了點頭:「好,不過天一亮我就要離開。」現在她沒有時間過多地思考其他問題,她必須遵守對三夫人的承諾。

  李敏德鬆了口氣,扶在膝頭的手微微的僵了僵,突然倒了下去。灰衣人冰冷的面容一下子裂開,連忙吩咐婢女拿水來。

  婢女誠惶誠恐地先拿水溫了溫茶杯,再斟上水,雙手捧著低頭走到床邊,跪下。

  李未央看著,心裡的狐疑越來越深。她隱約覺得,這些人恐怕和敏德早已認識,不,或許,這一切都和敏德的身世有關。

  可他曾經說過,他是一個沒有人要的棄嬰。

  那麼這些人,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喝了水,李敏德突然暈了過去。一旁的大夫連忙上去把脈。

  灰衣人猛地扭頭看向李未央,冷哼一聲。自從打過一次交道,他下意識的不把這姑娘當小姑娘看待,想必她也明白自己的處境。

  他突然站了起來,一步步地走過去,突然拔出長劍,抵住李未央的咽喉。

  李未央勃然變色。

  「原來也不是一點兒不怕的!我說呢,這天下哪有人不怕死的!」他帶著嘲諷說道。

  李未央深吸一口氣,臉上浮現笑意:「世上沒有不怕死的人,端看值不值得!若是我死了,他也會內疚到死的。」她說道,言語裡帶著幾分不屑,「那你今天費盡心思來救他,豈非全無意義。」

  灰衣人面皮發僵,不情不願卻又無可奈何地從牙縫裡吐出「你有種」三個字。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你不過是希望我保守秘密,但這個秘密究竟是什麼,我都還不知道,又怎麼說出去呢?」

  灰衣人凝視著她,緩緩地,放下了劍。他這麼做,並非是他覺得李未央一無所知所以不具備威脅,恰恰相反,他認為這個聰明的小姑娘一定猜到了什麼,但她說得對,若是他殺了李未央,小主人一定不會饒過他。

  大夫的面色更加焦急,神色鄭重地回頭說道,「現在比剛才更危險了……」

  李未央一怔,忍不住走過去:「不可能,他剛才還說話了。」

  「他剛才一著急,血液流動的更快……」大夫慢慢說道,「這種毒,我沒有辦法,也從未見過……」

  李未央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這是一種叫朱紅的毒藥……」灰衣人緩緩說道,看向李敏德,神色帶著微微的激動,「無色無味,不容易被人察覺,只要一點兒就會毒入肺腑,窒息而死。」若是剛才李未央沒有先行幫李敏德清除大部分毒素,現在他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你怎麼知道?」李未央盯著他。

  灰衣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卻沒有回答。

  「實在不行,只能以毒攻毒。」大夫手心出了汗。

  以毒攻毒?

  李未央神色一怔,她心中有點不好的預感,不由道:「你要用什麼藥。」

  大夫斟酌著,慢慢回答:「砒霜,辰砂,白石,九針,蠍尾,蛇信。」

  李未央和灰衣人對視一眼,不由色變,這些都是……劇毒之物。

  整個屋子裡,蔓延著一種凝固了的氣息,似乎連呼吸都變得清淺了。

  灰衣人神色更加激動,他深吸一口氣,壓制自己強烈的情緒:「他必須活下來,否則我就殺了你。」

  大夫的頭上,立刻有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李未央一抬手,打斷他:「你若是想讓大夫好好看病,就不要總是打打殺殺的。」

  灰衣人勃然大怒,「用不著你教訓我!」

  李未央看著他,不急不躁,神情不變。

  灰衣人胸口劇烈起伏,好一會才壓制下情緒,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察出眼前的少女身上有一種只有上位者才會有的威勢。這怎麼可能?!一個小小的丞相千金,不過被封了個縣主罷了,他還沒有放在眼裡,可是在她面前,他的那些魄力仿佛都失去了效用。

  「你若是不想害他死,就閉上嘴巴。」李未央淡淡說道,隨後,她問那大夫:「沒別的辦法嗎?」

  大夫謹慎地考慮了一會兒,鄭重地搖頭。

  李未央略沉默一刻,抬頭看他道:「你被看來看診,這人——」她隨手指向灰衣人,「他一定會殺了你。但若是你能順利治好他,我向你保證,你能活著走出去。」

  大夫望著李未央,不知為什麼,覺得這少女的心思深沉的讓人覺得害怕。

  「誰給你的這個權力在這裡指手畫腳!」灰衣人禁不住道。

  李未央看著他淡淡重複一遍:「我說了算!」

  「你活得不耐煩了?」灰衣人一聲冷笑。

  李未央答道,神色泰然:「除非你準備什麼都不做就這麼看著他死。」

  灰衣人說不出話來,他怔怔看著眼前這個小姑娘,覺得真是活見鬼了!因為李未央之前鎮定過了頭,已經在這男人心裡留下無比深刻的印象,雖然不斷的告訴自己不可信,但潛意識裡,他還是對她有一種信服感,這個姑娘帶給他的震撼太大了。

  眼神閃爍,激烈的鬥爭一番,他第一次正眼看李未央,神色變得鄭重起來,「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以及有什麼後果,你並不知道他的身份……」

  李未央望著他,沒有說話。

  灰衣人終於點點頭,「好,暫時就聽你的,若是他有所不測,你要用性命賠償。」

  第一個發現李未央失蹤的人就是拓跋真,其他的客人,都以為李未央是跟著李家的馬車一起回去的,而李家的人,也以為李未央是留在公主府繼續晚宴。只有拓跋真越想越不甘心,派人監視李未央的動靜,這才發現了不對勁。

  「馬車不見了?」聽到下人的回報,拓跋真面上有些意外。

  「好像臨時更改了路線,隨後進入小路,就不見了。」

  「怎麼會這樣?」縱然是小路,卻也是官道,不會隨隨便便有什麼危險,所以拓跋真並沒有想到李未央被人追殺的事情上去,反而眉頭微皺,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不可能,不應該啊,難道這個小丫頭跑了?想要從此脫離李家?這倒是真有可能的,畢竟他覺得李未央一直對李家懷有一種深深的怨恨。

  「地上似乎有血跡,可是已經空無一人了。」下人忙說道。

  血跡?這丫頭是鼓弄玄虛?還是真的遇到了危險?拓跋真點頭,隨意地擺擺手,下人知趣地退下了,他伸手端起茶杯,眼前浮過那李未央的臉,不由心中疑慮更深。

  地上有血跡,如果真是受到襲擊——李未央也不是省油的燈,誰敢在官道上動手呢?李家大夫人?不,她還沒有一手遮天到這個地步,若是真的要殺李未央,也該不知不覺才對,要是陛下親自冊封的縣主死在從公主府回去的路上,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大夫人不會這麼愚蠢。那麼,究竟是誰呢?

  「殿下……」有人進來稟報。

  拓跋真突然被打斷了思緒,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下人捧過來一封信,恭敬的遞過來:「這是剛剛接到的密報。」

  拓跋真接過,一目數行掃去,面色不由微變。

  七皇子受傷回府,匆匆包紮後又出府,擺脫了他的監視後不知所蹤。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窗外突然響起唰唰的雨聲,夜色更加深重了。

  拓跋真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窗外的冷風帶著微微的寒意,撲面而來。

  整個院落被雨霧籠罩,一片寂靜的夜色中,花園裡的樹木變得蒼茫而可怕。

  拓跋真突然冷笑一聲,他最該考慮的,是李未央究竟是不是和拓跋玉攪合在了一起,拓跋玉明明受了傷卻還要出去尋找,找的人又是誰!

  他忽然皺起眉頭,似乎對於自己花費這麼長時間走神而不滿,不知道為什麼,他想來想去,思緒都在那個女孩子身上打轉。

  而此時,李未央卻是十分的緊張。

  雨聲透過窗縫幽幽細細的傳了進來,屋子裡的氣氛顯得格外凝重。

  餵下那一碗精心調製的藥,大夫的裡衣已經被汗濕透,他今天走的這一步兇險之極,若是這漂亮的少年活不成,他可要以命相陪了。

  李未央取過一旁的薄被輕輕給李敏德搭在腰上,然而少年卻一直閉著雙眼,眉頭始終皺著,額頭上滿是汗珠。

  一定很痛。李未央心中不舍,主動接過婢女手上的帕子替他輕輕地拭擦,她已經儘量的小心,但每一次碰觸還是讓李敏德的身體顫抖起來。

  灰衣人低聲問道:「怎麼樣?」

  「如果撐過天亮,就能活下來。」大夫抹著汗答道,「成敗,就看此一舉……」

  「到底幾成把握。」灰衣人忍不住再一次問道。

  每過半個時辰,這人就要問一遍。大夫被他問來問去的也不由緊張起來。他心裡真的一成把握都沒有,但不敢說實話,只能唯唯諾諾的。

  就在這時候,李敏德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看著李未央,眼睛有片刻的痛苦神情,隨後消失不見,話卻是對灰衣人說的:「你出去。」

  這是命令的口氣。

  灰衣人一愣,脫口道:「殿下——」

  李敏德面色陡然變了,灰衣人立刻明白過來,惡狠狠地瞪了李未央一眼,不得已退了出去。

  李未央明明什麼都聽見了,可是她臉上卻還是一如往常的笑容,仿佛沒有看到那一瞬間李敏德緊緊攥起的拳頭。她在他的身邊坐下,輕聲道:「好些了嗎?」

  李敏德那雙漂亮的眼睛,仿若桃花不笑亦是含情,此刻他一頭烏黑的發散落下來,有幾縷黏膩在面頰上,神情竟然有幾分驚慌失措,他突然,緊緊抱住了李未央的腰。

  李未央有一瞬間的抵觸,攬在腰上的手分明在顫抖,又讓她慢慢的放鬆了緊繃的脊背,緩緩地,儘量放低聲音溫和開口:「怎麼了?」

  此時一縷電光閃閃從窗戶落下,冷冷勾勒出李敏德極為精緻的面容,細密的睫毛猶在輕輕的顫著,沾染著零星淚珠,碎玉似的。就是常見慣了的李未央也不禁有一剎那失神,追問道:「究竟怎麼了?」

  「不要丟下我……」

  「我說慌了,他們來找我,說是我的親生父親花費了很大的心思,多年來一直在找我,要我跟他們回去,我不肯……」

  李敏德伏在她的膝間,全身顫抖得幾乎帶著李未央也要跟著顫抖起來,她猜的沒錯,這件事情果然是和敏德的身世有關係。

  她只長長吐了口氣,輕輕拍著他的背。懷裡的敏德並沒有察覺她的心思,停頓了片刻,重又抖著聲音開口:「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也不是故意瞞著你。」

  然而他的心裡,卻懷著極深的恐懼,還有一件事,還有一件事,關於他的身世,他絕對不能告訴未央,否則她一定會厭惡他,覺得他很骯髒!他不要,絕對不要!哪怕是死,他也要保守這個秘密!絕對不能讓三姐知道!他手腳冰涼,心裡更是像被雪水浸過了一般,冷得全無一絲暖意,天地之間的黑暗連著屋脊一同重重壓在他的心上。

  李未央見他這樣擔憂,不由笑了笑,道:「我不怪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也有,就像是她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自己的重生,李敏德也會有自己的秘密,他願意說出這些話來,已經是對她的信任和依賴了:「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不怪你,更不會丟下你。」

  她這樣回答。

  李敏德仰起臉,認真盯著李未央的眼睛看,見她的眼睛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疏離,他一身形骸都似被火燒成了灰燼,連一顆心也經不住放下了,輕輕將頭靠在她的腿上:「嗯,我也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這個孩子,是不是對自己太過依賴了。李未央有一瞬間的哭笑不得,隨後想起,若是他不能熬過今晚,那就談不上什麼永遠了。就在這時候,李敏德道:「我好累,我想睡一會兒。」

  李未央心中明白,這時候若是讓他陷入深度的睡眠,那他可能就真的一輩子都醒不過來了,所以她握住他的手,道:「不要睡,剛才玉冠丟了,明天我重新送你一個禮物吧,你喜歡什麼?」

  李敏德的身體動了一下,隨後睜開了眼睛。

  他緩緩開口了:「有一年,母親給我做了一碗壽麵,她親自做的……」李未央小心將他扶正,靠在軟枕上。

  「原來你想要壽麵嗎?」李未央說道,面上的笑意也就散開了。

  「嗯。」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廚藝不太好,比不上李府的廚子們,可是壽麵倒是沒問題的。回去以後,我給你做。」

  李敏德笑了笑,臉色卻越發蒼白。李未央心中知道不好,臉上卻沒有露出什麼異樣。

  「現在我也睡不著,你陪我說話,不要睡覺好不好。」她這樣道。

  李敏德勉強睜著眼睛,點點頭。

  「不如,我們玩遊戲。」李未央靈機一動,抬起頭說道。

  李敏德認真地望著她,隨後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管你多大年紀,這遊戲都會喜歡的。」李未央輕笑說道,眼中閃過一絲自信,「我做給你看,是雜戲……」

  「雜戲?」李敏德重複一遍。

  李未央微微一笑,輕輕在李敏德面前晃了晃空空的手,隨後在他的後頸繞了一下,手中竟突然出現了一朵沾了露水的牡丹花。李敏德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吃驚地看著,李未央晃了晃手,手中的牡丹花一下子又不見了,李敏德剛要問這是怎麼變的,李未央一揚手,袖子裡的牡丹花化成一白鴿,繞著屋子飛了兩圈,沖進了雨中。

  「你什麼時候學了這個?」李敏德吃驚。

  「明天再告訴你……」李未央看著他,面上浮現笑意。

  李敏德正要問,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來的灰衣人道:「不過是些小把戲,小主人要看,奴才可以隨時表演給您看。」

  他知道李敏德不喜歡聽到他叫那個稱呼,所以果斷換了一個中性詞,但是李敏德還是皺起眉:「不是讓你出去嗎?」

  灰衣人歎息:「小主人,奴才不守在裡面,實在是不放心。」他覺得李未央這個小姑娘太厲害,小主人未免被她蠱惑。

  李敏德卻沉下臉:「出去。」

  他年紀雖小,可是剛才溫和的眼神此刻全都變了,隱隱透出一種冷酷。

  李未央暗歎。三夫人雖然性子冷淡,可是對李敏德極為關照,所以他在李家的生活一直很安定。只可惜三夫人突然逝世,他頓失依靠,在這吃人的李家真是步步艱難。然而他聰明機變,性子又堅忍,表面上那些天真軟弱俱是裝出來蒙蔽敵人的。也許今晚,反而讓她窺見了他的另外一面。

  忽然,窗縫裡鑽出條碧綠小蛇,吐著蛇信朝從外面爬進來。

  李未央第一個瞧見,面色突然變了。

  然而灰衣人卻沒有一絲驚訝,走上前去,伸出手來,竟然讓那小蛇爬到了他的手心裡,李未央狐疑地望著他,心中第一次感到震驚。她的確曾經聽說過有人馴養蛇來傳遞迷信,卻從未親眼見過,因為蛇極難掌控不說,很容易就會反咬一口,弄不好連自個兒命都丟了。

  小蛇頸中系有一條絲帶,寫著密語兩行。灰衣人取出來,仔細看過,隨後走到燭臺之前燒掉,然後又小心取出一條絲帶,不知在上面寫了什麼,仍然系在蛇頸。

  李未央看著那條比竹筷還細的小蛇消失在窗前,面上出現了點興味。

  李敏德對那條蛇顯然並不感興趣,可是他瞧李未央似乎很感興趣,便輕聲道:「這蛇——怎麼養的?」

  灰衣人一愣,隨即臉上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這還是李敏德第一次和顏悅色地和他說話,讓他激動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趕緊道:「這是我一直飼養的碧陽,小主人你看!」他解下腰間的香囊,小心翼翼遞過來,「這香囊裡有一種秘藥,這氣味人畜無覺,只有用此藥養大的碧陽才能嗅出。」

  原來是這樣,李未央露出些微的喜愛之意,李敏德立刻道:「別人可以驅使這蛇嗎?」

  灰衣人一愣,隨即搖頭,這蛇便是他苦心訓練出來,在非常時期與部下保持聯絡的秘密信使,別人不要說碰一下,靠近都會被咬死。

  別看這碧陽個頭小,卻是劇毒之物。

  李未央頓時感到失望,她對這條小蛇非常感興趣。

  李敏德當然看得出來李未央的細微表情,輕聲道:「沒別的辦法?」

  灰衣人以為他喜歡,大喜過望,「若是小主人喜歡,奴才可以替您養兩條,只聽您吩咐,絕不會傷害到您的。」

  李敏德點點頭。

  隨後,灰衣人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李未央見狀,知道他有話不好說,所以乾脆站起來,道:「在屋子裡待了太久,我出去走走。」

  灰衣人冷哼一聲,他倒是不怕李未央離開,因為外面都是他們的人,沒有他的同意,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李敏德等李未央一出去,就虛弱地靠在了軟墊上,很顯然,剛才他都是裝出來的平靜,實際上他全身都痛得要命,有一股火氣從喉嚨裡一直燃燒到五臟六腑,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撕裂,這種痛苦,他還從來沒有嘗到過。

  灰衣人上前一步,低聲道:「小主人,外面那個姑娘,奴才左思右想,還是不能留下她,您想想看,萬一她知道了您的身份——」

  「若是你要傷她,就從我的屍體踩過去!」李敏德心裡一急,猛地從榻上坐起來,然而他一動便立時覺得仿佛有人在他胸腔裡放了一盆火焰,不斷地在灼燒,口鼻處卻似多了一塊棉花,堵塞住呼吸,拼盡全身力氣也吸不進一口空氣來,立時又倒下去!

  灰衣人萬萬沒料到看似已經虛弱到了極點的李敏德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凜冽森然的話來,被他驚得變色。原本他以為小主人容貌過於漂亮,又在李家長大,與主子並不相像,現在再看對方時忽覺得這個少年從骨子裡透出煞氣堅忍,倒真有幾分動人心魄的別樣意味了。他要是想護著一個人,哪怕拼卻性命不要,這和主子是何其相似,真真是要命!

  雖然這樣想,他卻不敢擅自做主,所以趕緊跪下道:「小主人不要生氣,奴才再不敢了!」

  李敏德想要說話,然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感到血液發了瘋一般在血管裡左突右撞,忽而又一層層地上湧,湧上頭頂,像快要衝開天靈蓋噴射出去似的。全身上下又如同有千萬隻螞蟻在啃咬,四肢百骸酸痛難忍,眼前如同七彩光芒閃爍交疊,晃得他頭暈,呼吸也越來越艱難,整個人煎熬得都要炸開了。

  他突然覺得很害怕,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些什麼,下意識地叫著李未央的名字,灰衣人一看不好,立刻沖出去叫人。

  李敏德只覺得自己就要熬不下去了,就在這時,一雙手接住了他,滾燙而溫柔。他拼命睜大眼睛,清晰地看見李未央的臉,此刻,她的臉上已經看不見往日的平靜和溫和,慢慢都是驚惶。

  李未央沒有想到,自己回來就見到這場景,真是心急如焚。

  不知什麼時候,這個少年已經成為她身邊很在意的人,她原先以為,他是她的包袱和責任,可是現在她卻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敏德,你要撐下去!我向你母親發了誓,你不要讓我愧對她!敏德!你聽我說話!」李未央不停地和李敏德說話,直到他重新有了意識。

  看到李未央在自己眼前,李敏德咬住嘴唇,強撐過一陣疼痛,這才勉強忍住,笑道:「我沒事——」

  他的嘴唇乾裂,隱隱帶著血絲。

  李未央回過神,接過一旁婢女遞過來的茶杯,沾著溫水,輕輕點在他的唇上,「你一定會撐過去,我還要教你怎麼玩雜戲呢……」

  李敏德不由輕笑了下,微微閉上眼,至少,他用自己的痛,換來她的憐惜。這很好,她沒有和母親一樣丟下他。

  母親曾經答應過,永遠陪伴在他的身邊,可是她還是被死亡奪走了性命。現在,他只剩下她了,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相信的人,也只有她。

  大夫又來送第二次藥,李敏德的精神極為倦怠,人也似睡非醒,軟軟的靠在枕頭上,燭燈發出昏黃的光,除了李未央的面孔,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苦苦的藥送到嘴裡,因為在似醒非醒中,一直壓制的倦意讓他下意識的抗拒。

  「敏德,這是第二劑藥。」

  「……再吃這一次,你就會好了……」

  柔軟而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蕩蕩悠悠,讓他一口接一口的吃著那苦苦的令人作嘔的藥。

  「你答應過我的,也會陪著我,你忘記了嗎?」

  李敏德幾乎沒了回應,灰衣人猛地回頭:「你不是說只要想法子去掉那些東西的劇毒,就能救他嗎?」

  老大夫滿頭的汗,他已經盡力了,為了減輕那些毒物的藥性,他特意將那些東西煮過三遍碾成粉,又加了好多珍稀的藥材進去中和藥性,可劇毒就是劇毒,不會因此就完全去除,話說回來,若是真的一點毒性都沒了,那這藥也就沒用了。就是要留著毒性,與這少年體內的毒互相沖銷。

  「閉嘴!」李未央皺眉,這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在遷怒。

  灰衣人一時氣結,他這把年紀了,除了主子,還沒人敢這樣和他說話。

  室內氣氛頓時變得沉重。

  李敏德感覺自己行走在黑暗裡,飄飄蕩蕩永無止境一般,直到身邊浮現一點點的火光,雖然微小,但卻讓他不至於徹底失去意識。

  他知道,李未央一直在和他說話,始終,沒有放棄過他。刺痛的感覺慢慢變成了溫暖,身體的疼痛也一點一點消失,他卻發現自己似乎無法出聲。他拼命掙扎,突然喊了一聲,隨後睜開了眼。

  趴在床邊的李未央一下子驚醒了,她看到李敏德睜開眼睛,一直懸著的心這才鬆了下來。

  「三姐?」李敏德吃驚地望著她,她在這裡趴了一夜?

  李未央握住他的手,「你沒事就好了。」

  李敏德一愣,他一直覺得三姐的眼睛很漂亮,黑亮的睫毛整齊地長著,微微地打著卷兒,眼白和瞳孔黑白分明,瞳孔黑得像黑水晶,清亮得就像春天的湖面,然而此刻,那湖面卻佈滿了血絲,預示著主人的疲勞。李敏德掙扎著坐了起來:「我們必須馬上回去!」

  李未央有一絲吃驚,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丞相千金一夜不歸,這一定會成為今天的頭條!想也知道,大夫人他們會如何抹黑她!哪怕她真的是遇到歹人劫持,誰也不會給予半點同情,在他們眼中,她將會成為失貞的女子,一輩子受人唾棄!

  早在昨天晚上,她就想到了這一點,但縱然如此,她也不能丟下李敏德不管。

  灰衣人見狀連忙阻止:「小主人,您不可以離開這裡!」

  李敏德冷冷望了他一眼,道:「去準備馬車!」

  「他們已經知道你在李家,將來會有數不盡的麻煩!說不定這種事情還會再次發生的!」灰衣人忍不住道。

  李未央看了一眼外面已經濛濛透出的光,天馬上就要亮了,她不能再耽擱了。

  李敏德又說了一遍:「去準備馬車,立刻!」

  灰衣人咬牙切齒地看著李未央,然而對方卻轉移了視線,他不得已道:「是。」

  馬車一路顛簸,並不適合病人,李敏德面色發白,卻堅持要和李未央一起走,灰衣人氣得要死卻無可奈何,只能吩咐人用最好的陳設、最軟的墊子,李敏德被抬上了馬車,李未央看他的模樣,知道這樣子回去一定會惹麻煩,下意識地向外看了一眼。

  灰衣人還站在馬車前。

  「前面拐彎處你會見到你的兩個婢女,但是——你最好不要把昨晚的事情說出去……」他低聲冷冷說道。

  「愚不可及……」李未央挑眉看了他一眼,冷冷扔出四個字。她為什麼要把事情說出去,腦子壞了嗎?

  活到這把年紀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灰衣人還是頭一次聽人說自己是蠢笨,頓時臉色鐵青,「你好大的膽子!」

  「多謝誇獎,就此告辭了。」李未央淡淡掃了他一眼,吩咐車夫快點走。

  馬車晃了晃幾下,傳出一聲悶響,很快走開了

  大門前,灰衣人重重吐了一口氣,旁邊的人走過來,他低聲道:「告訴主子,小主人受傷了。」

  「是!」



074 冰寒如刀

  丞相府

  大夫人急匆匆趕回丞相府,甚至連監視李未央都顧不上,這其實是有很深刻的原因的。李蕭然外出三日,竟然帶回來一名新的妾室,與眾不同的是,這一次李蕭然竟然沒有知會大夫人一聲。

  這意味著,李蕭然已經不像往常那樣敬重她這個正妻了。想來也是,從巫蠱事件之後,他甚至連一次都沒有踏進她的屋子。若說平時,大夫人還能忍得住,但在這時候,她再也沒辦法忍耐了。她匆匆帶著李長樂趕回家,卻聽說李蕭然帶著新來的美人兒去赴宴了,壓根不在府上,頓時一腔憤怒變成壓抑,恨的牙齒都要咬出血來,她翻來覆去一宿,竟然都沒有顧得上問一句李未央的下落。第二天一早,她實在坐立不安,立刻派人將那新來的美人雲姬招來。

  大夫人捏著手裡的茶杯,盯著眼前的雲姬。

  這女子膚白勝雪,鼻子和臉型就像被人用玉石精心雕刻出來的一樣,站在那裡宛如花樹堆雪,瓊壓海棠,雖然比不上自己那個國色天香的女兒,但也完全是一個美麗的叫人沒辦法轉開目光的美人兒。她弱柳扶風一般走上前來,姿態優美地施了一個禮。

  大夫人在看清這張臉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失措,幾乎以為當年那個女人又回來了,隨後心頭暗暗火起,原來老爺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女人!然而她畢竟城府深,雖然很厭惡這個雲姬,面上卻不露出分毫,微笑著讓她走上前,叫她伸出手來,看看她的手。雲姬的手指也如春蔥一樣又細又長,掌形也極美。大夫人又問她多大,何方人士。

  雲姬道:「奴婢叫雲媚,十六歲了,昌州人士。」

  她的聲音如黃鶯般婉轉動聽,一口細牙如珠似玉。大夫人心頭氣恨:這模樣真是我見猶憐,難怪近年來已經少有新寵的李蕭然也要收下她了。

  雲姬不敢看大夫人的目光,因為這位主母雖然臉上帶著笑,可是目光極為深沉,像是一張大口要把她吞下去,又像是要從她的身體中攫取什麼東西出來一樣。

  「哦。」大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重新掛上那溫婉高雅的笑容:「你不必怕。我只是看你長得真漂亮,心中也代老爺歡喜罷了。」她稍微定了定神,側過眼珠細想了想:「只是,媚兒這個名字太俗了。我給你改個名兒,乾脆就叫雲柔好了,又顯得高雅大方,如何?」

  雲姬深深低頭,然而嘴角卻是垮下來,明顯並不開心。

  大夫人沒想到這女孩兒看似柔弱,骨子裡倒很倔強。她微微有些惱怒——不知為什麼,被冷落之後她格外容易動怒,但沒有表現出來。要收拾這個小賤人,法子太多了,她眼珠一轉,波瀾不驚地改了口:「罷了,似乎這名字也不好聽。你就暫時還叫雲媚吧。等到哪天老爺有空,再給你改名!」

  雲姬再次謝恩,心中卻對大夫人善於觀察人心的本事警惕了起來。

  正在蹉跎的時候,忽然有婢女來報,說老爺來了。

  大夫人慢慢地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盯著走進來的李蕭然——她雖然此時不想露出犀利的目光,但已經身不由己。

  他這一回,不說一聲兒就把人帶回來,簡直是太羞辱她了。

  李蕭然一看到雲姬仿佛受了委屈的模樣,臉上立刻有了幾分不悅。但他畢竟是有分寸的人,所以他只是淡淡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事和夫人說。」

  就在這說話的空檔,林媽媽突然快步走進來,悄聲對大夫人說了幾句話,大夫人面色一變,問道:「事情可確實?」

  林媽媽笑道:「是,老奴已經核實過。」

  大夫人一怔,隨即眼底浮起一陣不易察覺的喜色。原本她是打算向李蕭然說幾句關於雲姬的事情,現在聽說李未央失蹤沒有回府的消息,頓時喜上眉梢,決心暫且將雲姬的事情放下,把李未央這個心腹大患收拾掉。

  等雲姬退下去以後,大夫人突然正色:「林媽媽,讓其他人都出去,我有事情和老爺說。」她感到這句話像一片刀刃一樣從口中緩緩移出,說話時的心情卻出奇的好。

  李蕭然以為她要責怪自己沒有將雲姬的事情提前告訴他,一股風雷在臉上一閃即逝。

  大夫人很瞭解李蕭然,此刻臉上卻不動聲色,眼裡卻隱藏著令人難以察覺的狡詐:「老爺,我是另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

  李蕭然的臉色稍緩,搖搖手令左右退下。

  想到馬上就要除掉李未央了,大夫人感到一股熱血湧到喉底,奮力把它咽了下去,走近他抬起頭,面上露出擔憂的神情:「這件事情說起來我也有很大的責任,這點讓我愧疚的不得了,但是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向老爺說實話了。」

  聲音很輕,卻每一個字都像是冰淩。

  李蕭然皺起眉頭:「不要故弄玄虛,趕緊說。」

  大夫人心中得意,臉上卻越發遲疑:「昨天去永寧公主府赴宴,老夫人突然來了故友,便急著趕回來,正巧我身子不適,就跟著一起回來了,我們都離去了,怕不好和公主交代,便讓未央和敏德留下來參加晚宴。」

  實際上,老夫人當時是想著,考驗一下李未央能否獨自應對,大夫人則是完全不把她當回事。

  「然後呢?」李蕭然覺察出了一點不對勁。

  大夫人一副內疚的模樣:「隨後我頭疼的厲害,便先躺下了,以為未央和敏德到了時候會自己回來。誰知道剛才有人通報說在官道上發現了咱們李家的馬車,旁邊還有咱們家的侍衛,這些人全都死了,更糟糕的是,未央和敏德不知所蹤……」

  馬車遇襲了!

  李蕭然感到這一串冰淩直刺入自己的大腦,渾身的毛孔都緊縮了,身體卻是紋絲沒動,嘴唇也是僵木木地沒發出任何聲音。他現在最怕的就是家裡出事,更擔憂這件事情有別的內情!

  「誰這麼大的膽子!」過後是濃濃的憤怒,他像頭惡狼一樣狠狠地盯著大夫人,牙齒用力地挫著,繼續要冒出火星來,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句話:「竟然敢動我家的馬車!」

  大夫人從來沒看到李蕭然這樣疾言厲色的模樣,她微微一愣,隨即道:「是啊,這些人這麼大膽,不但襲擊了馬車,連未央和敏德都一併劫持走了!如今怕是——」

  「你什麼意思!」李蕭然大吼了起來,眼裡幾乎要噴出火焰,他沒想到在京都居然還有人敢碰他李家的馬車,甚至劫持了他的女兒。雖然他不見得對李未央有多麼深的感情,但這絕對觸犯了他的權威,「派人去找,馬上去派人把未央和敏德找回來!」

  三夫人剛死,就弄丟了人家的養子,傳出去別人還以為他貪圖三房的財產!一定要立刻把敏德找回來!

  「老爺,最重要不是這個,他們已經失蹤一夜了!」大夫人毫不畏懼地迎著他的目光,眼中已經冒出鋼針般的光芒,「恐怕未央早已失貞了!」

  李蕭然被這鋼針般的目光刺痛了——不,應該說是完全愣住了。他一時間懵在那裡,臉上的肌肉開始劇烈地扭動,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擠壓著。

  大夫人注意到,李蕭然此刻額頭的青筋也暴出來了,像蚯蚓一樣扭動著。目光裡也漸漸閃出滔天的怒意,可見他有多麼的暴怒,她面上仿佛更加的不安:「老爺,若是未央真的找回來了,李家的名聲和面子,也就全都完了!」

  一個已經失蹤一夜的貴族千金,李蕭然不能不設想李家將來要為此蒙受多大的羞辱,他的同僚們會怎麼看待,皇帝又會怎麼看待!他忽然冷靜了下來,臉上就像罩上了一層模糊的鋼鐵面具,「你說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觸動了大夫人心底最深處的隱秘。若是平時,她一定會扮演好一個大度的慈母,等老爺自己想起來這件事的後果,然後她再出來做好人,將李未央送入寺廟出家了此殘生,這樣既不會讓李蕭然懷疑她的用心,又能在眾人面前保持一貫的形象,但是這一回,她卻沒有繼續忍耐,而是搶先提了出來,是的,她要抓住這次機會,將李未央置諸死地!

  大夫人雖然是這樣想的,可是在李蕭然懷疑的時候,她的內心還是出現了一絲恐懼,所以她迅速調整了情緒,面上的容色轉為哀戚:「老爺,我這麼說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我只是真的擔心未央,她一個好好的女孩兒家,還沒有許配給人家,將來若是讓人知道這件事情,誰家會娶她呢?」說著,她煞有其事地用帕子掩了掩眼角,仿佛是出自真心的擔憂。

  李蕭然冷笑一聲,卻絲毫沒有笑意,就像嘴角裂開了個口子。他雖然覺得大夫人是在貓哭老鼠,可他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對的!他恨恨地看著她,劈頭就來了一句:「那這件事該如何處理!?」

  大夫人佯裝驚詫地說:「是呀,我也正在為此犯愁,先派人將她找回來,然後咱們再商量怎麼辦就是!我不過是想要讓老爺心裡有個準備!」

  李蕭然怔了一怔,神情中閃過了一絲冷凝之色,揮了揮手,他大聲道:「叫管家道這裡來!」

  外面立刻有腳步聲,飛快地離去了。

  李蕭然坐下來,一口茶喝下去,卻覺得透心涼,他長歎了一聲:「活著回來,也是個大麻煩啊!」

  大夫人微微笑了一下,隨後掩飾了笑容,上前道:「老爺也不必擔心,說不準未央吉人天相呢!」

  李蕭然一時不知道該怎樣說,茫然地坐了一會兒,就在他預備站起來出去想對策的時候,突然有人來報:「三小姐回來了!」

  李蕭然看著李未央緩緩走進來,竟然吃了一驚。

  李未央在回來之前,精心打扮了一番。發上特地插上一朵花園裡摘的芙蓉,用眉筆把眉毛淡淡地描了描,黛色極淡,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又在臉上淡淡地敷了一層粉,把胭脂化開了,淡淡地抹到雙腮和唇上,有妝若無妝,說不出的清新靚麗。這是因為,若是她今日不化妝,根本掩飾不住一夜未眠的憔悴。

  然而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從來不施粉黛的李未央,此刻渾身上下都彌漫著青春的活力,無一處不清純新鮮,就像清晨裡還未曾綻開花苞的花朵,帶著一種往日不曾有過的活潑。

  李蕭然敏銳地注意到,李未央的髮間帶了一隻銀簪子。若是平常,這並不會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不知為什麼,今天他卻注意到了,那是用最純的白銀打制的、中間琢為中空的銀簪,形狀是栩栩如生的花樹模樣,上面用輕薄的銀片打作花朵和花苞,花心上鑲嵌著顏色豔麗的寶石,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七色光芒。戴在頭上,果然是灼灼其華,為原本清秀可愛的李未央增添了不少嬌豔。

  「未央,你終於回來了!」大夫人一臉急切地迎上去,目光中卻有毒牙般的東西若隱若現。

  李未央看在眼裡,卻仿佛很感動的模樣,連忙微笑著回應:「母親,未央讓你擔心了。」

  「未央呀,豈止是擔心,母親的心都要急死了,生怕你遭遇什麼不測!」大夫人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眼裡的毒牙已經漸漸清晰。李未央活著回來也好,毫髮無傷也罷,徹夜未歸已經是死路一條了!

  李未央心中一震,微微地皺了皺眉頭。以她的聰明,已經感覺出對方的言外之意,只是她竟一派天真,仿佛毫不設防地說道:「母親對我這樣好,未央想起,真是日夜難安啊!」

  本以為她會驚慌失措,沒想到半點不露聲色!大夫人咬著牙齒,嘴邊的冷笑徹底綻放開來:「下人說跟著去的侍衛們都死了,你也被人擄走,快讓母親看看,可有什麼損傷?」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母親,未央毫髮無傷,你看。」說完,她輕巧地轉了一圈,笑眯眯地看著李蕭然道,「父親,未央不孝,叫你也跟著擔心了。」

  大夫人以為她是故作冷靜,冷笑著繼續往她的傷口上灑鹽:「未央,你若是有什麼委屈,不要強忍著,和母親說就是了,母親一定會為你做主的。」

  委屈?李未央心中冷笑。她斜睨著一臉醜惡的大夫人,覺得自己同這個惡獸一般的女人沒什麼好講,冷冷地吐出一句:「母親杞人憂天了,未央毫髮無傷。」

  大夫人盯住她的眼睛,還想繼續旁敲側擊,卻發現她的眼睛裡已是冷冷地望著自己,卻蘊涵著一種無形的寒意,就像荒野廟堂裡供奉著的神像,詭譎神秘卻又令人毛骨悚然。就在這時候,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大夫人覺得這笑聲就像一瓢冰水直潑到她心裡來似的,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氣勢也不由自主地弱了。

  「未央,你真的沒事嗎?那你又是怎麼回來的?」總不能是歹徒自己放你回來的吧,李蕭然不由自主地問道。他已經不想再聽大夫人說的那些話了,他必須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好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李未央很明白李蕭然的意思,但她並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微笑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對了父親,今天要請你替未央準備禮物,好好酬謝一下七皇子和永寧公主,若非是兩位殿下,未央就回不來了呢!」

  大夫人面色一變,隨即道:「你說什麼?」

  李蕭然也一下子站了起來,面上露出驚異之色。

  李未央揚眉,天真道:「怎麼父親不知道嗎?哎呀,瞧瞧我只顧著劫後餘生和母親敘舊,竟然忘記了說正經事。昨天不知從哪裡沖出來一群人要搶奪我們的馬車,侍衛們拼死保護我和敏德,可是寡不敵眾,就在危急的時候,七殿下正好路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英勇得很呢!將那些歹徒逼退後,七殿下看敏德受了傷,特意將我們就近送回永寧公主府養傷,公主收留了我們一夜,還派人給敏德請了大夫,這可真是出門遇貴人,要不是他們二位的幫助,未央可就無法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啊!」

  李蕭然一聽,頓時喜出望外:「是七殿下救了你?」

  李未央點點頭。

  「還有永寧公主也收留了你?」

  李未央繼續點頭。

  「這一切都是真的?」

  李未央抿嘴一笑:「父親你是怎麼了,我是坐著公主府的馬車回來的呢!」說到這裡,她甜笑著望了一眼大夫人:「好在我命大,若是真的被歹徒劫掠走了,未央哪裡還敢回來,早就一死保住清白了,母親,我平安回來,你怎麼好像不高興似的?」

  「不,這不可能!你一定是在說謊,怎麼會失蹤一夜竟然沒有發生任何事!」大夫人緩過一口氣,猛然翻臉,完全失態。

  人常說,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大夫人原來以為自己可以借此機會讓李未央徹底完蛋,卻沒想到這樣也能讓她逢凶化吉,這實在是太好運,太讓人無法接受了!

  李蕭然勃然變色:「你說的什麼話!還不住口!」

  大夫人一怔,隨即面色慘白,她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李蕭然大怒之後是焦慮,現在全都變成高興,七皇子救了李未央,她還在公主府住了一夜,這兩個消息的衝擊力遠遠超過了剛才李未央失蹤的事情。

  可是他還是有一絲疑慮,因為這一切轉變的太快,讓人不知所措。

  李未央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笑著道:「對了,公主說我是因為赴宴才會受驚,特意賜給我一根簪子聊表安慰。」說著,她指了指頭上的名貴簪子。

  李蕭然這一回,長長鬆了一口氣。這可真是——太讓人驚訝了!隨後,他狠狠瞪了大夫人一眼。

  大夫人心中一驚,原本的迷霧散了開來,勉強笑道:「未央,你真是——好運氣。」

  李蕭然也笑,安撫說:「未央,你母親只是一時之間太高興了。」

  大夫人恐怕是失望到了極點了吧,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將自己置諸死地,簡直是心如毒蠍,窮凶極惡!不過,李未央微微一笑,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是啊未央,母親是太高興了,你別怪我。」大夫人的喉嚨裡像是塞了棉花,說話極為不自然。

  「母親您不必如此,這是老天爺給我的好運氣,誰也阻擋不了的。」李未央雖然說得無比謙卑,但顯然話裡有刺。

  李未央的一雙眼睛漆黑如井水,在大夫人看來,就像妖穀鬼澗之中,縈繞著藍光的幽冥之火。

  「當然,這件事情,也是我命大。若是昨夜七殿下沒有恰好經過——」李未央淡淡道:「我恐怕要暴屍荒野,狗啃鴉食了。」

  李蕭然聽了李未央的話,覺得的確是這樣,說實在的,他原先還擔心李未央身死會影響家族的聲譽,覺得她的確是個不吉利的女兒,可是現在看來,她簡直是洪福齊天了。他這一心理變化在臉上有了細微的表現,被李未央全部收在眼裡。

  李蕭然不忘問道:「老夫人那裡呢?」

  「父親放心,未央馬上就要去稟報老夫人。」

  李蕭然點點頭,看著李未央離開。隨後他轉過身,盯著自己的妻子。他沒想到,她不僅氣量狹小,還是一副惡毒婦人的做派。她明明是嫡母,卻總是想方設法和庶出的孩子過不去。

  李蕭然並不要求她對他其他的孩子們親如子女,至少面子上要過得去吧,這樣露骨的表現出憤恨,讓他覺得不寒而慄。李未央再如何,身上也流著他的血,大夫人竟然期盼她出事,借此來除掉她,這實在是讓人覺得心寒。自己殫精竭慮地在外頭經營官場,什麼事都作得滴水不露,卻沒想到一直以為很賢良的妻子竟然在背地裡拆臺,太令他失望了!

  他冷哼一聲,不等大夫人解釋,甩袖直接走了!走到門口,他突然站住:「別忘了籌備謝禮!」

  大夫人一愣,隨即滿是憤恨,但卻又無可奈何,甕聲道:「是。」

  李未央先去老夫人的院子請了安,將事情說了一遍,然後才回到自己院子,白芷松了一口氣:「小姐,好在你聰明,早一步先去七皇子府,請他幫忙安排好一切。」

  「大夫人當然不會隨便放過這個機會,我又怎麼會落人口實。」現在李未央已經確信,自己之前幫助拓跋玉沒有錯了,他是一個懂得回報的人,而且,效果立竿見影。回來之前,她梳洗打扮過,又特意準備了一番,還真看不出異樣。

  「大夫人簡直是趁火打劫……」

  「她本來就是這種人……」

  就在這時候,墨竹突然回報:「小姐,七姨娘來了!」

  李未央一愣。

  「娘……」

  「未央……」七姨娘撲過來,緊緊抱住李未央,放聲大哭。

  李未央哭笑不得地望著這個脆弱的親娘,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旁邊的白芷連忙過來扶過七姨娘,小心地道:「姨娘別擔心,小姐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嗎?」

  七姨娘整個眼睛都腫了,是真的擔心的要死,她一聽說這件事立馬就趕過來了。

  李未央輕聲地向她解釋了來龍去脈,說的大概也和對李蕭然的說辭差不多,她不想自己的親娘也跟著擔心。

  「原來是這麼回事……」聽到是因為在公主府過了一夜,七姨娘松了口氣。

  原以為李未央受什麼委屈了……

  「原本小姐堅持要回來的……」白芷笑道。

  「可是公主盛情難卻……」墨竹插話說道。

  李未央只笑笑:「其實也沒什麼大礙,只是公主覺得我因為赴宴而受驚,心中過意不去……」

  「本來想找人回府報信兒,但那時候已經很晚了,怕反倒驚擾了老夫人和你們……」李未央說道,看著七姨娘面上殘留的悲傷,不由有些愧疚,「都是我不好,讓娘你擔心了。」

  七姨娘含著淚光,搖著頭笑。她高興之後又輕輕的歎了口氣,看著李未央眼底的血絲,心裡有點難受:「都是娘沒用,沒法子護著你。」

  李未央心裡,有一絲暖流湧過。

  說實話,她對七姨娘,一直有一種疏離之感,雖然她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是前世她去世的早,從小又不是在她身旁長大,感情並不特別深厚,今生自己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與她相處了,所以處處都有點放不開手腳,可是今天看到她發自真心的眼淚,李未央為自己曾經的疏離感覺到愧疚。

  她的眼神溫潤如玉,卻又明亮如星。

  「娘,我說過,以後換我保護你。」

  七姨娘怔怔看著女兒,情緒劇烈起伏:「未央,你別和大夫人對著幹,她會害你的。」

  談氏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如今她別無所求,只希望女兒一生平安,將來嫁個好人家。大夫人心狠手辣,她不希望未央出事。

  「娘,人只要活著,都會遇到無數的波折,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不論碰到什麼磨難,甚至危險,我都不會後退。既然我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就什麼都不必再想了,更何況,就算我想退,別人也不會容許我退的!坦坦蕩蕩而活,痛痛快快而生,這沒什麼好怕的……」她不懼生,亦不怕死,但是大夫人卻不同,所以贏家一定會是她。

  七姨娘愣了愣,她突然覺得,未央的倔強和堅強,遠遠超過她的想像。

  「未央……」她下定了決心,「娘一定支持你。」

  能讓懦弱的七姨娘說出這種話……李未央不覺莞爾,只覺得心中酸酸甜甜,那種有家人在身邊的感覺真好。

  李未央在官道上遇襲並且被七皇子救下的事情一下子傳遍了京都,嫉妒壞了那些名門閨秀,人人都說這安平縣主運氣好,馬車被劫持就是百年一遇了,居然還能被皇帝很喜愛的皇子英雄救美了。當然也有很多流言蜚語,甚至有人懷疑官道上怎麼會無緣無故出現匪徒,更何況那些匪徒居然全都死光了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來,個別人甚至傳揚是李未央為了接近七皇子故意為之,這樣的酸話傳來傳去,李家倒也不甚在意,畢竟跟女子失貞比起來,這些都是浮雲了。不管外面如何狂風暴雨,身為當事人的拓跋玉和李未央都毫無反應,事情之後兩人更無交集,這事情熱鬧了一陣子,也就過去了。

  李長樂聽說了這件事,本以為李未央要倒大黴了,卻沒想到對方居然逢凶化吉。心頭氣惱的要命,卻無可奈何,不由心頭煩悶。

  檀香瞧她面色不好,勸說道:「小姐,如今花園裡百花都開了,您不如出去瞧瞧?」

  李長樂冷眼看她,檀香心頭一凜:「奴婢是——」她也是好意啊。

  李長樂看了一眼外面的春光,最近頭是越來越痛了,尤其是看到李未央在自己跟前晃來晃去,更是禁不住冒火,「算了,出去走走吧。」

  李長樂帶著檀香等人走到花園裡,卻遠遠看到一個美人兒坐在不遠處的八角亭裡,她不由皺起眉頭:「那是什麼人?」

  檀香瞧了一眼,小心道:「那是老爺新娶來的九姨娘。」

  九姨娘?就是父親沒支會過母親就帶回來的女人雲姬?李長樂遠遠看著,不由皺眉,雲姬是昌州人氏,聽說是個花旦出身,父親居然將這樣一個低賤的女子帶進府,莫非是瘋了不成?

  李長樂帶了檀香,悄無聲息地走到雲姬身旁。旁邊的丫頭要提醒,被李長樂一個冷淡的眼神嚇住了。

  雲姬一抬頭,猛然發現大小姐來了,嚇得趕緊站起來。

  李長樂微微一笑,把眼睛瞇起,笑吟吟地看著她手裡的東西。

  雲姬雪白的手裡是一個小小的錦緞荷包,上面用絲線繡著一朵並蒂蓮花,旁邊還綴著些小玉珠。雖然做工精美,但一看就知道用料很便宜,而且很舊了。

  「這荷包真是漂亮。」李長樂微微一笑,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心中卻起了懷疑。

  雲姬其實很驚慌,她本來只是在這裡賞景,誰知道觸景生情,不知不覺就把這隨身藏著的荷包拿出來了,她以為自己的丫頭會提醒她的,然而沒有任何人告訴她大小姐來了!她不知道李長樂看到了什麼,但是——一個荷包代表不了什麼的!她盡可能微笑,裝作坦然道:「是呀,這是我娘繡的,我一直帶在身邊,權作護身符吧。」

  李長樂是一個十分敏感的人,她總覺得這像是男人送的定情之物——這個猜測,讓她一下子興奮起來,然而她將這興奮壓抑了,微微笑了:「你已經嫁入我們家,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拘束。」

  雲姬見她不再追究,趕緊將荷包收了起來。

  李長樂故意裝作沒察覺,反倒和氣地笑起來:「九姨娘,昌州距離這裡這麼遠,你會不會想家?」

  雲姬從十歲起就跟著戲班離開了家鄉,對父母的印象都已經模糊了,更談不上什麼想家,她在外面做戲子,一直被人瞧不起,後來去樓尚書的宴會上唱堂會,竟然被李蕭然看中帶了回來。

  可是到了李府,卻沒有一個人看得起她,所有人都在背後罵她是下賤的戲子,這位大小姐卻是與眾不同,居然對她露出這麼親切的笑容,所以她有一瞬間的訝然,一時不知該如何答她的話。

  李長樂話鋒一轉:「不過你這樣的美貌人品,父親自然會對你多加憐愛,你以後就再也不用走街串巷,過苦日子了。」

  聽她這樣說,雲姬只是苦澀地笑了一下,算是不拂她的意。

  李長樂微微一笑,隨意地又談起其他的事情,轉移了雲姬的注意力。

  交談了半個時辰,雲姬對這位大小姐頗有好感,告辭的時候,還與她約定下次再談。

  檀香看在眼裡,心中卻越發奇怪,大小姐表面上平易近人,實際上卻是個高傲的人,九姨娘出身卑賤,大小姐居然和她相談甚歡?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看著雲姬的背影在園子裡消失,李長樂微微一笑,站起身道:「走。」

  檀香看著李長樂唇畔的笑容,不由自主低下頭去。

  李長樂進了大夫人的院子,與她談了小半個時辰,出來的時候笑容滿面,檀香看在眼裡,心中更加畏懼。每次大小姐露出這種笑容,就一定要有人倒楣了。只是——倒楣的會是誰呢?只是九姨娘遭殃的話,絕對不會讓大小姐這樣開心的……

  半個月後,大夫人派人去請李蕭然過來,李蕭然剛剛回府,說是有要緊事要辦就去了書房,大夫人一直等著,直到天黑了都不見人影。大夫人命人掌燈,並再去催促。又等了他好一會兒,才見他進門,便親自上前一面替他寬衣,一面看看他的臉色,微笑道:「兩日後是九姨娘的生日,我想著為她熱鬧一下。」

  李蕭然一抬眼,冷冷望了大夫人一眼。

  大夫人心裡一跳,臉上卻還是笑盈盈的。

  李蕭然看不出什麼端倪,拒絕了大夫人的手,淡淡應了一聲:「知道了,我還有別的事,你也早點歇息吧。」

  「老爺,我還準備了甜點,您多少用一點。」大夫人殷切道。

  李蕭然搖頭:「不了。」說完,轉身離開,就奔了九姨娘的院子。

  林媽媽忐忑不安地望著大夫人,大夫人冷笑一聲,揚起一絲鋒利的笑容。桌上的一盞溫了半宿的補品沒人再去動,轉眼散盡了濃甜熱氣,冷透了。

  另一邊,白芷悄悄將這幾日李家發生的動靜說給李未央聽,按照小姐吩咐的,事無巨細,包括大小姐和九姨娘相談甚歡,包括大夫人今日放出消息來要給九姨娘做壽。

  白芷說完,不由道:「小姐,看樣子,大夫人開始拉攏九姨娘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搖頭道:「身為主母,對丈夫的妾室若是不能掌控便要想辦法除掉,四姨娘和六姨娘已經很難對付了,現在父親專寵九姨娘,連她的面子都不顧了,你認為,大夫人還會讓九姨娘好好活下去嗎?」

  白芷一頓,隨即道:「小姐的意思是——」

  「光是一個九姨娘,定然滿足不了她們的胃口,若是能把眼中釘拖下水,那就再好不過了。」燭光映在鏤刻了富貴海棠的梨木窗櫺上,纏枝精緻的影就在李未央面上投下,仿佛罩著一層陰暗的紗。

  林媽媽神色肅穆地穿過走廊,陽光映在院牆上,明晃晃的,她不由自主皺起了眉頭。一旁的丫頭們看著她行色匆匆,身後還跟著幾個高大健壯的媽媽。

  「林媽媽去哪兒?怎麼行色匆匆的?」小丫頭們悄悄咬耳朵。

  「你不知道呀,九姨娘要過生日了,大夫人要親自為她籌辦呢!什麼古董盤子、綾羅綢緞……流水似地往外撥,夫人對九姨娘可真是好啊!」

  「就是,四姨娘臉都綠了,六姨娘也關著門一天了都不肯出門呢!九姨娘這等待遇,在李家可從未有過的。」

  「誰讓老爺寵愛九姨娘呢!你們是沒看到,心尖兒一樣地寵愛著,連續半個月都歇在她院子裡,九姨娘嫁進來,照說是半個主子了吧,再不該碰那些勞什子的戲服,可老爺寵愛她,硬是重新做了一套行頭,經常關起門來唱給老爺聽呢!」

  「什麼呀!你是不知道!」另一個丫頭小聲道,「我聽隔壁的周媽媽說呀,九姨娘可不是一般人,年輕美貌又會伺候男人,你們哪兒懂呀!」

  李未央走過花園,丫頭們立刻噤聲,面面相覷地望著。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散了吧,小心林媽媽聽見罰你們。」

  小丫頭們嘻嘻笑起來,快速地一哄而散。三小姐人好,平常也不隨便呵斥丫頭,更不像五小姐會在背後告黑狀。

  李未央看著林媽媽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不由自主皺起眉頭,不知道這一回,大夫人大肆操辦九姨娘的生辰,究竟有什麼圖謀。

  說不定,是她多心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49 PM

075 別有心機

  九姨娘壽辰那一天,李府特意搭起了戲臺子,一眾夫人小姐難得有這樣的機會熱鬧一下,便都在外面搭了棚子看戲。

  大夫人派人去請二夫人,二夫人卻說身體不舒服不參加了,大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勉強。

  想也知道,二夫人這樣自命不凡的人,怎麼會看得上一個妾室的壽辰。

  老夫人這幾日正犯了春睏,午後要歇息,便也沒有出來,其他人倒都是齊了,坐在戲臺下,表面其樂融融。

  李長樂手裡一把美人團扇,遠遠望著臺上,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笑容,另一邊被眾人包圍著的九姨娘,卻是一副坐立不安、誠惶誠恐的模樣。

  大夫人看到這一切,臉上的笑容十分的和藹。

  李未央是最後到的,她到了之後,品級低的人全都要站起來向她行禮,當然大夫人是嫡母,又是一品夫人,所以只有她還穩如泰山地坐著。

  李未央微笑道:「大家不必客氣,都坐下看戲吧。」

  李長樂看了李未央一眼,見到她穿著玫瑰色的衣裙,烏黑濃密的長髮盤成疊雲般美麗的雙鬢,發簪墜下碧綠嫣紅的單串流蘇,周圍點綴著幾星大小水鑽花細,全是一色鑲寶石,顯而易見十分名貴,不由嫉妒地移開了目光。

  此刻戲臺上梆子響了一聲,一個俊俏的武生從幕後出來,看到這個人,九姨娘的眼角,像是不受控制地跳動了一下。

  李未央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臺上的武生身材瘦削,一身大紅箭袖灑金戲服,腰間繫了五色彩絲,頭髮全部高高束在頭頂,用金環俐落地箍著。那飛挑的鳳眼微微揚起,傲然環顧四周,一切精粹都從他宛如長簾的睫毛下射出,光憑這一份氣質就足以讓人心折。

  他跳起後在空中一個轉折,單足輕輕落下,腰間彩絲隨著他的身型如雀屏般散開,高聲唱道:「誰與我錦繡延年,誰與我佳人傾城,萬般付諸流水,不若馳騁沙場,建功立業!」一句罷,雙劍合一握在右手,左手捏訣,沉腰轉胯做回頭望月勢。

  這身段,這唱腔,一定是個名角兒。李未央看了一眼,下了判斷。

  武生明傑雖然在唱戲,卻注意到了台下的動靜,待看到那個人,先是一喜,隨後好半天才回轉過來,欣喜之後滿是沮喪。他只不過是個戲子,雖然是沒落的富貴公子,讀過一點風流詩書,又生的眉目清俊,儀表堂堂,在戲班裡也說得上受人歡迎,可是如今,和那人卻已經是雲泥之別了。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看臺上一個年紀不大的年輕女孩子,面容雖然比不上旁邊一位國色天香的小姐,可是一雙清凜凜的眼眸卻像是清幽的古井,正好和望著看臺的他打了個照面,仿佛在那一瞬間就被她看穿了,明傑全身竟哆嗦了一下,待回過神來得時候,她的目光已輕輕彈向別處去了。

  武生拼命拉回注意力,繼續唱戲,好在台下也沒有人察覺出異樣。

  李長樂笑道:「這個武生果真唱的不錯,九姨娘,你說是不是?」

  九姨娘還沒有回答,四姨娘已經酸道:「是呀,九姨娘可是唱戲的行家,千萬點評一二。」

  唱戲可是下九流,戲子向來為人所不齒,這是在嘲諷九姨娘了。李常喜撲哧一聲笑出來,李常笑同情地搖頭。

  九姨娘雪白的臉都漲紅了,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長樂微笑道:「四姨娘,就別拿九姨娘開心了,她臉皮薄。」

  四姨娘冷笑一聲,別過了臉。自從上次巫蠱事件之後,大夫人一味擠兌她,想法子給她難堪,她都不怕,因為老爺已經答應,將來兩個女兒的婚事他會想法子,絕不會隨便就任由大夫人嫁她們出去。

  這樣,別說被大夫人嫉恨,哪怕要四姨娘的性命,她都覺得值得!

  李常喜笑道:「九姨娘手上的珠子倒是很漂亮。」

  她這一說,所有人都看到了九姨娘手上的翡翠念珠,個個碧綠晶瑩,雞子大小,大夫人的臉色不禁微微一變,隨後笑道:「這也是老爺給她的恩寵。」

  明明嫉妒的要死,卻還要強裝大度,主母沒有點忍功,那是絕對不行的。李未央淡淡一笑,從始至終冷眼旁觀,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候,突然聽見有丫頭驚呼一聲:「哎呀,戲臺塌了!」

  眾人都吃了一驚,果真看到那戲臺塌了半邊,原本正在唱戲的武生竟然從高達兩米的戲臺上摔了下來,軟綿綿的落在地上,幾乎就是同一瞬間,一片血紅在地上疾溶散開,讓李未央微微的眩暈。

  九姨娘「啊!」地一聲,猛地站了起來。

  李未央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她分明看到,大夫人的眼睛裡,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而其他人,則都只看到戲臺上的情況,根本沒有注意到九姨娘。

  李未央輕輕咳嗽了一聲,九姨娘立刻反應過來,不敢言聲,只撫面垂下了頭。

  「這是怎麼回事!快叫管家去看看!」大夫人皺眉,一番話說的緩緩淡淡,語調不高口吻卻已嚴厲。

  九姨娘一張臉孔已然慘白,她雙目雖然垂著,但耳朵卻一直在關注那邊的動靜。

  不多會兒,管家連忙過來稟報:「戲臺倒下來了,已經去查看過,那戲子受了不輕的傷,只怕今日不能表演了。」

  這時候,大家便看見那戲子渾身血淋淋的被人抬了下去。

  李長樂歎了口氣,極輕地搖著團扇,垂眸,隱在陰影處的面上只是那麼淺淺一笑:「真可憐。」

  九姨娘的面龐此刻已經如雪般近乎透明。半晌,她才接道:「是啊,真是可憐。」然後就緊閉上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長樂暈著粉色口脂的唇輕輕地抿著,笑意盈盈。

  這場戲唱到現在,戲子都掉下臺了,血糊糊的一片,誰也不想再看下去了。大夫人站起來,吩咐道:「多給戲班子一些銀錢,讓那戲子好好看病。」

  管家道:「是,大夫人仁慈,奴才立刻去辦。」

  李長樂也跟著大夫人一起站起來,伴著頭上的金釵步搖顫顫,絕麗的面容讓人不由得想起牡丹,一派錦繡綺麗。她看了九姨娘一眼,微微一笑,扶著大夫人走了。

  李常喜冷哼一聲:「真是掃把星,過個生辰都這麼不吉利!」說完,拉著李常笑,跟著四姨娘離去。

  原本還花團錦簇的看臺上,一時竟然只剩下李未央和九姨娘兩個人。

  九姨娘的眼睛裡,卻是朦朧的一片情絲,她不由自主想起當初自己剛剛唱戲的時候,經常因為唱得不好被師傅打罵,那時候只有那個人安慰她。那一次,她感到他的呼吸輕輕的溢上她的眼睫,不由得微微戰慄了一下。而他也趁這當兒擁她入懷,緊緊地,直到身上的熱度把她涼薄的身子暖熱,慢慢的,她在他的懷裡愈發的柔軟起來,他埋臉下去,把唇按在她的唇上……原本以為可以嫁給他的啊,可是後來,她怎麼就被李丞相看中了呢?九姨娘的神情,有數不盡的恍惚。

  李未央瞧九姨娘依舊神魂不屬,不由歎了口氣道:「那戲子傷的不輕,不過應當是皮外傷,不要緊的。」

  九姨娘聽到她的聲音,心頭一跳,轉過身來,李未央衣裳的亮色與潔白的皮膚一映,越發顯的她眉宇青青,唇紅齒白,那雙長睫毛下的雙眸竟婉若古井,瀲灩出清冷的光芒。

  是三小姐李未央,九姨娘低下頭,道:「是。」

  李未央微微一笑:「九姨娘,母親今日特地為你設宴,乃是出自一片苦心,但願你,明白她的苦心孤詣才好。」

  九姨娘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著李未央。

  三小姐是庶出,卻又是陛下親自冊封的縣主,在家中的地位節節攀升,甚至壓過了那位國色天香的大小姐,可是她和大夫人的關係卻越來越惡劣,看似和睦平靜實際上早已是水火不容,九姨娘早已警醒,必須離這兩方的鬥爭遠遠地,卻沒想到,李未央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李未央淡淡地看著九姨娘充滿疑惑的臉,並沒有具體地去解釋這個問題,反而慢慢道:「戲臺好端端的,怎麼會塌呢?」她這樣說著,一邊慢慢走下了看臺。.

  九姨娘聽著這看似感歎的一句話,卻已經渾身冰涼,如墜冰窟。

  武生明傑渾身是傷,被抬回戲班子養傷,大夫剛走,一群陌生人便衝了進來,不由分說的翻箱倒櫃,挖地三尺的一陣翻找,可是翻遍了也沒找到他們要的。便又按倒了明傑,不顧班主的阻攔將人匆匆綁起來,就一哄而散。

  又過了一個時辰,九姨娘被招進了大夫人的院子。

  「真是家風喪盡,到底是個戲子,什麼是羞什麼是恥都不知道,竟做出這種不知羞恥的事!」

  九姨娘剛進了屋子,聽了這話,面上的血色一下子消退的乾乾淨淨。她強自壓抑著心頭的恐懼,進屋子拜了下去:「夫人。」

  大夫人抬起眼睛,盯著她瞧。

  九姨娘知不覺就紅了眼眶,突然撲跪在端坐首座的大夫人身前,哽咽道:「夫人,我沒有……」

  大夫人微微抬起纖細到尖利的下頜,極輕的笑了出來。隨即,溫溫和和,親親切切的說:「九姨娘這是怎麼了?」

  「我……我……」九姨娘伏在地上,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湧起驚懼,咬著牙死死忍住眼中的淚。眼前的一切與自己性命相關,她不由自主的周身從裡涼到了外,無法隱藏的顫抖。

  大夫人的眼睛犀利如劍,無底,定定望注她許久,然後才輕輕翹起唇:「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起來吧!」

  林媽媽笑著上去扶起了九姨娘,然而她卻更加摸不清大夫人的心意,不由惶恐地站著,紅著臉,低著頭,抿著嘴,局促不安地擰著飄帶,那一雙楚楚動人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大夫人,就像在密桃上微顫的露珠。

  好一個無辜的模樣。

  跟當年的那個小賤人一模一樣!

  大夫人見不得這張有七八分相似的臉孔,好不容易才把往心頭翻湧的熱血壓下去,幾乎稱得上和藹地賜她一個座位。

  九姨娘欠著身子坐下了。即便是坐下,她也不敢把身體的重量全壓在椅子上,身體還是微微欠著。

  「夫人剛才在說什麼?」九姨娘的手下意識地擰緊了裙子,聲音也有些發顫。

  大夫人微笑:「哦,事情是這樣的,剛才林媽媽向我提起,那個叫做明傑的,與某個豪門貴族家中的小妾通姦,結果被人捉住綁了去。」

  「啊……」九姨娘原本就心虛,等聽完這話,忽然像噎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接著便出現了窘迫到極致的神情,眼睛裡開始有淚光在打轉。

  大夫人像是沒看見她恐懼的神情,只是笑道:「今天攪了你的宴會,真是可惜啊,不過這樣也好,像那麼骯髒一個戲子,咱們家是斷然容不得的。九姨娘,你說是不是?!」

  九姨娘囁嚅著,只能應聲:「是。」

  大夫人冷笑:「還不曾問起,聽說你在尚書府之前就曾經見過老爺?」

  九姨娘一愣,不由道:「之前我曾經在吉祥苑唱過戲,那時候有個權貴想要討我做妾,我不情願,還是偶然路過的老爺替我解了圍。」

  大夫人一聽這似乎是英雄救美女的橋段,頗符合風花雪月的情調,不由得更加厭惡,她眉頭微微挑起,忽然想嘲笑一下對方,猛然想起自己找她來另有重要的話說,不得不壓下了對她的憎惡。

  九姨娘見她臉色變幻不定,嚇得不敢再開口。大夫人淡淡道:「然後你再次在尚書府碰到老爺,就刻意勾引他,攀上枝頭了,是不是?」

  九姨娘雙頰噴紅,一時間窘迫異常。其實她與李蕭然見了一面之後並未曾存著其他心思,只是後來……後來李蕭然竟然送了大箱的金銀給了班主,班主便竭力向她鼓吹嫁給丞相是何等的風光,她不肯,班主就要連明傑一起發賣了,她這才被逼著點頭。

  大夫人看她的模樣已經猜到了八九分,不僅眼中火星亂濺,剛才那勉強裝出的和藹已經蕩然無存,冷笑著森然道:「既然老爺對你情深意重,你又怎能做出那種事?」

  大夫人大聲斥道,已經是聲色俱厲。

  九姨娘不知道說什麼好,仰起臉來,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夫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必否認,那個戲子都在我手上了。」大夫人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冰冷,牙齒狠狠地磨著,從齒縫裡擠出了這幾句話。

  九姨娘聽到大夫人話說如此惡聲惡氣,不免有些慌亂,可是她在慌亂中仍舊有一絲清醒,知道無論如何不能承認,便斷然道:「夫人,您到底在說什麼,我不明白!若是要冤枉我,不如去老爺面前說清楚!」

  大夫人卻不容她多說,厲聲打斷了她:「老爺?你和那戲子早已有了齟齬,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竟然還敢嫁給老爺,若是你真的清白,不妨跟我去老爺面前對質!你可知道你害老爺丟了多大人,如果傳揚出去,勢必使他遭到天下人的恥笑!當然,恥笑還是輕的,說不定還會讓某些心懷叵測的人找到危害老爺名聲的藉口!這許許多多的事情,你難道都不知道嗎?」

  大夫人這些話像一串閃電一樣一道一道地擊向九姨娘,把她震懵了,僵在椅子上動彈不得。臉像退潮一樣,瞬間就青了,青得幾乎透明。

  大夫人見她呆在那裡,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效用,又冷森森地說:「我相信你是個明白人,已經知道了該怎麼做。如果你還有一點腦子的話,你就應該知道,誰才能救你!誰才能幫你!從今往後你就該聽誰的!」

  九姨娘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李未央經過走廊的時候,看到九姨娘正坐在落滿花瓣的石桌旁發呆,花朵般的臉上正愁眉深鎖。

  一旁的丫頭提醒道:「九姨娘,縣主來了。」

  九姨娘一抬頭,忽然看到了李未央,在那一瞬間竟然露出受了驚嚇的表情,慌忙下拜:「拜見縣主!」

  「你既然嫁給我父親,便是家中的一份子了,不必多禮。」李未央打量著她的神情。

  九姨娘聽了這話,不但沒有高興,臉上反而迅速湧起了一陣恐懼。

  李未央見她臉色不好,不由很奇怪,忍不住又問:「剛才見姨娘愁眉深鎖,是不是有什麼煩心的事情?」

  「沒……沒有……」九姨娘微微有些驚慌,「不過是看到一陣風吹過,花兒落了滿地,心裡感到悲傷罷了。」

  李未央看到九姨娘的臉上滿是愁容,直透入骨,絕不只是傷春悲秋那麼簡單。

  九姨娘說完這話之後一直盯著李未央的眼睛,怕她不信。見她果然露出了不信的神色,臉色不由得更加難看。其實她心中這萬千的愁緒,全是因大夫人而起。今天夫人說的那一番話時時刻刻在她的心頭縈繞。

  她直到現在都覺得,還不如自己逃出府去。但她又很明白自己根本逃不出去,因此她在這裡的每一刻心裡都其實是矛盾的,時時刻刻都在受煎熬。更重要的是,如今李蕭然對她寵愛備至,她仍如此忐忑,若有一天失了寵,那下場還不知道會怎樣悲慘。

  李未央看九姨娘面色很難看,便笑著命白芷取了茶盞,斟了一盞茶,送到九姨娘的面前,笑道:「姨娘,新茶還沒有出,這是去年的陳茶,你將就著試試。」

  九姨娘嘗了一口,這所謂「將就」的茶,比她平日吃的茶還好上幾分。她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李未央。

  李未央如今的吃穿用度,都遠遠超過這家裡的每一個人,一個庶出的女兒卻過著這樣的好日子,難怪大夫人那麼憎惡李未央,非要將她逼到絕路了……九姨娘想到當時大夫人疾言厲色的模樣,不由得垂下了頭,隨後,她猛地抬起了頭:「縣主,我有事想要求您幫忙!」

  李未央看著她,不由揚眉:「姨娘有話不妨直說。」

  九姨娘勉強笑了笑,道:「這裡不方便,能不能換個地方。」

  李未央微微一笑,直截了當答道:「不必,事無不可對人言,我相信九姨娘沒什麼不好被別人聽見的話。」

  九姨娘沒想到她拒絕得這麼快,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一會才道:「人家都說縣主心地善良,喜歡幫助別人,怎麼連句話都不肯聽我說——」

  李未央失笑,這九姨娘,雖然比不上四姨娘拍馬屁的功夫,學的倒挺快。

  九姨娘見李未央笑了,以為她鬆了口,連忙道:「我是真的有急事要求您,若是您肯幫我,讓我做牛做馬,萬死不辭——」

  李未央皺眉,九姨娘連著上來抓住她的手:「縣主,人命關天,你就不能幫我一把嗎!」

  自己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會做好事的!李未央站著沒動,道:「九姨娘,老夫人還在等我,我得走了。」

  九姨娘著急起來,忙道:「縣主請留步,我就在這裡說——我想求你放了我。」

  李未央有一瞬間的驚奇,道:「你說什麼?!?」

  九姨娘一咬牙,道:「我是求你放了我!」

  剛才她已經走遠了幾步,現在周圍除了李未央的貼身丫頭,並沒有別人聽見她們的對話,可是李未央一偏頭,便能看見有不少的丫頭從那邊的走廊魚貫走過。

  縱然她們聽不見,可也看見九姨娘在這裡和她拉拉扯扯了,這算是個什麼意思!李未央不怒反笑:「你如今是父親最寵愛的妾,榮華富貴一輩子,你叫我放了你,你要去哪裡?」

  九姨娘一怔,隨後道:「這裡雖然好,可是環境複雜,我縱然得寵,又能得寵幾年?遠不如我自己攢了銀子出去的好!」

  李未央沉了臉,一聲不吭,轉身就朝外走。九姨娘原本說得好好的,不知她為何突然變了臉,忙拉住她的袖子,道:「縣主!我只是求你救我一命,若是我再留在這裡,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李未央冷冷望著她,九姨娘連忙道:「剛才大夫人又叫了我去訓斥,還翻出過去的陳年舊事,我……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李未央用力掙開她的手,冷聲道:「你想要走,那自去向父親或者母親道明就是,何須來求我。」說完不待九姨娘辯解,快步離去,不料,九姨娘竟雙膝一曲,撲通一聲跪倒在李未央面前,央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縣主你發發善心,放了我吧!不然將來叫大夫人抓住了我的把柄,一定會打死我的!」

  在這裡突然跪倒,不知道別人會怎麼想,好一點會覺得她李未央欺負了九姨娘,壞一點的直接就會懷疑她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這九姨娘是的確單純無知不知道豪門權貴的規矩還是根本就是故意讓人看見!

  李未央對白芷使了個眼色,白芷和墨竹會意,兩人上去架起了九姨娘,李未央冷冷道:「你若是喜歡自由,當初就不該跟著父親回來,既然已經成了妾室,就該安分守己,好好伺候父親。」

  九姨娘淚水漣漣:「縣主你從小錦衣玉食長大,哪裡知道我們這種人的艱辛。我原本在昌州,雖然不曾大富大貴,卻也是好人家的小姐,誰知道親娘病逝,繼母無德,騙著我爹將我賣給了戲班子。我從小跟著戲班唱戲,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這些我都不怕,只想著有朝一日存夠了銀錢,自贖了自身,投奔個窮親戚,再置些薄產,尋個人家過日子。誰知後來被尚書大人看中,將我送給了老爺,我原本想著即便是做妾,只要老爺疼我,我也有好日子過。誰知今日裡大夫人卻突然將我叫過去,逼著我承認和那唱戲的戲子有染,還威脅我要將一切告訴老爺,縣主,若是真的讓她抓到了把柄,我真的無路可走了!」

  李未央沉默不語,仿佛在思考九姨娘所說的話是真是假。

  九姨娘看她的神情,猜想她是在猶豫,忙道:「我曉得縣主是這家裡難得的好心人,否則你也不會照料無人可託付的三少爺,再者說,你也不願意看著大夫人得意是不是?求你也幫我這一回吧!」

  李未央暗道,幫助李敏德,那是因為對三夫人的承諾,絕非她大發善心,這輩子,她絕對不會做什麼善心人了。

  九姨娘見她還是不作聲,以為她不肯幫忙,連忙道:「縣主,我不會讓你白幫忙的,你若是有什麼事情要我辦,我絕不會推辭!」九姨娘這時候突然看見林媽媽出現在鵝卵石小道上,正朝這邊來,急道:「縣主,我可就當你已答應了,以後再來跟你詳談。」說完,像是見鬼了一樣走開了。

  李未央若有所思地望著九姨娘離開,白芷輕聲道:「小姐,您看她說的是真是假?」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關於她自己的那個部分,倒是沒有說假話。」

  白芷猜測:「是不是大夫人察覺到了什麼,九姨娘怕事,才迫不及待地要離開。」

  李未央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剛才戲臺上那個摔下來的武生,應當是九姨娘沒有進府之前的相好,大夫人或許是察覺到了什麼卻又找不到確實的證據,想要借著這個機會來驗證,等看到九姨娘面色大變,估計就已經坐實了猜想,所以才將對方叫過去旁敲側擊一番。

  看九姨娘的模樣,倒像是抵住了,暫時沒有承認,但可能她也嚇得夠嗆,這才來求原本沒有交集的自己。九姨娘像是篤定了自己一定會幫忙,也是,能給大夫人添堵的事情,李未央是一件也不會錯過的,家中知道她這個庶出的女兒與嫡母不和睦的人也多了去了,九姨娘會來求自己,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只是,李未央卻覺得雖然一切表面看起來合情合理,可總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蹊蹺。依大夫人的手段,一擊不中肯定不會出手,她會輕易放過九姨娘嗎?還能放任她來向自己求救?!李未央越想越覺得狐疑,低聲吩咐道:「這兩天,多留意點家中的動靜。」

  「是。」白芷回答。

  李未央想了想,對墨竹道:「九姨娘房裡的秋菊,你熟悉嗎?」

  墨竹頓了頓,小聲道:「以前曾經一塊兒說過話,打過照面。」

  李未央點頭,招呼她附耳過來,輕聲說了幾句話,墨竹的臉上露出笑容,道:「是。」

  晚上,墨竹悄悄找了機會,把秋菊找了出來,道:「這幾日,九姨娘可有什麼不對勁兒的?」

  秋菊的心突突直跳,臉上卻笑道:「姨娘正常作息,哪兒有什麼不對的。」

  墨竹微微一笑,將她的手拉過來,放了一錠白晃晃的銀子,秋菊一愣,隨即道:「姨娘今兒個從夫人房裡出來就不對勁了,不知道夫人對她說了什麼,晚上姨娘直做惡夢呢!」

  墨竹沉默不語,隨後附到她耳邊講了幾句,秋菊心中猶豫,口中卻道:「我可是姨娘的丫頭,這不大好罷?」

  墨竹笑而不語,望了一眼秋菊手裡的銀子。

  秋菊趕緊藏了銀子,心內掙扎,默不作聲。

  墨竹笑笑,許諾道:「一錠金子。」

  秋菊一愣,隨後道:「監視主子,這可是大不敬。」

  墨竹點頭:「兩錠金子。」

  秋菊拿她的月錢同這意外收入比較了一番,暗道一聲「豁出去了」,點頭道:「好,九姨娘這裡的一舉一動,我都報與縣主知道。」

  李未央懶懶地躺在躺椅上,手中持著一卷書。陽光曬得很舒服,她幾乎已經快要睡著了,就在這時候,一個眼生的丫頭從外面走進來,高聲道:「白芷姐姐,奴婢剛才瞧見門口有一個花盆,不知道是誰送來與小姐的!」

  李未央微微揚起眼睛,看向那丫頭。她就坐在院子裡,這丫頭的聲音不高不低,既不會驚擾到她,也不會讓她注意不到。

  白芷連忙過去,低聲訓斥道:「小姐還在這兒呢,你懂不懂規矩!」

  小丫頭一副無心作錯事的模樣,惶恐地低著頭。

  墨竹低聲在李未央耳邊解釋道:「小姐,那是外院灑掃的丫頭。」

  外院灑掃?怎麼會跑到這裡來?李未央的唇畔浮起一絲令人不易察覺的冷笑,若是真的不知道花盆是誰送的,直接拿走就是,絕不會親自送進來,看樣子,這丫頭必定是知道點什麼。

  小丫頭喜滋滋地送了花盆進來,李未央看了一眼,這是一盆海棠花。

  李未央隨手摘了一朵海棠,放到鼻尖一嗅,發現那竟然不是尋常花香,而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香粉。仔細一看,眼前這海棠竟是用綢緞裁成,用金絲銀絲紮好,縛於樹上的。每朵花的枝葉上竟都用銀絲纏著水晶珠子,或嫩黃,或嫩綠,或粉紅,隱藏在花束裡,不易發現,卻能讓花束無比的光華燦爛。

  李未央輕輕地撚起一枝花,放到陽光下輕輕地轉動。花枝上附著的粉晶在陽光下閃出彩虹般的光彩。

  白芷不由驚訝道:「小姐,真是漂亮啊!」

  的確,這海棠看起來比真正的鮮花要更美麗,而且更珍貴,李未央冷笑,眼前立即浮現出一張清矍英俊的面孔,那張面孔上有一對燃燒著野心的眼睛。

  拓跋真。

  直到看到了他的花盆,李未央才又想起這個人。而對方送東西的用意,顯然也是在向她示好。

  這個男人,還真是不甘寂寞,一邊積極向李長樂表達心意,一邊也不放棄自己這裡,分明是想著要一舉兩得。既得到蔣家的兵權,又將自己的剩餘價值利用到極致。李未央冷笑一聲。

  就在這時候,李敏德突然走進了院子,他看到李未央站在花前若有所思,不由笑了,隨後揮了揮袖子,一隻小鳥從他的袖子裡飛出來,李未央耳邊忽然飄來一陣細碎的銀鈴聲,不免抬頭望去。

  李敏德輕輕一笑,吹了一下口哨,那鳥兒竟然盤旋了一圈,自動停在了他的手指上,他獻寶一樣的捧過來給李未央看:「送給你的。」

  李未央仔細打量著這只鳥兒,見到它身形纖小,羽毛絢麗,一看就知道是高價買來,鳥兒的爪子上,竟然還拴上一個鈴鐺,鈴鐺是用上等的白銀打制,用纖細的紅絲帶拴著,和赭黃色的鳥足配在一起,鮮豔美麗。

  「這是什麼?」總不是要送只鳥兒給她養吧。

  「它比碧絲安全,但是傳遞消息的效果比碧絲還要可靠。」李敏德微笑,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

  李未央內心受到了很大震動:「這個——是給我的嗎?」

  李敏德點頭。

  李未央垂下眼睛看了一眼那鳥兒,微笑道:「真可愛。」

  李敏德的臉微微一紅,隨後道:「謝謝你給我做的長壽麵。」

  那件事情發生以後,李未央曾經親手給李敏德做了一碗麵,她並沒有食言,同時,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也沒有追問李敏德究竟他是什麼身份。

  「對了,還有兩個人!」李敏德回頭,對著外面道,「你們兩人都進來!」

  一對年輕的男女走了進來,垂手侍立在他兩側。

  「三姐,這兩個孩子是一對兄妹,從外頭流浪來的,昨日我看到他們兩人在路邊快要餓死了,便買下了他們二人,原來他們是在街頭賣藝的,很有幾番拳腳功夫,從今天開始,就讓他們跟著你吧。」

  李未央聽了這話,不由感到三分吃驚。目光落在了兩個人的身上。

  這一對兄妹看起來十三四歲左右,其中的女孩子生的面容標緻,五官柔和,雖不算頂頂精緻,但看在眼裡,只覺恰到好處,既不過分美麗引人注目,也不至於在人堆裡瞧不見。另一邊的少年,濃眉深目,生得英氣逼人,個頭十分高大,小小年紀已顯露出幾分大家風範。

  怎麼看,這兩個人都不像是街頭的流浪少年。

  李敏德道:「哥哥叫趙楠,妹妹叫趙月,很是聰明懂事,平日裡趙楠留在外院,姐姐出門的時候再跟隨,而妹妹就留在內院,當尋常丫頭伺候你,你說好不好?」

  李未央打量了一下這兩個人,緩慢地搖了搖頭。

  李敏德皺眉,輕聲道:「你——不喜歡?」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不是不喜歡,只是旁人送給你的人,為何要送給我?」

  李敏德一愣,隨即臉色紅起來,他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看穿了。但是他也並不驚慌,因為他這麼做完全是出自對她的安全考慮:「那些人都不是好惹的,姐姐身邊應該有防身的準備。」

  李未央還是拒絕:「我若是有需要,自然可以去找。」

  「不,這對兄妹不是平常人,姐姐會喜歡他們的。而且,我身邊也早已安排了人手,你不必為我擔心,請一定要留下他們。若是你不要,我就派人送走他們。」

  兄妹倆對視一眼,同時跪倒在地,「求縣主留下我們。」

  「跟著姐姐,就要改口叫她主子。」李敏德突然道,眸中漆黑的墨色翻湧,竟有隱隱淩厲之色。

  「是,求主子收留我們。」兩人異口同聲。

  李未央看著情形,讀懂了李敏德的堅持,不由自主歎了口氣:「罷了,你們兩人要留下就留下吧。」

  李敏德揮了揮手,讓兩人退了下去。

  「那個灰衣人——其實他是我親生父親的部下,叫做姜雷。」李敏德突然說道。

  李未央一愣,隨即笑了:「我以為,你不打算對我說的。」

  「若非是因為我,你也不會受到攻擊,可我還在對你隱瞞,對不起。」李敏德輕聲地說著,顯然十分自責。

  他生的出眾,雖然年紀還小,肌膚卻如白玉般隱隱透明,眉眼舒朗,體內似蘊含著日月光華,就像是為把鬥黯濁世照亮才出生到人世間一般,任誰也捨不得譴責這樣一個少年。所以李未央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沒什麼,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姜雷說,若是我想要你平安,就該離你遠遠地——」李敏德一時氣血上湧,脫口而出。

  李未央微挑了眼尾,眸中含著柔光,忍不住伸手又要去摸他頭,李敏德眼中一亮,只是片刻後不知想起了什麼,頭往邊上一偏,李未央的手落了空,砸了下來。

  他尷尬的偷看她一眼,「我,我,我已經是大人了!」

  李未央失笑,他在她眼裡,還是個孩子,他卻叫囂著自己已經長大了。

  李敏德白皙的膚色上,像塗了胭脂。

  李未央想笑,卻認真道:「是呀,敏德已經是大人了,所以你可以保護好自己,也能保護我,是不是?」

  李敏德一愣,隨即意識到了什麼,眸光一下子黯沉下來,李未央也不催促他,直到他自己想通了,抬起頭來,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嗯!」



076 命運顛倒

  九姨娘的事情還沒有完,老夫人卻病了。

  大夫人殷勤地伺候在床前,端茶倒水,噓寒問暖,哪怕老夫人再給她冷臉,也表現的得體大度,殷勤備至,只是在眾人眼睛裡,卻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大夫人親自看著人去熬藥了,老夫人把李未央召到旁邊來,道:「她這是唱的哪出戲?」

  李未央笑了笑:「老夫人放寬心,母親或許是瞧著大哥大姐都長大了,便也想開了,不好總跟您慪氣吧。」

  自從巫蠱事件之後,老夫人很明白,大兒媳嘴上不說,心裡卻是將自己恨上了,平日裡雖然還笑眯眯的,背後卻詛咒自己早點死,現在她這樣殷勤備至,不由自主讓人頭皮發麻。

  聽李未央一說,細細一想,她也反應過來了:「我是真心疼愛那兩個孩子,可惜他們都太不爭氣。敏峰也就罷了,將來好好教導,再娶一個好媳婦,可是長樂就實在太說不過去了!平日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以為我在從中作梗,也不想想長樂都做了什麼,要不是我努力幫她遮掩著,早就鬧得滿城風雨了!」

  老夫人說了這幾句,猛地咳嗽了兩聲。

  李未央連忙上去幫她撫了撫,不慌不忙道:「母親是著急了吧,大姐今年十五,恰好是說親的年紀。將來若是想要攀上皇家,少不得要老夫人在其中周旋。」

  李長樂鬧出那麼些事情,名聲早就不大好了,依照老夫人的意思,就找個普通的官宦人家嫁過去,有丞相府的面子,誰也不會怠慢了她,以後有的是好日子,可是這母女兩個人偏偏要去攀附皇家。李家的富貴已經夠了,有什麼必要去攀龍附鳳,一個弄不好偷雞不成蝕把米,這母女還是沒眼色,眼皮子淺。老夫人心裡不爽快,對羅媽媽道:「一會兒你像個法子把她支走,我不想看見她。」

  羅媽媽陪笑道:「老夫人,您消消氣兒,一會兒老爺還要來看望您。」

  老夫人冷哼一聲,「咱們李家真不知道是犯了什麼煞星,唉,紅顏禍水,最近只要牽扯上那個丫頭,總要出些不安寧的事兒!」她忽然警覺地打住了,有些訕訕的望著李未央:「哦,我說這些,你一定覺得煩了,罷了,我不該和你一個孩子嘮叨這些。」

  李未央從旁邊精緻的託盤裡端過一碗粥,微笑著說:「那不打緊,只要您想說,我就乖乖的聽。您大可把心煩的事兒全倒給我,就像是大掃除一樣,等您說完了,心情就好了,也無事一身輕了。」

  老夫人不禁噗哧一笑:「真有這麼簡單就好嘍!」想想,她又感慨起來。「我這麼一大把年紀,經過的風浪也算不少了,偏就這兒孫的事兒讓我覺得力不從心,唉!」

  李未央輕輕地吹著粥,言語也是小心翼翼的:「老夫人,您是家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人物,什麼事兒都及不上您的健康要緊。只要您身子硬朗,福氣自然可以庇護兒孫,就好像福星高照一樣,那還用操什麼心呢?」

  老夫人的心花一朵朵都開足了,望著李未央笑了:「瞧你這嘴巴,真是甜蜜蜜的。」

  年紀大了,本就是要哄的,當初太后都不在話下,更何況李家的老夫人呢?李未央把手中的碗盅遞給老夫人,笑盈盈的哄道:「要說甜,我的嘴可比不上這碗桂花紅棗羹,您快嘗嘗。」

  羹果然香甜可口,老夫人邊吃邊笑。

  這時候簾子一掀,李蕭然走了進來。李未央連忙站起來向他行禮,李蕭然點點頭,隨後向老夫人道:「老夫人可好些了?」

  「你那個媳婦兒少在我跟前噁心我,我就好了。」老夫人沉了臉,將碗立刻就擱下了,口中沒什麼好聲氣,隨後她想起李未央在跟前,不好意思說的太露骨,便咳了一聲,沒再言語。

  林蕭然雖然難堪,心中也對大夫人多了幾分嫌惡,只是不好露出來,微笑道:「老夫人專心養病就是,其他一切都有兒子在。」

  老夫人歎了口氣,終究沒再說什麼,就在這時候,大夫人親自端著藥碗進來了,滿面都是和順,一直遞到老夫人的床邊上,羅媽媽知道老夫人不待見她,趕緊接過去,道:「不敢勞煩夫人。」

  「身為兒媳,照顧老夫人也是應該的。」大夫人微笑,隨後望著李蕭然道,「老爺,您回來了。」

  李蕭然面色平靜,不見喜怒:「夫人辛苦了。」

  大夫人笑道:「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老爺不必這樣見外。」

  這對夫妻看起來和往常沒什麼兩樣,可李未央卻知道,李蕭然已經有兩個月沒有進過大夫人的房門了,在這樣的豪門貴族,老爺可以三妻四妾,美女成群,但絕不可能十天半個月不安撫一下正妻,這是極大的不尊重。李蕭然過去十年如一日,堅持每個月的五六天都去大夫人房裡,現在這規矩卻已經改了,表面上看沒什麼,實際上……卻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

  李未央垂下長長的睫毛,仿佛什麼都不知道。

  大夫人接口道:「老爺,後日我要去普濟寺替老夫人請願,預備將女兒們也都一併帶過去散散心。」

  李未央抬起了眼睛,看了大夫人一眼,卻發現對方眉眼平靜,半點看不出心緒。

  替老夫人請願,自然就是為她祈福了,大夫人這話說的倒是合情合理,李蕭然並沒有阻止的意思:「你預備帶誰一起去?」

  大夫人笑了:「長樂,未央,常喜她們兩個姐妹,若是二夫人願意去,也帶著她一塊兒,雖說普濟寺並不遠,但人多也好多個照應。」

  一般情況下,豪門貴族女子雖然沒有禁錮到足不能出戶的地步,但出門的機會很少,她們能拋頭露面的機會也是有限的。所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雖然不全是現實,亦不遠矣。但惟獨去寺院上香是例外,這不僅是正大光明的,而且還是一種常例,所以大夫人提出帶家中的女兒們一起去,也並沒有什麼奇怪的。

  可是李未央,還是覺得說不出哪裡怪怪的。大夫人若是想要借此機會出門散心,帶著李長樂就好了,怎麼會突然這樣好心,連自己一塊兒帶著?她就不怕自己給她添堵嗎?或者說,此行她還有別的目的?不,不對,普濟寺乃是前朝所建的香火院,後來荒廢傾頹了,由如今的皇帝重新修建。自重建以來,香火十分興旺。不說經過的文人騷客、旅客商賈、遊學應試之士,就是京都的皇族貴戚、達官貴人,也多有去燒香拜佛的,如果大夫人想要做什麼,也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動手腳。

  難道,她是真的順口一說,還是突然良心發現,決定對自己好一點?

  李未央想到這裡,自己都覺得荒謬。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大夫人絕對沒安什麼好心思,想到這裡,她微笑道:「母親,老夫人身邊應當有人照顧,我就留下來吧。」

  大夫人看了李未央一眼,含笑道:「真是個孝順的孩子,也好。」

  並沒有挽留她?李未央倒是有些微的吃驚。若是大夫人真準備在路上做什麼,應當堅持帶著她一起去才對。

  李蕭然聽了,卻覺得有些不妥。如果李家的女眷去上香,獨獨缺了李未央的話,那麼別人會怎麼想呢?豈不是更加坐實了他們刻薄庶女的名聲,有損自家的名譽麼?他想了想,道:「老夫人身邊還有其他人在,未央,你也跟著你母親去散散心吧。」

  李未央低聲道:「是。」

  大夫人微微一笑,掩住了唇畔的得意。李家自然是不會讓李未央一個人留下的,這樣傳出去多不好聽。

  老夫人淡淡望了他們一眼,道:「多派些人手,可別再出點什麼事。」

  「是,普濟寺香火鼎盛,女眷往來上香的很多,我也會多派侍衛隨行,防止不相干的人驚擾,老夫人放心吧。.

  老夫人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到了晚上,李未央便聽說,二夫人拒絕了一起去,說要回娘家看望老父。隨後,便是四姨娘不放心,跑到大夫人那裡要求同行,自然是被應允了。四姨娘都去了,李蕭然當然覺得不能虧待了美貌如花的九姨娘,讓她也跟著一起去,唯獨六姨娘因為前些日子受了風寒、七姨娘不受寵,所以她們二人不能同行。

  到出發之前,九姨娘都表現的安分守己,並沒有再向李未央提起那件事,可總是三不五時跑到七姨娘的院子裡來坐坐,有時候還刻意製造一些與李未央偶遇的機會,每次都在人前,李未央便只是淡淡的,暗地裡卻一直讓秋菊盯著九姨娘的動靜。

  到了十五這一天,丞相府門前車馬成群,人頭擁擠。下人們紛紛準備著主子們去請願要用的東西,忙的人仰馬翻。天還沒亮,便已經將一切都準備就緒。不多時,大夫人出來,與李長樂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李未央、李常喜、李常笑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後四姨娘、九姨娘坐後面一輛青油氈布車,後面的丫頭、媽媽或是跟車或是步行,烏壓壓的占了一街的車……

  人們遠遠望見了,不由得都很驚訝:「這是誰家的馬車,好大的氣派!」

  「是李丞相的夫人帶著小姐們去上香呢!」

  「啊?小姐?豈不是能看見那個國色天香的大小姐?」

  「什麼國色天香,不過是個大禍害!上次她胡亂出餿主意,害的災民暴亂,簡直就是個禍星!」

  「就是,她們這是要去哪兒?」

  「看這方向,是往普濟寺去了!」

  人群裡,有這樣一兩個探子,聽了人們的議論,觀察了馬車的方向,隨後快速地在人群裡消失,趕著向各自的主子報信兒去了。

  馬車裡,李常喜冷眼盯著李未央,不說話。

  李常笑倒是先開了口,嗓音柔柔弱弱的:「三姐,好幾日不見了。」

  雖然住在同一個家中,但李常喜對李未央有心結,害的李常笑也不敢和李未央多親近,在她心裡,其實很喜歡這個外表柔弱內心卻無比剛強的三姐。這世上有一個規律大抵相同,凡是人都是厭惡與自己一樣的,偏好自己所沒有的。

  正因為李常笑性子柔弱,任人欺辱,而李未央卻是寧折不彎、十分強硬的,所以李常笑一直很羨慕她,受了大夫人那麼多年的氣,唯獨李未央敢給大夫人絆子使,還能好端端地活到現在,這由不得她不佩服!

  「是啊,四妹妹平日裡總是在園子裡繡花,以後有空,不妨多到我的院子裡坐坐。」

  李未央微笑著道。

  李常喜冷笑一聲:「算了吧,我們可不想被你連累。」

  她的意思很明白,以後大夫人收拾李未央的時候,她們可不想被誤以為是她的同黨。

  李未央失笑:「連累不連累的我是不知道,若非上次四姨娘奮力一搏,五妹妹就要嫁到榮國公府了,我本以為你是感激你娘和我的,見你這樣說,分明是不領情了,難道還真的看中了那程林不成?」

  李常喜臉色一白,上次回去以後她已經問清楚了,知道四姨娘究竟為什麼要設計紫河車那一齣戲,冒著得罪大夫人的危險來幫助李未央,說到底,她們不過是互惠互利罷了,最重要的是,自己可以免於嫁給一個紈絝子弟的命運,但那又怎麼樣呢,自己如今的相貌變成這幅德行,縱然父親已經許諾不會隨便將自己嫁人,那些豪門世家又怎麼看得上自己?想到這裡,她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塊棉絮,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未央何嘗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卻也不再說什麼。有些人,永遠都是糊塗的,哪怕自己說的再多,她也當是耳旁風罷了。

  李常笑看著面容平靜的李未央,不由好奇地問出了一直想問卻沒機會問出口的話:「聽說上一回,是七殿下救了姐姐。」

  這是官方說法,李未央笑道:「的確如此。」

  李常喜抬起眼睛,明顯有一絲嫉恨。她真不明白,李未央為什麼有這種好運氣!

  李常笑點頭,道:「聽說永寧公主殿下體恤姐姐受驚,不但收留了你一夜,還特地派人送你回來,事後又送來好些壓驚的禮物,姐姐也算是因禍得福了。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姐姐將來一定會有好運的。」

  李常喜從鼻子裡哼出一聲,道:「什麼命大!四姐你就不懷疑嗎,哪兒來那麼多好運氣可以供人揮霍的,說不準是個別人天生就有妖術!」

  李未央笑了,眉眼間的笑意恬靜如珠輝,溫潤中隱見鋒芒:「五妹妹,我真是佩服你,既然我有妖術,你也上趕著來招惹,果真是不怕死啊!」

  李常喜被氣地噎住了,搶白道:「你若非有妖術,怎麼會騙的七皇子去救你!」

  李常笑忙呵斥道:「不許胡說!」

  李未央絲毫不放在心上,只淡淡微笑道:「這個麼,你就要去問問七殿下了。」隨後,她便閉上眼睛養神,無論李常喜如何挑釁,都不與她作口舌之爭了。

  如今普濟寺的方丈,年紀已經八十開外,未出家之前,曾經是飽學之士,經綸滿腹,才華橫溢,然而經歷多舛,生活坎坷,最後看破紅塵,落髮出家。如今主持本寺,一心修佛,成了一名德高望重的高僧。

  知道丞相府要來禮佛,老方丈帶了知客諸僧,親自到山門迎接。

  大夫人下了馬車,由丫頭攙扶著,抬眼向山門望去,只看到方丈身披繡金線大紅百衲袈裟,率領僧人在山門前,那樣子,倒也說得上足夠排場,引來普濟寺周圍百姓的圍觀。

  方丈見大夫人走過來,踏上一步,雙手合十頂禮,說道:「阿彌陀佛!丞相夫人駕臨山寺,不勝榮幸之至!老袖迎接來遲,還請夫人恕罪!」

  大夫人連忙答禮,說道:「罪過罪過!大師乃得道高僧,勞您出迎,實在愧不敢當。」

  方丈說道:「夫人一路辛苦了,請進寺用茶!」

  大夫人點點頭,吩咐道:「請後頭的小姐們下車。」

  丫鬟們立刻跟上來,放下踏步,在車門外等候。李長樂蒙著面紗,先行下了車,她輕移蓮步,款擺纖腰,嫋嫋婷婷地走近。眾人只覺眼前一亮,不由得疑心是否天上的仙女走下了蓮台,到此救苦救難,普渡眾生。雖然看不到小姐的廬山真面目,單憑了這副裝束、這段身材,也引來眾人一片唏噓。

  原以為李家就這一位小姐,誰知後面還有一輛馬車,又下來三個帶著面紗、身形窈窕的姑娘,一時看的人頭攢動,爭相目睹丞相府千金們的風采,其中也不乏那些豪門貴族的浪蕩公子,專程趕過來獵奇的,只可惜小姐們臉上都蒙著面紗,影影幢幢的,只知道都是美人,卻不知道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一路進了寺廟,隔絕了外面的喧囂。方丈道:「已經為夫人小姐準備了一所院子,房屋頗寬敞,地勢又幽靜,和小寺有圍牆相隔,絕無閒人打擾。」

  大夫人微笑道:「有勞大師費心了。」

  這一次的請願,足足要在普濟寺呆上三天,所以李蕭然派了很多侍衛,專程將女眷們所住的院子包圍起來,確保他們的安全。實際上這是多慮了,因為普濟寺,每逢有貴重女眷來上香,都是要封寺,一般外人是進不來的,根本無從談起打擾。

  大夫人要了專門的禪房來念經,便吩咐其他人去院子裡先休息。

  李長樂笑著望向李未央:「三妹,咱們去看看院子?」

  李未央很佩服這位大姐,這時候居然還能和顏悅色,不過,這也說明她的敵人在一步步變得更強大。她笑著點頭,道:「大姐先請。」

  看著她們兩人臉上的笑容,李常喜只覺得身上冒寒氣,趕緊拉了李常笑就走。

  院子坐落在藏經閣之後,坐北朝南,四面有一丈多高的青磚牆圍著,將外面的喧擾全部隔絕在外。院子外頭就是一座大花園,四周佳木蔥籠。花草繁茂,奇石假山,曲徑通幽,足可供怡心養性。林媽媽正在吩咐丫頭們將小姐們暫住的行李全都搬進去,院子裡一派熱鬧。

  看見小姐們進來,林媽媽趕緊過來行禮:「大小姐,這院子是一間正屋,四間廂房,還有七八間耳房。您看,這正屋自然是給夫人住著,四間廂房嘛,大小姐您住一間,三小姐一間,要委屈四小姐、五小姐一間,四姨娘和九姨娘一間了。」說著,她便拿眼睛卻瞥四姨娘。

  四姨娘笑道:「這有什麼委屈的,出門在外,總不好再去因為一點小事就麻煩方丈。」

  九姨娘面上平靜,倒也沒什麼異議。

  李未央抬眼望去,這座院子只招待來寺廟禮佛的貴客,老方丈每天派人收拾打掃,所以現在看來,十分雅致潔淨。院子的天井裡有一條碎石小徑,路面都是彩石鋪就。大廳前面有兩株松樹,蒼虯挺拔,生機盎然。迎面是一間正屋,從門外便可以看見一個對著門的香案,香案正中懸一幅白衣觀音像,旁邊安放一隻紫檀木香爐,兩邊一對白銅蠟臺,一個三彩大花瓶,中插白玉柄拂塵,案前一方紅氈毯,上面放一個蒲團,大概是為住客禮佛準備的。

  丫頭們正在忙裡忙外地收拾東西,李長樂笑了笑,道:「那我便先去房裡了,諸位請便。」說著,她挑了最好的一間向陽的廂房去住了。

  李常喜冷哼一聲,道:「四姐,我們去住那一間!」說完,不等李未央反應,便拉著李常笑挑選了另外一間。

  四姨娘笑了笑:「剩下兩間,一南一北,縣主先挑選吧。」

  李未央看了那個一直默不作聲的九姨娘一眼,無所謂道:「兩位姨娘選吧,剩下一間給我就好。」說完,她便對丫頭道,「墨竹你等姨娘們挑選好了再去收拾房間,白芷,你陪我出去走走。」

  李未央帶著白芷走出了一片忙碌的院子,白芷不服氣道:「小姐,那最好的屋子都被她們搶走了!」

  李未央失笑:「都是格局一樣的廂房,原本就沒什麼好壞,又何必在意這些小節。」

  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大夫人非要來參禪禮佛,究竟是帶著一種什麼樣的目的,所以,她沒心思和那小心眼的人糾纏那些事情。

  李未央隨手摘掉了面紗,她並不像其他人一樣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反倒一身家常打扮,頭上的青絲挽了個螺髻,翡翠玉簪拴定,薄施脂粉,淡掃蛾眉,穿一身淺綠色裙裝,更顯得清秀雅致,人淡如菊。

  她一邊將整件事回想了一遍,一邊出了院子,沿著碎石小徑,曲曲彎彎,只見到春意闌珊,落英繽紛,片片桃花,飄墜地面,的確是一番說不出的美景。就在這時候,白芷道:「小姐,那丫頭也跟著來了。」

  李未央回頭一看,卻見到趙月一身普通丫頭的裝束,站在不遠處,低眉斂目。

  李未央笑了笑,這個丫頭,還真有點意思,李敏德讓她照顧自己,她便寸步不離,天天在院子裡盯著,生怕自己有什麼閃失。不過李未央也曾經故意命她端茶,卻看到她的手掌心有一層厚厚的繭子,顯而易見,這丫頭是舞刀弄劍的,只是不知道,她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李未央剛想著找個機會試試看這丫頭的功夫,就突然聽見趙月呵斥了一聲:「什麼人!」

  說話不過片刻工夫,電光火石的剎那,趙月已經拔出了腰間的軟劍。平日裡她的軟劍都是纏在腰上,看起來與一般腰帶無異,現在抽出來,卻寒光凜然。不待李未央吩咐,她已經向來人直奔而去。

  從林間走出來的青年顯然沒想到這個丫頭居然會武功,他的動作也是奇快,竟然用一把摺扇一轉,已避開了淩厲萬分的劍勢。白芷驚呼一聲,李未央卻向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出聲。

  正好借此機會,看看趙月的功夫究竟如何。

  李未央遠遠看著,只瞧見劍光飛舞,聽得破空之聲數下,趙月已接連刺出七劍。這七劍又急又快,所刺的部位,更無一不是人體的要害,另一人竟然用扇子對陣。劍影,扇風,閃電般來來往往,聽不見絲毫兵刃交鋒聲,卻是一場在無聲中激烈的戰鬥。青年身形只要稍慢半點,就一定會受到重創,然而他身形閃避越來越快,口中卻笑道:「縣主身邊的人果真好厲害!」

  白芷瞧見局裡這兩人爭鬥,著實捏把冷汗:「小姐,真的不阻攔?」

  李未央微笑:「沒關係,看著吧。」

  趙月一個瘦小的姑娘,劍法之快實在超出常人想像,一出手剎時便鋪天蓋日。一手快劍,迅捷靈動,自成一格,一旦劍勢展開,疾如狂風,猛若奔雷,幾乎招招都是不顧性命的強攻,氣勢淩厲迫人。但對方在她一波強似一波的攻勢之下,

  卻顯示出遊刃有餘的從容。李未央看的很明白,她的劍已經三番四次襲向青年的要害,都被那把扇子擋開了,一攻一守之間,兩個人竟然僵持不下!

  「縣主,你還真是恩將仇報啊!」青年嘴角一抹笑,提擺拂袖,足下幾個錯步,身形如行雲流水,稍一閃身避開了趙月淩厲劍勢,待兩人站定,他已在趙月身後了。

  趙月面無表情,反身繼續進攻,青年毫不驚慌,腳下步伐飄逸,轉眼間身子已退一尺外,只聽「鏘」的一聲,趙月的長劍不知為何,竟然被一把輕飄飄的扇子挑飛了出去!趙月面色發白,她自小習武,向來自傲,還從來不曾受到這樣的挫折,當下目瞪口呆,卻還要再打,李未央已經高聲道:「月兒,不得無禮,這是七殿下!」

  趙月吃了一驚,連忙剎住了步子,遲疑不定地望著眼前俊美的青年。

  此人一襲青色衣衫,漆黑的烏髮用紫金雙龍奪珠冠束起,當中竟綴了一顆極為罕見的南海珍珠。他面容俊俏,然而一雙眼睛卻散發著如同月光清輝一般皎潔又幽靜的光芒,遠遠的骨子裡就透露出來的清冷,將他隔絕在塵世之外,明亮閃爍的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不過他此刻帶著的笑容,卻也是從未有過的,若是有外人看到一定會驚異,七殿下居然會露出這種笑容來。

  「縣主就是這樣待客的嗎?」拓跋玉微笑著走過來,抖了抖袖子上的一道口子。

  李未央視而不見道:「若非七殿下藏頭露尾,我的丫頭也不會以為你是登徒浪子啊!」言下之意,是你自己不出聲躲在旁邊偷看,這又怪得了誰。

  「哦,這麼說還要怪我了?」拓跋玉臉上喜怒莫辨,似笑非笑。

  若是換了別人,早已恐懼的跪地求饒,可是李未央卻不吃這一套:「殿下,你是皇子龍孫,自然是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怎麼會怪罪我們這樣的無心之失呢?你說是不是?」

  拓跋玉看她一雙眼睛沉如古井,卻頗有一番壞主意,不由自嘲道:「我原本是好心來看看縣主是不是安好,看來是我多管閒事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提起這件事,還沒有當面謝過你。」

  拓跋玉顯然並不在意,道:「不過投桃報李罷了。若非縣主先幫我,我也不會出手相助。」隨後他走近,凝眸道,「可曾查到當日究竟是何人偷襲?」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殿下捉去的人全都服毒自盡了,我和敏德騎馬逃走,結果在林間迷路,直到早上才找到出路,因為樣子太過狼狽,不得已才求救於你。」

  拓跋玉笑了笑,一針見血道:「縣主,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為何不對我說實話呢?」

  李未央揚眉:「你怎麼知道我說的不是實話?」

  拓跋玉不由悄悄握緊了手,指甲紮進肉裡帶來的刺痛感讓他稍微冷靜了下來。不知從什麼時候,也許從第一次見面,這個表面溫順背地裡刁鑽的少女就進入了他的眼簾,後來在京都重遇,也許是好奇,也許是喜愛,又或者,僅僅是覺得生活太過平靜無趣,他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開始追尋那一抹麗色,然而現在他才知道,她其實並沒有注意過他,更甚者,她不過是將他當成一個可以利用的物件。

  可以想見,當初她幫助自己,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已。這當然是早已擺在眼前的事實,但拓跋玉還是有一點不痛快。也許是他被人捧著太久了,突然來這麼一個毫不在意他,甚至連真實理由都隱瞞著他的少女,他就不得不訝然了。

  而另外一邊,拓跋真也到了寺裡。老方丈慌忙出迎,拓跋真笑道:「不必多禮,我不過是來拜佛,不用驚動太多人了。」

  畢竟是皇子,老方丈還是不敢怠慢的,連忙吩咐人帶他去參觀。

  拓跋真便順著廟宇向內走,替他帶路的沙彌道:「殿下,這裡是天王殿。」

  拓跋真抬頭觀看,只見四大天王,怒目橫眉,猙獰可怕。殿柱上掛一副對聯,上聯是「風調雨順」,下聯是「國泰民安」。

  他淡淡一笑,隨後信步繼續往前走,沙彌道:「前面是羅漢堂。」

  拓跋真卻不拜佛不上香,仿佛無心道:「聽說李丞相的家眷也在寺廟裡?」

  沙彌愣住了,隨後觀察了一下他的神情,恭敬道:「是,李夫人帶著幾位小姐,都在寺裡。」

  「哦?哪幾位小姐?」拓跋真撚動手裡的玉扳指,這麼問道。

  沙彌沒想到他問得如此仔細,小心道:「這個……恕小僧不清楚。」

  拓跋真見他一臉警惕,不由笑了:「師傅放心,我與李丞相是舊識,斷然沒有進了寺廟不去拜見的道理,你引路吧,我去見見李夫人。」

  沙彌原本還擔心他有什麼奇怪的舉動,現在看他只是要去拜見李夫人,一時放下心來,道:「殿下請。」一邊走,他一邊心道,今兒個是怎麼了,先是七殿下神不知鬼不覺的來了,現在又來了一個三殿下,這些皇子們是紮堆啊還是怎麼的?突然想到剛才山門前,李家那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姐們,沙彌不由自主歎了口氣,女色誤人啊!

  拓跋真卻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面上帶著笑容,跟著沙彌向前走去。

  這時候,李未央和拓跋玉已經離了花園,一路向羅漢堂走過來。在羅漢堂門口兩邊,也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五百羅漢,數仔細,是凶是吉?」下聯是「三千世界,看清楚,如幻如真」。進門一看,見五百羅漢排列得整整齊齊,有的兇惡,有的慈祥,表情姿態,各各不同。李未央一邊凝神看著這些羅漢,似乎頗有興趣的模樣。

  「縣主,父皇賜給你的那些金銀珠寶,除了那些不能動的死物,其他你也用了不少了吧。」拓跋玉突然道。

  李未央沒想到他突然說起這個,不由偏過頭,漆黑的眼睛帶了一絲薄薄的訝異。

  拓跋玉笑了:「你要和你的嫡母抗衡,最要緊的便是人脈,而這人脈,大多是要靠錢財才能走通的,你能這麼快在李府立足,想也知道做了散財童子。」

  李未央挑眉笑道:「你說得對,陛下賜給我的,很多都是不能變賣的貢品,那些真正有用的金子,已經花了很多了。」

  「坐吃山空,便是金山銀山也要毀於一旦。」拓跋玉輕輕道,「你可以派可靠的人去肖城多納貨物,尤其是上等的蠶絲,南邊近日有大宗買家要下來收絲,這是一本萬利的生意。」

  拓跋玉透露的是個極為重要的商機,他的王府今年在蠶絲一項收益上少說也可多得好幾萬兩黃金。可李未央卻很難高興起來,自己身邊——信賴的人,其實不多。

  拓跋玉看穿她心意,笑笑道:「若是信得過我,我可以代為採辦。」

  李未央有點納悶:「你為何要這樣幫我。」

  拓跋玉笑了笑:「就當我是感謝你上次幫了大忙吧。」

  上次的幫忙,他應該早就還清了吧,李未央心裡這樣說,正要開口回絕,誰知拓跋玉卻道:「前面是大雄寶殿,咱們去看看吧。」

  大雄寶殿建造得氣象非凡,白玉臺階,琉璃碧瓦,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十分莊嚴肅穆。兩旁對聯頗多,可看的卻不多,只有正門兩副很有意思。靠近門的一副,上聯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善惡到頭終有報。」

  而拓跋玉與李未央,恰好在這裡,和拓跋真打了個照面。

  雙方一時之間,都愣住了……

  其實,早在李未央看到拓跋真之前,他已經注意到了她。只是他看見,李未央在輕言細語地和拓跋玉說話,似乎還頗有點投機的樣子。時不時地綻開微笑,露出潔白如貝的牙齒,聲音也是清冷的,十分悅耳動聽。

  面對他的時候,可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拓跋真表面豁達,實際上最是心胸狹窄的人,看著那兩個人一副「情意綿綿」的模樣,微笑有了一絲裂縫,只有他看不上李未央,可現在竟然是對先摒棄了他,另外攀上了高枝!若是李未央看中的是別人也就罷了,偏偏她看中的是拓跋真一直視為死敵的拓跋玉,拓跋真不由暗地裡連她一起恨上了。

  只是他畢竟城府深,明明憎惡拓跋玉,卻硬生生把魂魄抽離出來,將人格分成兩個。一個在那裡充滿嫉妒,另一個充滿驚喜,迎上去道:「七弟怎麼在這裡?」

  經過上一回的事情,拓跋玉已經很透徹地看明白了拓跋真的野心,再也不會被他這副友善的模樣所動搖,當即微笑道:「我是過來代替母妃上香的,可巧就碰到了縣主。」

  拓跋真的眼睛,自然而然落在了李未央的身上,李未央笑道:「三殿下莫非是來參禪的嗎?」

  拓跋真當然不是來參禪的,他不過是聽說李家人來了,所以才跟著過來,只是到了這裡,他才突然發現,自己竟不知道究竟是來找李長樂,還是借機會來見李未央。

  李長樂美麗如一輪皓月,豔壓群芳,可是拓跋真心裡時常牽掛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那人相貌不如她長姐,性子隱忍狠毒似狼,風骨氣節全無,在他面前做戲欺騙有如喝茶水一般快速。平日拓跋真做事極有分寸尺度,惟獨這個人輕而易舉的就能叫他心亂。

  實際上,若是李未央還和前世一樣將拓跋真看得很重要,事事以他為重,拓跋真還未必會高看她一眼,偏偏她如今處處與他作對,甚至反過來去幫別人,不由得他不注意,可見冥冥之中自有翻雲覆雨手,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走向何方。

  可是,李未央為什麼要跟拓跋玉走在一起!拓跋真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51 PM

077 深夜大火

  拓跋真微笑道:「我是偶然經過此處,順便來拜拜佛。

  李未央嘴角微微上彎,似笑非笑:「哦?三殿下也信佛祖的嗎?」

  拓跋真聽她這話問得奇怪,不由道:「為什麼我不信?」

  李未央微笑著望向殿內的菩薩,唇角卻是漸漸凝起了一個冰冷的微笑,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回答。

  拓跋真心中惱恨,臉上卻不露分毫,笑著對一旁的拓跋玉道:「縣主所言,你聽得明白嗎?」

  拓跋玉其實心中也很疑惑,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李未央對拓跋真有一種敵意,或許這才是她幫助自己的真正原因。可是一個是皇族中的三殿下,一個是丞相府的小姐,彼此之間又有什麼恩怨呢?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通。

  李未央告訴自己,這一世,唯獨不能受拓跋真擺佈,其他的,都隨他去,可是每次看到這個人,還是由不得一腔怨恨撲上心頭。她不主動去招惹他,他偏偏自視甚高,居高臨下地說什麼可以助她到達高位。簡直可笑,前生她摔得還不夠慘嗎,怎麼會重蹈覆轍,想到這裡,她回過頭道:「家人該到處尋找我了,我需得早點回去,兩位自便吧。」說著,她便輕輕施了一禮,帶著白芷和趙月離去。

  拓跋真有心攔住他,拓跋玉卻搶先一步,攔在了他面前。

  拓跋真的眼中隱隱有冷光閃過,慢慢道:「七弟這是何意?」

  拓跋玉微笑:「三哥難道看不出來,縣主不想與你說話嗎?」

  拓跋真冷笑一聲,道:「什麼時候你成了她的護花使者了?」

  拓跋玉竟然半點也不反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哥沒聽過這句話嗎?」

  拓跋真失笑,隨後眸子裡幽光乍現:「七弟,別怪我沒提醒你,李未央雖然撈了個縣主做做,但也不過是名義上好聽,其實根本沒有封地沒有靠山,你若是想要求娶她,只怕德妃娘娘第一個就不同意。」

  拓跋玉卻並不在意他所說的,臉上神情分毫不變:「這就不勞你擔心了,我倒是聽聞,三哥有意求娶丞相府的大小姐,可是現在看來,李夫人得隴望蜀,怕是嫌三哥你不夠格,你有空,不妨多想想怎麼辦才好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分明是針鋒相對,沙彌在一旁聽了,不由額頭上滴汗。他不明白,這兩位皇子殿下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就掐起來了,難道是為了剛才那個面容清秀的小姑娘?!真是奇了怪了,她哪兒有那麼大的魅力……

  拓跋玉微笑了一下,轉身快速走了。

  沙彌笑道:「三殿下,李夫人的禪房就在前頭,請跟貧僧過來。」

  拓跋真冷哼一聲,道:「替我轉告李夫人,我還有要事要辦,就此告辭。」說了,也快步往山門的方向走了。

  沙彌完完全全呆在那裡,來了待不到一個時辰就要走,這又算是怎麼回事?

  李未央回到自己的廂房,墨竹已經帶著人將一切都收拾好了。這時候已經到了傍晚,有專門負責的丫頭送來了齋飯,李未央吃了幾筷子,便匆匆丟下,隨後吩咐讓趙月進來。

  趙月走進了屋子,還有點局促不安的模樣。

  李未央並沒說旁的,開頭就問:「你哥哥呢?」

  趙月一愣,隨即回答:「我哥哥隱藏在普通的李府侍衛之中,暗中保護主子。」

  李未央笑了笑:「你們今天晚上就回去吧。告訴敏德,我身邊用不著你這樣的人。」

  趙月嚇得臉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倒,顫聲說:「主子,奴婢不知道做錯了什麼惹了您生氣,可是您千萬不要趕奴婢走。」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我沒有吩咐你動手,你卻動手了,這只能說明兩點,一是你不懂規矩、不知輕重,二是你根本沒有從心裡把我當成主子。我並不需要這種人在身邊,你回去敏德那裡吧。」

  回去他那裡?他已經說過,若是不能好好照顧李未央,那就將他們兄妹全部退回去,到時候奔雷將軍怎麼會放過他們呢?絕對比現在要慘痛一萬倍!趙月趕緊道:「奴婢知道錯了,只是從前不懂規矩,以後主子怎麼說,奴婢就怎麼做!主子不說動手,奴婢絕對不會出手的!求主子不要趕走奴婢,否則奴婢兄妹二人一定會流落街頭的!」

  李未央淡淡道:「你們玩了這麼久的把戲,還在繼續嗎?什麼流落街頭,這話騙鬼麼?拓跋玉可是有名師指點的,是個萬里挑一的武學奇才,一個流落街頭的少女,竟然能在他手底下過五十招?你尚且如此,你大哥的武功比你還要高吧,你還不說實話!」

  這淡淡的幾句話,其中分量只有趙月心裡清楚。她連連磕頭道:「主子,奴婢說實話,奴婢是受人之托,過來照顧三少爺,只是託付我們的人究竟是誰,奴婢不能說,否則會有性命之憂。此行一共十人,三少爺特意挑出我們兩人送來保護主子你,奴婢絕不敢有絲毫懈怠。」

  之前趙月對李未央還有點輕視,以為她不過是個不出門的閨閣千金,現在看來,小看對方的自己才是個蠢蛋,自己的身份早就被拆穿了,還在沾沾自喜。其實趙月沒有說謊,她從小在軍中長大,受過專業的訓練,擅長快劍進攻,今天拓跋玉收斂了氣息悄悄站在一旁被她發覺,她主動發起進攻,也不過是條件反射而已。

  李未央正是知道這一點,才沒有真的怪罪她:「你下去吧。」

  趙月沒明白她的意思,見她趕人走反而怕得更厲害,於是咬牙又求,「主子,你若是實在不喜歡奴婢,求您留下大哥!他並沒有做錯事情!」她若是被趕走,將會被視同於背叛,一定是死路一條,她也不替自己求情,一心只想保住兄長:「他的武功比我還要高,將來一定能幫您的忙!」

  「誰說我要趕走你們了?」李未央冷笑。

  「您饒了大哥吧!至於奴婢……」趙月把脖子一梗,大聲說,「主子乾脆殺了奴婢!」

  「好了!」李未央打斷了她的話,端起茶杯來一笑,眼波迷離如江南煙雨,溫柔和淡漠都在裡頭流轉,「這樣吧,咱們定個規矩,你在我這裡待一天,就要守我一天的規矩,任何事情以我的命令行事。若是有一天你的舊主人召你回去,或者你又有別的想法,不妨直接來告訴我,我會放你們兄妹離開。」

  趙月一愣,隨即有點不敢相信,這是放過他們了嗎?

  白芷笑道:「還不謝過主子?」

  趙月趕緊叩頭,滿面感激:「多謝主子!多謝主子!」隨後,白芷便帶著她出去了。

  此刻,天色漸漸晚了,墨竹帶進來一盞燈,點著了燭火,李未央隨後摒退了其他丫頭,只留下墨竹一人。

  李未央問道:「其他人都在做什麼?」

  墨竹道:「回稟小姐,大夫人還在禪房,幾位小姐在用膳,四姨娘在抄寫佛經,九姨娘則說自己頭痛,已經歇下了。」

  李未央點頭,道:「秋菊那兒怎麼說?」

  墨竹小聲道:「剛才秋菊遞了消息過來,昨兒半夜裡,九姨娘換了丫頭的衣裳,偷偷去了大夫人的院子,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足足一個時辰以後才出來,被秋菊瞧見了。小姐,這消息是不是可靠?奴婢瞧著秋菊未必是真心幫著咱們,之前小姐花了那麼多錢,她可是一個有用的消息都沒傳過來啊!」

  李未央笑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有用的消息,一條就夠了。」

  墨竹自己怎麼都捉摸不透小姐的意思,想了半天,臉上越發困惑。

  李未央道:「吩咐趙月今天夜裡警醒一點,在走廊上守著,提防有事情發生。」

  墨竹答應了出去,李未央冷冷地望了一眼窗外搖曳的樹影,陷入了沉默。

  半夜裡,突然聽見一陣女人的尖叫。

  外面院子裡已經一片混亂,一開始只是南邊的一個耳房著火,可是不知怎麼回事,火勢蔓延的很快,一會兒工夫便將整個院子都燒了起來。李未央遽然起身,急忙奔進去,然而床幃、衣櫃俱已燒著,她的衣袖只是在窗戶上刮了一下已然著火,李未央在地上滾了一下,勉強撲滅了袖子上的火星,原本她可以順利逃出去,誰知一片橫樑掉下來,正好堵住了唯一的生路,就在這時候,趙月飛奔衝進了屋子裡……

  外面一片哭天搶地,眾人奔跑著率人救火。無奈風威火猛,潑水成煙,那火舌吐出一丈多遠,舔住就著,眾人剛開始還嚷嚷著救火,看到這種局面,誰都不敢上去。只能眼看著一排的屋子化作火的巨龍,瘋狂舞蹈,隨著風勢旋轉方向,很快連成一片火海。

  丈餘長的火舌舔在附近的房檐上,又接著燃燒起來,只聽得屋瓦激烈地爆炸,瓦片急雨冰雹般地滿天紛飛,頃刻間砸傷了十幾個丫頭。一片爆響,一片慘號,人們滾滾爬爬逃離火場,再也不敢靠近。

  李長樂扶著大夫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大夫人的手腕上還有一塊燙傷的痕跡,四姨娘慌慌張張找到兩個女兒,李常喜的臉上黑漆漆一片,李常笑的身上滿是污漬,面色都是一片煞白,九姨娘呆呆站在院子裡,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丫頭媽媽們拼命呼喊著,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林媽媽厲聲呵斥:「跑什麼!還不看看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沒有!」

  白芷原本是去外面取水防止李未央半夜口渴,一回來就看到一片火場,火已經從耳房延燒到廂房,火勢越來越大,火光捉燭天。她手裡的茶壺一下子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不敢置信地衝上去,抓住站在院子裡的墨竹猛搖:「小姐呢?小姐在哪裡?」

  墨竹驚慌失措地望著白芷,完完全全呆住了,今天不是她守夜,正準備去耳房休息,就發現起了火,急急忙忙和大家一起沖出來,人太多,她這時候才發現,李未央根本不在這裡!

  「小姐住的廂房!」墨竹驚呼著。

  白芷驚叫:「小姐還在裡面呀……」她推開墨竹,就往火場奔去。

  墨竹一看,火勢好猛,整個廂房都陷在火海裡了,就一把抱住白芷:「你瘋了嗎?這個時候還往裡面跑!」

  「小姐在裡面呀!」白芷抓住墨竹的衣袖。

  墨竹的臉色也完全都嚇白了,她竟然慌亂地向大夫人求道:「夫人,三小姐還在廂房裡!求您快派人去救救她吧!」

  大夫人的臉上,浮動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可是當著眾人的面,她露出急切之色:「你們,還不快進去救小姐!」

  不管是趕來救火的沙彌,還是丫頭媽媽們,全都面面相覷。

  這麼大的火,若是現在沖進去,只有死路一條。

  白芷咬牙,扭身就要往火場裡面衝,旁邊人一把拉住她:「不要再進去!沒看到房子就要塌了嗎?」

  大家都安靜下來,不約而同的對火場看去。丫頭們瞪著那熊熊大火,個個驚嚇得面無人色。不會哭,也不會叫了,只是瞪著那火焰。

  李長樂的眼睛裡跳動著火焰,那不知道是怎樣一種微笑,竟然讓她那張傾國傾城的面孔變得十分妖異,隱隱帶著一絲魔鬼的氣息。

  火焰越燒越旺,一陣唏哩嘩啦,屋頂崩塌了,火苗竄升到空中,無數飛竄的火星,像焰火般散開。火光照射下,照出了白芷和墨竹兩個人驚嚇過度,面色慘白的臉孔。

  李長樂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雀躍的心情,從今往後,她再也不用見到李未央那張令人厭惡到了極點的面孔,再也不用受這賤人的氣了!

  忽然,從那火焰中,趙月全身著火地背著李未央,狂奔而出。

  大家驚動,一個丫頭大喊:「三小姐!三小姐出來了!」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趕來救火的沙彌們就奔上前去,紛紛上去拿著水桶,對趙月潑下去。趙月倒在地上翻滾,很快她身上的火焰已經被撲滅,頭髮衣服都在冒煙,臉上全是黑灰,倒在地上氣喘吁吁個不停。李未央卻沒有受到什麼損傷,她查看了一下趙月的身體,發現她除了輕微的擦傷外並沒有傷口,這才放下心來。

  就在這時候,大夫人一臉急切地迎上來:「未央,你沒事吧?可把母親急死了!」

  白芷和墨竹一時都忘情地沖了上來,圍著李未央又哭又笑的。

  李未央看著大夫人虛偽的臉孔,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道:「讓母親擔心了,女兒平安無事。」

  李長樂失望地看著這一幕,隨後低下頭狠狠瞪了趙月一眼,都是這個眼生的丫頭多事,要不是她,李未央已經葬身火海了。

  大夫人臉上卻沒有見到多少失望的情緒,只是一如往常,看起來十分慈和:「沒事就好,不然我真沒辦法向老夫人交代。」

  大火還在燃燒,李未央回過臉去看著熊熊的火光,一時陷入了沉默。

  若是真的因為意外失火造成自己的死亡,那麼不管是老夫人還是李蕭然都無話好說,畢竟大家都看見了,大夫人已經命令眾人拼命救火,而其他人都跑了出來,只有自己倒楣被燒死,又能怪的了誰呢?她不由想到,難道她將注意力放在九姨娘的身上是錯的嗎?大夫人真正的目的是要燒死自己?僅僅是這樣嗎?

  李未央的目光,漸漸落在九姨娘的身上。

  九姨娘正神情恍惚地望向這裡,突然看到李未央冷冰冰的眼神,不由自主低下了頭去。

  不對,一定還有什麼事情自己忽略了!李未央將整件事情放在腦海裡不停地想著,視線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大夫人一臉平靜,李長樂滿臉失望,四姨娘只顧著為李常喜包紮手臂的燒傷,透過包紮了一半的傷口,可以看到她小臂上的皮肉焦黑血紅,李常笑擔心地在一旁看著,九姨娘不敢和自己對視——這一切,必定有什麼關聯!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旋轉,每一個人仿佛都有嫌疑!

  就在這時候,方丈匆匆趕到,雖然火已經逐漸熄滅了,但這個院子已經燒毀了大半,到處都是焚燒的刺鼻氣味、烏黑的梁宇和水潑的痕跡,狼狽不堪。

  方丈又急又怒,向身後喝道:「好好的怎麼會走水?」

  一個管事的和尚忙不迭跑了過去,道:「方丈,因為這院子裡住的都是女眷,我們也不好進來,實在不知道怎麼著火了,可能是丫頭們用火摺子的時候不小心,也可能是耳房的香燭打翻了——」

  李未央向趙月使了個眼色,趙月立刻會意,趁著眾人都手忙腳亂地沒有注意到她,悄悄火場後頭走去。過了不一會兒,趙月回來,悄聲道:「主子,你的廂房燒的最厲害,因為門後不知何時被人埋了火油。」

  李未央神色變了又變,道:「你大聲說出來!」

  趙月道:「稟報主子,這是刻意縱火,奴婢在屋子後面發現了火油!」

  大夫人一愣,目光淩厲地看了趙月一眼,隨後道:「這是怎麼回事,莫非是我們不知何時得罪了什麼人,竟遭如此報復,幸而沒有人受傷,否則這趟是為了燒香,卻連性命都要折在這裡了!」

  方丈連連告罪,只是現在大火已經燒毀了一切痕跡,想要調查也無從調查起,他道:「這件事情,明日一早便去稟報京都尹,定要他查個水落石出才是。」

  大夫人點點頭,面色沉靜地望了李未央一眼。

  李未央嘴角凝了一絲冷笑,亦是從心底冷笑出來。

  林媽媽急忙問道:「屋子都燒掉了,今夜怎麼辦呢?」

  方丈沉思片刻,道:「後面還有一道小院子,只是地方狹小,恐怕委屈了各位夫人小姐。」

  大夫人搖了搖頭,道:「突發意外,誰也不想的,若非已經深夜,我們就連夜下山了,如今能有一處棲身之所就已經很好了。不過受傷的丫頭也不少,還請方丈儘快找大夫來。」

  「我們寺中就有大夫,已經派人去請了,李夫人請放心。」方丈雙手合十,看了一眼被燒毀的院子,歎了一口氣。

  然而,重新安排住處的時候,卻出了很大的問題。

  「什麼?現在要幾個人合住?」李常喜吃了一驚。

  「是,現在夫人和大小姐居一間,四姨娘和九姨娘一間,五小姐、四小姐和三小姐不得不委屈住在一間裡頭。」林媽媽賠笑道。

  「這怎麼行,我才不要和她一個房間!絕對不行!」李常喜完全忘記了傷痛,勃然大怒道。

  林媽媽像是早已預料到了這種情形,勸說道:「五小姐,事急從權,實在是沒有法子,今天夫人已經夠累了,您別再給她添堵了。」

  李常喜當然不想鬧大,只是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和李未央住在一間。

  更何況本來屋子就很小了,住兩個人已經勉強,怎麼能容下三個人?!

  李未央冷眼看著,仿佛此事與她毫無干係一樣。

  四姨娘低聲勸說著李常喜,可她怎麼都不肯聽,李常笑歉意地望著李未央。

  難道還能讓三小姐沒地方住不成?林媽媽臉上仿佛很為難,道:「四姨娘,您看?」

  現在還能有什麼法子呢?李常喜這丫頭瘋起來,連她親娘的話都不肯聽的。

  一時場面僵持起來。

  這時候,一直沉默的九姨娘道:「若是這樣,可否請四姨娘去和兩位小姐一起住,委屈三小姐住在我屋子裡。」

  「這——」林媽媽看向李未央。

  白芷脫口道:「這像是個什麼樣子!哪兒有讓小姐和姨娘去擠一個屋子的!」

  「白芷姑娘,總不好讓姨娘們去擠著大夫人。」林媽媽提醒她。

  白芷一愣,隨即有點說不出話來。大夫人母女不能分開,李常笑姐妹不能分開,卻又不願意和李未央合住,眼下這局面,似乎只有讓李未央去和九姨娘擠一個屋子。

  九姨娘笑道:「這也沒有什麼,我自己的身份我知道,我去睡側榻就好了,絕不會吵著小姐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如果李未央再不點頭,就很不近人情。

  白芷和墨竹都有點憤憤不平,白芷還要說什麼,李未央道:「既然如此,就這麼定了。時候不早了,大家都去歇息吧。」

  相比原先的屋子,這個房間顯然窄小和簡樸許多。但是如今這局面,能有這樣的容身之所已經很不易。白芷憤憤不平地替李未央勉強收拾出了睡覺的地方,回頭冷冷對九姨娘道:「姨娘晚上要睡在那裡?」

  九姨娘這樣的身份,是無論如何不好與小姐睡在一張床上,所以她很識趣道:「就在外面那張榻上。」隨後,她便吩咐了秋菊收拾了一下。

  李未央坐在床邊,輕輕擦去了臉上的黑灰,此刻月光如水從窗前傾瀉而下,她的頭髮極長,此刻全都放了下來,潔白月色下似一匹上好的墨色緞子,擦臉的時候,她感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回過頭,卻發現九姨娘一直望著她,不由皺起了眉頭。

  九姨娘看著李未央,可能是剛剛也受了驚,李未央的容色有些蒼白,明亮的燭火若漂浮的紅光,照耀之下她的膚色更似透明的顏色,仿佛月夜下一株幽幽吐香的蘭花。她不由自主想,平日裡旁人只注意到傾國傾城的大小姐,卻不知道這三小姐的美麗,也是別有一番味道。

  李未央看了九姨娘一眼,吩咐白芷:「來的時候,馬車上還有一床乾淨的褥子,拿過來替九姨娘換上。」

  九姨娘一愣,似乎有點受之有愧,連忙拒絕:「不必了。」

  李未央口氣很淡,說話卻很溫柔:「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但夜裡山上風大,姨娘不必推辭了。」

  等丫頭安排好了全都退下去,九姨娘卻輕聲道:「三小姐,你是個好人。」

  李未央笑了笑,卻不說話,和衣躺在床上。

  九姨娘看了她一眼,走到桌邊,用指甲輕輕挑了挑燭心,不知不覺間,那蠟燭開始散發出一陣輕微的,很難被人所察覺的香氣。

  李未央突然笑了:「九姨娘,你脖子上的項鍊,真的很美麗。」

  九姨娘像是吃了一驚,趕緊回過頭,卻看到李未央的臉上沒有一絲異樣,她不由壓下心頭忐忑,道:「這是一條赤金打造的七寶鏈,是老爺送給我的。」

  李未央點頭,狀若不經意地道:「這條鏈子,價值百兩黃金,只怕還不止,父親真的很寵愛你。」

  九姨娘心頭一顫,道:「真的這樣貴重?」

  李未央微笑著點頭,這條項鍊墜是用赤金蓮花鑲著的火貓眼寶石,自然貴重。不僅如此,九姨娘頭上帶著的赤金的鳳釵,嘴裡還吊著一串明珠。耳邊、手腕和手指上帶著的首飾也全部都鑲有寶石,在燭光的照耀下,她全身都是亮光閃閃,一看就知道十分貴重。

  此刻九姨娘臉如凝脂,眼色淒迷,腮邊桃紅,再配上那迷離如水的燈影,簡直入水中豔影,如夢似幻,動人心魄,只是——她的神情中,實在是慌張的很。

  看來,是不習慣做這種壞事了。

  李未央看了一眼那燭火,笑了笑,道:「九姨娘知道,為何我父親這樣寵愛你呢?」

  九姨娘心頭一跳,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

  李未央歎了一聲,道:「很多年前,我父親外出踏親,遇到一個很美貌的小姐,心生愛慕,許下三生之盟,並且答應她,會納她為平妻,和大夫人共用尊榮,可是……當時父親還不是丞相,大夫人的娘家又十分厲害,大夫人堅決不同意讓那女子進門,竟然以聘則為妻奔則妾的名義,將她當作了一個普通的小妾,後來那女子懷了身孕,父親欣喜異常。但是很快父親外派公職,大夫人用養胎為名阻止那女子同行,誰知就在生產那日,女子原先的未婚夫家前來鬧事,害得她受了驚,難產而死。父親回來後十分傷心,可是畢竟他奪了別人未婚妻在先,不得不按捺下去。」

  九姨娘吃了一驚,顯然沒想到這些。

  李未央微笑:「後來不論是四姨娘,六姨娘,甚至是我親娘,都或多或少和那女子有些相似。我聽說,父親是對九姨娘一見鍾情,想來,你和那位他心中的女子,十分相像了。」

  九姨娘想到平日裡李蕭然看著她,經常露出恍惚的神情,不免不敢置信地望著李未央。李未央卻毫不在意,繼續說下去:「在表面上,那女子是生產受驚而死,實際上,那戶人家,根本是大夫人找來的。」

  「怎麼會?」九姨娘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李未央笑了笑:「這有什麼不會的?這李家,有四姨娘,六姨娘,還有個不受寵的七姨娘,她們能好端端的活著,要麼是對大夫人完全沒有威脅,要麼就是各有手段倚靠,你怎麼不問問,大姨娘、二姨娘,三姨娘,八姨娘又去了哪裡呢?我不妨告訴你,大姨娘是大夫人身邊的陪嫁丫頭,為她做了不知道多少惡毒的事情,可是因為她命不好,大夫說她肚子裡懷的是男胎,所以她也活不過三年!你想想看,你不過是有把柄捏在大夫人手裡,等她利用完了你,還會留著你嗎?」

  九姨娘吃了一驚,面色無比驚慌:「我……我沒有……」

  李未央擺了擺手,橫樑上突然飛下來一個少女,面如寒霜地將一把長劍落在了九姨娘的頸項,九姨娘差點失聲尖叫起來,趙月冷喝:「住口!」

  九姨娘倒退了兩步,跌倒在地上。

  李未央走過來,輕輕用手指撚熄了燭火。

  「這燭火,放的是迷香吧。大夫人是讓你趁著我睡夢中作怪,還是想出了什麼其他的招數呢?」李未央自言自語。

  九姨娘看著眼前那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害怕的面無人色,她飛快地道:「三小姐饒命!我也是沒有法子!大夫人抓住了我的把柄,我真的是被她逼的沒辦法!」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所以,那日在花園裡,你故意求我放你走,也是大夫人授意的?」

  九姨娘的汗水一下子滾滾落下,卻是說不出一個字。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趙月的長劍在她的脖子上立刻劃開了一道小口子。九姨娘痛的臉色變得慘白,驚恐地望著李未央。

  李未央笑得很和氣:「你知道,我是個好人,可我若是變成惡人,只怕姨娘你受不住。」

  九姨娘的神情變換數次,終究下了狠心:「是,一切都是大夫人指使我,包括今天的這場大火,也是大夫人安排好的,若是你被燒死了那一切就此完結,若是你還活著,那就安排我和你住在一個房間裡。她給了我這個——」她晃了晃指甲裡面的粉末,「這有讓人陷入深睡的作用,到時候我點燃了這個,讓你昏睡,她會安排人送我逃走,放我去與——」

  「與你的情郎雙宿雙飛。」李未央不用她說完,便開口道。

  九姨娘吃驚地望著她。

  李未央失笑:「她也不是第一回幹這種事,當初三姨娘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兩人並無干係,也被大夫人冤枉他們私奔,最後直接就打死了,根本沒讓她有機會見到父親申辯一二。九姨娘,我敢說你不到山下就會被人捉住,然後直接去見閻王爺。」

  九姨娘完全呆住:「怎麼會?!」

  李未央笑了:「大夫人行事,從來不給別人留下後路,她既然放你走了,父親那樣喜愛你,更不能容忍別人背叛,一定會千方百計捕捉,父親是當朝丞相,門生故吏眾多,地方官員不知多少人想要巴結他,只要他說一句話,你哪怕逃到天邊,也會被捉住。萬一你被捉回來,將大夫人供出來,她豈不是要倒楣?你想想看,她會留下這麼大的危害嗎?」

  「不!不會的!夫人明明說——」九姨娘還是不信。

  「趙月,你把實情告訴她吧。」李未央冷笑一聲,不願意再說下去。

  「是!」趙月道,「我特意關照兄長,讓他留意山下的動靜,剛才兄長傳來消息,山腳下一共埋伏了三撥人,悄悄守死了三個路口,就是在守株待兔的。」

  九姨娘這回不信也得信了,她睜大了眼睛,欲哭無淚。

  趙月說到這裡,突然道:「小姐,有人來了!」

  李未央做了個噤聲的姿勢,九姨娘面帶恐懼地望著窗外。

  窗戶響了三下,明顯是個暗號。

  趙月的長劍橫在九姨娘的脖子上,讓她一動也不敢動彈。

  這時候,窗戶突然開了,九姨娘剛要動,一個少年跳了進來,他手上,還提著渾身被綁得結結實實的林媽媽,林媽媽的嘴巴已經被堵了起來,趙楠咧嘴一笑:「主子,奴才看到這個人在外頭鬼鬼祟祟地敲窗子,就把她綁起來了。」

  明明聽到敲窗戶才是片刻之前,白芷無語,這速度,真是驚人啊。

  李未央微微一笑,走到林媽媽面前,道:「林媽媽,半夜三更到訪,有何貴幹啊?」

  林媽媽看到李未央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那眼睛亮得滲人,立時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想不到林媽媽和九姨娘的交情也這樣好。」李未央嘴角微微一挑,隨即道,「我原本還在想,大夫人縱然真的要害九姨娘,趁著剛才的大火放她走不就行了嗎,為什麼還要刻意安排她住在我屋子裡,現在,我全明白了。」

  九姨娘肩膀微微顫抖著,仿佛是在抽泣。可聽到李未央這話,她立時猛地抬起頭來,表情已經是呆住了。

  第二日清晨,外面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三小姐,夫人有請,你和九姨娘快些起來吧!」

  隨後是墨竹的聲音:「請夫人稍候,奴婢這就去請小姐和姨娘。」

  李未央坐起身,天還未亮透,大夫人卻派人來請?她穿好了衣裳,簡單梳洗了一下,卻突然聽見外面敲門聲變得震天響。

  李未央皺眉,白芷上去開門:「小姐還在梳洗!」

  大夫人身邊的另一位親信杜媽媽站在門外,眼神卻沒落在白芷身上,而是越過她的頭頂,朝屋裡掃了幾眼,問道:「九姨娘呢?夫人問她怎麼還不到!」

  竟然這樣的等不及!白芷的心猛地一跳,臉上卻是平靜非常,答道:「九姨娘已經起身了吧。」

  杜媽媽的聲量高了起來:「起身?這天還沒亮,去了哪裡?」

  白芷冷淡地道:「那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也不是負責看著九姨娘的。」說著,她轉頭去找秋菊,然而秋菊卻也不見了。

  杜媽媽冷冷一笑,轉頭大喊:「不好啦,九姨娘不見了!」

  這一嗓子,驚動了原本就不大的院子裡的所有人,原本在房裡喝茶的大夫人,頓時快步走了出來,厲聲道:「胡說什麼!」

  杜媽媽立刻衝了過去,噗通往地上一跪:「夫人,不好啦,九姨娘失蹤了!」

  大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的目光立刻凝了起來,大聲道:「照顧九姨娘的丫頭呢?人在哪裡?」

  杜媽媽表現得很無辜:「奴婢已經找過了,實在是不見蹤影!」

  就在這時候,李未央才好整以暇地走出來,她已經收拾整齊,臉上還淡淡帶了笑容:「母親,一大清早的有什麼事這樣著急?」

  「且不說這個,你九姨娘人呢?她昨兒晚上不是和你一個屋子嗎?」大夫人表現得很關心。

  李未央剛要說話,突然聽見外頭有人來稟報:「夫人!夫人!老爺上山來了!」

  大夫人故意露出吃驚的神情,很快就看見李蕭然一路風塵僕僕地進了院子,這時候院子裡的其他主子們也都起來了,見到李蕭然居然到了,一時都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父親,您怎麼來了?」李常喜不由問道。

  李蕭然看她一眼,隨後道:「你母親昨兒夜裡派人來稟報說寺裡失了火,雖然說了沒有人受重傷,但是老夫人聽了很不放心,便讓我來瞧瞧。」說著,他的目光在李長樂和李未央等人的身上都看了一圈:「都沒事吧?」

  此刻的李蕭然,對女兒們都還是有幾分發自真心的關懷,畢竟這裡的孩子,都是他的骨血。

  李長樂因為上次的事情,也不敢上去討好賣乖,只能笑道:「是,父親,我們都沒事,只是——九姨娘一大早就不見了!」

  李蕭然的臉上露出震驚的神情:「你說什麼?」



078 催命惡鬼

  杜媽媽趕緊道:「九姨娘昨兒個晚上是和三小姐擠了一個房間,誰知一大早就失蹤了!」

  李蕭然立刻看向李未央,像是要向她確認此事。

  李未央點頭道:「我一早上醒來,的確沒見著九姨娘。」

  李蕭然不敢置信:「一個大活人,這是去了哪兒?」

  大夫人聞聲,看了一眼眾人:「你們誰看見九姨娘上哪兒去了?說出來!」

  丫頭們面面相覷,突然,有一個人越眾而出,指著李未央道:「夫人,奴婢上次親眼看見九姨娘跪在地上求三小姐,說了好長時間的話,隱約聽見放她走什麼的!」

  大夫人怒斥:「空口白舌說什麼呢!你的意思是說九姨娘是被三小姐放走的嗎?」

  李未央冷笑著望她演戲,卻一言不發。

  那丫頭瑟瑟縮縮道:「當時……不止奴婢一個人看見了,紅兒綠蘿明霞……分明都瞧見了啊!夫人若是不信,問問她們!」

  杜媽媽厲聲道:「你們三個還不出來說清楚!」

  被點到名字的三個丫頭顯然都很被動,走出來的時候還很恐懼地看著李未央:「老爺,奴婢的確都看見九姨娘跪在地上求三小姐了,只是說的什麼,奴婢們卻還不知道!」

  李長樂似乎就在等這一茬,怒問李未央道:「未央,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幫著九姨娘逃跑?」

  李蕭然顯然覺得不可能:「還未四下找過呢,不一定就是逃走了。」

  大夫人冷笑,道:「那讓她們出去尋找一下好了!」

  說著,便讓幾個人去院子外頭找了一圈,回來以後都說連佛堂都找了,根本沒有找見。

  李未央垂了眼簾,唇邊浮上一絲冷笑,這不就是一個圈套嗎,包括之前九姨娘向自己哭著求助,包括昨晚上安排她睡在自己的房間,一切都是安排的好好的。

  李長樂冷冷道:「三妹,你還有什麼要解釋的!」

  李未央淡淡道:「李家錦衣玉食,九姨娘為什麼要逃跑?」

  李蕭然皺起眉頭,一時陷入了沉默。他寵愛的妾,為什麼要不顧一切的逃跑呢?

  李長樂露出很驚訝的神情:「難道是——」她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我記得上次母親請了戲班子來唱戲,一個丫頭嘴碎說起當初九姨娘在戲班子裡是有相好的,莫非——」

  九姨娘是和人私奔了!眾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李蕭然的臉上,只剩下說不出的難堪,身為一個男人,自己的愛妾和一個戲子跑了,這等於說明他在九姨娘的心裡頭,連一個下三濫的戲子都不如啊!他在這一瞬間,從心頭升騰起一絲滔天的怒氣,厲聲喝道:「未央,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實在是憤怒到了極點,究竟李未央為了什麼非要幫助九姨娘!

  李未央冷淡地望著李蕭然的怒意,她並不怪他,甚至可以理解他,不過,同時她也看不起他,為了一個女人,或者是為了他心頭的那一個影子,竟然失態了!可見不論是多麼聰明的人,到了緊要的關頭也會犯糊塗的,大夫人真的太瞭解她的丈夫了,把握的絲毫不錯!

  李長樂不冷不熱地道:「三妹,縱然你怨恨父親將你丟在鄉下那麼多年,也不該做出這種事,畢竟你回來以後,父親對你不薄,你這樣做,真是恩將仇報!」

  李未央突然笑了,卻不說話,仿佛不願意辯解。

  李蕭然氣得眼睛通紅,大夫人忙道:「小孩子不懂事,老爺不要氣壞了身子!」

  四姨娘卻不相信一貫聰明的李未央會坐以待斃,不由仔細觀察對方臉上的神情,終於看出了一絲端倪,便也微笑起來:「老爺,我相信三小姐不會做出這種事,您不要聽信了丫頭們的一面之詞!」

  李長樂冷笑:「這都已經明擺著的事情了,容不得四姨娘狡辯吧!」

  四姨娘冷哼一聲,別過臉去不說話了。

  大夫人怕遲則生變,趕緊道:「老爺,這事兒怎麼處理?」私自放了父親的妾,這是忤逆不孝的大罪過,最輕也要趕出李府的。昨天那場火沒有燒死她,現在也要讓她無路可走!

  李蕭然剛要說話,卻看到一個美人兒盈盈從門外走了進來,身旁還跟著一個俏生生的丫頭。

  所有人都愣住了,九姨娘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老爺?您怎麼來了?」

  大夫人一副活見鬼的神情,完完全全呆在了那裡。李長樂脫口道:「你——你怎麼在這兒?」

  李蕭然大跨步地走下了臺階,迫不及待地沖過去抓住九姨娘的胳膊:「你去了哪裡?」

  九姨娘面色微微紅了:「我只是去如廁,因為怕在房間裡打擾了三小姐,這才出來。」

  李蕭然一愣,隨後看向大夫人,露出一種極為奇怪的神情。

  李未央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才歎了口氣,道:「父親,現在你明白什麼叫眾口鑠金,百口莫辯了吧。」

  剛才還說九姨娘逃跑的那幾個丫頭,一時都露出驚恐的神情。若是九姨娘沒逃跑,那麼說她逃跑的人,便是誣陷——

  李蕭然的目光,在大夫人、李長樂、杜媽媽還有剛才那幾個說九姨娘和李未央密謀逃跑的丫頭身上逡巡著,足足有好半天都沒說一個字。

  大夫人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惶恐的神情,但她很快地鎮定了下來。

  李未央笑道:「父親,請到我屋子裡來,我還有個人要給您看一看。」

  大夫人在這個瞬間,突然明白了什麼,下意識地走下了一個臺階,驚叫道:「老爺!」說了這兩個字,她像是虛弱地不能站穩,從臺階上栽倒了下來。

  杜媽媽趕緊上來扶住她,對著周圍叫嚷道:「還不快把夫人送到房間裡去!」她明白夫人的意思,不能讓李未央當眾說出什麼來,那就沒有回轉餘地了!

  李長樂連忙撲過去,扭頭道:「父親,您來看看母親!」語氣裡,帶著哀求。

  李蕭然有一瞬間的猶豫,這時候,九姨娘突然上前一步,眼淚汪汪地低聲道:「老爺,我有話要說!」

  李蕭然看著那雙熟悉的美眸,心頭一動,點頭,快步走向李未央的屋子。

  進了屋,李未央吩咐趙月,將床後頭被綁了一夜的林媽媽拎了出來。

  李蕭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望著九姨娘,她那被眼淚潤過的眼睛此時分外的清亮,就像兩個幽深但是清澈的湖泊。但這美麗的湖泊裡忽然湧起了萬般幽怨和不捨,她忽然跪到了地上:「請老爺放我一條生路!」

  李蕭然嚇了一跳,一頭霧水地問:「什麼生路?你怎麼了?」

  九姨娘伏在地上,聲音顫抖,但斬釘截鐵地說:「懇請老爺放了我,讓我安安靜靜地了此殘生!」

  李蕭然更加驚駭,也更加迷惑,一時間只道:「你胡說什麼啊,好端端地,怎麼……」忽然間明白過來,立即暴怒:「是不是夫人為難你了?」

  李未央微笑:「父親,不是為難,母親是要逼死九姨娘。」

  李蕭然吃驚地看著,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未央慢慢道:「父親,昨晚上的那場大火,是有人故意縱火,目的就是為了九姨娘。」其實那場火僅僅是針對自己的,不過現在她把九姨娘也拉下了水。「誰知道九姨娘命大,並沒有死成,背後那個人便安排了一場戲,想要逼走九姨娘,然後栽贓陷害在我的身上。還有這個林媽媽,也是來監視咱們,誰知被我的丫頭發現了,這才綁了起來。」

  「逼走你?」李蕭然怒道,「這是什麼意思,快說清楚?」

  「老爺,我是個出身卑賤的女人,這您也是知道的,原先在戲班子裡唱戲,免不了的傳出一些流言蜚語,大夫人竟然說我和一個武生有私情,捉住了他嚴刑拷打,還逼著我承認。我雖然出身下賤,可還是個清白的人,怎麼能承認,不得已,便只好百般哀求夫人放我一條生路。夫人便說給我一個機會,這次上山請願,讓我識趣一點自己離開……不過,離開之前也要幫她做一件事情,就是把這事情栽贓到三小姐身上。我知道,三小姐和夫人一直是有心結的……」

  李蕭然的面上,已經不是吃驚可以形容。

  九姨娘慌忙抓住他的袖子,哀怨地說:「我占了老爺的寵愛,夫人自然容不下我,逼著我離開也沒有什麼,可是我實在是不忍心,將一切罪過誣在無辜的三小姐身上,她是個心胸寬廣的人……」

  一說這話李蕭然的臉都紫了,幾乎要吼出來:「這個賤人,竟然幹出這種事!」

  「老爺,我好害怕啊!這一次我不肯走,大夫人不會饒過我的!」九姨娘死命拽住他的袖子,撕裂般地喊了一句。

  李蕭然聽了之後也愣在這裡。

  李未央作出一副同情的模樣:「父親,要不然你就在外頭置辦個宅子,讓九姨娘住出去吧。」

  聽了這句話,李蕭然臉上現出前所未有的陰鷙,他對九姨娘道:「你不用擔心……她是主母又怎樣,我自然有法子,讓她什麼都不敢說,什麼都不敢做!」

  「可是……我一想到自己害老爺陷入如此難題,就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上生無可戀,若是我主動離開,可能老爺就不用這樣為難……」九姨娘的聲音已經細若遊絲,那感覺就像如果李蕭然不放她走,她就要即刻抑鬱而死一樣。其實,怕自己事後被大夫人整治,遭遇不測也是重要的原因。

  聽出她語氣中的可憐兮兮,李蕭然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痛:「好,你若是非要走,我便在外頭安置一個宅子。」

  「多謝老爺。」這就是要金屋藏嬌了,九姨娘鬆了一口氣。

  李未央微笑著看著這一幕,隨後就看到李蕭然大步衝了出去。說衝這個字,一點也不誇張,因為李未央從未看到她父親走的如此之快,幾乎是健步如飛。

  九姨娘小心翼翼道:「三小姐,我做的還好嗎?」

  李未央的笑容很和氣:「自然,九姨娘的演技越來越好了。」

  白芷看了那林媽媽一眼:「小姐,這老傢伙怎麼辦?」

  李未央面不改色:「趙月,丟去山裡餵狼。」

  林媽媽吃了一驚,隨後嗚嗚嗚嗚嗚要說什麼,卻已經被面無表情的趙月提了起來,從窗戶拎了出去。

  白芷暗自道,這丫頭就不能從門走嗎,習武之人真是粗魯。

  李蕭然一身殺氣騰騰,李長樂想要上去阻攔,卻被他一腳踹翻在地。

  他徑直過去,將一杯冷茶潑在了大夫人臉上,使得她一激靈從榻上坐了起來,呆著臉看他,眼裡的火光被茶水澆熄,散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來,李蕭然掀開前擺,一腳踩上榻,揪住大夫人的長髮,厲聲喝道:「賤人,你都做了什麼!」

  大夫人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艱難地抬了抬下巴。她感覺現在自己全身就像浸在冷水裡一樣。她明白李蕭然什麼都知道了:「老爺,我什麼都不知道!」

  李蕭然冷冷地盯著她,仿佛毒蛇在盯著一隻青蛙。

  大夫人又是抽搐了一下。她現在已經不覺得自己只是浸在冷水裡了,而是浸在冰水裡——那水還在迅速地結冰,似乎馬上就要整個凍住。在這徹骨的冰寒裡,她的舌頭已經微微有些麻木,連說話都有些艱難:「我實在不知道老爺這是怎麼了,我什麼都沒有做啊!」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已經不顧形象,快要哭出來了。

  「從今天開始,若是九姨娘有半點損傷,哪怕是她摔了一跤,你也要付出同樣的代價!」李蕭然像吐冰塊一樣吐出了這幾句話。

  大夫人吃了一驚,她自從嫁過來開始,還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待遇,現在的心情已經不止是痛苦了,她幾乎品嘗到了要死的絕望。

  因為她知道,李蕭然向來是言出必行的!

  李長樂忽然尖叫著打破了廳中的沉默:「父親,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母親!」

  「是嗎?」李蕭然轉過身去,陰鬱的看著李長樂:「她又是怎麼對待別人的?未央雖然是個庶出的,可她的身上也流著我的血,她也是你的親妹妹,你們母女兩個人一次一次迫害她,我都已經手下留情沒有處罰你們了,可是你們的手也太長了,居然連九姨娘都要趕走,你們是要我成為孤家寡人嗎?還是要逼著我對你們翻臉?!」

  李長樂從未見過父親這樣的表情,她的臉上充滿了驚恐,一下子撲倒在李蕭然的腳下:「父親,母親和我都是全心全意為你著想的,一定是三妹在背後說了什麼,她一直都那麼嫉妒我,父親千萬不要相信她啊!」

  李蕭然甩開她的手:「你妹妹嫉妒你?難道連九姨娘都在胡說八道嗎?長樂,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也罷,前面便是慈度庵,你從今日起就在那裡思過,我一日不發話,你就一日別回來!」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裡,他看見了一直默默站著的李未央,不由自主走到她的身邊,他歎了一口氣,直視她的眼睛道:「未央,你是我的女兒,以後再有人欺負你,我會為你做主的。」

  李未央笑了笑,道:「多謝父親。」

  李蕭然離去了,李長樂突然從屋子裡衝了出來,她的目光緊緊定在了李未央的身上。

  李未央挑高了眉,微笑著望著李長樂,等著她發怒或者失態。

  雖然心裡發寒,喉頭發僵,李長樂還是硬著頭皮開了口,聲音竟然帶了一絲顫抖:「妹妹……我就厚著臉皮再以大姐的身份跟你說……不要再惹事吧。無論如何,我們都是親姐妹,哪怕你把我趕出去了,你心裡也不會好過的,咱們鬥來鬥去,只會讓別人看笑話,一筆劃不出兩個李字,你是知道的,那庵堂裡面的生活有多苦,你忍心看著我一日三餐都那麼清貧嗎?」

  李未央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眼裡閃著一種異樣的光。

  李長樂最厭惡李未央,同時也最看不起她,不光是因為她的出身,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外貌還是風度,對方明明沒有一樣比得上她,可是卻比她更出風頭,運氣更好,她怎麼能容忍這樣一個丫頭爬到自己的頭上去呢,她連看見李未央都覺得氣難平,昨天那場火要是將對方燒死了,她今天也不必如此難堪。

  可是想到父親那樣生氣,李長樂感到喉嚨上似乎掠過一陣乾裂的疼痛,但還是硬著頭皮講了下去:「未央,你是知道的,昨天那場火是意外,後來母親也吩咐人進去救你的,而且九姨娘的事情,壓根與我沒有關係,父親這是遷怒……」

  李未央只是平靜地望著她,表情帶了一絲似笑非笑。

  李長樂覺得心裡一片冰涼,沉甸甸的就像灌滿了鉛,但是還是努力牽動快要被凍結的喉嚨,聲音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好吧,也許你心裡還在怨恨我和母親,可咱們畢竟是流著同樣的血,如果你願意向父親為我求情,我可以從今往後不計前嫌,好好和你做姐妹。我還可以讓母親多讓你出席各種場合,你已經十三歲了,過兩年也該許人,到時候你也需要我們的,對不對?你現在就去和父親說,說一切都是誤會,這都是九姨娘在挑撥我們姐妹之間的關係!」

  李未央突然笑出了聲:「大姐,你真是太無恥了,我還沒見過你這樣不要臉的。」

  李長樂像被火星燙到一樣渾身一抖,「唰」地一下變了臉色,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眼裡閃著恐怖的異光,厲聲道:「李未央,我是給你機會,只要你肯去為我求情,以後我就對你既往不咎,若是不然——」

  「不然大姐要怎樣?再放一把火燒死我嗎?」李未央微笑,如同古井一般寂靜的眼睛帶了一絲徹骨的涼意。

  「你這個賤人……」李長樂因為焦急驚悸而吐不出一個字。

  「我真沒想到大姐會來求我,原先我還覺得你雖然心狠手辣,但至少還有點自尊心的,可是為了留下來,你連自己的臉面都不要了。大姐,實話對你說,送你去思過的決定是父親下的,我對此無能為力,你要是不想去,便去求父親好了,不要指望我為你去說什麼,不過我勸你一句,他如今在氣頭上,你還是好好去思過吧,不然的話,也許就不是去庵堂思過,而是直接送你出家了!」

  「小賤人!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李長樂歇斯底里地吼出了這句話,轉頭就衝出了院子。

  白芷從未見過國色天香的大小姐如此失態的模樣,驚訝道:「老天,原來大小姐是這樣一個人。」

  李未央微微一笑:「狗被逼急了也會跳牆的,只是她這一回,是無論如何跳不出去了。」

  李蕭然說到做到,當天下午就把李長樂送到了庵堂,對外則說她生了病,留在山上養病,這件事情一度在京都引起了很大的風波,大夫人因為山上一行不但沒有撈到半點好處還把好不容易留在身邊的大女兒給搭了出去,氣得病倒了。這一病,就是三個月。

  夜裡兩更,丫頭銀杏手中端著藥,走過走廊。大夫人因為是氣病了,所以大夫特意開了藥給她靜心調養,每隔兩個時辰就要服用一次,可苦了這些伺候的丫頭,每天半夜裡都不能睡覺。

  就在這時候,銀杏突然停住了,她警惕地向周圍望去。

  「嗚嗚嗚……嗚嗚嗚……」

  一陣仿佛帶著哀戚的哭腔低低地迴響在四周,這聲音是那樣的淒涼和憤怒,仿佛哭的人帶著無法傾訴的委屈一樣。

  銀杏嚇了一跳,恐懼地望著草叢的方向,突然之間,看到草叢裡突然騷動起來,接著飄起了幾團碧綠的鬼火。它們上下盤旋著,晃晃蕩蕩朝回廊上蕩去。

  那鬼火在銀杏的周圍盤旋,銀杏嚇得把藥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接著殺豬般大喊起來:「不得了了!鬼!有鬼啊!」隨後她飛快地向後跑去,一路跌跌爬爬,消失在走廊盡頭。

  從這一天開始,大夫人的院子開始鬧鬼,每天晚上都會從不知什麼地方冒出無數的鬼火,翻騰旋轉,一直碰到人都毫不懼怕,這件事情傳的沸沸揚揚,很多人都在暗地裡說,三夫人突然病逝,一定是和大夫人有關係,這是三夫人靈魂找上了大夫人。有了這樣的傳言,越傳越厲害,丫頭媽媽們議論紛紛,甚至有人說,親眼看到那鬼火化成人形,儼然就是三夫人的模樣。

  大夫人聽聞了這件事,自然勃然大怒,因為這件事情嚴重影響到了她的聲譽,她覺得這是有人故意在散播謠言,敗壞她的名聲,所以她強自掙扎著起來,親自穿戴好了,要求所有的丫頭媽媽們都站在花園裡,發誓要讓她們親眼看看,究竟有沒有什麼鬼魂!

  等到半夜,都沒有任何異樣,大夫人冷笑一聲,道:「哼,這一切都是謠言,你們可都親眼看見了吧!」

  丫頭媽媽們都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儘管她們中一大半的人都已經看見了那鬼魂。

  大夫人話音剛落,忽然聽杜媽媽大叫:「啊!鬼啊!」

  大夫人倒抽一口冷氣,慌忙轉頭看去,果見兩團鬼火遠遠地飄動,竟是在她的院子外頭?「快,快去看看!馬上就去!」大夫人驚慌之餘,不忘高聲命令。

  自然有膽大的媽媽拎著燈籠走過去,可是衝到大夫人所說的鬼火面前,卻只有一片枯草,根本沒有鬼的影子。

  大夫人忽然聽見遠處又有尖叫聲響起,她舉目一看,又有鬼火在走廊附近盤旋。她立刻叫道:「在那邊!在那邊!」

  大家趕過去,沒想到跑到跟前又是什麼都沒有,正在疑惑不解的時候,大夫人又在別處看見了鬼火。

  大夫人原本以為不過是謠傳,誰知今天晚上真的看見了,她本身又帶病,所以看了這場景嚇出了一身的冷汗,驚聲道:「快,回去!回屋子裡去!」

  丫頭媽媽們連忙簇擁她回去,大夫人命眾人盡點燈燭,端坐於堂上,嘴裡胡亂咒罵道:「你別來找我,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一邊說,她的眼睛一邊警惕地看著四周。

  屋子裡,足足有十餘名丫頭,但她們和大夫人一樣害怕,屋子裡變得寂靜無比,竟除了燭花爆響的聲音之外,什麼都聽不到。

  大夫人從未如此恐懼過,她拼命豎起耳朵,緊張地聽著屋裡屋外的聲音,若有絲毫異響,都要驚悸不已——想起三夫人的死,大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她是刻意設計了三夫人的死,可是她沒想到,那個女人死後竟然還會變成鬼來找她!

  這些年來,死在她手裡的人無數,卻沒有一個令她如此害怕的,這可能是因為三夫人是她的宿敵,不,還有一種可能,會不會是她的死期到了,所以三夫人才來向她索命!

  大夫人越發害怕和恐懼,就在這時候,窗外忽然藍光一閃,她似乎看到有一團鬼火飄過。在她做賊心虛時,忽然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頓時嚇得渾身的血都凝固了——大夫人尖叫一聲,猛地衝過去,如同中邪一樣,口中尖叫:「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你滾開!快滾開!」

  門縫裡一股詭異的風吹過來,吹得她衣服的下擺像水波一樣地抖動起來。丫頭們見大夫人變得瘋瘋癲癲,懷疑她已被鬼魂所附,全都驚呆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大夫人向窗戶撲了過去,就在這個時候,窗下忽然有一團藍熒熒的火焰滑過,接著火焰下依稀映出一張猙獰的臉。

  「啊!」大夫人慘叫了一聲,搖晃著就要往下倒。她覺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她身體裡炸開來,仿佛一下子將她整個人都掏空了。

  「夫人!」杜媽媽衝了上去,扶住了大夫人。

  窗外的鬼影一晃而過,早已變得空蕩蕩的一片。

  立雪堂

  「敏德的字已經超過我了。」李未央笑著說,她嘴角微翹猶帶笑意,如三月春風拂面。

  李敏德顯然並不在意,笑著道:「三姐喜歡書法嗎?你若是喜歡,我可以請老師——」

  李敏德的身邊,近來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人,李未央不用問,也知道他的身份一定非常特別,才能驅動無數本不該出現在大歷的人。但是他不說,她也從來沒提過。只是如今有一件事,她卻非常想知道。放下手裡的宣紙,她輕聲道:「大夫人院子裡……」

  李敏德微微一愣,隨後漫不經心道:「哦,三姐說的是大伯母重病的消息。」

  李未央望著他,不知什麼時候,每當她不注意的時候,李敏德的眼睛就會變得極冷,仿佛是寒潭底下千年不化的寒冰,微微矜持上揚的眼尾帶著一種可怕的冷漠,他的面孔脫離了少年時雌雄莫辨的美麗而今姿容越發冷豔。

  陽光正對他,他半瞇著眼微微抬起眼睫看她,這個角度分外顯得他容貌出色,教近距離望著他的人幾乎要失了心魂。

  「三姐,為何這般看我。」

  李未央笑了,道:「我是覺得,這件事和你有關係。」

  李敏德眼裡的戾氣一閃而過,很快化為天真的神情:「三姐,我是個無依無靠的人,我能有這樣的力量去震懾大夫人嗎?」

  李未央笑了笑,輕輕道:「不要裝了,我都猜得出來。」

  李敏德笑而不答。

  李未央見他不願詳談,也不勉強,橫豎她要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便也不再追究,笑了笑,便轉身離去了。

  等李未央一走,李敏德立刻對身後道:「怎麼做事的,為何讓她發現了?」

  身後的人誠惶誠恐地跪下:「小主子,這件事情很隱秘,縣主是不會發現的。」

  「三姐是非常聰明的人。」說起李未央的時候,李敏德神情溫柔而專注,可是等他轉過臉來,語中卻充溢肅殺之氣,「傳令下去,暫時停了那件事。」

  「可是……」

  李敏德微微偏頭,眼神陰鷙地看著他,低柔地道,「有問題?」

  對上那雙隱含戾氣的眼,那人便惶惶地低下了頭。

  自從三夫人死後,李敏德整個人都變了,大概除了李未央,沒什麼能讓他放在心上的。那人暗歎,卻也知道無力勸阻,欲言又止,半晌後終究還是開口,「其實小主子本不必如此麻煩,可以殺了李夫人……」

  李敏德神色未變,「殺了她?一是容易暴露我的身份,二是太便宜了她。」

  「小主子,上次刺殺後,這裡已經不太安全,您是不是儘早回國……」

  「此事不必再提。」李敏德輕觸李未央碰過的宣紙,頭也不回地說,「退下吧。」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與她分開。

  我,真的想留下來。

  留在這個人的身邊……

  大夫人的病越來越重了,按照道理說,李未央是要親自來看望一下。

  只是她一進門,杜媽媽便用極為警惕的目光看著她。李未央抬眼看了一下周圍,到處貼滿了紙符,桌子上還放著一碗符水,大夫人頭上帶著抹額,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

  「三小姐怎麼來了?」杜媽媽趕緊迎上來。

  李未央微微一笑:「今日去向老夫人請安,聽她說起母親病了,唉,我身為女兒,自然應該來看一看的。」

  床上的大夫人猛地睜開了眼睛,面色雖然枯瘦,但一雙眼睛裡卻是無限淩厲,氣勢絲毫不減。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笑道:「母親可好些了嗎?」

  會好才有鬼!先是大小姐被老爺逐去了山上思過,然後是大夫人被氣病了,如今院子裡竟然還出了鬧鬼的事情,大夫人的病情變得更嚴重,最可惡的是,老爺聽說了,甚至連看一眼都沒有,怎麼不讓大夫人雪上加霜。現在看到李未央氣色紅潤、活蹦亂跳,大夫人更覺得自己的心頭被插了一把刀,鮮血淋漓。

  「我沒事。」大夫人強行壓下心頭那股火,勉強笑道,「勞你擔心了。」

  李未央看得出她言不由衷,隨後道:「聽說大姐在庵堂裡修身養性,如今懂事多了。」

  大夫人臉色一下子變的鐵青,李長樂不知道寫了多少封信回來,又哭又鬧地要回來,可是不論自己怎麼求情,李蕭然都不肯鬆口。讓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在深山裡面待了足足三個月。

  「你大姐的確是悔不當初,說因為她年紀小不懂事,一直不知道輕重才犯了錯,希望你看在同是姐妹的份上,代替她向老夫人求求情,早點讓她回來。」

  李未央為難道:「哎呀,母親你是知道的,父親讓大姐去是靜思己過,若是大姐的行為不能讓父親滿意,即便是老夫人也是不能答應的。母親還不如好好勸勸大姐,讓她好好改過才是。」說完了,李未央站起身,道,「母親還是好好歇息吧,以後我會經常在白天來看望您的。」

  大夫人聽了這句話,一時不知道什麼意思。

  李未央歎了口氣:「母親這兒,晚上未央實在是不敢來的。」

  大夫人一愣:「為什麼?」

  李未央四周環視了一圈,仿佛在尋找什麼,回過頭來卻是嫣然一笑:「聽說這屋子裡不乾淨,母親都嚇病了,我膽子小,又怎麼敢來呢?」

  「李未央!」大夫人斷喝一聲,怒氣衝衝地看著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床上爬起來。她緩了一口氣,冷冷道:「我福大命大,一般的妖魔鬼怪都是不能侵襲的,以後這種胡話不得再說!平白失了身份!」

  李未央笑道:「母親說的是,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呀,母親慈善大度,想來那鬼也不會隨便找上您的。」

  大夫人望著她離去,氣的眼睛翻了白,一下子暈了過去。

  杜媽媽驚呼:「夫人!夫人呀!」

  福瑞院裡一陣人仰馬翻,杜媽媽飛快地去請了大夫,又請來了大少爺李敏峰。李敏峰進了門,卻看見大夫人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

  「母親!」他快步走到床前,看到大夫人悠悠地睜開眼睛,「你好些了嗎?」

  「我沒事。」大夫人掙扎著說出一句話,隨後重重歎了一口氣。

  李敏峰惱怒:「那個小賤人是不是來過了?」

  杜媽媽小聲道:「是呀大少爺,今兒個三小姐說了好些陰陽怪氣的話,把夫人都氣倒了。」

  李敏峰心頭怒火熊熊燃燒:「這個賤人!」隨後,他低下頭道,「母親,您先喝點藥,好好養一養,千萬不要上她的當!她先是把妹妹趕走,現在又來氣你,我一定會想法子收拾她!」

  大夫人一聽,面色頓時變了:「你又要做什麼!我早跟你說過,這丫頭邪氣的很!上次我想要放火燒死她,結果她身邊不知怎的多了個武功高強的丫頭,後來九姨娘的事情,我又被她倒打一耙,徹底失去了你爹的歡心,連帶著連累你的妹妹,我尚且如此,你更加不是她的對手,離開她遠遠地,聽見了沒有!我可不能把你也給搭進去!」

  李敏峰幾乎失語,他的心中,委實恨透了李未央,奈何如今對方是二品的縣主,身邊又有武功高強的侍衛,他根本沒辦法奈何得了她。

  「不能這樣下去!」大夫人喘了一口大氣:「你把紙墨取來!」

  李敏峰奇怪:「母親,您都病成這個樣子了,還要什麼紙墨?」

  大夫人道:「別多言,拿來就是!」

  李敏峰狐疑地命人取來了筆墨,卻看到大夫人顫抖著手,仔仔細細地寫下了幾個字。

  李敏峰吃了一驚:「母親這時要給外祖母寫信?」

  李敏峰的外祖母,就是蔣國公府的老夫人。

  大夫人點頭:「我要請母親幫忙,替我向父兄陳情,請他們儘快回京。」蔣老夫人是大歷朝柱國大將軍林信的女兒,她不僅通達書史、聰明過人,性格也是剛強果斷,比一般的男人還要厲害三分,更是蔣國公建功立業的有力臂膀。蔣國公鎮守南疆,國公夫人因為年紀漸漸大了,便沒有隨行,而是留在國公府。

  一般情況下,大夫人是不會去叨擾自己的母親的,因為蔣老夫人的身體近來也是每況愈下,但是現在這種情況,大夫人覺得若是再不讓娘家出面,只怕長樂就要在那種孤苦之地待一輩子了。

  李敏峰卻看到大夫人寫了兩三個字,竟然手就抖得不成樣子,不由心中暗自驚慌,什麼時候母親竟然病的這樣嚴重了。他低聲道:「母親,有什麼事情明兒再去辦好不好,今天你先休息。」

  大夫人見寫不下去,索性扔下筆,對杜媽媽道:「命人進來給我更衣。」

  「什麼?」李敏峰完全愣住,「現在你還要去哪兒?」

  大夫人冷冷道:「書信畢竟不比我親自去一趟的好。」

  現在居然要去蔣國公府?李敏峰嚇了一跳,大夫人這麼虛弱還要坐馬車,這簡直是自尋死路啊。

  他連忙開口勸說,然而不論他怎麼說,大夫人都不肯甘休,今天若是李未央沒有來,她可能還能坐得住,但是李未央那幾句話,分明是說李蕭然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把李長樂接回來了!這怎麼可以呢!她一定要想法子讓李長樂回到李家!

  然而大夫人剛剛掙扎著站起來,就噴了一口鮮血……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51 PM

079 狹路相逢

  杜媽媽嚇壞了,李敏峰連忙扶住她,大聲叫著大夫。.大夫正好背著藥箱進來,一看到這情況立刻奔過來,為大夫人診了脈。隨後面色變得無比凝重,李敏德追問:「大夫,我母親還好嗎?」

  大夫的臉色不太好看:「這個……」

  李敏峰道:「不要支支吾吾的!」

  大夫人道:「夫人本來是普通的風寒,可是又受了驚嚇,今天吐血是急怒攻心,我觀察她的脈象,身體虛弱,心脈微弱,若是再不好好調理,恐怕……」

  李敏峰的臉色變了,大夫人從前身體一直很好,這一次卻鬧出個心脈微弱來了。

  「我先開一點保護心臟的藥,讓她好好吃藥,注意休息,千萬別殫精竭慮,憂思過甚,否則,連菩薩都難救了。」大夫歎了口氣,搖頭道。

  大夫被領出去開藥了,杜媽媽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道:「都是三小姐氣壞了大夫人!」

  李敏峰咬牙切齒:「這個小賤人,今日分明是趁人之危!」他卻也不想想,是他們欺人太甚在先,李未央今天不過是還了點利息而已。

  李敏峰怒容滿面:「我這就去找父親!」他要給李未央好看!

  「站住!」大夫人面色慘白,掙扎著喊道,「不許告訴任何人我病得很重,絕不能驚動任何人!聽見沒有!」

  李敏峰吃驚地望著大夫人。

  杜媽媽不敢再多話,趕緊將大夫留下來的保心丸給大夫人服下,大夫人才喘過一口氣:「去準備馬車,我再歇息半個時辰就好了。」

  「母親,大夫讓您靜養!」

  「住口!難道你要我眼看著你妹妹在那種鬼地方受苦嗎?!」大夫人怒氣上湧,只覺得心臟又是一陣絞痛。

  下午,一隻渾身碧綠的鳥兒飛進來,跳到了李未央的肩膀上。

  李未央微微一笑,取下了鳥兒腳上的紙條。

  白芷道:「小姐,怎麼了?」

  李未央淡淡道:「趙楠傳來了消息,大夫人剛才坐馬車出去了。」

  白芷吃驚:「大夫人不是病了嗎?」

  李未央微微一笑,眼睛裡劃過一絲冷意:「她這是去搬救兵了。」

  白芷道:「您是說……她去了蔣國公府。可是,蔣國公父子都不在京都啊,遠水解不了近渴,大夫人當然知道這個吧。」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白芷現在越來越聰明了。」

  白芷臉一紅,不由道:「一直跟著小姐,奴婢也會越來越能幹的。」

  李未央失笑,隨後道:「蔣國公雖然不在,可他還有個喜歡多管閒事的夫人,有那位老夫人在,大夫人自然要去求一求的。」

  白芷擔心道:「那……若是蔣老夫人來求情——」

  李未央神秘地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如果她沒有料錯,縱然蔣老夫人出馬,大夫人也只是註定要失望了……

  大夫人從蔣國公府回來的時候,杜媽媽攙扶著大夫人下車,大夫人看到李未央一臉笑容地站在門口等著自己,雖然一直拼命告訴自己不要生氣,可是她心裡都是強烈的憤恨,尤其在看到李未央唇角那抹淡淡的笑容時,更是恨不能指著對方的鼻子痛罵一通,然後將她逐出府去,只可惜,她只能想,不敢做。

  這個丫頭,卑賤的庶女,如今是太后和皇帝都頗為喜歡的縣主了!想想自己的女兒,花朵兒一般精心養大,只差一步就能有美好的前程,現在卻要守著泥胎的佛像吃著青菜蘿蔔過日子,大夫人怎麼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未央這是要去哪兒?!」

  李未央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天色,漫不經心的樣子讓大夫人見了更恨的牙癢癢,在心裡暗罵,這個二月出生的賤人,生來就是個禍害!

  「原來是母親回來了,今天是燈節,老夫人怕我在府裡悶得慌,特許我和三弟出門看燈去,母親要不要一起去?哦,我倒忘了,您身體不舒坦,只怕不能受夜風,還是別去了,在家好好養病吧。」李未央的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就在這時,她看到了大夫人臉上的怒火神色,忽然心裡一陣暢快。

  李敏德從門內走出來,一身華服,神采奕奕,手裡持著一條流光溢彩的馬鞭,他看到大夫人的時候,不禁微笑了一下,「大伯母也在。」隨後,他旁若無人地道:「三姐,燈會要開始了,咱們走吧。」

  李未央微微一笑,上了馬車,李敏德卻沒有坐馬車,而是騎了一匹通體雪白的馬,他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大夫人,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容。

  大夫人看到那個笑容,仿佛被鬼怪盯上了,後背一陣發冷。

  這個孩子,什麼時候竟然有這樣陰冷的眼神了,他明明……大夫人一時只覺得無限恐懼湧上心頭,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杜媽媽趕緊扶住了她。

  大夫人眼睜睜看著馬車離去,臉色十二分的難看,回到房裡之後,她也沒有心思睡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今天去蔣國公府,並沒有她想像的那樣順利,母親先是將她罵了一頓。

  「你真是糊塗,橫豎一個小丫頭,將來給點嫁妝嫁出去就算了,你非要和她爭什麼高下!都說了你多少次,爭強好勝的毛病就是改不了,也不想想你是李府的主母,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只要有國公府在你身後,李家不會把你怎麼樣,相反,他們還會好好供著你,可你自己卻偏要把一切都攥在手心裡,這可好,惹得李家上下都討厭了你,被那個庶出的鑽了空子!」

  大夫人想到這裡,不由自主氣的心疼。

  然而蔣老夫人還是答應了她,親自為她來一趟李府,向李蕭然施壓,儘快將李長樂接回來。

  母親,終究還是心疼她的!只要有蔣家在,無論她做了多少錯事,李蕭然都不能把她怎麼樣!

  此刻的京都,自然是一派繁華勝景。馬車一路行來,只見到城內佈局嚴整,氣象宏大,建築雄偉,道路寬闊,隨處可見青槐弱柳種于路旁。待華燈初上,沿街的酒樓裡傳出一片絲竹歡笑之聲,達官商賈、文人墨客及販夫走卒皆雲集在此,中間又夾雜著猜枚行令,唱曲鬧酒。廊下橋上,滿眼望去,到處都是形狀各異的美麗花燈,各式各樣的貨物在燈火闌珊之中各顯其美。

  李未央吩咐停了馬車,隨後和李敏德兩人步行於集市之中,李敏德特意取了面紗,要給她戴上。

  李未央失笑:「年紀不大,怎麼這樣古板。」

  李敏德四周看了一下,因為是花燈會,不少人家的小姐都出來看燈,一個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卻是鮮少有人戴面紗的。想來也是,若是富家千金,身後自然有隨從無數,閒雜人等不能靠近,不帶面紗也沒有什麼要緊。只是——那畢竟是尋常的富家千金,若是讓人知道李丞相的小姐居然也這樣做,恐怕流言蜚語就要四起了。

  李敏德皺眉皺眉再皺眉。

  李未央卻不想罩著那透不過氣來的面紗,她快步走到一個攤子面前,那攤子上放滿了花燈,樣子和李府裡請著名工匠做的比起來固然粗劣,但在幽暖燈光的映照下蒙成一層渾濁的光暈,就像一張張可愛的孩子的笑臉,說不出的可愛。

  李未央低頭撿起一盞兔子燈,惘然地看著兔子紅紅的眼睛出神。

  在最艱難的時候,她紮過紙燈籠,和這些普通的平民百姓一樣拿它來換錢。那時候,哪怕得到一個銅板都很開心。李未央不禁微笑起來,但想起一切早已物事人非,轉頭看那闌珊的燈火,就像模糊夜空中的五彩繁星,恍然又如過了一個輪回。

  李敏德遠遠看著她,只覺得此刻的李未央看起來有很多很多的憂傷,卻知道,她不會對任何人說。他看得眼睛眨都不眨,她的心裡,究竟藏著什麼秘密呢?

  就在這時候,李未央突然被一陣喧嘩的聲音驚動,她轉眼望去,眼前不遠的地方聚了好多的人,裡面似有呵斥和鞭打之聲,在喧鬧的夜市裡也顯得極為刺耳。

  他們走過去,卻發現一個滿身錦繡的男人正在鞭打一個柔弱的女子。

  那女子只顧低著頭,身形瘦弱,被男人抽倒在地,身上的鞭痕滲出血絲,卻仰著頭似與男人爭辯,嘴裡不停地喃喃,不知說些什麼。

  李敏德問身邊的一個老者:「這是什麼人?」

  「哦,這個女子是這富商的妻子,」老者搖了搖頭,「說是她一連生了三個女兒,根本生不出兒子,這男人乾脆貶妻為妾,後來他迎娶新人,這女人去喜堂上鬧事,結果被趕了出來,現在好像在集市上又遇到了。」

  李未央聞言,看了一眼那男人的身邊,果然還站著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目光帶著嘲諷地望著地上的女子。

  「這女人已經瘋了,你看,她連話都說不清楚!」

  「是啊,瘋了都還不老實,找個地方自己死了就算了!」

  「生不出兒子怪得了誰,人家沒休了她還給她一個妾的位置,已經很寬厚了!」

  「就是,死纏爛打的,真不要臉!」

  周圍的男人們訕笑著,議論紛紛,仿佛在看一件新奇的事情。

  李未央看著那個女人。

  那女人蜷縮成一團,身上那件勉強可以蔽體的衣服已被扯破,能夠看到那裡面青青紫紫的傷痕,有些還不斷地流出血來。仿佛是察覺到有人盯著她看,那女子猛地抬起臉來。她的臉上,一隻眼皮耷拉著,鼻樑被打塌,臉頰完全青腫,嘴角還在流血,簡直已看不出她原先的容貌。任何人看到這樣恐怖的一張臉,都會被驚得立刻逃走。李未央卻沒有動,她定定地看著那女人臉上的傷口,心中的憤怒在一點點的累積。

  李敏德冷冷望著那男人,低聲道:「要不要阻止?」

  李未央搖了搖頭,每個人都要並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她發過誓,不會再做什麼好人了。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個人跑到那男人跟前,一手抓住了他的鞭子:「住手!」

  那男人仰頭一看,一個高大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面目黝黑,眼睛有神。

  「你是什麼東西!」男人怒道。

  「我家小姐說了,你要是打這女人一鞭子,待會兒就還給你十鞭子!」

  男人一愣,火氣不禁有大了幾分。但見隨後從人群裡走出來一個粉雕玉琢,渾身綾羅的小姑娘,不得不收斂幾分:「這位小姐,我鞭打我自己的妾,你管什麼閒事?」

  李未央看了那女孩一眼,立刻認出了她的身份——正是皇帝的愛女九公主。

  九公主滿面怒容:「她是你的妾,也不能這樣隨便鞭打,她是個人啊!」

  「哈!」男人誇張地大笑了一聲,輕蔑地踢了女人一腳:「這等沒用的女人,也算人?」

  李未央淡淡望著,九公主此刻已經跳了起來:「我剛才聽說了,她不過就是沒有給你生兒子,但她畢竟是你曾經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就是這樣對待她的嗎?剛才人家還說你貶妻為妾,按照我朝的法典,七年無所出才能休妻,更何況她還給你生了女兒的!你憑什麼貶妻為妾!有兩個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敢蔑視皇帝頒佈的法典,你這是不要命了嗎?」

  男人啞口無言。九公主的話勾起了圍觀之人的義憤,其中一些人開始七嘴八舌譴責那男人——其實他們也不是真為那女子義憤,主要是看到這件事情牽扯到蔑視國家法典上去了,他們可不能站在一個蠢人的身邊幫著他說話!

  男人見眾怒難犯,只好讓那女人站起來,帶著她垂頭喪氣地離去。

  九公主覺得自己伸張正義了,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順理成章地接受眾人的讚揚,李未央看完戲,便對敏德道:「咱們走吧。」

  從始至終,她沒有要說一句話的意思。

  然而這時候,錦衣玉帶的公子擋在了她的面前,他穿著最上等的面料,身上卻少有飾物,比起剛才那個滿身金銀的富人不知道樸素了多少,可是他卻周身散發著一種看不見的光彩,如同寒玉一般,在人群裡也十分引人注意。

  此人正是七皇子拓跋玉,他被九公主纏著陪她逛花燈,卻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了李未央。街上人來人往,也有數不盡的如花美眷,唯獨此人身影特別扎眼。但細看之下她雖然身姿美好,但也沒有什麼能讓一眼就從人群中辨別出的奇異特徵,為什麼自己會覺得李未央格外扎眼,這個問題恐怕連拓跋玉自己都沒辦法回答。

  冷不防兩個人打了個照面,拓跋玉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縣主,真是巧。」

  李未央微微一笑,臉上並沒有什麼驚喜,只是淡淡的:「是啊,原來七殿下也在這裡。」

  其實她早已看到了拓跋玉站在人群中,只是她並沒有想要打招呼的意思。

  在她看來,幫助拓跋玉不過是因為她不願意看著拓跋真得意,並非是自己對他們的權力之爭感興趣。

  然而她現在卻被拓跋玉攔住了。

  九公主跳了出來,橫眉豎目地看著她:「你明明看見了,為什麼不幫忙?」

  李未央挑眉:「幫什麼忙?」

  九公主驚訝道:「當然是幫助剛才那個女人啊,她那麼可憐,你應該幫幫她啊!怎麼能一直站在人群裡看著呢!」

  李未央淡淡道:「公主以為,你剛剛幫了忙嗎?」

  九公主一身銀白閃珠的緞裙,頭上挽兩支長長的墜珠流蘇釵,看起來比實際的年紀成熟許多,更顯富貴逼人,她聞言,一揚眉大聲道:「當然了!」

  李未央笑了,眼睛裡閃現出一種冷嘲:「你剛才把那個女人害慘了。」

  「怎麼可能?!明明是我救了她啊!」九公主的小臉漲的通紅,竭力證明道。

  李未央笑了笑,道:「公主,你剛剛若是不管那個女人,這男人打了她一頓,出了氣就不會再管她,可是你剛剛管了閒事,還當眾說明那男人違犯了法度,你想想看,他為了怕那女人壞事,會怎樣處置她?」

  九公主一愣,小臉變得煞白:「怎麼……怎麼會?」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公主,你仔細想想就該知道,他是個心性艱險的人,怎麼會因為你的幾句話就改變主意,他明明可以自己走,為什麼要帶著那個女人?現在……她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公主,你說這閒事管還是不能管?」

  「我……我立刻派人去把他們找回來!」九公主剛要揮手,卻被七皇子抓住,他微笑道:「不必了,剛才我已經派人跟上去了。」

  九公主鬆了一口氣,李未央卻看了拓跋玉一眼。

  拓跋玉的面容清冷,可是此刻卻很溫和地摸了摸九公主的頭:「九妹,以後再不可如此莽撞!否則下一次,我不會幫你善後的!」

  九公主撅著嘴,顯得很不高興,但是她又想起了什麼,繼續盯著李未央道:「我是小孩子,所以什麼都不懂,你明明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不提醒我?!」

  李未央無聲地笑起來,九公主自己犯了錯誤竟然覺得是別人的過失,哈哈,這可真是無稽之談。她有一瞬間的沉思,雙唇抿成好看的弧度,眸中帶了淡漠的笑意:「公主,縱然男子薄情,那女子的下場,她自己沒有責任嗎?被人休妻還一味糊塗,弄得自己不人不鬼瘋瘋癲癲還要苦苦癡纏,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怪得了誰呢?依我看,她該感謝那個男人,如果從現在開始她能清醒過來,明白對方的涼薄與不可依靠,至少她還能清清白白地過下半輩子,否則,若真是和這種男人一生相依,還不如遁入空門更好些。」

  九公主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一時之間竟然愣在那裡。

  不知為什麼,自己仿佛能夠感受到對方心內那股強烈的怨恨和憤怒,李敏德心頭一動,腳步也跟上來,輕聲道:「我們走吧。」

  九公主看見李敏德,頓時一愣,隨後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竟像有錘子砸在自己的心上。她下意識地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心中一片煩亂。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乍一有之,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便沖散了臉上悄悄泛起的暈紅,道:「你也在這裡啊!」

  上一次九公主還是「八皇子」,如今卻是個俏生生的小丫頭,李敏德絲毫沒將她放在眼裡,只是淡淡道:「借過。」

  九公主還從來沒有受到過這種待遇,頓時炸毛:「你怎麼這樣和我說話,你不認識我了嗎?」

  李敏德看了一眼她的臉,終於發現,毫無印象。

  剛才聽人叫她公主,李敏德搜索了一邊自己的資訊,目前皇帝的女兒們大多已經出嫁,唯獨一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只有排行第九的香蘭公主了。眼前這個人不用說,他也知道是誰,只是——干他何事。

  九公主倔強地站在他的面前,執意要等他想起來自己是誰,印象裡,根本沒人敢這樣對待她。

  李未央失笑,這個九公主還真是有趣,天真爛漫,任性妄為,但心地善良,好奇心強,性子倔得可以,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想起前生九公主的事情,不由歎了口氣。這樣的孩子生在皇家,不知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拓跋玉的身影立於清冷潔白的月色中,頎長的輪廓反倒減少了清冷,平添了幾分溫潤的寧和,他解圍道:「既然偶遇,不妨去采月樓上坐一坐。」

  采月樓是京都最大的酒樓,臨風賞月,風景獨好,無數人想去,但是耗盡千金也不得一座。

  九公主看出來李敏德對李未央言聽計從,立刻忘記了剛才的不快,撲上來抓住李未央的胳膊:「一起去吧!一起去嘛!」她一邊說話,一邊亮著水靈水靈的眼,半帶著討好,金耳墜鑲的小珠子在耳下亂擺,手腕上的金鐲子也響著,叮叮噹噹十分好聽。

  李未央其實很喜歡九公主,這種好感,也許是從前世她對自己的善待開始,也許是自己早已知道對方的結局,不知為什麼,她竟然有點不想拒絕這個孩子的要求。

  因為她知道,九公主的天真爛漫,維持不了幾年了。

  李未央的眼睛裡不知為何有了點水光,可是她很快眨著眼睛,仿佛從來也沒有過淚意,這一刻,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星星從漆黑的蒼穹掉落在她眼裡:「好,一起去。」

  九公主笑著跳了起來,在她純潔而小小的心裡,根本藏不下剛才那麼多的不愉快,現在早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拉著李未央一路跑得飛快,李敏德和拓跋玉跟在後面,卻是不緊不慢地走著。

  「三公子。」拓跋玉突然開口。

  李敏德揚起眼睛看了對方一眼,拓跋玉笑了笑,道:「沒什麼。」

  李敏德也沒有追問,快速跟上了前面的人。拓跋玉低聲問身後的侍衛:「你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對?」

  侍衛首領低聲道:「殿下,李小姐身邊的一個丫頭,武功很高,還有侍衛裡也藏著一個高手,不僅如此,屬下覺得周圍似乎還隱藏著不少頂尖的人物,只是——請主子恕罪,屬下武功低微,看不出他們究竟藏身哪裡。」

  拓跋玉肯定了心中的猜測,不由皺眉。自己和趙月是交過手的,那丫頭的確是個很厲害的角色,李未央身邊已經有了兩個高手,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可是那批隱藏在暗處的人,究竟是來保護誰的呢?不知為什麼,這一次他看到李敏德,總覺得這個少年變得更加沉穩了,不,應當說,更深沉了。他有一種直覺,對方的變化,一定和隱藏在暗處的這批神秘人物有關。

  能夠動用這樣一批武功高強的絕頂高手,李敏德的身份,一定不簡單。拓跋玉一邊這樣想,一邊快步追了上去。

  采月樓果真如傳言中國所說,臨江而建,月倚西樓,外觀豪華大氣,內裡雅致精巧,也不知道花費了主人多少心思,才得如此光景。世人皆知,這采月樓裡面,有一切好玩的事物,有千金一擲的豪賭,有一笑傾城的美人,所以在京都,采月樓的名聲早已傳遍,是英雄得志之地,名士得意之所。

  李未央看出窗外,卻見到漆黑的天和漆黑的江水連成了一片,天地間顯得一片黑茫茫。唯獨采月樓所在的這一片江面卻被燈火照得如同白晝,金煌煌的燈光灑在波動著的水面上,就像在水裡灑上了無數金片。難怪那麼多人趨之若鶩,的確是個不同凡響的地方。

  采月樓內,雅座早已佈置好了,李未央看著牆壁上的一副字畫,不由笑道:「這裡的老闆倒是捨得本錢,這幅畫可是前朝劉大師的真跡,居然能夠在一家酒樓裡頭看見,還這樣不在意地掛在牆壁上任人觀賞。」

  九公主撲哧一笑,道:「這就要問問七哥了!」

  李未央聞言,不由挑眉看向拓跋玉:「這麼說,這家采月樓,屬於你了?」

  拓跋玉微笑道:「這本是我舅父的產業,後來他不樂意經營,便丟給了我。」

  這就是母族強大的好處了,李未央微微一笑,看來這采月樓不僅僅是個酒樓,還是個搜集消息的地方,只是——拓跋玉有皇帝的寵愛又有母族的優勢,最後還輸給拓跋真,實在是太悲催……

  話是這樣說,李未央卻是知道拓跋真為此等了多久,耗費了多大努力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拓跋玉還是不夠狠毒。

  李敏德低下頭,看了一眼樓下的江水,突然道:「我們有客人到了。」

  李未央向江水中望去,卻看到一艘華麗的大船上,一個素色衣衫的人正對著他們,個子高挑眉眼舒朗,劍眉飛揚神采奕奕,還有一對燃燒著野心的眼睛。

  拓跋玉高聲笑道:「三哥怎麼來了?」他心裡想的卻是,好你個拓跋真,沒事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拓跋真笑得滿腔赤誠:「我不過是出來賞月,竟然碰到諸位,真是巧。」

  巧合?世上哪兒有那麼巧合的事情,李敏德的眸光變冷,恐怕不止拓跋真,就連這位七皇子拓跋玉,都不是什麼偶遇。很多偶遇,根本就是刻意為之,只是,他們若是真有興趣,也該對李長樂展開攻勢,為什麼要跑來三姐面前?三姐是庶出,對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幫助吧!

  「清風白月正當做些風雅趣事,不知可歡迎我一道喝酒?」拓跋真揚聲笑道。

  拓跋玉看了李未央一眼,見她眸子越發冷淡,剛要拒絕,無知的小朋友九公主卻笑著大聲道:「快點上來吧三哥!」

  李未央不由搖頭,在九公主的眼裡,恐怕這世上根本沒有惡人,她哪裡會想到,她這位疼愛她寵愛她的三哥,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呢。

  前世,拓跋真接連除掉太子、五皇子、七皇子這些對手後,還用各種手段殺了其他對他根本不具威脅的皇子,為此九公主曾經數次跑到皇宮裡哭泣請求,在天真爛漫的她眼中,根本不能理解為什麼一直對她溫和可親的三哥會變成這個模樣。

  不僅如此,在先皇在世的時候,曾經把九公主嫁給七皇子母妃的娘家羅國公府的嫡次孫張楓,然而這門婚事拓跋真卻極不滿意。後來他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將張楓拘押,發配邊疆,然後下詔逼九公主再嫁。沒想到九公主性情耿直單純,與夫君的關係一直都不錯,因此堅決不肯和夫君和離,甚至上表免去公主的封號,請求拓跋真讓她和張楓一起前往邊疆。

  李未央看著眼前拓跋真的笑容,清晰地想起那時候他臉上的冷笑,他沒有准許九公主和張楓一同前往邊疆。先把她幽禁起來,暫不提把再嫁之事,卻把張楓的發配之地改為窮山惡水的西疆,那裡生存條件極為惡劣——他是存心要將這個他極為厭惡的妹婿折磨致死。九公主在京都知道這個消息,心如刀割,屢次上表請求准她前往西疆,和夫君一起「受罰」,拓跋真一率置之不理。

  後來公主就因幽憤而暴病,不久便奄奄一息,臨終前上表請拓跋真發發善心,把她和張楓葬在一起。可是拓跋真卻將他們兩人的墓地隔開千里萬里下葬,下葬的規格也極低,根本不像公主的待遇。李未央那時候也為她感到傷感,更為拓跋真忽然如此殘忍感到吃驚。

  從前,她一直以為拓跋真做什麼都是對的,哪怕是對付太子,對付七皇子,因為那攸關到生死存亡,可是那一次她才發現,也許她從來都不曾瞭解自己的丈夫,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對從來沒有威脅過他的妹妹也這樣狠毒。

  後來她在冷宮關了那麼多年,才終於想通,那是因為拓跋真的心裡一直很陰暗,他表面上很疼愛這個妹妹,實際上一直在為她得到的愛寵和尊榮感到痛恨和厭惡,當他登上高位,他就毫不留情地將原先淩駕於他之上的所有人都踩在腳底,任意操縱他們的命運,以求獲得一種心理平衡。

  拓跋真微微一笑,命令人將船靠岸,隨後一撩長袍,從船上縱身跳下,風姿瀟灑之極,很快便上得樓來。

  九公主滿臉開心:「三哥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你不是一向都很聽話,怎麼也偷偷跑出來了。」

  拓跋玉微笑道:「你以為你三哥跟你一樣,他來,自然是有要緊事要辦了。」隨後,他向外面道,「來人,請胭脂姑娘來。」

  這采月樓既然是酒樓,自然有吹拉彈唱的人,只是它與一般庸俗的酒樓不同,這裡的女子不但色藝雙絕,更是重金禮聘回來的名師,于琴棋書畫上皆有造詣,但若是客人看中了這些女子,想要一親芳澤,若非獲得她們的首肯,是絕對碰不到分毫的,因為這采月樓早已聲明,這裡是豪門貴族聚會的高雅場所,不是什麼三教九流的地方,誰要是敢在這裡鬧事,絕無好下場。所以,平日裡不光是權貴男子,聽說連很多豪門千金也在這裡擺酒作宴的。

  而七皇子所說的胭脂姑娘,恰好就是被請來的名師中的佼佼者。

  在等待的過程中,九公主突然歪頭望著李未央:「未央姐姐,你知不知道,如今你也在大歷美人榜上了。」

  「大歷美人榜?」李未央覺得頗為新奇,她倒是從來沒聽說這個。

  拓跋玉笑道:「美人榜上的第一名,就是你大姐李長樂。而你,目前屈居第九名。」

  李未央笑了笑,她自己的容貌自己最清楚,竟然能擠上美人榜,已經是叫人驚訝了。

  「三姐平日裡很少露面,卻不知道她是如何上榜的?」李敏德揚起眉頭,這樣問道。

  拓跋玉看了那邊的拓跋真一眼,回答道:「三公子說的不錯,美人榜上的美人多半都是大家閨秀,身份不低,只有少數有運氣能親眼看到美人玉顏,然而總有好事者,親眼目睹了人家的容貌之後便命畫師畫出來到處流傳,因為這樣而上了美人榜的,你家大姐是一個,縣主也是一個。」李未央上榜的原因,不是因為她美貌有多麼出眾,而是因為她是水墨舞的創始人。

  李未央注意到了拓跋玉的表情,她意識到,這件事情恐怕和拓跋真有什麼關係,對方似乎想要將她從幕後推到眾人面前,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美人如花隔雲端,對於那些豪門千金,一般人是只聞其名,難見其人。但是這位胭脂姑娘,卻是不同,不但是位綽約溫婉的絕美佳人,更彈得一首令人拍案叫絕的好琵琶。她自幼家貧,便四處走場子賣藝,三年前到了京都,一時聲名鵲起,被封入美人榜。」

  李未央平日裡待在家中,對這些情況顯然不是十分瞭解。

  拓跋真娓娓道來:「自從胭脂姑娘出來賣藝開始,來向她求親的貴爵顯要也好,書香世家也好,風流才子也罷,都無一例外地得到了婉拒的結果。所以,她今年已經二十五歲,尋常人家的女子早已嫁人生子,她卻還在外面四處流浪,實在是令人唏噓。」

  瞧他的模樣,倒是頗有幾分惋惜。李未央不禁冷笑,男人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他們總認為女人的歸宿便是成親生子,延續血脈,可是同樣是人,男人可以建功立業,女人就必須老老實實完成自己的所謂使命嗎?就像剛才市集上的那個女子,因為生不出兒子就要被當成豬狗一樣對待,真是太可笑了。

  拓跋玉在一旁看著李未央的神情,不禁微笑起來。他看得出來,三哥對李未央很感興趣,只是——這種興趣究竟是出自男人對女子的欣賞,還是出自李未央的利用價值,就不得而知了。

  胭脂姑娘推門進來,她的頭髮烏黑,挽了個流雲髻,髻上簪著一支翡翠珠花的簪子,上面垂著晶瑩的流蘇,臉孔白白淨淨,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彎,帶著點兒薄薄的笑意。整個面龐細緻清麗,不帶一絲一毫人間煙火味。站在那兒,顯得端莊高貴,文靜優雅。

  「胭脂姑娘,請你為我們彈一曲吧。」拓跋玉微笑道。

  胭脂低下頭,彈唱起來,她的歌聲清脆,咬字清晰,像溪流緩緩流過山石,像細雨輕敲在屋瓦上,像玉珠掉落金盤,或江南素月,或塞外風霜,俱在她纖纖十指之下,一縷縷,一絲絲,將人的心緊緊纏住,渾身每寸毛孔都像被燙過了似的妥帖舒服。

  「這樣的琴技,的確是世間罕見。」李未央心道,若是李長樂看見外面有這樣美麗又多情的女子,豈不是連鼻子都要氣歪了。

  「縣主在想些什麼?」拓跋玉突然問道。

  李未央凝眸望了那胭脂一眼,不由道:「我只是在想,這樣的美人美曲,殿下真會享受啊。」

  拓跋玉失笑。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一直沒有出聲的李敏德身上,卻看到他眼中隱約有異色,盯著那胭脂看。李未央不由覺得奇怪,難道他們是認識的?不,李敏德雖然每天外出,但那都是為了上課,不可能認識這樣出身的女子。可是看他的神情,又不像是完全陌生。李未央低聲道:「殿下,這位胭脂姑娘,是哪裡人士?」

  拓跋玉笑道:「她是滄州人士。」這酒樓裡的每一個人,他都是經過詳細調查的,不會出錯。只是,李未央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呢?

  李未央又看了李敏德一眼,對方卻已經低下頭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九公主聽得很陶醉,可是一旁的拓跋真卻看到李未央和拓跋玉竊竊私語,以為他們有什麼親密的話要說,不由皺起眉頭:「二位有什麼話,不妨讓我們也聽聽。」

  李未央抬眼看著他:「三殿下不好好聽曲,注意我們做什麼?」

  拓跋真不免為之氣結。

  他自認絲毫不比拓跋玉差,不過是出身不如對方,往日裡誰也不敢將這鄙夷落實的如此明顯,李未央,你好,你真是好!

  膽子足夠大!



080 針鋒相對

  這時候,一曲完了,胭脂起身行禮後,便輕輕退了出去。

  李敏德突然站了起來,道:「三姐,我忘記了自己的披風,要出去取。」

  披風明明被放在馬車上,怎麼會忘記了呢?李未央很想知道,這位胭脂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引起了李敏德的注意呢?

  只是當著那兩個人精的面,她並沒有露出任何異樣,反倒微笑道:「去吧。」

  九公主跳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誰知下一刻,她就尖叫了一聲,李未央歉疚地道:「真是對不起啊公主,我不小心的。」

  李未央竟然將自己手中的茶杯灑在了九公主漂亮的裙子上。

  九公主撅起嘴,高高的仿佛能掛油瓶:「你真是笨手笨腳的!」她顯然沒意識到,李未央是不想讓她也一起去,才故意這麼做的。

  九公主被人帶著去別的房間換衣服了,屋子裡除了下人,就只剩下表情各異的三個人。

  拓跋真突然笑出聲道:「咱們三個人,似乎特別有緣分。」

  是有緣分,這還是孽緣。李未央冷冷一笑,轉過頭去看向江面,隨後突然問道:「那是什麼?」

  拓跋玉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哦,那是玉峰塔,建在江心的一座島上,夜晚看來,也是十分漂亮。你若是有興趣,改日可以上島去看看。」

  李未央微微一笑,若有所思道:「這倒是個好地方。」話中,隱隱有另外一層意思。

  拓跋真目光一爍,似乎微微一震,但卻淡淡地說:「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笑道:「這地方好就好在地勢。這江水是由臨山江、琥珀湖交會而成,若是能在分水嶺最低處開鑿長渠,便可連援泯江、離江兩大流域,兼通航、灌溉之便,你說,這是不是個好地方?」

  拓跋真面色勃然變了,他不知道李未央是怎麼知道的,但這的確是他原先的想法,只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實施,一旦真的實施了,那麼便可徹底將兩江流域的運輸全部掌控在手中,他的財力將大幅度增強,遠遠超過拓跋玉等人。只不過他還沒有想到能不驚動其他人得到這塊地方的法子,但他絕對不能讓別人搶先一步,震驚之餘,立刻道:「這個主意若是可以落實,那麼千百年來為什麼沒有能做呢?縣主不要異想天開了,這不過是個無稽之談。」

  李未央微微一笑:「是不是異想天開,三殿下最明白了。古有著名的仙源偃,把泯江分為內、外江,控制灌溉水量,迄今仍有防洪、運輸、灌溉的作用,至於陸洲江東橋的跨徑巨大石樑,更令人歎為觀止,既然這些原本不可能依靠人力能完成的工程都已經存在,還有什麼是不可思議的事!」

  拓跋真臉上一直都帶著笑容,但是現在他笑不出來了。

  他忽然覺得冷。

  李未央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甚至知道他的每一步,給那樣的眼色看過,就像被冰鎮過一般。

  拓跋玉敏銳地察覺到他們二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剛要說什麼,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在外面道:「九公主說肚子痛,從窗口跑出去了!」

  這個頑皮的丫頭!拓跋玉來不及想到其他,趕緊站起來道:「縣主稍坐,我出去找一找。」

  李未央微笑道:「殿下,九公主一定是去馬車那裡找我三弟去了。」

  拓跋玉猶豫了一下,他倒不是擔心拓跋真會做什麼,畢竟這酒樓是他自己的地方,拓跋真沒膽子在這裡找事兒,只是——把李未央留在這裡,真的好嗎?一邊思索著,他一邊低聲吩咐門外的侍衛:「注意好屋子裡的動靜!」

  隨後,拓跋玉便飛快地下了樓。屋子裡一時之間只剩下拓跋真和李未央兩個人,李未央站了起來,她沒興趣和這種人同坐在一張桌子上。

  拓跋真卻突然道:「縣主,你可曾聽說過一個故事?」

  李未央轉過臉,挑起眉頭,拓跋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前朝有一位很強勢的君主,親自出兵攻打南疆,可惜他屢攻不下,後方又告失利,不得已無數人勸說他退兵,他卻堅持不肯,只是在軍帳外徘徊,隨後在地上留下雞肋二字,旁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一個聰明人聽了以後,立刻回去收拾行裝,旁人問他為何要走,他說皇帝已經說了,雞肋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之意,陛下正值退志已萌、但仍舉棋未定之際,將來一定會退兵,所以要早作打算。其他人聽了,覺得有理,都準備撤走。皇帝發現這種情形,一間之下,大吃一驚,」說到這裡,拓跋真道:「你猜皇帝把那聰明人怎樣處置?」

  李未央微笑道:「我不知道那位君主會怎麼做,但我知道,若是換了三殿下你,對於能揣測到你心思的人,是一定會殺掉的。」

  拓跋真眼睛眨也不眨:「說的不錯,兩軍交戰之際,主帥尚未發令,聰明人自作聰明,影響軍心,沮散哄志,作為主將的,當然要殺之以示眾。所以,一個人最好不要太聰明,即便她真的那樣聰明,也不該將這種聰明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若是因此惹來了殺身之禍,未免太不值得了。」

  李未央冷笑道:「抱歉,我沒有時間在這裡聽殿下說故事。」

  拓跋真卻喝了一杯酒,目中閃過一絲冷銳的光芒:「李未央,我說的不是故事,而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而歷史這種東西很奇怪,過不了多少年就會重複上演,假設你就是那個聰明人,你說我會不會殺了你呢?」

  這一瞬間,李未央真切地看到了拓跋真眼睛裡的殺意。

  拓跋真當然會急地跳腳,因為開通管道的計畫是他將來要做的事情,可是現在被七皇子提早知道,他一定就做不成了。李未央知道自己的做法對拓跋真是多大的打擊,但她就是做了,還當著他的面做,就是為了讓他氣得發狂的。

  現在的李未央,很有扯老虎鬚的感覺,極有成就感。當然,這也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一個弄不好,就要粉身碎骨。

  李未央微微一笑,澄澈的眼眸裡似乎跳動著火焰,她突然上前兩步,兩隻手伏在桌面上,面對面看著拓跋真,輕聲道:「三殿下,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不論是殺了我還是傷害我身邊的人,否則——你一定會為你自己的決定後悔的。」

  拓跋真的聲音,幾乎已經凍成了冰柱:「李未央!你當真是什麼都不在乎?!」

  李未央勾起唇畔,道:「錯了,我在乎的可多了,尤其是我自己這條性命,所以三殿下可別嚇唬我,我不經嚇的,若是一個不小心,將一些不該說的話洩露出去,只怕三殿下就要給我這條賤命陪葬了呢!」說完,她便鬆了手,轉身離開。

  拓跋真完全不能相信,他不相信李未央竟然會知道這麼多事情,他只以為對方是在威脅他,恐嚇他,甚至他覺得李未央不過是有點小聰明,才會猜到他關於這條江水的計畫,所以他並不將這個威脅放在眼睛裡,反而一個箭步擋在了門前,阻擋了李未央離開唯一的出口:「李未央!你站住!」

  拓跋真目不轉睛地望著李未央,像是要將她整個人撕碎,帶著強烈的憤恨。屋子裡的白芷一下子驚呆住了,她離得遠,聽不清小姐和拓跋真說了什麼,可是看到三殿下這副失態的樣子,她的心裡湧起了無限的恐懼。而一旁的趙月,手已經扶在了長劍之上。

  李未央冷冷地盯著他,不知為什麼,她的那種眼神,令拓跋真有一瞬間的呼吸困難。

  拓跋真咬牙:「沒有我的允許,你敢走?!」

  李未央笑了笑,伸出纖細的手指,將拓跋真胸前的那一點酒漬拂去:「三殿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記得離我遠一點,別整天像是條哈巴狗一樣跟著我,我很討厭你,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記住了!」說完,她像是很溫柔地拍了拍拓跋真的肩膀,隨後瀟灑地饒過了他,當他一塊臭抹布一樣,丟開了。

  拓跋真被丟在原地,一陣冷風吹過來,他只覺得從頭涼到腳,剛才那時候,他分明在李未央的眼底看到了徹骨的寒意,那種氣息,仿佛不屬於一個活人,仿佛……她是一個從十八層地獄爬上來,向他索命的冤鬼!

  走過一道門,李未央卻並沒有下樓,突然推開了旁邊雅座的門,笑道:「七殿下,偷聽的感覺好嗎?」

  本該去尋找九公主的人卻好整以暇地坐著,面上帶著毫不愧疚的微笑,舉杯道:「縣主好膽量!」

  李未央冷笑一聲,轉頭道:「趙月,在外面看著,有任何閒雜人等進來,格殺勿論!」

  「是。」趙月和白芷一起退了出去。

  房間裡只剩下李未央和拓跋玉兩個人。

  拓跋玉挑眉微笑:「怎麼,縣主一早猜到我在隔壁?」

  李未央冷笑一聲:「公主丟了自然有護衛去找,你既然知道拓跋真不安好心,自然不會放任我和他單獨相處,不是嗎?」

  拓跋玉笑了笑:「縣主倒還是很瞭解我的。」

  「只可惜我還是看錯了你!」李未央冷冷道,「我以為經過上次那件事,我們縱然不能相互信任,至少是盟友了,可是你卻在做這種雞鳴狗盜的事情!」

  拓跋玉清冷的臉孔紅了一下,只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李未央還不能夠完全信任,所以只能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李未央壓下心頭這口氣,其實拓跋玉完全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要知道皇子鬥爭險惡,李未央若是拓跋真的支持者,故意作出倒向拓跋玉的模樣,再借由上次的事情向他賣好以求得信任,這也不是不可能的!做了一輩子的死敵,李未央知道,拓跋玉這個人,也並沒有那樣輕信。

  所以,她緩下了不悅,沉聲道:「我知道讓殿下信任我並沒有那麼簡單,所以,我準備了很多取信殿下的東西,以作為憑證。」

  「比如呢?」拓跋玉突然對她所說的一切,起了興趣。

  「三皇子表面對兄弟友愛,對皇帝恭敬,實際上他的野心早已有之。不僅跟朝中官員早有勾結,甚至和江湖草莽亦有來往。尤其是他府中網羅能人奇士眾多,其中最厲害的,號稱有四將三賢二女。四將是李景、沐陽、周恒、魯錄,他們四人精通用兵之道,尤其是李景,十三年前曾以李明之名,在與南疆之役中連殺五百零六人,軍中稱之為‘天外神龍’,他曾經率領過千軍萬馬,威風一時,但八年前因為一次醉酒延誤軍機大事,而被逐出了軍營。後來拓跋真幫他偽造籍貫身份參加武舉,成功進入兵部,現任兵部參軍。沐陽表面上是個文弱書生,在御史台領了一個閒職,幫陛下起草文書,歌功頌德,可是此人早在十六歲時,便以沐一成之名,進入漕幫當了副幫主。周恒原是世家子弟,可是在先皇的時候他全家被人構陷,一百零九口全部被砍了腦袋,他當時因為剛剛出生而逃過一劫,後來他在曠野長大,生吃狼心與虎為伴,後來被拓跋真收服,想方設法偽造身份送入了禁軍,現在已經做到了禁軍北支副統領。魯錄這個人是個市井流氓,卻有著非同一般的聯絡能力,交遊廣闊,外加上心狠手辣、善於奉承,他如今被安排在密探營,專司暗殺。」

  李未央微笑著,一一道來。拓跋玉深深呼吸,雙手放在背後,才一會兒,又放到腿側,然後又攏入袖子裡。因為,那些事,連他都不知道。

  有些事情,天下間除了拓跋真,便不可能有人知道。

  李未央卻知道的清清楚楚,而且她還在繼續往下說:「三賢是高城、景能、孫松,高城擅長謀略,現任太子府幕僚;景能擅長帝王術,現任太子少師;孫松一口三寸不爛之舌敢為天下先,目前看來,他不過是一個花花太歲,但關鍵時刻,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可以為他的主子遊說天下臣民,立下汗馬功勞。至於那二女麼——一位已經成為陛下新寵,一個……現在五皇子的府中……」

  拓跋玉站了起來,面色已經不是一般的震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李未央微笑:「我知道你不相信拓跋真有這樣的力量,但是他這些年來他借助了太子的財力和皇后的權力,還有武賢妃的背景,一直在為他自己辦事,說起來也是他演技太好,皇后那對母子竟然真的被他哄了這許多年。」

  拓跋玉心裡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知道,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因為這些東西根本不是憑空捏造就能捏造出來的。但是他卻又覺得她有些危言聳聽,每個皇子都有一批追隨的物件,都有安插在別人府上的暗樁,拓跋真的人——他不認為會有那麼可怕。

  李未央知道他不會相信,也不會理解這批人有多麼的可怕,她慢慢道:「這些人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能收買的他就收買,不能收買的就勸服,兩者都不能就殺掉。我知道每個皇子都有自己的勢力和暗樁,那都是錢可以買到的,但人心卻不是可以用錢衡量的東西。我敢說沒有一個人有他這樣好的耐性和毅力,因為不是每一個人都愛錢的,如果碰上不愛錢的,你能像他一樣七天七夜不睡覺親自奔波萬里去搜羅別人心愛之物送去給他嗎?你能為了網羅一個人,不惜每年清明替那人去給不能祭掃的親人掃墓嗎?你能跟那些江湖草莽兄弟相稱肝膽相照嗎?為了達到目標,他可以什麼都不顧,什麼都不怕,七殿下,這些,你尚且做不到,這是因為你出身太好,不用你吩咐,就有大批大批的人前仆後繼來幫你,但他們能對你忠心不二、以死效忠嗎?所以,在這一點上,你們是無法和他相比的,不論是你,太子,還是五皇子。」

  拓跋玉只覺得有一絲冷意,從脊樑一起竄上來。他原本只以為拓跋真是在幫助太子的過程中逐漸起了心思,誰知他竟然早有預謀,不過是將太子和皇后當成棋子,難怪,難怪他能在皇后面前裝的無比孝順,對太子無比順從,原來,他是一條養不熟的狼。

  拓跋玉靜靜坐了一會兒,才道:「我相信你,可是我想知道,這件事情,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李未央笑了笑,道:「除了剛剛怒氣衝衝的摔門走掉的三殿下,就剩下你我了。」

  這些人,有的現在還沒有發揮他應有的作用,但是到了關鍵時刻,很多還不起眼的人物,都會成為拓跋真奪位的關鍵。

  拓跋玉長吸一口氣,道:「你還會不會告訴其他人。」

  李未央明白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所以她搖了搖頭:「這件事,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

  拓跋玉聽到這裡,才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李未央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她說的內容是真的,她怎麼知道的又有什麼要緊呢,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將這些籌碼告訴別人。

  隨後,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除了這座酒樓,我還有十八個探聽消息的地方,這些年來,我手中的資料不可勝數、詳盡入微,然而就從你所說的話中看來,我的資料庫裡面關於拓跋真的卷宗七十卷,其中可靠的最多不過兩卷,其他的卷宗,卻都是拓跋真故意布下的錯誤線索。這個人,心機實在是太可怕了。」

  李未央笑了笑,光是論眼光和判斷力,拓跋玉未必會輸給任何人,但是論起收集資料的耐性和安排佈置的細心,卻比不上拓跋真。這並不奇怪,尋常人都不會看得起一個不具威脅的皇子,包括拓跋玉也是這樣,他花了太多心思在別人身上,完全忽略了拓跋真,但是拓跋真卻相反,他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小節,拓跋玉再小心,羅國公府家大業大,總是有跡可循的。

  「這世上總有讓你疏忽的人,因為他們太狡猾太狠毒,總是像毒蛇一樣隱藏在暗處,趁著你不注意咬你一口。但只要拿住了他的七寸,就一切都不用怕了。」

  拓跋玉道:「這些人我都認識,可我只把他們當成無關緊要的角色了,甚至有人我還當成可以結交的好友。我犯了很大的錯誤,多虧了你的提醒,這個人情,我記住了,他日你有任何需要,我當全力以赴。」他的神情清朗,仿佛說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是李未央看著那雙攝人的眸子,卻知道這是一個多麼重要的承諾,她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道:「多謝。」

  「你今天跟三哥說的話,」他眼中的銳光漸漸放柔,慢慢說道,「並不是為了激怒他,而是為了取信於我。」

  李未央只是笑笑,並不肯定也不否定,過了半天,她再看他,這才發現他寧靜地凝視著她,眼底深處似乎藏著一抹柔光。

  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對她的興趣變成了一種奇異的喜愛。拓跋玉深深地看著她,歎道:「你啊……」他還想再說什麼,眼角瞥到外面正在下雨,不由住了口,道:「我送你上車吧。」

  出門的時候天還是好好的,現在卻是嘩啦啦下起一陣大雨,街道上正在賞燈的行人紛紛躲避,李未央站在酒樓門口,白芷道:「小姐,車上有雨具,奴婢去取來。」

  「這裡有。」拓跋玉的手中,拎著一把剛剛吩咐人拿出來的雨傘。

  白芷立刻要上去接,拓跋玉笑了笑,避開:「我來吧。」

  傘上的雨水貼著他的臉頰滑落,拓跋玉低下頭,聲音混著落雨飄進李未央的耳朵:「縣主回去以後盡可安寢。」

  他的側臉,在雨水中看起來別是一番清俊,李未央笑了笑,道:「但願如此吧。」

  李敏德正在馬車前等,他出來足足有一個時辰了,卻一直沒有回去,李未央沒有問他一句話,便上了馬車。

  拓跋玉向李敏德微笑致意,敏德卻露出一個冷淡的笑容,隨後快步上了馬車。

  馬車向李府行駛,李未央透過車簾,看到那個高大的人影依舊在雨中,不知為什麼,沒有打傘,似乎遙望著馬車的方向,正在出神。

  李未央頓了頓,放下了車簾,身後的李敏德道:「三姐——」

  李未央回頭,望著他:「怎麼了?」

  「你不問我剛才去了哪裡?」

  李未央抬手輕輕拂去他肩頭薄薄的雨水,道:「去見那個胭脂了?」

  李敏德一下子鎮住,幾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未央笑了笑,道:「剛才酒席上你什麼也沒有吃,我吩咐了人帶了一些酒菜上車,白芷。」

  她叫了白芷的名字,白芷立刻會意,將紫檀木小食盒裡的菜一一取了出來,李未央看了一眼李敏德蒼白的面色道:「晚上下雨,有點冷了,出去怎麼也不披上一件衣服,算了,喝一口桂花釀吧,驅寒的。」

  李敏德愣住了,李未央望著他,這個少年擁有線條分明的臉部輪廓,五官混雜了絕色美人才有的柔美和屬於男子的剛毅,明明是兩種極不和諧的感覺,卻十分養眼完美的展現在他的臉上。她的目光帶了笑意:「還不快過來?!」

  李敏德過去,卻拿著筷子沒有動。

  「在想什麼?」她屈指彈了下,李敏德額頭上一痛,捂住額頭低呼。

  「又走神……看樣子,你是成心要和我對著幹了!」

  「我沒有——」他突然開口想要辯解。

  李未央忽然一笑,笑容雖淺淺一閃而逝,卻仍將他看傻了眼。

  「不要說什麼抱歉不能對我說實話之類的,雖然我很討厭故弄玄虛……」她歎氣,「總之,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我絕對不會怪你,哪怕你一直不告訴我真相……」

  李敏德的瞳孔不經意的微微一縮,眸底有道感動的光芒閃過,然而接著又被鬱色籠罩。

  李未央看清了他眼底的神情,不由自主發覺自己心頭在那一刻竟然湧起一陣心疼,但與此同時卻也覺得陌生,她不禁悒鬱。這個一心依賴她的少年終於逐漸長成了嗎?他現在給她的感覺,當真是越來越難以琢磨了。

  然而下一刻,李敏德卻突然把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怎麼了?」李未央訝異。

  李敏德不說話,把頭靠在她肩上蹭了蹭,眼睛裡酸酸的,淚意上湧,一想到他最終要離她而去,他的心竟然痛得揪結起來。

  「你既然說自己長大了,自然會有秘密,我不問你,你該高興才是,這說明我信任你。」李未央將他拉起來,將筷子重新塞進他手裡,還親自夾了一塊糖醋鱸魚放到他嘴巴裡,「吃飯吧。」

  桂花釀的度數不高,又甜蜜蜜的,李未央很喜歡,剛才在席上有外人在,她不好多喝,現在和李敏德一起,她便倒了一杯,細細地品。這桂花釀喝下去,讓她感覺整個身子暖融融的。

  李未央看向窗外纏綿的雨絲,想到剛才拓跋真那種惱羞成怒的模樣,不由冷笑了一聲,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李敏德停住,轉頭望著她。

  「三姐?」他從來不曾見過她喝酒的,還是用這樣的表情,在這種時候。

  李未央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笑道:「我不會醉的,你放心吧,只是喝一小杯。」

  李敏德看了一眼她的杯子:「你不是已經喝了三杯了嗎?」

  李敏德拿過她手上的杯子,剛要放下,她卻手快的搶了自己的那杯去,又是一飲而盡。

  「三姐?!」

  「嗯?」李未央微笑,一縷黑色的髮絲卷過她晶瑩剔透的臉龐。馬車上的燭光下,她眼如煙波,婉轉清淡,表情帶著一絲無奈,「你怎麼變得這樣多嘴了,管家公!」

  李敏德倉促的低頭,看見她瑩白的指尖持著酒杯,酒色瑩如碎玉,卻依舊明晃晃的刺著他的眼睛。

  李未央似乎喝醉了,軟軟倒在座位上,正好依靠在他的身上。

  桂花濃郁的花香、混合著她身上的清香,在車廂裡氤成奇異的氣味,從鼻翼一直癢到他的四肢,他的心底。

  突然很想就這樣一直依靠下去,可一個聲音卻在腦海中時刻提醒著他,不要貪圖,不要沉淪這份溫暖……你的存在會連累她,甚至為她帶來數不盡的危險,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徹底失去她的代價是你所承受不起的。

  李敏德低頭,他的面前也有一盞桂花釀,只是他卻突然伸出手,取了李未央剛剛用過的琉璃杯,倒了一杯下肚,卻不知道為何味道跟之前喝的完全不一樣了。

  趙月守在馬車外頭,而在馬車內的白芷則專心地挑了一下燈芯,實際上她的心頭卻湧上一陣奇怪的感覺。三少爺,跟之前仿佛不一樣了,原本他是個聰明伶俐,不失純真的少年,可是現在他不出聲的時候,自己都不敢和他搭話,總覺得他的骨子裡慢慢透露出的強勢和高貴,卻是從前沒有的。眉梢眼角浮動的,是一抹若隱若現,只有成年人才會有的淡然和冷厲。三夫人的死,真的會對他造成這樣大的影響嗎?

  「敏德?」李未央仿佛真的喝醉了,歪著腦袋好像不認識他一樣的叫了一聲,手已經上來,捏住了他的雙頰。

  「啊!」

  「要笑,我喜歡看到你笑!」她恢復成凶巴巴的模樣。

  看著他泛起紅暈的雙頰,春水樣的眼睛,李未央忍不住用指頭使勁捏使勁捏。

  「三姐,你真的喝醉了!」簡直是——換了一個人一樣!李敏德無語,臉也被捏成包子樣。

  李未央喃喃道:「酒能忘憂,亦能解愁,敏德你也該喝一點,否則小小年紀就變得老氣橫秋,長大真可怕啊!」

  她只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努力睜眼看去,卻見李敏德的臉紅的完全像是番茄一樣。她鬆了手,動了動身子,在座位上找個更舒服的角度睡著。

  李敏德看著她的睡顏,突然笑了起來,低聲道:「這樣也好,只要你高興,怎麼都好。」

  今天晚上,他覺得李未央的心情特別糟糕,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可若是他能博她一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

  第二天一早,李未央就被老夫人請到了荷香院。

  人在什麼時候,都不能事事順心,即使李未央機關算盡遊刃有餘,也有數不盡的麻煩事找上門來。當看到大夫人強撐著病體也在堂上坐著的時候,李未央就笑得很恭順:「母親也在,身體好些了嗎?」

  大夫人微笑道:「吃了大夫的藥,總也不見好,唉,我的身子骨向來就弱,這也是難免的。」

  李未央反倒有點奇怪,大夫人向來是不肯在人前示弱的,怎麼會蠟黃著一張臉就跑出來了呢?

  事實上,昨兒個傍晚,蔣國公夫人就派人來請李蕭然過去敘談,本來也是,丈母娘讓女婿過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到時候憑著國公夫人的面子,李長樂也就能回來了,可惜的是,李蕭然竟然以事務繁忙為藉口,一口回絕了,這下國公夫人莫可奈何,總不能讓她一把老骨頭眼巴巴地跑到李府來求情吧,那就太失體統了。這件事,讓大夫人意識到,李蕭然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在蔣家面前低了一等的男人了,也許更早,他的心裡就埋下了對蔣家的不忿,這時候便逐漸爆發了出來。

  這樣一來,她必須另外想法子。所以,儘管她根本走路都要倒下,還是強撐著來了。

  「現在府裡事情多,我心裡煩,藥是吃了不少,可都於事無補,」大夫人開門見山,和老夫人說起了自己的病,「恐怕要長期調養……」

  二夫人聽了,立刻來了勁兒:「若是大嫂顧不上家裡,弟妹倒是可以為你分擔的……」

  二夫人這是想要管家的權力,大夫人臉色不變,平靜道:「暫時倒是用不著,橫豎我手底下還有用得上的人,只是老夫人這裡盡孝的事情,還要弟妹一力照應……」

  二夫人臉色不好看了,不想交出權力就算了,還指望著把孝順婆婆的事情全丟給她,大夫人真是會偷奸耍滑。

  老夫人手裡撚著佛珠,仿佛什麼都沒聽見。

  大夫人也想起來問李未央,「昨兒個燈會好看嗎?」

  「自然是好看的,可惜母親身體不佳不能同行。」李未央的笑容很淡定。

  大夫人就不免歎息,「是啊,以前每年燈會的時候,我都要帶著你們姐妹去看燈會的,你大姐最喜歡蓮花燈,看到就捨不得放手,明明家中有巧匠做的精緻玩意兒,她偏偏喜歡西橋下那一戶做的,真是小孩子樣兒……」

  她看了老夫人一眼,對方連眼皮子都沒掀起來。

  大夫人立刻感到了幾分孤立,不知什麼時候,她在這個家裡,說句話竟然都沒人理睬了,或許,她們都是故意不理她。

  這幾個月李未央在李府風頭很盛,大夫人躲在房間裡卻不得清閒,每次聽到誰家又來請縣主赴宴,便氣的死去活來,不過短短三個月,累得鬢邊多了幾星白髮,看起來倒是越發顯得老相。

  大夫人又從袖子裡取出一本佛經,攤開來給老夫人看:「那孩子傻氣,聽說血經虔誠,竟然真的戳破了手指頭為老夫人抄寫了一本法華經……」

  老夫人看也不看,她今日起得早,眼皮已是閉個不停,不由自主打斷道,「你今兒過來到底什麼事……」

  大夫人臉色一白,咬牙道:「老夫人,長樂來信說,她早已悔過了,求老夫人網開一面,放她回來吧,我身子也不好,身邊正好需要人伺候,您忍心看我病懨懨的,床邊上連個伺候藥湯的人都沒有嗎?」說著,她一邊低下頭擦淚。

  李未央看著大夫人的表現不由冷笑,福瑞院裡面少說二三十個丫頭,大夫人會沒有端茶遞水的人嗎,還不是想要借著這個機會把李長樂弄回來。

  老夫人就皺眉頭:「讓她去是思過的,這才待了三個月,就坐不住了嗎?」

  大夫人苦口婆心:「她從小嬌身慣養的,哪裡吃過這苦頭,老夫人仁慈,讓她回來吧,我身邊也好多個人伺候。」

  二夫人冷冷道:「大嫂說的哪裡話,你又不是這一個女兒,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不都可以照顧你嗎?你口口聲聲說把庶出的也當親生的,既然要找侍疾的人,何不讓她們來?」

  二夫人向來是喜歡給大夫人拆臺的,提出這意見並不奇怪。

  大夫人勉強笑了笑,道:「恐怕委屈了這幾個孩子。」

  四姨娘連忙道:「不委屈不委屈,能到夫人屋子裡盡孝,是她們的本分。」說著,她看了一眼李未央,「就是不知道縣主如何——」

  李未央當然不會拒絕,她每天去大夫人屋子裡坐一坐,對方最起碼少活十年,而且這也不是能夠拒絕的事兒,嫡母生病,庶出的女兒去盡孝,並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雖然突然了點兒……

  大夫人的眼睛裡飛快的閃過一絲什麼,嘴巴動了動,像是要開口拒絕,終究是道:「老夫人的意思呢?」

  合情合理的要求老夫人自然也會答應的,所以她點了點頭,吆蒼蠅一樣地擺了擺手:「好了,就這樣吧。」

  回去的路上,李未央顯得很沉默。回到自己的院子,她便捧了本書到搖椅上看。

  白芷見她有心事,也不敢遠離,就捧了花繃子,在旁邊陪著。

  許久,李未央都沒有說一句話,書頁也沒有翻過一頁。

  一個時辰以後,她忽然放下書本,「白芷,」她的語調裡,難得地現出了停頓。

  「大夫人為什麼會同意我進她的屋子裡侍疾呢?」李未央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對白芷說話,手指不自覺地摸索著書頁,一點點卷著,又慢慢放下來,這說明,她的腦中也在快速地轉動著。

  「大夫人恐怕是不樂意的,她不愛見著小姐呢,那天小姐去看她,奴婢聽說回頭她就砸了不少東西。」白芷悄聲道。

  李未央應了一聲嗯,就又沒了聲息。大夫人若是為了除掉她,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若不是,又在打什麼主意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3:52 PM

081 群蠍亂舞

  「若是換了我,討厭的人天天在跟前晃著,只怕是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將心比心,大夫人還真是大肚能容。」

  不知為什麼,李未央倒有了幾分笑意。

  「小姐,您可不能相信大夫人的話,奴婢覺著她沒安好心。」

  這丫頭現在也懂得謹慎了,算是有進步,李未央看了白芷一眼。

  表面上看,今兒大夫人回絕了二夫人接掌家務的要求,可李未央卻注意到她當時的表情。她一聽到家務兩個字,嘴角就是微微地一抽,看著卻並不慌亂,反而有一種期待已久的事,終於發生的釋然。

  而二夫人說的要讓她們這些庶出的女兒去侍候,又太及時了點。

  其實,不論是大夫人還是二夫人,李未央都已經摸得七七八八了。

  二夫人為人聰明好利,成日裡不是在老夫人身邊奉承,就是時不時回個娘家,出門進香……是個典型的京城貴婦,十分熱衷於參加社交活動。雖然對老夫人很殷勤,可偏偏二老爺是個庶子,所以並不很得老夫人的歡心,總是和大夫人對著幹,但為了利益勾結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多。

  尤其是對待自己的態度上,原先是很熱情的,想讓自己去對付大夫人,可是自從李未央封了縣主,二夫人的態度就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對她不冷不熱,有時候給個絆子,是個十分複雜的人。

  而大夫人呢,卻是個表面大度,綿裡藏針的人,性子極為好強,若說她生了重病,是絕不會跑到老夫人面前來討嫌的,今天她的表現卻反常地軟弱,好像在向老夫人求饒一樣,而且還同意了讓她們去福瑞院伺候,到底是為什麼呢?

  腦海中閃過大夫人當時的表情,李未央輕輕地笑了笑。

  當天下午,杜媽媽便領著人來了:「三小姐,既然是要侍疾,您來來去去的肯定不方便,大夫人的意思……不如搬去福瑞院裡的東廂房。」她看了一眼李未央的眼色,又滿面笑容道,「不止您一個,四小姐五小姐的東西也早就搬過去了。到時候您也不必做什麼,早晚去請個安,照顧照顧大夫人的湯藥飲食,也就罷了,再者三個小姐輪流照看,不會累著的。」

  白芷和墨竹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睛裡都看到了一絲不安。

  好好地,居然要搬到福瑞院裡去,這等於是一切都在大夫人的掌控之中,絕不是什麼好事。

  李未央合上手中的書頁,就看了杜媽媽一眼,杜媽媽心中一跳,陪笑道:「奴婢這是請了老爺的意思,他也答應了的。」

  這就是說,非搬過去不可。李未央笑了笑,大夫人自己都不嫌堵心,自己何妨去踩一腳呢?雖然這一去必定不會有好事等著她,但人家沒事兒閑著要找死,她也不會拒絕就是,「既然如此,就麻煩媽媽你了。」

  她看了白芷一眼,白芷立刻道:「你們,還不快跟我來,小姐的東西貴重著呢,要是不小心碰壞了一樣兩樣的,小心你們的腦袋!」

  杜媽媽冷眼瞧著,心道什麼時候三小姐也有了這麼大的排場,可是回頭等她看見那些裝著金銀玉器的寶石匣子,也不禁睜大了眼睛。

  墨竹就笑道:「小姐這回去的時間不長,大件兒的就不必帶了,只要帶著小姐平日裡喜歡戴的首飾就行,哎哎哎,你們這些丫頭可小心著點!輕點輕點!這可是翡翠白玉的呢!」

  杜媽媽盯著裝在匣子裡,以明黃錦緞供奉,明晃晃的金玉如意,暗自搖頭,誰家庶出的女兒有這麼些寶物,怪道人家都說這京都裡第一體面的就是丞相府的這位三小姐了,皇帝賜給她那麼多寶貝,真是一輩子吃穿不盡了。

  屋子裡,李未央瞧著杜媽媽的神情,笑了笑道:「杜媽媽,母親近來都在吃些什麼藥?」

  杜媽媽一怔,隨後小心道:「都是尋常養身子的。」大夫人說了,無論如何不能將她心臟有病的事情透露給三小姐知道。

  李未央漫不經心地一笑,就沖杜媽媽招了招手:「媽媽坐下說話。」

  杜媽媽於是便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小圓凳上側身坐了下來。

  「我自小不呆在府裡,對這院子裡的事情也不大清楚,尤其是母親的脾氣喜好,我都一概不知,還要靠媽媽多提點,別讓我做錯什麼才好。」李未央使了個眼色,白芷立刻塞了個紅包給杜媽媽,杜媽媽悄悄摸了摸,沉甸甸的,臉上立刻露出笑容:「三小姐說的哪裡話,奴婢能為您效勞,那是奴婢的福氣。」

  李未央閒話家常一般:「以前在母親身邊伺候的林媽媽,最近怎麼沒有見著?」

  杜媽媽頓時眼前一黑,耳邊一下響起了細細的嗡嗡聲。

  「她!」她勉強一笑,「她老毛病犯了,跟夫人告了病,回鄉去了。」

  睜眼說瞎話,林媽媽可是被自己丟去喂狼了,李未央只是微笑:「原來是這樣,那母親自然要依靠杜媽媽好好照料了。」

  隨後她又看似無意地道,「上回從寺廟回來,三弟還向我說起一個消息,後山上有個女人,被狼群咬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的,也不知道是誰,杜媽媽,你聽說了嗎!」

  三小姐的語調靜得就像是一條蜿蜒的小溪,只有輕輕的叮咚落石聲,很好聽,可是杜媽媽一下就渾身發冷,她哪裡聽不懂李未央話裡的意思。

  那一次,林媽媽是被派去見九姨娘了,可是卻沒有回來,大夫人還以為她畏罪逃跑了,可是聽李未央的意思,卻是叫狼給吃了!寺廟雖然在山上,可是只有人煙罕至的後山才有狼,林媽媽這是被三小姐給處置了!

  杜媽媽只覺得臉上發冷,伸手一拭,才發覺自己已是流了一臉的冷汗。

  「縣主……」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換了稱呼。

  屁股底下像是忽然間擺滿了小釘子,讓杜媽媽坐都坐不住,慢慢地,整個人就軟下了凳子,重新站了起來。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李未央笑了笑:「杜媽媽怎麼這樣熱?白芷,還不快拿帕子來!」

  白芷立刻遞了一條帕子,杜媽媽拿在手上,一句話都不敢說。她怕三小姐,其實一直很怕,這些日子對方進府以來,一點一滴自己都看在眼裡,從一個不起眼的庶女,不知何時竟然成了老夫人跟前的紅人,還攀上了皇家,大夫人一心一意踩著她,半點用處都沒有!下意識地拿起帕子來擦,卻突然感覺一臉濕漉漉的,杜媽媽趕緊把帕子拿下來,卻聞到一股血腥味,拿眼睛一瞧,竟然血糊糊的,頓時嚇壞了。

  李未央笑了笑:「白芷,你這是怎麼做事的,竟然把髒帕子拿給杜媽媽。」

  白芷淡淡道:「請杜媽媽恕罪,這帕子是那天林媽媽留下來的,請你帶回去吧。」

  杜媽媽渾身上下,抖得就像篩糠時一樣,心底來來回回,只叫著一句話。

  三小姐什麼都知道!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聲音卻始終帶著點顫抖。

  「縣主,您的意思奴婢明白!」她抬起頭望著李未央,懇切地道,「夫人過去的確有些事情對不住你,可是她最近身子不好,大小姐又不在身邊,一個人孤苦伶仃,真是怪可憐的,奴婢斗膽,求縣主給個恩典,不要再怨恨夫人了……」

  「杜媽媽真是忠心護主。」李未央的聲音很溫柔,面上依然掛著怡然的笑,「聽說當年,抱我出府的人,可是媽媽你呀!」

  杜媽媽一聽,頓時覺得有一股寒氣從腳底下一直蔓延到心口,將她整個人凍結了起來,如今已經是春日,本該暖洋洋的,可是李未央說的每一句話,卻讓她不由自主地渾身凍結了起來。

  這些年,自己也幫大夫人做了不少害人的勾當,早就將當年那件事給忘得一乾二淨,只是每次見了三小姐,心裡總有點不舒坦,她本以為那時候李未央年紀小,根本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抬起頭,看了李未央一眼。

  李未央清秀的臉上帶了和氣的笑,眼睛如同古井一般幽深,嘴角還有乖巧的酒窩,仿佛在和杜媽媽談心,半點也沒有露出怒容。李未央若是勃然大怒,杜媽媽反而有法子搪塞過去,偏偏她這樣平靜,讓她根本沒辦法探到虛實。

  說,還是不說?

  杜媽媽仿佛猶豫了很久,李未央就一直等著,因為屋子裡的寂靜,反倒顯得院子裡丫頭們走動的聲音更加明顯,李未央馬上就要搬到夫人的院子裡去了!杜媽媽咬牙,道:「我若是說了,縣主用什麼回報我。」

  李未央淡淡笑了笑,在深宅大院裡住久了,誰都知道該怎樣選擇才對自己最有利。

  「五百兩。」她慢條斯理地道。

  杜媽媽想,五百兩,可以給家裡的兒子娶一房新婦,把那個不生蛋的母雞給踢出去,住的院子也該翻新了……當然,還可以借著李家的名義在外頭買個小農莊。

  只是……她還在猶豫。

  「黃金。」李未央繼續說完。

  杜媽媽頓時又是一抖,這次,卻是興奮的,她替大夫人奮鬥了半輩子,也沒見過一兩黃金。

  她的聲調裡,帶了點顫音:「奴婢明白了。」

  李未央對白芷道:「坐下吧。」

  杜媽媽卻不肯,她慢慢道:「當年七姨娘進府的時候,長得很水靈,老爺一眼就看中了,只是礙著她是夫人房裡的丫頭,夫人不開口,他不好收房,夫人將此事看在眼中,卻是沒有發怒,還繼續留著七姨娘。後來因了夫人娘家妹妹,哦,小姐也是認識的,是那位魏國夫人,她的馬車出行的時候不知怎的與人起了衝突,撞死一個老秀才,這件事被御史告到了陛下那裡,魏國夫人就來找老爺,說是需要老爺周轉,可是老爺卻一口回絕了,說李家絕對不會為這樣的人說項。大夫人因此很費思量,索性用計灌醉了老爺,又刻意回避了,讓他收用了七姨娘。」

  杜媽媽看了一眼李未央的眼色,聲音就輕了下去,「老爺酒醉將人直接給收下了,又髒了夫人的屋子,這是往夫人臉上打臉的事情,老爺面子上過不去,就答應了幫忙。其實這事兒,也是夫人著急了,過去三姨娘仗著得寵,與夫人對著幹,有一次還差點傷了夫人,是七姨娘奮不顧身地上去救過她,當時夫人還許諾過,有了機會就把她放出去,好好許個人家。可是一回頭,就將她送給了老爺,七姨娘不願意,也是正常的……」

  李未央冷笑,翻臉不認人,大夫人也不是做了一回兩回了,是談氏太輕信了。

  「當時六姨娘在家裡很得意,夫人於是就抬舉七姨娘,想要壓一壓六姨娘。不想七姨娘倒是爭氣,很快就有了身孕。當時老爺對七姨娘的肚子,期望還是很高的。這一來,七姨娘在家裡就有了臉面,再加上算命的說七姨娘肚子裡的孩子將來是人上人,夫人心裡又開始不舒服了,她怕七姨娘將來不好管制,索性就要一帖藥……讓她將孩子提前生在二月了……」

  「本來想要悄悄命人將你溺死,是七姨娘跪在冰天雪地裡頭求老爺,請老爺放你一條生路……」

  杜媽媽說了,小心翼翼地望向了李未央。

  李未央面無表情地聽著,杜媽媽心中忐忑,為了討好她,繼續往下說:「老爺開了恩,將小姐你送到平城去養活,大夫人覺得不放心,便時常派人去看看,後來或許又和那家人說了些什麼,他們便將你丟給了一家農戶。只因大夫人說了,生死不論……」

  李未央淡淡道:「杜媽媽,你可不能胡說八道,若是母親懷了惡意,怎麼不乾脆將我一輩子丟在鄉下。」

  杜媽媽賠笑道:「縣主聽奴婢說完,剛開始夫人是這樣的打算,可是後來聽探視的人說,你長得不錯,性子又和軟,夫人便想著,大房嫡出的女兒就大小姐一個,將來你或許能派得上用場,這才將你接了回來——」誰知卻引回來一頭惡狼,杜媽媽心裡想,嘴上卻笑得更甜。

  李未央站了起來,「好了,既然杜媽媽故事說完了,我也該去向母親盡孝了。」

  竟然沒有一句怨言?甚至連一個憤怒的表情都沒有,杜媽媽越發搞不清李未央的心思,她上前兩步道:「縣主,您答應的事……」

  李未央止住了步子,看了杜媽媽一眼,隨後對白芷道:「去取銀票來。」

  杜媽媽滿臉笑容:「多謝縣主。」

  等李未央離開了,杜媽媽才鬆了一口氣,捏緊了袖子裡的銀票,擦了擦頭上冷汗。

  屋外,白芷悄悄道:「小姐,您真相信這個老東西?她可是幫著夫人做了不少惡事!」

  李未央仿若隨意地看了一眼窗內的杜媽媽,輕笑道:「信,為什麼不信呢?」

  「可是奴婢總覺得,她未必對小姐是真心歸順。」白芷皺起眉頭,「不然奴婢幫小姐盯著杜媽媽,若是大夫人有個風吹草動,咱們也好提前防範。」

  李未央搖搖頭,「不必了,你做好自己的差事就好。」

  白芷覺得李未央有些輕敵,「小姐,奴婢不是多心,只怕萬一……」

  李未央淺笑:「你呀,小小年紀,愁得頭髮都白了。」

  「小姐!奴婢還不是為你擔心!」白芷不由自主地嗔道。

  李未央舒出一口氣,看著遠方,聲音迷離,「是啊,一切還是盡在掌握的好。」

  東西都搬的差不多了,李未央卻看到七姨娘氣喘吁吁地進了門,見了杜媽媽,她一臉的驚訝,杜媽媽賠笑:「七姨娘來了。」如今七姨娘是三品淑人,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連丫頭都瞧不起她的姨娘了。

  杜媽媽給她行禮,七姨娘有點受寵若驚。

  李未央看了杜媽媽一眼,道:「你去回母親,說我一會兒收拾好了就過去。」

  「是。」杜媽媽恭敬地應了一聲,快步離開。

  直到杜媽媽走出了門,七姨娘才快步走上來:「千萬別去大夫人的院子!」

  看著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李未央笑道:「怎麼了?」

  「這——」七姨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白芷笑著退了下去:「我去給姨娘沏杯茶。」

  見人退了下去,七姨娘趕緊道:「大夫人的心思誰都猜不透,你也要多個心眼才是!」

  七姨娘雖然樸實,倒也不傻。李未央忍不住地笑起來。

  七姨娘看著她笑,嗔怪道:「傻丫頭,千萬小心點兒!」說著說著,眼睛裡就有了淚光!

  李未央微笑著遞上自己的帕子:「娘,你放心,我是不會上當的。」

  「你不知道,她以前算計過我,我一進那院子就害怕!」七姨娘不由自主道,隨後臉一白,李未央連忙安慰她:「不會的,我身邊的吃穿用度全部都是信得過的丫頭來安排,不會經她們的手。」

  七姨娘聽了情緒好了很多,李未央又寬慰了她幾句,才送了她回去。

  大夫人將福瑞院裡最好的房間給了李未央,李常喜很不高興,不顧李常笑的阻攔,便要衝過去說理。恰好遇到剛回來的杜媽媽在叮囑丫頭們:「四小姐五小姐也就罷了,夫人說了,一定要好好伺候三小姐!」

  李常喜聽了這話,臉都氣歪了。

  看著杜媽媽眉飛色舞地講李未央是如何討老夫人歡心,屋子裡的吃穿用度又是何等的奢華,李常喜心頭那股火一點點冒上來,以前她雖然風頭不如李長樂,但比起李未央來說,那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誰知道,李未央如今卻不知走了什麼運氣,把自己遠遠比了下去。

  杜媽媽繼續說道:「說起來,我們家幾位沒有出閣的庶出小姐,瞧著身段眉眼氣度風範,還數三小姐像個樣子,如今又得了貴人們的眼,將來前途可是無法限量的!」

  這話聽在李常喜耳朵裡,全不是個滋味。

  「剛剛夫人還吩咐,讓我去給三小姐準備一套全新織金流紗的被褥,可提都沒提其他兩位小姐,這樣看來,還是三小姐在夫人面前更有體面。」

  其他人正聽得入迷,突然有人在她們身後高聲喊道:「杜媽媽!」

  杜媽媽回頭,露出驚訝的表情:「原來是五小姐!」立刻住了口。

  李常喜的臉色特別難看,冷哼了一聲,李常笑連忙拉了一下她的袖子,李常喜忍住氣,道:「杜媽媽,我的東西都搬過來了,現在可以去見母親了吧。」

  杜媽媽笑了笑,道:「夫人吩咐過,得等三小姐來了。」

  李常喜的臉色更難看了。

  兩個丫頭拖著裹得好好的小麻袋從院子裡經過,杜媽媽趕緊叫住她們:「藥材送來了嗎?」

  其中一個看起來俐落聰明的丫頭連忙道:「到了到了,馬上就送去小廚房。」

  那麻袋還不斷地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叫人聽了就起雞皮疙瘩。李常喜皺眉道:「這都是些什麼?」

  杜媽媽不在意地道:「大夫說夫人火氣重,得用蠍尖熬肚肺湯養一養,這蠍子還得用最毒的,等水燒熟了就得活生生的丟下去,熬出來的湯去火的效果最好。哎呀,對了五小姐,您可千萬離這東西遠一點,要是不小心被蟄到了,可是九死一生啊。」說著,她指揮了那兩個丫頭將布袋抬去了小廚房。

  李常喜聽了這幾句話,就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動,直到一旁的李常笑推了她一把,她才突然醒過神來:「你是怎麼了,怎麼一直在發呆?」

  李常喜突然笑了起來,李常笑見她神情,不由覺得奇怪得很。李常喜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閉了嘴巴,什麼都不肯說。四姐這個人最是懦弱無能的,告訴她一定會壞事,到時候收拾掉了李未央再告訴她好了,李常喜隱隱感覺到一絲興奮。

  李未央將一切安排好了,便看到李常喜姐妹二人進了屋子:「哎呀,三姐屋子裡的採光真好,母親就是偏心!」李常喜笑嘻嘻地說著,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李未央聽著這不鹹不淡的話,淡淡一笑,不予理會。

  「三姐,我們去向母親請安吧。」李常喜倒也不生氣,上來就拉扯李未央。

  趙月突然攔在了她的面前:「五小姐,我們小姐不喜歡別人拉扯。」

  李常喜就覺得手背上一涼,隨後觸電般的收了回來,剛想要對趙月發怒,可是想到四姨娘說的李未央身邊多了一個會武功的丫頭的事情,立刻轉了心思:「對不住了三姐,我是好些日子沒瞧見你高興的,咱們快走吧,母親早就等著呢!」

  李未央看了李常喜一眼,事有反常即為妖,李常喜對待自己如此熱情,恐怕不是什麼好事,但她只是燦爛一笑:「五妹,請。」

  三人一路到了大夫人的屋子裡,請了安,大夫人精神看著還好,吩咐人特意在屋子裡擺了晚膳,難得氣氛和諧地用了膳,席間李常喜一直說這家那家的趣聞給大夫人聽,逗得她時常開懷笑起來,而另外兩個人,都奉行食不言寢不語的準則,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含笑聽著。

  李常喜突然抬起頭看著大夫人,道:「母親,女兒用完膳給您揉一揉好了,這樣身子也能舒坦些,只是女兒雖然知道穴道,可是力氣太小,恐怕不得勁兒。」

  大夫人笑了笑,道:「那就找個力氣大的丫頭來,你來說,她照做就是了,我這條腿的確是疼得厲害,你幫著按一按。」

  李常喜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那就她吧!」她隨手一指,竟然指向了李未央身後不遠處的趙月。

  大夫人抬起了眼皮子,笑了笑:「這個……不好吧,那是未央的丫頭。」

  「只是因為她會武,力氣大,又不像那些粗使丫頭一樣粗鄙,不過借兩個時辰,又不是不還給三姐了。三姐,你不會介意的是吧,這是為了母親盡孝道呢!」李常喜嗔道,好像李未央不答應就是大不孝。

  周圍的人,目光都落在了李未央的身上,屋子裡一時之間靜的可怕。

  李未央淡淡地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道:「五妹說笑了,借個丫頭給母親有什麼不捨得的呢,只是這丫頭一直笨手笨腳的,怕弄疼了母親,到時候就不好了,不如女兒給您按好了!」

  李常喜連忙道:「不用不用!」

  李未央注目著她,只是微微含笑。

  李常喜心頭打了個突,隨即裝作自然,強笑道:「三姐今日已經很辛苦了,母親這兒有我在就好!」

  一副生怕別人和她爭寵的樣子,李未央笑了笑,演技還不算太差。只是,這丫頭找藉口把趙月留下,是為了什麼呢?

  李常喜說完,就向李常笑使了個眼色,李常笑雖然莫名其妙,卻也好心好意地勸道:「既然如此,三姐就回去歇息吧。」

  李未央笑了笑,算是默許了,她看著李常喜一副鬆了口氣的神情,不由冷笑。這個丫頭不過是個跳樑小丑,可是大夫人在裡面攙和,安的是什麼心思呢?

  趙月一臉不情願的表情,李未央看了她一眼,趙月立刻明白了什麼,輕輕點了點頭。

  李未央走出房門,李常笑追上來,陪笑道:「三姐,五妹不懂事,你別和她計較!」

  李未央看李常笑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樣,笑了笑,道:「四妹不必擔心,她不來惹事,我也不會主動招惹她的。」換句話說,如果李常喜找死,她也絕不含糊。

  說完,李未央便帶著白芷走了,李常笑看著她的背影,不知為何,心頭湧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過了一個時辰,白芷道:「小姐,到時辰沐浴了,奴婢吩咐人去準備熱水。」

  李未央點點頭,收了手上的書冊,道:「去吧。」

  白芷去了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奴婢在水房說了小姐要水,然後有個媽媽過來說傳了夫人的話,三位小姐可以用她院子裡的香湯,不必再麻煩抬水了。」

  大夫人的院子裡,的確是有一口香湯的,只不過……那是少有人能享用的待遇。

  「奴婢悄悄去看過,四小姐剛剛沐浴出來,瞧樣子應該沒什麼問題。」

  越是沒有問題才越是反常,李未央點點頭,收回思緒,一路慢行,來到福瑞院的香湯,香湯水和一般沐浴的池子不一樣,這裡面的水,全是溫泉水引入,加入各式各樣的香料和珍貴藥材,可惜,除了大夫人和李長樂,其他人是無權享用的,當初二夫人之所以和大夫人結上樑子,很大一個原因就是為了這座好院子和這口香湯。

  整個浴池很安靜,只剩下水流的聲音和淡淡的花香飄散。

  李未央掬起一捧清水,水汽從她手掌之中緩緩升騰起來,繚繞成一團看不清的煙霧。

  墨竹守在屋外,白芷進來服侍。

  李未央閉目,仿佛是覺得很疲憊。

  就在這時候,從窗戶外面出現了一陣極為輕微的聲音。李未央猛地睜開了眼睛,轉頭望去,卻見到一隻黑乎乎的東西從窗戶爬了進來。

  「什麼東西!」李未央冷聲道。

  白芷聞聲望去,一剎間,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

  因為隨著這一望,映入眼中的,竟然是一隻背上褐紅的蠍子,正在朝著水池的方向緩緩爬行過來!

  「蠍子!蠍子!」白芷驚呼,登時嚇得面無人色,下意識地就要去取屏風上的衣裳,誰知另外一隻蠍子趴在衣服上,根本沒法靠近,白芷不由自主縮回了手。

  窗外,丫頭凝玉將布袋全部打開,讓所有的蠍子都爬了進去,退後了三步,走到李常喜的身邊,才小聲道:「五小姐,這真的可以嗎?!」

  李常喜冷笑一聲:「哼,毒蠍子咬死她才最好!就算咬不死,我還有後招等著她!」只要李未央一大叫救命,自己安排的那些侍衛就會從院子外頭沖進來,到時候李未央不著寸縷的,就算逃得過蠍子,也逃不過身敗名裂!

  白芷一發出聲音,那在地上爬行的蠍子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在寂靜的屋子裡,發出惡毒的摩挲聲。

  白芷恐懼的道:「小姐,咱們現在怎麼辦。」咽了口水,白芷望著蠍子又道:「奴婢上去抓住它,小姐快走。」

  「不行。」

  李未央幾乎就在一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想法。只怕此刻外面已經安排好了無數人,等著看她丟盡顏面,然後身敗名裂!「小姐!奴婢害怕!」白芷不由自主恐懼地道。

  李未央低聲道:「把你的外衣脫給我。」

  白芷一愣,隨即才想起來李未央什麼都沒有穿,立刻脫下了外衣,李未央迅速地從池子裡出來,將外衣裹在了外面,白芷只穿著雪白的裡衣,滿臉恐慌地一直盯著窗戶的方向:「小姐,好多!好多……」

  從視窗接連爬進來四五隻個頭更大的毒蠍子,白芷被驚駭地連話都說不清楚,就要拉著李未央往外跑,卻被李未央攔住了:「現在我們衣衫不整地出去,有任何事情都是說不清的!你還不明白嗎?」

  白芷驚慌失措地握緊了自己的領口,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侵襲了她的心臟,就在這時候,李未央輕輕抓住了她的手:「別出聲,我有辦法!」

  白芷不知道李未央能有什麼辦法,在她看來,這種情況簡直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想。

  李未央原本是早有打算的,因為她知道現在趙楠就在暗處保護著她,只要她吹動一直掛在脖子上的一隻金哨子,一切都會平安無事。只是,這樣一來,也會過早地暴露自己的力量,而且還是在大夫人的眼皮底下!大夫人這種步步為營的人,絕對不會浪費任何一個人!

  無數隻蠍子已經近在咫尺,手已經抓住了金哨子,電光火石的意念轉換,然而李未央卻遲遲沒有動,仿佛還在等待著什麼!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個人從門外沖進來,手中舉著火把,飛快地衝向了蠍子,那些蠍子遇到火把,立刻忙不迭地向後退去,接連兩三隻掉下了水池,不一會兒就漂浮了上來,翻滾著肚皮,看起來極為噁心。

  舉著火把的人滿面關切:「縣主,您沒事吧!」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捏住金哨子的手指悄悄鬆開了:「沒事,多謝杜媽媽了。」

  杜媽媽滿臉都是笑容:「哪裡的話,奴婢這也是盡了本分,一聽說那些蠍子不知被誰放跑了,頭一個就想到蠍子喜歡溫泉水,所以立馬沖進來保護您。」

  白芷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謝謝你了杜媽媽!」她一直懷疑杜媽媽,現在從蠍子口中逃出一條命,才覺得小姐說得對,這世上沒有什麼人不能被買通,只要有錢,原本是你的敵人也會反過來幫助你。

  杜媽媽笑道:「白芷姑娘哪裡的話,這是奴婢的本分!」

  跟著杜媽媽衝進來的墨竹此刻也是滿臉的驚惶,她一直守在外頭,直到杜媽媽突然神色慌張地舉著火把過來,告訴她說蠍子跑了,她還覺得這不過是對方的詭計,說不準又要陷害小姐什麼的,可是杜媽媽卻一把推倒她自己衝了進去,她連忙跟進來,就看見了滿地的蠍子!

  杜媽媽將衣服上的蠍子給抖了,隨後將衣服遞給李未央:「縣主快穿上吧,可別著涼了。」

  白芷問道:「這蠍子究竟哪裡來的?」

  杜媽媽道:「都是夫人的藥引子,哎呀,奴婢想起來了,剛才小廚房有丫頭說見到五小姐的丫頭去了——」

  李未央瞅著杜媽媽,道:「媽媽覺得是五妹妹要害我?」

  杜媽媽歎了口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裡想得到五小姐是這麼一個人呀!」

  李未央淡淡道:「杜媽媽不要妄言,剛才五妹還在母親的房間裡為她按摩,怎麼會指使丫頭去偷放蠍子呢?」

  杜媽媽道:「唉,奴婢可不敢撒謊,剛才五小姐指了穴道在哪裡,就推說自己頭痛回去了,夫人還在納悶呢,要不是吃藥的時辰到了,奴婢也不曉得這件事啊!」

  李未央見她喋喋不休地還要往下說,揮手打住道:「好了杜媽媽,母親那邊還等著你伺候,若是叫她發現你在我這裡——」

  杜媽媽連忙住了口,輕聲道:「那奴婢先走了,縣主只要知道奴婢如今一心為你就好了!其他的都不要緊!」隨後,她看了一眼李未央,似乎在等著打賞。

  真是貪得無厭,白芷心中想到,臉上卻笑道:「杜媽媽先去,奴婢伺候完小姐更易立刻就給您送去。」

  杜媽媽將火把交給墨竹,笑吟吟地走了。

  李未央從容地換上衣服,墨竹還在熏著地上的蠍子,李未央卻突然取出了金哨子,輕輕放在唇邊一吹,一種奇異的聲音傳了出去,幾乎就在瞬間,一個高大的男子從窗戶飄了進來。說飄的,是因為他的身形極快。

  李未央道:「看清楚了嗎?」

  「是,屬下在外面已經看清楚那兩個放蠍子的人。」

  「去把人捉過來。」

  「是。」趙楠沉聲道,隨後迅速消失在三個人眼前。

  短短半刻,趙楠一手提了一個人,進了屋子。他一落地,立刻將那兩個人像是死狗一樣丟在地上,兩人狼狽地滾成一團。

  「小姐,奴才點了他們的啞穴。」趙楠道。

  李未央點點頭,抬起其中一張臉上帶著猙獰傷疤,驚恐莫名的臉。

  薄薄的指甲輕輕在李常喜臉上劃過,冰冷尖利的指尖劃過她的臉龐,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輕顫了一下,李未央淡淡笑道:「五妹,蠍子好玩嗎?」

  李未央的面色仿佛月光般皎潔,神情宛如一江秋水,而她的眼神卻帶著無比的寒意,李常喜忽然覺得面前的人是多麼可怕,她真不知道一切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她剛剛放了蠍子,怕引起別人的懷疑,所以立刻帶著丫頭走了,本以為一切都萬無一失……可誰知道剛剛回到屋子,就被一個男人強行帶到了這裡!

  李未央輕笑道:「五妹從前吃的虧也不少啊,怎麼還是學不乖呢!」

  趙楠解了李常喜的穴道,卻將長劍架在她的脖子上,李常喜的聲音也發抖了,「我……我實在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李未央微笑,冷冷道:「難道是誤會?」

  李常喜連忙道:「當然是誤會,我什麼都不知道!」

  李未央道:「找一隻活蠍子來。」既然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082 突然瘋了

  白芷愣了一下,找到兩根竹條,夾了一隻活蠍子過來,李未央輕聲說:「既然你說自己無辜,那好,只要你把這蠍子吞下去,我就信了你的清白,以後必定好好和你相處。」

  李常喜臉色煞白,整個人僵在了那裡,如同木偶。

  趙楠的長劍劃過她的脖頸,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視著她,包括李常喜的丫頭,此刻也是滿臉恐懼地看著。

  滿屋子的寂靜,蠍子忽然「啪嗒」扭動了一聲,嚇得李常喜猛地一抖。

  李未央的微笑無聲無息,李常喜渾身顫慄著匍匐在地上。

  李未央徐徐笑道:「不敢嗎?如此看來你剛才說的話都是虛情假意呢。」

  李常喜低聲的抽泣著,目中閃過憤恨,卻強自壓抑著:「三姐,我知道錯了,你饒了我吧!」

  李未央笑了笑,道:「要嘛證明給我看,要嘛——」她的目光落在冰冷的劍鋒上。

  李常喜愣住,咬牙道:「你不敢殺我的!」

  李未央的表情很古怪:「是呀,我好害怕呢,所以我預備讓他挑斷你的手筋腳筋,再割了你的舌頭,讓你一輩子說不出話來!」

  李常喜用一種極端恐懼的眼神望著李未央,她突然明白,對方是認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討價餘地!趙楠的劍鋒動了動,她連忙道:「我證明給你看!」說著,她遲疑的去抓那蠍子,誰知那蠍子輕輕擺頭,嚇得她立刻縮回手指,落下更多的淚來。終於,等她再次伸出兩指去,緊閉著雙眼去捏那蠍子。在她的手指碰觸到那東西的時候,她渾身劇烈顫抖起來,遠遠的把蠍子拋了出去!隨即大哭著上來抱住李未央的腿,哭喊著「三姐饒命!」

  李未央無動於衷,甚至臉上帶了點殘酷的笑容。趙楠連忙將她提起來,她拼命地掙扎,隨後兩眼一翻,一下子暈了過去,一股異味傳遍了整個房間。

  白芷看了一眼李常喜的裙下,隨後掩住了鼻子,還以為這個五小姐有多大的膽子呢!「就是個不經嚇的!」

  「嚇唬?」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犯她,以為就此完了嗎,李未央笑了笑,指了指一旁正準備尋找機會逃跑的丫頭,道:「你準備哪兒去!」

  那丫頭吃了一驚,拼了命要往外跑,卻被趙楠一把抓住,再也動彈不得,趙楠捏住了她的喉嚨,高高將她提起,李未央笑了笑:「灌下去!」

  白芷立刻將蠍子丟進了丫頭凝玉的嘴巴裡,她的雙腿在空中使勁蹬著,試圖擺脫趙楠的手。然而那雙手卻像是鐵鉗,絲毫無法掙脫。蠍子很快下了嘴巴,在她的唇舌之間翻攪著,手猛烈地揮舞著,逐漸滿是無力,連唇,都變成了和那些蠍子背部一樣的紫紅色。劇毒入口,很快,她停止了呼吸。

  趙楠丟下了她,李未央看了她一眼,道:「沒留下傷口吧。」

  趙楠低頭道:「小姐放心。」

  白芷的臉色還是有點發白,但是很快她想到若是這蠍子剛才咬到了她們,現在要死的人就是小姐和她了!所以,五小姐和這個助紂為虐的丫頭,半點都不值得同情!

  墨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李常喜,道:「小姐,她怎麼辦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趙楠,你先出去,我們待會兒就走。」

  趙楠點頭,飛快地消失了。

  李未央輕聲道:「扒掉她的衣裳,讓她一半兒泡在水池裡。」

  白芷和墨竹對視一眼,同時明白過來,立刻按照李未央的吩咐辦,將李常喜的衣裳都脫了,然後將她挪到水池邊,卻露出一半白花花的身子在水面上,將她的姿勢擺好後,李未央勾勾手指:「咱們從窗子爬出去。」

  兩個丫頭就看到她們的小姐拎著裙子,快速地從窗子爬了出去,然後站在窗戶口看著她們:「怎麼還不過來!」

  白芷一愣,立刻跑了過去,墨竹也趕緊跟上,兩個丫頭從前沒做過體力活,多少有點吃力,費了好半天功夫才爬出來:「小姐,接下來怎麼辦?」

  李未央笑了笑,道:「放開喉嚨尖叫!叫的越大聲越好!」

  白芷還沒反應過來,墨竹已經開始大聲尖叫了,那聲音一下子穿破屋頂,傳出很遠!

  這間屋子是臨著溫泉口而建,旁邊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樹木,剛才李常喜還在窗戶外面等著看李未央出醜,現在觀賞的人與倒楣的人,完全掉了個兒!

  尖叫聲一響起,院子外面立刻有了不少人沖進來。

  「快跑!一定是出事兒了!」

  「是浴池的方向!」

  「快衝進去救人啊!」

  焦急慌亂的聲音聽上去無比真實,越來越近。李未央冷笑,果然,李常喜安排了很多人來看熱鬧!

  「小姐,奴才等進來救你了!。」

  一名侍衛的聲音傳過來,聽聲音,人已經在屋門口。接著聽見一聲巨大的響動,像是整個門都被人砸開了。

  一大堆人的腳步聲響起,他們衝進了浴池!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透過剛剛掩上的窗戶縫隙向內看,卻看到足足有七八個侍衛跑在了最前面,而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裡面有一地蠍子,有一具死透的丫頭的屍體,還有一個沒有穿衣服的五小姐泡在水池裡面。

  接在護衛們的後面,是得到消息匆匆趕來的大夫人和李常笑,大夫人一看到這情形,勃然大怒:「誰讓你們進來的?!」

  護衛們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李常笑不禁要昏倒,完了,全完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低聲道:「咱們走吧。」

  這場好戲,想必大夫人會很滿意的。

  大夫人竭盡全力地壓下這件事,並且派人將率先闖進去的八名侍衛全都扣押了起來,說是要等老爺回來再處置,可越是控制,流言越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走,很快,大夫人用來作藥引的蠍子不小心被人放跑,隨後跑進了浴池,五小姐當場嚇得昏了過去,蠍子咬死了一個丫頭,侍衛們沖進浴室的時候,五小姐還沒來得及穿衣裳,一時春光乍泄的消息就傳遍了……

  四姨娘氣急敗壞地進了大夫人的院子,一進門就嚎啕大哭,哭的大夫人皺起眉頭:「嚎什麼!都怪她自個兒不小心!你還不快去看看!」

  四姨娘不敢再吱聲,趕緊拉著李常笑去看李常喜。浴池裡暈過去後,她一直都沒有清醒。

  李未央在走廊上看見四姨娘跌跌撞撞往前走,微笑道:「四姨娘這是去看五妹吧?」

  四姨娘一看是她,不由咬牙切齒道:「這院子裡什麼蛇蟲鼠蟻都有,現在是我的女兒,很快就輪到你三小姐了,你還是多加小心吧!」李常喜的計畫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就連四姨娘都以為一切是大夫人策劃的,畢竟那蠍子是大夫人為了吃藥才弄進園子裡,好端端的又怎麼會跑到浴池去?這世上哪兒有這麼容易的事!四姨娘氣哼哼地往前走,李未央笑了笑。

  四姨娘幾乎是一路哭著進了屋子,一進門就有丫頭道:「姨娘,五小姐剛剛醒了!只是,只是她……」

  「醒了就好!」四姨娘喜出望外,雖然知道李常喜這輩子毀了臉又毀了清譽,可畢竟是她的女兒,現在不求別的,能保住性命就好,可是她卻忘了注意到小丫頭那欲言又止的模樣。

  可是,奇怪的事情就在這時發生了,當四姨娘進了內室的時候,她奇怪地發現李常喜竟然赤著腳就坐在梳粧檯前面,四姨娘頓時面生怒色,轉臉向丫頭,丫頭瑟縮了一下:「奴婢根本管不住小姐,鞋子穿好了她又丟掉!」

  她這話剛說出來就被李常喜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娘你來了,你看我漂不漂亮!」

  幾個人聽了這奇怪的話,面面相覷。

  李常喜也不肯掉過頭來,她對著鏡子仔細用鴨蛋粉小心翼翼地敷著臉和脖子,一點也不敢疏忽,敷完粉後雙手在桌子上摸索了片刻,如獲至寶一樣取了一支黛筆,然後用心地在臉上描繪起來。

  「常喜,你這是怎麼了?」四姨娘趕緊上去抓住自己的女兒,李常喜一下子回頭,她臉因為異常白的粉妝和濃重的黑色長眉而顯得格外驚怖,四姨娘不快地道:「你清醒一點!」

  李常喜沒有理會她,只是咯咯一笑,轉過身去,「四姐,快過來給我看一下,頭髮這邊好像還有點毛,你給我倒點玫瑰油來……」

  「常喜,你到底怎麼了!」四姨娘有些慌了,因為她發現李常喜的表情很認真,不,簡直是太認真了!她握緊了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哆嗦地抬起手,指向常笑道:「過來,扶好你妹妹!」

  李常笑立刻上去抓住李常喜,卻被她猛地掙脫了,四姨娘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怪事,尖叫道:「你們,一起過去抓住小姐!」

  幾個丫頭得令,包抄過去,抓手抓腳,可就在這時,李常喜突然發出一聲只有獸類才能叫出的怪嚎,拼命地掙扎起來。

  眾人完全都呆住了,四姨娘大聲道:「按住她!快去請大夫!立刻就去請大夫!老天啊!」

  李常笑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妹妹以前雖然任性,卻從來不會忘記自己是大家閨秀,更不從露出現在這種瘋狂的模樣,她拼命地掙扎,甚至不惜用牙咬,用頭撞,用腳踢,用手摳,她瘋狂地抵抗著別人靠近,最後咧開一口白牙,狠狠的咬緊李常笑的手臂,李常笑驚呼一聲,倒退了兩步,再看右邊手腕上,鮮血淋漓,隱隱可見白骨,四姨娘慘叫:「我的女兒啊!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李常喜尖聲叫著:「滾!滾!全都滾!」

  外面伺候的人看見四姨娘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喊:「來人啦!救命啊!她瘋了,她瘋了啊——」

  屋子裡,大夫人正在和李未央說話:「唉,昨兒個晚上真是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好端端的跑出那麼多蠍子,還跑進了浴池裡,驚嚇了常喜不說,還招來那麼多護衛,你妹妹的名聲,這一回算是徹底毀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母親,這是各人的命。」

  大夫人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不由有片刻的失語,隨後道:「好在不是你在浴池裡。」

  李未央微微一笑,看了一眼不遠處垂著頭的杜媽媽,道:「是,女兒福大命大,最要緊的是,有母親保佑我。」

  大夫人聽著這話,怎麼聽都覺得不是好意思,轉了話題道:「依你看,昨晚上的護衛,該當如何處置?」

  李未央淡淡道:「這一切自然應當稟報父親,看他如何處理就是。」

  大夫人歎了口氣:「你父親這兩天就宿在別院,我已經派人去了,還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一直關著那些人,也不是個事兒。」

  李未央喝了一口茶,好整以暇道:「怎麼,父親還住在九姨娘那裡嗎?」

  大夫人的臉色變得鐵青,隨後強自壓下心口突如其來的痛,笑道:「是啊,聽說你九姨娘懷孕了。」

  「哦,但願這一回,九姨娘能給我添個弟弟才好。」李未央笑得很溫柔。

  大夫人氣得鼻子都歪了,幾乎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沒想到李未央處處堵著她,讓她不快,她恨不得立刻把這個丫頭趕出去,可是想到……她忍住這口氣,道:「說的是啊,咱們這一房男丁不旺,你父親一直盼望著再多個兒子。我也一直勸說他多去其他姨娘屋子裡走走,可惜他就是獨寵那一個。」

  李未央笑了笑,道:「父親喜歡誰是他的自由,母親,您應該大度些。」

  那陣陣悶痛打的大夫人幾乎坐不住,正要送客,突然看見四姨娘沒命一樣地跑過來:「救命啊,她瘋了!她瘋了啊!」

  大夫人沉下臉,剛要呵斥一番。

  「還給我!快還給我!」李常喜突然發瘋一般地撲進了屋子,嘴裡狂吼著,後頭掀翻了無數個丫頭。

  李常喜一進來,立刻看到了李未央,然後撲了過去:「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我跟你勢不兩立!」

  趙月眼疾手快地護住李未央,李常喜立刻被一巴掌推了出去,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她看著趙月,又看看李未央,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神裡湧現出無比的驚恐。

  李未央淡淡望著,有時候瘋子也是很清醒的,至少她還能認出自己來。

  追趕的丫頭不敢進屋子,手足無措地愣在門口,一個媽媽扭頭:「趕快去稟報老爺,五小姐真瘋了!」

  李常喜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見大夫人,立刻撲了上去:「救我!救我!救我!」

  大夫人皺眉,問四姨娘道:「她怎麼了?」

  四姨娘滿面驚恐,她已經顧不上李常喜是她的女兒,她只覺得無比的害怕。

  李常喜幾乎是發狂地大喊:「她,她要殺了我!她要殺了我!」

  她一邊說著,一邊拼命地看著周圍的每一個人,像是要分清楚到底誰是誰。

  大夫人的臉色很難看:「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李未央淡淡道:「母親,五妹是因為先前受了蠍子的驚嚇,再是被那群全副武裝的侍衛嚇壞了。」

  幾個丫頭上來抓住李常喜的手臂……

  李常喜拼命地掙扎:「不,不,我不走!」然後她撲倒在大夫人的腳底下,死死抓住她的裙擺。

  四姨娘心急如焚。

  李常喜瘋瘋癲癲,卻突然笑了起來:「我看見……你猜我看見什麼了?」

  大夫人冷笑,隨後看了李未央一眼,低下頭柔聲道:「好孩子,你跟我說,你看見什麼了?」

  李常喜睜大眼睛,臉上的白粉一直往下掉,露出猙獰的傷疤:「蠍子,蠍子,好多蠍子,好多好多蠍子……好可怕啊……她要我吃掉……全部吃掉……哈哈哈哈哈!」

  這瘋言瘋語的,根本聽不出什麼來,大夫人的眉頭皺的死緊:「你們,還不快把她拉下去!」

  就在這時候,李常喜突然跳了起來:「蠍子,蠍子啊!」然後她面露凶光,神情也變的越發猙獰,大夫人原本指望能問出什麼來,卻沒想到李常喜突然發狂,還大叫了一聲,猛地向她撲過來。

  大夫人根本來不及躲避,淒厲地慘叫一聲,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左耳,然後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李常喜竟然活生生咬掉了大夫人的一隻耳朵!

  大夫人今天,帶的是金色鳳凰的耳墜,李常喜神志不清,竟然覺得那鳳尾看起來像是蠍子高高翹起的尾巴一樣,猛地撲上去咬掉了大夫人的左耳。隨後她呸呸兩聲吐出了那耳朵,然後又撲向旁邊的四姨娘!四姨娘驚叫一聲,向後跌倒在地,一個勁兒地往外爬:「快抓住她!快點抓住她啊!」

  屋子裡亂成一團,唯獨李未央牢牢站在原地,面帶微笑看著這一齣戲。

  白芷在一旁看著,只覺得驚心動魄,不過,縱然李常喜沒有瘋,她也已經徹底身敗名裂了,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

  李蕭然快步走在小道上,對一路向他行禮的人視而不見。直到現在,他仍舊不敢相信,一夕之間,竟然發生這樣大的變故。他快步進了院子,卻發現丫頭媽媽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地站在院子裡,然後一盆盆血水從屋子裡端出來,李蕭然面色發白,一眼看見李未央站在走廊上,他緊著幾步衝上去:「究竟怎麼回事?」

  李未央看到他,便輕聲道:「父親小聲點,大夫正在為母親診治。」

  李蕭然皺起眉頭,聲音不由更焦急:「好端端,哪裡來的蠍子?!」

  李未央歎了口氣:「是母親的藥引子,特地從南方運過來的名貴毒蠍子。不知是誰不小心,將蠍子從廚房裡放了出來,許是溫泉水裡面有什麼物質討了那蠍子的喜歡,所有的蠍子都爬進了溫泉池。當時五妹妹正在沐浴,她身邊的丫頭忠心護主,竟被蠍子咬死了,五妹妹大概是受了驚嚇,竟然顧不得自己沒穿衣服就驚聲尖叫,正好外頭負責巡夜的媽媽聽見,趕緊去告訴了外院的護衛,他們也是不動腦子,竟然不管不顧就衝進了浴室,足足有七八個大男人,父親你想想,五妹妹嬌滴滴的一個女孩子,哪裡受得了這種打擊?當然是暈過去了!」

  李蕭然根本不用動腦,就已經能夠做出判斷,蠍子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他的眼睛瞇起,渾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這些女人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都要鬧出事情來,還每次都跟他這位夫人有關係!

  「哼!」他冷哼一聲。

  李未央還在繼續往下說:「妹妹可能是一時接受不了刺激,不知怎的就瘋了,四妹妹去攔她,被她差點咬壞了,然後四姨娘就跑到了母親的屋子裡,才剛說了幾句話,五妹妹就闖了進來,母親的左耳……被五妹妹硬生生咬了下來。」

  「什麼?耳朵咬掉了,其他人都在做什麼!」李蕭然在走廊上來來回回走了幾次,院子裡的所有丫頭媽媽們此時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汗如雨下!

  李蕭然心中煩躁不安,他每一走一步,都會想到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對於家族名聲會是多大的損害,先是自己女兒洗澡的時候被一群大男人看見了,然後女兒還瘋瘋癲癲地把嫡妻的耳朵給咬掉了,滑稽!滑天下之大稽!李常喜和大夫人,一定會害他變成全天下的笑話!

  「父親,那些侍衛已經關了一天了,嚷嚷著要見您,說要伸冤呢!」李未央提醒他。

  李蕭然站住腳步,伸冤?!狗屁!他怎麼能讓那些人將事情傳揚出去!他們一定要死!他冷冷吩咐道:「來人,將那批侍衛——」他輕輕做了一個手勢,冰冷無情。

  李未央勾起了唇畔,既然敢收李常喜的銀子來陷害她,那就一個都別想好好活著,只是——她看了一眼周圍驚恐的丫頭媽媽們,輕聲道:「父親,您這是……」近乎試探的語氣,仿佛很不安。

  李蕭然淡淡道:「未央,你可別學心慈手軟那一套,他們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自然要付出代價。」

  李未央不再說話了,她突然覺得,自己血液裡同樣流動著冰冷的血液,看著那些曾經陷害過她的人付出慘痛的代價,她會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因為興奮、因為殘酷。也許,她骨子就是一個比李蕭然還要殘酷的人!

  所有的丫頭媽媽們都低下了頭,她們意識到,這個院子裡的風向,逐漸發生了變化……

  四姨娘從屋子裡出來,滿面都是蒼白的神情,走路也搖搖晃晃的:「老爺!老爺啊!」她撲過來,一把抓住李蕭然的袖子,「常喜……常喜她瘋了啊!」

  「好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李蕭然不耐煩地打斷她,「來人,去把五小姐送到惠山裡面的農莊去,派幾個強壯的媽媽看守著,再也不許她跑出來!」

  四姨娘一聽,頓時傻眼了,她本來還想著找個大夫給李常喜看看,說不定還能好……可是現在李蕭然一句話,就給對方判了死刑!她突然想到,李蕭然已經徹底厭棄了這個女兒,再也不會讓她回來了!

  她哀求道:「我知道五小姐犯了錯,可她也是情有可原的,大夫人吃什麼不好非要吃蠍子,吃就吃了,還非要讓小姐們過來侍疾,她們自己都還是孩子,什麼都不懂,蠍子一下子跑出來,這事兒太蹊蹺了——」

  這一切,肯定和大夫人脫不了干係!李蕭然在心裡冷笑一聲,掩去眼底的精芒,只是淡淡的唔了一聲,根本沒有回答。

  本來想要伸冤的,沒想到李蕭然全無反應,四姨娘咬住了嘴唇。

  李未央清秀的臉上依舊是一派平和之色,既不會露出虛偽的擔憂,也不會有隱忍不住的幸災樂禍。她的臉上,更多的是平淡,一種毫無感情的平常之色,她慢慢道:「四姨娘,五妹妹咬壞了母親的耳朵,闖下了彌天大禍,還是聽父親的勸告吧,你別忘了,你身邊還有一個四妹,你不會孤單的。」

  四姨娘一愣,隨即醒悟過來。她向來是個聰明的人,知道審時度勢,她還有一個女兒,若是因為那個瘋了的惹怒了老爺,那四姑娘以後也就跟著小五一起完了……快刀斬亂麻,她擦掉了眼淚:「老爺,我當然全都聽您的。」

  四姨娘到底還是知道什麼叫取捨,李未央想到當初她不惜得罪大夫人也要陷害李長樂的事情,薄微的唇,就往上翹起了一個冷酷的弧度,她原本以為一切全出自四姨娘的母愛,現在想來,這其中或許還有另外一層,只有女兒嫁得好,四姨娘將來才能繼續在李府裡頭平安待著。如今李常喜毀滅的很徹底,四姨娘不可能再為她浪費李蕭然所剩無幾的耐性了。

  李蕭然進去看大夫人了,縱然再怎麼厭惡對方,他也必須做出一個好的榜樣來。

  李未央看著他的背影,目光十分冷淡。

  四姨娘站不住了,便被丫頭扶了回去,李未央剛要下臺階,卻突然聽見一個聲音:「三姐?」

  李未央回過頭,李常笑出現在走廊上,包裹著白布的手放在身側,十分的顯眼。

  她看著李未央的眼神,有一種害怕的情緒。

  李未央淡淡道:「怎麼了?」

  李常笑眼底波光粼粼,她的唇張開了又合上,像是有什麼很為難的事情,好久囁嚅著開口:「我……我想問問……三姐,五妹妹是不是要害你,所以才會弄成這樣?」

  這個四妹,平時看起來像是個木頭,可卻是出乎意料的靈敏。

  李未央淡淡移開了目光:「你說呢?」

  李常喜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痛心:「她怎麼總是這樣,我勸過她無數次——」

  李未央凝眉,「你這是準備來向我報仇的?」沒等到她繼續說下去,她的手臂已經被對方的手緊緊抓住,「三姐,三姐,她只是不懂事,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所以我不敢怪你,但是——但是你饒了她一條命吧。」

  看著對方滿是霧氣的眼渴盼的望著她,李未央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趙月立刻要上來隔開對方的手,李未央卻輕輕搖了搖頭,趙月猶豫片刻,便站在一邊沒有動。

  「四姐,你若是真的在意五姐的性命,就求神拜佛,希望她一輩子也不要好!」突然有一道冰冷的聲音插了進來。

  兩個人同時吃了一驚。

  李敏德的面容俊俏,可是薄唇卻露出輕鄙的笑容,說出來話的甚至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寒和戾氣。

  李常笑吃了一驚,不知不覺地鬆了手。

  李敏德冷冷地望了她一眼,回頭道:「三姐,咱們走吧。」

  李未央點點頭,再也沒有看李常笑一眼。身後的人還在哭個不停,李未央和李敏德卻已經走遠了。

  「三姐,你以後都少搭理她!」李敏德鼓著臉道。

  李未央失笑:「她和這件事情沒有關係。」

  「我知道沒有!可是李常喜是她的親妹妹,我看見她就不高興!」李敏德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冷光。

  李未央歎了口氣:「這家裡你都喜歡誰了!」

  李敏德毫不猶豫地道:「你啊!」

  身後的白芷笑起來,李敏德回頭,漂亮的眼睛瞪了對方一眼,白芷笑得更厲害,趙月卻拍了一下白芷的腰,白芷突然笑不出來了,甚至整個臉都僵硬了起來,李敏德微微一笑,轉過頭去。

  李未央卻沒有任何的反應,只是笑了笑,思緒便飄開了。

  「三姐,你是不是借著機會搬出去?」李敏德眼裡閃著透徹的光芒,如同一柄鋒利的劍。

  李未央望著他,隨後搖了搖頭:「大夫人受了重傷,她見到父親,一定會哭訴,將我和四妹強行留下來。」

  「還要待在這個院子裡?要不,三姐你也裝病好了!」

  李未央笑了笑,目光落在不遠處行色匆匆的杜媽媽身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福瑞院毒蠍一事,最終以幾名侍衛的突然暴斃而終。同時,李蕭然還處置了一個打掃溫泉的丫頭,認為她沒有好好清掃屋子,而蠍子一類喜歡陰涼,遊竄進了浴池,所以才會惹出那麼多的事情。

  李未央早就預料到了李蕭然息事寧人的做法,若換了是她,也不會願意別人知道丞相府出了這麼丟人的事情,只能對外說五小姐沐浴的時候被蠍子咬傷,不得已送到別院去養傷,當然這傷……是一輩子也養不好了。

  李常喜被強行送走的時候,李未央正站在走廊上,她看著被綁成粽子一樣的李常喜,面色十分平靜。

  李常笑滿臉是淚水地送了妹妹上馬車,回來的時候看見李未央正在院子裡站著,頓時臉一紅,低下頭就要走。

  「站住!」李未央突然道。

  李常笑抬起頭,李未央慢慢道:「四妹,昨天你求我放五妹妹一條性命,我可是實話告訴你,從現在開始,你最好十二個時辰派人盯著她,不然的話,別人會要她的命。」

  李常笑吃驚地望著她:「別人?」

  李未央淡淡看了大夫人的屋子一眼,李常笑一下子反應過來,是!五妹咬下了大夫人的左耳,大夫人緩過勁兒來,一定會對五妹下手的,縱然她已經瘋了,也還是自己的妹妹!她咬唇,隨後快步走過李未央的身邊,止住了步子:「三姐,我不怪你!真的!」隨後她拎起裙子,一路向走廊跑去了。

  經過這件事,李敏德十分不放心李未央,三不五時就要過來看看她是否平安無事。其實李未央的身邊有兩個絕頂高手,大夫人絕對不會對她怎樣,但是李敏德就是不放心。

  「你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寫字的?」李未央望著李敏德,微笑道。

  李敏德凝神靜氣地在宣紙上寫下飽滿的一個靜字,然後抬起頭道:「三姐不是一直說自己的字寫的不好嗎,我找了名師的字帖來給你臨摹,今日是送帖子來了。」

  前天是送墨,昨天是送宣紙,今天是字帖,他當福瑞院缺衣少穿嗎,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笑道:「你呀,真是讓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是答應了要好好照顧你,怎麼現在你反而來照顧我了呢?」

  李敏德手裡的筆頓了頓,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隨後手中的筆又動了起來,卻是寫了一個「心」字。

  「大伯母的病情怎麼樣了?」

  李未央輕輕笑了笑:「一直在床上躺著。」

  李敏德驚訝:「大伯母這麼好強的人,竟然一直在床上躺著?」

  「父親十天前為了五妹的事情大發雷霆,處置了好些丫頭媽媽,現在大夫人屋子裡補的人都不合她心意,四妹便去照料了,日夜沒法休息,昨天我看她似乎自己都開始搖搖晃晃的,人也跟紙片一樣,風一吹就倒了。」李未央輕描淡寫地說著,她猜,恐怕李常笑一倒……

  「三姐,大夫人會不會讓你去她屋子裡頭?」李敏德不免擔心。

  李未央笑了笑:「她叫我去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我還要叫她一聲母親,不是嗎?」

  李敏德有一瞬間的呼吸停滯,隨後他的眸光閃過一絲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少年的憂慮:「我怕她借機會折騰你。」

  李未央隨手從窗邊摘了一朵鮮豔欲滴的牡丹,輕輕撫摸著花瓣上的露珠,回頭笑道:「這就要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也是,若是大夫人讓李未央進屋子,恐怕三姐的一張利嘴要把大夫人氣的少活十年。

  李敏德漸漸放下心來,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嘈雜聲響,其間夾雜著女子吵鬧聲,「砰」,門被人撞開,衝進院子裡的,是一位年紀很輕的女孩,頭上挽著八寶流雲雙髻,穿一襲銀白繡花錦衣,雙頰紅潤,唇不點而朱,柳眉正氣得倒豎,一手指著屋子裡的李敏德,「李敏德!你不要以為本公主就稀罕你!這天底下的人多的是,追著求著討好本公主的也多的是,本公主願意讓你陪著玩耍,不過是瞧著你長得還人模人樣一點,給你幾份面子,你不要不識抬舉!」

  跟在女子身後進來的是宮內的太監宮女,他們慌慌張張的跟過來,「公主,公主,您不能這樣啊——」

  早有丫頭進來小廂房告罪,「縣主,奴婢實在攔不住。」

  來者正是之前他們碰到的九公主,不過看到她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往常的天真可愛,反倒是滿臉怒容,像是被點燃了的炮仗,李未央饒有興趣地看了李敏德一眼,卻見到他眼觀鼻鼻觀心,壓根沒有搭理人家的意思。

  「你的愛慕者追來了,這可怎麼辦呢?」李未央不由覺得好笑,這公主真是有意思,喜歡李敏德就算了,竟然還追到這裡來了,這可是丞相府,不是皇宮。

  李敏德沒有回答,白芷等人面面相覷。

  「罷了,咱們出去瞧瞧吧。」李未央微笑著走了出去。

  「公主殿下大駕光臨,真是讓李家蓬蓽生輝。」李未央面帶和氣的笑容,只是臉上卻少有九公主平常見到的誠惶誠恐之色。

  九公主看了她一眼,立刻認出了她是誰,其實九公主對這個李家三小姐還是很有好感的,尤其是上次花燈會偶然遇見,她覺得對方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只是現在她氣急敗壞,根本顧不得其他:「讓李敏德出來,我問了他院子裡的丫頭,說他在這裡的!」

  李未央失笑:「不知九公主找三弟有什麼事?!」

  九公主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紅了臉,猛地一跺腳:「你讓他出來!快些!」

  李未央挑起眉頭,她可是不會受任何人威脅的,所以她只是淡淡道:「九公主,這是丞相府,不是皇宮,九公主突然駕臨,不知得到陛下允許了沒有呢?」

  九公主頓時怔住了,父皇雖然疼愛她,可是卻十分嚴厲,更是要求她謹守禮儀,尋常絕對不允許她有任何逾矩的行為,他若是知道自己又偷跑出宮,還跑到李府來鬧事,他一定會關足她一百天!「我……我……」她完全忘記該怎麼說話,旁邊的小太監提醒了一句,「公主,李三少爺出來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4:01 PM

083 金枝玉葉

  果然,李敏德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公主金枝玉葉,敏德不敢奉駕,請公主儘快回宮。」李敏德面無表情地道。

  「李敏德!你好大的膽子,我是把你當成朋友才來找你陪我出去遊玩,你卻像是躲避瘟疫一樣地躲著我!不是平白讓我被人笑話嗎?!不知道多少王孫公子求著跪著讓我看一眼,我理都不理,你倒好,讓你陪我遊園就是委屈你了嗎?幹嘛推三阻四的,你要是再這樣,別怪我不客氣!」九公主難得急的滿臉通紅,跺腳道。

  李敏德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知公主可有陛下聖旨。」

  九公主一愣:「什麼聖旨?」

  李敏德唇畔冷冷的:「讓敏德陪伴公主出行的聖旨,若是沒有,請恕敏德無禮。」

  九公主吃驚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其他人也都呆住,誰敢這樣和公主說話,這少年真是膽大包天!

  大夫人這時候匆匆忙忙地出來,一到院子裡看了這場景連忙行禮:「不知公主駕到,請您恕罪。」

  九公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李敏德陪我出去遊園就行,我馬上就走!」

  大夫人看了李敏德一眼,臉上似笑非笑道:「這個……請公主恕罪,我可做不了主。」

  九公主更加惱怒:「那找個能做主的來!」

  大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公主,其實只要縣主肯說一句話,三少爺必定會陪您去的。」

  九公主就看向李未央,李未央攤手:「公主,這是敏德的個人意願,您既然拿不出聖旨,他也就沒有必要去了,您還是早點回去吧。」

  九公主覺得李未央唇畔淡淡的笑容特別刺眼,越發覺得這一家人是在耍她,她就不懂得,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在她看來,她要是喜歡誰,這個人就該乖乖地時刻等著她召喚!上次她還管李未央叫姐姐,可是現在看到李未央阻止她,她不由得很惱怒,決定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姐姐一點教訓!

  「縣主,我剛才遇到七哥,他讓我帶個禮物給你。」九公主眼睛珠子轉了轉,眼睛裡閃過一絲頑皮之意。

  李未央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卻故意好奇道:「哦,不知七殿下帶了什麼給我?」

  九公主笑嘻嘻地向李未央招手,李未央站在原地沒有動,九公主沒法子,自己跑過去,將一直藏在腰間的一隻金葫蘆遞給李未央:「給你!很貴重的東西!」

  李未央接過金葫蘆搖了搖,算是收下了。

  九公主有點著急,「怎麼不看看裡面的東西?!很珍貴的!」

  真是個孩子,有什麼心思都放在臉上,李未央看見其他人都露出驚奇的表情,她卻笑了笑,道:「好,我看看。」

  李敏德向李未央搖頭,李未央卻眨了眨眼睛,伸手晃了晃那金葫蘆,然後毫不在意地打開了葫蘆,將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

  九公主露出得意的神情。

  但是等李未央捏著那東西的尾巴晃了晃的時候,她就笑不出來了。

  李未央笑道:「喲,這裡還有一條可愛的蛇,怎麼不動呢?」

  九公主臉色變成了震驚,她是一次在御花園裡偶然碰到這條小蛇,立刻命令太監亂棍將蛇打死了,後來遇到她不喜歡的嬪妃,她就把死蛇拿出來嚇唬人,這伎倆雖然拙劣,可是從來沒有一次失敗的!

  李未央面不改色,「原來公主喜歡蛇呀,白芷,吩咐廚房送一條活蛇過來。」

  白芷笑了笑,道:「是。」

  九公主小臉嚇得煞白:「你……你要幹什麼?」

  「公主不是喜歡蛇嗎?我當然要送點回禮給你。」李未央笑了笑。

  九公主嚇得夠嗆,不由自主往後退。

  大夫人嚴厲斥責:「李未央,你瘋了不成!」

  李未央轉頭看了大夫人一眼,道:「母親,這裡風大,您還是回去休息吧,別待會兒老毛病又犯了。」

  大夫人忍住氣,冷笑道:「未央,你任性妄為慣了的,別怪我沒提醒你,公主殿下是尊貴之軀——」

  話還沒說完,白芷已經取了個竹籠回來,李未央掀蓋,一條花斑大蛇「嘶……」的一聲竄出來,朝著人吐著紅信子。

  李未央微笑,竟然真的伸手捏住蛇的七寸,這條蛇當然不會任由她擺佈,拼命的齜牙咧嘴,蛇尾亂甩,李未央面不改色,提起此蛇,用它的嘴巴對著九公主的臉:「公主你看,是不是很可愛?!」

  「啊!啊!啊!」九公主嚇得尖叫起來,拼命地向外跑去。正好在門口撞上一個人,等她看清了來人是誰,頓時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七哥,七哥!她好可怕,她好可怕啊!」

  李未央笑了笑,在九公主小小的心靈裡,從此都會刻下李未央是個可怕女人的印象了。

  七皇子拓跋玉頭簪雙龍冠,面如冠玉,身著繡金錦紋服,腰系明珠寶玉,一身清貴之相,他顯然是找了公主很久,一把將她抱住,道:「都跟你說不要亂跑,結果一轉眼就不見了!若不是我派去的人向我回報,你還要鬧得怎樣?!」

  九公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委屈的不得了,手指著李未央:「她……她……蛇……」

  大夫人一看到拓跋玉來了,頓時喜出望外,隨後意識到李長樂不在,不由得惱怒起來,這一急一氣之間,頭開始發暈。再看不得眼前場景,道:「兩位殿下恕罪,我還在病中,不能招呼。」

  拓跋玉微笑道:「擅自闖入是我們不對,夫人不必在意,請自去休息吧。」

  大夫人點頭,隨後被人扶著,病懨懨地進去了。

  拓跋玉就望向李未央,對方卻沖他搖了搖手上的蛇,笑得很善良:「殿下來得正好,我準備請公主吃蛇羹呢!」

  九公主徹徹底底地嚇得說不出話來,死死揪住拓跋玉的衣擺,仿佛李未央是個可怕的惡鬼一樣。

  「公主,其實蛇的味道很好的,生吃更好。」李未央微笑,隨後,將手攤開,一旁的趙月連忙遞上匕首,李未央輕輕挑眉,只見刀入蛇肉,晰晰有聲,蛇頭掉落,卻不見一絲血光,薄刃劃入蛇腹,只聞瀝瀝之聲,卻不見一滴血流出。

  所有人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包括拓跋玉。

  李未央笑了笑,輕柔地伸出手指,將狀似還完好覆在蛇身上的皮剝下,但見蛇肉瑩白如雪,李未央令白芷遞上一瓷碗,將蛇肉切削成段,道:「公主,來嘗嘗看,很鮮美。」

  九公主開始搖搖欲墜了……

  李敏德掩住唇,輕輕咳嗽了一聲,三姐有時候很喜歡欺負小孩子,不過,看刁蠻公主被嚇成這樣子,的確很有趣。

  「來呀,嘗一口,真的很好。我以前在鄉下的時候,餓極了不要說蛇,就連田鼠我也是吃過的。」李未央作勢要將碗送過來給九公主。

  九公主乾嘔了一聲,躲在拓跋玉的身後再也不肯出來。

  拓跋玉一臉笑容地望著九公主:「父皇常常說你膽大包天,今天看來,你也有怕的人。」

  九公主瑟瑟發抖地抓住拓跋玉,心道誰跟這個李未央一樣,居然連蛇都敢抓在手裡玩,甚至將蛇生吞活剝了,這樣的野人,簡直是太可怕了。

  「怎麼,公主不愛吃嗎?」李未央笑了笑,她手裡不過是條菜花蛇,根本沒有毒的,可是公主卻害怕成這個樣子,可見她根本還是個孩子,只不過,還是應該給她一點教訓,讓她知道誰可以惹,誰惹不起。她轉頭將碗遞給白芷:「既然公主不喜歡生的,就做成蛇羹吧。」

  白芷忍不住發笑,低頭道:「是。」

  直到白芷走了很遠,九公主還在乾嘔,抓住拓跋玉的手指也抖個不停。

  拓跋玉笑了笑,道:「不知三小姐可有時間,陪我去涼亭坐一坐。」

  這裡有九公主在,也沒有什麼需要避嫌的,李未央淡淡道:「請。」

  兩人找了福瑞院外頭的涼亭坐下來,卻不知為什麼李敏德也跟上來了,最後甚至連走一步嘔一步的九公主也委委屈屈地跟來了。

  拓跋玉剛要和李未央說正事,卻看到旁邊兩雙眼睛認真地盯著他們,他不由失笑,望著李未央道:「這可怎麼辦呢?」

  李未央看了一眼還在躲著她的九公主,道:「公主,我給你找個好玩的玩具。」

  九公主一下子跳得老遠:「你離我遠一點!」

  李未央笑了笑,吩咐趙月了幾句,趙月領命而去,不一會兒,便捧著兩個小籠子過來了。九公主狐疑地望著李未央,不知道她在耍什麼把戲。

  李未央道:「你七哥在這裡,還怕我嗎?」

  七哥看見你就沒魂兒了,一點也靠不住,九公主識時務地把這口氣咽下去,但是她也很好奇地附過去看究竟是什麼……

  不一會兒,她大叫起來:「啊!這個我喜歡!」

  涼亭裡,她拉著李敏德陪她玩起來,「威武大將軍,上啊,上……」

  「加油!加油……」

  「咬死它,使勁的咬,好樣的!」

  偌大一個雲紋瑪瑙盒內,兩隻頭大個壯的蟋蟀正鼓翅激鳴、鬥得你死我活。

  李敏德半垂著眼,一直陪她坐著,可是心思早已飛到了另一邊去。

  三姐,永遠把他當成一個孩子。

  那邊,九公主興奮地滿臉通紅,完全像是個男孩子,她從小受到各種規矩的拘束,教養嬤嬤總是說這個不可以那個不可以,弄得她連開懷大笑都要受到拘束,難得一次能夠放開,她早已忘記了剛才的不快,開心地一個勁兒地拉扯李敏德的袖子。

  李敏德很好地遮掩了眼裡的厭惡,冷冷地望著盒子裡那兩隻正在爭鬥的蟋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一邊,拓跋玉笑道:「你今天可把這孩子嚇得夠嗆。」

  李未央慢慢道:「我是為了她好,若是她繼續這樣胡作非為下去,將來會犯下更嚴重的錯誤。」

  拓跋玉注意到,一旁李敏德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們,他便笑著站了起來,道:「走吧,陪我去湖邊走走。」

  李府的花園裡,有一個湖泊,非常的美麗。

  李未央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拓跋玉笑了:「怎麼,你怕別人的閒言碎語?其實你不必擔心的,我總不會讓你變成別人流言蜚語的物件。」

  李未央站了起來,陪著他向湖邊走去。

  拓跋玉的面色卻慢慢沉寂了下去,他似乎有重重的心事。

  「在你提醒我之後,我將你說的人全都調查了一遍,你說的對,他們的確都是拓跋真的人。」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拓跋玉的表情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道:「這裡面……莫非有七殿下熟悉的人?」

  「你上次說的沐陽,其實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甚至於在外遊學,有三年時間,我們都是師兄弟,彼此興趣相投,志向一致,我本以為,雖然沒有說破,但他已經是我的臂膀了。」說到這裡,拓跋玉只覺得自己的呼吸就像被浸入了冰冷而又粘稠的泥塘一樣,「還有景能,他是太子少師,也是我多年來敬重的人,我以為他正直無私,根本不會想到他竟然也參與到了拓跋真的陣營裡去。」

  「你殺了他們?」李未央臉上面無表情,眼睛微微瞑著,竟帶著幾分神像般的神情,讓人看了心冷,卻也心定。

  拓跋玉慢慢道:「沐陽酒醉之後,失足墜馬死了,還有景能,昨日因為一件事觸怒了陛下,被腰斬了。」

  七皇子的動作,倒還算是迅速,李未央微微一笑。

  然而拓跋玉卻並不這麼覺得,雖然他毫不後悔自己殺了沐陽和景能,也篤信這樣作是明智之舉,但人的心,有時是無法像鐵板一塊的。即使不後悔,不自責,他提起沐陽的時候,還是覺得很痛心。

  拓跋玉看到李未央的神情,笑了笑,道:「你覺得我殺的好,對不對?」

  這個問題幾乎沒有答案。

  李未央的臉上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嘴角卻絲毫沒動。她聲音低沉,聽起來就像一縷針尖般的冷風,看似無力,卻能吹透人的七竅:「殿下,你比拓跋真,輸在哪裡,你知道嗎?」

  拓跋玉臉上絲毫未動,心裡卻像有一陣暴風席捲了過去。

  李未央笑了笑:「身在皇家,你身上卻有皇室子弟不該有的婦人之仁,我敢斷言,若是你繼續這樣下去,將來一定會輸的五體投地!不要說什麼好友兄弟,哪怕那是你親生的兄弟姐妹,擋了你的路,也要毫不留情地除掉!這才是為君之道!你是在外面遊學,學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情誼回來,反倒把這些最淺顯的道理忘記了吧!」

  拓跋玉一怔,隨後不敢置信地看著李未央,他實在不敢相信,一個小女孩,嘴巴裡能說出這樣殘忍的話。

  李未央冷冷道:「我不是教你詐,只是不想自己被你連累,若是你無法做到殺伐果斷,只會害得我和你一起倒楣!」

  拓跋玉半天都沒有說話,李未央說的話聽起來簡單,甚至有些不清不楚,沒頭沒腦,他卻能明白她的意思。

  「你……若是我真的依靠殺人無數登上皇位,那天下百姓會怎麼看待我?!我又如何讓臣民信服?!」拓跋玉忍不住反駁道。

  李未央歎了口氣,依她看,七皇子雖然聰明,但卻在有時候過於仁慈了,比之殺人不眨眼的拓跋真,他的性格裡還有耿直的一面,或許,這就是老羅國公留給他的最寶貴也最無用的東西。作為臣子,自然可以耿直,這樣可以讓皇帝放心,但是作為帝王的繼承人,就是一個讓人無比頭疼的個性了!

  李未央慢慢道:「若是有一天,七殿下能夠成為天下之主,那誰敢來評判你的對錯?不管你是殺了兄弟還是誅了大臣,能衡量你的對與錯的,只有政績,只有看你為天下百姓做了什麼事情。只要能為天下百姓謀福,哪怕你滿手都是血腥,歷史上也不會記得了!相反,哪怕你再善良仁慈,如果無法給天下謀福,甚至帶來災難的話,只會丟了江山丟了性命,到時候,誰會來可憐你!」

  這些道理,其實張德妃和七皇子身邊的人也都隱約對他透露過。可是——卻從來沒有任何一人敢當著他的面說的這麼直白!拓跋玉有一瞬間的呼吸停滯,他只覺得李未央的幾句話說的如此清晰明瞭,分明說出了他心中最隱秘的願望和想法,這些想法是最原始的對於權力和皇位的嚮往,可是羅國公教導他的一些東西又令他產生矛盾,李未央的話,讓他原先的動搖和彷徨全都消失了,一時間只覺得心頭堅定明亮,說不出的暢快。

  李未央見他神情發生了變化,心頭卻歎了一口氣。

  這麼久以來,她也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研究。

  這些話與其說是想法,倒不如說是結論。

  她一直在研究皇帝的這些兒子們,太子,拓跋真,拓拔睿,拓跋玉,她想要找出拓跋真最後登基的真相。

  後來她不得不承認,成王敗寇的背後,就是毫不掩飾的血腥。一帝功成萬骨枯,任何人都不能阻攔拓跋真的路,否則他會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沒有這種決心,還是趁早靠邊站著去!

  拓跋玉凝視著她的眼睛說道:「沒想到你身為女子,反而比我更有決心。」

  拓跋玉產生了一種想法,他覺得,李未央會這樣不惜代價的幫助他,多少有一點,是因為對他有好感。想到這裡,他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微微一動,就像浮在水面上的飄萍輕輕地撞了柳葉,下意識地想要去碰觸她的手。

  李未央卻突然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手。

  拓跋玉一愣,隨即不解。

  李未央意識到自己的冷酷,目光稍稍冷卻了些,臉上的表情確開始緩和:「七殿下,還有一點希望你明白,我幫助你,絕對不摻雜男女私情。」

  拓跋玉完全說不出話來,原本心裡的那點粉紅色泡泡消失的無影無蹤,清冷的面孔浮現出一絲驚訝。

  一旁的假山後,李敏德微笑起來。

  他就知道,冷酷的三姐是不會看上拓跋玉的。可能是忽然意識到自己偷偷甩開公主跑過來偷聽,實在是很傻,他忍不住深深地垂下眼簾,懊惱地笑了笑。低垂的眼簾和烏黑的睫毛遮住了他晶亮的眸子,精緻清秀的輪廓和微微垂下的雙眉也讓他的臉龐顯得更加柔和,剛才的鬱卒之氣早已一散而空了。

  可是,李未央的拒絕之態,並沒有讓拓跋玉有什麼不好的感覺,恰恰相反,他反而覺得李未央的目光中還含著灼人的熱度,正在壓抑地燃燒著——只不過是他這時候還沒有意識到,那並不是什麼對他的好感,而是長久壓抑的對拓跋真的憤恨。

  「七殿下如果覺得我說的對,就該早點對拓跋真下手。」李未央提醒道。

  拓跋玉卻還在猶豫:「三哥,其實我有對不住他的地方。」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目光忍不住微微顫了一下,裡面透出少許血色的痛。

  李未央不由凝眸看他:「這話,我倒是聽不懂了。」

  拓跋玉頓了頓,不知為什麼,面對著眼前的這個少女,他有將一切都告訴她的衝動,說:「三哥的母親原先是個出身低賤的宮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也有一些隱情,並不如外人所知。」

  拓跋真的母親劉嬪當年本是一名普通宮女,無意中被皇帝看中,一下子飛上枝頭,後來又生下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皇子,實在是得意了一段日子,可惜,不久後就死了。李未央雖然知道這段歷史,可拓跋真從來對此隻字不提,旁人也都不敢說,聽到這裡,她不由道:「難道其中還有什麼緣故?」

  雖然有些難以啟齒,拓跋玉卻把它放在心裡接近十年,連張德妃也沒有告訴。他一直覺得它是深壓在心底的石子,無論何時都撈不上來。此時卻覺得它就在嘴邊,還在蠢蠢欲動。

  「這件事,跟我有關係。」拓跋玉坦然地對李未央說起了自己心裡的隱事,他直覺地相信這個少女,「當年大內侍衛發現有外人混入禁宮,於是四下搜查。我正好下學,走到半道,看見一條黑影手持長刀從我們身邊掠過,當時我只有六歲,心中有些恐懼。那黑衣人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一道宮牆之後。片刻之後,大內侍衛統領牟放已領著人馬追了下來——」說到這裡,當時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現,拓跋玉的嗓音不由得有些沙啞,語氣也變得異樣:「侍衛統領追問我們,到底黑衣人去了何處,其他人都嚇壞了,支吾不能語,唯獨我開口說,那黑衣人向西北方向而去。」

  李未央被他的目光燙了一下,抿起嘴唇,心底也隱隱有一種預感,只怕這件事還牽扯到宮廷的某個秘密。

  「那個方向,正是劉嬪居住的翡翠宮的位置。侍衛們將翡翠宮團團圍住,父皇也來了,他親自派人搜查,不想從劉嬪宮裡查出與宮外的周王叔來往的密信,周王叔當年與父皇爭奪皇位,全家都被下了天牢,現在卻從皇帝妃子的宮裡搜到她與周王叔勾結密謀篡位的密信。你想想看,父皇會饒了她嗎?」

  拓跋玉說著,面孔帶上了一絲涼意。

  李未央不說話了,她已經知道了這個事件的結局,皇帝一怒賜死劉嬪,又將周王叔全家抄斬,後來,拓跋真就被帶到武賢妃宮中撫養,武賢妃向來和皇后交好,所以拓跋真自然與太子情同手足,對皇后尊崇備至。

  但是這段歷史,卻被武賢妃特意隱瞞了,皇帝對外只說是劉嬪病故,算是全了拓跋真的臉面。其實明眼人都清楚這裡頭的關節,劉嬪身份低賤,又生下龍種,自然有人覺得她打眼,於是設計陷害。

  李未央笑了笑:「這幕後之人很瞭解陛下的心思,知道他想要殺了周王斬草除根,便為他找了個這麼好的藉口。」

  拓跋玉一下子愣住了。

  李未央的聲音平靜而且沒有一絲感情:「你還不明白嗎?很多事情,並不需要看的太複雜,甚至與七殿下你毫無干係,你看到黑衣人,就說了實話,這並沒有什麼錯的。更何況,真正殺了劉嬪的人,一是幕後的黑手,二是皇帝陛下。劉嬪是否與外人勾結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只要捨棄一個後宮美人,就可順理成章地將周王連根拔起。」

  拓跋玉如何不知道這些道理,只是他卻為此深深內疚,若不是他,劉嬪也許還有一線生路。他這一指,等於是幫幕後黑手把罪名扣了個十足。正因為如此,拓跋玉始終對拓跋真有一絲忍讓,有因為補償心理而生的愧疚,又有些物傷其類,同是皇帝的兒子,有時候不得不面臨血腥殘酷的屠殺。

  「你說得對,這件事情,關鍵是看父皇的態度,如果當時他肯相信劉嬪,也不會讓三哥自小失去母親。」拓跋玉低聲道,臉上的神情漸漸轉為苦澀,還有種無法形容的複雜。

  李未央突然笑了,現在這種緊張的時刻,她的笑容顯得特別突兀,拓跋玉吃驚地望著她,李未央的神情越發地冰冷:「不要再用你那可憐的同情心去套在拓跋真的身上,不如實話實說吧,其實拓跋真早就猜到幕後黑手是誰了。」

  拓跋玉皺起眉頭。

  「這件事情,誰是最大的受益者呢?」李未央微笑著問道。

  假山後面的李敏德,不由自主皺起了眉頭,三姐說這句話,分明是說……

  「武賢妃。」拓跋玉這樣回答。

  李未央的笑容顯得很溫和:「是啊,武賢妃,她有著永平侯府做後盾,又一直頗得陛下寵愛,可是她最大的弱點,就是她沒有兒子。這怎麼辦呢?自然是搶來別人兒子,可是其他人她不敢動也不能動,最好的人選當然是沒有身家背景卻又生了三皇子的劉嬪了。」

  拓跋玉沒有說話,儘管他覺得武賢妃不像是這樣殘忍的女人,可是直覺上,他覺得李未央是對的。

  「害死劉嬪的人究竟是誰,陛下知道,皇后知道,拓跋真一定也知道。最重要的是,他選擇認賊作母,甚至如今在他已經有了回擊之力的時候,他也表現得十分孝順平靜,現在他大可以為劉嬪報仇了,可是他到現在還是武賢妃的好兒子,永平侯爺的好外孫,你還不懂嗎?他為了帝位,什麼都能忍耐!即便讓他跪下來舔武賢妃的腳丫子,他也毫不含糊,他就是這麼一個無恥的人!」甚至於,拓跋真就是拿准了拓跋玉的那一點愧疚,拼了命地在榨取利用價值。

  這個人,真是比魔鬼還要可怕。

  「你把三哥說的太殘忍了。」拓跋玉不贊同地皺眉頭。

  李未央哈哈一笑,心想你還不知道他比你想像的還要殘忍,一個能夠將相濡以沫甚至不惜為他去死的髮妻砍斷雙腳乃至於最後賜死,這樣的男人,你能希望他是個良知尚存的人嗎?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若是不想成為魚肉,你只能做刀俎!」李未央冷冷地道。

  今天她已經說的足夠多了,她已經沒有興趣再說下去,要說不公平,這世上沒有人比老天爺對她更不公平的!因為出生的時間不吉利,就被趕出了李家,若不是要和三皇子攀親,她恐怕一輩子都做不回李小姐。在無數個和陰暗悲傷為伴的日子裡,她也曾為此深深憤恨,偷偷哭著埋怨上天不平——的確是不公平,而且是非常的不公平。

  當年的憤怒雖然強烈,但也許因為自己早已親手摧毀了那些不公平,李未央長長地笑歎了一聲,語氣中有自負,有驕矜,有感慨:「只要你掌握了天下,你說什麼是公平,絕對不會有人說半個不字!」說到這裡,李未央的目光灼熱,簡直像火燒雲一樣。

  拓跋玉微微打了一個寒戰,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有一種狂熱被李未央點燃了!一個女子尚且能夠說出自己的願望,那麼他,為什麼不能呢?他想要做皇帝,真正地想要站在最高的頂點!

  看出了他心態的變化,李未央的臉上閃過一絲滿意的微笑:「殿下,宮廷鬥爭,瞬息萬變,敵對雙方皆不留餘力,呼吸之間便可分生死,哪有命大的人能被敵人一害再害而無恙?所以希望你在拓跋真動手之前,就剪除他的黨羽,讓他永遠別想摸到皇位!」

  她的呼吸之間,湧起無限的仇恨和憤怒,這一點,拓跋玉卻沒有看出來,他只覺得眼前的人,讓人不由自主產生一種澎湃的豪情。

  李敏德在一旁聽著,嘴角忍不住泛起了一絲笑意,就像不經意時抹上的一絲緋色。

  他倒不覺得李未央殘酷,他只覺得她可愛。敢愛敢恨,敢想敢幹,絲毫也不會在意別人的看法,他心底又有什麼東西在微微地翻滾,就像溫熱的酒液在酒盅裡輕輕晃蕩。他悄悄地,順著來路退了出去。誰也不會想到他躲在假山裡,拓跋玉的侍衛全都在外面把手,李家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假山中還有一個密道。

  拓跋玉舒了一口氣:「我全都明白了,今後我知道該怎麼做。」

  李未央勾起了唇畔。

  拓跋玉捕捉到了她這個細微的表情,心頭也是微微一動——他的感覺就像被一個溫熱而又細嫩的小指頭撓了一下,心頭竟有些微醺。今天的談話,拓跋玉心中累積的不安淤積到剛才全被凝成一團,忽然間全部粉碎掉了,只要李未央肯支持他,理解他,哪怕將來被天下人唾罵,他也覺得自己是對的。

  他忽然感到自己對李未央的感覺和剛才大不一樣了。

  她給他的感覺竟如此的親近,就像已經相伴了多年。

  拓跋玉竟本能地上前一步,握緊李未央的手。對她傾訴了這麼多之後,竟覺得她已是非常重要的人,是不可以放開的。

  李未央蹙眉,兩人之間的氣氛在無聲中慢慢地升溫,漸漸被染上了曖昧的顏色。

  剛才只是一時衝動,可是拓跋玉在轉瞬之間,已打定了主意。緊緊地捉住她的手腕,緩慢地而又堅定地道:「我會向父皇請求,納你為正妃。」

  拓跋玉許給她一個正妃的位置,李未央的確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表現出羞怯,也沒有因此而更加慌亂,她是一個堅定而理智的人,不會像小姑娘一樣,那麼容易意亂情迷。

  她的眼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含著溫潤的水滴,可是眼底卻是冰冷的:「殿下,我早已說過,男女之情是不可靠的,我會幫你,但只是你的夥伴和朋友,你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給你幫助的妻子,而不是一個空有縣主名頭的女子,若是你再提出這種要求,請恕我無禮了。」

  說著,她快速地抽回手,她太明白自己了,雖然外表還是小姑娘,裡面已經腐敗如灰燼,很難燃起真正的激情,更何況,她絕對不會忘記自己前生髮的誓言!她不會入宮,更加不會做拓跋玉的正妃,這些事情,她這輩子已經再也不想要重新經歷一次了!不管物件是拓跋玉,還是其他任何一個人,都沒辦法改變她的決定!

  她知道越是尊貴的人越是說一不二,拒絕這樣的人和與虎謀皮沒有兩樣,但她在當面拒絕他的時候卻絲毫沒感到害怕,因為若是連這樣的拒絕拓跋玉都會發怒的話,那他也不會有什麼前景可言了。更何況,她想要做拓跋玉的盟友,而非唯唯諾諾的屬下,更不會是傾慕他的女人,他必須習慣她的說話方式!

  拓跋玉見她面色冷淡,不免砰然心驚,不由自主地放開了她的手。

  李未央迅速道:「我該回去了,抱歉。」說著轉身離去,乾淨俐落。

  拓跋玉呆呆地看著她離去,心頭竟是悵然若失,不過,他並不擔心,將來他多得是機會去贏得她的心,一定會的!

  李未央卻在心中盤算著,她沒想到拓跋玉會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更不明白他是出自真心的喜歡,還是覺得他們可以站在同一個戰線上呢?按照道理說,出現這種情況,她就不該再招惹拓跋玉了。

  可是,宮中的奪嫡之爭已經開始了。皇后生了太子,可是多年來皇帝忙於征戰和政務,對太子疏于關懷,皇后身體不好,餘下的精力又全用去輔佐皇帝去了,對他的關懷也有限,導致太子才智平庸,性格軟弱。

  若是在平常,這種人做皇帝,會將中庸之道貫徹的很徹底,沒什麼不好的,至少他不會是個殘忍的昏君,但問題是,皇帝卻還有其他優秀的兒子。一般人都會注意到五皇子拓跋睿和七皇子拓跋玉。

  首先,一個皇子能夠登上皇位,靠的不僅僅是才幹,還要靠自身的血統及母族的勢力。若沒有這兩個條件,一個皇子就算再有才幹,恐怕也沾不到皇位的邊兒。所以,現在沒人會想到,還有一條毒蛇在覬覦著皇位……她必須暫時幫助拓跋玉,直到打倒拓跋真為止。

  涼亭裡,九公主氣得大嚷:「那小子騙我去如廁,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李未央笑著走過來,道:「怎麼,公主丟了敏德嗎?」

  九公主氣鼓鼓的,可是看到李未央笑盈盈的表情卻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我……我……」她實在是害怕這個表面笑嘻嘻實際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

  就在這時候,拓跋玉跟著走過來,一把拎起九公主的領子:「走吧。再不回去,你母妃該著急了!」

  九公主被倒提起來,顯得很憤怒,揮舞著拳頭道:「七哥,放我下來!你太不成體統了!」

  看到一個小姑娘張牙舞爪地被拓跋玉拎走,其他人便也趕緊跟上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回頭道:「好了,人都走了,你就出來吧。」

  李敏德從一旁走出來,滿面笑容:「三姐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084 如此毒辣

  李未央笑了笑,道:「九公主有什麼不好的?叫你陪她玩一會兒,有這麼委屈嗎?」

  李敏德淡淡一笑,「皇室子弟,驕縱的很,讓人心中厭惡。

  「真是偏見,公主雖然驕傲了一點,可是性情卻天真開朗,人也沒有惡意,她喜歡你,不知道多少人盼都盼不到呢!」

  「我才不想被人說攀附權貴!」李敏德皺起眉頭。

  「你多大個人,居然這樣迂腐。」李未央不由發笑,「你這個傻孩子。」

  李敏德卻笑道:「做大事當然要不拘小節,可是這種小事,就不用多費心了。」

  李未央一愣,好奇道:「我是關心你,話說回來,公主似乎……想要招你做駙馬呢?!」這話完全是在拿敏德開玩笑,李敏德完全怔住,「你怎麼知道?」

  李未央揚起唇角,眼睛裡帶了一絲促狹:「公主一看到你,兩隻眼睛都放光呢,可見不管多小的年紀,都是色字當頭的。」

  「什麼?」李敏德吃驚。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讓你陪她玩啊,敏德,其實你可以考慮娶了公主的喲!」這樣,既可以避免九公主的悲劇,又能讓敏德有所憑仗,只是,將來敏德就定然沒辦法建功立業,只能屈居一個駙馬空職了。

  「我才不要!」李敏德脫口就道。

  「你不要她,那你喜歡誰?!」

  「誰也不喜歡!」李敏德爭辯,然而臉卻不知何時紅了起來。

  「好了,那還是公主吧。」

  「喂喂……你是開我玩笑的吧……喂,我說……」

  就在這時候,李敏德突然住了口,他的目光落在前面不遠處,李未央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卻看到李常笑一路哭著從那邊奔出來,一個踉蹌跌倒在地,磕破了膝蓋,旁邊的丫頭連忙追過去扶住她。

  李未央和李敏德對視一眼,李未央道:「四妹,你這是怎麼了?」

  李常笑一臉是淚地抬起頭,一看到李未央站在跟前,立刻快速用袖子抹掉了眼淚:「沒事沒事,被風沙迷了眼睛。」

  被風沙迷了眼睛?又不是小孩子,何至於騙她呢?李未央無意管閒事,可是直覺告訴她,恐怕李常笑在隱藏什麼。

  李常笑的丫頭音兒氣急敗壞地:「三小姐你不知道,我們小姐好心好意給夫人端茶送藥的,誰知大夫人喝藥的時候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舌頭,便說小姐有意害她,狠狠罵了小姐一頓!大夫人罵了小姐,卻又說自己房裡的丫頭不管用,讓小姐過去陪她,晚上伺候。小姐本來覺得不妥當,大夫人便說她不尊重嫡母,定然是圖一時安逸,怕夜裡勞動伏侍,又罵小姐是故意要逼她發病!三小姐,我們小姐性子老實,你是知道的!」

  李常笑聽了這話,又怕惹事,忙道:「不許亂說!」隨後急急忙忙就走了,音兒一看小姐著急,便不得已趕緊跟上去,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大夫人怎麼這樣惡毒,她以前倒是還不曾擺在臉上的。」李未央自言自語。

  李敏德冷笑道:「只怕還不止呢!」說著,他打了個響指,一個黑衣侍衛竟然飄然從樹上落到他面前:「主子。」

  見多了李敏德身邊的暗衛,李未央已經習慣了,倒也不覺得有多驚奇。

  「把你調查的情形說一遍。」

  「是,昨兒四姨娘勸四小姐說,五小姐剛剛犯在大夫人手裡,請她多顧忌一點妹妹的性命,夜裡四小姐就抱了鋪蓋過去。大夫人命人安排了一個軟榻,可是半夜裡四小姐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反復折騰,完全是將四小姐當做丫頭使喚的。」

  李敏德歎了口氣,道:「好了,你下去吧。」

  李未央不由搖頭:「大夫人需要人照顧,找丫頭就行,何必這樣折騰四妹,讓別人有藉口說她虐待庶出女兒呢?這不是很奇怪嗎?」

  李敏德想了想,道:「也許是她病了以後,個性越發古怪了。」

  這個解釋有點牽強,李未央覺得,或許是將被咬掉耳朵的仇恨,記在了李常笑的身上。

  本來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沒想到當天晚上,又出了一件事。李常笑不知怎麼的,竟然打碎了大夫人最心愛的一個玉佩,大夫人嚴厲斥責,將李常笑趕出了屋子。

  第二天晌午,杜媽媽便笑容滿面地來請李未央:「縣主,原本大夫人不想勞動您的,可是您知道的,四小姐病倒了——」

  李未央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只是淡然一笑:「哦,是嗎?不知母親有何吩咐?」

  「夫人請縣主過去侍疾。」杜媽媽垂下眼睛,聲音很恭敬。

  李未央點點頭,若無其事道:「這是應該的,我待會兒就過去。」

  杜媽媽一走,李敏德立刻發怒:「三姐,大夫人欺人太甚了,該給她一點顏色看看!」

  自從三夫人去世,大夫人總是揪著李未央不放,李敏德恨得咬牙切齒,早知如此,一次性將她嚇死就完了。

  李未央看出他的憤怒和不甘,嫣然一笑,輕輕握住面前的茶壺,穩穩端起,另一隻手按在茶蓋上,不疾不徐地倒了一杯茶:「何必在意呢?」

  看到她漫不經心的一笑,李敏德極為不滿起來,他心急道:「三姐,那個老妖婆一定會趁機折磨你……」

  「三弟!」

  看到李敏德心急如焚,似乎已然有些口不擇言的樣子,李未央斷然一聲冷喝,把他接下去的話截斷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難道你全都忘記了嗎?」

  李敏德眼圈發紅,別過臉去。

  李未央笑了笑,道:「這世上能欺負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她這樣想我去她跟前,那我就去好了,造成什麼後果,我可就不管了。」

  一個時辰後,李未央笑容滿面地進了大夫人的屋子,一個丫頭正在給大夫人捶腿,大夫人閉目養神,左邊的耳朵被高高的領子遮了,隱約看到殘缺。杜媽媽輕聲道:「三小姐到了。」

  大夫人好半天才睜開眼睛,盯了李未央一會兒,慢慢露出一個笑容:「未央來了。」

  李未央笑得很燦爛:「是啊母親,未央遵照您的吩咐過來侍候。」

  大夫人微笑著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孝順,也到用膳的時辰了。」

  杜媽媽早已指揮人去擺飯了,然後大夫人看向李未央,李未央笑容滿面,親熱地上去扶著她。

  當著一屋子丫頭媽媽的面,她們親如一對母女。

  眨眼間,轉進了飯堂。

  大夫人以前吃飯有專門的地方,飯桌一向是擺在堂屋西次間,那裡除了一日三餐用飯之外,並沒有別的用途,現在因為她生病了,不願意走路,便將飯桌擺放在了外室。

  李未央扶著大夫人一路走過來,大夫人只覺得她的力氣足以粉碎自己的手腕骨,不由用力地掙脫開她。

  李未央微笑:「母親,怎麼了?」

  大夫人咬牙:「沒什麼。」

  這時候,杜媽媽已經吩咐人擺了酸枝木八仙桌,兩三張圓凳隨意地放在桌邊。李未央環視了一圈屋子,見到處都是名貴的古董玉器,不由笑了笑。

  杜媽媽見她微笑,問道:「縣主在看什麼?」

  李未央慢慢道:「我在想,母親果然大家風範,老夫人的屋子裡也絕對沒有這樣值錢的擺設。」

  大夫人出身國公府,多年來又把持著李家,自然是有錢的,還不是一般的有錢,杜媽媽笑道:「縣主說的哪裡話,夫人屋子裡的都是尋常見的東西,老夫人屋子裡的那才叫值錢呢,只是她老人家說看了晃眼,都收起來了。

  「哦,原來如此。」李未央盯著不遠處的那道多寶格,上面擺著各種各樣名貴的玉器、盆景,尤其是一塊用整個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玉蘭花,那種純潔的乳白色,簡直可以讓人看得眼睛都掉出來。

  大夫人冷眼瞧著,以為李未央被震住了,不由冷笑了一聲。她是知道李未央之前得了宮中不少賞賜,但她自己的珍藏,可未必比宮中的差!她就是要讓李未央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絕對不容許她一個小小的庶出來踐踏!垂下眼睛,她道:「準備開飯吧。」

  一個丫頭走上來,手中拎了個小小的黃銅水壺,倒了小半盆的熱水,另一個丫頭為大夫人挽起了袖子。

  「你不知道,你那個四妹,真是不像話。」大夫人一邊洗手,一邊冷冷道,「做什麼事情都只是說一下動一下,說她兩句就掉金豆子,好像委屈的什麼似的,哪裡像是個大家閨秀,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刻薄她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面上毫無所覺似的。

  大夫人繼續說道:「像她那種做派,別人會覺得,庶出就是庶出,怎麼都上不了檯面!」

  李未央含笑,沒有應聲的意思,仿佛聽不出大夫人在指桑罵槐。

  大夫人惱怒,杜媽媽連忙道:「夫人何必和四小姐置氣,她畢竟在四姨娘跟前養大,從小沒有跟著夫人,不懂事也是有的。」大夫人冷哼一聲,把手抬起來,丫頭拿著白巾,仔細地揩拭著那雙手。

  大夫人冷冷地道,「還是從宮裡請個嬤嬤來,好好管教一下的好。未央,你說是不是?」

  李未央似笑非笑:「母親說的是。」

  李家一向是詩書傳家,行事作風,與乍富新貴差別很大。晚飯擺上桌子,雖然不過十菜兩湯,但樣樣都做得很精緻,想來也是用了心思的。

  杜媽媽就向李未央使眼色,意思讓她親自為大夫人布菜。

  李未央好像沒瞧見一樣,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大夫人不樂意,道:「未央,你大姐在的時候,凡事吃飯,都是站在我身邊替我佈置的,這才是孝道。」

  李未央的眼睛眨了眨,道:「可是我笨手笨腳的,怕不小心弄壞了什麼。」

  大夫人冷笑:「橫豎我不怪你就是!」

  她本想要忍的,可是越看李未央越是不能忍,就是想要借著嫡母的威風收拾一下她,出出心頭這股惡氣罷了。

  李未央笑了笑:「既然母親說了不怪我,那我就為母親略盡綿力罷。」

  她輕飄飄地走上來,親自夾了一塊糖醋鱸魚,放在大夫人的碗裡,大夫人看她誠惶誠恐,才覺得心裡舒服點。

  不管庶出的再怎麼高傲,在眾人面前,孝順嫡母也是應該的,否則李未央就別想在大歷朝立足了!她之前怎麼沒有想到,應該天天讓這個死丫頭到她跟前來立規矩,借機會將她整死!大夫人心裡正想著,李未央笑道:「這酒釀圓子十分好吃,母親快嘗嘗。」

  她親自舀了滾燙的一小碗,吹也不吹,盡數往大夫人身上倒過去,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大夫人因為過於吃驚,竟然都沒來得及閃開,那滾燙的酒釀圓子一下子灑在了她身上。

  春天穿的少,大夫人慘叫了一聲,她現在恨不得天上掉個雷下來直接劈死李未央才好!

  李未央的唇畔起了一絲愧疚,急忙上去替大夫人擦拭,大夫人怒的無以復加,李未央便轉頭就去丫頭手裡端過了剛才洗手還來不及倒掉的那盆水,上來要為大夫人擦洗。

  不知道是手忙腳亂還是故意的,她整個人端著水盆就往前跌過去。杜媽媽趕緊護著大夫人,李未央的唇畔微微勾起,整個人就栽倒下去,椅子的倒地發出巨大的響動,而隨著巨響李未央也重重的撞在了大夫人身上,將她整個人壓倒在地,原本想要護著的杜媽媽也被壓到了最下面給大夫人當了肉墊,一把老骨頭都給壓散了。

  大夫人的尖叫一下子拔高,而且聲音淒厲:她被李未央這一撞摔倒在地上時,傷到了胸口,巨痛讓她真正的尖叫起來。

  「縣主!快起來!快起來啊!」杜媽媽哎喲哎喲地叫著,李未央從大夫人身上爬起來,手肘卻故意在她肋骨上狠狠地壓了一下,大夫人又是一聲慘叫,幾乎痛暈過去。

  李未央仿佛無力,一眾丫頭媽媽上去扶起她,她卻好像手一滑,無意中抓住了鋪在桌上的席布,瞬間,桌上的菜肴、碗筷、茶壺……所有的東西,全部乒乒乓乓落地,所有人都傻了眼。大夫人劈頭蓋臉都被飯菜弄髒了,顯得異常狼狽。

  一個媽媽驚呼一聲,過去扶大夫人,李未央卻向趙月使了個眼色,趙月猛地踢開了那個媽媽,那媽媽剛把人扶起來,莫名其妙受了趙月這一下,還弄不清楚怎麼回事,頓時連帶著大夫人一起撞到了不遠處的多寶格上,在這一瞬間,那些個什麼羊脂玉的玉蘭花,琺瑯嵌青玉的花瓶、青花白地瓷梅盆景、珍貴的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小屏風,劈裡啪啦全部掉了下來,砸了個稀巴爛。

  一片狼藉裡,大夫人的頭撞到了多寶格,完全已經呆若木雞。

  眾人面面相覷地望著這一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未央攤手,無奈道:「母親,我早說過,自己笨手笨腳的,可是您偏要我來伺候……唉,趕緊起來吧,地上多涼啊!」說著,她還要上去攙扶大夫人。

  「別碰我!別碰我!救命啊!」大夫人絲毫顧不得威嚴,幾乎痛叫起來,那叫聲穿透了屋脊,讓所有人都是汗毛倒豎。

  杜媽媽連忙上去隔開李未央的手,然而大夫人轉頭那麼多珍貴的寶貝碎了一地……全毀了!全毀了!大夫人眼前發黑,兩眼一翻,整個人暈了過去。

  杜媽媽拼著老命嚎叫道:「還愣著幹什麼,快把夫人扶著躺到床上去,請大夫,快去請大夫!」

  李未央微笑道:「杜媽媽,我來吧。」

  杜媽媽臉上現出驚恐之色,隨後道:「不勞煩縣主,奴婢們在就可以了,您回去歇著吧!」

  李未央就很是不好意思,道:「這怎麼使得?」

  杜媽媽慌忙道:「使得!使得!縣主快走吧!」這人簡直是個災星。

  看著所有人忙不迭地把奄奄一息的大夫人抬進去,李未央微笑著踏出了房門,只覺得陽光燦爛,心情很好。白芷擔心道:「小姐——」

  李未央轉頭道:「怎麼,怕了?」

  上次在浴池連人都敢殺,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白芷只是擔心大夫人不會善罷甘休。

  李未央微笑道:「就算我好好伺候她,她就不找我麻煩了嗎?」

  白芷想想也是,索性便丟開了這件事。

  本以為給了大夫人一個教訓,對方能老實點,沒想到杜媽媽第二天就來了:「夫人說了,精細的活兒縣主做不來,還是交給四小姐吧,只是您既然來侍疾,也不好什麼都不讓做,這樣吧,奴婢管著小廚房呢,今後夫人的飲食和藥,就交給縣主了。」

  李未央挑眉,飲食?這麼重要的地方——她笑了笑:「煩請杜媽媽去說一聲,我可擔待不起啊!若是母親吃的東西出了差錯,我豈不是日夜難安嗎?」

  杜媽媽賠笑道:「您放心,不是奴婢看著嗎?斷然不會讓那些下作的人下什麼手腳的。」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道:「這個……還是不好吧。」

  杜媽媽道:「有什麼不好的?若是縣主執意不答應,怕夫人還會想出其他的事情來,不若應承下來,橫豎有奴婢幫您看著,出不了錯!」

  李未央笑了笑。

  經過浴池那件事,白芷倒是相信了杜媽媽,她低聲道:「小姐,杜媽媽說的也對。」畢竟大夫人是主母,她要是想點別的招數,她們還難以防範,現在這樣,有杜媽媽這樣容易收買的人,她們就不必過於擔心了。縱然大夫人想要動手,杜媽媽看在錢財的份上也會出力的。

  杜媽媽小心地看著李未央,道:「奴婢一定盡心盡力。」

  李未央笑了笑,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算是默許了吧,杜媽媽鬆了口氣,縣主要是一直僵持著,大夫人那裡也不好交代,她笑著道:「那奴婢就當縣主答應了。」

  李未央含笑看著她,表情很是奇怪,杜媽媽看不懂那神情,只是忐忑地轉身退下了。

  李未央對白芷道:「你看,這件事是不是很有趣?」

  白芷不知道李未央什麼意思,她只是覺得擔心:「小姐,不只是杜媽媽咱們要多花點錢打點,奴婢也會時常盯著小廚房的。」

  盯著有什麼用?李未央笑而不語,沒有說話,卻突然站起了身,道:「昨夜父親是在四姨娘那兒過夜的吧?」

  白芷和墨竹都愣住了,趙月也聽得一頭霧水。

  李未央笑了笑,道:「走吧,好幾日沒去給父親請安了。」

  白芷心中想,縣主真是奇怪,連自己這個一直都跟著她的丫頭都完全猜不到她的心思,她現在不是應該想對策對付大夫人嗎,怎麼會想到去見老爺呢?老爺這個人,一向是不管內宅的事情,尤其是對大夫人,都是能忍則忍的,小姐去找他,又有什麼用?然而這些話只敢在心中想一想,她情願相信小姐。

  李未央在李蕭然的書房裡待了半個時辰,回來的時候看見福瑞院裡的大夫出出進進的,不由道:「這是怎麼了?」

  杜媽媽見了,不好再隱瞞,道:「是大夫人剛才那一摔,把肋骨壓斷了。」

  李未央笑了笑,要的就是她肋骨斷。她的面容變得很擔憂:「哎呀,都怪我笨手笨腳的,剛才我已經去父親那裡請過罪了,他也責備了我一通,看到母親傷成這樣,我心裡真是難過呢!」

  換句話說,她已經先下手為強了,若是大夫人去告狀,恐怕李蕭然還會懲罰李未央,但現在可是李未央自己跑過去承認錯誤,大夫人再去說什麼就落了下乘,更何況——老爺現在可不待見大夫人!杜媽媽知道這一點,臉上陪著笑,道:「縣主說的哪裡話,夫人早就說過了,這事兒不能怪您,您也是好心好意的。」

  李未央的笑容顯得很純善:「還是母親賢良大度,本來我還想賠償一部分損失的,既然母親都這麼說了,我也就不好堅持了。」

  杜媽媽臉色一變,隨後滿臉笑道:「是,是。」心頭卻後悔不已,要是不多說這句話,興許那麼多寶物還能得到賠償,現在一分錢都別想見到了。她想了想,又道,「沒事兒的時候還請縣主去小廚房轉轉,哪怕是做做樣子也好,表示一下您的孝心,現在四小姐可是天天都做乳鴿湯給夫人補身子呢!您若是什麼都不做……」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笑道:「哦,乳鴿湯啊,這個我也會做的。只是做的不好——」

  杜媽媽笑道:「哪裡用得著縣主親自動手,只消您吩咐一聲,奴婢會準備好食材的,您到時候親自端進去就行了,大夫人見到您這樣孝順,也會原諒你的。」

  李未央淡淡笑了笑,道:「杜媽媽對我還真是忠心耿耿啊。」

  杜媽媽滿臉諂媚道:「只要縣主一如既往地關照奴婢,那麼奴婢當然也是一心為您著想,幫您勸著點大夫人,她那兒有什麼風吹草動,一準兒先告訴您。」

  李未央點點頭,道:「那就多謝你了。」說著,她揮了揮手,吩咐白芷再給杜媽媽一個紅包。

  杜媽媽接過紅包,眉開眼笑地走了。

  白芷道:「小姐,每次都這麼給,什麼時候是個頭,這個老奴才,心腸也太黑了,做什麼都要錢!」

  李未央笑了笑,道:「能用錢買到的人心,都不是真心,但若是用錢都買不到,對我來說,更加不是什麼好事。」

  白芷和墨竹對視一眼,卻都沒有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趙月,過來,我有事吩咐你去辦。」李未央招了招手。

  趙月聞言,立刻附耳過去,李未央輕輕在她耳邊說了兩句,趙月的眼睛一亮,立刻道:「是,奴婢立刻就去!」

  白芷和墨竹都很好奇,李未央到底讓趙月做了什麼事,可是接下來不管她們怎麼旁敲側擊,李未央都不曾回答她們。

  李未央並不曾去過一次小廚房,不只她沒有去過,甚至連她身邊的丫頭,也都一個都沒去過,倒是四小姐李常笑盡心盡力、不分日夜地伺候大夫人,甚至親手煎藥熬湯,久而久之,福瑞院開始有了流言,說四小姐才像是個女兒的樣子,三小姐李未央卻仗著自己是個縣主,不但不為大夫人侍疾,甚至連藥碗都不肯端一下,這話在注重孝道的大歷朝,可是極為厲害的,大夫人再不好,那也是嫡母,斷然容不得輕忽,李未央這種不聞不問的做法,將來於她的名聲上極有妨礙。白芷和墨竹聽在耳朵裡,急在心裡,紛紛來勸說。

  「小姐,您還是去大夫人屋子裡待一會兒吧。」

  「是啊,哪怕只半刻也好,說出去好聽些。」

  「還有小廚房那兒,您也學著四小姐去煲個湯熬個藥什麼的,不用您動手,奴婢們自然會為您準備好的。」

  「是啊,現在人人都說四小姐孝順,說您……」自己的嫡母病了,連藥碗都不肯端,傳出去實在是太難聽了。

  李未央正在看書,聽了這話自然知道兩個丫頭在為她著想,只不過她不慌不忙,先問了一聲趙月:「事情都辦妥了嗎?」

  「是,小姐,事情都辦妥了。」

  李未央笑了笑,站起身來:「走吧。」

  墨竹和白芷都吃了一驚:「小姐這是要往哪裡去?」

  李未央淡淡地開口道:「自然是去廚房了?母親不是要喝乳鴿湯嗎?」

  白芷立刻高興起來了:「是,奴婢這就去準備。」

  小廚房裡,有七八個丫頭在收拾,見到李未央來了,連忙行禮。

  李未央笑了笑,道:「剛才我派人來吩咐過,食材都準備好了嗎?」

  就有一個聰明伶俐的丫頭回答:「回縣主,一切都準備好了,奴婢們這就動手,廚房煙大,縣主且先回去,湯熬好了,奴婢送過去。」

  李未央笑了笑,道:「不必了,我的丫頭來做吧,你們都出去。」

  幾個丫頭對視一眼,都露出為難的神色。

  李未央揚眉:「怎麼,連你們我都指使不動嗎?」

  幾人不敢吭聲了,隨後乖乖退了出去。等小廚房空下來,李未央笑了笑,道:「白芷,你去熬湯吧。」

  「是。」白芷放入了收拾乾淨的乳鴿,加了水,添了點參茸在爐上煮著,又拿了把扇子一下一下地扇,感歎道:「小姐做得對,若是讓那些丫頭來做,指不定要鬧出什麼事來,還是咱們自己動手放心些。」

  李未央笑了笑,卻沒有回答她。

  墨竹上去幫助白芷,兩個人動手,速度一下子快了起來。

  一個時辰後,湯熬好,白芷用一隻白蓮瓷口高足碗裝了,放到託盤裡,這才笑道:「小姐,一切都備好了。」

  李未央轉頭看了趙月一眼,趙月點了點頭,李未央的笑容更深了。

  那邊的杜媽媽早已得到了消息,在門口等著李未央。丫頭早在幾個時辰前就說三小姐帶人進了小廚房,可是到現在都還不見人影,杜媽媽派了人去看,可惜三小姐身邊有個武功高強的丫頭,根本沒辦法靠近院子。

  她在這裡心急如焚,李未央那邊卻不緊不慢地帶著丫頭走過來,一瞧見杜媽媽站在門口,她站住腳步道:「杜媽媽怎麼在這兒等著呢?」

  杜媽媽滿臉帶笑:「縣主,今兒老爺正巧來看望夫人,留下一起用膳,如今正在裡頭等著呢!」

  李蕭然也來了?李未央眨了眨眼睛,故意露出驚訝的神情:「今兒是什麼日子——」這幾個月,父親可是從不曾踏進過大夫人的房門。

  杜媽媽卻只是笑道:「縣主快進去吧。」

  李未央對身後的白芷使了個顏色,白芷捧著食盒,低眉順眼地跟在她身後踏進了門檻。

  屋子裡,李蕭然果然坐在餐桌上,大夫人面色有點蒼白,眼睛下有一片暗黑色的青影,可是嘴唇卻顯得很紅豔,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為了掩飾唇色的蒼白而抹了口脂。

  四姨娘一身雪青色連衣裙,低眉順眼地在李蕭然身後站著。李常笑正站著,恭敬地為父親和嫡母布菜。按照道理說,這種活兒不用她來做,可是現在她卻不得不做,哪怕是為了李常喜,她也必須畢恭畢敬、兢兢業業。

  李未央微微一笑,上前行禮道:「父親,母親。」

  大夫人看到李未央,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動了一下,可是她竭力控制住了自己,儘量笑得很溫和,但是這種溫和也僅僅是她自己理解的溫和,在別人看來,這種笑容甚至是帶了一點猙獰的:「未央,你不是在自己屋子裡用膳嗎,怎麼突然跑過來?」

  居然明知故問,李未央心道這不是你讓我送乳鴿湯來嗎,臉上卻不露分毫,道:「未央是給二位送乳鴿湯來了,湯燉了很久,還放了枸杞、黃苓、當歸、杜仲、等中藥,補氣養身,母親要細細品嘗。」

  大夫人微笑道:「嗯,你果然是個孝順的孩子。」

  李未央只是和順地笑,旁邊的丫頭趕緊接過白芷手裡的食盒,然後將裡面的湯端了出來,湯還是熱氣騰騰的,帶著一種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大夫人笑了笑,道:「來,我先嘗嘗,看看未央的手藝怎麼樣。」

  李常笑便急忙取過專門用來喝湯的精緻蓮葉碗,為大夫人和李蕭然分別盛了一碗,小心翼翼地端到兩人的面前。李蕭然回頭,和四姨娘道:「這些日子,倒是辛苦你們了。」

  四姨娘道:「夫人身體安康就是我們的福氣,沒有什麼辛苦的。」

  李常笑的眼圈不由自主紅了,想起這些日子被大夫人當牛做馬地使喚還不能有半句怨言,否則就是對嫡母不孝,她心裡真是難受極了,抬起眼睛,想要從李未央的身上尋找一點同病相憐的理解和慰藉,然而李未央卻盯著那碗湯,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李未央看著大夫人的手輕輕舀了一勺湯,緩慢地送到唇邊,正要往下送,這時候,杜媽媽突然沖了上來,一把奪過她手裡的調羹,猛地摔了出去。

  眾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大夫人勃然大怒,劈頭蓋臉地罵道:「老奴才,你這是瘋了不成!」

  杜媽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夫人,奴婢有罪啊!」

  在發怒的時候,大夫人的眼睛裡隱藏著一種深深的得意,嘴角的肉也因為激動而在顫抖。

  李蕭然也是勃然色變:「杜媽媽,你這是怎麼了!難不成你也失心瘋了嗎?!」

  杜媽媽嚎啕大哭:「夫人,奴婢本來不想說的,可是現在奴婢不得不說了!」

  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極為吃驚的神情,他們不知道這個杜媽媽怎麼突然變成這個樣子,眼淚鼻涕流的滿臉,好像是忍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未央淡淡道:「杜媽媽,父親母親正在用膳,你縱然有話要說也不該挑現在,難道在母親身邊待了這麼多年,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杜媽媽身體一震,隨後抬起頭,滿臉憤怒地望著李未央,與平日裡的恭順小心判若兩人。白芷吃了一驚,心中湧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仿佛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很不好的事情一樣。

  果然,杜媽媽大聲道:「縣主你這是心虛了嗎,怕奴婢把你做的醜事全都抖出來是不是?!奴婢告訴你,奴婢是眼睛瞎了才會聽你的話答應幫你去害大夫人,現在奴婢知道錯了,奴婢就是拼個一死,也絕對不會讓你的奸計得逞的!」

  白芷連忙上前一步:「杜媽媽,你滿口胡說八道什麼!」

  李未央揮了揮手,當著眾人的面冷笑一聲:「讓她說下去。」

  「老爺,夫人,那乳鴿湯裡面放了東西,若是夫人真的喝了,只怕頃刻之間就會斃命!」

  廳上的眾人都無法理解地看著杜媽媽,連李蕭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究竟聽到了什麼!

  大夫人立刻追問道:「杜媽媽,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杜媽媽不說話了,只是低頭猛地給大夫人叩頭,「奴婢錯了!奴婢錯了!求夫人饒恕!」

  大夫人皺眉:「你既然知道錯了,就該老老實實地把話說清楚,這樣說一半,叫我們怎麼相信你!難道你要看著真凶逍遙法外嗎?」

  杜媽媽聽到這裡,跪在地上全身抖個不停,慢慢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大夫人,然後依次看向廳上的眾人。

  「是!奴婢全都說出來,乳鴿湯裡面的藥,就是縣主命令她的丫頭放進去的,奴婢也知道這件事,只是縣主許了奴婢五百兩金子,奴婢一時被鬼迷了心竅,竟然真的答應了幫她成事!」杜媽媽一邊說,一邊嚎啕大哭。

  李蕭然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滿口胡言!」

  杜媽媽仰起臉,鼻涕眼淚都模糊了:「奴婢不敢撒謊,老爺若是不信,可以去驗看這湯!」

  李蕭然冷冷道:「來人,查驗!」

  李未央默然地望著杜媽媽,心頭不禁浮起冷笑,原來在這兒等著她呢!先是借由過去的舊事作出被她收買的樣子,然後借著五小姐放蠍子的事情來告密以取得信任,就是為了現在這個時刻倒打一耙!

  一個媽媽立刻拔了銀簪子上前,試了試李蕭然面前這碗,片刻之間,銀簪子的末端就黑了過來。李蕭然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更難看,他身後的四姨娘驚呼道:「天啊,真的有毒!」

  李未央卻是在思考,剛才一路沒有任何人經手過這湯,除了……她看了一眼盛湯的碗,沒錯,大夫人是在這碗上動了手腳,平日裡縱然是驗毒,也必定是查驗帶過來的東西,而不是大夫人這裡原先就有的東西,試想,誰會想到大夫人會用這個盲點來陷害李未央呢。

  杜媽媽又大聲喊道:「還有金子,縣主交給奴婢的銀票,奴婢分文未動,全都放在床底下的暗閣裡面!老爺夫人大可以去驗看,奴婢月銀有限,若非縣主給的,哪裡來的那麼多銀票!」

  話說到了這份上,誰都會相信杜媽媽的話,要人證有人證,要物證有物證,誰都得相信她!

  大夫人咬牙切齒:「李未央!我有哪裡對不起你,你竟然要買通這老奴才來害我!」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4:25 PM

085 魔高一尺

  李未央冷眼看著大夫人:「母親,你也相信這老奴才的話嗎?她是在陷害我,因為這湯裡絕對不會有毒的。

  大夫人拍案而起:「還在狡辯!來人,將三小姐給綁起來!我要好好地審問!」

  下毒謀害嫡母,這足夠動用最嚴厲的家法了,縱然直接將人打死了,外人也說不出什麼不對來,所以今天她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李未央無法活著走出去。

  趙月上前一步,面色冷然地擋在李未央面前。其他人都是一愣,卻誰都不敢上前。

  李未央看著李蕭然:「父親,你說過會相信我的。」

  李蕭然當然覺得李未央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但是現在的證據又對她十分的不利,所以他道:「未央,父親相信你不會做這種事,但是你必須要證明你自己的清白才行!」

  大夫人冷冷一笑,現在李未央想要證明她自己的清白,簡直是天方夜譚,杜媽媽是人證,那些銀票是物證,最重要的是,她不認為李未央可以逃脫,只要將人綁了,狠狠往死裡打,還能不認錯嗎?

  李未央將大夫人的表情看在眼裡,她的神情從始至終像是在看一場戲,接著她大聲問杜媽媽:「杜媽媽,你敢發誓說你剛才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是我買通你,並且在母親的湯裡面下毒?!」

  杜媽媽揚起身子:「是,奴婢敢作敢當,情願任由老爺夫人處置!」

  「你口口聲聲說是我收買了你,既然收了錢,你又為什麼要反悔?」李未央逼問道。

  杜媽媽早已想好了該怎麼說,所以她很快地道:「這都是因為早上夫人跟奴婢提起她還在娘家時候的事情,奴婢是她陪嫁過來的人,聽到她提起舊事,奴婢自然覺得十分愧悔,因為奴婢辜負了當初老國公和國公夫人對奴婢的囑託,做出了對不起夫人的事兒,奴婢以前答應你不過是一時糊塗,現在卻已經幡然醒悟,知道自己再這樣錯下去,將來肯定無顏做人!」

  李未央冷冷道:「早不反悔直到殺人的時候才反悔,簡直是滿口胡言!杜媽媽,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想清楚再回答!你想想林媽媽才是,希望你不要和她犯一樣的錯誤!」

  杜媽媽聽到林媽媽的名字,想起那林媽媽的結局,不由渾身發冷,幾乎說不出話來。

  大夫人厲聲道:「李未央!你還在嚇唬杜媽媽!你當著我們大家的面就這樣囂張,背後還不知道會如何呢?!我真是對你太仁慈了,你這樣的禍害,一早就不該接回來,現在弄得家宅不寧,寢食難安!你還不快給我跪下!」

  李未央淡淡一笑:「母親,看來你已經相信了這個不要臉的老奴才說的話!」

  大夫人怒聲道:「我為什麼不相信!她已經是悔改了,你還不認錯,你是真的要我請家法嗎?還是你以為光憑著一個會武功的丫頭就能保護你,所以你才這樣為所欲為?!」

  李未央笑了笑,既沒有跪下也沒有反駁,只是向李蕭然道:「父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些話我已經不得不說了。」

  李蕭然皺眉:「未央,你要說什麼?」他心底,還是不相信李未央會做這種事。

  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盈盈然走進來一個美人,她看到屋子裡一副劍拔弩張的場景,整個人愣在那裡。

  大夫人吃驚,嘴巴張大地足足可以吞下一個雞蛋:「長樂!你怎麼回來了!」

  李蕭然道:「是我讓她回來的,今天晚上剛剛到。」

  李長樂歡喜地撲到大夫人的懷裡:「母親,女兒想死你了。」大夫人一把抱住她,死死地抱著,隨後道:「你先等一等,先讓我處置了那個賤人再說。」

  李長樂回頭看了一眼李未央,心道不知母親這回又用了什麼法子處置李未央,可惜剛才自己不在,沒能看到全貌。在她看來,便是將李未央千刀萬剮也是不為過的,這個死丫頭一直跟她們母女作對,絕不能放過!

  李未央看著這出母女重逢的好戲,臉上卻淡淡道:「本來我想要給母親一個驚喜的,所以才去求了父親讓大姐回來,沒想到母親對我的誤會這樣深,我心裡真是難過得很。既然如此,我不得不把話說清楚了,這湯根本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身邊的丫頭做的,真正做湯的人是大姐才對!」

  滿屋子的人都吃驚的看向李未央,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話,杜媽媽愣地更徹底,隨後大叫一聲:「不,這不可能!」

  李未央並沒有給她太多的時間反應,只是冷冷道:「本來是想要給母親一個驚喜,才刻意隱瞞了大姐回來的消息,大姐許是在父親處聽說了母親生病的消息,所以說要親手給母親做一碗湯,只不過,湯剛剛做好而已,她卻被老夫人叫走了,所以我才好心將湯送過來。」

  「長樂,究竟是怎麼回事!」大夫人完全震驚,隨後厲聲道。

  李長樂也懵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父親說最好是給母親一個驚喜,讓她在晚飯的時候突然出現,然後父親身邊的長隨又特意說母親最近生病,四小姐整日裡煮乳鴿湯給她喝,所以她才特地去小廚房做了乳鴿湯,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經回來了,再也用不著那些假惺惺的庶女在母親身邊!可是湯剛剛做好,她就被老夫人的人請走了,她將湯交給一個廚房裡的丫頭讓她們送過來,可是怎麼會落在李未央的手上!怎麼可能!

  李長樂絕對想不到,李未央先是藉口大夫人病重需要人服侍,順利勸服了李蕭然將她接回來,然後安排了人手誤導李長樂去廚房做湯,借著老夫人的手將李長樂調虎離山……整個計畫環環相扣,有半點疏忽都會全盤皆輸,李未央卻掐的一絲不差,足以令人驚歎了。

  「這湯分明是你做的!奴婢早已打聽過——」杜媽媽忍不住道。

  李未央笑的如同夏花:「杜媽媽,你是不是聽說我在廚房待了兩個時辰?哎呀,忘記告訴你,我的廚藝太差,想著母親無論如何不會喜歡,便將那湯倒入了水缸,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看看嘛!」

  正在這時候,李蕭然派去搜查杜媽媽屋子的人回來了:「老爺,奴婢們將屋子上上下下都搜查了一遍,根本沒有見著杜媽媽所說的銀票。」

  杜媽媽拔高嗓子尖叫一聲:「不可能,奴婢藏得好好的,怎麼會突然不見了!」

  李未央勾起唇角:「杜媽媽,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我平日裡只是看在你照顧母親的份上對你客氣了點,沒想到你蹬鼻子上臉,竟然說我用銀票收買你要謀害母親!我雖然是個庶出的,可也是李家的小姐,是父親的女兒,更是陛下親自冊封的縣主,誣告主子,你可知道是什麼罪名!」

  李蕭然勃然大怒:「杜媽媽,既然湯是長樂做的,你卻偏要冤枉在未央身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夫人明白了之後,臉色變換了一陣之後忽然大笑起來:「誤會,原來都是誤會,杜媽媽,還不快向三小姐道歉!」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母親,這是誤會嗎?那碗裡的毒藥可是真的,既然不是我做的湯,那麼下毒的人,定然就是大姐!又或者,杜媽媽在撒謊!毒藥是她下的!」

  大夫人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她斷然想不到做湯的人會變成李長樂,更加想不到自己原本陷害李未央的作為竟然會被她反將一軍!現在她無論怎麼解釋都不對,若是她承認杜媽媽說的是真的,就等於說有人在碗裡下毒,而且這個人就是李長樂,而若是一口咬定是誣告,並且說下毒的人就是杜媽媽,那麼李長樂才能脫身!可若是將罪名怪在杜媽媽身上,這個老奴婢為了自保一定會把自己唆使她害李未央的事情供出來!怎麼都是一個進退兩難的局面!

  杜媽媽哪裡看不出眼下的局面,她大聲道:「奴婢沒有下毒!老爺,奴婢沒有下毒啊!」

  不是杜媽媽,那就是李長樂——李蕭然的目光落在大女兒的身上。.

  李長樂的聲音極為尖銳,顯然激動地不能自已:「滿口胡言!我怎麼會下毒謀害自己的親娘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誰說大姐下毒是謀害母親了,今天吃飯的人又不只是母親一個。」

  李蕭然面色一下子變了,他已經看出來杜媽媽是在誣陷李未央,因為她一定是事先知道了湯裡面有毒藥,否則她不會衝出來阻止大夫人。可是李長樂又怎麼會牽涉到這件事情裡頭來呢?他的視線在兩個女兒身上遊移不定,他並不覺得李未央會聰明到未卜先知地曉得湯裡頭早已被人下了毒,那麼李長樂究竟有沒有在湯裡下毒呢?!若是她下毒,定然不會是要謀害大夫人,只剩下……

  人都是這樣的,若是這件事不牽扯到自己,李蕭然一定會清醒地看到李長樂不過是被李未央拉出來的箭靶子,但是他現在充滿了別人要謀害他的憤怒之中,壓根想不到別的,所以一定會認為下毒的人是李長樂!李未央微微一笑,這就是人性的盲點。大夫人原先請李蕭然在這裡是為了坐實自己謀害的罪名,卻沒想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李未央冷眼盯著李長樂:「大姐,父親將你送去庵堂是為了讓你好好思過,你卻絲毫都不知道悔改,居然在湯裡頭下毒,剛才若是杜媽媽沒有阻止,不止是父親要死,母親也要受到連累!杜媽媽一定是預先知道了真相,她是母親的心腹,又從小看你長大,為了不連累你又不連累大夫人,所以趁機將一切都栽贓在我的身上!只是事發突然,她想不到別的好主意,才會說出漏洞百出的謊話來!」

  李未央的說法,似乎是合情合理。李長樂記恨李蕭然送她去庵堂,便想要下毒謀害父親,誰知被杜媽媽知道,這老奴才看到大夫人先喝了湯,頓時著急,趕緊出聲阻止,正因為事發突然,她沒有想得太周全,所以才編造出什麼李未央收買她的假話來,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別人去搜查卻什麼也搜不出來,因為這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但若是剛才李長樂沒有突然出現,若是李蕭然什麼都不分辨就相信了杜媽媽的話,李未央一定已經是死路一條了,也根本不會有人去查證的!

  杜媽媽目瞪口呆:「不!這不是真的!下毒的人是縣主,不是大小姐!」

  還在狡辯,真是不知死活!李未央猛地回過頭,厲聲道:「杜媽媽,你口口聲聲說下毒的人是我,可是這湯根本不是我做的,一路上雖然是我的丫頭端著湯,可從出了廚房開始就有那麼多丫頭媽媽在旁邊看著,難道我當著別人的面下毒嗎?唯一有機會下毒的人只有做湯的大姐!」

  「還有你說我收買你,可是銀票為什麼搜查不到,分明是你為了掩護大姐故意這麼說好誤導父親!你是怕父親知道大姐居然要殺害他而遷怒母親,更擔心母親提早一步喝了湯,死在父親的前頭!你也不想想,大姐這種糊塗的行為你怎麼能縱容她,她蠢笨你比她還要蠢,你以為將一切栽贓到我的身上就能為大姐脫罪了嗎,父親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會隨隨便便就被你們糊弄了!你這個蠢笨如豬的老東西!」說著,她一腳重重踹在杜媽媽的胸口,杜媽媽慘叫一聲,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

  李長樂尖叫:「李未央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根本不可能下毒,我也從來沒有恨過父親,更加絕不可能下毒去謀害父親,父親,你要相信我,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只是想讓母親開心所以才特地做了乳鴿湯,我事先根本不知道父親你會在這裡!」

  李未央冷冷道:「大姐,我真是後悔,早知道你會謀害父親,我才不會替你求情,讓你一輩子在庵堂裡呆著,也比讓你承擔上弒父的罪名要好得多!你太令父親痛心了!」

  李長樂的臉色一下子漲的通紅,她恨不得狠狠扇李未央一個巴掌,但是現在她說不出什麼辯駁的話,她怎麼說都是個錯!她回過頭望著大夫人:「母親,母親!你幫我說句話,我怎麼會毒害父親呢!我怎麼可能這麼做呢!」

  然而,大夫人卻臉色大變,一口鮮口就吐了出來:李未央根本是設好了圈套等著自己母女鑽進來!自己苦心孤詣,實際上早就被別人算計了!

  旁邊的丫頭連忙沖過去扶著大夫人坐下,她氣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即便能說,現在她也說不出來,因為剛才那一口血噴出來,她的心臟像是整個被人團成一塊兒,現在連喉嚨都像是被人塞住了,要竭力控制住才能不讓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她的病又發作了!

  李蕭然的面色越來越難看,他實在想不到從小捧在手心裡的女兒竟然因為這點事情就怨恨到要謀害自己,想也不想地,他快步上去,疾風暴雨地給了李長樂兩個耳光:「孽子!」

  李長樂一巴掌被打翻在地,不敢置信地看著李蕭然,怎麼會這樣,她以為今天是母親收拾李未央,怎麼會變成這樣!

  大夫人掙扎著站起來想要去扶李長樂,可是四姨娘卻突然擋在了她的面前:「夫人,老爺在懲罰大小姐,你還是在一旁看著的好,否則別人會說你徇私的!」

  大夫人惡狠狠地瞪著四姨娘,她想不到這個從前只會在自己面前像是一條狗一樣忠心耿耿的賤人居然受了李未央的挑唆,敢對她如此不敬

  四姨娘不只是不恭敬,她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輕視和幸災樂禍。

  大夫人倒楣,她比任何人都要開心,因為大夫人壓在她頭上那麼多年,若非借了李未央的手,她根本不可能看到大夫人狼狽的這一面,說起來,她還要感激這位三小姐!

  大夫人提起一口氣厲聲道:「滾開!」

  這聲音帶著一點虛弱的兇狠,她向四姨娘狠狠打了一個巴掌:「你算是什麼東西,竟然敢在我面前冷嘲熱諷!」

  四姨娘捂住臉,回過頭委屈地望著李蕭然:「老爺!我只是不想讓夫人病情加重,她卻是誤會我有旁的心思——」

  李蕭然一雙冷酷的眼睛,盯上了大夫人。上次九姨娘的事情他已經夠窩火的了,居然大夫人還養了個敢謀害自己的女兒!這怎麼不讓他的火氣一直沖到頭頂,這個瞬間他甚至有了休妻的想法,可是很快他就冷靜下來了,要緊的關頭他突然想到了蔣國公夫人的臉,那些老東西還沒死,蔣國公府的勢力不可小覷,雖然他現在已經是一朝的丞相,再也不是在岳父面前唯唯諾諾的女婿,他也不能輕舉妄動,所以,大夫人的嫡妻之位當然得留著!所以他冷冷道:「夫人永遠是夫人,你不得無禮!」

  四姨娘的臉上,自然而然出現了一絲失望,可是李未央卻笑了,她太清楚,李蕭然不會休妻,不管大夫人做了什麼,她的嫡妻的位置都不會改變,不過……不能休妻,卻不意味著大夫人以後有好日過。當然,她還嫌她今天不夠慘,有心再氣一氣她,讓她早點升天!

  大夫人冷哼一聲,揚起脖子走了幾步,現在她最恨的人是李未央,不是李未央她絕對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在大夫人的邏輯裡,她算計李未央就是對的,可是李未央居然反過來利用她的算計,沒有乖乖地就這麼被她害死,就是最大的罪過!她要出了這口氣,所以毫不猶豫地上去就要給李未央一巴掌!

  「你這個小賤人,全都是你才會害的家宅不寧!」大夫人厲聲道,手已經重重揮了下去。

  李未央微微一笑,一側身子就避開了,大夫人現在是有病的人,根本沒辦法打的多重,她只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打上去,她以為李未央不敢躲開,因為她是嫡母,可惜她錯看了李未央的膽量,所以她不但撲了個空,而且整個人栽向了一邊的紅木座椅,失去平衡後,重重倒在了地上!丫頭媽媽們趕緊上去攙扶,可是大夫人卻是口角流血,根本如同死豬一樣地躺在地上哼哼,半點也爬不起來。

  這樣的大夫人,是連李蕭然都沒有看見過的,完全失去理性的一頭野獸!

  李蕭然深深皺起眉頭,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心頭的厭惡。

  李未央作出吃驚的模樣:「哎呀母親你這是怎麼了?趕緊起來才是,女兒受不起您這樣的大禮啊!」

  一旁的白芷和趙月,都笑著垂下了頭。

  四姨娘假惺惺地也過去攙扶大夫人,大夫人一把摔開她的手,四姨娘卻滿是委屈。

  就在這時候,簾子一動,卻是一臉急切的李敏峰走了進來,他一眼就看見四姨娘在一旁,而大夫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母親你怎麼了!」

  四姨娘道:「大少爺,我們也不知道夫人這是怎麼了?竟然病的這樣厲害!」說著,她還要去攙扶大夫人。

  等看到大夫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鐵青著臉大口喘氣的時候,李敏峰一下子暴怒,想也不想猛地給了四姨娘一腳:「別碰我娘,滾遠點!」

  四姨娘被踹了一腳,整個人都倒在地上,臉孔煞白的一個勁兒地往下流冷汗。李常笑趕緊過去攙扶她,看她傷的很重,不由分說猛地扭頭看向李蕭然:「父親,我娘是個妾,可她也是您的妾,大哥一個晚輩,怎麼可以當著你的面就這麼打殺我娘?!」

  這一腳,踢的不是四姨娘,是李蕭然的臉面,李未央看到,四姨娘的嘴角出現一絲古怪的笑容,很顯然,她就是故意設計坑了一把李敏峰,想要將這件事情鬧的更大。

  果然,李蕭然已經氣得額頭上的青筋直跳:「孽子,你做什麼!」

  李長樂趕緊上去抱住李敏峰:「大哥,大哥!他們聯起手來害我!李未央陷害我說我謀害父親,你快救救我!」

  李敏峰聽了她的話,不由怒目圓睜:「父親,你怎麼可以相信這個賤人的話!」

  李未央淡淡道:「大哥,你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給了四姨娘一腳,現在更是不問原委,口口聲聲我是賤人,這些話究竟是誰教給你的,我是你的妹妹,我若是賤人,你又是個什麼東西,你把父親看成什麼人了?!」

  李蕭然的眉頭皺的更緊。

  李敏峰目光中充滿怨毒,向李蕭然道:「父親,長樂一定是冤枉的,她絕對不會做出什麼謀害父親的事情來,父親應該還她一個公道,並且責罰李未央對母親的不敬!」他用手直直地指向李未央。

  大夫人口中一口痰堵著,喘氣都困難,所以根本無法阻止李敏峰說話,她根本沒有派人叫兒子來,更加不想把兒子卷到這件事情裡面去,可是敏峰卻出現在這裡,這說明有人故意通知了他,想要把事情攪合地更厲害!她知道無論如何,不可以讓李敏峰再說下去,否則一定會發生更嚴重的事!所以她努力的向李敏峰搖頭,大力地遙頭,示意他不要再開口說下去。

  然而李敏峰卻沒有瞭解到大夫人的苦心,他只知道母親是被李未央氣地發病,而李長樂也是被李未央陷害的,他一定要讓那個小賤人付出代價!「父親,我們才是你的嫡生子女,可是你寧願相信一個庶出的小賤人,也不肯相信我們嗎?我告訴你,今天不論發生了什麼,都是李未央編造出來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不懲罰她,卻反過來怪母親和妹妹,你是老糊塗了不成?!」

  李蕭然勃然大怒:「你說什麼?!」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父親息怒,大哥不過是一時焦急,才會作出辱罵父親的事情來,畢竟這件事情關係到大姐和母親,他會這麼說也是在所難免——唉,不過大哥你也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說父親呢?這是大逆不道!難道你是要父親再把你關到祠堂裡去嗎?」字字句句,卻分明是在激怒李敏峰。

  一聽到祠堂兩個字,李敏德簡直怒不可遏,他抽出一把匕首,想也不想便道:「父親,既然你不肯處置她,那我只能先殺了這個小賤人再說!」只要殺了李未央,父親到時候再憤怒,也不可能處置自己,畢竟自己是他唯一的嫡子!他揮手舉刀就對著李未央衝了過來,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氣,一心要把李未央殺死在眼前出胸中一口惡氣。

  李未央看他的模樣,便知道他是存心想要自己死了,不由冷笑一聲。就在這時候,趙月突然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在李未央面前,飛起一腳就把李敏峰踢倒在地上。

  李敏峰想不到李未央身邊丫頭的武功居然這樣高,可他還是不死心,居然爬起來又向李未央撲過去,這一次,李未央卻是向趙月輕輕點了點頭,趙月在電光火石之間明白過來!

  在李敏峰再次撲過來的一瞬間,李未央躲入李蕭然的身後:「父親,女兒好害怕啊!」

  李敏峰沒想到李未央竟然會躲在李蕭然身後,剛要剎住腳步,可是不知誰在他腳底下絆了一腳,他居然一下子衝了過去,李蕭然大驚失色,根本來不及閃避,在下一瞬間,那匕首猛地刺進了李蕭然的左臂!李未央大叫一聲:「保護父親!快來人啊!」

  這屋子裡全都是丫頭媽媽,侍衛們全都守護在外面,誰也想不到這一瞬間竟然會發生這種變故,李敏峰竟然用匕首刺傷了李蕭然。

  大夫人急怒攻心,一下子掙扎著想要說話,可是一口鮮血噴出來,她一下子昏了過去,只是這時候屋子裡已經沒有人注意到她了,因為李蕭然已經受了傷,而且這時候傷口是血流如注,那把匕首還紮在上面。

  李蕭然現在已經是怒極,李敏峰居然敢刺傷自己!他指著李敏峰對匆匆趕進來的侍衛們喝道:「把他給我綁起來!」

  李敏峰已經完完全全愣住了,他原本那一匕首是刺向李未央的,怎麼會突然失控傷了李蕭然呢?!他後來聽到李蕭然的吩咐,不由分說道:「父親,兒子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殺了那個小賤人!」

  李蕭然當然憤怒,可是憤怒的同時他又突然想到自己就這麼一個嫡子,所以他一時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只是吩咐了侍衛們過來將李敏峰先綁起來,卻沒有說出下一個命令。李敏峰卻還沒有看出他在猶豫,他只是驚恐於自己將要被綁起來的這個事實,所以他拼命掙扎:「誰敢動我?我是李家的大少爺!」

  侍衛們面面相覷,他們當然不敢得罪李敏峰,因為他是長房的嫡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可同時他們又不得不聽李蕭然的,因為現在真正做主的人還是老爺,至於大少爺,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可是李敏峰拼命掙扎,他們又不敢過於威逼,一時場面竟然僵持起來。

  李未央冷眼看著,一言不發,她算了一下時辰,人馬上也就該到了。正在想著,外面有人稟報道:「老夫人到!」

  老夫人被羅媽媽攙扶著,身後跟著數個丫頭媽媽,一路浩浩蕩蕩走進來,看到這屋子裡的情形,頓時吃了一驚:「你手臂上這是怎麼了?」

  說著,她不顧羅媽媽的攙扶,快步走了過來,仔細查看李蕭然的傷口,隨後連聲道:「快去請大夫,你們都傻了不成!」

  剛才還愣在那裡的丫頭這才醒悟過來,飛奔著出去請大夫。

  李蕭然連忙安慰老夫人:「沒關係,只是一點皮外傷,母親不必擔憂。」

  老夫人卻滿臉怒容:「什麼皮外傷,都已經流了這麼多血了!怎麼還能算是皮外傷!到底是誰弄傷了你?!」

  李蕭然沉默下來,他不想說出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用匕首刺傷了他。

  老夫人就看向李未央,李未央道:「是這樣的老夫人,原本今天父親到母親這裡來用膳,正好大姐回來,她親手做了乳鴿湯送過來給母親,誰知這湯裡卻是有毒的,父親生了氣,母親也受不了刺激一下子暈過去了,許是大哥看到這一幕著急了,便以為是我們做了什麼冤枉了大姐,他一時氣憤,踢傷了四姨娘,還拔出匕首要殺我,結果卻刺傷了父親——」

  她說的很簡單,可卻將李敏峰的罪過說得一清二楚,順帶告訴老夫人李長樂下毒的事情,李長樂尖叫一聲:「老夫人,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啊!」

  李未央看著她,道:「大姐,那湯是不是你做的?」

  李長樂不說話,只是恨得要發狂地盯著她。

  李未央又繼續道:「那湯裡難道沒有毒!」

  李長樂自然無法作答,眼睛都已經滴出血了。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人證物證俱在,大姐還在口口聲聲自己是無辜的,縱然你是無辜的,可是大哥也不該僅僅是為了你出氣就這樣傷父親,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過。」

  李敏峰這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往前一衝,大叫起來:「老夫人,你不要中計!到底誰在湯裡下了毒,誰也弄不清楚!就算湯裡面真的有毒,那也一定是李未央設計陷害我妹妹!我剛才也不想傷害父親,一切只是無心之失,老夫人……」

  老夫人完完全全地震驚了,她不敢相信,大夫人生下的一雙兒女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情。

  就在這時候,李未央道:「大哥,你不要再狡辯了,我聽說昨兒你剛去庵堂看望了大姐……難道你以為父親有個萬一,你們就能掌控整個李家嗎?你怎麼這樣糊塗,父親若有什麼,咱們李家就垮了啊!」

  李蕭然一震,聽了李未央的話,他突然聯想到一個可能。如果李敏峰之前去過庵堂,那麼當時他究竟和李長樂說了什麼,還是他一直怨恨自己將他丟在祠堂裡反省思過,所以才指使李長樂下了毒……這個猜測,只是在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可是卻讓他不由自主地脊背發冷。

  想到自從那件事情之後李敏峰看向自己的那種壓抑著怨憤的眼神,李蕭然不由自主地就感到恐懼。

  他的親生兒子,親生女兒,竟然因為小小的懲罰就要這樣背叛他,天知道他只是想要讓他們悔改而已,他們竟然串通起來想要他的性命。

  李敏峰怒聲道:「你這個小賤人,滿口的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

  李蕭然指著李敏峰,厲聲打斷:「你給我住口!你和長樂,串通一氣,根本從頭到尾,就是要謀害我,現在東窗事發,還不知羞恥,居然還敢振振有詞!什麼父親,我怎麼生的出你這樣的孽子!」

  李長樂看到這樣,忍不住大喊出聲了:「父親!我們是你的親生兒女,你怎麼能相信外人的話這樣污蔑我們……」

  「好了!不要再演戲了!」老夫人鐵青著臉,大聲說:「我已經看夠了你們的戲碼!如此弒父大罪,已經罪不可赦,給我掌嘴!」

  老夫人下令,可是護衛們卻站在原地沒敢動,羅媽媽冷哼一聲,上去就給了李敏峰七八個耳光,李敏峰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打得臉腫的老高,一道一道紅色、紫色的印子出現在他的臉上,看上去樣子無比的淒慘。

  他尖叫一聲:「父親,我是你唯一的嫡子啊!」

  他說的沒有錯,李蕭然女兒已經有了四個,可是兒子卻只有這一個。所以李蕭然儘管已經憤怒到了極點,可他不能不忍耐,甚至不能不為他說情:「老夫人——」

  「你眼中還有我這個母親嗎?」老夫人實在是被李敏峰氣得惱到極點,自然也就看兒子有了三分氣,「你看看你生的這種忤逆不孝的狗東西,他連你的妾都敢打,連妹妹都敢殺,甚至還不顧你的臉面把你給刺傷了,他若真的把你當作父親,怎麼會這麼做?但凡他為咱們李府想半點,也絕對不會這樣給你我沒臉!」

  看到老夫人發怒,李蕭然趕緊請罪:「是,您息怒,都是兒子管教的不好。」老夫人說的沒錯,不管他如何心愛這個兒子,現在他都已經是廢人一個了!誰會相信兒子竟然敢刺傷自己的父親呢?!這樣忤逆不孝,要他何用!

  李敏峰還在大叫著:「父親,兒子根本沒有錯!」

  李未央提醒道:「大哥,錯就是錯了,父親的胳膊還在流血,你怎麼好意思說你沒有錯,你沒有錯,難道是老夫人錯了嗎,是父親錯了嗎?我勸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李敏峰更加惱怒:「李未央,你這個小賤人!父親,老夫人,你們不要被這個奸猾的丫頭騙了,自從她來到李府,咱們家就沒有一天好日子過,你們看看我母親都氣成什麼樣子了!你們快看看啊!」

  李未央冷冷一笑,臉上卻正色道:「大哥,母親是被大姐氣的暈了過去,可跟我沒有關係。」

  這時候,李長樂驚呼一聲:「母親,你醒了!」

  大夫人悠悠睜開眼睛,這才看到李蕭然和老夫人都是面如寒霜地看著自己,隨後她看到了李蕭然手臂上的傷口,心中就是一驚,想也知道,李蕭然這傷口是怎麼來的!她張了張口,卻怎麼都說不出話來,李長樂連忙道:「母親你怎麼了?」

  大夫人搖了搖頭,一直跪倒在旁邊的杜媽媽連忙道:「夫人是犯病了,奴婢這裡有藥。」隨後她快速取了藥,連滾帶爬地到了大夫人身邊,伺候她吃了藥,大夫人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她的視線在李敏峰的身上停頓了片刻,隨後又充滿怨恨地看向李未央。

  李未央卻平靜地望著她,眼睛裡帶著一種讓她心臟幾乎都要氣的爆炸的笑容:「母親,您醒了呀,沒事了嗎?」



086 道高一丈

  大夫人冷笑了一聲,道:「早知道有今日,當初我就該直接讓老爺溺死你,也省得你這樣作怪!」

  老夫人冷冷道:「你有空說別人,還不如好好管自己的兒女,一個在父親的碗裡下毒,一個竟然竟敢刺傷親生父親,這種罪過,死一千次一萬次都是活該的!」

  大夫人咬牙,隨後她下定了決心,她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兒女,哪怕犧牲杜媽媽!她厲聲道:「杜媽媽,你可知罪?!」

  杜媽媽吃了一驚,不知道大夫人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大夫人冷冷道:「杜媽媽,不過是因為我要將你的小女兒許配給曾管家的兒子,這本是為了大局著想,曾管家是有功勞的人,他兒子小時候為了保護大少爺瘸了腿,我當然要給他許一個好姑娘,本是看著你的小女兒人品心地都不錯,就想要將她許過去,誰曾想你就含恨在心,今天居然下毒要謀害我!」

  杜媽媽吃驚地望著自己的主子,她沒想到大夫人醒過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將一切都推到自己的身上!不由張口結舌地根本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卻並不驚訝,大夫人在這個時候想要保護自己的一雙兒女,這樣做是必然的,只是,她卻也不會讓她輕易得逞。她淡淡道:「母親,你是糊塗了不成,若是杜媽媽想要謀害你,她何必還阻止你呢?讓你吃下去不就可以報仇了嗎?」

  大夫人儘管拼命掩飾,可還是重重咳嗽了兩聲,只覺得心肺之間產生一種摧枯拉朽的疼痛,她竭力壓制,用力道:「那是她良心發現,或者是原本一時糊塗,後來突然想通,又或者……咳咳,是她怕事後被發現下場淒慘!可是既然已經做錯了,她當然不會說毒是她下的,只會推在未央你的身上!」

  杜媽媽連聲道:「夫人,你不念功勞也要念苦勞,奴婢跟著您二十多年了啊!」從大夫人嫁過來,她就一直是陪房,後來更是為大夫人盡心盡力,任勞任怨,這次還幫著她設下陷阱來冤枉三小姐,可沒曾想到一遇到問題,大夫人第一個推出自己來!

  「杜媽媽,既然母親都這麼說了,你還是認罪吧。」李未央慢慢道,在這時候,她口中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這口氣就像是壓斷了杜媽媽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突然大叫起來:「老夫人,老夫人!奴婢什麼都說,奴婢什麼都可以說啊!」

  大夫人突然定住她森然地道:「你要是還不認罪,好好想想你的子女!」

  她這是毫不掩飾的威脅!

  李未央淡淡道:「杜媽媽,若真是你要謀害主子,不光你要死,你們全家誰也逃不過去,你可想清楚了!」

  老夫人點點頭,道:「果真是你這個奴婢要害夫人,那我絕不會饒了你!」

  杜媽媽全身一抖,她知道老夫人不是嚇她,一咬牙便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出來。自今天發生的事情說起,沒有一絲隱瞞,把她怎麼做的,想害誰都說了一個清清楚楚。

  杜媽媽又道:「一切都是大夫人安排奴婢做的,」她說到這裡恨恨的咬了咬牙,自己盡心盡力豁出性命為大夫人做事,結果卻要被她賣了,那誰也討不到好去!「不光是這件事,還有上次九姨娘的事,寺廟裡的那場火,全都是夫人吩咐的,目的就是為了——」

  「你住口!」大夫人氣急敗壞。

  「該住口的人是你!」老夫人的面色如同冰霜一樣。

  「你接著說,」李蕭然嚴厲地盯著她,「若是有半點不盡不實,直接拖出去亂棍打死!」

  李未央卻慢慢道:「杜媽媽,你若是實話實說,我可以向老夫人求情,饒你一家人性命。」

  杜媽媽身體一震,隨後低下頭:「不只是九姨娘,大姨娘二姨娘三姨娘,還有八姨娘的死,都和夫人有關係,她還給七姨娘下了藥,讓三小姐提早了半個月出生,原本小姐的生日該是三月的……夫人這麼多年來不知道做了多少惡事,所有的證據奴婢都留著,奴婢今日也難逃一死了,索性將所有事情都說出來!」她知道的太多了,現在夫人既然出賣了她,也絕對不會留下她的性命,不如將一切都說出來,只求自己家人不要受到連累。

  「蔣柔!」李蕭然幾乎是自齒縫中擠出了這兩個字,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妾室這幾年死了那麼多,原來竟是這樣的原因!

  然而杜媽媽要說的還不只是這些,她面色近乎僵死:「還有當年……當年那位五姨娘,本來肚子裡是個男胎,夫人聽說以後,立刻就派人去請了五姨娘原先的未婚夫家來鬧事,結果害得五姨娘一屍兩命……」

  大夫人的臉色慘白,但她一句話也沒有反駁杜媽媽,因為這些的確都是她做的,更因為即便是這些事情全都爆發出來,她也要保護好自己的兒女,哪怕李蕭然知道了下毒的事情是自己冤枉李未央,可這樣至少就證明跟李長樂沒有關係!

  李蕭然的面色,已經近乎猙獰,這麼多年來,他身邊有不少的女人,但是大姨娘二姨娘三姨娘不是老夫人身邊的就是大夫人身邊的,娶的目的都是為了開枝散葉,只有五姨娘,是他情投意合兩廂愛慕的,他永遠也忘不了五姨娘,因為在和這個女人相遇的時候,他並不是一個丞相也不是一個富家公子,只是一個因為一見鍾情而追求她的男人,對方同樣並不看重他的身家背景,就毫不猶豫地背棄家庭和他私奔,他更是許以平妻之位,可惜他當時還沒有登上丞相的位置,不能實現自己的承諾,只是委屈她屈居姨娘,誰知最後更是因為難產而死,之後他找的每一個女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一點五姨娘的影子……然而,現在杜媽媽竟然告訴他,五姨娘的死是大夫人害的,他本來還可以有一個兒子,也是因為大夫人才沒了的!其實當年他也曾經懷疑過,只是苦無證據,沒想到事情隔了這麼多年,竟然被一個奴婢全都抖了出來。

  李未央冷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今天咄咄相逼,不管是將事情栽在李長樂身上,還是拖著李敏峰一起下水,根本目的是要逼著大夫人將杜媽媽給推出來頂罪,再借著杜媽媽的嘴巴,把一些她最想要讓李蕭然知道的秘密透露出來!

  她忽然輕輕地開口:「可惜了五姨娘和二弟的性命。」她說二弟,直接給五姨娘肚子裡的孩子排了輩分,她知道這樣說李蕭然一定會對大夫人恨到了骨子裡。

  李蕭然果然已經氣得渾身發抖,比起陷害李未央,五姨娘的死更讓他在意,他沒想到自己身邊大方得體的嫡妻居然會做出這種事,這樣狠毒的女人,居然日日夜夜都睡在自己的身邊!

  老夫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些妾,都是娶回來開枝散葉的,有些甚至是大夫人給李蕭然娶的,為了成全她自己的大度之名,更是為了將丈夫捏在手心裡,最後卻一個一個死在她的手上,以至於,李蕭然到現在只有一個兒子!

  李未央火上澆油:「唉,可是不管怎麼說,五姨娘都是難產死的,母親並不是直接害死她的元兇——」

  杜媽媽的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她咬牙道:「不,五姨娘不是難產而死,她原本是可以將二少爺生出來的,而且她當時拼了命地想要這樣做,可是夫人卻在產婆用來吊命的湯藥裡頭下了東西,那是一種藥性相克,會讓人死於非命的藥——」

  李長樂聽著出了一身的冷汗,而李敏峰也一樣是後背發涼:他沒想到自己這一鬧竟然會逼的母親推了杜媽媽出來,而杜媽媽一骨碌把母親這麼多年做的壞事都給抖摟了。

  「證據呢?」

  「奴婢一直留著,藏在奴婢自己家中,當年的那藥方子——」杜媽媽低下頭,不只夫人出賣她,她又何嘗不是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先拖下打三十板,重重地打!」李蕭然氣到了極點,臉色一片鐵青。

  一下子便打三十板子還不要了她半條命!杜媽媽嚇壞了連聲哭求道:「奴婢知道的全都說了,老爺饒命啊一一!老爺!」

  丫頭將帕子塞到了她嘴巴裡,這才把她清清靜靜地拖了出去。

  李未央冷眼看著,她並沒有說一句話,大夫人將杜媽媽推出來,等於和杜媽媽徹底翻了臉,對方自然會將那些醜事翻出來的。這一點想必大夫人也是知道的,就是因為她知道,所以做出這個決定,等於是捨棄自己保護一雙兒女。

  在抉擇面前,李未央篤定了大夫人明知道這是個圈套也會一頭紮進來!

  李敏峰已經聽得呆住了,他到現在也沒有完全醒過來:怎麼可能?怎麼變成了他母親是害人的那個了,而那些該死的姨娘庶出的反而變成了受害者,這不可能!他惡狠狠地盯著李未央大叫道:「父親,這一切都是李未央的詭計,一定是的!她提前收買了那老奴才,叫她說出這番話來,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這是要置母親於死地啊!父親,老夫人,你們一定要明辨是非,不要上了李未央的當!」

  李蕭然閉上眼睛,出了這樣的事情,這一對兒女和大夫人,誰都不該再繼續留在李家了,可是一個是他的嫡妻,另外兩個是他的親生子女,該怎麼樣處置,如何處置?!他在怒到極點之後,卻感到茫然了。

  老夫人點頭:大夫人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讓人覺得髮指,最要緊的是她接連殺了她幾個孫子,雖然在外人看來嫡妻處置妾室那也不算什麼,可用這樣卑劣的手段殘害李家的子孫,就實在是太過分了,若是大夫人是普通人家的女兒,老夫人一定會要求李蕭然立刻休妻,可是她偏偏是蔣國公府的嫡長女,若是李家就這樣休妻,蔣家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她的眉頭深鎖起來:要如何安置她才好呢?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不論母親做了什麼,她都是李家的主母,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因為蔣家絕對不會讓李蕭然休妻,「只是,她既然生了病,最好還是在家中養病,老夫人您說是不是?」

  老夫人低頭想了半晌,下定決心之後看了大夫人一眼,看到她滿眼的不甘與憤恨再無一絲遲疑:「是,她的確需要好好養病,今日就將一切事務交給二夫人處理,再安排人好好照顧她吧。」

  養起來的意思,就是圈禁,對外宣佈她需要養病,然後讓她在院子裡待著,本質上瘋癲了的五小姐一樣。這樣對蔣家有了交代,對外人也不會影響李家的聲譽,但對大夫人來說,卻完全剝奪了她身為主母的權力。

  「至於大姐。」李未央慢慢道,「這件事情實在是冤枉了她的,只是如今她心緒不寧,怕是需要靜心一段時日——」

  老夫人深以為然:「讓她去庵堂接著思過吧!」

  李長樂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些人都被李未央左右,瞪大了眼睛,失聲道:「不,我不要,我不要去那種鬼地方!我不去!」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大姐,難道你想要去陪五妹妹嗎?」

  李長樂猛地住了口,近乎怨恨地盯著李未央,扭頭道:「母親,你說句話啊!」

  大夫人剛才強撐著說了一番話,現在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瞪大了眼睛想要說話,卻滿眼都是血紅,仿佛一口氣上不來很快就要斷了,哪裡還能斥責李未央。

  連著解決兩個人,還有一個呢?

  李蕭然看著李敏峰,目光中流露出一種殺意。若是他不姓李,也就不用這樣頭痛該如何處置他了,一個敢於弒父的孽子,早該毫不留情地處理掉。不過他身上流著李家的血,他不能殺了他。

  「敢於弒父的人,已經不配留在李家了。」老夫人慢慢地說道,「還是送到老二那裡去吧,你再寫封信帶給他,他知道該怎麼做。」

  老夫人說此話時看也沒有看李敏峰,她對這個孫子最後的一點點愛,也被他刺向自己兒子的那一刀給磨掉了。

  李敏峰在一旁已經聽得完全愣住了,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被送到二叔那裡去,他那兒是個真正的窮山惡水之地,而且二叔那個人古板嚴苛,縱然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都無比嚴厲,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居然一刀刺向父親,只怕他會像對待囚犯一樣對待自己!不,他不能去!絕對不能去!父親和老夫人難道都是瘋了嗎,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決定。

  「父親!你清醒一下,不然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我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你怎麼可以為了一個庶出的這樣對我!」

  李未央淡淡一笑,父親可不是為了她李未央才做出這個決定的,李敏峰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難怪會落到這個下場。迫使李蕭然做出這個決定的,是他失去了最心愛的女人和另外一個兒子,一個他心愛的人為他生的兒子。

  李敏峰還在大叫:「李未央,你不得好死,你等著,我一定會叫你死在我面前!」

  老夫人皺起眉頭:「讓他住嘴!」說著,揮手讓一旁的侍衛將他的嘴巴堵起來,然後便吩咐人將他拖下去了。

  大夫人拼命伸出手去抓住自己的兒子,可是她只抓到一片空氣,她扭頭哀求:「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是我的錯,和兩個孩子都沒有關係,老爺!老爺!你放了他們把,他們都是無辜的呀!」

  李蕭然別過頭去,看都不看大夫人一眼。只要看她一眼,他都覺得心寒,雖然他在大宅門裡長大,對於母親和那些小妾們的事情,自然是有所明白的,所以他挑選妾的時候大多數都是遵從母親和妻子的心意,儘量滿足她們的需求,雖然大夫人素來強勢,可他一直認為縱然大夫人算不上純良的人,至少也不是如此惡毒的,今天的事情,實在是令他太失望了。

  老夫人則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因為大夫人是名門之後、李家名媒正娶的媳婦,自然不能像丫頭媽媽們一樣,隨便打罵,可這並不代表她不能懲治她,不允許她出房,已經是最大的寬容了。

  大夫人強壓下心口的劇痛,一急衝上前,一把抓住李蕭然的衣袖,搖撼著說:「老爺,老爺!你可就只有敏峰這一個兒子啊!你說過將來一切都是要交給他的,你怎麼能將他送到袞州那種地方去!你是活生生要了我的命啊!」

  「放開!」李蕭然一甩袖子,就把大夫人甩了開去。他退後一步,冷冷的看著她,臉上毫無表情,聲音冷峻而堅決,「蔣氏,你在李府興風作浪,又唆使奴婢,對我的愛妾暗施毒手……你以為你是蔣家人,就可為所欲為!但,別忘了,你已嫁進李府,是我的妻子,我現在以家法治你!從今以後,你就好好待在你的院子裡,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准去探望!」

  李敏峰已經被人強行拖了出去,老夫人使了個眼色,早有媽媽上去請李長樂。

  李長樂一看這情形,自己一旦去了庵堂,極有可能這一生都要在裡頭度過了,她哪裡肯輕易離開,急切地撲過去,跪在李蕭然跟前:「父親,所有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啊,您也知道我沒有做錯什麼的,不能因為母親做錯了事情就全部怪在我的頭上……」她焦灼地喊著:「我不要去庵堂,我不去,父親,我不去……」

  李蕭然一抬頭,厲聲說:「帶走!」便立刻有四個媽媽上來架了李長樂出去,李長樂拼命地哭喊,頭髮和釵環都亂了,她這一次確實很倒楣,而且倒楣的莫名其妙。其實若非杜媽媽說出大夫人的舊事,她是絕對不會受到牽連的,但是現在李蕭然和老夫人都這樣痛恨大夫人,又怎麼會放過她呢?

  「來人呀!來人呀……」大夫人急喊著,奔上前去,攔住了那幾個媽媽:「要帶走長樂,先要帶走我!」她一邊急速地喘著,一邊扶著胸口,搖搖欲墜。

  「你要我當著眾人的面給你沒臉嗎?」李蕭然直視著她,語氣鏗然。「你引起的混亂還不夠多嗎?一定要我真的休妻,你才滿意嗎?」

  「不!不!不!」大夫人淒聲大喊,忙伸手抓住李長樂。又掉頭看李蕭然,眼中遍是悽惶,「我錯了!好不好?你不要帶走我的女兒……我不讓你帶走我的女兒……」

  可是媽媽們這時候根本不敢聽從她的話,撥開她的手拖著李長樂就往外走。大夫人的三魂六魄,全都飛了。眼見保不住李長樂,大夫人一個情急,就對老夫人跪了下去,崩潰的大哭起來。她的雙手,死死抱著老夫人的腳,哭喊著說:「不可以!不可以啊!老夫人,我給你跪下,我給你磕頭,放了長樂吧……我給你磕頭!」她「嘣嘣嘣」的磕下頭去。

  老夫人別開了臉,皺起眉頭,卻根本沒有饒恕李長樂的意思。在她看來,這個過分美貌的孫女將來一定會帶來禍患,縱然留下她,她也一定會嫉恨他們這樣對待她的母親和大哥,與其如此,不如一併打發走。

  大夫人見苦求無用,竟然突然抓住李未央的裙擺:「未央!未央,母親錯了,母親不該害你的,一切都是我弄出來的事情,可是這跟你大哥大姐都沒有關係啊,你放了他們,你求求老夫人放了他們啊!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跟你對著幹了,再也不會了!」

  李未央冷眼瞧著,心裡頭痛快無比,可是臉上卻滿是為難,伸手去攙扶大夫人:「母親,你這樣未央受不起,快起來說話!」

  大夫人根本動也不動,死死抓住她的裙擺,李未央對著趙月眨了眨眼睛,趙月立刻上來,哢嚓一聲將大夫人的手腕一抬,大夫人渾身劇震,如同木偶一般地被趙月抬了起來。

  這鬧得太不像話了,老夫人皺起眉頭:「還不快把人帶下去!」

  眾人不敢再耽擱,在李長樂的拼命掙扎之中,將人強行拖走了。

  接連失去一雙兒女,大夫人整個人都已經懵了,她嘴裡,喃喃的,嘰哩咕嚕的,不停的說著:「長樂,敏峰,長樂,敏峰,母親無能啊……」然後她便被丫頭媽媽架著離開了。

  一時之間,屋子裡安靜了下來。

  李未央看著老夫人,沉吟道:「老夫人,蔣國公府那邊——」

  老夫人冷笑一聲,看了一眼正在包紮手臂上傷口的李蕭然,道:「她嫁進來,就是我家的兒媳婦,要如何處置都是咱們的事情,根本不必知會他們。」

  老夫人說的話,分明是說不要讓蔣國公府知道這件事,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那該如何對他們解釋母親閉門不出和大哥大姐不在府裡呢?」

  「這也不難,就說你母親在靜心養病,至於你大姐,則是去廟裡替她祈福,你大哥,讓我派去袞州襄助二弟去了,我倒是要看看,蔣家人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來!」李蕭然恨恨地道。

  李未央垂下眼睛,蔣家人會相信這套說辭,只怕——未必吧。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雖然李蕭然下了禁口令,但是在奴婢們中卻開始有一種流言,大夫人生病了,病得很重,而且是被鬼魂嚇病了。本來,這鬼神之說,最容易引起人們的穿鑿附會,也最容易被好事者散播傳誦。何況,府中那麼多丫頭媽媽們,得知真相的都不敢說,不知情的便瞎猜,人多口雜,你一句,我一句,眾說紛紜,越傳越烈。

  李敏德告訴李未央的時候,她正在給小鳥餵食,聞言轉頭:「什麼?她們說大夫人是中邪了?」

  「是啊,她們都說大伯母現在疑神疑鬼的,每天躲在自己的屋子裡不出來。」李敏德啼笑皆非,瞅著李未央,「她整天自言自語,只說要道士來驅邪,大夫來了都不肯看病,我看她離瘋了也不遠,若是她真瘋了,正好送去給五姐做伴兒。」隨後,他又道:「不過她也算是命大了,那天鬧成那樣,居然都沒有死。」

  李未央笑了笑,道:「父親和老夫人是不會讓她這麼死的,她若是突然死了,蔣家上門討說法,父親要如何應對呢,所以他們會請大夫,讓她好好地活著,好好地吃藥,好好地看病,等到什麼時候該死了,她也就可以解脫了。」

  李敏德瞬間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由笑了笑,道:「三姐,還是你最瞭解大伯父的心思。」

  若是你花了半生去研究一個人,你也會瞭解的,李未央沒有說出這句話,她不但瞭解李蕭然,她還瞭解大夫人,這個人心性堅韌,剛強好勝,卻有一個最大的弱點,那就是她的控制欲,她希望控制每一個人,如果別人不服從她的控制,她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將對方除掉,正是因為這樣,府裡才死了那麼多人。

  其實大夫人身份高貴,靠山強大,若是她好好做這個主母,根本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因為其他人縱然生下兒子也根本沒法威脅到她的地位,偏偏她骨子裡這麼霸道!李蕭然這一次算是被大夫人傷透了心,若非有蔣家在,大夫人現在已經活不下來了。

  所以李未央只是笑了笑,並沒有言語。

  李敏德剛要說什麼,卻突然看見白芷匆忙地走進來,行禮道:「小姐,魏國夫人來訪。」

  魏國夫人?李未央揚起眉,無事不登三寶殿,恐怕她是聽見了什麼風聲吧。她想了想,道:「老夫人自然會處置的,不必管她。」

  魏國夫人一來,便直奔大夫人的院子,可是被門口的侍衛攔了回來,她氣急敗壞地沖到荷香院,老夫人四兩撥千斤地說兒媳婦在養病。魏國夫人卻不肯死心,非要纏著去看望。

  老夫人置之不理,魏國夫人無可奈何,鎩羽而歸。可她並不是一個輕易能夠打發的人,自從這一天起,三天兩頭來糾纏,非要見到大夫人不可。

  這一天,李未央在荷香院,服侍老夫人喝藥,這時候聽見魏國夫人又來了。

  老夫人重重把碗擱了下來,一副喝不下去的模樣,「哼,怎麼又來了。」

  「老夫人不要著急,魏國夫人既然想去看母親,便讓她去看看好了,這也無妨的。」李未央微笑著道。

  「這怎麼行,若是讓她看到那女人的樣子,一準以為我們李家如何虧待她姐姐了呢!不但不能讓她瞧見,更不能讓什麼風聲傳出去!」

  「瞞是瞞不了多久的,與其這樣僵持著,不如讓她親眼看一看,只是要讓她看什麼,就該由我們決定了。」李未央微笑著道。

  老夫人一愣,隨即抬起頭來看著李未央,細細思量了片刻,笑道:「還是你這個丫頭鬼機靈,好,你來安排吧。」

  魏國夫人在外面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才看到李未央笑容款款地走出來:「姨母。」

  魏國夫人臉一沉:「誰是你姨母!」

  李未央半點也不露出不悅,反而笑得更溫和:「姨母是來看望母親的嗎?哎呀,真是不巧,母親身體不適,最近不見客。」

  「別跟我來這一套,你們再不讓我見我大姐,小心我——」魏國夫人的話剛剛說了一半兒,李未央已經笑道:「姨母,你若是執意如此,我們也不便阻攔,就請跟我來吧。」

  魏國夫人一愣,隨即以為對方是被她嚇到了,冷哼一聲,吩咐身邊人道:「走吧。」

  高敏滿臉地不高興,道:「母親,你怎麼聽一個小丫頭的話?!」

  魏國夫人低聲道:「先見到你大姨母再說,有了證據我們也好去國公府。」

  高敏點點頭,道:「母親說的是。」只是她越看李未央越是覺得不順眼,連帶著看這李府的一切都覺得厭煩起來。

  進了福瑞院,李未央站住腳步,道:「姨母先請。」

  魏國夫人高傲地揚起下巴,走在了最前面,丫頭將門推開,她第一個走了進去。

  才走進院子,魏國夫人還來不及回過神來,嗖的一聲,左邊有條繩索飛來,嗖的一聲,右邊又有條繩索飛來。她的身上立即就被套了兩圈繩索。只見面前有兩個小道士交錯游走,嘴中念念有辭,她被纏繞得動彈不得。

  魏國夫人勃然大怒:「你們這些狗東西,都在幹什麼?!李未央,你搞什麼名堂!」

  高敏急忙衝進去,就看到院子裡竟有個祭壇,有個老道士站在壇後,雙目半闔,嘴裡大聲念叨,一手高舉著搖鈴,一手在胸前作出古怪的手勢。

  「你們在幹什麼!」高敏大叫:「快放開我母親!」

  道士手中的搖鈴往祭桌上重重一扣,雙眼驀地張開,兩個小道士各朝繩索的一端,不住拉緊,魏國夫人被牢牢捆住,站在那兒,無處可躲,她尖叫道:「快來人呀,快來人呀!」

  可是趙月擋在了那些丫頭媽媽的面前,院子裡除了魏國夫人母女,誰都進不去。

  李未央走進去,輕輕做了個手勢,道士立刻衝過來,拿著一把木劍在魏國夫人面前揮舞著,嘴巴裡念念有詞:「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曉我心意,一切妖魔鬼怪,快點伏誅!」念著念著,他就托起桌上的香爐,把黃符焚化,然後將香爐在魏國夫人面前晃來晃去,驟然一聲大喝:「妖魔鬼怪,灰飛煙滅!」

  頓時間,一爐香灰,全潑向魏國夫人。

  「滾開!」魏國夫人氣急敗壞地大聲喊著,可是她無論如何都掙扎不開,弄的滿頭滿臉滿身都是香灰。

  高敏撲過去拼命捶打那兩個小道士,奈何那畢竟是男子,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滿身都是狼狽。

  「一切鬼怪,立現原形!」

  道士又大喝一聲,拿起桌上的一碗雞血,猛地潑過去。

  高敏沒有防備,被潑了個正著,她哪裡受到過這種待遇,整個人幾乎要氣死,跳起來就給了其中一個小道士一個耳光:「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

  魏國夫人大聲喊道:「你們在做什麼?這太過分了!外面的人都死了嗎,快來救我……」

  不過片刻的功夫,魏國夫人母女已經滿身都是雞血和香灰,哪裡還有半點夫人小姐的尊貴,比外面的瘋婆子還不如,魏國夫人的尖叫聲,已經穿透了屋頂,將所有人都吵到了,李未央揮了揮手,趙月便閃開了,外面的丫頭媽媽們這才跟著沖進來,看到這場景,頓時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沖上去推開那兩個道士,將魏國夫人解救下來。

  高敏嚎啕大哭:「李未央,你這個不得不好死的小賤人,你把我們弄成這個樣子……丟死人了!」

  李未央笑著走進來,道:「哎呀,這是怎麼了?!崔媽媽,崔媽媽!」

  崔媽媽是老夫人派來看守大夫人的媽媽,平日裡最是嚴厲不過的,她早就得了魏國夫人要來的消息,將這院子裡的一切按照三小姐說的佈置好了,這時候聽見李未央叫她,連忙作出一副慌張的樣子從屋子裡出來:「縣主。」

  李未央指著魏國夫人道:「姨母來看望母親了,你們是怎麼弄的,居然請了道士來作法也不提前說一聲。」

  崔媽媽連忙告罪:「不知魏國夫人到訪,老奴失禮了,只是——這道士是大夫人吩咐人請來的。」

  魏國夫人發怒:「滿口胡言亂語!我大姐從來都不相信這些鬼東西!」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此一時彼一時罷了,母親的病真是不輕,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姨母還是進去看看吧,順便也勸說母親好好休養才是。」

  魏國夫人怒容滿面,顧不得換衣服洗臉,毫無顧忌地衝了進去。

  屋子裡,窗戶上掛著半幅簾子,屋內光線有些昏暗,大夫人一動不動躺在床上。魏國夫人走上前,就見大夫人兩頰凹陷,眼窩一片青黑,原本就有些高的顴骨更顯得突兀,幾乎和從前那個高傲富貴的貴婦人判若兩人。

  魏國夫人暗自皺眉,怎麼病成了這個樣子。

  大夫人正在昏睡,崔媽媽趕在魏國夫人前頭進去,到大夫人床前道:「夫人,魏國夫人到了,您醒一醒。」

  魏國夫人之前被老夫人三番兩次地拒絕,已經起了疑心,她甚至覺得大夫人是被這些人軟禁了,現在看到大夫人大白天還在昏睡,臉色也十分不好,不由皺起眉頭:「大姐!」

  大夫人突然驚醒,半晌,她用手揉揉眼睛,猛地坐起來,目光呆滯地看了魏國夫人一眼,像是根本認不出她是誰。

  魏國夫人著急地上前一步:「大姐!」

  大夫人定定地看著魏國夫人,一手揮開她的手,雙手在面前胡亂揮著。

  「別來找我,別來找我,這事怪不得我,我也是逼不得已。要怪,只怪你運氣不好……五姨娘你饒了我吧,看在我也是身不由己的份上。我已經悔過了,我給你做道場,給你做法事,我給你賠罪……」

  大夫人先是歇斯底里,然後竟不斷哀求起來。

  魏國夫人驚訝,對方根本沒人出自己是誰。

  這一頭一臉的狗血,大夫人當然認不出來了,崔媽媽提醒道:「魏國夫人,您是不是先去梳洗,別嚇著夫人了。」

  魏國夫人橫眉怒目:「什麼嚇著,我這樣子嚇人嗎?!」

  李未央含笑,一直站在旁邊遠遠瞧著。

  魏國夫人抓住大夫人的手臂:「大姐,剛才是你吩咐人在院子裡做法事嗎?」

  大夫人像是有了點意識,嘴巴裡嘟嘟囔囔:「法事?是啊,是我做的……」她一把抓住魏國夫人,很緊張的問:「抓住鬼了嗎?」

  魏國夫人震驚地望著大夫人:「什麼鬼?」

  大夫人神秘兮兮地:「這院子裡有鬼啊!你不知道,每天半夜就爬出來嚇人,長舌頭、紅眼睛,黑頭髮,滿身白衣服,那是五姨娘啊,是五姨娘啊!她是來找我索命的!一定是她!不,也有可能是三夫人……對,是他們!」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4:42 PM

087 爭風吃醋

  魏國夫人聽著,眼睛睜得大大的,裡面盛滿了困惑:「大姐,你怎麼能相信這些臭道士?!」

  大夫人怒聲道:「什麼臭道士!不得對仙長無禮!他是來救我的!我現在舒服多了,胸口不那麼悶,頭也沒那麼疼了!靈的靈的!如果沒有他跟我這樣化解一下,我說不定已經一命嗚呼了!」

  魏國夫人不敢置信:「大姐,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滿口胡言亂語!」

  「你才是胡言亂語!」大夫人四面張望,神經兮兮的,「不要污蔑仙長,否則他走了,到時候女鬼又來怎麼辦!」

  魏國夫人簡直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大姐,根本沒有什麼女鬼,那些人都是騙子!他剛才把我當成女鬼,撒了我一臉狗血!你看看!」

  「騙子?」大夫人吃了一驚,頓時又膽顫心驚起來,「這麼說,五姨娘還在院子裡?!我請道士來對她作法,那女鬼豈不是要更恨毒了我嗎?只怕她要使出更厲害的手段來報仇了,怎麼辦?怎麼辦?」她掀開被子,翻身下床,光著腳開始到處找東西。

  「大姐,你找什麼?!」魏國夫人幾乎不知道怎麼辦好。

  大夫人大叫:「崔媽媽,我的靈符,快點拿出來!」

  崔媽媽連忙碰上一疊的靈符:「夫人,在這裡!」

  「門上、窗子上、柱子上、帳子上、櫃子上、架子上……都要貼!快叫人來幫我貼!把裡裡外外全給我貼滿了!什麼地方都不能漏!」大夫人不停地神經質地叫著。

  此刻的大夫人眼神混亂,情緒緊張,臉色蠟黃,腳步踉蹌,嘴巴裡不停地嘟嘟囔囔,魏國夫人簡直是震驚極了,她突然覺得大姐這不是被軟禁了,而是被魘著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李未央,你快點說清楚!」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姨母,母親整日裡說這院子裡有鬼,或許真是有鬼吧,你是知道的,先是林媽媽在山裡走迷了路,再也沒回來,接著是杜媽媽因為做錯了事情被母親亂棍打死,後來大姐說錯了一句話,母親竟然罰了她去思過,現在連大哥都被母親逼走了,大家都受不了她的神經質,誰靠近她都要害怕的,所以這院子最近沒什麼人敢來,對了,我家五妹也瘋了,就是在這個院子裡嚇瘋了,我們已經商量著將母親遷出去養病,然後將這個院子徹底封掉,免得更多的人遇害。」

  魏國夫人覺得不可思議,看了一眼這個陰森森的屋子,不由自主地後背發涼,她姐姐的那些手段她是知道的,這些年來不知道弄死了多少人呢,難道是這些人現在來找大姐報仇了嗎?

  高敏一下子抱住她的胳膊:「娘,你都看過大姨母了,她沒事的話咱們就走吧,這裡真是鬼氣森森的!」

  魏國夫人看了一眼自家大姐,見她確實不像是被軟禁的樣子,更何況她也覺得這裡實在是很可怕,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對大夫人道:「大姐,你先好好休息吧,我改日再來看你。」說著,便帶著高敏快步離去了。

  她走了之後,崔媽媽才鬆了一口氣,吩咐人將喋喋不休的大夫人扶著躺下了,這才和李未央走到門外:「三小姐好計策。」

  李未央笑了笑,道:「用點熏香的確是可以讓人神志不清,魏國夫人這是被剛才那盆狗血污了鼻子,否則不會聞不出來。」

  她吩咐人在大夫人的房間裡點了濃重的熏香,有令人神志發生混亂的作用,大夫人本就被鬼怪嚇壞了,現在更是嚴重,這樣一來,也不容易引起魏國夫人的疑心。

  李未央低聲道:「母親這些日子怎麼樣?」

  崔媽媽笑道:「總是時好時壞的,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糊塗,清醒的時候就破口大罵,讓奴婢們去找大小姐和大少爺,糊塗的時候就說屋子裡有鬼,晚上經常被噩夢驚醒,白天也沒辦法安寢,腦子也很不好,所以病得越來越嚴重,大夫說繼續這樣下去,不過半年了。」

  李未央點點頭,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她就是要讓大夫人日夜難安,痛苦不堪。

  崔媽媽低下頭,心道三小姐年紀小小心狠手辣,來了府裡不過半年的功夫,竟然有本事把大夫人弄成這個樣子,今天居然還能把魏國夫人這樣難纏的人物送走,當真是厲害的不得了。只是,大夫人背後還有蔣家,事情會這麼容易解決嗎?不過這話她不敢當著李未央的面說,甚至不敢絲毫地透露出來。

  李未央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笑道:「以後就多勞煩崔媽媽照料母親了,只是,你也該知道,老夫人派你來是做什麼的,不要擅作主張才好。」

  崔媽媽吃了一驚,趕緊道:「奴婢不敢,奴婢一定盯緊了。」

  按照李未央的想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她是想要動手殺了大夫人的,可是老夫人和李蕭然另外派了人守著這裡,分明還下不了這個決心,如果貿然動手,一來會失去他們的歡心,二來,一定會驚動蔣家。真的鬧個魚死網破,可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可這並不代表李未央沒有別的辦法,不用她動手的法子多得是!她心裡想著,臉上卻笑得很甜美:「崔媽媽明白就好。」

  崔媽媽心中越發忐忑,賠笑道:「送縣主。」

  太子府書房

  太子與拓跋真商量完政務,拍拍他的肩膀:「三弟,你也該娶正妃了。」

  拓跋真微微一笑:「我如今忙於正事,哪兒有心情想這些呢?」

  太子搖頭道:「母后說,周太傅曾經向她提起,希望能夠將他的小女兒許配與你,那姑娘的名兒想必你也聽過,她漂亮聰明,溫柔賢慧,是京都有名的才女,正好與你匹配……」

  拓跋真當然知道這位擅長書法的周小姐,曾經這位也是他考慮過的正妃人選,然而如今他卻漫不經意道:「這些事,以後再說吧。」

  太子搖頭道:「三弟,你可別跟五弟一樣迷戀上那個李長樂,這兩天五弟向父皇提起要娶李長樂為正妃,結果父皇勃然大怒,破天荒地把他罵了一頓,那姑娘漂亮是漂亮,可是不得人心,尤其是父皇和太后都不喜歡她,你若是娶了她,還能有什麼好結果?女人嘛,其實都一樣,不過就是皮相好看點,宜室宜家才最重要。」

  太子還沒有見過李長樂,只是從眾人口中得知她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但是在他看來,如果為了一個女人引起皇帝的不滿,那就太愚蠢了。

  「大哥多慮了。」拓跋真曾經考慮過迎娶李長樂,可是自從她被父皇厭惡之後,他便絕了這個心思。

  「你別瞞著我了,你最近搜集了很多的書籍、古玩、琴譜,定然是拿來討好女子的,可是能讓你看上眼的,恐怕就只有那個美人了,不過,三弟,有句話我必須提醒你,若是父皇對李長樂沒有好惡,那我一定會支持你娶她,因為她外公是蔣國公,父親又是李丞相,這對我們幫助很大,但是父皇現在很反感她,那你就要想清楚了,再有,女子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對她們絕對不能太寵愛,否則就會給你帶來禍患……」

  那些東西……的確是他搜集來的,可是他搜集來之後卻沒有送出去,拓跋真沉默了一下,沒有做聲。

  太子很是擔憂:「三弟,你真迷上她了?這可不行。」

  「大哥放心,我不是糊塗的人。」

  太子還是不放心:「不行,我一定要早點替你尋覓一個佳婦……」

  「這件事情……請大哥讓我自己處理吧,既然是娶妻,當然要娶一個琴瑟和諧的,對我們大業有襄助的,您說對不對?」拓跋真笑道。

  太子歎了口氣道:「三弟……」

  拓跋真見他還待再勸,笑道:「大哥,追求女子也是一種樂趣,我一直忙於政務,總要找一點消遣,你就當這是我的消遣好了,我不會因此耽誤大事的,你放心好了……」

  「你看中的人當真不是李長樂?」太子不由奇怪。

  「不是。」拓跋真詫異於自己說的如此斬釘截鐵,原先他是真的預備娶李長樂的,而且他也被李長樂的美貌打動過,然而現在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已經被他丟諸腦後去了。

  「不是就好。」太子鬆了一口氣,隨後感到好奇,「看你這樣費神,這女子莫非很難到手嗎?」

  拓跋真笑了笑,道:「只是比較倔強罷了。」恐怕不只是倔強,還有和自己如出一轍的狠毒。

  「三弟,女人的樂趣在於溫柔體貼,若性子太強,可就難辦了。」

  「大哥就當我喜歡馴服吧,馴服一個女人如同馴服一匹烈馬,這其中固然有危險,但是更有樂趣不是嗎?再者說,我不信這世上有馴服不了的女人!」拓跋真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後微笑道。

  自從那天李未央說了讓他離她遠一點的話,他反而更加在意她,在他看來輸給誰都無所謂,但是輸給拓跋玉,這絕對不可以!那人從小到大處處和自己勢均力敵,哪怕看女人的眼光都這樣相近,他得不到李未央的話,拓跋玉也別想得到!

  拓跋真暗暗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下午,李未央從荷香院裡出來,剛到花園,便看到拓跋真遠遠走過來。

  這個時候,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李未央想了想,突然明白過來,如今拓跋真手上連續折損了幾名大將,他自然要想法子填補上這個空缺,來找李蕭然,恐怕是別有目的。

  現在想回避已經來不及,李未央淡淡行禮,隨後便目不斜視地從他身旁走過。

  「縣主好久不見,身體還安康嗎?」拓跋真突然開口。

  「謝三殿下關心,我很好。」

  拓跋真笑了笑,「哦,你自然是不會不好的,只是我已經有半個月沒有見著你大哥了,他去了哪裡呢?」

  李未央面色平常:「大哥素來喜歡交遊,恐怕是出去尋訪什麼仙山古跡去了。怎麼,他沒有告訴過你嗎?」

  拓跋真輕輕一笑,「這個我還真是不知道。」

  李未央不想與他多談,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讓她覺得噁心。她冷冷地說:「我不耽誤皇上殿下了,先行告退。」

  拓跋真突然走了幾步,攔在她的面前。

  李未央面上似笑非笑,她都已經說過讓他滾遠點了,怎麼還不死心!她揚眉道:「不知三殿下有什麼指教?」

  拓跋真稍稍別轉臉對身邊人說:「你們先下去。」

  「是,殿下。」原本跟在他身後的人都退了下去,在場的只剩下李未央帶來的趙月和白芷。

  趙月警惕地站在李未央身後不遠處,她並不是大曆人,對拓跋真也沒有多少敬重之心,若是李未央下令,即便讓她立刻拔劍相向也沒有什麼為難的。

  只是,李未央卻沒有開口這麼做,眾目睽睽之下對拓跋真動手這種事,還是少做為妙。

  拓跋真慢慢地踱到她的面前,他的眉目五官在金色的陽光下顯得更加的深邃和英俊,若是尋常人看到,很容易就會被他迷惑。

  李未央卻沒有半點動容,冷冷望著他:「三殿下還有什麼事嗎?」

  「不光你大哥出遊了,似乎最近也沒聽到大小姐在誰家的宴會上出現。」拓跋真微笑道。

  看來他還真是時時刻刻關注著李家的動靜,李未央微笑:「母親生病了,大姐就去庵堂為她祈福,怎麼三殿下不知道嗎?」

  「哦,既然母親生病,兒子又怎麼會遠遊呢?」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母親生病是最近的事情,父親已經寫了信給大哥,卻不知道他因為什麼事情耽擱了,沒能立刻趕回來。」李未央有條不紊地說著,故意模糊了這幾件事情的因果關係。

  聽起來或許很合理,可是從李未央的嘴巴裡面說出來,拓跋真就覺得十分的奇怪。因為他能夠感覺到李未央隱藏的恨意,那麼她說的話一定連一半兒的可信度都不到,可是他又實在不能想像李家究竟出了什麼事情,當然若是他龐大的資訊網路還在的話,他是可以知道真相的,偏偏他的管道出了點問題……他皺眉,「大夫人不理事,大小姐去了庵堂,而大少爺又失蹤了,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李未央笑了:「奇怪不奇怪,三殿下大可以去問問我父親,相信他會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

  李家上上下下的解釋都是一樣的,大夫人生病了,李長樂去祈福,李敏峰出遊了,家中的奴婢們也都被下了禁口令,能說的不敢說,想說的不知情,現在外面人也只能相信這樣的說辭,畢竟魏國夫人也是親自來探望過大夫人的,發現她除了疑神疑鬼的之外並沒有被軟禁……連魏國夫人都說她姐姐病了,別人還能不信嗎?

  「三殿下還有什麼好說的?沒有的話我該走了。」李未央提醒他。

  「縣主怎麼這麼急著走?」

  「殿下好像忘記了,我在酒樓裡說過的話,現在還算數的。」

  拓跋真面色一沉,哈哈冷笑了兩聲:「原來你還記著那件事,可你當我是一條狗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還沒資格命令我。」

  「三殿下,你雖然是皇子,可也沒有為所欲為的權力。」李未央直直地站在那裡,然後抬起頭,對上他那雙閃著光芒的眸子,目光十分冷厲,「你到底想做什麼,殿下可以對弱女子有這種無禮行為嗎?你就不怕被人看見,招別人口誅筆伐?」

  李未央的眼睛非常的漂亮,眸子很黑很深,像是一個清幽的古井,能將人吸進去。拓跋真發現,自己的目光很難從她的臉上移開。雖然她沒有李長樂那樣奪目的美貌,卻仿佛一股沁人心脾的泉水,更為幽靜神秘。

  「口誅筆伐?」拓跋真笑了一聲,道,「若說我向你父親提親呢,他會不會同意將你嫁給我?」

  李未央不由笑了:「拓跋真,你是不是犯賤?」

  拓跋真眼神變得很冷:「李未央,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可能容忍你一再對我無禮。」

  李未央搖頭,像是不敢置信一樣:「我可是連一句好聽的話都沒有對你說過,除非你喜歡別人這樣羞辱你,不然你為什麼要向我父親提親,這只能說明你病入膏肓了!」

  「李未央,你果然比那些名門閨秀有意思的……」拓跋真眼也不眨地看著她,薄薄嘴唇浮上一絲笑,「陰險、毒辣、伶俐、狡猾,跟我還真是很匹配,你自己不覺得嗎?我們也許是最相配的一對。」

  他以為他是天上的神嗎,可以肆意操縱別人的人生,李未央恨不得將他一口的牙齒全都拔下來,從前他是怎麼對待一心愛慕他的自己的,現在見自己和別的小姐不同,竟然敢來糾纏!

  「是,我的確配得上你,可是你沒有想過,你配不上我!」李未央一字一句地說完,冷笑道,「既然你記不住我上次在酒樓說的話,那我就再說一次,你,拓跋真,配不上我!所以,滾遠一點!」

  拓跋真眸子變得無比冷:「李未央!你當真看上了拓跋玉?他就這麼好嗎?還是你根本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好,你很聰明,你成功了,我成功注意到你了,現在你還要繼續裝下去嗎,欲擒故縱耍的太久沒意思了!」

  李未央差點笑出聲音來,這男人是瘋了嗎?竟然會以為她對他不予理會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這是什麼奇怪的邏輯!

  這種人,還真是讓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李未央看著他說:「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我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你,更加不會為了吸引你的注意故意在你面前冷漠以待,你真的是想太多,不是大歷朝所有的女人都會看上你的,別把自己想的太美好了。」

  拓跋真死死盯著她,目光灼灼,「李未央,這世上還沒有女人敢這麼和我說話,你怎敢如此戲弄我?若是我想要你,你就必須是我的,不管我喜不喜歡你,也不管你願不願意,你應該如其他的女人一般,想盡辦法討我歡心,費盡心思引我注意,而你呢,你想盡辦法讓我討厭你,厭惡你,費盡心思地逃離我的身邊。你越是這樣做,我就越想要得到你,你大可以試試看,咱們究竟誰能拗得過誰!」

  拓跋真之所以這樣,完全是因為皇子和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他絕對不能容忍任何人不把他放在眼裡,尤其是李未央這樣的女子!

  李未央冷哼一聲,道:「那就等著瞧吧,要我這塊頑石能不能對你點頭,你等到海枯石爛吧!」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未央,你等著瞧吧。」他看著她的背影,輕輕地說了句。

  她如此看清他以後,還想著去攀附拓跋玉嗎?一想到那日,他們不知談到什麼相視而笑的情景,他的手不自禁地緊握住拳。

  李未央走出了花園,白芷擔心道:「小姐……」

  李未央搖搖頭,「我沒事。」接著用一種很嚴肅地語氣吩咐她們:「這件事情你們必須守口如瓶,誰都不許說出去,否則,我絕不會輕饒。」

  趙月和白芷對視一眼,連忙說:「奴婢知道。」

  年節之後,就是狩獵。

  每年到了這個季節,皇上就會降旨,要王室子弟和文武百官隨行。李未央因為有縣主的封號,再加上李蕭然的刻意為之,竟然也在隨行名單之中。這樣的殊榮,在李家的女孩子裡還是唯一的,這是了不得的殊榮,換了任何人,都會興奮不已。可是李未央卻顯得有點悶悶不樂。

  李敏德好奇道:「三姐為什麼不高興?」

  李未央淡淡道:「有什麼好高興的呢?」說到底,不過是一場貴族之間的屠殺罷了,沒有意思又浪費時間,還會見到許多讓人膩歪的人。比如拓跋真、魏國夫人之流。

  李敏德眨了眨眼睛,道:「就當出去散散心吧,這次要往北走,那裡有皇家狩獵專用的大片草場,據說是野生的草原,而且一望無際,可以見到很多和京都不同的風物。」

  李未央點點頭,望著花園裡的蒼松:「不知怎麼回事,我總覺得有些不安。」

  「怎麼會?大伯父帶著你是為了讓你散散心啊!」

  「散心?」李蕭然現在怕是將目標轉移到她的身上吧,李未央搖了搖頭,隨後轉頭對趙月道,「你大哥回來了沒有?」

  趙月皺起眉頭:「這一次大哥去了大半個月,一直都沒有消息回來。」

  趙楠武功奇高,李未央讓他在半途上向李敏峰下手,找機會製造一個意外除掉他,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本來也用不著過於擔心,可——若是對方早有防範,就沒那麼容易了。

  大夫人、李長樂、李敏峰這三個人,李未央之所以選擇第一個向李敏峰下手,是因為在外面動手更方便更容易,也不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三姐擔心趙楠出事了?」李敏德眸子裡有一道寒光閃過,轉瞬即逝,快的讓人察覺不出。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李敏峰雖然已經被父親所厭惡摒棄,可是我總覺得,大夫人還留有後著。」

  李敏德斷然道:「一個已經被嚇得瘋瘋癲癲的老女人還能有什麼法子?再者說她連李家都出不去——」

  李未央笑了笑:「百蠹之蟲死而不僵,你怎麼會覺得她事先毫無防備呢?更何況這麼多年來大哥在外面遊學,若是大夫人不在他身邊安排足夠的人手,怎麼放心讓他去?之前我們看到她的狼狽,卻忽略了她一貫的小心謹慎,我怕趙楠會遇到危險。」

  趙月卻顯得很有信心:「小姐放心,我大哥縱然不能成功,也絕對不會有危險的。」

  李未央不由轉頭看她,見她滿臉自信,不由笑道:「希望如此。」

  出城狩獵之日,官道全面封路,不許庶民通行,路旁饌飲買賣商肆一概歇業。從皇城的道路兩側張設著一丈高的連綿錦幛,五色衣冠儀仗自成鮮明方陣,相銜而行,一時旌旗冠蓋遮天蔽日。

  這一次,皇上帶了不少的妃嬪,皇后因為身體不佳,所以留守後宮,妃嬪裡帶了梅貴妃、武賢妃、張德妃,柔妃,還有幾個較為受寵的嬪,皇子中除了太子代為處理國事不能隨行,其他人基本都來了。

  因為皇上下旨開恩,允許隨行官員們攜帶家眷,甚至還親自點了一批人,比如李未央便是屬於這部分受到皇帝特別關照的,還有一些官員出於這樣那樣的目的,也帶了精挑細選的家眷來,李未央注意到,來的竟然都是各家最出眾的小姐們,然後是三千禁衛軍,五百近衛,再加上其他太醫,宮婢,浩浩蕩蕩有近千人。

  李未央坐在後面隨行的馬車裡,百無聊賴地打開車窗向外看。卻看到一個年輕男子披一件極長的斗篷,風帽掩去了眉目,衣服下擺裡露出精工紫金馬鐙。他原本是疾馳而過,卻突然在李未央的馬車前勒住了馬,將臉轉過來,一轉瞬中神色異常清峻。

  李未央一眼便認出那人是拓跋玉,她大方沖他一笑容,他禮貌地揚起鞭尾揮舞了一下,才策馬帶領隨從侍衛等列隊趨前,緊緊尾隨御駕而去。

  很快,景色已經從繁華的城市變成農田水渠,窗外青山連綿起伏,道路兩旁是農田,李未央看了一會兒,更加百無聊賴,便拿出一本書看起來。不知過了多久,趙月道:「小姐,到營地了。」

  果然,此刻大隊停下來,一陣人攘馬嘶。女眷們紛紛從車上下來,退到一邊去。人們開始安營紮帳篷,雜役們開始生火造飯。李未央看著大家忙忙碌碌,看著一頂頂帳篷立起來,最中間的是明黃色的頂子,繡著張牙舞爪的五爪金龍,便是皇帝的帳篷了。

  女眷們聚集在一起嘰嘰喳喳,顯得十分興奮,並且還熱烈地討論著皇子們住在哪一頂帳篷裡。這樣的皇家狩獵,李未央從前參加過很多次了,所以並沒有多少新鮮感,所以便讓白芷跟著去收拾東西,自己則帶了趙月出去走走。她穿著一身輕便的騎裝,小牛皮的靴子,一路上踩著軟軟的青草,感受著風兒拂面的清爽,倒也別有一番味道。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塊泥巴飛過來,趙月用長劍一擊,泥巴照著原樣飛了回去,一個小姑娘從草叢裡跳出來,滿頭滿臉碎了的泥巴:「李未央!」

  李未央一瞧,這丫頭可不就是九公主嗎?只不過現在她滿臉怒氣衝衝的,實在稱不上可愛。她旁邊還站著個眨巴著眼睛的男孩子,充滿好奇地看著李未央,她一看就猜出了對方的身份:「見過八皇子,九公主。」

  八皇子笑嘻嘻地道:「你是讓皇妹跳腳的那個縣主嗎?皇妹回宮以後,一天要提起你七八回呢!」都是咬牙切齒的。

  李未央走過去,捏了捏九公主的臉頰:「公主,好久不見,早知道你這樣想我,我就進宮去看你了。」

  九公主一下子跳起來,足足有一尺高:「李未央,你好過分,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拿你怎麼樣,我要去告訴父皇——」

  李未央涼涼地提醒道:「對對對,九公主可以告訴父皇你被我欺負了,所以找她哭鼻子。」

  九公主的小鼻子皺起來,她原先是來找李敏德的,可是一見到李未央就被她氣得將李敏德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旁邊的八皇子說話還有點孩子氣:「皇妹,你別四處說了,被一個比你大兩歲的臣女欺負,說出去豈不是要連累母妃一起被人笑話嗎?」

  李未央聽他說話像是個小大人,不由笑道:「八殿下說的是。」

  九公主哼了一聲,轉頭就走,八皇子飛快地跑過去,還不斷回過頭來看著李未央。

  一旁的樹後突然傳出一陣笑聲,李未央回過頭來,卻看到拓跋玉從樹後面走出來,滿面笑容道:「一個大人欺負小孩子,你還真好意思。」

  李未央揚起眉頭:「七殿下比我大吧,你不也在以大欺小嗎?更何況我不過十四歲,算不得什麼大人。」沒有及笄,她就可以裝作自己是小孩子,女人嘛,不管多大年紀,對自己的年齡都是十分在意的,誰也不願意被人說老。

  李未央好不容易重活了一把,對年紀這個問題十分的在意,若是說起前世的年紀,她可是活到三十六歲,加上現在的十四歲,足足有半輩子了,怎麼看都是個老女人,這一點她只要想到就覺得頭皮發麻……

  拓跋玉聽了就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他走過來,看著遠處的帳篷道:「怎麼沒和其他人在一起?」

  按照道理說,她應該和那些名門女眷在一起才對。

  李未央冷淡地道:「我沒興趣討論七殿下今天穿了什麼衣服,也沒興趣聽他們議論昨兒個誰家的小姐被五殿下扶了一把。」

  拓跋玉不禁揚起唇畔,他發現跟李未央在一起,總是能被她的三言兩語逗笑,雖然她並不是故意讓你笑的,可是他總會覺得她十分的有意思。

  「出去走走吧。」拓跋玉試探著道。

  李未央不禁皺眉:「現在?」

  拓跋玉點頭,「是,現在,不可以嗎?」

  李未央失笑:「我以為你應該在皇帝跟前獻殷勤的。」

  拓跋玉笑了:「殷勤哪天都可以獻,但是能看到縣主的機會可不太多。」

  說著,他徑直向前走去,一邊柔聲道:「在這片樹林的後面,有一條很漂亮的小溪。我以前曾經在那裡捉過魚,很有意思的。」

  李未央被他說的起了三分興致,便帶著趙月和他一起走了過去。拓跋玉說的果然沒錯,只是小半個時辰,李未央眼前出現了一條如玉帶般的溪水,在陽光下閃動著粼粼波光。四周是一些普普通通的野草,雖然叫不出名字,卻能看到晶亮的露珠在葉子上和花朵上滾動,比任何的珠玉寶石都要耀眼。

  李未央隨便地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這裡風景真讓人懷念。」

  拓跋玉被這句話說的愣了愣:「你不是第一次來嗎?」

  李未央笑了笑,眼睛飛快地閃過一絲什麼:「我看過別人畫的草場溪水圖啊,難道七殿下以為只有你來過這裡嗎?」

  拓跋玉不以為意道:「不管你是不是第一次來,都要小心謹慎,這裡看起來風平浪靜,危險的時候卻有很多的猛獸,你要讓你的丫頭隨身保護你。」

  李未央看著水裡遊動的小魚,心情變得舒暢起來:「這個我當然是知道的。」

  隨後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拓跋真最近有什麼反應?」

  拓跋玉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我不知不覺地除掉了他大半兒的人,他卻懷疑是五哥做的,現在挑唆著太子跟五哥掐起來了,五哥向父皇請求納你大姐為正妃,結果皇后在背後給他拆臺,將李長樂的事情變本加厲地向太后告了一樁,太后特地把五哥叫過去罵了一頓,說這樣的女人根本不能娶進門,否則一定會惹來禍患。可是我看五哥倒像是還沒有死心,剛才還在到處找你大姐。」

  找李長樂?她現在還在山上吃齋念佛呢,李未央一本正經地說,「五殿下真是癡情,希望他和大姐有情人終成眷屬。」

  拓跋玉不由笑起來:「你就不要裝了,當我不知道你討厭李長樂嗎?不過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任誰有一個那樣的大姐,心情都不會很好的。」

  李未央見他誤解了她討厭李長樂的理由,不由笑了笑。眼前這個男人,怎麼會理解她的心情呢?恐怕這個世界上都沒有人能理解。

  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兩人抬頭望去,卻是拓跋真帶著兩名護衛走過來。

  他面色沉靜,目光冷凝,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然而眼睛裡卻是冰冷的。李未央知道,這是他心情很不好的時候才會有的表情。

  「三殿下。」李未央屈膝行禮。

  拓跋真若無其事地點點頭,然後說道:「兩位還真有閒情逸致,尤其是你七弟,你不在父皇身邊保護他,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拓跋玉淡淡道:「三哥多慮了,周圍有三千禁衛軍,難不成父皇還會有危險?」

  李未央不自覺地揚起一個冷笑。

  拓跋真見到,雙眼微微瞇了瞇。

  拓跋玉笑道:「再者說,我和縣主不過是偶遇,倒是你,莫非是特地尋找過來的嗎?」

  拓跋真聽到偶遇這兩個字,心中很不舒服,可是面上卻絲毫不露痕跡,淡淡笑道:「我只是聽說這裡有一條小溪,風景很好,特意來轉一轉。」

  李未央從看到拓跋真出現,就很有點不耐煩了,她冷淡道:「七殿下,我的行李還沒有收拾好,請恕我先行告退了。」

  拓跋玉笑了笑,道:「縣主請自便吧。」

  自己一來她就要走,看在拓跋真的眼裡,他的臉色即刻沉了下來。

  然而李未央還沒有走出樹林,便被人攔住了。

  高敏攔在了李未央的面前,橫眉怒目地看著她。

  李未央揚眉看著她,倒是有點奇怪她為什麼露出一副要把她吃掉的神情。

  看到李未央,高敏氣得渾身發抖,雙目圓睜,賤人,你憑什麼,憑什麼!

  趙月警惕地站在了李未央的身側,她看出來,此刻高敏的神情極為不自然。

  半天高敏都沒說出一句話來,李未央懶得理她轉身就走。

  高敏看到這情形,想起剛才拓跋真明明在和她和顏悅色地說話,可是一看到李未央走過去,立刻就丟下她走了,不由一股火直往上沖,再也忍不住,衝口而出:「李未央,為什麼看到我就走,難道是心虛?」

  李未央冷笑一聲,停下腳步,回過身,看著她,「表姐這話好奇怪,我為何要心虛?」

  平日裡的高敏自重身份,雖然討厭李未央,最多就是冷嘲熱諷兩句,今天卻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樣,似乎受到了某種刺激般。



088 步步驚心

  高敏冷笑著道:「首先恭喜你,很快就要飛上枝頭了,將來順利地坐上三皇子妃的位置,那才真是了不起!」

  李未央冷冷地看著她,「表姐,你除了胡說八道,還會幹什麼。」

  高敏臉上笑容一斂,雙手握拳,瞪著她,咬牙切齒地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居心,你別忘了,你只是個不入流的庶女,別妄想攀附皇子做上正妃,最多也就是個側妃,到時候——」

  李未央見她一張囂張跋扈的臉,不由感到厭惡:「什麼攀附皇子,別把所有人都想的跟你一樣。」

  高敏怒氣衝衝道:「我分明看見你和三殿下在一起,你居然還這麼理直氣壯,這麼理所當然,你簡直無恥!」

  「高敏,我為什麼要向你解釋,你算什麼人!」李未央直視著她,一字一句,不緊不慢地說:「你既然喜歡拓跋真,就去找他好了,何必纏著我,不覺得臉紅嗎?」

  高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未央竟然點明了她喜歡拓跋真!她也不想想,她自己口口聲聲的三殿下,誰還看不出來她喜歡拓跋真呢?!李未央又不是傻子!但是她現在卻因為被人點破了心事而更加氣急敗壞:「李未央,你竟敢這樣和我說話?!你不怕我告訴三殿下?!」

  李未央笑了,笑得很開心很甜美:「你若是想去就儘管去說好了,在他面前我從來沒演掩飾過自己的脾氣,你還要記得順便告訴他,你喜歡他,想要嫁給他,看看他願不願意娶你做正妃,不過看在表姐妹一場的份上,我提醒你,拓跋真這個人有眼光有野心,只怕你一個區區的伯昌侯府,他還不會看在眼裡!」

  高敏咬牙切齒:「你說什麼?!」她心裡卻知道李未央所說的是事實,魏國夫人曾經進宮試探過武賢妃的口風,武賢妃倒是沒有說什麼,反倒是向拓跋真提起的時候被他婉轉拒絕了。伯昌侯聽了把魏國夫人罵了一頓,說她不自量力,也說拓跋真頗有野心,看不上逐漸沒落的伯昌侯府,可是對高敏這個春心萌動的小姐來說,根本不相信拓跋真會看中這些俗物,她一心以為只是平日裡接觸的太少,所以拓跋真才對她那麼冷淡,因此她這次非要鬧著跟了來,卻沒想到拓跋真一看到李未央就丟下她走了,她立馬下了判斷,李未央是個狐狸精,奪走了拓跋真的關注!「你別這麼倡狂,三殿下是屬於我的!誰也別想和我搶!」

  「拓跋真是誰的我管不著,也不關心!我該說的已經都說完了,那些破銅爛鐵你當成寶貝我一點也不稀罕,你喜歡儘管去搶去奪,不過我最後說一句,帶著你的三殿下滾得離我遠遠地,我不想看到一群瘋狗在我面前亂吠!」李未央一聲大過一聲,一步步地逼近她,高敏一步步地後退,剛開始的得意與囂張慢慢消退,臉色一分分地變白。

  「你好好努力,我在這裡祝福你早點當上三皇子妃!」說到這裡,李未央輕哼一聲,不再看她一眼,轉身離開。

  高敏氣的渾身都在顫抖,她猛地走到一片草從前,將花草一把一把的扯下,狠狠地在地上踩爛。

  「小姐,您千萬息怒!」丫頭在旁邊看著害怕,柔聲勸說道。

  高敏想也不想,狠狠甩了她一個耳光,丫頭委屈地捂住了臉,躲到一邊去了。

  高敏面孔扭曲,恨得全身發抖,她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地用僅她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李未央,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你搶走三殿下,如今很得意是嗎?我不會善罷甘休的!我絕不會坐以待斃!

  想了想,她忽然笑起來,聲音尖利,沒錯,只要李未央不存在,三殿下自然會注意到她。

  只要她死了!

  李未央一直在李府很少出門,沒有這樣的機會,可是現在都是在野外,想要除掉她,多的是辦法!

  丫頭在旁邊看著她陰森的面孔,不由地打了個寒戰。

  高敏在武賢妃的帳篷外面繞了兩圈,如今三殿下的心思都放在那個賤人身上,娶她是早晚的事情,如果讓她先一步嫁給三殿下,自己就再也沒有希望了!她高敏才貌雙全,怎麼可以輸給那麼一個出身下賤的東西!

  可是如今,怎麼才能挽回劣勢呢?她想來想去,就想到武賢妃了。她是拓跋真的養母,對他有撫養的恩德,拓跋真一向十分聽她的話,如果自己在她面前將一切都抖出來,她一定會阻止拓跋真娶這種低賤的女人!下定了決心,她往帳篷裡走去,可是卻在門口被宮女攔住了:「高小姐,賢妃娘娘被陛下召見,現在不在帳中。」宮女畢恭畢敬地道。

  高敏面色一僵,她明明聽見帳篷裡的聲音,為什麼賢妃娘娘不肯見她?!她怎麼會想到,一個區區的伯昌侯府,若非有蔣國公府和李丞相的姻親關係在,誰會高看她一眼呢?不過是魏國夫人還不知道其中深淺罷了,連帶教育出來的女兒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高敏咬緊了唇,眼中冷光閃爍,賢妃娘娘不肯見她,她該怎麼辦呢?

  她怒氣衝衝地回到自家的帳篷,見到魏國夫人就一頭撲到她的懷裡。

  「母親,這次你一定要幫幫女兒,只要母親幫女兒這一次,女兒一定能成功!」

  魏國夫人被她那瘋狂的表情嚇住,連忙揮退丫頭,扶起她:「敏兒,慢慢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敏咬緊了嘴唇,臉色蒼白,雙目亮得嚇人:「母親,你一定要幫我殺了李未央!」

  說著,她就將今天發生的一切告訴了魏國夫人,魏國夫人聽了,眉頭越皺越緊。

  「你是說,李未央當時還和七殿下在一起嗎?」她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是,還有說有笑的,她真是不要臉!」高敏咬牙切齒。

  魏國夫人卻笑起來:「這樣,母親就有辦法了。」

  「你有什麼辦法,我本來想讓賢妃娘娘阻止三殿下,教訓一下李未央,卻沒想到她根本不肯見我!她這分明是瞧不起咱們家啊!」高敏委屈地直掉眼淚。

  魏國夫人冷哼一聲:「從你大哥死了之後,這宮裡頭的人哪一個不是表面恭敬背地裡瞧不起咱們,唉,可惜你二哥不爭氣,不過,賢妃那裡不行,還有張德妃呢!」

  七殿下的母親?高敏疑惑地皺起眉頭。

  魏國夫人笑了:「張德妃對七皇子寄望甚高,你覺得他會眼睜睜看著七殿下喜歡李未央嗎?」

  「可是——」

  「傻丫頭,若事情是咱們自己動的手,難免會惹禍上身,可動手的人換成德妃娘娘,誰也怪不到咱們頭上!」魏國夫人提醒道,隨後快速起身,道,「走吧,和我一起去拜見德妃。」

  兩個時辰以後,一隻不知從哪裡跑來的小貓跳進了帳篷,把白芷嚇了一跳,趙月剛要出劍,李未央喝住了她。

  那只小貓通體雪白,眼睛還是琥珀色的,一看就知道是名貴品種。李未央猜到是哪家貴人的,剛要吩咐將它放出去,外面進來一個年紀很小的宮女,「哎呀,墜兒你在這兒!害得我好找!」她抱起貓兒,這才像是剛剛發現了李未央她們一樣,臉上帶著笑容道:「原來是縣主,這是德妃娘娘的貓,她找了許久都不見,竟然在縣主這裡。」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原來是娘娘的寵物,那就趕緊帶走吧。」

  宮女卻站在原地沒動:「貓兒是縣主找到的,還是請縣主跟奴婢一塊兒把貓兒送回去吧。」

  李未央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這貓兒分明是被人放進來的,怎麼成了她找到的——這就是說,德妃想要見她了。

  她略沉思片刻,道:「好,容我梳洗一番。」

  宮女笑道:「不必了,德妃娘娘在等著呢。」

  李未央站起身,道:「如此,就請帶路吧。」

  站在德妃的帳篷前,李未央站住了腳步,一位女官站在門口,看到李未央來了,冷淡而挑剔的眼神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才道:「娘娘正在等著,快進去吧。」

  這樣居高臨下的口吻,讓人很不舒服。張德妃向來是賢良淑德的形象,會縱容身邊女官流露出這種高傲的神情嗎?李未央不得不懷疑,對方是在給她一個下馬威。

  可是,為什麼呢?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和她兒子多說了兩句話?那麼這大歷朝那麼多送香囊送荷包甚至自薦枕席的小姐們,張德妃豈不是都要把她們吃了?李未央按下複雜的心情,徑直走了進去。

  帳篷之內佈置得如同雅間,有女官掀起層層珠簾,李未央低垂著眼,慢慢走了進去。裡麵點著熏香,莊重而芬芳,李未央卻不喜歡任何熏香的味道,稍稍屏住呼吸,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給德妃娘娘請安。」

  帳內久久無聲,李未央幾乎要以為這裡並沒有人時,一個聲音響起:「你是李家的三女兒?」

  「是的。」李未央輕輕答。

  「抬起頭!」

  李未央緩緩抬頭。德妃倚在貴妃椅上,體態優美,青色的裙裾迤邐而下垂到地上,她很美麗,眉目精緻如墨所畫,眼眸轉動時流轉著動人心魄的光芒,帳內的光影勾勒出她幾近完美的側面輪廓,眉睫濃長。

  不知為何,她看起來竟那般清冷,與七皇子拓跋玉如出一轍。

  在李未央看她的時候,她也在打量李未央。

  她的眼波帶著三分驚訝兩分探究,望著她,最後長長一歎。

  「生得好,仿佛是水蓮一樣。」她輕輕呢語一句,仿佛是自言自語。隨後德妃笑了起來,鬢間步搖的纓絡灑灑作響,「我聽說,你是家中的庶出女兒,你母親是一個丫鬟,是不是?」

  李未央面色不變,答道:「是的。」

  「你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想必是花費了很大的心思。」德妃支起下顎,凝視李未央,「你和玉兒是什麼關係?」

  李未央仰起臉,直視德妃:「我和七殿下沒有關係,僅僅是普通朋友。」或者,也是盟友。

  德妃原本以為她是普通攀龍附鳳的女子,可是見她回答的這樣快、這樣強調普通二字,卻又有點看不懂她了,她的眸中顯出一絲迷茫,很快又掩去,聲音平靜道:「你這種性子,一直是這樣直接嗎?」

  李未央淡淡道:「娘娘是希望未央實話實說的,所以未央便只能向您表白自己的心意,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七殿下並不匹配,所以沒有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

  竟然這樣斬釘截鐵!德妃有一瞬間的驚訝,她起身,慢慢走近,托起李未央的下頜,仔細地觀察著,隨後道:「玉兒很喜歡你,經常不自覺地向我提起你。」

  他簡直是眉飛色舞地——說起李家的三女兒。

  不過德妃今天看到李未央的時候還是有點失望的,這丫頭並沒有天人之姿,是如何迷上自己那個眼高於頂的兒子呢?

  李未央心中一頓,隨後望著德妃的眼睛,回答道:「殿下只是欣賞,無關男女之情。」

  德妃驚訝地望著她,不自覺地鬆了手。

  「居然這樣謙虛……呵呵……」德妃說著,仿佛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笑靨滿面,「不過,玉兒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他需要很多人的支援,聯姻是最好的方法,你畢竟是李丞相的女兒,又是玉兒所心愛的,若是願意做個側妃,我倒是可以成全你。」

  李未央聽地心驚,啟唇道:「娘娘,我不願意!」

  德妃瞥了她一眼:「怎麼?嫌側妃的位置太低?難不成你還想要做正妃嗎?」

  這一瞬間,帳內的氣氛幾乎凝滯。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不,正妃我也不會做的,娘娘說得對,七殿下的身份特殊,將來他還會喜歡很多人,而且是必須喜歡她們、寵愛她們,但未央的夫君,這一生只能喜歡未央一人。」

  張德妃完完全全鎮住了,李未央的臉一半沉浸在光芒中,眉目精緻如玉雕成,烏黑的眸蘊著閃動的光華,然而卻帶著說不出的倔強和堅定。

  她絕不是在開玩笑。

  德妃有一瞬間幾乎說不出話來。

  「居然還想著一生一世一雙人——你這個丫頭!」德妃反應過來,幾乎勃然大怒。雖然她也沒看上李未央,可是為了她的兒子,她真的考慮過讓她進七皇子府做側妃,可是她竟然這樣不識抬舉!

  「娘娘!」李未央突然提高了聲音,「我絕不是看不起七殿下,恰恰相反,他不是普通的皇孫貴人,娘娘對他抱有很大的期望,所以娘娘絕不會容許我這樣任性霸道的女子在他身邊!在娘娘的眼中七殿下是珍寶,自然值得稀世的翡翠來匹配,而我不過是路邊的石子,請娘娘不用多慮,我不會妄想去攀龍附鳳的!與其嫁給七皇子做妃子,陷入日復一日的爭鬥中去,我大可以尋一個普通人家,找一個普普通通珍惜我愛護我的男子過日子!」

  李未央的話像是針一般一字一句刺進張德妃的心,她望著她,竟然有一瞬間的惶然。她輕輕地張嘴,卻沒有發聲,眼神震怒。

  「你太天真了,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你以為自己是什麼?!」德妃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

  李未央不是天真,她已經走過德妃娘娘所選擇的道路,皇子龍孫、飛黃騰達,可是最後她奮鬥一生,得到的又是什麼呢?一片虛無而已。原本她實在不想將話說到這個地步,但是如果不把話說清楚,難保德妃還留著讓她嫁給七皇子做側妃的念頭。

  去做了拓跋玉的側妃,跟當初嫁給拓跋真又有什麼不同,無非是將曾經的道路再重複一遍。沒有錯,拓跋玉現在對她是很有好感,可是當初拓跋真也未必沒有對她輕憐密愛的時候,一切不過是過眼雲煙,誰能保證將來他能寵愛她一輩子呢?所以,她絕對不能嫁給拓跋玉!

  話已至此,兩人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話好說。

  李未央本想就此退離,德妃卻道:「你可會彈曲子?」

  李未央慢慢道:「不精通。」

  「彈一曲給我聽。」德妃突然道。

  曲通人心,她想要知道,李未央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同于尋常千金小姐彈奏的婉轉琴曲,李未央的琴聲顯得異常冰冷,讓人聽來如同在水天一色,雲霧彌漫的夜景中,看到一條孤舟入海,飄忽動盪,這是一首讓人覺得寒冷蒼茫的曲子,光是聽著就覺得這少女的心異常孤單、冰冷。

  德妃聽著,一直都沒有出聲。

  帳篷的一角突然被人掀起,一個宮女走了進來,李未央手中角弦頓時斷了,她連忙站起道:「未央失儀,請娘娘恕罪!」

  李未央的瞳孔內仿佛始終有面鏡子,隔絕內心,只是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可是在彈琴的一瞬間,鏡面劈開一道裂痕,德妃深刻清晰地望進了她的眼底,濃烈沉潛的窅黑在那雙古井般的眼裡沸騰著,她沒有說謊。德妃歎了一口氣,半晌之後,她的眼中滲著一種不知是悲傷還是憐憫的表情:「你的心,比石頭要硬,比冰還要冷呢。」

  李未央似乎沒有聽見,她福了福身,就這樣走出去。

  德妃沒有阻攔。

  掀開帳篷,李未央走了出去,外面陽光和煦,她覺得刺目,微微瞇起眼睛。

  「你怎麼了?」

  她側頭望過去,拓跋玉快步從不遠處走過來。

  李未央冷眼望著他,清亮的眸底一片冰寒。

  雖然心中對於麻煩都是敬而遠之,可是李未央的臉上淺淺地帶著笑道:「殿下,請你提醒德妃娘娘,不是世上所有人都想要攀龍附鳳的。」

  「你……」拓跋玉的語音突然頓住了。

  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七皇子,甚至有的時候誤會還是眼前這個人給自己帶來的,德妃不是魯莽的人,不會因為自己和拓跋玉走得近了一點就說這樣的話,無非是拓跋玉在德妃面前說了什麼!

  大概在這些貴人面前,她不過是一件東西,隨隨便便就可以決定她的命運,還需要她三跪九叩、感恩戴德!真是白日做夢!無論多憤怒,李未央卻只是冷冷地屈膝道:「我告退了。」

  拓跋玉微怔,唇邊溫雅的笑容漸漸淡了。

  當天晚上,禁軍副統領左元接到了一個命令,一個讓他不敢置信的命令:「什麼,娘娘要殺她?」

  女官小聲道:「噤聲,小心隔牆有耳!」

  左元背著手走來走去,過了一會,才停下來,看著一邊端坐著的面容秀美的張德妃道:「娘娘,安平縣主是陛下很喜歡的人,太后娘娘也很看重她,而且七殿下最近和她……」

  張德妃髮髻上簪著精緻的六葉宮花和玲瓏的翡翠珠鈿,說話的時候纖長的墜子垂落,微微地晃:「正是為了玉兒,我才不能留著她。」

  左元困惑地看著張德妃,然而他的這位表姐只安靜微笑,如無聲棲在荷尖的一隻蜻蜓,叫人全然想不到她的靜默平和之中暗藏著這樣淩厲的機鋒,激起重重疊疊的風浪:「玉兒向我提起,要娶她為正妃。」

  左元吃了一驚,隨即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李未央雖然是安平縣主,可畢竟是個庶出,不免矮了那些嫡出的小姐一頭,若是娶了回來,只恐會被其他人恥笑,七殿下的身份這樣高貴,德妃娘娘定然不會喜歡這樣的兒媳婦。可是縱然不喜歡,回絕就是了,何必下這樣的毒手呢?

  張德妃歎了一口氣,道:「他若只是隨口一提,我也許會准了,讓他娶了這個女子做側妃。可是他偏偏鄭重其事,一口咬定非要娶她做正妃。」

  左元仍舊想不通,向來仁慈的德妃娘娘為何突然下了這種命令——

  張德妃嘴角的弧度浮起一個幽涼的冷笑:「玉兒這個孩子,我是曉得的,他表面上看很隨和,實際上比誰都固執,若是我一口回絕了,他肯定不會就此放棄,還會生出許多事端,所以我便答應了,許諾說將來找機會向他父皇請求賜婚。可是,我又怎能讓那樣的女子進門呢?李未央,我今天剛剛見過的。陛下誇她聰明機敏,可是我卻覺得這樣鋒芒畢露、咄咄逼人的少女實在是個麻煩,你看看她到了李府,竟然和嫡母鬧得那麼僵,到處都傳出他們彼此之間的不和睦,和長輩尚且都沒辦法相處好,將來玉兒的王府裡面不知道要有多少女子,你想想,她將來怎麼襄助玉兒管理好王府呢?我不喜歡她,所以絕對不會讓玉兒迎娶她,可是又不能直接拒絕,只好對不起她了。」

  左元還是有一些擔心:「娘娘沒有必要和一個小丫頭計較,警告一下就好了。」

  警告?縱然警告了李未央,那自己的兒子怎麼辦呢?張德妃心中,其實還有一個隱秘的緣由,因為看到拓跋玉難得露出那樣的神情,提到李未央的時候,他連眼睛都在微笑,身為母親,張德妃立刻明白兒子是認真的,從未有過的認真,然而正是這種認真,讓她感到一種由衷的恐懼。

  所以她特地召見了李未央,想要看看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如果她溫柔恭順、善解人意,那麼她或許還會考慮留著她,可是她偏偏是那麼的倔強不屈,甚至口口聲聲要求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樣的女人,娶回來以後有什麼好處!然而李未央不死,拓跋玉一定會娶她的。與其如此,不如下定決心,將她徹底剷除。

  她抬起頭,看著左元,冷冷道:「狩獵之事本就驚險萬分,每年都有被流箭射死、被野獸咬死的人,今年李未央也會在那份意外而死的名單上。」

  左元的面孔是僵白的,他一向扶持七皇子,知道他的個性是說一不二,若是將來有一天知道是他殺死了他的心上人,他怎麼向對方交代?到時候恐怕連性命都難以保住。更何況如今他也是高官厚祿,為什麼要冒險呢?

  張德妃是什麼樣的人物,她怎麼會猜不到對方的想法?

  「你不要忘記,很多事情,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左元吃了一驚,他知道,像是自己這樣資歷的人,在皇城中一抓就是一大把,再有能力沒有背景是根本沒辦法出頭的,可是德妃娘娘一句話,卻輕而易舉地辦到了,不過是個妃子就能如此,若是將來她的兒子做了皇帝,那麼潑天的富貴指日可待,自己絕不止是眼前的成就……對於男人來說,還有什麼比功名利祿更為誘人的?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傍晚的時候,李蕭然特意來看望了一下李未央,見她一切安好,這才放下了心,叮囑道:「圍獵的時候不要亂跑,很危險的。」

  李未央微笑著點點頭,道:「父親也要小心。」

  李蕭然看著她,不知為何,歎了一口氣,隨後大步地走了。

  第二天,狩獵正式開始。

  皇帝射出了第一箭,高亢的聲響刺穿了沉默的帷幕,隨著驟然響起的無數利箭的聲音,數十隻猛禽自四面同時撲拉拉衝出林梢。司祭官高聲唱頌豐年,皇子與重臣們紛紛隨之張弓搭箭,拓跋玉亦是其中之一。

  女眷們都在遠遠的看臺上,拓跋玉突然轉回頭來,匆促地向人叢裡的李未央投去一瞥。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片刻,又稍稍移向一側。似乎在看她,又似乎並不是。

  李未央就歎了一口氣,說起來,拓跋玉並沒有大錯,自己幫助他的舉動,可能是讓他誤會了,以為自己對他有情。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幫助別人,拓跋玉不知道前情,自然是不會想到自己幫助他的真正原因。

  不過,李未央也不太好意思告訴對方,您真是自作多情了。既然她已經向德妃說明白了,憑著對方的身份和地位,也不會如何強求的,所以昨天她那樣對待拓跋玉,多少有點遷怒的意思。或許今後和他相處,儘量保持距離吧。李未央忍不住地想,自己總覺得已經是個年紀很大的,可人家看來,自己只是個小丫頭,這種感覺,還真是複雜。

  就在這時候,坐在另一旁小姐們之中的高敏冷眼望著李未央,嘴角帶出一個冰冷的微笑,她站起身道:「我們也去馬場吧,誰要和我一起去?」

  所有的小姐都蠢蠢欲動,這裡的馬場養著大歷朝最好的馬,學習騎馬對於這些千金小姐們來說是很難得的機會,不會受到嚴苛的責備,所以看臺很快空了一半,都跟著高敏去馬場了。

  李未央坐在原地沒有動,她不想和高敏一起去湊那個熱鬧。

  就在這時候,一顆漂亮的小腦袋突然擠到她的面前,趙月一把劍擱在了她的頭上,李未央急忙道:「不得無禮!」

  趙月收了劍,九公主卻顯得很興奮:「哇,你的劍好漂亮!」

  她顯然沒有意識到,如果剛才她做出不利於李未央的舉動,很可能血濺當場了。

  李未央扶額,她以為上次已經把九公主嚇壞了,她不會再來找她的,誰知她竟然這樣頑強,這孩子難道是有被虐情節嗎?她不知道,九公主平日裡高高在上,很少有人敢對她說真話,她看到李未央會感到害怕,看不到她又會自動自覺來找她,這和某種具有靈性的小動物是一樣的毛病。

  「陪我一起去外面玩吧。」九公主一邊偷偷踢著石子兒,一邊悄悄抬起眼睛看著李未央。

  很難有人能拒絕這樣的眼神吧,李未央歎了口氣,看看空了一半兒的看臺,自己繼續留在這裡,只會更加引人注意而已,既然別人都走了,她是不是也該合群一點兒呢?

  想到這裡,她站了起來,九公主高高興興地在前面走,不時埋怨:「你走的太慢了!」

  誰會像你一樣不顧儀態,李未央失笑,九公主這樣天真活潑,皇帝想必功不可沒吧,只是這種個性,對她未必是什麼好事。

  走出了營區,便看到漫無邊際的草原,李未央頓時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之感。正因為這種自由之感,她開始喜歡這裡了。

  「你看!你看啊!」九公主突然跑過來,兜著裙子給她看。

  李未央低頭看了一眼,卻看到一群肥碩的蘑菇像一群胖孩子一樣圍成一堆,靜靜躺在九公主寬大的裙擺裡。「那邊還有好多!」

  九公主拉著李未央,指給她看,一不小心蘑菇全都掉了,她趕緊蹲下了身子,將蘑菇一個一個撿起來,隨行的宮女們面面相覷,李未央也幫著她撿蘑菇,其他人見了,便也都幫忙。

  這些宮女的年紀都不大,說是公主的侍女,還不如說是她的玩伴,只是平日裡都是尊卑有別,不敢太過放肆,也不敢真的將公主當成朋友,但是現在看到公主把衣襟兜起來沒命地裝蘑菇,不小心摔倒了,搞得滿地蘑菇亂滾,一臉狼狽的樣子,李未央就會笑話她,其他人看到了,也都被這種質樸親近的氣氛徹底地薰陶了,氣氛一下子歡快起來。一個宮女不知不覺地唱起家鄉的民歌來,李未央聽著,直覺的那歌聲悠揚悅耳,不知不覺地微笑起來。

  這時候,九公主突然丟了蘑菇,跳起來道:「你們看!」

  李未央向天空望去,一頭蒼鷹在潔白的天空展翅掠過,九公主笑起來:「我要讓七哥給我捉一隻!」

  李未央沉下臉,九公主縮了縮脖子:「怎麼了?」

  「若是別人看你可愛,也要捉了你去養活,你要怎麼辦?」李未央提醒她。

  九公主撅起嘴,不高興道:「不捉就不捉到嘛,凶什麼凶!你比我母妃還可怕!」

  李未央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九公主的注意力卻轉移到了其他地方,她指著不遠處的高敏道:「她的馬騎的真好!」

  李未央遠遠看了一眼,淡淡道:「一般。」

  九公主吃驚:「可是她的騎術真的是我們大歷朝女子之中最好的了。」

  高敏一貫是高傲的,但是此刻她揚著馬鞭,自由奔放、豪爽大氣,看起來和往日裡判若兩人,李未央心想,也許這才是真實的高敏,只可惜她不懂得欣賞自己的美麗,偏偏要去學習李長樂的大家閨秀風範,反倒落個東施效顰的結果,李未央搖了搖頭。

  九公主興奮起來:「我也要學騎馬!」

  宮女們嚇了一跳,這才醒悟過來,連忙上去勸阻:「公主不要啊,陛下說過不許您做危險的事情!」

  九公主的脾氣上來了:「不是有你們在嗎?!馬上牽馬過來!」

  李未央皺起眉頭,道:「你若是想要學騎馬,我讓你七哥來教你。」說著,她向一個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立刻飛奔而去。

  可是現在所有的男子都在圍獵,恐怕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七皇子,若不然,能找到柔妃娘娘也好,李未央這麼想著。

  宮女們不得已,吩咐旁邊的人找了一匹體積最小的馬過來,九公主真的站在馬跟前,臉上卻有點猶豫了,結果不遠處的高敏飛馬而過,九公主像是被刺激到了,拉著馬兒就要上去,誰知道那馬兒個子小、平日裡也很溫順,但這只是對大人來說,對九公主這樣的小姑娘就完全不同了。馬不但不讓她上去,還當場發脾氣,拼命跺馬蹄,九公主突然跳起來:「啊,它居然踢我!」

  李未央失笑,這麼小的馬兒,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就算讓馬站著不動,在馬上騎穩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恐怕等拓跋玉趕到,九公主還沒能上上馬。

  旁邊的宮女立刻衝上去扶著九公主,只是她太緊張了,折騰了老半天,好不容易上了馬,又因為雙腿夾得太緊,突然從馬背上直接摔下來,宮女墊在底下給她做了肉墊子,倒也沒有摔傷。

  九公主倔強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猛地翻身上了馬,然而馬背卻是晃動的。雖然加了鞍子,仍讓九公主覺得跨下搖擺不定,心裡惶恐,覺得自己馬上就會栽倒下來,想著想著,竟覺得自己真的馬上就要掉下去了,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握緊韁繩。

  但她看了李未央一眼,想起自己剛才的任性樣子,現在打退堂鼓說不定會惹人恥笑,慌忙又大著膽子直起腰來。誰知馬兒剛走了幾步,馬蹄踩到石頭,前腳突然跪下,她整個人就飛了出去,宮女們來不及接著,她一下子摔倒,這回可哇哇大叫起來。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把她扶起來:「既然要學騎馬,就要從上馬開始學,上馬的姿勢要正確。」

  李未央擦掉了九公主的眼淚,說完了這一句,吩咐人將馬兒牽過來,然後將她扶上馬,拍了拍她的腰部:「一定要挺直,不要怕它,你若是怕它,它也會欺負你的。」

  九公主終於能在馬背上坐穩了。她坐在馬上,李未央拉著韁繩,一路漫步,九公主坐在馬背上仰視藍天,看到蒼鷹在白雲中穿過,竟有了種身在雲端的感覺。她禁不住笑了起來:「真好玩啊!」

  過了一會兒,九公主能夠駕馭這匹馬了,李未央便鬆了手,讓它自己去溜達,九公主一邊笑一邊拉著韁繩,臉蛋紅撲撲的,看起來健康又可愛。李未央鬆了一口氣,旁邊的宮女道:「哎呀,公主你別跑遠了!很危險的!」

  李未央吩咐道:「去幫我準備一匹馬。」

  宮女連忙去拉來了一匹高大健壯的馬,「其他的馬都被小姐們帶走了,只剩下這一匹了。」

  李未央看了一眼桀驁不馴、噴著響鼻的烈馬,點點頭:「就它吧。」

  九公主已經跑得很遠,然而李未央簡單俐落地上了馬,不過片刻的功夫就追上了她,還不等九公主反應過來,李未央已經抓住了她,強迫她的馬兒停了下來:「今天就到此為止,時間長了的話,公主的大腿會磨破皮的。」

  「我才不要!你快鬆開手!」九公主很上癮,明顯不想停下來。

  李未央沉下臉:「你覺得好玩了,可是她們會因為違反柔妃娘娘的命令而受到懲罰,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肯跟你一起玩了。」說著,她看向不遠處焦急的宮女們。

  九公主一看到李未央擺臉色就害怕,趕緊道:「好啦好啦,就聽你的好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不知為什麼,在天頂上下盤旋的蒼鷹忽然俯衝而下。九公主猝不及防,在馬上下意識地扭動了一下。只見蒼鷹直衝到她馬前不遠的地方,從草中抓出一隻兔子來。兔子掙扎,把草叢打得嘩啦一響。

  這個聲音驚得九公主的馬兒狂奔起來。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顛下來,不由自主俯下了身子,同時勒緊了馬韁繩,韁繩被勒後馬兒用力蹦跳起來,九公主眼看就要被甩下來。李未央搶先一步拉住了九公主的手腕,趙月幾步飛上來,這時候李未央的這匹馬也已經完全失控了,拼命地向前奔跑,李未央大叫道:「接著公主!」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5:01 PM

089 棋高一著

  趙月有瞬間的猶豫,她的使命是保護李未央一個人,可是當主子下命令的時候,她必須遵從,所以片刻之間,她就接住了九公主。

  宮女們驚叫著跑過來,簇擁住了公主,然而李未央的那匹馬還在向前瘋跑,趙月拼命地跟在後面,可是馬兒越跑越快,幾乎完全瘋了一樣。電光火石之間,李未央拔出了袖子裡的匕首,對準馬頭猛地紮了下去,馬兒急速停止,四蹄一跪,將李未央摔了出去,趙月驚呼一聲,衝了上去,可是李未央還是落在了草地上。

  如果主子死了,那麼自己的命也就到此結束了,趙月有一瞬間的心臟停止。

  九公主站起來看到這情景,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甩開其他人,拼命地向李未央跑過去,一群宮女都跟在她身後,這情景非常奇特,而這時候,原先找人去的那個宮女也帶著拓跋玉回來了,拓跋玉想也不想,飛快地策馬跑了過去,一直跑到李未央的跟前才緊急地剎住了馬。

  在看到李未央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地上的時候,他的呼吸幾乎停止了。

  她竟然出事了!他不過是走開了一會兒!

  怎麼會這樣!

  然而就在下一刻,李未央在趙月的攙扶下坐了起來,她以手掩頭,似是受傷了。拓跋玉趕緊抓住她,幾乎說不出心頭那一刻的震動與驚喜:「你沒事吧?!」

  九公主哭得眼淚鼻涕到處都是,顯然被嚇壞了,死死握住李未央的手說不出一句話來,都是她任,才會害的李未央墜馬了,她明明勸過她的,讓她不要再騎了!

  李未央卻摸了摸她的頭,道:「我沒事,不用哭。」

  九公主呆呆望著她,看起來完全傻了。

  「我一點都不疼,所以你不用哭。但是如果今天我死了,害死我的人就是你。所以以後,不要再這樣任性。今天是我在,不會讓你出事,但如果我不在,其他人也不在呢,你的小命就會沒有了。老天爺不會因為你是公主就特別優待你的。」她毫不客氣地批判道。

  九公主眼淚還含在眼眶裡,乖乖地點頭。

  李未央略動一下手肘,才發現傳來一陣痛,趙月小心翼翼地掰開她掩在左手肘的手,發現只是一塊擦傷,不是很嚴重,道:「小姐,你得趕緊回去上藥。」

  李未央不由得苦笑,她發過誓的,再也不做好人,可是對九公主,總是特別寬容。也許,九公主是唯一一個與她的過去有關聯,卻給她留下美好印象的女子,又或許,她只是一時無聊的同情心發作。

  李未央再一次對自己說,以後不要再多管閒事了。

  拓跋玉原以為李未央即使沒受傷,也會驚懼得哭泣,說不定還會對身邊的人大加斥責,沒想到她竟對這一摔絲毫不放在心上,臉上還帶著笑容,他忽然感到她的笑容說不出的美好,簡直像春天午後的風兒一樣,能讓人不知不覺就迷醉其中。竟也跟著她微笑了起來。

  宮女們看在眼裡,不由自主地偷笑起來,還互相遞了幾個眼色。

  李未央察覺到了眾人的表情,站起來道:「我該回去了,請七殿下早點把公主帶回去吧。」

  她的表情,說不出的疏離。拓跋玉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他皺起了眉頭。

  可是李未央卻沒有理會他,只是對九公主道:「趕緊回去。」

  九公主立刻乖乖點頭,像是被馴服了的小貓一樣。

  趙月扶著李未央離開,拓跋玉見她離去,心頭竟大為難受,竟想出言挽留,可是只是喉頭動了幾下,什麼都沒說。看著她的背影越去越遠,心裡的感受十分複雜。

  九公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拓跋玉回過神來,九公主賊兮兮地道:「七哥,你喜歡未央姐姐對不對?」

  她的稱呼,已經自動從李未央升級到未央姐姐了,顯而易見,李未央在她的心裡已經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拓跋玉失笑,卻沒有回答她,反而走到剛才馬兒死去的地方,仔細檢查了一番剛才李未央的那一刀。

  九公主捂住眼:「好殘忍。」

  血流了一地,好端端的馬兒竟然是一刀斃命,這樣下手,快、狠、准,拓跋玉實在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不出門的大家閨秀做出來的事情。若是換了別人,恐怕已經嚇得渾身僵硬沒辦法反應了吧,李未央卻能夠反應過來,並且迅速作出判斷,用這樣看似殘忍的法子將馬兒一刀斃命。

  「若是剛才她沒有這一刀,現在死的人就是她了。」拓跋玉敢肯定,李未央一定是算好了角度把握好了時機——這樣堅韌的心和當機立斷的決心,男人都自愧弗如。

  遠處的高敏看到這一幕,冷哼了一聲,心道李未央還真是命大,原以為馬兒受驚一定能夠摔死她,誰知她竟然毫髮無傷,真是太讓人失望了!看來還要想別的辦法!

  出來狩獵,有個損傷是常見的事情,因此早已準備好了太醫和傷藥。李未央剛到帳篷前,皇帝的聖旨就到了,賜了最好的療傷藥給她,還將她大大嘉獎了一番,柔妃娘娘還特地送來了很多的珠寶,感謝她救下了九公主。

  其他人都用又羨慕又嫉妒的眼神看著李未央,只有趙月才知道那一幕有多麼驚險。若是李未央不能當機立斷,恐怕會血濺當場,這樣的決心,不是一般人能夠有的。

  剛剛到了帳篷,趙月一下子跪倒在地:「奴婢保護不力,請小姐責罰。」

  白芷小心地為李未央上藥,李未央眨了眨眼睛,果然是好藥,敷上它之後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清涼,疼痛感竟是飛快地消退,她看了一眼趙月,道:「今天你做的很好。」

  趙月吃了一驚,抬起頭望著她。

  李未央笑了:「你最要緊的是服從我的命令,而不是罔顧我的意願做事,懂了嗎?」若是趙月不顧九公主跑來救自己,眾目睽睽之下讓九公主受傷,到時候哪怕自己沒事,皇帝和柔妃也會因此遷怒,反而得不償失,李未央在做好事的同時,也是有過算計的,哪怕受傷也要得到好處,可是趙月當時就想不到其他了,但是她能遵守李未央的命令,這就已經很好了。

  白芷走過去,將趙月攙扶起來:「小姐說你做得很好,那就是很好,趕緊起來吧。」

  趙月這才站起來,輕聲道:「小姐,那只蒼鷹——」

  李未央點點頭,那只鷹是被人馴養的,故意讓它驚了馬,偏偏找不到任何的證據,做成一切都是尋常的樣子。只是,有能耐和膽量在狩獵場上動手,究竟會是誰呢?李未央微微閉上眼睛,沉思了片刻,道:「這兩天要多加小心了。」

  不管是誰要她的命,她都一定要把那人揪出來!

  李未央在之後的兩天,不論外面如何熱鬧,喧囂,她都緊閉帳篷不肯出門,引來無數人好奇的目光。人們紛紛猜測安平縣主受到了驚嚇,所以才一直不肯出現在眾人面前,這猜測引得李蕭然都擔心起來,特意來問了兩次,看李未央平安無事,精神也很好,只是在帳篷裡看書,便放下心來,不去管她了。

  這件事情,當然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九公主出於內疚,天天都要來看望,順道還要帶著七皇子一起來,李未央對他們態度比較冷淡,說幾句話一般就送客了,但是偶爾也有轟不走的客人,比如厚臉皮的三殿下。

  拓跋真知道李未央受傷,第一時間就要來看望,誰知後來聽說她受傷的時候竟然是跟拓跋玉在一起,他立刻怒不可遏,再加上高敏跑過去說了兩句不鹹不淡的話,他表面上不感興趣,實際上心頭早已翻滾不已。所以趁著外人不注意,他三番四次地來訪,只是李未央都讓趙月將他擋在了門外。

  但是趙月也是人,終究是需要休息,拓跋真一天十二個時辰派人盯著,終於找到她不在的時候闖進了帳篷。

  李未央正在看書,回頭看見他進來,不由皺起了眉頭。

  拓跋真見她平安無事,不知怎麼回事心頭竟有一陣輕鬆:「傷口都好了吧。」

  他倒是真心問候,但如此不見外的態度反而讓李未央更加厭惡,本能地轉過頭去:「白芷!白芷!」她叫著自己婢女的名字。

  拓跋真從來沒受到這種對待,心中微怒,想都沒想就抓住了她的肩膀,想把她的身體扭過來。李未央沒想到他會貿然接觸她的身體,想都沒想就一巴掌打了上去。這一拍之力十分的大,卻讓兩人身體都是一震。

  拓跋真本能地把手縮了回去,竟像被打痛了一樣撫摩著手背。他現在說不出的生氣,簡直要氣炸了。可是他再怒,也只限於心裡而已。他清楚得很,發怒那一套在李未央的跟前分明是沒有用的。

  李未央見他露出一副古怪的神情,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轉過身向他從容地行了個禮:「三殿下請恕罪。我膽子小,見你忽然駕臨,有些手足無措,不小心衝撞了你,只是現在這個時辰,殿下不方便在這個帳篷裡停留,請儘快離開。」

  她的表情竟絲毫沒有熱情,只有冷意,隱隱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拓跋真不禁非常懊惱。他好像真是犯賤,李未央越是討厭他,他越是覺得難以控制自己想要得到這個女人:「我只是來看看你,沒有別的意思。」

  李未央目光一閃,嘴邊浮起一絲冷笑:「殿下請出去吧,這不合禮法。」

  拓跋真用一雙冷的眼睛盯著李未央,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沉聲道:「那些東西在我看來什麼都不是,李未央,你不要逼我用我的法子得到你,你知道的,我向來不喜歡反抗我的人。」

  這一刻,她清楚地從他眼中看到了野狼般的野和暴虐。

  「啊!」一聲驚叫傳來,把兩人驚得都扭過頭去。只見站在眼前的竟是九公主。拓跋真雖然無所顧忌,但猛然看到自己的妹妹,還是有些訕訕的,松了手,隨後快步走出了帳子。

  九公主呆呆地看著他走出大帳,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隨後她快步走到李未央面前,急切地問道:「未央姐姐,三哥欺負你嗎?」

  李未央漠然地看了看她,沉默不語。九公主吃驚道:「怎麼可能,三哥根本不是這樣的人啊!他一向是很平易近人的。」

  李未央抬起頭,望著她道:「你看到他剛才的神情了嗎,你不覺得他很可怕?」

  九公主失語,剛才她看得很清楚,三哥整個人都處在暴怒的邊緣,面部表情也很是嚇人,她從來沒有見過拓跋真這樣生氣,或者說,從小到大,拓跋真每一次憤怒或者發洩,都不會在他們面前表現。

  「未央姐姐,三哥他……是不是喜歡你?」九公主想了很久,只能想出這麼一個答案,「可是你和七哥好,不肯和他好,是不是?」

  李未央失笑,原本嚴肅的氣氛被這個孩子一打岔,全變了。她的話雖然簡單,而且很天真,可是事實上還真差不多。她幫助拓跋玉打擊拓跋真,拓跋真又因為從來沒有受到過女人那樣的冷遇所以反過來注意到她,簡直是可笑又可悲的男人。

  九公主幫她出主意:「未央姐姐,我三哥是個很固執的人,你若是和他硬碰硬的話,肯定很不好,只有躲著不見他。他身邊也有很多女人圍著,對你說不定只是一時興趣……我也去找一些美女獻給他。等他的興趣轉了,你就沒事了。」

  很難想像,這些話是從一個小女孩的嘴巴裡說出來的,但李未央卻明白,這是因為九公主常年在宮廷裡生活,雖然天真活潑,卻也不是完全無知的。

  李未央望著九公主閃閃發亮的眼睛,陷入了沉默。不知為什麼,她每次看到九公主,都會想到自己,當然了,九公主和自己並不十分相似,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荒謬,回想以前,那感覺簡直恍如隔世。

  李未央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害怕自己流出淚來。

  不管怎麼說,她也三十多歲了,怎麼可以在一個小女孩的面前哭呢。

  九公主繼續說下去:「等你以後成了我七嫂,三哥也不好再為難你了。」

  李未央聽她的口氣,竟似已經把自己視作七皇子的所有物,不由皺起眉頭道:「雖然公主是好意……只是你有件事情弄錯了,我不會成為你七哥的妻子的,真的……」

  九公主臉色大變,就像聽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失聲問道:「你不喜歡七哥嗎?」

  她覺得難以置信,這世上竟然有人同時拒絕了她兩個哥哥,她最優秀的兩個哥哥啊,九公主私底下一直覺得,全宮廷長得最俊俏的就是英武的三哥和清俊的七哥,太子和五哥他們完全是望塵莫及,更別提是其他的王孫公子了,可是李未央竟然一個都不喜歡。

  九公主搖了搖頭,仍然不甘心地小聲問道:「你真的……一個都不喜歡?」

  李未央露出了極端詫異的神色,嚴肅萬分地搖了搖頭。

  九公主露出了極端迷惑的神態,奇怪她為什麼會拒絕作七皇子的王妃。這對普通的貴族小姐來說,可是無上的榮耀和幸福。迷惑的同時忽然感到了一絲憤怒,覺得李未央比她這個公主還要高傲的多,竟然瞧不起兩個哥哥,可是想到白天她奮不顧身地救了自己,又忍不住為她開脫,心想也許她有什麼苦衷,又耐著子蹲到她面前,柔聲問:「三哥你不喜歡就算了,七哥雖然總是冷著一張臉,可是他的心腸是最好的,平日裡也最疼我,你為什麼連他都不喜歡呢?」

  李未央不知道該怎麼和一個小孩子解釋這麼複雜的問題,不由頭痛地扶額。

  「未央姐姐,你好好想想,我七哥人真的很好啊!而且德妃娘娘人也和氣,最會做桂花糯米糕了,我每次到她宮裡她都對我笑呢,不像父皇的其他妃子都嫌我煩。」九公主一雙眼睛水汪汪地看著她,說的話卻讓李未央啼笑皆非。

  九公主戀戀不捨地走了,她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勸服李未央,甚至不能理解她,在她看來,兩個哥哥都是人中之龍,若是其他小姐受到他們的喜愛,一定會高興死了,未央姐姐怎麼誰都不喜歡呢?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圍場附近發現了白狼的蹤跡,皇帝大為興奮,帶著大批的人馬去捕捉。

  女眷們聽說這個消息,都十分的興奮。

  「白狼是很狡猾的動物,每年獵到它的都是英雄呢!」

  「陛下曾經獵到過一隻活的白狼,可惜沒幾天就不吃不喝地死了!」

  「聽說白狼的皮毛溫暖舒適,冬天的時候薄薄一層連皮襖都不用穿,若是能用來做領子,一定是又漂亮又威風!」

  「是啊,不知道今年誰能拔得頭籌!」

  大家紛紛附和,點頭稱是。

  李未央在帳篷裡待了三天,她一出來,其他人的注意力立刻轉到了她的身上:「縣主上次騎馬摔傷了,現在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劉小姐關心。」李未央微笑著和戶部尚書千金劉小姐打招呼。

  「你真是勇敢呢,柔妃娘娘最近可是到處在向人誇讚你,說如果不是你,九公主可就危險了!」一旁的孫小姐忍不住插嘴道,她是將門千金,最喜歡英姿颯爽的女孩子,聽說李未央那麼勇猛地衝上去救九公主,心裡不免對她有三分的好感。

  李未央笑了笑:「若是孫小姐在場,我相信你也會這麼做的,還會做的比我更好。」

  孫小姐笑了笑,那也是,自己的騎射功夫可是一流的。

  「你這兩天沒有出來,錯過了好多精彩的圍獵呢!現在三殿下和五殿下暫時並列第二,七殿下的獵物是最多的呢!」另外一邊的林小姐滿眼紅心地看著不遠處的圍場。

  李未央看向遠處,只聽見馬蹄聲大作,塵土飛揚,無數騎士策馬狂奔,競相堵截獵物,場面很是壯觀。

  「哼,有些人分明是借著傷表現自己,以為救下了九公主就了不起,不過是一點點小事而已!」一道尖銳的聲音冷冷響起。

  李未央揚眉望去,卻是一臉冷傲的高敏。

  高敏見她望過來,心頭一跳,口中卻不由自主道:「只是被一隻鷹驚了馬而已,這點小事還要到處炫耀!」

  李未央垂下眼睛,事情發生的事情,高敏一直在現場,哪裡有這麼巧合的事情,要不就是她一直盯著自己,要不就是這件事她也有參與。反正,這丫頭沒幹什麼好事。

  李未央想了想,突然站起來笑道:「昨日見表姐策馬揚鞭姿態絕俗,不知今天可敢與我比試一下?」

  高敏冷笑一聲:「怕你不成!」昨日她看到李未央摔下馬,理所當然地認為李未央騎術一般,心道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壓一壓李未央的威風,讓所有人看看究竟誰才是最優秀的女子!

  孫小姐拍起巴掌:「好好好!我最喜歡看馬術比賽!我給你們當評判!」

  高敏跳上了馬,面帶挑釁地望著李未央。

  李未央微微一笑,徑直下了場,也不要人攙扶,躍身上馬!她的身手矯健,身姿美妙,孫明玉一看便知她是個騎馬的好手,不由叫道:「就以那邊的紅線為界,我數三聲,誰先到達便是誰贏!」

  「李未央,你這麼想要丟臉,我成全你!」高敏揚起下巴,驕傲地像是一隻美麗的孔雀。

  李未央露出一絲笑容,向看臺上的趙月使了一個眼色。

  趙月點了點頭,輕輕回了一個手勢。

  這三日,左元一直在等第二次機會,可是李未央一直閉門不出,讓他根本找不到任何的時間下手,而剛才李未央又一直和其他小姐們坐在一起,一個不小心就容易惹出麻煩,所以他只能暫時按捺不動。

  然而李未央這個愚蠢的女人,竟然突然要和高敏比試賽馬,這可真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左元越想心中越興奮,他盯著前方已經上馬的李未央,目光中的殺意越來越濃。他躲在一邊,正苦苦思索,要怎麼樣才能造成她意外身亡的假像呢?其實就算自己殺了她,也不一定會查到自己身上來吧,這裡有這麼多人,又怎麼可能這麼容易查到自己頭上?雖然這麼想,可是他卻一丁點險都不敢冒。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圍場的狩獵快要結束了,大批的騎手和士兵正帶著獵物回來,他們的身上都帶著弓箭,左元情不自禁地笑了,這可不是天賜良機?只要自己藏在人群中,用箭射死李未央,到時候別人只會以為是流箭,根本找不到真正的兇手,這可不關他的事!

  用不了多久,自己又可以升官了吧!

  「三、二、一!」孫小姐揮舞著絲巾,難得的紅光滿面。

  高敏雙腿夾緊馬腹,快馬加鞭,很快就沖到前頭去,耳邊風聲瀟瀟,疾速帶來一種說不出的得意。李未央微微一笑,策馬揚鞭,不緊不慢地跟她幾乎是落後一步,高敏聽見馬蹄聲,猛地回頭,見到李未央竟然就在她身後,不由惱怒,拼命地抽了一鞭,飛快向前跑去。

  看臺上的小姐們平日裡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裡見過這種場景,開心的不行,完全忘記了往日裡的儀態,大聲地為李未央和高敏加油鼓勁。

  魏國夫人冷眼瞧著,心中篤定了高敏會贏,便和一旁的夫人們坐著聊天,並不十分關注場上的動靜。

  眼看前面就是紅線,李未央冷笑一聲,策馬揚鞭,在一瞬間與高敏比肩而行。

  兩人眼看就要一起到達終點。

  擁擠的人群中,騎士們紛紛揚起弓箭正在吶喊,一個不懷好意的人正向著她張開了弓。

  「閃開!」

  「危險!」看臺上的孫小姐突然看見一道銳利的光芒向李未央射去,急忙大喊。

  電光火石之間,李未央就在此刻感覺到了一道強烈的光線在眼前閃過,她微微一笑,就是現在!

  此刻左元、李未央、高敏的位置正是一條直線,與其說是高敏恰巧站在了直線的最後,不如說是李未央有心站在她的身前,引來了弓箭手。

  箭已離弦。

  李未央腳尖輕輕一踢,讓胯下的座騎小跑數步,隨後猛地彎身,錯過了這支原本奪她命的利箭。挾著銳利的嘯鳴,箭鏃自李未央的頭頂擦過,深深貫穿了高敏的肩頭,長箭勁力依然未消,一直將高敏整個人如同風箏一般打飛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上。

  狩獵結束的拓跋真和拓跋玉等人正好到了這裡,卻看到這驚險的一幕,五皇子脫口道:「是那個妖女!」

  剛剛的利箭從李未央的頭上擦過,擊碎了她的發簪,滿頭烏髮,竟然在空中高高飛揚起來,長髮如一股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華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從披散紛拂的烏髮中,她仰起臉來,目光冷冽,容光懾人。拓跋玉愣愣地望著她,那是一種撲朔迷離的美,如臨水照影,總也看不真切,只覺得難以逼視,眩人眼目。

  眾人一時之間竟然忘記了高敏,都呆呆地望著李未央。

  直到魏國夫人發出撕心裂肺地大喊,拼了命一樣從看臺上跳了下來。

  「敏兒!」

  無數人這才反應過來,飛快地向高敏跑過去,然而此刻的高敏早已失去了意識,血流了一地,如同破布一樣倒在地上。

  拓跋真大聲地道:「叫太醫!快叫太醫來!」

  李未央卻突然拔高聲音:「抓住那個人!這弓箭是他射出來的!」

  所有人震驚地向原本正準備趁亂逃走的左元身上看去,左元一下子僵立在原地。怎麼可能,在那麼快的瞬間,李未央怎麼會躲開,又是怎麼知道是自己下的手!他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幾乎難以相信!

  拓跋玉看了他一眼,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絲看不出的情緒,最終冷聲下令:「綁起來!」

  左元吃驚地看著士兵們湧過來,將他按倒在地!

  太醫快速地趕到,仔細查看了高敏的狀況,道:「肩頭的箭傷倒不是最重的,只是她剛才騎馬過快,又一下子從馬上摔下來,整個腰椎都斷了,這輩子恐怕都——」

  魏國夫人失聲痛苦,瘋了一樣地跑過去,抓住左元的臉,用尖銳的指甲撕扯著,如同瘋狂的母獸,左元尖叫著,可是卻被士兵們綁住了手腳,根本沒辦法動彈,他的臉很快變得血肉模糊,魏國夫人還在尖叫:「你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拓跋玉卻走到了李未央的身邊道:「你沒事吧?」

  李未央冷冷地望著那邊,道:「那個人——是什麼人?」

  拓跋玉幾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他那雕塑般深輪廓的臉被午後的陽光染上了一層燦爛的金色,勾勒出一種近似輝煌的英氣,可是此刻看起來他的神情帶了一絲不可置信:「是我的人。」

  說完了這四個字,他像是如釋重負。他本來可以對她撒謊的,可是這樣的謊言會讓他覺得愧疚,與其如此,還不如直接實話實說。

  李未央看著他,目光突然變得很冷很冷。

  有一瞬間,拓跋玉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被那冰冷的目光凍結了。

  他知道,她的心底是有冰渣的,那是懷疑、冷漠和疏離。他已經盡全力向她靠近,可是他能夠感覺到,李未央心中這些情感是頑固的,不是遇上一點暖意就會化掉的。尤其是現在,她看他的眼神,簡直冷到了極點。

  「我知道這件事情跟你無關,可是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若是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不保證下一次這弓箭不會射向德妃娘娘。」李未央的聲音異常冷淡,但卻十分地肯定,她可不會看在拓跋玉和什麼大局的份上,惹惱了她,將手裡的資料送給別人也不是不可以,現在怎麼看都是拓跋玉求著她而非她要選擇他。這對母子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我會和母妃好好說清楚。」拓跋玉沉下臉,道,「不會再有這種情況發生。」

  李未央淡淡地看了一眼被人押走的左元,道:「我要他以命抵命。」

  拓跋玉點頭,道:「我會把他的項上人頭交給你。」

  李未央的眼睛眨了眨,道:「對於敢殺我的人,五馬分屍我也不會介意的。」

  拓跋玉說不出話來,最後只是點頭:「自然。」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李未央要比他殘忍的多,但是,卻也能夠當機立斷,對於所有意圖不良的人都狠得下心腸。

  「剛才你是怎麼發現他的?」藏在人群裡,很難發現吧。

  「趙月,把你的寶貝給七殿下看一眼。」李未央揮了揮手。

  早已趕到李未央身邊的趙月冷著臉亮了亮袖子裡的銅鏡,拓跋玉明白了過來。

  「剛才我讓趙月關注身邊的動靜,當那個人射出箭的時候,給我一個信號。」李未央十分簡單地解釋道。這其中還有很多複雜的問題,比如趙月是如何發現左元的,又是如何抓住最好的時機,他們約好的信號怎麼傳遞,李未央都沒有說,但拓跋玉卻都明白過來了。

  不過是一個局。

  從李未央約高敏賽馬,就是誠心要讓她去送死的。

  「你為什麼選擇高敏?」拓跋玉不明白地問道,在他看來,李未央雖然狠辣,卻不是一個傷害無辜的人。

  李未央笑了笑,道:「有人看見這幾日魏國夫人和高敏兩個人去德妃娘娘的帳篷裡走得很勤,你說他們如此關心我,我是不是應該給他們一點回報呢?終生躺在床上不能動,你說這樣的折磨是不是比讓高敏死了更好?魏國夫人也會很滿意吧,想必她不會輕易放過剛才那個人。」

  拓跋真一直在遠處望著他們,他以為他們在說什麼情意綿綿的話,因為他離得很遠,而且看到李未央臉上的微笑,儘管那只是淡笑,可也讓他難以忍受。他快速地回頭道:「還不快把高小姐抬起來!」

  眾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把高敏抬起來,有幾位小姐都嚇得暈了過去,其他人又七手八腳地去攙扶她們。孫小姐呆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剛才碰了一下高敏,現在卻是滿手的鮮血,李未央走到她的身邊,孫小姐脫口道:「血,好多血……」

  李未央關心道:「表姐傷的很重吧。」

  孫小姐一邊用帕子擦著手上的血,一邊歎氣道:「恐怕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哎呀,真是萬幸,剛才那箭若是射在你身上,一定會出人命的!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混蛋,每年都會有這種誤傷的情況!」

  李未央略帶惋惜地笑了笑:「是啊,表姐真是太可憐了。」

  白天的事情發生以後,因為這樣的誤傷事件每年都有,所以也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不過是對倒楣的高敏長吁短歎一番罷了。作為當事人的左元,在伯昌侯的一力打擊下,被削職為民,勉強留了一條命,等候進一步發落。然而他卻像是突然發了狂,跑出了看守他的帳篷,一個人跑到營地外面去,直到第二天找到他,已經被黑熊撕了個稀巴爛。

  趙月道:「小姐,這也算五馬分屍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拓跋玉還算守信。」

  左元兩次對自己下手,這是他應有的下場。至於德妃麼……李未央微微笑了笑,雖然暫時還不能動手,但這也僅僅是看在拓跋玉的面子上,不代表對方什麼麻煩都不會有,這不符合她一貫的風格。

  拓跋真回到大帳時,已是上燈時分。侍侯晚膳的丫頭中有個面孔陌生的小婢,一雙靈透的眼睛,捧著託盤走上來:「請殿下用膳。」

  拓跋真看了她一眼,目光卻在她的那雙眼睛上凝注了。

  似曾相識的感覺。

  拓跋真盯著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婢女美麗的臉上頓時爬滿紅暈,吶吶道:「回殿下,奴婢叫做卓兒。」

  拓跋真盯著她的臉,半天都沒有說一句話。

  他吩咐心腹去查探李未央的情形,卻顯然被誤會了,對方似乎是覺得揣摩到了他的心意,所以千方百計找來一個這樣容貌有五分相似的女子,送到他的身邊來。

  卓兒討好地將託盤放下,溫柔地依偎到拓跋真的身邊:「請殿下用膳。」一邊說,目光一邊在拓跋真身上一塊價值不菲的玉佩上打轉兒。她是鄉間女子,突如其來被人尋來,還不知為了何事,可是拓跋真相貌英俊、氣度非凡,而且他看她的眼神非常特別,這讓卓兒有一種自己馬上就要飛上枝頭的預感。

  「你喜歡我嗎?」拓跋真反常地問道,面容緊緊盯著卓兒的臉孔。

  卓兒的臉色變得更紅:「殿下人中龍鳳,奴婢……心中十分仰慕。」

  看著那張相似的面孔說出截然相反的話,拓跋真有一種啼笑皆非的荒謬感,他溫柔地笑了笑,道:「賞給你了。」說著,他竟然解下玉佩,丟給了卓兒。

  卓兒高興地幾乎說不出話來,連忙謝恩。

  「殿下,有新消息。」一名黑衣男子進了帳篷。

  卓兒扭著腰肢退下了,拓跋真面上笑影盡去,神情轉為肅殺:「又讓人搶在了前頭了。」

  「屬下無能。」何拓低下了頭。

  拓跋真冷笑:「我原以為他故意放走左元是為了放他一條生路,卻沒想到他竟然壯士斷腕,借此向李未央表明心意,好一著置之死地而後生。」他輕哂。「若左元落在我的手裡,我自然有辦法讓他開口指正德妃。」靜了片刻,又道,「可惜晚了一步。」晚了一步,他本可以有一個大好的機會徹底破壞拓跋玉和李未央的關係。若是讓李未央親耳聽到左元開口說是德妃指使他的,那麼必定跟拓跋玉翻臉。

  「我手下連續折損十名重要的釘子,拓跋玉還真是不簡單。」拓跋真笑道。

  何拓低頭道:「殿下,恕屬下僭越,消息一再走漏,府內怕有眼線,需得設法除去。」

  「看來是要好好查一查。」拓跋真吐了口氣,眉頭一展。

  就在這時候,何拓突然喝道:「誰?!」



090 螳螂捕蟬

  隨後,他猛地站起,一把劍橫在來人的脖子上,卓兒一張臉花容失色:「殿下……奴婢只是忘記端走茶盤……」

  剛才她收到拓跋真的玉佩,一時高興地忘形,竟然忘記了取走託盤,回去當然是沒辦法向總管交代的。眼看著拓跋真的神色緩和下來,卓兒鬆了一口氣,殿下似乎喜歡她,應該不會對她怎麼樣吧,可是下一刻,拓跋真的手一揮,她的頭就掉了下來,還瞠目結舌的模樣,十分可怕。

  「拉出去。」拓跋真看了一眼滿地的血,只覺得厭惡。

  一個不知死活的女人,竟然也想跟李未央相比。李未央並非是因為美貌才引起他的注意,他要的是她與眾不同的個性和聰穎,哪怕是對方那種可怕的兇狠都別有味道。與之比起來,卓兒只是空有其形而沒有頭腦沒有個性,就只是一具玩偶而已。

  拓跋真的目光看向那張已經失去生氣的,和李未央相似的臉孔,目光就像被慢慢磨尖的劍尖一樣,漸漸有了刃口。他現在對李未央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恨意。他最恨她的,是她膽敢看中其他的男人。他現在越發認識到了權力的重要性。暗暗又在心裡決定,日後如登九五,哪怕把天下都翻過來,也要讓自己稱心適意。

  李未央見到魏國夫人的時候,她正坐在高敏的床前發呆,然而等她回過頭來,只見平日裡那軒昂跋扈的氣勢已經徹底不見,原本顯得高高的顴骨此時更見瘦削,雙腮甚至也微微凹陷了下去。那雙曾讓李未央非常不適的,犀利到囂張的眼睛,也哭得腫腫的,瞳仁裡一團混沌,倒顯得大了些。不知是不是悲戚耗費了太多的精力,她的鬢邊也似乎多了幾根白髮,和她那灰敗的臉色配在一起,使她整個人顯得更加頹唐。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

  這對母女是咎由自取,她已經確認過,是她們在德妃面前挑撥離間,並且策動德妃積極行動除掉自己。若是她們沒有先用卑劣的手段陷害自己,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高敏的整個脊椎都斷了,就算勉強活下來,這一輩子都要躺在床上過日子,美好的前程就此斷送,這對於心高氣傲的高敏來說,比死還要難受。

  同行的孫沿君推了李未央一把,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後,隨後孫沿君走上去,勸說道:「魏國夫人,我知道高小姐出事你很傷心,可是你自己也要愛惜身體啊!」

  魏國夫人一直恍惚著,聽她如此說抹了一把眼淚,像從夢裡剛醒來一樣咕噥著說:「敏兒太可憐了。」隨後她突然抬起頭,猛地盯著李未央,怒聲道,「你怎麼來了!」

  在她眼裡,李未央就是害她女兒受傷的仇人,她恨不得撲上去撕扯,可是看到李未央身後背著寶劍、目光冷峻的趙月,魏國夫人下意識地止住了步子。

  李未央淡淡道:「姨母節哀。」

  魏國夫人一聽這話臉上頓時凸顯怒容,恨恨地說:「李未央,若非你要跟敏兒比試,她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一切都是因為你……」

  孫沿君同情地望著魏國夫人,在她看來,這件事情和李未央實在是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如果不是高敏咄咄逼人,李未央也不會要和她比試,再說,傷人的事情也是一次意外,她剛想要說什麼,李未央柔聲道:「孫小姐,我有幾句話想要單獨對姨母說,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孫沿君是一個大方得體、通情達理的姑娘,她以為李未央要向魏國夫人道歉,所以笑道:「好,我先出去了,待會兒再去找你。」看多了那些千金小姐矯揉造作的樣子,出身將門的她對性格直率、聰明果敢的李未央很欣賞,有心與她結交。

  說完,孫沿君就走出了帳篷。

  李未央和魏國夫人一時兩相對峙著,兩人都沒有說話。

  魏國夫人突然感到一陣淒涼,她的大兒子死了,小兒子不成器,女兒又只剩下半條命,丈夫怪她挑唆女兒爭強好勝,此刻說不定正恨著她呢。她平日裡對待下人的手段甚是酷辣,除了自己的大姐,整個家裡也沒有什麼能說說話的人。在這個不怎麼寒冷的晚上,面對著面容如水的李未央,她忽然感到冰寒刺骨。因為她由衷地覺得,自己現在成了孤家寡人。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看到李未央,魏國夫人原本慘澹的心情如同雪上加霜。

  「姨母,我為什麼要笑話你呢?表姐變成這個樣子,我心裡也替她難過。」李未央不但不難過,還覺得高敏是咎由自取,只是現在,她有必要繼續往下說,「我瞭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那天的事情不是意外。」

  魏國夫人猛然抬起頭來,臉色大變:「你說什麼!」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這件事情本來我不想說,因為說出來會牽連很多人,可是我若是不說,又覺得心內不安。」

  「你瞞著不說,是因為說不得呢?還是認為我沒有本事,問不了這件事?」魏國夫人察覺到了蹊蹺,盯著李未央的眼睛,目光漸漸犀利。

  李未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開口要說,但還是遲疑了一下:「我也知道這件事情不能瞞著你……只是如果跟姨母你說了,恐怕會影響你和德妃娘娘的關係……如果造成那樣的後果,我萬死也難贖其罪……但是不跟您說,又怕您一輩子都被蒙在骨子裡……」

  魏國夫人一聽此話,臉色頓時大變,聲音也顫動了起來,像要站起來似地撐住檀香椅的扶手,衣袖滑過桌面,險些將一旁的茶杯帶下來:「你說什麼?和德妃娘娘有關?你究竟……什麼意思?」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宮中環境很複雜,德妃娘娘表面上仁慈大度,實際上卻是個心胸狹窄的人!我聽說你們之前曾經去她面前說了很多我的壞話,所以我就很害怕,便請了七殿下替我去解釋,可是七殿下回來卻對我說,德妃娘娘覺得你們是在故意挑撥他們之間的母子關係,反而對於你們的行為很生氣。本文轉……姨母,你是知道的,蔣國公府的二舅舅是有一個庶出的女兒進了太子府做側妃的,德妃娘娘很容易就會產生別的聯想,她覺得蔣國公府和伯昌侯府之間一直有勾結,你們的故意示好被她看成是離間計,所以她預備給我們一點教訓!那天……不過是表姐運氣不好罷了!」

  「你說什麼!」這一番話好比一聲驚雷震散了魏國夫人的魂魄。她慌忙想要站起來,身體抬了一半又跌回到椅子中去,更是臉色煞白,目光呆滯,渾身抖個不停,那模樣就像被忽然抽走了魂魄一樣。

  這些話本來是漏洞百出的,但是李未央知道,現在說這些話,魏國夫人一定會相信,而且會深信不疑。她繼續往下說道:「姨母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我希望你派人去好好查一查那個左元的背景,他做了那麼多年禁衛軍副統領,武功高強箭術高超,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就誤射了呢,好巧不巧偏偏射向我們的方向,這分明是有人在借著他的手警告我們!」

  「不!這不可能!」魏國夫人不相信李未央。

  李未央笑了笑,道:「姨母,不管我們關起門來如何憎惡,在外人看來,李府,蔣國公府、伯昌侯府,都還是一家人。雖然你們在德妃娘娘面前說了很多關於我的壞話,雖然外人都知道我們之間不太和睦,可是別人看來,我們畢竟是有姻親關係的不是嗎?德妃娘娘會覺得你們故意出賣我來取信於她是別有所圖,想要警告你們一下,這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她頓了頓,隨後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高敏一眼,道,「更何況,敏表姐一向和三殿下走的很近,別人都覺得她將來是要做三皇子妃的,她若是出了事,自然對三殿下是一個不輕的打擊,三殿下又是太子那邊的人……這其中自然有許多錯綜複雜的關係,唉,說到底,表姐不過是替罪羊而已。」

  魏國夫人像失去靈魂一樣呆在椅子裡,牙齒緊緊咬住煞白的嘴唇:「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李未央笑了笑,她不怕魏國夫人去查證,因為的確是張德妃下的手。現在她不過是將這個事實告訴魏國夫人而已,「因為我也是受害者,那天我和九公主遛馬,結果有人用馴養過的老鷹驚了馬,我差點命喪馬蹄之下,背後的人不但想要殺表姐,還要引起我們的內鬥,姨母你說,我的恨意會比你少嗎?」

  「什麼是引起內鬥?!我完全都聽不懂!」魏國夫人睜大眼睛。

  李未央臉上浮起一層遺憾:「表姐之所以和我賽馬,這不過是女孩子之間一時的爭強好勝,我們並沒有什麼刻骨的仇恨,可是在旁人眼中,我就成了害表姐受傷的罪魁禍首,這樣一來,姨父嘴巴裡不說,心裡一定會和父親起了嫌隙,咱們兩家在朝堂之上,一直是互相扶持的,如果我們翻了臉,勢力都會有所削弱,若是有人這時候從中因勢利導,造成兩家反目成仇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各個擊破就很容易了。」

  「啊……」魏國夫人如夢初醒,現在她的怒氣已經逐漸平復了,只是深深地歎了口氣,神情頹唐得像渾身的力氣都被掏空了一樣:「你先回去吧。回去不要對任何人說起。」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姨母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魏國夫人咬牙看著她的背影,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一旁魏國夫人的心腹劉媽媽到:「夫人,縣主這是在挑撥離間。」

  魏國夫人慢慢地靠到椅背上,目光如死灰一般移向帳篷頂上,用力地握起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刺進了肉裡:「她是在挑撥離間,可是她說的一定都是事實,至少關於誰才是害了我女兒的人,她沒有說謊。那一箭一定是張德妃安排的!」

  李未央關於這一點上沒有必要說謊,因為當時如果不是她閃得快絕對不可能逃過去,而當時那種場景,兩個女孩子的馬兒幾乎是齊頭並進,不管對方是要殺李未央還是要殺高敏,兩個人都會一起陷入危險!

  魏國夫人只覺得是李未央命大,而不會想到她早有準備,畢竟這個世上誰會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呢?更不可能設下這樣可怕的圈套!她怨恨李未央,更憎惡張德妃,她們原本想要借她的手除掉李未央,反過來卻被她派來的殺手給害了!

  李未央走出了魏國夫人的帳篷,回頭看了一眼,不由淡淡笑了。

  趙月覺得奇怪:「小姐,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李未央笑了笑,沒有回答。

  狩獵的最後一天,白狼被七皇子所獲,皇帝大為高興,擺了宴會慶祝。

  這本來是一場十分和睦的宴會,可是宴會上卻出了亂子,一個宮女居然是混進來的刺客,妄圖想要刺殺皇帝,然而早有大內高手貼身保護皇帝和幾位重要嬪妃,那宮女剛剛從託盤下抽出匕首,未出手就被人發現,將她當場拿下。皇帝命人盤查,那宮女即刻抹了脖子自盡而死。

  皇帝勃然大怒,當眾命人搜查。結果在那宮女的身上發現腰牌一塊。查那腰牌,居然出自張德妃宮中。

  在那個剎那,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張德妃一貫受到皇帝寵愛,這麼多年來屹立不倒,可這一次皇帝卻勃然大怒,拿起那腰牌用力擲過去:「德妃,你幹得好事!」

  張德妃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她在宮中已經多年,對於這樣的事情早已司空見慣,卻從來沒有見過皇帝這樣震怒的模樣,頓時被這突如其來的禍事嚇得癱倒在地,平時的聰明機敏都忘了,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辯解,大聲道:「臣妾冤枉!陛下,臣妾冤枉啊!」

  李未央遠遠瞧著,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張德妃滿臉的淚水,不停地道:「陛下隆恩深重,臣妾怎麼會謀害陛下呢?!」

  皇帝經歷多次宮闈之變,自幼年起便不斷遭人暗算,最憎惡懼怕這些齷齪手段。狂怒之下不及細想便向左右喝道:「將張德妃押下去,等待發落。」一語出,眾人全都驚呆了。

  「父皇——」拓跋玉疾步而出,隨後他突然想到,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該在這個時候觸怒皇帝。即便要為母妃伸冤,也要等到皇帝的雷霆之怒消了以後,現在說什麼,他都聽不下去的!

  「德妃娘娘一定是冤枉的!」就在一片議論紛紛中,突然有一道稚嫩的童音這樣說道。

  眾人吃了一驚,都向九公主望去。

  九公主原本特意跑去和李未央一起坐著,現在從座位上起身,快步走出來,跪在地上,向前膝行幾步磕頭奏道:「父皇萬萬不可僅憑一塊腰牌就定德妃娘娘的罪。」

  柔妃一下子站了起來:「陛下,九公主不過是個小孩子,她什麼都不懂的!」

  九公主卻鼓足勇氣道:「父皇,這裡這麼多人,想要弄一塊腰牌有什麼難的?如果這腰牌真的是德妃娘娘宮中的,她幹嘛要讓那個人戴在身上,這不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嗎?這是陷害呢!」

  眾人都低下了頭去,他們當然看出這是陷害,可是在皇帝的震怒面前,誰也不敢為德妃說一句話。

  皇帝很驚訝地看著自己寵愛的小女兒,她平日裡和德妃並不算特別親近,可是今天卻突然跑出來為德妃說話,算起來,柔妃和德妃之間的關係並不好,但是九公主卻半點都不避諱,到底是個孩子——正是因為是孩子,她才敢說出別人不敢說的話,甚至於皇帝在震怒之下沒有想到的事實,她也居然敢當眾說出來。

  仔細一想,事情的確如此,聰明睿智如皇帝,正是因為一向很鍾愛敬重德妃,才會受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格外的憤怒。

  若是因為這樣簡單的陷害就冤枉了德妃,縱然將來彌補,也會留下裂痕,尤其是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想到這裡,他看向一旁目光殷切卻一直默默望著德妃的七皇子,面色緩和下來。

  一直保持沉默的武賢妃突然開了口:「是啊陛下,這是有人嫉妒德妃娘娘得到陛下恩寵,所以故意陷害,您可一定要仔細調查,千萬不可冤枉了德妃妹妹才是。」

  德妃泣不成聲,哭著撲到皇帝近前,雙手抓住袍角苦苦哀求道道:「陛下,臣妾絕不敢做出傷害陛下的事情啊!」

  皇帝已經明白一切,只是覺得下不了臺,正好順著武賢妃的話下臺:「你起來吧,朕都知道了。先回去休息,朕自會給你個公道。」然後,轉頭對眾人道:「這宴席是開不下去了,大家都散了吧。」

  三皇子拓跋真感到很失望,他非常希望德妃就此倒臺,雖然這樣看似拙劣的計策無法真正撼動德妃的地位,可是只要在皇帝心中埋下一個懷疑的種子,很快就會生根發芽,到了一定的時候就能發揮很大的作用,偏偏今天居然被這樣破壞了。他怨恨地看了一眼九公主的方向,卻發現她正很開心地和李未央說著什麼。

  是李未央教會九公主說出那番話的!拓跋真第一個明白過來!他的手指,不由握得更緊,幾乎掐出血痕。

  九公主悄聲問:「未央姐姐,你說到底是誰派了那刺客前來?」

  李未央笑而不答。

  拓跋玉恰好在這時候走過來,他突然開口道:「為什麼?」

  李未央接口道:「九公主,我有話和你七哥說。」

  九公主頑皮地眨了眨眼睛,「好。」說著就拎著裙角跑遠了。

  拓跋玉的目光含了一絲不可置信:「是魏國夫人所為,剛才我看到她的表情,那一瞬間——」當德妃被皇帝赦免的時候,魏國夫人那種失望的表情,全被拓跋玉看在眼中。

  李未央笑了笑:「魏國夫人不過是知道了真相而已。」

  「她本來不會知道這些,除了你,除了我——」拓跋玉咬牙,「你怎麼可以這麼做!」他幾乎控制不住想要吶喊出聲,可是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她是我的母妃!你明明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李未央笑了笑,目光閃過一絲冷意:「若是我真的被她殺掉了呢?!七殿下怎麼賠償我這一條性命!難道就因為她是你的母妃,我就要對她百般忍耐,任由她殺我嗎?!」

  拓跋玉自覺理虧,卻還是不肯放棄:「可我已經說了,我會去向母妃解釋——」

  「解釋?解釋有用嗎?」李未央淡淡道,「我要的不是解釋!我要的是公道!」

  「我已經和母妃說過,她保證不會再傷害你!」

  「保證?!」李未央嗤笑一聲,「七殿下,你母妃的保證,恕我沒辦法相信。」若是保證有用,那麼趙月從她的帳篷外面為何發現有人還在監視,甚至有人往帳篷裡投入毒蛇。

  這說明張德妃從來沒有死心!李未央不知道拓跋玉是怎麼說的,但張德妃的執拗的確是非同一般!

  拓跋玉眼睛裡有一種痛苦,他覺得仿佛生活在兩道夾縫之中,這感覺令他不知道如何向李未央解釋。母妃認為李未央不配做他的正妃,所以才會做出這種可怕的事情,他輕聲道:「未央,我母妃做的那些事,傷害不了你的,你這麼聰明,這麼厲害——」

  李未央突然笑了,簡直是笑得不能停止。

  因為她聰明,因為她強大,別人就可以盡情來陷害她嗎?當她是個傻子?!她冷下臉,聲音如同一塊寒冰:「七殿下,若是我無能,就活該受死嗎?!」

  拓跋玉幾乎失語,他知道這些無法傷害李未央,所以才掉以輕心——說到底,他太篤定李未央的力量和聰明,卻忘記了她也是會受傷會流血的人,而且,還是一個柔弱的女子。

  一時之間,他感到無比的悔恨,都怪之前她給他的印象太強勢,所以他才會留下錯誤的想法,覺得她能夠應付一切,不由自主地,他上前了一步:「未央,對不起,我再次向你保證——」

  「不必保證了!再有一次這種事情發生,我不保證德妃娘娘還能繼續安穩地坐在那個位置上!」李未央冷笑一聲,「我是一塊爛石頭,可是我的性命卻是很硬的,娘娘要殺我,可小心被砸的頭破血流!」

  拓跋玉深深望著她:「雖然你嘴上說的這樣兇狠,可是我知道,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你今天並沒有想要害死我母妃,否則你也不會讓九妹說這句話,別的任何人來說,父皇都不會相信的,你比我們都還要明白父皇的心思。」

  只有一個毫無利害衝突的公主,一個弱小天真的孩子,一個被皇帝寵愛的掌上明珠,她說的話,皇帝才會相信。

  帝王者,多疑。所以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李未央算計在內的。

  李未央撇過臉,遠處的火光在她的臉上投下一道明滅不定的光影,她的聲音很平常,平常到沒有人意識到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疲勞:「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七殿下你好。」

  拓跋玉驚奇地望著她。

  李未央繼續說了下去:「今天這件事,表面上看,德妃娘娘是受到了陛下的申斥,可陛下已經知道自己冤枉了她,而且刺殺的事情往深處想,陛下會認為有人對你充滿嫉妒,才會構陷一向平和的張德妃,你說,誰會覺得你是威脅,忍不住出手剪除呢?」

  「你故意選擇了魏國夫人?」拓跋玉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正是,魏國夫人的二哥,也就是我那個名義上的二舅舅,可是有一個庶出女兒進了太子府的。」李未央笑道,「看著吧,陛下一定會覺得,太子對你有陷害之心,今後不但會對他多加防範,還會更加地保護你和器重你,以彌補對你和德妃的虧欠。」

  拓跋玉望著李未央,她的一步步一招招都是那樣的毒辣,心頭湧起一種複雜的感情,一時之間,只覺得一陣陣的寒冷。

  皇帝下詔徹查此事,然而那個宮女的身份籍貫全都沒有問題,在宮中多年也從不與人交往過甚,很明顯是安插多年的人,動用這樣的人,很明顯是想要將張德妃置諸死地。可是皇帝的命令畢竟不是開玩笑的,終於有人告密說魏國夫人曾經和這名宮女私下接觸過,這樣一來,魏國夫人就成為首個懷疑的對象,可是等禁衛軍趕到魏國夫人的帳篷,卻發現她已經穿戴整齊地吞金自盡了。

  伯昌侯大為震驚,三跪九叩去向皇帝負荊請罪,皇帝卻決心要將他滿門抄斬,李蕭然聽聞此事,趕著去向皇帝求情,並且力證此事與伯昌侯無關,可是皇帝最終還是將他削了爵位,貶為平民,流放荒涼的賀州。消息一傳出來,一時朝野震動。

  來的時候,魏國夫人還是高高在上地坐在馬車裡,現在卻是一卷破席子被拖著走。高敏騎在馬上飛揚跋扈的模樣還近在眼前,可是現在她卻只能躺在馬車裡和她的父親一起去賀州了。

  李未央遠遠的望著,目光中流動的卻不知是怎樣的淡然。

  「真是可憐,本來好端端的。」孫沿君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要是早知道會惹出這麼多事情來,這場狩獵還不如不參加。」

  先是九公主騎馬受驚,然後是高敏被誤傷,接著是張德妃被人冤枉,後來是查出來罪魁禍首是魏國夫人,最後魏國夫人還自盡了。整個事件仿佛都是環環相扣,緊緊相連的,可是孫沿君卻絕對想不到,一切都和眼前這個看起來很尋常的少女有著密切的關聯。

  李未央回答道:「孫小姐的確是好心腸,只是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定數,魏國夫人既然做了惡事,本就應當預想到今天的結局。」

  孫沿君不由點點頭,道:「魏國夫人的確不該冤枉張德妃的,我聽人說,魏國夫人有一個侄女是太子的側妃,所以現在人人都說,魏國夫人是受了太子的指使去對付張德妃,真正的目的是要陛下疏遠七皇子呢!」她的聲音很低,像是刻意怕別人聽見的樣子。

  李未央淡淡笑笑:「哦,孫小姐也相信這種傳言?」

  「這可不是傳言,誰都知道魏國夫人的大兒子高遠,生前不是太子伴讀嗎,就是因為高遠為了太子而死,她才被冊封的。再加上,蔣國公府大房二房連生了五個兒子都沒有嫡出的女兒,太子殿下為了籠絡他們,只好娶了他家庶出的女孩子,身份不高只能給個側妃的名位。若不是為了太子,魏國夫人為什麼要去陷害張德妃,她們之間一沒有仇怨二沒有衝突——」孫沿君不由自主將孫將軍分析過的話說給李未央聽。

  李未央臉上露出些微的驚訝:「是這樣嗎?」

  孫沿君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也長點心眼吧,不過你們倒是沒事的,你父親一向不參與皇子之間的爭鬥,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不參與?那不過是表象,李蕭然不過是奇貨可居、待價而沽罷了。只是如今他想要讓女兒母儀天下的願望已經落空,不知道接下來要如何了。

  「陛下因為冤枉了德妃娘娘,對她好生安撫呢!又說七皇子獵了白狼,給了不知多豐厚的嘉獎……」孫沿君一通說,李未央的目光卻注視著伯昌侯的馬車一路走遠,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次的狩獵終於結束了,婉言謝絕了孫沿君熱情的邀請,李未央回到了丞相府。

  回到房間裡,李未央吩咐所有人都出去,這一刻,在看不到任何一個外人的時候,她不需要再努力堅強,她可以放心的軟弱,也可以不那麼勇敢。

  當拓跋玉說:「我覺得你足夠堅強可以應付一切。」那時候,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呢?李未央記不得了,她只是覺得,在那一刻特別的生氣,特別的憤怒,儘管她只是將對方當成一個盟友,可至少她投入了一部分的感情,她以為他們可以是知己是朋友,為了共同的目的而在積極努力。可是拓跋玉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了。

  她的確很強悍,可還沒有強悍到可以應付一切危險的境地。尤其是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她比誰都還要害怕,她沒日沒夜的夢境裡,永遠都是冷宮裡淒迷的色彩和不斷滴落雨水的屋簷,有時候,她甚至夢到自己的身上爬滿了蝨子,這樣的恐懼,沒有經歷過的人,根本就不會懂得。

  拓跋玉以為她堅強,以為她無所畏懼,事實上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她害怕,她害怕自己一旦軟弱下來就會被打倒,所以她才會不惜一切代價剷除眼前的障礙。

  明知道那利箭會穿透高敏還約她去賽馬。

  明知道魏國夫人會想方設法陷害張德妃還要告訴她誰是背後的黑手。

  李未央就是一個心腸黑透了的女人。

  她這樣想著,將臉埋進了枕頭裡。

  有陽光和青草的味道,跟夢境裡的黴味和血腥味,完全不同的味道。

  「張嘴!」

  突然有一道聲音冒出來,就在床邊上。

  李未央嚇了一跳,抬起眼睛一看,卻瞧見李敏德單手托腮,另一隻手捏起一個團子正虎視眈眈的盯著她。

  李未央失笑:「這是什麼?」

  「芙蓉丸子。」李敏德言簡意賅道,「你不是很喜歡吃的嗎?」

  翡翠閣的甜點,李未央從前是經常吃的,可是現在她卻真的沒什麼胃口。

  李敏德不由皺眉,丟了團子,道:「那你想要吃什麼呢?」

  「我什麼都不想吃!」李未央難得地有點不耐煩,她明明已經吩咐過留她一個人不要讓任何人進來吧,趙月怎麼還是把這傢伙放進來了。

  現在敏德進她的屋子簡直是如入無人之境啊。

  過了半天,李未央都聽不見他說話,睜眼一看,卻發現少年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隱隱的哀傷之氣溢在空氣中。與其說他在疑惑一向溫和的李未央竟然會煩心到這個地步,倒不如說他憤怒的是她竟然會為莫名其妙的理由斥責他!

  「唉,我不是故意的,敏德,我只是心情不好。」李未央歎了口氣,坐起身來,安撫道。

  李敏德抬起眼睛,委屈地眨巴著眼睛,柔軟的表情讓人不自禁地覺得自己犯了滔天的罪孽。

  李未央受不了這種純良的眼神,不由自主道:「好,好,好,對不起。」

  「這次出門,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了嗎?」李敏德問道。

  李未央停頓了一下,道:「只是一次整死幾個人,心裡有點難過。」

  「物競天擇,弱肉強食,這是你教我的。」少年抬起頭,視線牢牢鎖住她。

  李未央怔了一下,她的所作所為,的確是這樣。不殺人,就要被人殺,她也沒什麼時間用來傷春悲秋,只是當她看到魏國夫人因為女兒而痛不欲生的模樣,她會仿佛看到了七姨娘……她垂下眼,「你說的對……」

  他驀地想起了什麼,沉下臉,「有人惹你生氣?」他在話一出口之後就立刻後悔了,他試探著伸出手剛想抬起她的臉時,一顆冰冷的淚水毫無預警的滑落在他的掌心。明明是那麼冰冷,但少年的心卻仿佛在瞬間被燙了一般,莫名的刺痛。

  李未央抬起臉,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的水汽,仿如他手中的淚只是錯覺一般。她揚起笑,對著手足無措的少年軟軟的說,「你呀……」

  如今,她的身邊可以完全信賴的人,只剩下他了。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一生都不要變。

  「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少年伸出手,摸了摸她軟綿綿的頭髮。

  李未央一愣,隨即笑了。這個時候,她以為這個少年是在開玩笑,後來她才發現,原來是她自己錯了。

  這天,趙楠騎著一匹快馬,直抵李府。

  趙楠奔到李未央面前,撲跪下去,稟報道:「小姐,奴才有辱使命,沒能成功。」

  李未央看了一眼他血跡斑斑的肩頭,立刻明白了發生什麼事情,她輕聲道:「你傷的嚴重嗎?」

  趙楠低下頭,非常愧疚而且自責,「奴才沒有大礙。」

  李未央對一旁近乎吃驚的趙月道:「先幫你哥哥包紮傷口。」

  趙楠傷在肩頭,一把長劍直接劃破了他胸膛,足足有半尺長的傷口,猙獰可怕,趙月不敢置信:「哥,什麼人有能耐將你傷成這樣。」

  趙楠搖了搖頭,他原本差一步就能提著李敏峰的人頭回來。可是——偏偏殺出來一群人,領頭的還是一個年輕男子。趙楠自詡武功高強,誰知卻受到從未有過的重創,那人一手長刀,狠辣遠勝於他,最後更是硬生生從他手裡搶走了李敏峰……也怪他過於大意,想不到對手竟然這樣厲害!

  李未央聽了他說話,冷笑了一聲:「果然是蔣家的人。」

  李敏德一直在旁邊聽著,輕輕皺起眉頭道:「蔣家?」他覺得奇怪,為什麼李未央這樣肯定救走李敏峰的人是來自蔣家呢?

  李未央點點頭,含笑道:「敏德,大夫人的兩個兄長,一共有五個兒子,各有所長,非同凡響啊!」

  李敏德揚起笑:「這我倒是聽說過的,只是——蔣家的男人可全都是在邊境,怎麼會突然在那裡出現?」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是啊,本該奉命鎮守邊境,卻突然跑到境內來,可惜咱們沒有證據,否則這就是蔣家一條罪狀了。」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趙楠,你輸給蔣家的人,倒也並不丟人,要知道蔣家最珍貴的不是家世和地位,而是這五個出眾的不得了的兒子。他們不會看著李敏峰死的,自然會想方設法去救他,只是我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得到了消息,不過這也意味著他們會知道我都做了什麼,也許很快,他們就會找上門來算帳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5:10 PM

091 命喪黃泉

  「不,沒有陛下的詔書,他們是不可能輕易回到京都的。」李敏德微笑了一下。

  李未央倒是很贊同,道:「沒錯,除非皇帝下詔,否則蔣家的人誰也別想輕易回來,一旦真的回來了,就是欺君之罪。」蔣家出了一位國公爺,那固然是最穩固的靠山,皇帝也器重他,一般不會動搖國之柱石,但物極必反、水滿則溢,如今蔣家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焉知這富貴就是萬古長青的?李未央心中盤算著。

  李敏德點點頭,道:「但是他們也不是好招惹的,三姐,你想好了對策嗎?」

  李未央站起身,望向窗外碧綠的芭蕉葉,輕聲道:「既然捅了馬蜂窩,自然是要做好準備的。」

  趙楠這時候突然呲牙,趙月輕聲埋怨道:「你真是不小心。」

  趙楠嘿嘿地笑了笑。

  李未央回過頭,看著這一對兄妹,露出微笑道:「趙楠,你若是和那人單打獨鬥,能有幾分把握?」

  趙楠沉思片刻,隨後道:「三分。」

  李未央不由點頭:「蔣家的男人啊,還真是出類拔萃……」

  李敏德冷哼一聲,道:「可惜女人就都不怎麼樣了,譬如心胸狹窄的大夫人和愚蠢自私的魏國夫人,她們的下場可都不怎麼好。」

  李未央失笑:「蔣家歷代都是這樣的,不管是兒子還是娶進門的兒媳婦都很了得,可是女兒卻都過分溺愛沒有教好。」蔣家對女兒總是百般溫柔呵護地養大,長大之後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走的是尋常名門閨秀的路子。

  然而他們對兒子的教導十分嚴苛,年紀小小就丟到軍中去歷練,這之後就帶著上戰場,身上都是實打實的軍功,正是因為他們的努力和奮鬥,才有了蔣家女兒了不起的光環和榮耀。所以人人都寧做蔣家女。

  就在這時候,白芷匆匆進來稟報:「小姐,蔣家老夫人來了。」

  哦?李未央和李敏德對視一眼,魏國夫人意外身亡,蔣國公夫人幾次三番派人來請大夫人去,可是現在大夫人病的渾渾噩噩,根本沒辦法成行,這樣一來,自然會引起蔣家老夫人的懷疑。

  這個老太太,可比一般人厲害多了,李未央心道,隨後她輕聲道:「老夫人可知道?」

  「老夫人已經親自去迎接了,吩咐府裡其他小姐姨娘們都要去正廳候著。」

  李未央點點頭,道:「既然是外祖母來了,這是自然的。」

  她這一聲外祖母叫的咬牙切齒,引起了李敏德的注意。

  轉眼之間,蔣國公夫人林氏到了。她滿頭銀髮,容貌和大夫人十分酷似,只是額頭更高,眼睛更大,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候的美貌。她輕輕端起茶杯的時候,袖子上暗花的翟紋,閃著一尾一尾的光澤。旁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五六的美婦,一頭烏油油的頭髮高高挽著,攢珠累絲金鳳口裡銜的一粒碩大的珍珠,孔雀藍織錦繁繡上衣,雪色貢緞絲綢羅裙,眉梢挑起慵懶,眼角攜帶風情,看起來就是個淩厲非常的美人兒。李未央一眼便認出,這個女子就是韓大學士的嫡長女韓氏,也是蔣家長孫的妻子。

  當年,韓氏可是為李長樂做上皇后之位立下了汗馬功勞,至今李未央還記得韓氏和她說的第一句話:「妹妹,你雖然不是姑母親生,可我與你一見如故,從今往後你只把我當成嫂子,咱們兩家總是唇齒相依的。」當時她還覺得,這話中至少有三分真心,後來才知道,不過是自己太渴望親情,連別人微末的示好都看的那麼重。

  最後落到那個地步,實在是咎由自取。

  窗邊的李未央微微一笑,走了進去。

  國公夫人林氏遠遠瞧見李未央,見到她一身素淡的衣裙,身影嫋嫋,腳步輕快,眼角笑意很濃郁,俯仰之間,雖不是閉月羞花之貌,卻笑容溫和,眉梢幽靜,十分的素淡清雅,似傲然孑立枝頭的白玉蘭。

  林氏一眼便看出李未央的厲害之處,這樣的女子,沒有李長樂那般動徹心扉的美麗,卻懂得將鋒芒與嬌媚藏匿,看似清純的素色,卻生生逼退了萬紫千紅,將一屋子的鶯鶯燕燕都不動聲色地壓了下去。

  李未央迎著林氏打量的目光,嫣然一笑,款款道:「未央見過外祖母,大表嫂。」

  林氏沉默地看著她,韓氏向來伶俐,主動上前攙起李未央,細細由上自下打量了片刻,不免道:「三表妹生得好,素淨又溫柔,大方得體的很。」

  她之前聽說,李未央是個在鄉下長大的少女,不免就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副見不得世面的形象,後來又聞得李未央頗得皇帝賞識,她便隱約覺得大概是個外表粗俗言行似男子一般颯爽的女子,誰知李未央竟然不卑不亢,一抬腕一凝眸皆是難以言喻的風韻。

  按照道理來說,普通士族豪門之中有幾個沒出嫁的庶女,其實對府裡的局面影響並不大,於家族也好,對自己也罷,再討人喜歡也沒有太大的用處,沒個嫡女的名分,是當不了多少事的,將來出嫁,選擇不過是三種,最差是低嫁給士子做正妻,略好則是和地位相當的豪門貴族庶子結為夫妻,最好的是嫁給豪門貴族的嫡子做繼室。

  當然,這是一般貴族家庭的庶女,碰到李家這樣的聲勢,庶出的女兒們則有更好的選擇,至少,還可以用來籠絡皇子,當初林氏也是這樣勸說大夫人的,讓她不要忽略了家中庶出女兒的管教,將來可以送入皇家用來鋪路。

  大夫人正是因為聽了這話,才會悉心教養四小姐和五小姐,也正是為了鋪路,才會將傳說中懦弱平庸的三小姐接回來,林氏卻沒想到,這個在平城養大的女孩兒,竟然是個煞星。

  林氏冷淡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只是略點頭,並沒有開口。

  這時候,老夫人笑道:「親家夫人好久沒有來坐坐了。」

  林氏歎了一口氣:「家中有喪事,自然是不好上門的。」

  老夫人神情很有些哀戚,眼睛裡卻是淡淡的:「唉,魏國夫人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最近身子不好,沒有辦法親自上門去勸慰您。」

  林氏的眼睛裡劃過一絲冷冷的光芒,唇畔卻帶著笑:「那個孩子不懂事,闖了天大的禍事,這一次還是多虧了女婿才沒有牽連到蔣家,真是多謝您的關心,我這把老骨頭倒也還撐得住。」

  李未央聽著,默然不語。的確,若非李蕭然的求情,陛下的確有追究蔣家的意思。但在她看來,不過是做戲而已,蔣家手握兵權,皇帝會真的和他明面兒上過不去嗎?其實魏國夫人一死,事情在大面兒上就了了。當然,私底下掀起的波瀾,就不知道有多深了。

  一旁的韓氏靜靜地站著,卻用一雙鳳目去瞧李未央,透過窗戶淡淡的金色陽光,李未央的臉上挑起輕柔的笑意,溫柔可親,底下藏的,卻是一種令人心驚的淡漠,她仿佛在認真聽著那邊的對話,又仿佛早已游離於這談話之外了。

  韓氏不悅地發現,自己壓根看不透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這在從前可是沒有過的事兒!

  就在這時,林氏環視一圈,仿佛剛剛發現似的,道:「怎麼不見柔兒?」她親昵地稱呼大夫人為柔兒,李未央淡淡一笑,明明早就看見大夫人沒來迎接了,卻現在才提起,倒真是一隻沉得住氣的老狐狸。

  「親家夫人,兒媳婦她身體不適,前些日子魏國夫人不幸,她強自掙扎著要起來去看望,可惜還沒上馬車就倒下了,這才派了人送信去國公府……若是您執意要看,我便吩咐人讓她過來——」老夫人心裡很不樂意讓這對母女見面,可是連蔣國公夫人都拋下顏面來了,不讓他們見面,似乎說不過去。

  「不必了!」林氏淡淡道,阻止了丫頭要去請大夫人的動作,「等我喝完茶,自己去看她吧!」說完,她只端起面前的白釉藍花茶盞,不疾不徐地輕輕啜了口茶。盞蓋磕在杯壁上,連那聲音也是沉沉的,身後眾人鴉雀無聲。

  二夫人原本一直陪坐在旁邊,她原本正是自得意滿的時候,接管了家務,又看著大夫人倒楣,只是——看到蔣國公夫人,二夫人卻不知為什麼,心裡像擂鼓般七上八下,有點說不出的緊張感。

  這國公夫人,可比大夫人看起來難對付多了!

  國公夫人這碗茶喝了很久,所有人都坐立不安地看著她。尤其是四姨娘,幾乎是恐懼地捏緊了手帕子,仿佛馬上就要暈倒,誰都能看出她心中的恐懼,因為她最近對大夫人,那可是十分的不敬,她現在看到國公夫人,才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能會帶來極為可怕的後果,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李常笑趕緊扶了她一把,然後不著痕跡地退開。

  老夫人冷冷望了四姨娘一眼,神情中有一絲不悅。

  一片寂靜中,只有李未央是從容不迫的,仿佛根本沒看到國公夫人一樣,繼續站在那裡想自己的心事,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最後,還是林氏打破了沉默:「好了,去福瑞院。」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就到了福瑞院。

  大夫人已經被崔媽媽扶著梳洗了一番,只是精神看起來非常差,她穿戴整齊在院子裡等著國公夫人,一看到她來,臉上倒是露出喜悅的神情,開口就道:「母親,你怎麼來了!」

  國公夫人見到她昏亂的眼神,憔悴的容顏,和那形銷骨立的身軀,不由大為震動。相比驕縱的小女兒,她向來更看重這個脾氣和相貌都酷似自己的長女,魏國夫人的死已經給她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如今看長女也憔悴成了這個樣子,林氏幾乎控制不住就要發怒。

  韓氏連忙捏了捏她的手臂,林氏想到現在還不能和李家翻臉,便強壓下一口氣,道:「你究竟是什麼病,為什麼連你妹妹出事兒了都不肯去!」

  大夫人始終昏沉沉的,聞言茫然地看著林氏。

  林氏越發氣了,扭頭盯著老夫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的眼神,仿佛鋼刀一樣落在老夫人的面上,讓她的皮膚隱隱生疼。

  老夫人一時有點啞然。

  她總不能說……兒媳婦是被她關的時間太長,有點頭腦不清楚了。

  李未央上前一步,道:「回稟外祖母,母親這是心病。」她一語雙關,隨後看了一眼周圍。

  林氏很厭惡這個庶出的丫頭,聞言卻也不免四周望了一圈,不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原來,院子裡的一花一草、一門一窗、一桌一椅,甚至是假山上、房梁上,全都掛滿了黃色的符咒。

  這種奇特的場景,頓時把林氏看得愣住了。

  韓氏吃驚道:「這都是——」

  她飛快的看了大夫人一眼,眼中盛滿詢問,大夫人卻是如同木偶一般,不說話。崔媽媽鬆了一口氣,大夫人如今每日被關著,雖然一日三餐照常吃飯服藥,可是三小姐卻暗中吩咐過,不允許任何一個人和她說話,日子久了,大夫人自己也像是忘記了說話,整日裡癡癡呆呆的,神經仿佛也漸漸失去常態,如今連治心病的藥也不肯吃,天天夜裡叫著捉鬼,有時候還會從床上滾下來,現在就是吊著一口氣,活死人而已。

  林氏面色就整個陰暗下去,她按捺住驚愕,「究竟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把你整個人都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夫人的手臂被她捏地發痛,瑟縮地望了周圍一眼。

  老夫人就有點緊張,生怕大夫人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來。

  李未央卻微笑著,勾起了唇畔。

  大夫人的臉上充滿恐懼,眼睛裡都是血絲:「母親……這院子裡有東西!」四面看著,害怕到了極點,根本與往日裡那個威風八面、端莊自持的大夫人判若兩人。

  她的精神,已經完全被鬼神和幽禁打垮了,而設計這一切的人,此刻正面帶微笑看著。

  「什麼東西!」林氏極為惱怒地問。

  「鬼!」大夫人神神秘秘地說,喉嚨裡仿佛塞了一團棉花,眼睛裡帶著說不出的詭譎,「不過我在這裡裡外外都貼滿了符咒,那東西一定會害怕的,她不敢來的!哼,我知道她是誰,我不怕她!她活著都鬥不過我,死了也還是鬥不過!」一邊說著,大夫人一邊緊張地咬住了嘴唇,四下望著,仿佛在尋找什麼東西,想要將她捉出來碎屍萬段!

  林氏萬萬想不到,長女竟然變成這個鬼樣子。

  「鬼?!」她下意識地就覺得這事情和李未央有關,不由目光如炬地盯著她,「這院子裡哪裡來的鬼?」

  李未央面帶平和地微笑道:「三嬸去世後,母親可能是過於想念,所以總是說看到了她,就在這個院子裡,我們都勸說過她,可她卻一口咬定如此,請了和尚道士風水師傅來看,最後到了晚上連覺都不睡,鬧得沒完沒了,最近這兩天更嚴重,非說還在院子裡瞧見了五姨娘……外祖母今日正好勸說一二。」

  「哼,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裡來的鬼怪!」林氏瞪視著李未央,心裡頓時明白了,「你倒是口齒伶俐的很!」

  李未央笑了笑,道:「謝外祖母誇獎。」

  林氏冷笑一聲,對著大夫人道:「不必怕,有我在這兒,什麼牛鬼神蛇都不能近身,那些個不入流的東西就更不必怕了!」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這是在說自己了,這位國公夫人還真不是什麼善茬。

  老夫人聽著,心裡特別不舒服,什麼叫「那些個不入流的東西」!

  林氏冰一樣的眼凝望著老夫人,道:「親家夫人,既然她病得這麼厲害,為何不早告訴我。」

  老夫人的眉頭為難地蹙了起來:「您知道,大媳婦一貫是個好強的性子,再者您身子骨雖然硬朗,畢竟年歲也大了,實在是禁不起。」

  一陣風吹過,林氏鬢上一枝極為古樸的金花簪子上,垂下的流蘇打著鬢角,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頭上銀白的髮被足金一映,格外醒目。半晌,她目中冰似在慢慢開裂,道:「我要把她帶回去養病。」

  出嫁的女兒,哪怕是回家一日,也要經過夫家的同意,更別提是接回家去養病,除非是大夫人被休棄了。所以林氏的要求,著實是有幾分不合時宜,而且她說話的語氣,並不是商量的語氣。

  老夫人雖然心底的不悅更深,臉上卻沒有露出分毫。她笑著望向林氏:「這個……怕不妥吧。這個偌大的家,總歸需要有人打理。」

  韓氏一笑,聲若銀鈴,悅耳撩人:「大姑母都已經病了,家務事自然是要交給別人的,老夫人若是捨不得大姑母,來我家看望,我們也是歡迎的。」

  竟然一副全然不把李家放在眼裡的樣子,李未央笑了笑,道:「此事應當與父親商議,他人並不在家……」

  韓氏微笑道:「不妨事的,到時候蔣家自然會去知會一聲。」

  只是知會,而不是請求李蕭然的同意,李未央垂下眼睛,仿佛沒有聽懂其中的意思。

  二夫人倒抽一口涼氣,這蔣家的人,還真是霸道!當初自己回娘家去祝壽,都是要徵求老夫人的同意,她們倒好,竟然二話不說就要把人帶走。

  老夫人心裡不痛快,既然兒媳婦生病了,就該在李家好好養病,若是這樣叫蔣國公府帶走了,別人看在眼裡,還不定生出怎樣的禍端。所以她想也不想就準備開口拒絕:「兒媳在這裡,咱們也是照應的很周全的,不知親家夫人有什麼不滿的?」

  然而李未央卻笑道:「老夫人,其實外祖母也是憐惜母親,您看她如今的樣子,也確實不適合留在這個院子裡,免得整日裡胡思亂想,病情加重,到時候反倒不美……」

  老夫人疑惑地望了李未央一眼,大夫人回去養病,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她為什麼要贊同。不過,她心底對這個孫女的判斷力,向來是很清楚的,所以她若有所思了片刻,方又神色平靜道:「既然如此,親家夫人就把她帶回去好好養病吧。」

  林氏厭惡地瞪著李未央,簡直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才好。聞言不再多說,吩咐人替大夫人收拾了箱籠,快步地離開了。

  遠處隱隱有晨鐘之聲,一聲,再一聲。外頭丫頭稟報說老爺回來了,老夫人手裡撚著佛珠,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道:「進來吧。」

  李蕭然急匆匆地進來,看到李未央正站在一旁為老夫人伺候茶水,也顧不得她在場,就急吼吼地道:「老夫人,您怎麼讓蔣柔回去了,今後別人要怎麼看待咱們,豈不是要說李家容不得一個生病的兒媳婦,硬生生被娘家人帶走了?」

  老夫人臉上淡淡一片,可是眼底裡卻掠過一絲不悅。

  「你現在才想到問我怎麼辦?我千叮嚀萬囑咐,叫你別總是縱容你那個夫人和長樂,可你呢?有聽進去我的話嗎?現在鬧成這個樣子,叫蔣家帶走了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老夫人,現在外頭已經有流言出來了,說咱們家刻薄兒媳婦!這對兒子的官聲可是大有妨礙的!」

  老夫人吐出一口氣,慢慢點了點頭,道:「我原本也是這樣想,所以不準備讓她把人帶走,可是剛才未央與我說,帶走比留在家中要好得多。」

  李蕭然一愣,霎那間訝然無語,不禁抬首望向李未央,但見她面色淡靜,仿佛在一旁靜靜聆聽,他不由地皺起眉頭:「此話何解?」

  「父親,大夫說了,母親只有三個月可以活了。」李未央輕飄飄的一句話,重重打在了李蕭然的心上,他一下子拔高了聲音:「你說什麼?!」

  李未央的聲音裡無喜無怒,聽不出絲毫的情緒:「父親,我是說,母親只有三個月的壽命了。」

  李蕭然只覺得腿腳有點發軟,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背心也不由自主出了汗。夫妻這麼多年,雖然他如今十分厭惡這個妻子,但也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怎麼這樣突然,想起蔣氏最近這些日子形銷骨立的模樣,李蕭然心裡已經相信了這個說辭。

  老夫人淡淡道:「她莫名其妙死在李府,總是會帶來許多麻煩,既然蔣家人樂意接受這個燙手山芋,讓她回去也未嘗不可,人,他們既然帶回去了,就不幹咱們李家什麼事兒了。」

  如果大夫人死在李家,將來蔣國公府一定會上門來討個說法,可是現在他們自己嫌棄李府,非要將人帶回家去養病,若有個什麼萬一,反而是李府占著上風。

  李未央的預料是三個月,可事實上,蔣國公府來報喪的時候,不過短短的一個月。

  那天,天還沒有亮,蔣家有管事來拍李家的大門。

  趙月最快得到消息,趕緊來稟報:「大夫人已經去了!」

  雖然早有準備,但當這句話實實在在的在李未央耳邊響起的時候,她還是感覺到了愕然。

  「怎麼這麼快?」一旁的墨竹不由自主地道。

  趙月面上帶了一絲嘲諷:「蔣家將人帶回去以後,果然如小姐說的一般,特地從宮中請來了太醫,只是夫人早已病入膏肓,根本就不肯服藥,蔣家人急得什麼似的,特地從南邊請了位神醫過來,可是人還沒到京都地界兒,大夫人就死了,」說著,她壓低了聲音,「是神志不清的時候吞了符水——」

  李未央笑了笑,大夫人的吃穿用度向來看的緊,她沒有太多機會動手腳,最好的辦法就是這符水,一般的符水裡都有水銀,她不過是加重了水銀的分量罷了,日積月累,一點點地要了大夫人的性命!原本她算好了時間,透露了風聲給蔣家,讓他們上門來要人,只是她以為大夫人至少還有三個月的性命,誰知對方卻比她想像的要依賴符水,這麼快就一命嗚呼了!

  「現在前頭正在鬧事。」趙月又接著說道。

  「哦,鬧得是什麼?」

  趙月笑了笑,道:「說是蔣家堅持要讓大夫人回府來裝殮,但是老夫人卻說,既然人是在娘家沒了的,自然是要停在外面的喪棚裡啊,停滿後再葬入祖墳。」

  李未央忍不住笑道:「走吧,去看看。」她想了想,換了一身素淨的衣服,披上披風,這才施施然向荷香院而去。

  荷香院裡面,顯然是一副僵持的狀態。

  蔣家的管事滿臉的寒霜,李未央走進去的時候,正聽到對方說:「怎麼可以讓大夫人露宿在外頭?!」

  老夫人冷冷道:「什麼外頭,可是咱們李府的門口,喪棚也是搭建好的,有什麼不妥的!若是當初你們不執意將人帶走,現在說不準還好端端的,你們有什麼資格來我家興師問罪?!」

  管事的臉上近乎是一陣難堪,李未央淡淡道:「老夫人。」

  老夫人見到她,不由歎了口氣,道:「你瞧瞧,辦個喪事都這樣艱難。你母親是沒了,但是蔣家堅持要讓她回來辦喪事,你是知道的,若是在娘家斷了氣,那就不能再入夫家,只能在外面搭喪棚,這是常理,可是國公夫人卻非要把人抬進來。」

  李蕭然在一旁,皺著眉頭不說話。

  管家皺眉道:「老夫人,我家國公夫人的意思是,這天氣眼看著太熱了,要是在外面放著,只怕——」

  只怕屍體要臭了,李未央冷笑著在心裡替他將話補充完整。她看了一眼旁邊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的四姨娘和麵無表情的李常笑,淡淡道:「老夫人,您若是覺得棺材進門不吉利,倒是可以用軟轎將母親抬回來,然後再行裝殮。」

  老夫人愣了愣,這個提議的確是避免了棺材進門的晦氣,而且也可以免得別人議論,但是就這麼放過蔣氏,她心裡頭著實不痛快。李未央哪裡看不出她的心思,當下道:「老夫人,您看,若是堅持不讓母親進門,父親心裡會難過的。」

  李蕭然原本一直皺著眉頭不說話,這時候聽到這話,真心有幾分感動,不免欣慰地看著李未央。

  四姨娘在心頭冷笑,三小姐果真是會做好人,明明最盼著夫人死的人就是她了,卻還要表現出大方得體寬容溫柔的模樣,好厲害的手段!

  老夫人歎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就這樣吧。先用軟轎把人接回來就是。」

  二夫人點頭,連忙吩咐下人們去辦了。

  蔣府的管家這才鬆了一口氣,卻沒看到李未央眼底的嘲諷。

  「既然是在家中辦喪事,大哥那裡當然要派人通知的,而大姐麼——當然也要回來。」

  李蕭然聽著,眼角有水光閃現。他沒想到,大夫人一向待李未央那麼刻薄,到了這種時刻,這個孩子居然這樣的寬容和大度。要知道,李長樂怎麼對待李未央的,所有人都是看在眼裡的。

  四姨娘和李常笑對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些疑惑。四姨娘心中實在是奇怪得很,李未央今天是怎麼了,大夫人死了她應該高興才是,老夫人不讓大夫人的屍體進門,這更是一種毫不掩飾的鄙夷和羞辱,李未央倒好,偏偏讓大夫人進門裝殮不說,還要將那兩個被處罰的罪人回來奔喪,她是突然發了善心,還是一下子瘋了?

  李長樂在庵堂裡,幾乎已經待的快瘋了,她這一次被送回來,李蕭然專門派了人看守不說,連她和大夫人的音訊都斷了,這樣一來,她對李家的消息也就完全都不知情,聽說李家來接人,她當即歡喜的要命,為了讓眾人看到容光煥發的自己,拼命地將金銀首飾裝扮了,又挑選了一件顏色極為鮮亮的海棠春睡羅裙,足足兩個時辰以後才踏上馬車,心中想到要讓父親看到一個溫順美麗的自己,這樣才不會辜負母親想方設法讓她回去的苦心。

  她這裡歡喜地完全忘記了問,那邊的車夫卻是冷笑了一聲。

  待馬車到了李府,已是白茫茫一片。

  進了李府,只看到大門扇扇大開,孝棚、樓牌早已樹立,管事小廝都穿起了孝服,或站在一旁臨時搭起的地方等候吩咐,或進進出出地忙著事。

  李長樂一看到這場景,完全地懵了。

  還沒有等她問清楚,便有崔媽媽早已迎上來,看著她道:「大小姐,您可算回來了,快進去吧。」說著,便趕緊吩咐人將她帶了進去,卻對她一身豔麗的衣裳視而不見似的,根本沒有提一句讓她去換衣服的事情。

  李長樂越發狐疑,她問一旁的丫頭:「是不是老夫人沒了?」

  那丫頭吃了一驚,抬頭看了她一眼,低下頭道:「大小姐進去就知道了。」

  李長樂冷冷望著她,這家裡看樣子早已變天了,居然連一個丫頭都敢避重就輕,哼,看她稟報了母親,給她們好看!這樣一想,她心裡又高興起來,老夫人死了,這下家中就是自己母親當家,李未央這個小賤人還不是任由她們揉捏?!越想越是開心,她的腳步變得越來越輕快,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要看到老夫人的屍體,和她母親好好慶祝一番!

  這時候,她過於興奮,已經完全忘記了即便是老夫人死了,她也應該是要回去換衣服的,不過這時候她身邊的丫頭檀香已經意識到了自家小姐穿著上的不合時宜,剛想要提醒她,卻突然發現四周的人都在指指點點的,她心頭一涼,頓時住了口不敢說話。

  還沒進院子,她就聽到了很多的哭聲。

  「你回來了!」迎接她的是看似很悲戚的二夫人。

  二夫人的眼睛腫的桃子一樣,別人不知道的看起來還以為她多麼悲傷呢,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了化妝成這個樣子她花費了多少的心思,甚至連最好的香粉都撲了五六層,只為了讓臉色看起來蒼白點,她看見李長樂一身的華服,先是驚了一下,隨即眼睛裡閃過一絲冷笑,旋即打定主意不給她換衣服的時間,拉著她道,「快進去吧,老夫人在等你呢!」

  李長樂心裡誤會了這句話的意思,更加篤定了是祖母去世,心中正高興的要命,拼命壓抑住喜色,想要甩開她的手,可是當著眾人的面掙脫不開,被她硬生生拉進了正廳,剛一進門,就聽見二夫人嚎哭聲:「老夫人,長樂回來了!」

  一屋子的貴夫人們正坐在正廳裡喝茶,陪著老夫人長吁短歎的,御史夫人正說起大夫人真是不幸,這麼早就走了,享不起李家潑天的富貴……話剛剛說到一半兒,就看見一身玫紅,豔麗得如同一朵海棠花的李長樂,大廳裡的數十人一下子鴉雀無聲。

  仿佛這大廳裡的人,全都變成了木偶一樣。

  母親去世,竟然穿著這樣的顏色,這個李家大小姐,是瘋了不成?!

  御史夫人的話卡在了喉嚨裡,幾乎是瞪大了眼睛盯著李長樂,這一回卻不是被她的美貌震懾,而是被她驚天動地的舉動給震懾了!

  老夫人心頭一震,隨即便是滔天的怒火:「長樂,你看你像是個什麼樣子!」

  李長樂看見老夫人,露出一副見鬼的神情。

  李未央一身素服,看起來仿佛一朵素白的蓮花,她的眼睛眨了眨,目光落在李長樂一身豔麗的紅裙上,似乎頗為驚訝道:「大姐,你怎麼穿成這樣就回來了?」

  李長樂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老夫人,她沒有死,那死的究竟是誰——

  這時候,就聽見李未央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大姐趕緊去換衣服吧,然後去給母親磕個頭。」

  母親?!母親?!李未央在說什麼?!

  李長樂仿佛被迎頭打了一悶棍,隨後她快步走上去,厲聲道:「李未央,你在說什麼?」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面上流露出淡淡的悲傷神情,眼底卻是毫不留情的冷漠:「大姐,剛才家人應該告訴你了吧,母親去世了。」

  李長樂如同晴天霹靂!死的竟然不是老夫人,而是她的母親,老天爺!

  她第一個感覺,就是勃然大怒:「李未央,你不要胡說八道,我走的時候母親還活著——」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點頭道:「是的,母親那時候還好好的,只可惜大姐走了以後母親茶飯不思,日夜憂慮,便生病了,後來外祖母便執意將母親接回去養病,我們也是……唉,原本以為母親可以很快痊癒,誰知……早知如此,也該讓母親留在家中養病才是!」

  李長樂只覺得怒氣湧上來,沖淡了她原本應該會有的悲傷,她滿腦子都只有一個念頭,怎麼會這樣,母親死了以後自己的靠山也就徹底地倒下了,從今往後李未央豈不是真的要將自己徹底地踩在腳底下,她恨得幾乎要咬斷自己的牙齒,眼睛裡幾乎滴出血來,惡狠狠地瞪著李未央,渾然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人看待她的那種如同看怪物一樣的眼神。

  母親突然去世,不見她一滴眼淚,反而對著自己的妹妹露出這種吃人一樣的表情,難道這個大小姐是個瘋子不成?貴夫人們議論紛紛。

  老夫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長樂!趕緊去換孝服!」

  李長樂這才突然從迷霧之中驚醒,她冷冷地盯著李未央,隨後轉身就走,只不過她用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道:「李未央,我知道母親一定是你害的,你走著瞧,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

  李未央冷淡地望著她,不置可否。

  李長樂換了孝服,怒氣衝衝地趕到孝堂,站在院子裡大聲地吩咐檀香立刻去請李蕭然過來,檀香驚嚇的臉色都白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道聲音響起:「照你主子的話去做吧。」

  李長樂一看到李未央,頓時火冒三丈:「你還有臉站在這裡?!」

  李未央笑了笑,道:「母親去世,偏偏老夫人年邁,總要有人協助二嬸理事的,我不在這裡,又該在哪裡?!」

  「小賤人!」李長樂幾步沖上去就要給她一個巴掌,可是卻一眼看見站在半步之遙,冷眼瞧著自己的趙月,心中頓時打了一個激靈,愣是沒敢打下去。

  李未央臉上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父親已經交代下來,你在家中只能停留十日,這十日裡若有半點行差踏錯,立刻就送你回庵中去,母親去世女兒都不在身邊,你想想看她該多麼淒涼呀,所以,大姐還是謹言慎行地好,免得讓他人看了笑話!」

  笑話!她今天一身華服進府,早已被滿京都的人看了笑話,還怕什麼笑話!

  「李未央,你不要以為父親給你撐腰就有什麼了不起,不錯,母親是沒了,可我還有外祖母,我還有兩個功勳卓著的舅舅,整個蔣家都是我的後盾!」



092 楚楚可憐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我不懂大姐你在說什麼,我只知道我是李家的女兒,父親才是我們的依靠,你若是當著父親的面說蔣家,豈不是讓他難堪嗎?不管蔣家再好,你也是姓李的,這一點你可別忘了!」

  李長樂氣的面色整個都變了,眼神變得無比陰冷,這破壞了她那張漂亮的臉孔,使得她看起來面目可怕:「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你等著!」

  「你在說什麼?!」一道聲音從身後響起,李長樂猛地回頭,李未央已經行禮道:「父親。」

  李長樂看到李蕭然的時候,他滿臉的嚴肅,臉頰卻是微微發青的。她頓時意識到剛才自己說的話都被李蕭然聽見了,心中轉眼就攪起了驚濤駭浪。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冷靜之後倉促卻也沒話可說,只好款款跪倒,道:「父親,女兒回來了。」

  李蕭然皺眉:「起來吧。」

  李長樂站起來,她嘴邊的肌肉像被凍僵了一般僵硬。她慢慢地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的眼睛——目光近乎犀利:「父親,母親是被李未央害死的。」這句話像一片刀刃一樣從她口中緩緩移出。

  「你說什麼?」李蕭然沉下臉,一股風雷在臉上一閃即逝。

  李長樂恨透了李未央,此刻看到她正站在一旁瞧著她,只覺得一股熱血湧到喉底,奮力把它咽了下去,厲聲道:「父親,我說母親是被李未央害死的!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怎麼不過短短的時間就沒了?!一切都是李未央搞出來的陰謀,父親,你和母親幾十年的夫妻,你怎麼能這樣無動於衷呢?!」

  李蕭然聞言,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簡直是馬上就要勃然大怒了,因為他現在最怕的就是被人問起此事,同樣的話剛才在前廳已經被國公夫人質問過無數次了!所以他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拳頭!

  李未央歎息一聲,道:「大姐,母親的病逝誰都不想的,你不該這樣為難父親,他已經很辛苦了。」

  「你住口!」李長樂簡直是在嘶吼,「我要一個交代!我不能讓母親就這麼平白無故被你害死!」

  「該住口的人是你!」李蕭然震動過後是濃濃的憤怒,他像頭惡狼一樣狠狠地盯著李長樂,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他的牙齒用力地挫著,繼續要冒出火星來,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句話:「從今往後再也不許提起這件事!」

  李長樂沒想到李蕭然會暴怒,她簡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錘,道:「父親,你……我是你最寵愛的女兒啊,你怎麼會這樣對待我們母女!」

  「你是要學你母親一樣與我作對嗎?」李蕭然突然冷靜下來,目光冰寒地盯著她的眼睛,冷笑著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他臉上的神情是李長樂從來沒有見過的,不僅冰寒徹骨,還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光彩,讓人看了心頭發涼。

  李未央微微一笑,李蕭然長久以來一直被蔣家壓抑著,他原本就是一個自傲而且矜持的人,個性還很強勢,他能夠容忍大夫人作威作福這麼多年,是看在蔣國公的面子上,而非害怕蔣家人,可是大夫人和李長樂顯然不以為然,處處以蔣家示威,終於將李蕭然神經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壓斷了。

  李未央的眼睛裡散發著逼人的光芒,她輕輕閉上眼睛,壓住湧向心頭的嘲諷,再度睜開眼睛後臉上滿是剛毅的寧靜,淡淡地說了一句:「父親,您該去前廳了,那裡還有很多的客人在。」

  提到客人,李蕭然馬上又恢復成了那一副帶著平靜面具般的神情。他冷笑了一聲,雖然在笑,卻絲毫沒有笑意,就像嘴角裂開了個口子:「長樂,你記住,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個機會,今天來了這麼多的客人,你要表現的像是一個喪母的大家閨秀,別在大家面前丟李家的臉面,若是再這樣任性妄為,就別怪父親心狠了!」

  李蕭然冷笑著走了,把已經驚呆了的李長樂丟在了院子裡。

  檀香看了一眼李未央,心頭湧上一陣恐懼,連忙低聲勸說道:「大小姐,老爺說得對,今天這種日子您不能再鬧了,趕緊去招呼客人吧。」

  李長樂猛地瞪大眼睛盯著她:「閉嘴!我的事不用你管!」

  檀香囁嚅著閉上了嘴巴,李未央將一切瞧在眼睛裡,微微一笑道:「大姐,你有時間在這裡和我們爭辯,為什麼不去看一眼母親的遺體?」

  李長樂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只記得憤怒,根本都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李未央搖了搖頭,大夫人對李長樂倒是全心全意,可是這個大小姐如今只怕心中只有自己今後的前途,根本不曾想到大夫人,她口口聲聲的報仇,也不過是為了洩憤而已,所謂的母女親情,在這個自私自利的大小姐眼睛裡恐怕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李長樂總算來到了福瑞院,一進屋就看到大夫人擺放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頭頂點了一盞燈油,腳尾圍坐著蔣家的幾位夫人兒媳,正低聲啼哭。國公夫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幾乎是面無表情。

  屋裡哭聲一片,李長樂看到這一幕,突然有點瑟縮。

  這時候,蔣大夫人劉氏抬起頭,看見了她,不由道:「母親,長樂回來了。」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了李長樂。

  國公夫人林氏看向李長樂,一點兒笑容都沒有……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李長樂就捂著臉哭了起來:「外祖母。」說著,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國公夫人腳下。

  林氏久久盯著梨花帶雨的李長樂,終於歎了一口氣,親自將她扶了起來:「孩子,你受委屈了。」

  這一句話,李長樂頓時哭的更大聲。

  一旁她的大舅母劉氏和二舅母魏氏趕緊都過來勸慰她,其他蔣家的夫人們也都跟著擦眼淚,一屋子都是淒風慘雨的。最冷靜的人,反而是年已花甲的林氏,她揮了揮手,道:「其他人都出去吧,我有話要單獨和長樂說。」

  劉氏看了一眼周圍,點頭道:「你們都下去吧。」很快,屋子裡的閒雜人等都退了個乾乾淨淨。

  屋子裡只有劉氏和魏氏站在原地沒有動,蔣大夫人劉氏生著容長臉、丹鳳眼,身量高挑,是蔣國公嫡長子蔣旭的妻子,出身一流的勳貴世家閔林公劉家,生有蔣海、蔣洋、蔣華、蔣南四個兒子,各個都是人中之龍,文武雙全,所以劉氏在蔣家的地位十分的穩固,上次同國公夫人一起來李家的女子便是她的長媳韓氏。

  而另一邊的魏氏則是魏閣老的嫡次女,是蔣國公次子蔣厲的妻子,她只有一個兒子蔣天,從小天資聰穎、才華橫溢,只是與他那些投身軍旅的堂兄們不同,他一直在外遊蕩,不曾歸家,相比較蔣家其他人,顯得十分神秘。

  魏氏雖然沒有女兒,可是庶女蔣馨從小由她一手帶大、教養,後來又成為太子側妃,深受太子喜愛,所以倒也絲毫不遜色于劉氏。此刻看到林氏將眾人驅趕出去,魏氏的臉上就有了些許疑惑,劉氏卻是不動聲色,平靜地垂著眼睛。

  「你母親是心疾,而且驚嚇過度,才會喪命的。」林氏冷冷地道。

  「心疾……」李長樂只覺得手腳冰涼,「母親的身體一向是很好的,都是——」

  林氏長歎一口氣:「是我太疏忽了,沒想到竟然折了一個女兒在她的手上!」這時候林氏還不知道魏國夫人的死也跟李未央有關係,若是她知道,恐怕要氣的暈過去!

  「外祖母,您一定要幫娘她報仇啊!」李長樂的眼睛是血紅的,從前受到的氣幾乎讓她發狂,她要讓李未央付出代價!她要送她下地獄!

  幾上燃著一個福壽紋鎏金香爐,嫋嫋香煙升起,林氏的神情在煙霧中有些冷沉,她長久地沉默著,似乎壓根沒有聽到李長樂的話,李長樂看到這種情景,不由自主上前一步道:「外祖母,您從小是最疼愛我的,難道您也不願意為娘做主嗎?」

  魏氏見狀,連忙上去扶住李長樂馬上又要跪下的身體:「好孩子!你怎麼也說這些刺心的話,明知道你外祖母從小是最疼你的,便是你那些個表兄弟也沒有一個比得上……」這話倒是真的,因為蔣家男孩子多,李長樂每次去都被眾心捧月,別說其他人,就算是兩位平日裡說一不二的舅母,對著她也要擺出一副笑臉,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大夫人死了,現在蔣國公府還會像以前那樣照顧她嗎?李長樂對此才是最關心的,所以借著報仇這件事,試探國公夫人的心意。

  於是她執著地看著林氏:「外祖母,長樂就等您的一句話,若是連您都不管我了,那我就去絞了頭髮做尼姑,也好過在李家繼續過這種不人不鬼的日子!」

  林氏身體一震,可還是坐在原地沒有說話,她到如今還是不明白,李未央究竟是哪裡來的膽量,竟然跟整個蔣家抗衡?!最可笑的是,居然還真的被她鑽了空子,害了自己女兒的性命!

  魏氏聽著落了幾滴淚,道:「傻孩子,你可要節哀順變……咱們已經夠傷心了,你要是還有個什麼三長兩短,讓我們可怎麼辦啊!」

  李長樂一聽,淚水掉的更厲害,剛要說什麼,劉氏卻輕輕咳嗽了一聲,道:「長樂,這個仇咱們自然是要報的,只是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為什麼?!」李長樂不敢置信,難道堂堂一個蔣國公府,還收拾不了一個李未央嗎?

  劉氏看了一眼國公夫人,淡淡道:「現在你若是一味和李未央杠上,等於是和李家杠上,你沒有發現,現在李家上上下下都向著李未央嗎?那天我們不過是提了一句,李老夫人就差點變臉,她還說李未央聰明懂事、善解人意,對你母親又孝順,一切都是你母親自己想不開,這才——就連你父親,現在眼睛裡都沒了你,咱們雖然向著你,可畢竟是外家,不能隨便插手李家的事情。」

  「那什麼時候才可以?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李長樂幾乎是咬碎了牙齒。

  林氏終於長歎了一口氣,蔣柔不管做錯了什麼事情,蔣家都可以為她撐腰,可是現在的局面,幾乎是一面倒地所有人都認為她刻薄寡恩、虐待庶出的女兒,還幾次三番迫害李家的妾室,害的李蕭然子嗣單薄,就算是這樣,李蕭然也沒有休妻,全都是看在蔣家的面子上,如果現在提出讓他懲治李未央,簡直是在打李家的臉面,若是換了其他人家,國公府或許還有這個能耐,可是李蕭然卻是當朝的丞相,文官的表率,更一直深受皇帝的信賴和倚重,與之相比,蔣國公這麼多年來功高震主,早就為皇帝所忌憚,立刻與李蕭然翻臉顯然不智。

  「等你外祖父和大舅舅他們回來,一切自然就不同了。」劉氏寬慰道。

  「可他們鎮守邊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大舅母不是在誆騙我吧!」

  林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茶杯倒了下來,摔在地上一下子變得粉碎,屋子裡的其他人都嚇了一大跳,李長樂臉色立刻白了,淒悽楚楚地道:「外祖母……」

  林氏見她這個樣子,滿心的怒火便發不出來了:「你不用管了,一切我自有計較!」

  「可是父親說,再過十日就會讓我回庵裡,我不要啊外祖母,那根本是個鬼地方——」李長樂急切地道。

  魏氏的眼睛裡就露出了幾分鄙夷的神情,母親死了她不傷心,偏偏對自己的那點事情念念不忘,這樣的大小姐,還真是好心腸。

  「你放心吧,一切都有我在。」林氏聲音僵硬地如同一團冰塊,她扭頭看了大夫人的屍體一眼,面容慢慢變得冷酷,「柔兒的仇,蔣家一定會報的!」

  劉氏和魏氏素來知道這位老夫人說一不二的個性,聽到這話,心中俱是一跳,慌忙低下頭去。她們的心中隱隱意識到,這個仇恨的火種已經在國公夫人的心中埋下,將來的某一天,可能會被變成燎原的大火,將一切都燃燒殆盡……

  忙了一整天,李未央幾乎是半夜才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她卸了妝容,披著一頭烏髮,半伏在榻上,長袖逶迤,臉龐靠在袖上,越發顯得白皙如玉。

  這時候,窗子動了一下,李未央微微撇著頭道:「怎麼又半夜跑過來了?」

  一張俊俏的臉笑嘻嘻地從視窗探進來,隨後人也很快跳了進來,手裡還端著一盤玉碟,裡面放著各色的糕點,然後討好地遞到她面前:「今天這樣多的人,你都沒來得及吃口東西吧,我剛剛吩咐小廚房做的,嘗嘗看。」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隨後坐起身,隨手取過一塊糕點笑道:「前面也很忙吧。」

  李敏德微笑著放下碟子,道:「都是一些瑣事,不妨事。」

  今天女賓男客,加起來足有數百人,除了普通的客人有專門的人去接待,貴重的客人全部都要李家人自己去應酬,李未央可不認為李敏德會被人輕易放過,她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李敏德見她若有所思,開口道:「我聽說,大伯父一聽大哥逃跑了,氣的當場就摔了杯子。」

  李未央笑道:「他雖然是被蔣家人秘密救走了,卻怎麼也是違背了父親的心意,保住一條性命的同時,卻也是被父親捨棄了。」

  李敏德還是很擔心:「可他畢竟是唯一的嫡子。」

  李未央勾起唇畔:「父親還在盛年,兒子自然會有的,你不知道九姨娘已經懷孕了嗎,大夫說,那可是雙生之象,父親可高興壞了,若非九姨娘出身太低,京都又沒有抬妾做妻的先例,只怕九姨娘現在身份已經不同了。」

  李敏德聽了這話,不由皺起眉頭:「她若是生出兒子,也只是庶子。」

  李未央卻不是這樣想:「你以為蔣家主母的位置會這樣空著嗎?剛才已經有人和老夫人隱晦地提起這個了——」

  李敏德不由吃驚,眼睛瞪大,看起來像是一汪春水:「剛才?」隨後他不由噓了一口氣,「這些人也太心急了。」

  李未央卻搖了搖頭,道:「妻子去世,家中的子女要守孝三年,可是丈夫卻不需要遵循這個,一年後便可以娶新婦,其實只要父親願意,過了七七就娶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不過,蔣家人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的,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再送新人進來。」

  「你是說——可是蔣家嫡系根本沒有……」

  「蔣家嫡系自然沒有,可整個蔣氏族人中卻多得是。」李未央笑道,看李敏德面色不虞,她轉口道,「你也不必著急,事情不會那麼快,老夫人也不會輕易讓蔣家的女子再進門的。」

  李敏德卻知道這不過是李未央勸慰他的話,蔣家那樣的家世,再加上大夫人的死到底有點蹊蹺,若是真的開口提這樣的要求,李家只怕不好拒絕……

  「不過大夫人死了卻不是沒好處的,至少——」李敏德笑了笑,道,「至少李長樂三年內是別想成親了,她如今可有十五歲了,到了三年後再定親,就是十八歲……」

  李未央失笑:「她那樣的容貌,便是二十歲也還是個大美人,怕什麼呢?」

  前世的李長樂做皇后的時候,可是二十五歲了,那樣的年紀,在京都是名符其實的老女,可是憑著那張美貌的臉,硬生生將無數年輕美貌的少女壓了下去,可見生得漂亮不是沒有好處的。

  李敏德提醒道:「她如今留在府中,實在是一個大禍患。」

  李未央沉吟不語,李敏德繼續道:「你沒有看到,今天國公夫人剛下馬車的時候,我瞧著她看你的樣子,目光像刀一樣。」

  李未央心裡也有同感,不說國公夫人隱藏著恨意的眼光,就連劉氏和魏氏,審視她的目光也叫人十分不舒服。反正她已經將蔣家得罪的徹底,再裝乖巧也是沒有用的,所以倒還真的一點都不畏懼。

  李敏德悄聲道:「我們根基太淺,李府的那些下人,不知有幾個是眼線,處處盯著我們,現在還有個虎視眈眈的蔣家,一定要小心為上。」

  李未央長長地吐了口氣,躺在榻上說道:「所以,咱們要先下手為強。」這一番話說的不緊不慢,聲音不高不低,可是字字鏗鏘,頗為有力,顯然是早有打算的。

  李敏德一愣,隨即微笑起來,像是早已猜到她的想法,他的笑容此刻狡猾得像是一隻頑皮的小狐狸,李未央戳了一下他的腦袋,他卻笑得更厲害了。

  而這時候,李長樂也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索性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檀香,送茶來!」

  檀香立刻過來,看了看她黑如鍋底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送上熱茶,問道:「小姐,請喝茶。」

  李長樂抿了一口,頓時將手中的白瓷雙花紋的茶碗往地上一砸,大聲道:「你是故意要燙死我嗎?!」她連番栽在李未央的手上,外祖母又不肯立刻為她報仇,這口氣叫她如何咽得下,所以現在一股腦兒全部撒在丫頭身上。

  檀香被潑了滿身,手背都燙破了皮,她也不敢吭聲,只是眼淚汪汪的,李長樂冷哼一聲:「我絕不會讓那個小賤人得意的!」

  檀香很是不安,小聲勸道:「小姐……奴婢看還是算了,今天老夫人和老爺那個臉色您不是沒有看見,咱們又能怎麼樣呢?」

  李長樂恨恨地說:「以前是我太疏忽了,這些事情根本就不應該當著他們的面說,那李未央如此狡猾,我只要想法子私底下將她處置了就行,不必通過父親他們。」

  檀香越發驚恐:「小姐,您是說——可是國公夫人走的時候不是說要您先忍一忍,其他的她會想法子嗎?」

  李長樂冷笑一聲:「她?她年紀大了,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雷厲風行的外祖母了,什麼事情都瞻前顧後的,更何況身旁還有兩個舅母,他們畢竟和我沒有血緣關聯,怎麼會幫著我呢?一切都還要靠我自己!不過,你說的對,我不能輕易行動,至少我得先扭轉在父親和老夫人心中的形象,而且便是要對李未央下手,也絕不能是我自己動手,我得請個人來幫我!」

  想到這裡,似乎勝利已經在眼前,她得意地笑了笑

  檀香看了看她的笑容,心中很不以為然,李未央看起來絕不是軟弱的主,豈能讓她這麼容易算計了去?所以她低聲道:「可是……」

  「不要可是了,照我說的做!」李長樂冷冷地道。

  第二天,李未央送走了一批來弔唁的客人,正在和老夫人彙報情形,忽然外面一陣吵鬧。

  羅媽媽趕緊在門邊問道:「什麼事?居然敢在這裡吵吵鬧鬧的!」

  一個丫頭慌慌張張地進來:「老夫人,是大小姐院子裡的檀香來報,大小姐……她……懸樑了。」

  「什麼?」老夫人立刻站起來。

  懸樑?李未央倒是玩味地勾起了唇畔,李長樂那麼愛護自己的人,居然會懸樑,難道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嗎?

  老夫人連忙問:「現在怎麼樣了?」

  丫頭回稟道:「剛被救下來,已經派人去通知了老爺。」

  老夫人陰沉著一張臉,道:「她這是耍什麼把戲?!」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老夫人,昨日你訓斥了大姐,又說十天後要送她回去,她一時想不開,也是自然的。」

  老夫人面上的笑容更冷:「走,去看看她到底想要幹什麼!」

  在院子門口,李未央看見行色匆匆的李蕭然快步走過來,令她吃驚的是,李蕭然的身後還跟著滿臉焦急的五皇子。

  見到五皇子拓跋睿,老夫人也不得不低頭行禮,五皇子揮了揮手,道:「不必了,還是先去看看大小姐怎麼樣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就跟著李蕭然進了院子。

  一旁剛剛趕過來的二夫人滿臉難色:「老夫人,五殿下原本到了大伯的書房,才說了沒幾句話,就聽下人稟報說大小姐不好了,他立刻提出要來看,本來我是該攔著的,可是大伯都同意了,我也不好說……」

  這是在推卸責任,畢竟讓一個男人跑到未婚小姐的院子裡去,這是很不妥當的。但是老夫人此刻已經不想考慮這些了,她點頭道:「進去看看吧。」

  二夫人不由自主看了李未央一眼,心裡犯了嘀咕:這大小姐什麼時候抹脖子不好,非要在五皇子在的時候這麼做,這不是擺明瞭要把人引來嗎?

  進了屋子,便看到李長樂躺在美人榻上,臉上似乎精心修飾過,眉如遠山、皮膚雪白,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眼睛輕輕的閉著,眼角還有一滴淚痕,看起來楚楚可憐。

  李未央差點笑起來,這副模樣,還真是惹人憐愛的很,她一個女人看了尚且覺得很難不心動,更何況男人呢?果然,就看到那邊的五皇子露出心痛不已的表情:「大小姐這是怎麼了?!」

  「都是奴婢不好,大小姐昨兒回來聽說夫人病故,一下子受不了打擊,整個人就渾渾噩噩的,說自己不孝,連母親病逝都不能守在床前,奴婢應該察覺到,好好看著她的……」檀香哭得肝腸寸斷。

  李未央看了一眼李長樂的脖子,那雪白的脖子上,倒真是有一道深深的印子,這樣看來,的確像是抹了脖子的,她淡淡地看著,一言不發。

  檀香哭哭啼啼的:「大小姐說,她曾經做錯過事情,在這個家裡老爺和老夫人都不相信她了,大夫人也走了,她孤孤單單地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接著又看了一眼李未央的神情,道,「就連三小姐也不肯原諒她……」

  拓跋睿看到自己愛慕的佳人這樣可憐,心頭那叫一個哀痛,當即說道:「李丞相,大小姐是名門閨秀,賢良淑德、美麗端莊,我以為她是你的掌上明珠,誰曾想她竟然被逼迫成了這個樣子!難道堂堂的丞相府,竟然容不下一個小女子嗎?」

  李蕭然皺著眉,沉默不語。

  檀香又哭道:「老爺,大小姐已經知道錯了,她這些日子在庵堂裡頭,吃齋念佛、抄寫經文,哪裡也不去,每天晚上都會想家,想得一直哭一直哭,一聽到您說接她回去,她開心的不得了,拼命跟奴婢說以後一定要好好孝順老爺和老夫人,可是回來之後卻突然聽到了夫人病逝的噩耗,接著老爺又說要送她回去,大小姐那麼跟老爺說話是不對,可她也是因了為人子女不能留在母親身邊為她送終盡孝才會如此絕望的呀!求您看在大小姐一片孝心的份上,原諒了她吧!」

  李未央慢慢地道:「檀香,要做什麼事情父親自然會有決斷,你先起來吧。」

  拓跋睿猛地回過頭,疾言厲色地盯著李未央:「你不要在這裡惺惺作態了!你對付大小姐的種種陰毒手段,我統統知道了!你的所做所為令人髮指,令人不齒!我簡直難以置信,天底下居然有你這種惡毒的女人,更加難以相信,李丞相居然有你這麼一個無品無德的女兒,然而你竟然是大小姐這麼美麗善良的女子的親妹妹,老天爺真是瞎了眼!」

  李未央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心裡卻實在是被五皇子這一番話逗笑了,這個五皇子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老夫人臉都氣白了,聲音也變得嚴厲:「五殿下!」李未央可是李家的女兒,就算他是皇子好了,憑什麼跑到人家家裡來指手畫腳的,這是在替他們教訓孩子嗎?!還用的是這種口氣!

  李蕭然的眉頭皺起來:「五殿下,未央不是你說的這種人,你一定是誤會了!」

  「李丞相,論名分、論地位,你都是一個受人敬重的人,我十分的尊重你!可是你在家事上怎麼這樣糊塗,竟然將一隻癩蛤蟆捧到天上,將一隻天鵝貶斥到了地底下!」

  李未央冷冷地道:「五殿下,今天是母親的喪禮,請您不要在這裡大呼小叫的,這不合禮數,便是鬧到陛下那裡,他也不會贊同你的!」

  「住口!」拓跋睿滿面怒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的說:「大小姐是個善良、溫柔、大度、高貴的女子,她絕不該接受這樣的待遇!偏偏你不能容納她,這樣百般欺負她,你這樣置她于死地,根本是嫉妒她什麼都比你好!」他站在她面前,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她:「我警告你,若是大小姐有什麼不妥,我第一個就不放過你!」

  李未央聽了這話,仿佛十分憂慮似的,向李蕭然靠了靠,滿面的委屈。

  李蕭然的眉頭簡直可以打結了,他道:「五殿下,你的意思我們都已經聽明白了!只是現在我家裡一團亂,還請你別再添亂了!」

  拓跋睿惡狠狠地盯著李未央,她的神情看似慌張,眼睛裡卻帶著一絲冷意,他心中判定,她根本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樣無辜!或者,她根本是一條毒蛇,一個可怕的女人!

  他可不能讓李長樂繼續受李未央的迫害!

  他情不自禁地握緊拳頭:「有件事情,我本不該現在說的,但是我知道再不說的話可能大小姐會因為承受不了這殘酷的世界而離開,所以決定鄭重地告訴您,三年以後我要娶大小姐做我的正妃!」

  所有人都吃驚地盯著拓跋睿,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出這麼草率的決定!

  拓跋睿原先只是傾慕李長樂的美貌,今天看她竟然這樣受苦,這樣悲傷,這樣「生不如死」,他決心要拯救她,哪怕父皇反對、母妃反對,全天下所有人都反對,他也一定要迎娶她做正妃!

  李蕭然盯著拓跋睿,道:「五殿下,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沒有陛下的指婚——」

  「我會讓父皇同意的,所以現在就當我把大小姐當成是皇家的人了!請你們像尊重我一樣的尊重她,因為將來她將是五皇子妃!若是讓我知道誰再對她不敬,休怪我不客氣!」拓跋睿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又用噴火的眼睛盯著李未央,那張儒雅的臉此刻也變得十分可怕。

  李未央垂下了眼睛,勾起唇畔,原來是這樣。

  李長樂的美人計,看來起了很大的效果。只是,她居然會選中拓跋睿,實在是讓她想不明白,她以為,按照李長樂鍾情的物件看來,她應該是會選擇拓跋真的。

  其實仔細一想也很容易明白,拓跋真並不像拓跋睿那樣身份高貴、地位崇高,如今在眾人眼裡還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三皇子,李長樂想要找一個靠山在李家繼續立足,自然是要找最有利的了。這樣說來,李長樂沒以前那麼蠢了。

  這時候,大夫掐了李長樂的人中,又施了針,她嚶嗯一聲,吐出一口氣,睫毛輕輕顫動。

  拓跋睿鬆了一口氣:「醒了就好!」

  李長樂緩緩地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拓跋睿,她的眼淚頓時滾落下來:「五殿下……」

  那悽楚哀傷的眼神,婉轉沙啞的聲音,再堅硬的心也會為之心軟……

  李未央看著李蕭然,果然見他的臉上也露出不忍的表情,終究是他疼愛了十多年的親生女兒,若是他完全無動於衷,才是天方夜譚了。這就是李長樂的目的,奪回李蕭然的心,同時借助五皇子的力量震懾老夫人和李未央。當然,這還只是表面的目的,李未央覺得對方恐怕不止是出於這個原因。

  「大小姐,你若是受到了什麼委屈,大可以告訴我們,我一定會幫你做主,怎麼能做傻事呢!」拓跋睿萬分的憐惜,與剛才向李未央說話時候的那種疾言厲色,完全的判若兩人。

  李未央看著他,仿佛看到當年的拓跋真,不免有一種啼笑皆非之感。一個兩個三個,美人總是能有傾國傾城的魅力,只是若有一天李長樂沒了這張作為利器的臉,這些男人還這樣容易上當嗎?

  「父親……父親……」李長樂眼淚一個勁兒地掉,卻向著李蕭然。

  李蕭然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李長樂死死抓住他的手:「父親,女兒一想到你再也不肯原諒女兒,我就覺得再也不想活了,一時想不通才會這樣,不是故意給父親惹事……」

  一邊說,她的淚水一邊流個不停。

  李蕭然還沒有說話,拓跋睿已經插嘴道:「大小姐這根本不是你的錯,都是你三妹——」

  李長樂連忙打斷她,道:「五殿下,不要再說了都是我的錯,不能怪三妹!昨天我還責罵她了,回來以後我心裡別提多難過了,我知道是我錯怪了她,她是個好妹妹,對我也一直都很關心,只是我們之間存在好多誤會——」

  她不說話還好,這麼一說,拓跋睿的情緒更為激動:「你到現在還幫著她,你看看你自己……」他覺得李長樂真是太善良了,扭頭便道,「你厲害,你厲害啊,李未央,你看看你大姐她的品行,再看看你自己,不覺得自慚形穢嗎?!」

  他的表情是充滿了憤怒和怨恨,旁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李未央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拓跋睿的表現,完全是超出了李未央的預期,她總算知道當初五皇子為什麼是第一個被剷除了,就沖著他這樣的腦子,天生一副被人利用的命!

  李未央面上淡淡道:「五殿下,大姐都說她認錯了,這說明她承認以前的一切都是她不對,你現在還口口聲聲說是我狠毒,你是在阻攔我們姐妹和好嗎?」

  和好?李長樂愣住,她以為李未央是打死不會和她和好的,甚至她以為李未央被罵了以後會惱羞成怒,這樣就能在眾人面前揭穿李未央平日裡的假面具!

  可是李未央卻微笑著走到她身邊,輕柔地道:「既然大姐知道錯了,我當然會原諒你的,不但是我,這家裡其他人也都不會再怪你的?!是不是,父親?」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5:22 PM

093 母喪苟且

  她看向李蕭然,果然見到對方眼睛裡露出不忍的神情。

  李蕭然神情恢復了以往的愛憐:「傻孩子,我說的話是重了些,你也不能做傻事啊,如果你真的沒了,豈不是叫我白髮人送黑髮人。」他目光悲傷,痛心地說著。

  「父親,你別這麼說,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我別無所求,只要能常常和老夫人說說笑話,能有機會陪著父親下棋談心,我……就心滿意足了。」李長樂看起來十分的愧疚自責,楚楚可憐。

  「知道錯了就好,以後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生活就是。記得千萬不要再做傻事了,你好好的養好身體,早點康復。」李蕭然說,果真再也不提回庵裡的事情了。

  李未央笑了……想也知道,大夫人剛剛去世,李蕭然的心裡殘存的那一點父愛今天全被勾了出來,說起來,李長樂去庵堂靜心了一段時間,倒是長了些腦子。

  拓拔睿站在一旁,一直對李未央橫眉冷對,一副生怕她傷害李長樂的樣子。

  剛才負責診治的大夫開好藥,這才說:「大小姐已經沒有性命之憂,只是她心情鬱結,平日裡要讓她好好休養,平心靜氣才好。」

  老夫人看到這種情形,便道:「這樣吧,再撥四個丫頭到這裡來,好好照顧長樂就是了。」她看多了大宅門裡的勾心鬥角,對李長樂這種唱作俱佳的表演倒是參透了一二的,只是當著李蕭然的面,又迫於拓拔睿的鼎力相護,她實在是不能說什麼的。

  接下來的兩天,李長樂都表現得循規蹈矩、善良大度,完完全全恢復了往日的脾性,老夫人卻從始至終對她淡淡的,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李長樂心裡懷恨,臉上卻不動聲色。

  窗戶外,李未央看著李長樂親自端著一盞茶到老夫人面前,面色誠惶誠恐的樣子,便回頭笑道:「瞧見了沒有?」

  李敏德冷冷地道:「瞧她這樣殷勤,怕是沒打什麼好主意。」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父親如今對她的態度大為改觀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李敏德的目光落在屋子裡老夫人平淡的臉上:「我倒是不擔心大伯父,我反倒擔心老夫人,若是連她也覺得李長樂是誠心改過,那麼咱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李未央微笑了一下:「嫡出的大小姐到底是有好處的,稍微低個頭認個錯,大家也就原諒她了,若是我做了這麼多錯事,現在早就沒命在了。」

  「所以——要在她出壞主意之前下手。」李敏德好整以暇地道。

  李未央點點頭,隨後道:「明日就出殯了,這真是個好日子啊……」

  身後的白芷聞言,奇怪地看了李未央一眼,不知道她突然說起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李敏德卻笑了,白芷越發奇怪,她怎麼越來越沒辦法跟上兩位主子的思路了。以前小姐這樣就算了,現在連三少爺都莫測高深起來。

  晚上,李長樂回到自己的院子,在外面的時候她還是面帶悲傷,一副哀戚的面孔,一踏入房門立刻變成滿面的怒容。

  「那個老東西,不管我說什麼都那張冷臉,半點都沒有軟化的意思!」她惱怒地道。

  檀香十分恐懼,趕緊道:「小姐別著急,老夫人只是一時生氣,很快就會和老爺對您的態度一樣了。」

  李長樂冷笑一聲:「哪兒那麼容易,李未央這個賤丫頭不知道花費了多少的心思才把那個老太婆哄的服服帖帖的,不過也無妨,只要父親相信我,我就還有機會。」

  檀香道:「不知小姐預備接下來怎麼辦?」

  李長樂道:「你過來。」檀香附耳過去,李長樂輕聲說了幾句話,檀香面色一變:「小姐,這個不好吧,您是知道的,三小姐身邊有個武功高強的丫頭,我要是去監視她,很快會被發現的。」

  李長樂沉下臉,本來她也不想讓檀香去,可是母親死了,大哥又被趕出家門,現在若是貿然讓別人去,深恐反而被李未央發現,只有檀香,為人小心謹慎又是她的心腹,「你不必怕,那丫頭也不過是會點三腳貓的功夫,我只是讓你遠遠盯著看看李未央有什麼不軌的舉動,比如她和什麼人見面,什麼樣的神態,並不是讓你近距離地監視她,不會被人發現的。」

  「可是——」檀香想到趙月那冷冰冰的模樣,心中還是很忐忑。

  「沒什麼可是的!不可能一點事情都查不到,我就不信她李未央循規蹈矩,只要我抓住了她的把柄善加利用,就能給她一個迎頭痛擊!」

  「小姐,三小姐那個人太狡猾,只怕沒那麼容易。」檀香還是很不安。

  李長樂冷笑一聲:「狡猾?還不是被我利用了一把嗎?她怎麼會想到我是故意挑著五皇子在的時候自盡呢,現在我不用回到庵堂裡面她肯定氣的要死!我現在要乘勝追擊,否則等她醒過味兒來,我就很難下手了!」

  檀香看著李長樂美麗的臉孔,道:「小姐是真的要嫁給五殿下嗎?」

  「廢話!我會看上他嗎?要不是他還有利用價值,我連一眼都不會瞧他的!」李長樂的語氣十分冰冷,近乎冷酷無情,完全和昨日楚楚可憐的樣子判若兩人。說完,她抬起眼睛盯著檀香:「從今天開始,給我盯緊李未央的一舉一動,隨時回來報給我!」

  檀香被她那眼神看得十分恐懼,趕緊道:「是。」

  第二天,皇宮裡派人送來了皇帝的聖旨,大意是安撫李蕭然的,隨後各宮的娘娘們也都表示了心意,既然上頭都有了這樣的安撫,其他的皇子們便也紛紛上門來了,這是一種姿態,也是對李蕭然地位的一種肯定。

  拓跋真從武賢妃宮中出來,換了描金盤雲的絳紫色常服,帶著幾個人去了李府。李蕭然出來迎接,把人請進偏廳裡奉茶。

  「其他人呢?」拓跋真問道。

  「五殿下三日前就來過了,太子殿下也派人送了東西。」李蕭然慢慢道。

  拓跋真微笑起來,笑容中似乎有一種嘲諷,拓跋睿跑得這麼勤快,恐怕是沖著那位大小姐來的。

  兩人剛剛說了幾句話,外面有人稟報道:「老爺,惠國公派人送唁禮來了。」

  李蕭然點頭,隨後起身道:「三殿下,外面事多,我少不得去前面照應一二,這裡清靜,還請三殿下稍坐,我去去就來。」

  拓跋真親眼看到了前面的忙碌,自然點頭,待李蕭然出門,他便也坐著喝茶,不多會兒乾脆起身在側廳裡四處看看。窗臺前的矮幾上供著一盆海棠花,碧玉為盆,足以顯示其珍貴,拓跋真走近幾步,隨意地捧起一支花朵賞玩。

  這是一盆珍貴的垂絲海棠,柔蔓迎風,垂英鳧鳧,如秀髮遮面的淑女,脈脈深情,閃爍著紫色的花萼如紫袍,柔軟下垂的紅色花朵如喝了酒的少婦,玉肌泛紅,嬌弱乏力,其姿色、妖態更勝桃、李。

  普通海棠花是聞不到香氣的,只有經過精心培育的稀有海棠,才會散發出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縱然在宮中,也少見這樣珍稀的海棠。就在這時候,拓跋真突然想到了什麼,面色微微冷下來。

  如今宮中的皇子們個個都很出色,可哪一個的風頭也壓不過聰明絕頂、清冷俊美的七皇子,再加上他還有個極為受到皇帝尊重的母妃,於是人人討好他奉承他欽慕他。跟我讀 請牢記從前拓跋真並不在意這些,因為這些東西很快都會被他奪過來的,可是李未央呢,莫非她也被拓跋玉的外表迷惑了嗎?

  拓跋真不信,李未央這個人,表面上很恭順,對待他們這些皇孫貴胄卻既不冷淡也不熱絡,始終保持著適度的距離。旁人也許被她溫和友善的表象所迷惑,看不出究竟來,敏感的拓跋真卻很清楚她那份從心底裡發出的疏離,於是更認定自己料想的不錯。那麼,李未央究竟為何要對拓跋玉另眼看待,原因可想而知……這讓他覺得憤怒。

  人性也確實往往如此,輕易得到的,棄如敝履,不曉得珍惜,求而不得的,抓心撓肝、千方百計追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在李未央的眼中,自己比不上拓跋玉這樣的事實,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片片花瓣墜落在地。拓跋真冷笑了一聲,李未央,走著瞧吧,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寧願毀滅也不會給別人!

  就在這時候,一隻柔荑撫上了他的肩膀。拓跋真一頓,隨後猛地回過頭來,映入眼簾的情景讓他不禁渾身繃緊。

  一個面容絕色的美人兒站在他面前,她的前襟松了,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脖子,叫人想入非非。秋水一樣的眼波充滿魅惑,嘴角微微上彎,整個人卻像是迷迷濛濛的,仿佛神智有三分的混亂,她抓住他的手臂,一滴晶瑩透亮的汗珠順著玉色肌膚緩緩滾落下來,跌進層層疊疊的衣襟裡。拓跋真看著那汗珠滑落不知名的所在,心就像被人懸在半空中,蕩悠悠半天沒有著落。

  若說是平日裡,拓跋真絕不會被輕易迷惑,可是不知為什麼,那盆海棠花竟然突然散發出一種濃郁的香氣,令他的眼前幾乎出現幻覺,不知不覺將面前的美人看作了某個讓他咬牙啟齒的人,他對那人怨恨已深,可正是因為如此也就更加的難以忘懷,只覺得眼前的女子和心中那一個化為同一個,一時心裡層層疊疊,猶如陷身驚濤駭浪之中,起伏不定。

  守候在外面的暗衛瞧見,互相對視一眼,卻都沒敢行動。雖然主子所為出格了,可是面對傾國傾城的美人,有誰能不動心呢,更何況拓跋真神色如常,並無什麼異樣,所以他們一時按捺,沒有敢隨便出手壞了主人好事。

  拓跋真一把拉過眼前女子,伸出手指顫抖著去輕觸他渴望已久的嘴唇,不知不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手掌滑入女子衣物之中,只覺觸手微溫,有種玉器似的柔潤,十分適意。女子俏臉酡紅,媚眼如絲,咬唇細喘著,分明也是情不自禁的樣子。

  拓跋真的身體雖在叫喊,但理智尚存。他知道自己被人算計了,只用力搖了搖頭,努力使自己清醒些,啞聲問懷裡的女人:「你究竟是誰?」

  「殿下——」女子的聲音如情人的嬌啼,帶了喘息,尾音顫動,無盡誘惑。

  這一道聲音,令拓跋真猛地一震,他用力咬下舌尖,痛感令他的神智有片刻的清醒,可是很快他便發覺自己四肢軟弱無力,而面前的女子已經將身體貼了上來。

  「殿下……我好難受,救救我……」女子口鼻中呼出的炙熱氣體毫不避忌地噴在他臉上,忘情喚著他,「救……救救我……」

  此刻,海棠花的香氣若隱若現,越發動人心魄,迷亂了拓跋真的神智。「未央——」他輕聲地叫著,心中只恨不得將眼前女子狠狠蹂躪一番以泄心頭之恨,這樣一想,手中力氣便多了幾分,幾乎將女子的身體掐出一道道血痕來,女子悶哼了一聲,眼簾顫動,臉上泛出朦朧的粉色。

  拓跋真長吸了一口氣,猛地撲過去牢牢抱實她,女子仿若全身沒了骨頭,靠在他懷裡,輕軟如棉花,香濃至極。兩人的皮肉緊緊貼合,唇舌不斷糾纏,再不肯放鬆。

  拓跋真手撫上她的臉,赤紅著眼睛說:「我真的喜歡你,看重你!日後但凡我有的都可以與你共用,我會讓你擁有一切的!」他一面胡言亂語,一面手忙腳亂地剝對方衣服,跟瘋了似的在她身上啃咬,拼命想在那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跡,一雙手更是一路滑下。

  「我……我是……長樂……長樂……」女子的聲音突然拔高,像是一道霹靂閃電動搖了拓跋真的心智,他渾身一震,就聽見門「嘎吱」響了一下。

  李蕭然道:「三殿下,讓您久等了。」

  一股奇怪的呻吟撲面而來。

  李蕭然完全頓在原地,呆怔怔地看著,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只見那邊的美人榻上,一條女子的手臂環過拓跋真的脖頸,兩人的姿勢極為親密,顯然正要做不軌之事……

  「大膽的孽障!」李蕭然的怒火幾乎沖天而上,他一眼就認出,那美麗的側臉正是他一直引以為榮的嫡長女!李長樂,竟然衣衫不整地躺在拓跋真的懷裡!

  他迅速地沖過去,一把拉開兩人,面色變得鐵青:「你這個賤人!看你做的好事!」

  李長樂緩緩地回過頭看著他,目光呆滯空洞,像是看著他,又不像是在看他,完全沒有焦距,她衣衫半褪,肌膚上到處都是糜爛不堪的印記。而一旁的拓跋真髮冠散亂,滿面紅潮,兩隻手還停留在她的私密處。兩人這樣的情景究竟在做什麼勾當,不問可知。

  李蕭然猛地驚醒過來,連忙回頭想要讓人關上房門,可就在這時候,卻聽見李未央笑著道:「五殿下請。」

  拓跋睿一隻腳踏進了花廳,隨後,他也看到了裡面的場景,一時之間整個人如同被雷劈了,完完全全失去了所有的反應。

  李未央隨後進來,看到這一幕,露出頗為吃驚的神情,道:「這是怎麼了?!」

  「關上門!」李蕭然勃然大怒道,跟在後面的侍從看不清裡頭的情形,只趕緊匆忙關上了門。

  屋子裡一時之間,一片的死寂。

  李未央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無限驚訝之色道:「大姐!你這是幹什麼!明明已經許嫁了五殿下,你怎能和三殿下做出這樣不尊禮法,有違常理的事情!要是讓外人知道了,可怎麼得了?!」

  李長樂像是一下子從迷霧之中清醒過來,低頭一看自己竟然是不著寸縷的,她驚慌失措地站起來,隨後又趕緊將衣服披上,脫口道:「父親!父親!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隨後,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看向李未央,「是你!又是你這個小賤人!是你陷害我!」

  李未央冷淡地望著她,道:「什麼陷害,大姐,我可是剛剛才進來,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李蕭然的臉色已經完全變得鐵青而猙獰,若是可能,他已經沖上去把那個傷風敗俗的賤人當場撕碎了:「長樂,你自己幹的好事卻要怪在你妹妹身上,還不閉嘴!」

  李長樂面色惶急,大聲道:「父親!是李未央陷害我,她故意引我來這裡,對我下了藥!是,一定是她對我下了藥啊!」

  李蕭然一下子回頭看向李未央。李未央面色卻是無比的驚訝和無辜:「父親,我真的不知道大姐在說什麼,今天從早到晚,我都在接待客人,剛剛若非在半路上碰到五皇子,他說怕大姐傷勢沒有痊癒特地來看望,結果又聽下人回稟說三殿下到了這裡,我才帶著他來花廳拜見——」

  李蕭然當然不相信李未央能夠做什麼,這種事情絕非刻意安排就能安排得了的!

  李長樂歇斯底里地道:「分明是你故意將人引過來!」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大姐,我以為你已經悔過了,沒想到你居然還說得出這種話來,若是我捨下的陷阱,我又是怎麼讓你自動自發走到三皇子面前來的呢?難道是我綁著你拖著你來的嗎?外面這麼多的丫頭媽媽們,不妨問問他們,看究竟是我強迫大姐來這裡,還是大姐自己走過來的?!」

  李長樂頭髮散亂,面色潮紅,說話的聲音都是在顫抖,卻無比的憤恨:「小賤人!你是故意的——」

  自己讓檀香去監視李未央,剛才檀香來回報說李未央突然神神秘秘地去了西苑的小花廳,似乎要去見什麼人,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就跑過來想要捉住李未央的把柄,可是走到門口卻不知道為什麼,聞到了一種奇怪的香氣,整個人就隨之失控了……

  拓跋真卻很快從迷亂中鎮定下來,等他看到李未央的時候,眼睛裡很快地閃過一絲什麼,隨後他低下頭,收拾了一下衣衫,再將自己的髮髻解下後重新束好。他一番整理,順便也理好了心思,撣撣下擺坐下,這才開口說道:「如今正是李夫人的喪禮,便是我真的和大小姐有染,也不會選擇在這種時候,所以必定是有人從中設計,李丞相,請你派人徹查這個房間。」

  李蕭然看了一眼旁邊面色極為難看的拓跋睿,意識到了什麼,隨後道:「既然如此,就要調查個清清楚楚!」隨後他看著李長樂:「還不快收拾好!」

  李長樂仿佛從這句話裡聽出了一線希望,對,只要查到屋子裡有催情香之類的東西,就可以證明她是被人陷害的了!聽到李蕭然的話,她飛快地低下頭整理自己的衣物,然後抬頭,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父親,五殿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

  拓跋睿的嘴唇動了動,剛才看到那一幕,他渾身的血液幾乎都倒流了,現在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轉開目光,憤恨地頂著一旁的拓跋真,他沒有想到,這個一直一聲不吭的三哥,竟然跑到這裡來和李家大小姐行顛鸞倒鳳之事,這兩個人的做法,分明是帶給他無盡的恥辱!蒼天,他怎麼會遇上這種倒楣透頂的事!

  很快,李蕭然吩咐了專人來檢查整個屋子,可惜,半個時辰過去,一無所獲。

  拓跋真冷眸盯著李未央,隨後突然指向一邊的海棠:「好好檢查這盆花!」

  李蕭然皺眉,這海棠花是未央送給他的,特意擺放在這裡,難道真的是未央做了手腳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那盆怒放的海棠身上。李未央卻垂下了眼睛,一言不發,這在拓跋真的眼睛裡便成了心虛的表示。

  然而,海棠花上上下下被檢查了個遍,隨後得到的結論卻是否定的。

  「老爺,這海棠花沒有什麼異常。」

  「不可能!」拓跋真快步走過去,用力地摘下一朵放在鼻子上聞,卻聞不到任何的香味,「這不對!我剛才分明聞到了海棠花的香味!」他當時還以為這是珍稀的極品海棠,才會被人工培植出香氣。

  李未央淡淡道:「三殿下,海棠就在這裡,可惜它是無香的,若是真的被人動了手腳,香味也會殘留在上面不是嗎?可是現在這盆海棠可是一點問題都沒有,還需要檢查嗎?」

  拓跋真陰冷的目光看著李未央,那目光極為複雜,帶著無比的厭惡,痛恨,卻又有一絲說不出的詭譎和纏綿,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李未央眼睛裡的神情充滿了嘲諷的,拓跋真是習武之人,又素來謹慎,一般的香料根本沒辦法引他失控,更何況他身邊還有很多的暗衛,這樣的計畫幾乎沒有可能成功。然而李未央卻是在他身邊生活了八年的人,對他的個性太過瞭解,她當然不會做沒把握的事情。

  能夠使人動情的香料有很多,譬如百合、依蘭、廣藿香、迷迭香等,只要劑量合適,便可以使人產生幻覺,情緒激動。可是拓跋真從小在宮中長大,對這些害人的東西自然是很謹慎的,他府中日常焚香中多用檀香、麝香之類,再配以其他香料,所以這些香料哪怕用上一點都容易被發現,事後也很難不留下把柄。所以李未央特意用了香豆蔻汁去澆海棠的花蕊,讓李長樂失去理智的正是具有催情作用的香豆蔻,只是對於拓跋真這樣意志堅定的人來說,光是香豆蔻是不管用的。

  李未央想到,拓跋真最愛的食物是八寶酥,那是用靈芝、猴頭、銀耳、白果、木耳、嵩菇、香菇、茯苓製成的香酥,有食療效果,能強筋、活絡、提神、健身,偏偏其中的白果和香豆蔻碰到一起會加速香豆蔻催情的作用,甚至造成極致的迷幻效果。最重要的是,香豆蔻汁剛噴上去的時候是香氣撲鼻的,然而只要片刻功夫,這豆蔻香氣就會揮發消散,根本不會留下任何痕跡,李未央是算准了時辰,命趙楠在這盆花上動了手腳,如今又怎麼可能查得出來呢。

  只是,李未央原本要的不過是李長樂衣衫不整的模樣被人撞見罷了,兩個人中有一個中了招,這齣戲都能有辦法唱下去。誰知後來連拓跋真都失控了,算是意外收穫。

  「三殿下,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會害怕的。」李未央的表情無辜至極,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然而此刻裡面卻佈滿了徹骨的寒冷,拓跋真死死盯著她,若非這麼多人在場,恐怕他已經沖過去挖開這個女子的心臟看看她到底是不是長著一顆黑心了!

  李長樂痛哭道:「父親,你要相信我,一定是李未央動了手腳!」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大姐,我知道你和三殿情難自控,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在母親喪禮期間做出這種事情來,更何況五殿下待你一片真心,你這樣等於是在踐踏他,羞辱他,我們李家是詩書世家,父親的官聲清廉,名揚天下,若是讓別人知道他有個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兒,你是要他以後如何統領百官呢?又如何去面對陛下呢?還有三殿下,你這是陷他於不義啊!」

  在喪禮期間,居然鬧出這樣的醜聞,一旦傳揚出去,不止李長樂死路一條,就連拓跋真都會倒大黴,不要說皇位,恐怕連皇子的位置是否保得住都很難說。李未央就是知道這一點,才會設下這個圈套。

  李長樂恨不得上去抓花李未央的臉,可是她太明白,自己越是驚慌失措越是容易被對方抓住死穴,於是便拼命地冷靜自己的頭腦,凝聲道:「李未央你不要滿口胡言亂語,我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一切都是你冤枉我!你是嫉妒我比你美貌比你討父親歡心,所以你處處和我做對!今天分明是將我故意引到這裡來,又用了不知道什麼下流的手段害得我失去理性,你以為這樣父親就會喜歡你,我就會徹底倒楣對不對?我告訴你,我絕對不會讓你得逞的!父親!父親,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的!五殿下,你幫幫我,你幫幫我啊,我是被人陷害的!」

  李長樂聲淚俱下,楚楚可憐地撲倒在拓拔睿的面前。

  拓拔睿下意識地要將她攙扶起來,李未央卻冷淡地道:「大姐,你何必口口聲聲都是別人冤枉你,男歡女愛的事情嘛,在所難免的。你若是喜歡三殿下早說就好了,何必扯上無辜的五殿下!」

  拓拔睿一怔,隨即眼睛突然泛起血紅,他突然想到自己是被人利用了,而利用他的人,正是眼前這個楚楚可憐的絕色女子,他原本很心儀她,如今卻覺得一種被人愚弄的感覺,這種感覺比剛才的綠雲罩頂更加難以忍受,簡直讓他四肢百骸都透出一種戾氣!他收回了原本伸出去的手,憤恨欲絕地別過頭,心中發誓,今日之辱,他日定當百倍千倍地討回來!隨後,他再也不看李長樂一眼,扭頭就走。

  李長樂一見到這種情形,立刻意識到自己的美人計失效了,頓時覺得遍體冰涼,馬上撲過去抓住李蕭然的下擺:「父親!我是無辜的,你救救我!」

  李蕭然看著她,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冰冷,仿佛已經在看一個死人。

  李長樂渾身發抖,劇烈的發抖,李蕭然還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自己……

  拓跋真冷冷地望著這一幕,今天的事情對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一個皇子居然在李丞相夫人喪禮的期間與其女發生苟且之事,皇帝一定會厭棄自己,這麼多年的辛苦幾乎毀於一旦,李未央啊李未央,你真是好狠毒!

  李未央察覺到了他的視線,轉頭望著他,神情是十分無辜的,眼神卻是冰冷的,沒有絲毫的溫度。

  拓跋真從那眼神裡看不到絲毫的畏懼和心虛,他心頭那股無名火一下子湧起來,若非李蕭然還在,他一定會抓住這個女人問個清楚!可是現在,他卻不能這麼做,因為他知道若是這件事情處理不好,自己將會遇到很大的麻煩,所以他只是淡淡道:「李丞相,如今正是李夫人的喪禮,很多事情都不能提,等喪禮過後,我自然會給你一個解釋。」

  李蕭然目光冷冷地看著拓跋真,雖然對方是皇子,可是在喪禮期間做出這種道德淪喪的事情,他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只要稟報到皇帝跟前——不,自己不能這樣做,因為李長樂畢竟是李家的女兒,她的名聲臭了不要緊,不能連累整個李家!李蕭然想到這裡,狠狠地盯著拓跋真道:「好,那我便等你的交代!」

  拓跋真點頭,隨後快步離開,李長樂一看他要走,立刻嚇得夠嗆,想要抓住他的袖子,可惜拓跋真步子很快,根本不給她任何機會,已經走了出去,他現在顧不得別的,他必須想方設法把五皇子的嘴巴堵住!不讓這件事情傳出去!

  李未央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了一聲,她剛才派趙楠趙月兄妹倆去攔著拓跋真的暗衛,這才能夠順利帶著李蕭然和五皇子進來,只怕拓跋真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這些暗衛全部處置掉!

  當然,她不認為光憑著這件事情就可以徹底打垮拓跋真,畢竟他手上抓著不少五皇子的把柄,總有法子可以讓拓拔睿閉嘴,但是拓拔睿一定會恨透了他,原本用來對付太子和七皇子的力量也全都會被轉移過來對付他,想必拓跋真的日子絕不會順心如意了。

  李長樂從未感到如此恐懼與絕望,她並不笨,知道接下來等著她的是什麼!所以她不斷地哀求李蕭然:「父親,我是冤枉的,你相信我!」

  李未央淡淡道:「大姐,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說這種無謂的話了,現在母親的喪禮還沒有結束,賓客們都在外面,你若是繼續哭哭啼啼,難保今天的事情不會傳出去。」

  李長樂此刻已經憤恨到了極點,她猛地直起了身子:「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我一定要外公……」

  「大姐,你是姓李的,怎麼口口聲聲都是蔣家!」李未央神情不變,「要知道,李家的事情都由父親和老夫人做主,輪不到旁人置喙!」

  李長樂再也不想,撲上去就要打李未央的臉。然而李蕭然卻猛地一個巴掌打了上去,將她整個人打翻在地,她沒有防備,一下子臉都歪了,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李蕭然。

  李蕭然惡聲道:「你就給我待在這裡,沒我的吩咐,誰都不准放她出去!」說完,他快步地走了出去,再也不回頭看李長樂一眼。

  李長樂失聲痛哭起來。

  李未央望著她,淡淡一笑:「大姐,你可要哭得大聲點,這樣才符合你孝女的形象,哎呀,我怎麼忘了,你不想做孝女,你是著急著要嫁出去,都已經想瘋了才對。也是,三年以後還不知什麼情景,你這也算是提前為自己打算了,只是做法太丟身份。」

  她的語氣帶著無盡的挑釁和惡意,聽在李長樂的耳朵裡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味道,李長樂不管不顧地爬起來:「李未央,你這個小賤人,你為什麼要處處跟我作對!」

  李未央聲音甜美,笑容和煦:「大姐,你總不會不記得咱們之間的舊事吧。」

  李長樂厲聲道:「關我什麼事!那是你自己倒楣,非要生在二月,怎麼能怪我們!」

  李未央微笑:「大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母女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你們自己心中最清楚了。」

  李長樂實在無法忍耐,再度氣勢洶洶地撲了上來,今天她豁出去了,非要給李未央一個教訓!然而還沒等到她挨著李未央的衣服,卻被不知何時出現在李未央身後的趙月一腳踹開了,李長樂哪裡想到趙月會突然出現,更加沒有想到對方竟然下了狠手,她畢竟是個不出門的閨秀,此刻突然被猛地踢了一腳,立刻捂著自己的腹部,噴了一口血出來,隨後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李未央目光冷淡地望著她,道:「大姐,你就好好享受吧。」說完,便帶著趙月快步走出了花廳。

  花廳不遠處,拓跋真並沒有離開,而是負手站在一棵桃花樹下。近日春暖,桃花開得十分熱鬧,大風一過,飛紅漫捲,鋪陳滿地,更有幾許零落在他髮際、肩頭,如泣血一般。他的目光,也仿佛帶了無盡的恨意,幾乎要將李未央撕裂。李未央看到他的模樣,卻是微微一笑,遙遙行禮,轉身,翩然而去。

  李未央走出了院子,就聽到趙月悶哼了一聲,轉過頭來才發現她的袖子都已經被劍斬斷了一半,李未央柔聲道:「剛才辛苦你了。」

  拓跋真身邊的十七名暗衛可不是吃素的,想也知道這對兄妹付出了多少力氣才能擋住他們一時半刻,但這短短的時間,足夠李蕭然看到一切了。

  「小姐的吩咐,奴婢赴湯蹈火也一定要做到。」趙月輕聲道。

  李未央微笑,道:「你的任務完成了,趕緊和你兄長一起回去上藥吧。」

  趙月不由問道:「小姐接下來預備怎麼辦,咱們是不是想法子將事情傳揚出去?」

  李未央慢慢搖了搖頭,道:「不管是三皇子還是父親,都不會允許這件事情傳揚出去的,但事實就是事實,父親無論怎麼隱瞞,都不能否認李長樂在母喪期間做了醜事的行為。」

  趙月有一點想不通,所以她就問出了口:「那剛才小姐為什麼不讓更多的人看到——」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接待貴客的花廳,閒雜人等怎麼進去?父親進去是自然的,拓拔睿則是我帶去的,其他人沒有理由跑到這裡來,若是做的太張揚,自然會被人懷疑到我的身上,反而得不償失。」說著,她轉身望向荷香院的方向,道:「現在,我該去看看老夫人了。」

  趙月一怔,隨即回過味來,母喪期間與人苟且,讓最重視規矩的老夫人知道了,李長樂只有死路一條!



094 攀龍附鳳

  李長樂被鎖進了一間廂房,幾乎見不到任何人。直到喪禮結束,她才被人放了出來,原本以為這件事情過去了,誰知卻是半夜被押到了荷香院。

  老夫人身邊站著羅媽媽,屋子裡還站著四個李長樂從未見過的媽媽,都是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老夫人看向李長樂的時候,目光冰冷,略帶厭憎,看得李長樂心中驚惶不安起來。

  屋子裡很陰暗,只有一盞燈明明滅滅地晃動,不由李長樂說話,四個媽媽已經將她壓跪在冰冷的地上。

  老夫人的神情向來是和藹的,從未有如此疾言厲色的時候:「長樂,你竟然敢和男人私通。」

  李長樂勃然變色:「老夫人,你不要聽李未央冤枉我!孫女絕對不敢做出有辱門楣的事情!」

  「不用再狡辯了。」老夫人的神情慢慢變的木然,可是眼底卻彌漫著一種殺機,「仗著你父親寵愛,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我早就說過,生得過於美貌就是一種禍患,偏偏你父親相信你,才造成這種禍事,簡直丟盡了李家的臉面!」

  李長樂睜大了眼睛,她關了三天已經想得很清楚,李蕭然是不會對她怎樣的,所以她昂起頭:「老夫人,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三殿下一定會娶了我的!」

  老夫人似笑非笑。

  羅媽媽道:「大小姐,你還是不肯醒悟,縱然三殿下肯娶了你又如何,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有一天這事情會被世人知道,到時候你如何自處,又將李家置於何地?」說著,她招了招手。

  一旁的四個媽媽將李長樂按倒在地,李長樂頓時驚恐不已,她用盡力氣想要掙脫身上的八隻手,卻怎麼都掙脫不開。

  她突然意識到,事情不對!很不對!老夫人這是想要——

  其中一個媽媽取出了一個瓷瓶,在幽暗的光線之中,瓷瓶上的紅嘴仙鶴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老夫人從袖子裡拿出一塊手帕,掩住了鼻子:「我們李家怎麼會養出你這樣的不知廉恥的丫頭,虧我還一直心慈手軟……如今為了李家,你必須死。」

  老夫人這話是怎麼意思?李長樂不敢置信地盯著她……她晃動著肩膀,竭力反抗,「我是李家的大小姐,不可能無緣無故就死了,等到父親查起來,老夫人你怎麼交代……」

  老夫人的聲音含著冷意:「你父親平日裡都很清楚,可他對你太過縱容,竟然分不清輕重了,到現在還讓你活著。等他想明白,會感激我的。」李蕭然早該除掉這個丫頭,偏偏他還心存希望,縱然將李長樂嫁過去又怎麼樣,三年後拓跋真會不會娶還兩說,這之前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禍事!

  「我不信!我不信!還有蔣家,老夫人,你想想看,我的外公和外祖母那麼疼愛我,我還有兩個舅舅,母親死了他們已經很生氣了,你現在若是處置了我,他們一定不會放過你們的!」

  老夫人的臉色,沒有了一絲的猶豫。她歎了口氣,「你還是這樣的不懂進退,有今天,全都是你咎由自取。」

  李長樂睜大眼睛,她不敢相信。

  不可能,怎麼會這樣輕易決定她的生死,她以為父親最多會將她嫁給拓跋真,怎麼會要她的性命!

  「你娘突然去世,想必你會很傷心,傷心過了頭,染上風寒而死,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你還能博得一個孝女的美名。」老夫人淡淡地道,「總比將來身敗名裂的好,所以,不要怪我。」說著,她看了一眼羅媽媽,對方會意,手輕輕一揮。

  那個媽媽立刻上去捏住李長樂的鼻子就要把藥灌進去,李長樂卻猛地掙脫,站了起來拼命就往外跑,羅媽媽厲聲道:「還不抓住她!」立刻便有媽媽們撲上去,如狼似虎地抓住李長樂,她依舊拼了命發瘋一般地掙扎,弄得滿屋子人仰馬翻。

  老夫人沒想到她到現在還是不死心,大聲道:「抓住她,把藥灌下去!」

  四個媽媽七手八腳地將李長樂按住,那藥眼看就要灌下去了,李長樂厲聲尖叫起來,一個媽媽連忙捂住她的嘴巴,李長樂只覺得無比驚恐,呼吸都要被這難聞的藥味熏地窒息,就在這時候,大門突然地被人踢開了。

  一個人風捲殘雲地快步走進來:「老夫人,您這是幹什麼?!」李蕭然滿臉鐵青,上前一把抓住一個媽媽的手臂,「還不放手!」

  老夫人怒聲道:「我在清理門戶!你還好意思問我為什麼?!」

  李長樂沒命地爬到李蕭然的腳底下:「父親,父親你一定要救救我,老夫人要殺了我啊!」

  李蕭然並不看她一眼,只是對老夫人道:「母親,我有話要對你說。」

  老夫人皺起眉頭,看了趴在地上眼淚鼻涕都流出來,半點沒有往日美貌的李長樂,冷笑一聲道:「有什麼話說?!」

  李蕭然冷眼望著羅媽媽,羅媽媽立刻揮了揮手,「把大小姐先關進側門。」

  四個媽媽拎著四肢幾乎癱軟的李長樂,進了一旁的小側門,羅媽媽趕緊過去將門關好,守在門邊上。

  老夫人冷冷道:「說吧。」

  李蕭然面目凝重:「老夫人,不可以莽撞行事。」

  老夫人面色不變:「這種沒臉沒皮的小賤人,難道你還要留著她給我們丟人現眼嗎?」

  李蕭然咬牙,心中也是恨透了李長樂,可是有些話他不能不說:「老夫人,剛才三皇子已經向我許諾,三年後會迎娶長樂為他的側妃。」

  「側妃?」老夫人冷冷地重複了一遍,隨後道,「虧他說得出口!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夫人剛死,他就迫不及待跑到李家來打你的臉面,你還真的允諾他不成?!他是皇子,輪不到我處置,長樂這個小賤人,我總歸是管得了的!她今天非死不可!」

  李蕭然著急地上前一步,低聲道:「老夫人息怒,李家向來門風嚴謹,竟然出了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情,我又何嘗不心痛?!可是我們也要為大局著想,若是一個拓跋真,我還不放在眼裡,可是剛剛,宮裡派人傳了口信出來。」

  老夫人一下子皺起眉頭:「武賢妃?」

  李蕭然點了點頭,目光凝重道:「是,武賢妃派人送來了一塊玉佩,說是權作定親之用,等三年孝期一滿,便請陛下賜婚,將李長樂許給三殿下做側妃。」

  老夫人原本就是擔心三年後的狀況,更擔心留著李長樂會生出無限流言蜚語,聽了這話,她緩緩坐下,道:「她倒是精乖得很,娶了李長樂,對我們有了交代,又拉攏了蔣家,哼!」

  李蕭然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他從來就不看好拓跋真,更加沒打算將女兒嫁給他。現在鬧出這種事,他原本的打算是先關著李長樂,等喪事一了再處置她,或殺或讓她出家,算是全了名聲,誰知武賢妃突然派人送來了玉佩,這就要另作打算了。若是他堅持不肯,非要殺了李長樂,便得罪了武賢妃,事情反而變得嚴重了。

  「我知道您生氣,可這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殺了她也無濟於事,不如——」

  老夫人卻不是這樣想的,自己要殺李長樂,自然是結下了嫌隙,這樣的人留下,將來恐怕後患無窮,更何況武賢妃和拓跋真理虧在先,縱然駁了他們的臉面,李家也並不畏懼。

  李蕭然繼續道:「還有,我那個大舅子——馬上要回京了。」

  老夫人眉頭一動,隨即猛地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李蕭然的神情顯得有幾分不同尋常:「蔣旭,不日就要回京述職。」

  老夫人突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蔣旭是蔣國公的嫡長子,封征西大將軍,鎮守西疆,他已經有十年不曾回京,如今卻突然回來,只怕來者不善!她猛地站了起來:「他回來做什麼?!」

  李蕭然輕聲道:「暫時還不知道,只怕是和蔣柔和魏國夫人的死有關係。」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啪的一聲,竟然被她硬生生掐斷了線,佛珠一下子咕嚕嚕地滾了滿地,那聲音像是落在了李蕭然的心上,令他極為難受。

  「老夫人——蔣柔的死,蔣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這一次,只怕是來興師問罪,若是這時候鬧出了長樂的事情,李家和蔣家的局面必定是雪上加霜了,我們暫時還不能和他們翻臉。」

  老夫人慢慢重新坐了下來,仰面看著頭頂上的畫梁,長長歎了一口氣。一個武賢妃,她還不放在眼裡,可若是加上整個蔣家,這事情就要從長計議了。

  蔣旭一向很鍾愛蔣柔這個妹妹,她突然死亡,蔣旭只怕早就懷疑了,若是李長樂再跟著上黃泉,蔣家還不鬧翻了天!李家雖然已經是丞相之家,但若是比起根深的百年望族蔣氏,卻沒有多少勝算,更何況蔣家人手裡握著兵權,怎麼看都是李家吃虧。

  這麼說,李長樂還只能留著了……老夫人只覺得如鯁在喉:「那個小賤人,有膽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難道我們還得繼續供著她不成?!」

  李蕭然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未免節外生枝,還是將她送出去幽禁起來。我們留了她一條命,蔣家問起來,我們也算有了交代,畢竟是她先做出此等膽大妄為的事情。」

  大家族,即使私底下有再多的波瀾,當著外人的面,卻是一點痕跡都不能露,此事尤其關乎李家的名聲,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老夫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就這麼辦吧。」

  李蕭然突然道:「原本這件事,我怕告訴您引得生氣,所以就封閉了消息,不知道您是從何處得知?」若是李未央偷偷將事情告訴了老夫人,那她的心思就有些惡毒了。

  老夫人冷冷道:「你以為這府裡什麼事情瞞得住我,不想想前幾日你還對那小賤人和顏悅色,一轉臉就把人關了起來!這不明擺著出事兒了嗎?!糊塗!」

  李蕭然歎了一口氣,連忙告罪,隨後便吩咐人將李長樂連夜送到了山上的庵裡面。

  這一晚上,李未央倒是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起床後,白芷端來東西伺候她洗漱過了,她笑著和丫頭們說了幾句話,便打發她們出去,自己在屋子裡寫字繡花,等到了時辰,這才出去給老夫人請安。

  趙月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在門口攔著李未央,悄聲稟報道:「昨兒個夜裡悄悄把大小姐送出去了。」

  李未央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後輕輕點頭:「我知道了。」

  進了荷香院時,就看到羅媽媽湊在老夫人耳邊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老夫人抬眼看見李未央,便向她招了招手。

  「你父親實在是心軟。」老夫人似乎很有幾分尷尬,說話的語氣怎麼聽怎麼彆扭,「看情形,三皇子倒是願意負責,只是要等你母親守喪期滿了,才能將人娶進門,而且也不是正妃,只是個側妃的位置,說出去雖然不光彩,倒也將就了,所以我們便都覺得很為難,這件事,你看著怎麼辦吧?」

  老夫人肯說這樣的話,已經是很看重自己了,若是自己非要挑唆著老夫人要李長樂的性命,反倒顯得不近人情而且很殘忍。李未央當然不會這麼傻,畢竟,武賢妃來的太快,蔣家的威懾力又太強,兩相博弈之下,自然是要留著李長樂的性命。

  李未央想了想,才道,「這個家裡做主的,說到底還是老夫人與父親,這件事要怎麼辦,還是得看您和父親的意思。」

  她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太可惜,僅僅晚了一小步。

  像李長樂這樣,母親才死,等不到葬禮結束就和男人有了苟且,換了任何人家的小姐,都是非死不可的,偏偏她命好,有蔣家這把保護傘,犯了什麼錯都可以被寬恕。

  老夫人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她不禁歎了口氣,「我是最討厭這種事情的,但凡家風不正的,敗落的都快。原先五皇子看中她,非要娶她做正妃,已經是很勉強了,現在又鬧出這種事情,怎麼看都是我們李家的污點,這種人還不能除掉,必須活著,想想都憋氣。若是沒有蔣家,你父親也不會處處掣肘。」

  家中出了一個傷風敗俗的孫女,老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李未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聽老夫人繼續道:「那小賤人不懂事,凡事就只想著自己,卻不想想咱們家的名聲,現在倒好,她犯了錯,卻要我們給她收拾爛攤子。」

  老夫人難得有這樣情緒低落的時候,李未央卻並不把內心的情緒表現出來,而是勸說道:「老夫人說的哪裡話,大姐畢竟是李家的人,她犯了錯,于情於理我們都不能將她置之不理,哪怕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李家,我們也要想方設法平息這件事。五殿下那裡,三皇子肯定會想辦法讓他住口,至於我家,倒也不難辦,落了這個把柄對父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於我們,不過是一個喪失德行的小姐,真的傳揚出去,名聲上當然不好聽,倒也沒有實質性的妨礙,可是對於三皇子,在陛下的面前可就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了,一輩子的前途都毀了,所以他比咱們更緊張這個事情,父親將來也可靠著這個掣肘他。更何況咱們家裡頭,知道的人很少,縱然知道也不敢往外說的。不過——大姐那邊,恐怕還是要有人照料著,免得再鬧出什麼事情來。」

  老夫人一下就沒話說了,李未央已經把整件事情說的很清楚,她只能點點頭,對羅媽媽道:「多派些人去看著那丫頭,確保萬事無虞。」

  羅媽媽連忙道:「是。」她不由自主看了一眼李未央,這個三小姐還真是……看著溫柔和順,笑容那麼輕飄飄軟綿綿的,可她若是說起話來,當真是綿裡藏針,厲害十分。原本大小姐靠著老爺的那點憐惜就要翻身了,偏偏出了這種事情,大小姐再想要挽回老爺的歡心,那是再也不可能了,不要說這個,性命都堪堪才保下來……

  老夫人想來想去,覺得這件事情還是很不妥,只是暫時沒有別的法子,道:「就這麼辦吧。」

  三皇子府書房

  拓跋真的書房單獨占了前院的一整個院子,內間存放各種珍貴典籍和字畫,外間則是起居會客的地方。然而,往日最是清靜的書房門口站了滿院子護衛,正房檐下則是更站著一溜六個身形魁梧的彪形大漢,每個人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滿臉的肅殺,顯示著他們正在嚴密戒備,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殿下,賢妃娘娘已經派人送去了一枚玉佩,並且許以側妃之位。」

  「閉嘴!」拓跋真怒氣衝衝地砸碎了一個茶杯,來人立刻噤聲。

  來人正是三皇子身邊的第一謀士何靖,但他此刻也不敢面對拓跋真的雷霆之怒。

  當自己被李未央設計陷害,拓跋真只感覺熱氣上湧,只要一閉上眼睛,就仿佛看到李未央眼裡的不屑和挑釁,還有隱隱綽綽的深藏的鄙夷,他簡直恨得要發狂!這個女子,她竟然敢這樣做!

  多年來,拓跋真心中一直藏著深深的怨恨,他恨皇帝,恨他為什麼要那麼寵愛拓跋玉!更恨自己的親生母親,恨她為什麼出身那麼寒微!他更怨的,卻是自己,為什麼十年忍辱,還是會因為一時不慎被人算計!還要被李長樂這個女人這般的拖帶侮辱。

  為什麼,李未央會這樣幫助拓跋玉,從不明白他一番逐鹿天下的雄心壯志,不明白他對她的真心!若非拓拔睿的鐵杆支持者田鏡受賄三萬兩黃金的把柄在他的手中,現在這件醜事已經傳揚到了大歷朝的每一個角落,這會讓他本就動彈不得的處境,更加艱難。

  為什麼,他拓跋玉得了皇帝歡心還不夠,那樣一個聰明能幹的女子,還是要留在他的身邊,幫著他來算計!心中萬千言語,化作滔天之恨,他的臉,因為過度的怒氣而讓五官猙獰在一起。

  看到從來風度翩翩的三皇子忽然露出這樣的神色,何靖倒吸一口冷氣,不由自主低下了頭。

  盛怒之下,拓跋真猛地掀翻了書桌,掉落了一地的筆墨紙硯。

  看到眼前一片狼藉,拓跋真終於察覺了自己的失態,他轉過身,深吸一口氣,試圖吐出滯悶在心裡的濁息,幾番努力過後,他再轉身,已是面容沉靜如玉,笑容溫和一如往常,讓方才見過他那森然臉孔的何靖,都以為,自己剛才見到的,不過是產生了幻覺,他慢慢道:「我失態了,先生請起來吧。」

  說著,他甚至親自去扶起了何靖,何靖順勢起來,低聲道:「屬下知道三殿下心中不快,只是目前這局面,是危局也是一個機遇。」

  拓跋真不由蹙眉:「什麼機遇?」

  何靖笑道:「賢妃娘娘可全是為您著想,娶了李長樂,未必沒有好處。」

  拓跋真自然是知道這一點,李長樂還有不少的利用價值,可是他不能忍受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娶了這個女人,這是一種莫大的羞辱!更何況——「可是原本田鏡受賄的事情,該有更重要的用途!現在為了這麼一件小事,浪費了三年的佈署,實在是讓我難以平息怒氣!」

  何靖當然也覺得可惜,只是在這種時候將這種可惜表露出來,不啻於是一種火上澆油的做法,所以他若無其事地勸說道:「要是可以爭取到蔣家的支持,也是否極泰來。」

  蔣家沒有嫡出的女兒,唯一的庶出是嫁給了太子,而且這個庶出在蔣家並不十分得寵。可是蔣家的人卻十分重視李長樂,若是能夠借此得到他們的支持,當然是意外收穫,可是這步棋,走得太早了,現在娶了李長樂,只會引起皇帝和其他兄弟的忌憚!再加上,拓跋真心頭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隱秘,若是娶了李長樂,李未央更是不會嫁給他……想到這裡,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什麼否極泰來!只怕是樹大招風!」李未央,你果真好狠!此時此刻,他深吸一口氣,重重一拳擂在圈椅的扶手上!

  何靖看著滿臉戾氣的拓跋真,看著他神經質地咬牙切齒,衣袍下的雙腿還在微微顫動,心裡一面飛速思量著,一面暗自歎息,這件事情,的確于三皇子太不利了!

  「殿下不要著急,我們從長計議就是,定能轉危為安!」

  而另一邊,從荷香院回來的李未央同樣心裡有些微不爽。若是李蕭然去的沒那麼快,李長樂現在就是死屍一具了,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給李長樂一點點機會,她都有可能緩過氣來。

  李未央手裡隨意地采了一朵牡丹花把玩,陡然之間眼前閃過一道白光,緊跟著就是一聲炸雷。不單單是她,旁邊的白芷和墨竹全都被唬了一跳,只倏忽間,豆大的雨點就從天空中砸落了下來。

  李未央向窗外看,恰能看見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在天地間連成了一道白幕,李未央不自覺地走進了窗戶,望著外頭濺起的一朵朵水花出神。

  「怎麼突然下這樣大的雨!」墨竹嘟囔了一句,忙不迭地去關窗子。

  下一刻又是一聲隆隆炸雷,屋子外面幾個小丫頭嚇得抱成一團,院子裡卻突然出現了一個穿著斗笠的少年,飛快地跑進來了。李未央原本心情很不好,現在看到這種場景不禁莞爾一笑,回頭道:「去準備點乾淨的帕子。」

  白芷探頭一看,立刻笑道:「是。」

  李敏德進了屋子,早已成了落湯雞,白芷和墨竹連忙準備乾淨的帕子替他擦乾淨,他頭髮都濕透了,一個勁兒地往下滴水,李未央笑道:「這下大雨呢,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李敏德皺眉,道:「半夜的時候——」

  李未央揮了揮手,示意旁邊的丫頭都下去,才道:「趙楠把什麼都告訴你了吧。」趙楠趙月兄妹都是李敏德的人,他們會說出實話並不奇怪,然而李敏德卻有點不好意思,白玉一樣的臉孔頓時紅了,他這麼做仿佛有點在監視的意思,便擔心李未央會誤會,剛要解釋,李未央搖了搖頭,顯然沒有放在心上:「這件事情,我本來也沒想瞞著你。」

  李敏德放了心,繼續道:「可是大伯父並沒有處置李長樂,還派人將她送回山上,這是一種變相的保護了。」

  李未央看著外面傾盆大雨,不由冷笑道:「他是忌諱蔣家,否則這樣喪德敗行的女兒,早就已經除掉了。」

  李敏德緊緊皺起眉頭:「從五皇子換成三皇子,怎麼看,李長樂都不吃虧。」

  李未央突然笑出聲音來:「傻瓜,她當然吃虧,而且吃大虧了。」

  李敏德想了想,立刻回過味來:「對!五皇子那麼喜歡她,還許以正妃之位,偏偏她不識抬舉,拓拔睿一定不會就此放過她和拓跋真的!現在就跟拓拔睿撕破臉,受到五皇子和七皇子的連番攻擊,夠拓跋真喝一壺了!」

  李未央微笑:「這只是其一,其二,用這樣的法子嫁過去,拓跋真一定恨透了李長樂的愚蠢,依照他的性格,會將這種仇恨千百倍地報復在她的身上,這樣一對怨偶,不知會多麼有趣。」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浮現的是無盡的嘲諷,李敏德卻並不在意,或者明明看見了,他卻只能當作沒有看見。在任何時候,他都是無條件的支持她、相信她,只不過——「三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而且我得到消息,蔣旭就要回京了。」

  「哦——原來大舅舅就要回來了。」李未央失笑,怪不得李蕭然會改變主意,留下李長樂的性命。「這是回來奔喪了,」接連失去兩個妹妹,終於坐不住了嗎?她想像,又問道:「隨行的還有何人?」

  「暫時還不清楚,我派去的人只查到最多不過三日,蔣旭就要抵達京都。」

  李未央點點頭,目光看著窗外的大雨,冷笑了一聲,這場暴風雨,終歸都會來,無非早晚而已。

  第二天一早,宮中傳來旨意,太后召見李未央,這消息一傳開,所有人都十分驚訝。

  李未央收拾好了,便隨著宣旨的太監一起入宮。到了太后宮門口,她小心地將精心準備的錦囊塞進女官手中,女官掂量了一下,隨後笑道:「縣主請。」等李未央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女官低聲道:「昨日晚上德妃娘娘來過了。」

  李未央一怔,隨後皺起眉頭。

  張德妃,她又想要幹什麼!這個女人,為什麼總是給她找麻煩!

  女官見李未央已經明白過來,便笑著將她引了進去。李未央走入大殿,只是這一回,她的心情卻不太輕鬆了。太后坐在高高的位置上,隔著空氣中繚繞的檀香,她的神情看起來有幾分嚴肅。

  李未央鄭重行禮,道:「未央見過太后。」

  太后上一次見面的時候,還是很和氣的,可是現在她卻沒有任何讓李未央起身的表示,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上下打量著她。

  李未央神情平常,足足有半刻鐘,她的姿勢甚至都沒有半點的變化,從始至終姿態優美。

  這份氣度和膽量,便是自己的孫女們也是沒有的,太后想到張德妃的話,不由自主就歎了一口氣:「聽說你的母親剛剛去世。」

  「回太后,是。」因太后並未賜座,李未央只能站著作答。

  太后的語氣裡,就有多了幾分嚴肅:「母親去世,女兒是要守孝三年的,在這三年期間,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是,未央明白。」李未央想到太后最心愛的孫子便是七皇子拓跋玉,面上神色不變,口中畢恭畢敬地答道,沒有流露絲毫不滿。事實上,她的心中卻是非常不悅,張德妃上次沒有占到便宜,竟然把主意打到太后跟前來了,想讓太后阻止她和拓跋玉的來往嗎?

  這個張德妃,是不是太高看她的兒子了,她如珠如寶的東西,李未央可不稀罕!別說一個區區的皇子側妃,哪怕是正妃,哪怕將來拓跋玉做了皇帝,許給她皇后的位置,她也不會稀罕!

  太后面色是從未有過的冷淡:「明白就好,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應該知道什麼當做,什麼不當做。」她說完,便沒有繼續深入地說下去,只是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李未央雖然聰明懂事,但還配不上拓跋玉,更加不可能被選為正妃,因為她是一個下賤的丫頭所生的女兒,哪怕她再聰明,太后再欣賞她,都不可能讓她坐上七皇子妃的位置。

  李未央很明白地聽清了太后的言外之意,對太后,她是很瞭解的,當年太后也曾因為她的庶出身份,對她不冷不熱,她耗費了很多的心力才讓太后喜歡她、接納她,當年不過是一個不受寵愛的拓跋真尚且如此,換了太后的心肝寶貝拓跋玉,李未央當然明白對方的心情,只是太后畢竟是大歷朝至高無上的人,她沒必要當面頂撞,這樣不理智而且愚蠢,李未央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太后淡淡道:「既然進了宮,便順便幫哀家抄一抄佛經吧。」

  李未央低頭應了一聲:「是。」

  太后的佛堂就在大殿的後面,太后站起身,扶著女官的手向後走,李未央連忙跟著,到了佛堂,太后逕自念起佛經來,女官向李未央示意,她便走到一旁的剔紅福壽案邊去。案上,已有小宮女擺好了筆墨紙硯和厚厚的三本經書。

  「這三本經書,請縣主抄完再回去。」女官輕聲傳達了太后的旨意。

  隔著重重的簾幕,李未央望了太后一眼,笑道:「是。」

  足足四個時辰,李未央對著經書,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著。佛經上的字體很小,時間長了便會頭暈眼花,若是換了旁人,早已經腰酸背痛堅持不住了,可是李未央卻一直站著抄寫經書,既沒有說一聲累,也沒有要求一個凳子,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認真地垂手抄寫著。

  太后看著她,不由得舒展開了眉頭。其實她對李未央倒是沒有什麼反感,相反,她還有幾分喜歡這個夠聰明和膽量的小姑娘,只可惜——她的親娘身份實在是太低了,之前皇帝又將她捧得過高,若是不讓她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怕將來她會起了那些個攀龍附鳳的心思。

  拓跋玉,絕對不是李未央可以高攀的人!太后心中這樣想著,手中的佛珠也在不斷地撚著。

  又是兩個時辰過去,中間已經錯過了一次用午膳和晚膳的時辰,太后是早已用了點心,可是李未央卻是饑腸轆轆,然而旁邊的女官看她,卻連手都沒有抖一下,不由嘖嘖稱奇。

  這些人哪裡知道,李未央曾經在冷宮待過那麼多年,對於忍饑挨餓早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根本不會在意這一點小小的懲罰。與此相反,時間越長,她抄寫的速度越快,字體也越是端正有力,久而久之,便連太后都放下了手中的佛珠,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一旁的周女官提醒道:「太后娘娘,您該歇息了。」

  太后站了起來,緩步走了出去,到了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李未央連頭都沒有抬一下,認真地抄寫著手裡的佛經,仿佛絲毫也沒有注意到她的離去。太后心中,對這個堅強有耐力的小姑娘終於有了一點佩服。

  可惜啊,她沒有一個出身高貴的母親,這樣的身份,無論如何也不夠格做玉兒的正妃。也許,可以將她配給出身不高的皇子或者是勳貴之家,這樣也不算委屈了她。太后心中這樣想到,隨後走了出去。

  終於,李未央停下了手中的毛筆,這時候,外面已經是快要天亮了。

  李未央抬起眼睛:「佛經抄完了,不知太后還有什麼吩咐?」

  周女官馬上出去稟報,過了一會兒,進來回話,道:「太后有旨,縣主把抄好的佛經供到佛前,就可以回去了。」

  李未央聞言,臉上沒有絲毫的怨懟,認真地將佛經供奉到佛祖面前,認真叩了頭,然後才起身離開。

  一旁的小宮女道:「這個安平縣主,真是沉得住氣啊,上次六公主被太后娘娘罰抄寫經書的時候,哭鬧了兩個時辰呢!她倒好,從頭到尾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周女官歎息道:「這就是修養和風度了,太后娘娘明著是懲罰她,實際上是提醒她,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德妃娘娘能夠在宮中屹立不倒,絕非是一時僥倖,她若是好好聽話,太后娘娘自然會許給她一個好前程,可若是不自量力地想要去攀龍附鳳,那後果可是——」她說到一半,不再往下說了,只是遠遠看著李未央的背影,轉頭道,「不過我瞧著她,倒不像是池中之魚,將來說不定有大造化也未可知啊。」

  小宮女看著李未央遠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

  大造化?什麼大造化!得罪了德妃娘娘,那可是死路一條啊!將來還能有什麼好前程,這不是異想天開嗎?

  李未央由宮女引著,慢慢朝外走,于宮門處遇見了一名太監,他尖聲道:「來者何人?!」

  宮女連忙道:「劉公公,這位是安平縣主。」

  劉公公年紀三十左右,面白無鬚,生著一雙特別精明的眼睛,他的目光在李未央的臉上轉了轉,忽然笑道:「原來是安平縣主啊——你可真是好運氣,賢妃娘娘正吩咐宮女們在御花園採集露水,你既然路過這裡,自然應當去拜見一二的。」

  賢妃娘娘?這宮裡頭被這樣稱呼的人,只有武賢妃一個人了。李未央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這位武賢妃,就是拓跋真的養母!她為什麼要見自己?!只是因為偶然撞見?不,這絕對不是巧合!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5:43 PM

095 無情無義

  皇宮,御花園

  鋪天蓋地的鮮花引人入勝,隱隱有淡淡的幽香傳來,叫人心醉神迷。

  李未央透過重重花枝,看到了坐在亭子裡的高貴妃子,臉上浮現起一絲微妙的笑容。

  武賢妃出身名門,美貌無匹,可是在宮中,最要緊的不是出身和美貌,頭等大事是子嗣,一般的女子若是沒有子嗣,便很難坐穩妃子的位置,更別提一坐就那麼多年了。可是這位武賢妃,卻好好存活了下來,更是收養了一個兒子,將他培養成人,還幫著皇后協理後宮事務十來年。這份能力,絕不是誰都可以做得到的。

  當年的自己,第一次與這位名義上的婆婆見面的時候,可是連腿都軟了。時過境遷,李未央相信,自己已經有足夠的自信和冷靜來面對這樣一位「故人」了。

  涼亭四周站著十來名宮女太監,個個低頭斂目,噤聲屏氣,連一聲咳嗽都不聞。涼亭中間端坐著一位中年的美婦,頭上梳著時下最時興的髮髻,形狀就像天邊綺麗的雲霞,黑亮亮地堆在頭頂。她的皮膚細潤光滑,在陽光下顯得光彩奕奕,就像一塊美玉。那雙眼睛看起來黑亮透明,散發著美麗動人的光彩。紅潤的嘴唇微微帶著動人的笑意,就像唇間含著淡淡的花蜜。此時,她正含著笑看著李未央,那笑容,非常的溫和,倒不似個精於算計的角色。

  看到武賢妃這樣年輕美貌,李未央並不驚訝,她很清楚這位妃子非常在意保養自己的美貌,每天都會讓身邊的宮女們收集早晨的清露,集在一起仔細地挑去雜質,用來烹茶;收集百花的花粉,做出最珍貴的香粉,用來搽臉;把最紅最鮮的花瓣和從花蕊中新取來的花蜜混在一起搗爛,按著千年古方加上各色養顏的材料七蒸七淘,取出精華來做成胭脂。這些昂貴無比的養顏用品被裝在金盒玉壺裡,每天用來梳妝打扮。正是因為有這樣的養顏之術,她才能保有這麼長久的青春和寵愛。

  這世上,總沒有無緣無故就能長久的東西,無一不需要自己的努力和奮鬥,這一點,是當年武賢妃為李未央上的第一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初入皇宮的李未央其實並不習慣,她不知道該如何去輔佐丈夫和討眾人的歡心,這位武賢妃或是嚴厲或是溫和,教了她很多東西。

  正因為賢妃一直表現得像是一個熱情、體貼的長輩,所以李未央才把她當成自己最貼心的親人對待。可惜後來她才發現,武賢妃教會她這些的時候,並不是將她看作一個兒媳,而是讓她成為拓跋真的幫手,一塊完美的——墊腳石。

  出事的時候,正是這位她原本看來最溫和最高貴的「婆婆」,跳出來說她李未央狠毒自私,無德無才坐在皇后的位置上。那時候,李未央才恍然大悟,原來別人對她的好,並不是體貼和溫和,不過是因為自己還有利用價值,一旦這價值沒了,她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李未央微笑著,上前幾步,行了禮。

  在李未央行禮的功夫,賢妃也一樣在打量著她。初看她只覺皮膚白皙,相貌清秀,五官不算很美,但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在她的刻意注目下,李未央卻能身姿挺拔,臉上還帶著盈盈笑意,要是不知道對方的手段,肯定會以為是一個害羞內向的小姑娘。

  然而武賢妃不是傻瓜,李未央這麼快在李家站穩了腳跟,先後挫敗了她的嫡母和那位傾國傾城的大姐,絕不是等閒之輩,照理說,這不過是李家的內宅爭鬥,與賢妃沒有任何干係,但事情牽扯到了拓跋真,這就讓她大為惱火了。倒不是說她對這個兒子有多麼喜愛,只是事關大局,她不能袖手旁觀。

  「你這個孩子,看著就叫人喜歡,快起來吧。來,到我這裡來。」等李未央行完禮以後,賢妃很熱情地招手道。

  李未央微笑著走上前去,賢妃笑臉盈盈地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對旁邊的女官道:「這孩子生的清秀,脾氣看著也是個好的,從前只聽皇上和太后誇讚她,卻從來還沒有見過,這回可算碰巧在這裡遇上了,也算是咱們有緣分。」

  當然有緣分,緣分還挺大。李未央笑了笑,乖巧道:「多謝娘娘誇讚。」

  賢妃點頭讚揚,很是自來熟,噓寒問暖,就像自家長輩一樣親昵,讓人心中充滿了溫暖。李未央若非是早已瞭解她笑面虎的性格,只怕會真的上當,以為她是心存善意,可事實上,賢妃若是對一個人笑得越溫和,那這個人死的就越快。她如今對自己這樣溫和,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賢妃忽而又開始打量了李未央的衣裳,輕輕皺眉道:「怎麼穿的這樣素淨?」

  李未央淡淡道:「家母過世,未央不敢穿紅著綠,可是宮中早有規矩不准著喪服,所以未央只能挑選了顏色清淡的來穿。」她既沒有違背為大夫人守喪的禮制,也沒有破壞宮裡的規矩,賢妃還有什麼話說呢?

  賢妃恍若不覺這話裡的太極,笑的更和藹:「你母親的事情我也聽說了,我記得庫房裡還有幾匹這樣素雅輕薄的布料,錦繡,你去找出來,給李小姐帶回去,算作是我的一點心意。」

  一名女官應聲出列,隨後快步離去。

  李未央望了一眼對方離去的背影,微微挑了挑眉,低下頭,溫婉道:「多謝娘娘,未央不好意思受您的禮物。」

  賢妃擺了擺手,道:「客氣什麼!這些東西權作見面禮吧。」說著,她又道,「可惜了,你這個年紀,過兩年就該議親,現在碰上母親去世,只怕要多耽擱兩年,到時候年紀大了,只怕不好許人家。」

  這話說的頗有玄機,李未央仿佛聽不懂,露出同樣的遺憾之色:「未央倒是不急,反而是大姐到了年紀,」說到這裡,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不過大姐和未央不同,她容貌絕俗,又是嫡女,三殿下和五皇子都很喜歡她,大姐說了,等母喪一滿,就可以定下婚事了。」

  賢妃面色一變,眼睛裡有一道寒光閃過。

  送給李長樂定親的玉佩,不過是為了穩住李家,也是為了拉攏蔣家,實際上她對這個李長樂可是一點兒都不滿意。如果李長樂還是那個風光無限的李家嫡女,想法子給拓跋真娶過來做正妃那還是個好謀劃,可偏偏李長樂自己愚蠢,跑去給皇帝獻策,弄了個裡外不是人,就連五皇子想要娶她,都被皇帝噴了個狗血淋頭,現在若論起拓跋真和她的婚事,還不知會惹出多大的麻煩。

  但是再麻煩,也比拓跋真趁著人家母喪和李家大小姐做出苟且之事要好得多,若是當時賢妃袖手旁觀,讓事情傳揚了出去,拓跋真受到的衝擊將要遠遠勝過李家。賢妃迫不得已,才會送了那塊玉佩去,權作為拖延之策。現在李未央說起這件事,賢妃更加堵心,偏偏還不能露出絲毫端倪,不由暗自懊惱。

  「傻孩子,我說的是你呢,你大姐自然有你父親去操心,我是和你一見投緣才會這樣關心,多說了幾句,你也不要太在意了。」賢妃不過瞬間,就恢復了往日的神情。

  「賢妃姐姐好興致,這麼大清早的在這裡做什麼?」一道聲音傳來,賢妃一怔,隨後回頭,頓時笑起來:「原來是德妃妹妹。」

  張德妃穿了一身煙紫色百子刻絲紗袍,鬢髮疏疏地斜簪著幾朵暗紅瑪瑙垂流蘇的簪子,看起來比耀目的賢妃要顯得恬靜淡雅許多。她在眾位女官的簇擁之中走進了涼亭,神色寧靜如深水,波瀾不驚,連簪子上垂下的纏絲點翠流蘇,亦只是隨著腳步細巧地晃動,閃爍出銀翠的粼粼波光。看到李未央也在,她淡淡一笑:「怎麼縣主一大早就進宮了。」

  李未央低頭行禮,心中卻暗自搖頭,從自己一進宮,只怕各宮就傳遍了,宮裡從來不是一個秘密的地方,今天不論是賢妃還是德妃,都是有備而來的。賢妃剛才的話,說明她不過是來試探自己的底細,而德妃呢?她的目的又是什麼?在自己再三申明與七皇子毫無瓜葛之後,難道她還在動什麼心思嗎?

  一個母親保護兒子的心情她可以理解,可是如果過分了,她也不得不做出還擊,到時候勢必要牽連拓跋玉,從本心講,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太想毀了這步棋的。

  「我看著縣主清純可愛,留著她多說了兩句,可巧妹妹你就到了。」武賢妃巧笑倩兮。

  張德妃笑了笑,李未央看著是個純良的孩子,但那不過是表面現象,她根本是個城府很深的女孩。上次交鋒是自己失察大意,竟然被這個小丫頭耍了一把,小小年紀,就有這般心機,果然不是個簡單的。可惜他們彼此已經結下了仇隙,否則,定當為一大助力。

  這事,自己做得確鹵莽。需知,有時候,一步錯,步步錯,德妃眼中閃過狠厲。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見著這個少女,看著她如常般地應對自己,心裡,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李未央口口聲聲要個專情的夫君,不允許男子納妾,所以玉兒越是堅持要娶她,越是不能留著她,否則將來玉兒真的被她蠱惑的忘記了大業,後患無窮!

  而另外一邊的武賢妃冷眼瞧著,衣袖間的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在清晨的陽光中透著瑩然如春水的光澤,這齣戲,她看得頗有興味,原本覺得李未央不過是個頗有心計的小丫頭,可看德妃的樣子,倒像是頗為忌諱。

  張德妃一雙美目落在李未央的身上,倒是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之中含了無限的冷意。

  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太監端著一個鑲金翡翠的匣子,施施然從花園另一邊走了過來。他走過來便向德妃和賢妃看安,然後道:「陛下賜了德妃娘娘一朵八尾鳳凰金簪,賢妃娘娘一盞翡翠琉璃盞。」

  匣子打開,果然見到一支金光燦燦的金簪,金簪上栩栩如生地雕刻著一支八尾鳳凰,旁邊還有一盞碧綠的翡翠琉璃盞。

  張德妃笑了笑,吩咐那太監上前來,素手取出金簪,仔細端詳片刻,隨後笑道:「我都這個年紀了,陛下還將我當成小姑娘,這種金簪漂亮倒是漂亮,可上面的寶石卻是七彩琉璃石,縣主這個年紀戴還差不多。」說著,隨意地在李未央的頭上比劃了一番,仿佛有將金簪賜給她的意思。

  李未央退後一步,恭敬道:「娘娘在陛下的心中,永遠年輕美貌,未央身份卑微,不敢奢望。」

  張德妃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將金簪放回了匣子裡,狀若無意地道:「好了,蘭兒,送縣主出去吧。」

  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官應聲出列,微笑著引著李未央出去。

  這名叫蘭兒的女官,容貌生得普通,卻非常溫和,一路輕言細語:「縣主小心腳下。」「縣主慢些走。」間或,她還會向李未央介紹一些宮中風物,「這是德妃娘娘最愛的鳳尾菊,那是皇后最喜歡的五葉牡丹……」說話的時候,聲音輕柔,婉轉動聽,有一種別樣的力量。

  李未央看著她,陷入了沉思,她相信自己沒有看錯,張德妃眼睛裡的寒光是殺機。她還是想要自己的性命!可今天,為何這樣輕易地放過了機會?

  「縣主在想些什麼?」蘭兒笑著問道。

  李未央淡淡看了她一眼,仿若無意道:「我想,剛才太后宮中的引領女官去了哪裡?」

  蘭兒笑容有些微的收斂,如常道:「我們娘娘昨日為太后繡了一本佛經,今日一早本想親自為太后送去,可正好在花園裡碰上了賢妃娘娘,多說了兩句,便吩咐那個宮女將佛經送去給太后,免得她等急了。」

  「哦,原來是這樣。」李未央仿佛恍然大悟。

  蘭兒笑得很溫順:「縣主,這邊請。」

  李未央故作不知,繼續和她向前走去,這是出宮的路,李未央自然不會認錯,這個皇宮,她走了無數次,蘭兒並沒有借機會將她引去別的地方,那麼,張德妃今天特意安排蘭兒送自己出去,是為了什麼呢?在宮中再殺死自己麼,不可能。

  宮門口,蘭兒笑道:「李府的馬車就在小道門外候著,縣主慢走。」說到這裡,她伸出手來,扶了李未央一把,李未央身體一震,隨後仔細看了蘭兒一眼,臉上的表情極為溫和平靜:「多謝。」

  宮門就在面前,然而在她剛剛跨出一條腿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喧嘩:「抓住她!」

  等她回過頭來,背後已經是森然的御林軍。

  李未央的表情似笑非笑:「這是什麼意思?」

  蘭兒也表現得很驚訝:「這是安平縣主,奉太后的命令出宮,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一名侍衛統領上前兩步,面色冷然道:「看縣主慢些出宮,德妃娘娘有看!」

  李未央冷笑了一聲,果然不消停!

  這一回卻並不是在御花園,而是在太后宮中,這一次,太后端坐在正首,面色看不出端倪。賢妃一副看好戲的模樣,而德妃娘娘則滿面怒容:「來人,好好搜她的身!」

  數位宮女蜂擁而至,李未央冷冷道:「德妃娘娘,您這是什麼意思!」

  張德妃冷冷道:「李未央,剛才陛下送我的金簪不見了,眾人之中唯有你接觸過那支金簪,所以現在我要搜你的身!」

  李未央雖然是臣子之女,但卻出身丞相府,而且還沒有出嫁,若是今天在這裡讓張德妃搜身,不管搜出來還是搜不出來,傳揚出去都是名聲盡毀了!武賢妃只是含了一縷閒適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一幕,如同坐在戲臺下看著一出精彩絕倫的戲碼。

  太后道:「德妃,事情還沒有結論,不可如此武斷。若是今日真的搜身,對這孩子的前途大有妨礙。」

  張德妃輕蔑地瞟一眼李未央:「她能偷金簪,保不准還偷了什麼其他貴重東西。既然做了賊,就別怕沒臉,除非今日證明她自己的清白,否則我斷然不能容忍這種賊子!」

  李未央面色不變,冷然道:「德妃娘娘,金簪是你自己取出來的,也是你自己放進去的,我從來沒有碰過一指頭,你憑什麼說金簪是我盜的?」

  張德妃冷哼一聲,道:「到底有沒有偷,搜一搜就知道了!」

  李未央冷冷地望著對方,堂堂的皇妃,居然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當然,這種手段看似尋常,殺傷力卻很大,若是讓她坐實了自己偷竊的罪名,偷竊的東西還是皇帝賜給妃子的金簪,定然是死路一條!

  她冷然道:「未央雖然寒微,卻不會做那等雞鳴狗盜的事情,若是娘娘執意要搜查,為何不搜查身邊的這些宮女?!或者去搜查一下賢妃娘娘的宮人,是他們拿走了也未可知!偏偏盯著未央一人,難道您未卜先知,猜到未央一定是那個賊人嗎?!」

  張德妃不覺微微作色,冷笑道,「這宮裡頭誰不知道我身邊的人手腳最乾淨,從來沒出過丟東西的事情,賢妃姐姐那裡也是一樣,你這麼說,分明故意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小小年紀,用心這樣惡毒!來人,先將她打二十個板子懲罰她出言不遜!」隨著張德妃話音俐落而下,一旁已經有太監取過荊棍,道一聲「得罪」,立刻便要打下去。

  宮中懲罰人的荊棍,選取兩指粗的荊條,上面還有無數倒刺,被打二十個板子,必定皮開肉綻!李未央冷冷一笑,竟然伸臂攔下太監手中的荊棍,喝道:「慢著!」

  張德妃優雅地揚起細長的眼眸,喚道:「你敢反抗——」

  李未央淡笑道:「娘娘說的哪裡話,未央當然不敢,未央的確人微言輕,娘娘不放在眼裡就算了,可是太后娘娘還在這裡,這案子縱然要審問,也該太后娘娘來審,或者皇后來審,娘娘居然要親自審問,如此越俎代庖,只怕不妥吧!」憑藉過去對太后的瞭解,她在賭,她賭太后不會想要她死!她賭太后對她還有三分的欣賞!她賭太后不會任由一個宮妃隨意處置了她!

  張德妃面目一變,意識到自己心急了,連忙道:「太后贖罪,臣妾一時——」

  太后冷冷望了一眼張德妃,德妃一怔,背後突然出了一層冷汗,她怎麼忘了,太后可不是隨便糊弄的人!太后冷然地看著德妃低下頭去,隨後凝眸看著李未央,沉默不語,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麼。

  就在這時候,外面突然有人稟報:「陛下駕到。」

  眾人都是一愣,唯獨張德妃露出的表情在意料之中,因為皇帝就是她派人看來的,李未央牙尖嘴利,皇帝偏偏十分欣賞她,今天就要讓皇帝看看,自己是如何從這丫頭的身上搜出金簪的!

  德妃和賢妃連忙起身迎駕,皇帝見了她們,略一點頭,道:「這是怎麼了?安平縣主不是進宮陪伴母后的嗎,怎麼鬧出了盜竊的事情?」

  德妃早已命人將事情稟報過皇帝,此刻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樣:「本來也不敢驚擾聖駕,可是這件事情實在嚴重,臣妾等人不敢做主,特意看了陛下和太后來。」

  皇帝看她面色發白,憐惜道:「自從狩獵回來,你的身體便格外弱些,今兒又是為了什麼,動這樣的氣?」

  德妃眼中有盈盈淚光,別過頭去輕輕拭了拭眼角,方哽咽道:「宮中一直平安無事,誰知今日生了偷盜這樣見不得人的事。縣主在偷了別的也罷了,臣妾不能不顧恤著她年紀小不懂事,送了也就是了。偏偏是陛下剛剛賞賜的金簪。」

  皇帝頗為意外,看了一旁的賢妃一眼,問道:「金簪?」

  賢妃的臉上露出惋惜的神情:「怕是縣主年紀小,眼皮淺,見那金簪上美輪美奐,一時動了不該有的心思吧。」

  她這麼說,分明是落井下石了!李未央冷笑著看著兩個女人作戲,她何其有幸,同時得罪了兩個得寵的妃子!當然,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捲入了皇子們的爭鬥之中!賢妃恨她是應該的,可是這個德妃,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難道她拒絕了她的兒子,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嗎,居然要用這麼拙劣的伎倆來陷害她!

  李未央不知道,在德妃的心中,拓跋玉就是天上的月亮,偏偏這月亮突然有一天跑過來告訴她,他看上了微不足道的李未央,如果李未央識趣,德妃還會給她一個側妃的位置,留著她陪伴在拓跋玉的身邊,偏偏她竟然敢拒絕德妃的提議,甚至還敢反抗,這就是萬萬不能容忍的事情了!

  再加上拓跋玉口口聲聲要迎娶她為正妃,德妃不得不考慮到萬一李未央真的做了正妃,自己想要為拓跋玉娶進來的那些名門閨秀門便再也不能進門,那些她一心為兒子謀求的勢力全都打了水漂。大凡天底下的母親,在面對兒子的問題時,都是很不理智的!德妃每次看到李未央,都如同看到一根刺,她怎麼會不想拔掉她呢!在她看來,上一次不過是一時失手,這一次,是絕對不會失敗了!

  思及此,德妃眼中似乎有淚光:「原本縣主喜歡,臣妾也想過賜給她,可這是陛下親自給了臣妾的,無論如何不能割愛……」她說著露出悲傷的神情道,「臣妾氣怒攻心,實在是受不了了,明明是眾人都看見的事情,縣主偏偏抵死不認。」

  說著,她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宮女們。其中一名宮女跪下道:「陛下,奴婢們都是親眼瞧見,在場的人裡面只有縣主離那枚金簪最近,既然金簪失竊,一定是她偷走了!」

  皇帝看向李未央,他是沒心情處理這種閒事,可是德妃一副委屈的模樣,讓他不能置之不理,畢竟上一回他還曾經冤枉了德妃。

  李未央面對皇帝的目光,卻是全無畏懼:「陛下,臣女雖然愚鈍,卻還不至於去偷娘娘的金簪,這其中定然有其他緣故,看陛下明察!」

  賢妃卻冷冷道:「看縣主你柔柔弱弱一個人,怎麼心思這麼複雜?有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若是真的偷了東西,還是早點承認,陛下仁慈,想必也不會責罰你。但知錯不改,還死不承認,那就要好好責罰了。」

  德妃輕咳幾聲,眉宇微微含了一抹冷意,聲音也是尖銳而冷清:「姐姐說得好,剛才縣主已經走了出去,保不准藏在了何處,」她曼聲喚道,「蘭兒!」

  蘭兒答應著湊了上前:「奴婢在。」

  德妃淡淡道:「剛才你可見到縣主將東西藏在哪兒了?」

  蘭兒低頭道:「一路都沒見縣主取出金簪,若是她真的盜了,也還該在她的身上。」

  李未央矍然變色,怒意浮上眉間,只得強壓了怒火道:「娘娘向來仁慈,可是現在動不動就要搜身?此事若傳出去,未央以後還如何立足呢?」

  張德妃冷眼望過去,蘭兒滿面愧疚,伸手向李未央身上,作勢就要翻開她的袖子,道:「對不住了縣主,既然東西在你身上,奴婢也不能不瞧一瞧。」

  李未央見她伸手過來,劈面一個耳光打在她臉上,怒道:「放肆!我的身上豈是你能亂碰的!」

  蘭兒挨了重重一掌,一時也被打蒙了。她是德妃身邊第一得意的宮女,又是侍奉多年的,自認為十分得臉,連德妃的一句重話都未受過,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她還尚未從那一巴掌裡醒轉過來,張德妃已經按捺不住,豁然變色,怒聲道:「李未央,你這是做什麼!」李未央打的不是蘭兒,分明是自己的臉面!

  不要說德妃,就連皇帝和太后,此刻都是愣住了!

  賢妃的口氣非常冷硬:「安平縣主,你實在是太大膽了,這是御前,你竟然敢動手!」

  李未央並沒有一絲畏懼,她慢慢看了一眼皇帝:「陛下是明君,自然不會懲罰一個無辜的人,」隨後她冷冷地笑了笑,道:「未央身上衣衫不多,若是金簪在身上,隨便一抖便能掉下來,娘娘何必非要人來搜查,未央自己給娘娘看一看就是了!」說著,她竟然自己脫下外衣,隨意地抖了抖,然後又伸手去解身上的內袍,把其他人都嚇了一跳,太后道:「住手!這像是個什麼樣子!」

  李未央委屈道:「太后娘娘,未央是在如娘娘們所說,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個丫頭如此牙尖嘴利,半點都不肯吃虧啊,太后和皇帝對視了一眼,不由苦笑。其實太后也不相信李未央會偷東西,她看起來絕不是那種眼皮子淺的孩子。

  德妃面如寒霜:「殿前失儀,李未央,你太倡狂了,在殿前也敢這樣胡攪蠻纏!」

  李未央冰涼的面龐上泛起無限冷意:「回稟陛下太后,臣女怎敢肆意喧嘩,只是臣女雖然卑微,卻也是好人家的女兒,絕難容忍別人搜身,與其勞動娘娘,不如自己動手,也省得麻煩!」她自己動手證明清白和別人來搜查,完全是兩回事。

  張德妃的面孔青紅交加地難看起來,她沒想到李未央居然敢和自己對著幹,更沒想到什麼東西都沒掉出來,她的一雙美目冷冷望著蘭兒,蘭兒吃了一驚,心中更加惶惑不安,自己明明趁著李未央不注意的功夫將那金簪塞進了她的袖子裡,剛才李未央抖動外袍,為什麼沒有掉出來呢?

  太后看到這裡,淡淡道:「安平說得對,既然要搜查,也不能只搜她一個人,在場的其他人也該一一搜查才對。」

  太后發了話,立刻便有女官上前,將賢妃和德妃身邊的宮女都叫了出來,排成兩排。太后冷冷道:「若是在你們這些人身上搜到了,一定嚴懲不貸!」

  宮女們面面相覷,卻都說不出個不字來。

  李未央遠遠瞧著,並不開口。雖然她的庶出身份被人詬病,可是她的身上終究流淌著李家的血,又是皇帝親自冊封的縣主,如果不是皇帝親自問罪,其他人是不可以隨便就搜查她的,所以她才敢於向蘭兒動手。她的身份,說到底和這些奴婢,是大不一樣的!

  一個一個搜過去,最終卻是一無所獲。德妃挑起眉頭:「看到了吧,我身邊是不會有手腳不乾淨的人!」

  太后皺起眉頭,若是什麼都搜不出來,那麼最後罪名還是落在李未央的身上,她剛才脫了一層外袍也就算了,還真要搜查她的內衫不成?

  李未央笑了笑,突然伸手一指:「還有一個人沒有搜過。」

  眾人的目光落在蘭兒身上,她瞠目結舌地望著李未央。女官聞言看向太后,太后點了點頭,她便真的走向蘭兒,仔仔細細地搜查起來,不過片刻,就聽見叮噹一聲,一道亮光掉在了地上。

  眾人一看,正是皇帝賜給德妃的鳳凰金簪,頓時譁然。

  皇帝的眼睛只看著一臉震驚的張德妃:「原是你太糊塗了,身邊竟然養出了這種賊,還冤枉了縣主。你該給她賠不是才對。」

  張德妃瞠目結舌,幾乎說不出話來,就連她旁邊的賢妃,眼睛裡都是無比的驚訝。

  張德妃猛地看向蘭兒,蘭兒嚇得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她一直幫著德妃娘娘辦事,從來沒有失過手,這一次以為不過是件小事,誰知竟然會出現這樣的紕漏!

  德妃咬牙:「蘭兒跟隨我多年,絕不會做出這種事。」

  皇帝的口吻輕柔如四月風:「好了。既人贓並獲,就不要再說了。」

  德妃猶自有些不服:「陛下,這……」

  皇帝的語氣淡得不著痕跡,口吻卻極溫和:「這件事說白了也是小事。」

  德妃不肯死心:「偷竊也算了,但縣主卻在殿前失儀,這可是大罪,皇上就這樣輕易饒過了嗎?她這樣莽撞無禮……」

  皇帝皺起眉頭,一旁的太后笑道:「你剛才喊打喊殺,實在是把這孩子嚇唬的夠嗆,殿前失儀的事情也就不必追究了。依照我看,今日的事,皇帝是要賞罰分明,才能平息這件事。」隨後,她漫不經心道:「帶那宮女下去,亂棍打死。」

  蘭兒嚇得一抖,趕緊哭求:「太后娘娘饒命,饒命啊!」

  然而掌事太監應了聲:「是。」隨後他一揚臉,幾個小太監會意,立刻拖了蘭兒下去。蘭兒嚇得求饒都不會了,像個破布袋似的被人拖了出去。

  眾人只聽得外面連著數十聲慘叫,漸漸微弱了下去,太監進來稟報道:「太后,已經斃命。」

  德妃不由自主地背上發冷,李未央的唇畔卻含了一縷極為冷酷的笑容,很快又讓它泯在了唇角。

  皇帝看到這裡,很贊同太后的做法,便微微頷首:「砍了手懸在宮門上,讓滿宮裡所有的宮人都看看,偷竊和背主,是什麼下場!」

  張德妃陡地一凜,目光撞上皇帝若有所思的眼神,心頭舒然一寒。她心中又驚又怕,渾身止不住地打起冷戰,皇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身邊的下人做錯了事,你以後要多加管束才是。」

  張德妃畢竟不蠢,她很快反應過來,咬了牙笑道:「是。這樣盜竊的奴才是留不得的,皇上不發落,臣妾也要殺了她以儆效尤呢。」

  太后的目光一沉,環視眾人,已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後宮裡都要謹記教訓,任何一個人在做事之前都要想想,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不要步了那賤婢的後塵!」

  所有的宮女們嚇得魂飛天外,立刻跪下道:「是,看太后娘娘息怒。」

  李未央也跪下道:「看太后娘娘息怒。」

  太后看了周女官一眼,她立刻上去扶起李未央,太后柔和道:「你受委屈了,傳我的旨意,賜安平縣主黃金百兩,絹布百匹。」

  賢妃不由對李未央刮目相看了,她本以為,這丫頭今天死定了,沒想到居然否極泰來,不過,現在最氣憤的人應該是德妃了。

  李未央謝了恩,隨後走到中間,彎腰撿起那根鳳凰簪子,仔細端詳了片刻,道:「果真精美絕倫。」隨後,她將簪子攥在手心裡,用長長的袖袍掩著,然後一步步走上去,道:「簪子如此美麗,娘娘應當戴上才是。」說著,竟然面帶微笑地將簪子戴在德妃的鬢間。

  德妃心中惱怒,恨不得立刻摔了這簪子,然而看到皇帝和太后都望向這邊,只能強行壓住氣,面上帶著笑容道:「安平縣主,今日是我一時糊塗,冤枉你了,希望你不要心存芥蒂。」

  李未央笑容無比恭順:「娘娘說的哪裡話,都是那等賤婢無知,未央怎會放在心上。」

  她說到賤婢兩個字的時候,目光寒冰一般在德妃的臉上刮過,德妃氣的幾乎渾身發抖,但是卻不能不忍耐下去。

  太后點點頭:「好了。今天的事情到了這裡,你們都回去吧。」

  皇帝先行離開,隨後賢妃攜了德妃的手一同出去,在經過李未央時稍稍駐步,賢妃的目光滑過她的時候不帶任何溫度與情感,仿佛只是看著一粒小小的塵芥,根本不值一顧:「縣主真是聰明能幹。」

  李未央忙道:「賢妃娘娘過獎……」

  賢妃笑而不語,德妃冷冷地望了她一眼,隨後便與賢妃一同離開了。李未央望著德妃髮髻上的那支鳳凰簪子,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走出大殿,李未央抬眼望著眼前的碧藍天空,極目遠望,前朝的太庸殿、中和殿、嘉興殿氣勢非凡,金碧輝煌,屋簷上不知哪裡來一隻潔白的鴿子,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李未央笑了笑,德妃娘娘,凡事有因必有果,你既然冤枉我,我自然是要回敬你一把!

  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可是你逼我動手的,不要怪我狠毒!



096 等同謀逆

  剛剛走出御花園,李未央聽到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不疾不徐,保持著一貫的從容鎮定。

  李未央輕輕轉身,看清來人,才笑道:「原來是三殿下。」

  拓跋真瞇了瞇眼眸,看著對面的女子,從一開始的默默無聞,到後來的詭計多端、計謀百出,她用千百種不同的面目出現不停給予他極大的震撼,只可惜,她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他甩了甩袖,眼底,是野狼一樣冷酷的光芒,「縣主早知我會來吧。」

  李未央悠然一笑,她沒有立刻回答拓跋真的問題,而是看了看四周。

  拓跋真淡然一笑,朗聲道:「不必找了,我既然敢找你,那些閒雜人等自然會料理乾淨。」他的言語間,有幾分陰沉。

  李未央敏銳的覺察出這一點,唇不著痕跡的彎起,卻沒有說話。

  宮中雖然人多眼雜,可是憑藉著拓跋真多年的努力,他可以避開別人的監視,爭取到足夠的時間說出一些自己想要說的話,這些都是他能夠辦到的。但,現在和她單獨見面還是要冒風險的,看來他的局勢如今真是不大好,否則,拓跋真怎會在這個時候,冒險在這裡堵住她,本身,就已經是心慌意亂的證明了。

  這個男人的心,已經有一絲裂痕。

  李未央心中在微笑,然而她的臉上,依舊是悠悠然,仿若不染塵埃的表情,好像拓跋真是否出現,她都不會放在心上。

  拓跋真瞳孔一縮,他的笑容開始冰冷,眼底的溫和漸漸退去,語氣也森然起來:「我想,縣主還欠我一個解釋。」

  李未央笑了笑:「殿下說的是那天花廳發生的事情嗎?」

  拓跋真微微一愣,他以為李未央還會和他打太極,卻沒想到對方卻沒有繞彎子的意思。除卻難以隱藏的恨意,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看重和欣賞眼前這個女子,她聰明、銳利、狡猾,而且鋒芒畢露,絲毫也不掩飾自己的才幹。

  這在一般人看來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要在宮中生存,必須學會掩飾自己,然而李未央卻是這樣的耀眼和奪目,半點都沒有委曲求全的意思。她明白自己該要些什麼,更知道如何去得到,可就是這樣一個聰慧的女子,卻和他擦身而過,若是她留在自己的身邊,他的大業,應該更有助力!

  拓跋真壓下心頭的焦躁,凝視著李未央,意味深長的緩緩道:「我要求的,是一個答案,那天的事情,是否是你所為。」

  李未央毫不在意的輕笑,目光勇敢的和他探究的眼神對上,那樣明亮的眼睛、不遜的神情,讓拓跋真心裡,恍然一跳,宛若失魂。

  「當然不是。」她毫不愧疚地道。

  「敢做不敢當嗎?」拓跋真冷笑一聲,他心中明明是知道答案的,可偏偏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心心念念還是想要向她求一個答案,仿佛——是想要讓自己死心。

  李未央笑了笑:「你一心以為那盆海棠花有問題,這不過是疑心生暗鬼罷了。花你是徹底檢查過了的,何曾有什麼問題?你總覺得是我害了你,卻不想想,大姐在裡面扮演了什麼角色?她若不是對你有情,如何會跑去那個小花廳,若非是對你有心,何嘗會不顧一切撲過去,依我看,大姐對你一往情深,三殿下應當好好珍惜才是,別辜負了美人的一片真心。」

  她脫口而出的話裡帶著幾分喟歎,更藏著無比的嘲諷,拓跋真聽到這句話時,乍然一怔,很快恢復過來,隨後便是惱怒,李長樂,只能在盛世年華裡做國母,這種時候在他身邊只會帶來無限的麻煩!

  就因為李長樂出身太好,容貌太美,所以太任性,太張揚,太需要人呵護與寵愛,甚至根本不知道隱忍與蟄伏為何物,若是過些年自己登上大位,光憑藉李長樂的美貌與家世,他會考慮迎娶、好好當作花瓶供著欣賞把玩,但絕對不是現在!若這兩年就將她娶進門,等於在身邊放了一個隨時可能給自己致命一擊的兵器,拓跋真可不是蠢人!

  「大姐容貌絕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堪稱殿下的良配,難得她又不惜毀了自己閨譽也要跟了殿下,這種女子,錯過一個,可要後悔一生的。」李未央漾起了一個清靈的笑,有些天真的道。

  拓跋真冷冷的一哼,不予置評,他在背後掐了掐手心,才能冷靜的呼出一口氣道:「李未央,我從來沒有給一個女人這麼多次機會。」拓跋真這話本來就不是要讓她回答,所以沒有等到她說話,他就已經自顧自的接下去了話。「我綢繆多年,不管是誰與我作對,我都會毫不留情的剷除,可是哪怕你對我說謊、跟我作對,我都還留著,知不知道為什麼?」

  「我是真正的看中你,喜歡你,甚至還想過要娶你。」拓跋真緊緊地盯著李未央的臉,「所以我給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機會,你明不明白!」

  李未央差點笑出聲音來,她看過很多賤人,卻從沒想到拓跋真居然也這麼賤,凡是得到的就棄若蔽履,得不到的就捧上天。前世他千方百計捧著李長樂,將她看的跟天上的月亮一樣,今天他因為得不到她所以心心念念都要自己屈服,現在看來,他其實誰都不愛,他真正愛的人,是他自己才對!

  他的神情越發認真:「你不必懷疑我所言,我句句肺腑,甚至,這是我這輩子少有的真話。」

  「我不懷疑殿下的用心,」李未央微一斂眉,巧笑倩兮道,「只可惜,大姐一心想要嫁給殿下,我怎麼能從中插一杠子呢,原本我們之間就是誤會重重,若是讓大姐知道我和殿下在這裡說話,只怕更是要恨死我了,我可不想自找麻煩。木已成舟,殿下還是好好對待大姐才是,至於我,就不勞煩殿下惦記了。」

  「你可知,蔣旭明日就會進京,情勢對你大為不利,若是我現在跟蔣家聯手,你經得起我們一擊嗎?哪怕是拓跋玉,恐怕也要掂量掂量這其中的分量。到時候沒有他護著你,你又該如何生存?」拓跋真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李未央笑了,她沒想到經過上次的事情,拓跋真居然還對自己不死心,所謂男人,遇到了求而不得的女人,大概真的會變成下賤的東西,怎麼踹都踹不開!她眼眸一轉,笑看拓跋真,語意幽幽道:「怎麼,殿下是來威脅我的嗎?」

  拓跋真沒有回避,直言道:「不錯,我只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若是你願意,我有的是法子讓你代替你姐姐嫁入三皇子府,而且,我還會讓你做正妃!所以,你只需要告訴我,你願不願意!」

  李未央無語,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已經超出她的預料之中了。

  自己明明都將對方害到這地步了,他還想要娶自己?前世拓跋真喜歡的不是「善良高貴」的李長樂嗎,這輩子她留給他的印象絕對是自私殘忍冷酷刻毒的,難道他突然轉了性子,不喜歡小白花轉而看上自己這樣的毒草?即便是拓跋真說的如此通透明白,李未央仍舊不明白這個男人的心。

  也許男人的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難以捉摸、瞬息萬變的。

  「殿下不恨我?」李未央意有所指的問道。

  拓跋真凝視著她的雙目,裡面黑白分明,卻隱含著疑問:「我相信,若是你在我身邊,一定會做的很好,而且,將來你若是生下兒子,我會讓他繼承我的位置,你該聽的懂我的意思,這個承諾,我一定會做到的。」

  他需要一個聰明的女人站在身後,他的孩子需要一個冷靜的母親保護,想要一個人的命實在太容易,何況自己身邊那麼多明槍暗箭,說到底,皇家的孩子,想要平安降生,及至平安長大,沒有一個聰明的娘親,根本不可能。

  而子嗣,也是爭奪皇位的一個重要方面,將來會為他爭取到更大的籌碼。其實他本來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選擇,可是李未央越是抗拒,他越是想要得到她,這種奇怪的心理折磨的他夜不能寐,就如同對那把龍椅一樣的追求,讓他抓心撓肝,所以他不惜拋出這種對任何女人來說都是巨大誘惑的橄欖枝來誘惑李未央,上一次他許諾側妃,李未央看不上,現在,她總該想清楚!

  雖然如今他只是個不顯眼的皇子,可是這是皇子正妃的位置!拓跋玉可以給她的,最多不過是個側妃而已!正妃的孩子就是嫡出,側妃卻是庶出,這可是有天差地別的!她如果真的那麼聰明,就該懂得如何選擇!

  拓跋真依舊是那一副雲淡風清的俊美,可淡然的表象下,是志在必得!

  李未央在心裡冷笑一聲,極輕極淡的口吻卻透出堅決道:「我拒絕。」

  拓跋真一滯,他的目光帶著不敢置信,夾雜著幾許纏綿和迷茫,良久,才用一種陰沉的聲音,緩緩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李未央的聲音一如往昔:「給多少次機會,我的答案都一樣!」

  拓跋真冷笑一聲,長久地沉默下去。最終,他的臉上浮動起一絲殘忍的殺意,這一刻,他真正對李未央起了殺心。

  這個女人,不能留了!

  他必須,毫不留情地砍斷她的脖子!在這一瞬間,拓跋真的頭腦中已經轉過千百個將李未央置諸死地的法子!

  李未央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卻並不畏懼,拓跋真一旦下定了決心就絕對不會改變主意,自己和他作對,早已做好了豁出去的準備,既然要鬥,不妨放開手看一看,究竟鹿死誰手!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的御花園裡起了一陣喧嘩。

  一名宮女匆匆跑來,急切地在拓跋真耳畔說了幾句話:「什麼?」拓跋真面色一變,隨後目光陡然落在李未央的身上,充滿了不敢置信。

  宮女微微地喘著,竟嘴張了幾次都沒說出囫圇話來,看來她已經驚到了極處。

  拓跋真不再言語,最後看了李未央一眼,轉身快步離去。李未央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容。她站在原地,看著宮女們來來去去,面上都是驚慌失措的模樣,臉上的笑容便越發深了。

  現在沒有人領她出宮了,她是自己出去呢,還是留下來看好戲?李未央思忖著,其實她還真的很想看一看敢於得罪自己的人的下場!只不過,這有點太殘忍吧,對於拓跋玉來說。就在她預備轉身離去的時候,突然一個人撞進了她的懷裡,那人抬起頭,驚訝道:「未央姐姐!」

  李未央笑了笑:「九公主這是怎麼了?這樣慌張。」

  九公主面色是從未有過的驚恐:「御花園……那邊出事了!」

  李未央淡淡道:「哦,出事了嗎?」

  九公主生怕她不信,用力點頭:「出大事了!我得去看看,未央姐姐跟我一起去吧!」

  李未央搖了搖頭:「我得走了。」

  九公主四周看了看,連忙道:「現在宮裡頭很亂,你不能到處亂走,若是出了事情更麻煩,你還是跟我一起去吧,我保護你。」她母妃如今臥病在床,她可不敢一個人跑過去!

  李未央失笑,其實九公主是想要抓著自己做智囊才對吧。她大概以為,這次自己會如同上次一般,替那人解圍。說到底,這只是個天真的孩子啊,已經給了一次警告,第二次,可就沒那麼輕巧了。有些人,若是不付出可怕的代價,是根本不知道輕重的!

  忽然御花園的方向傳來一聲像是瓷器破碎的聲音。九公主的臉立即變得沒了血色,拉著李未央就徑直進了御花園。當她看到御花園裡的情況時,頓時被驚得三魂出竅,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李未央遠遠看了一眼,那邊站在宮女們之中的,是個中等身量的女人。她穿著皇后的服色,頭上戴著九尾鳳冠,身上的外裳長長拖曳至地,蕊紅色聯珠對孔雀紋錦,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繡出青碧翟鳳,華麗不可方物。

  然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她的面色卻像枯葉一樣衰敗,像承受不起身上這些沉重的穿戴一樣身子軟軟的,脖子更是微微縮著,由身邊的女官扶著才能勉強站得住,顯然是已經病重的人。然而她此刻,卻是滿面的怒容。

  而另一邊,卻是跪著剛才還清冷高貴的張德妃。只是此刻她被皇后命宮女扯過頭髮,頭髮都亂了,簡直像一朵被雨水打過的蓮花。現在驚恐地跪在地上,臉色蒼白,眼神驚恐,早已嚇得六神無主了。

  「娘娘,請你息怒!」張德妃見皇后怒發如狂,不顧旁邊無數宮女太監在場,連忙雙膝跪地,膝行過去,抓住皇后的衣襟哀求著說:「皇后息怒,臣妾斷然不敢做出此等逾矩的事情,一定是有人從中陷害……」

  皇后狠狠地甩開張德妃,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咬牙切齒地說:「可惜我把你當成臂膀,將宮中事務全都交托於你,你竟敢如此大膽,是想要我早點死,自己坐上皇后的位置嗎?!這是謀逆!」

  皇后一貫溫和,少有此等疾言厲色的模樣,看得所有人都愣住了,李未央進來以後,便如同其他人一樣不起眼地跪在一邊,嘴角卻勾起笑容,皇后病情一直沒有好轉,心情更是忽好忽壞,這時候最容易生出猜忌之心,宮中事務一直是張德妃和武賢妃代為協理,這時候出一點事情,都會讓這兩人站在風口浪尖上!

  張德妃連忙道:「臣妾不敢,臣妾萬萬不敢啊!」

  一旁的武賢妃似乎也是受了驚嚇,同樣跪倒在皇后面前,不敢出聲的模樣。

  縱然她們二人戰戰兢兢,可是皇后卻並未因此平息怒氣,她只是冷笑著盯著德妃上上下下地打量。只見她一張尖尖巧巧的瓜子臉兒,兩道細細的柳葉眉兒,一對水靈靈的杏仁眼兒,再配上高挺的鼻樑、果然有著天人之姿,歲月的風霜仿佛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半點痕跡!老天爺實在是太偏心了!

  皇后看著她,心裡一陣陣抽痛。想當年自己容貌最盛之時,也不及德妃一二。何況自己現在已經人老珠黃。自己若是死了,賢妃無子就罷了,德妃卻生了一個受寵的七皇子,她繼承后位似乎是理所當然之事,到時候太子的位置也要換人做了。這對母子,分明是想要讓自己早點歸天才對!

  越這樣想,她就越感到悲哀,越感到悲哀,心中的怒氣就越盛。當下倒忽然來了一股力氣,也不喘了,自己也能直挺挺地站著,森然對德妃說:「你自己說,誰給你的膽子,居然敢戴九尾鳳釵!」

  德妃在宮中多年,怎麼不知皇后的脾氣,當下伏在地上只管哀求道:「臣妾怎敢戴九尾鳳釵,這是今早陛下賜給臣妾的,明明只有八尾……」

  賢妃低下頭去一句話也不敢說,根本沒有剛才那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德妃敢戴皇后才能佩戴的九尾鳳釵,這是僭越之罪,若是皇后大度,不過哈哈一笑就過去了,偏偏此刻皇后病重,最忌諱別人覬覦她的位置,現在……恐怕連自己都要受到波及,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皇后聽德妃如此辯解,只是越聽越怒,冷冷地笑著,嘴角僵直得斜吊上去,就像嘴角裂了個口子。沒等她說完,就暴喝出來:「這麼說錯全在皇上?是陛下想要讓你做皇后嗎?!」

  德妃心中恨的咬死,她敢肯定一定是李未央動的手,鳳簪用的是最好的軟金,李未央是趁著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時候將這八尾鳳簪割開了一尾!她猶豫了瞬間,卻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證據,若是現在說出來,只怕皇后非但不信還要治她一個誣告的罪名,因為李未央根本沒有理由去割鳳簪,她又不是宮妃,為什麼要陷害自己呢?!就算說她懷恨自己說她盜竊好了,又怎麼可能聰明到立刻就動手的地步!說出來荒謬的連德妃自己都不信!更何況皇后這分明是被戳到了痛處——

  德妃還未開口,她身旁的另一名貼身女官信兒已經撲了上去:「皇后娘娘,我家娘娘的鳳簪曾經遺失過,想必是那時候被人動了手腳!您不要誤會了娘娘啊!」

  德妃心中一沉,該死,這丫頭太天真了!

  果然,皇后冷笑一聲:「別人誣陷?這裡數十宮人,難道還能有誰強迫她把鳳簪戴上去不成!分明是她先有了不敬之心,才會做出這種事,你是德妃身邊的丫頭,居然還妄想幫助你家主子將罪名推到別人身上,真是罪不可恕!」說著,她的雙眉猛地立起,喝令左右:「快把這大膽奴才亂棒打死!省得留著她擾亂人心!」

  信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驚慌地看著德妃,然而德妃卻是用一種譴責的眼神看著她,頓時一顆心沉了下去。怎麼會這樣?德妃一貫是很得寵愛的,皇后娘娘也一直對她敬畏三分,今天怎麼會這樣的發怒……信兒不敢置信。

  李未央的笑容淡淡的,皇后最恨的就是別人覬覦她的位置,更別提其中還有七皇子的緣故,只差一個導火索罷了,自己親手給皇后送了一個好理由,想也知道她會怎麼收拾德妃了!

  聽了皇后的話,太監們立即一起動手,轉眼信兒就挨了無數棍。九公主想勸又不敢勸,此時見皇后竟要打殺人命,不得不出聲勸阻:「母后……」

  「住口!」她剛開口皇后就來了聲雷霆般的怒喝。九公主被嚇住了,猶豫著不敢再說。就在她猶豫的當口,眼前已經血肉橫飛,信兒已經被當場打死。信兒是陪嫁宮女,伴著德妃多年,要說沒有一點感情是不可能的,她和蘭兒都是德妃的左膀右臂,今天一下子折損了兩個,德妃不禁嚇得魂飛魄散,身體就像被浸在冰水裡一樣徹骨寒冷,心裡想嘔,卻又嘔不出來,不敢再多看信兒血肉模糊的身體一眼。

  九公主只是呆呆地看著皇后,完全不相信,一向平和溫柔大度善良的皇后居然這樣狠毒。

  拓跋真也在一旁冷眼瞧著,並沒有上前去為德妃說一句話的意思,他心中很明白,任何人在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的時候都會變得狠毒,無一例外。今天德妃的舉動不過是激發了皇后心中隱忍的怒火罷了!不管德妃是被人陷害也好,是她自己所為也罷,沒有人在意,皇后在意的不過是結果,更甚者,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誰才是六宮之主!

  這件事情,他莫名就覺得和李未央有關係,因為他剛才已經得知德妃誣陷李未央一事,只是他心裡還是覺得不可信,畢竟李未央不過是一個小丫頭,她哪裡會將皇后的心思算得這麼准,將這場軒然大波推到極致,不,他絕對不相信!李未央上次可以算計到他,不過是因為他一時疏忽,她怎麼會對宮中的一切了若指掌……這不可能!

  皇后臉繃得像一塊岩石,嘴角因為用力地深深地撇了下去。她的眼睛用力地睜著,仍然充滿了怒氣,一股強烈的憎恨,慢慢從她的身體內部泛出來,漸漸將她整個人吞沒,那是一種可怕至極的顏色,顯然她覺得受到了極大的冒犯!

  信兒冷冷地倒在地上,已經死透了。太監們垂著雙手,有的人身上還帶著信兒的鮮血,戰戰兢兢地站在兩旁,等候皇后下令。眾人都知道,下一個,就輪到德妃了!

  九公主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懼,她驚訝地發現這位一直和顏悅色的母后的身上有著她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殘忍和瘋狂,這讓她根本不敢開口為德妃求情,現在只能盼望七哥早點來。

  就在這種緊張到連銀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聲音的時候,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騷亂,李未央微微抬起眸子,不遠處,七皇子和皇帝到了,不,或許皇帝就是拓跋玉請來的!想來也諷刺,一天之中,李未央見了兩次皇帝,然而一次是面臨判決,這一次,卻是坐山觀虎鬥。

  地上是剛才被皇后砸碎的瓷片,拓跋玉面不改色,直挺挺地跪下,皇后此時已經臉色烏紫,身體明明氣的發抖也不讓宮女攙扶,顫巍巍地指著拓跋玉喝罵:「你想要為你母妃求情嗎?」

  她聲色俱厲的模樣,連皇帝都吃了一驚,他還從未見過妻子露出這種表情,頓時滿腔惱怒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兩位愛妃,妃子就是妃子,怎麼樣也沒辦法和皇后相提並論,更何況在他困頓之時,皇后一直在他身邊不離不棄,對他登基的過程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所以,皇后不只是他的嫡妻,還是他尊敬的盟友與知己!現在看到皇后氣成這個樣子,他想也不想,便認為是德妃和賢妃做錯了事!

  拓跋玉面色沉靜,膝行到皇后身邊,沉聲道:「母后,是母妃做錯了惹您生氣,不管怎樣,吵鬧總傷和氣,也傷身體,請您先坐下,喝一杯茶,順口氣,千萬不要累了自己。」

  皇后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皇帝看了一眼德妃,隨後皺起眉頭:「這是怎麼了,你們是如何惹了皇后生氣?」

  一旁的宮女奉上那支鳳簪,皇帝看了一眼,還沒明白過來,想也知道,宮中禮制雖然嚴苛,但若非有心,也不會特別注意到這個。

  皇后掩面哭泣道:「陛下,你若是想要廢后,早點說就好了,何必還為臣妾延醫問藥呢?讓臣妾早日歸西,你也好另立皇后!」

  皇帝大吃一驚,趕忙攙扶她道:「皇后說哪裡話,我何曾有過廢后之心?!這簪子是我賞賜給德妃的,難道有什麼問題嗎?」他回頭看了一眼,頓時怔住,隨後明白過來,立刻道,「這簪子曾經被宮女偷竊過,或許那時候做了手腳……」

  他疑心到李未央的身上,然後卻覺得不可能,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哪裡來的這種心機和膽量!難道是有人故意從中做了手腳,想要漁翁得利嗎?他這麼一想,目光頓時落在武賢妃的身上:「德妃做了逾矩的事,賢妃卻視而不見嗎?」

  武賢妃吃了一驚,面上冷汗流下來,俯首道:「陛下息怒,臣妾並不曾留意到這個,並非故意忽略。」

  皇帝皺眉,宮中規矩,皇后服有緯衣,鞠衣,鈿釵禮衣三等。緯衣,首飾花十二樹,並兩博鬢,鳳簪九尾,而德妃賢妃等人卻只能戴八尾鳳簪,如今鳳簪莫名其妙變成了九尾不說,德妃居然將它戴在了頭上,莫非是想要借機會試探自己和皇后?皇后身體不好,宮中一直是德妃賢妃代為管理,她們二人可是生出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所以才特意用這個鳳簪來看看自己有什麼反應,若是自己有廢後之心,自然會對僭越一事一笑了之——皇帝多疑,這樣一想,難免心中生出了萬分的懷疑。

  德妃見拓跋玉下跪,心中焦急:「皇后娘娘,我做錯了事情,一人受責就夠了,請您千萬息怒,莫要牽連了七皇子!」

  這句話本來沒有錯,可在皇后聽來極為刺心,她臉色烏紫,不顧體統地暴喝了出來:「你竟敢說我在‘牽連’?在你眼裡我已是這般惡人了?」說罷她指著張德妃,面上露出恨極了的模樣,像是要將她一口吞下去。

  其他人見到這情景,又慌忙來勸皇后,一時間御花園亂得不可開交。

  皇帝看著皇后,一看便大叫不好。皇后原本蒼白的臉色已經更見蒼白,眉心竟隱隱有一團黑氣。他知道妻子平日雖然平和內斂,但心思最重,看到德妃和七皇子這個樣子,肯定心有所傷,也說不定聯想到哪裡去了,連忙大聲說:「快扶著皇后坐下歇息!」

  拓跋真用「壓抑著」的憂慮眼神看著場上的人,眼底卻帶著冷酷的笑意,看著這場好戲出現他期待的結果,他感到了明顯的快慰。皇后,德妃,拓跋玉,甚至連那個跪在那裡此刻默然不語的武賢妃,這幾個人,都讓他感到深深的壓抑和痛恨,雖然明面上武賢妃是他的母親,卻一樣騎在他頭上頤指氣使、作威作福,現在看到他們臉上都露出驚恐的神情,他感到無比的快樂。

  李未央遠遠看著拓跋真眼底漂浮的笑意,冷笑了一聲,這個男人在長久的權力鬥爭中早已經心理變態了,只怕他恨不得全部人都死光了才好!只是,恐怕事情不會如他想得那麼美!

  那邊的張德妃早已是汗如雨漿,整個後背都濕了,拓跋玉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從頭到尾,他雖然沒有為德妃說一句話,但那種維護之意,誰都能看得出來,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這件事情,自己的確是沒有顧慮到他,但這把火是由德妃挑起來的,引火焚身又怪得了誰?!

  李未央的目光最終落在跪的筆直的拓跋玉身上,她很想知道,他現在作何感想。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名太監撲倒在地:「啟稟陛下、皇后娘娘,奴才是內務府姜成,奴才前來領罪!」

  李未央看了那太監一眼,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皇帝皺眉:「領罪?」

  姜太監深深低下頭去:「奴才奉命負責差人送了鳳簪給德妃娘娘,可是新來的太監不懂事,竟然將原本該送去給皇后娘娘的鳳簪錯送給了德妃娘娘,那鳳簪是一模一樣的,除了一支是九尾一支是八尾,奴才剛剛得知送錯了特地前來向陛下和諸位娘娘請罪!」說完,他的頭重重叩到了地面,發出砰地一聲。

  拓跋真冷笑了一聲,原來如此,拓跋玉的手腳還真快!

  李未央搖了搖頭,鳳簪分明是自己動了手腳,這位姜公公卻說是送錯了,皇帝御賜之物,怎麼可能輕易送錯呢?不過是自己出來做替罪羊罷了,端看皇帝和皇后是不是買帳了!

  皇帝看了一眼姜太監,冷冷道:「自己下去領一百大板。」

  這就是要了他的性命了,然而姜太監不過低下頭:「遵旨。」

  李未央看到這一幕,不得不佩服拓跋玉,這麼快找好了合適的人選,將一切的過錯推到內務府的頭上,掌管內務府的可是太子的親信,太子又是皇后的親生兒子,今天這場戲在皇帝看來,仿佛多了另外一層意思。極有可能是太子故意陷害張德妃,並且派人送錯了鳳簪,隨後皇后再借題發揮,將這件事情怪罪到張德妃的頭上……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可惜,看來是雷聲大雨點小了。

  皇后的面色一變,隨即冷下神情,可是她很快也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繼續暴怒下去,否則會給皇帝一種誤導——她咬牙切齒一番,最終壓下心頭的憤恨,換上一副平靜的面孔,竟然親自走上前去,扶起張德妃:「今日是我太過武斷,竟然誤會妹妹了。」

  她口中這樣說,眼睛裡的溫和卻全都不見了,只餘下刺骨寒冷的嫌惡,張德妃只能當做沒有看見,微微欠身,語氣恭和而安穩,低頭道:「臣妾先有不察之罪,請娘娘恕罪。」

  皇后笑道:「好了好了,不過是一場誤會,趕緊起來吧。」說著,又命人將賢妃攙扶了起來,將她們的手拉到一起,面上很是愧疚道:「我身子不好,脾氣也暴躁,請兩位妹妹多多海涵了。」

  兩位妃子少不得一番告罪,皇帝的目光在三人的面上逡巡了一圈,最後語氣平和地對拓跋玉道:「快起來吧。」

  拓跋玉這才站了起來,他的膝蓋已經跪地僵硬了,而這個時候,他才察覺到李未央正在不遠處看著自己。兩人的視線對上,李未央的那雙眼睛如古井深水,看著清透烏黑,卻有讓人渾身一凜的寒意。拓跋玉低下頭,不想看到對方置身事外的清冷表情。

  他突然之間,就明白了一切。

  皇帝親自送皇后回宮,張德妃和賢妃受了很大驚嚇,被自己的宮女攙扶著回去,德妃走過李未央身邊的時候,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說不出的複雜,說是恨意卻帶著三分驚懼,說是恐懼卻又有兩分憎惡,李未央低頭行禮,「恭送娘娘,」笑容清冷而奪目。

  德妃渾身都發軟,只能依靠在宮女身上才能勉強站穩,再也不說什麼,快步地離去了,這件事情以後,德妃被驚得大病一場,足足臥床三個月才勉強爬起來,當然,這是後話了。

  此時,拓跋真冷冷一笑,追隨武賢妃而去,再不看李未央一眼。拓跋玉卻停下了腳步,對著九公主道:「九妹,你先回去吧,我送縣主出宮。」

  他的語氣,異常的平靜,仿佛什麼都不知道一般,可是九公主卻察覺到了一種隱隱欲來的不安。她睜大眼睛看了李未央一眼,只見到她嘴角蘊著一抹冷冽的笑意,眼中寒涼如冰淵,心中頓時一涼,卻不敢多說什麼,低頭走開了,還頻頻回頭張望。

  拓跋玉表現得很平常,說出的話卻如晴天霹靂:「今天的事情,又是你做的?」

  李未央望著外頭燦爛的陽光映照在一朵牡丹花上,神色漠然地笑道:「沒錯。」

  拓跋玉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崩裂,他動了動嘴唇,仿佛要說什麼,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的面色平靜,淡淡含笑間,便是清明天際新月,可是她雖然在笑,眼底卻是極為冷漠,說不出的蕭索。

  他一貫倨傲的心,莫名地就顫了顫,生了一股相憐之意。

  「對不起。」他誠懇地道,「我知道,一定是母妃對你做了什麼,你才會予以反擊。」

  李未央笑了笑,道:「多謝七殿下為我著想。」

  看她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拓跋玉只覺得啞然。他說過,不會再讓德妃傷害未央,可偏偏他的母妃口中答應了,背過身去還是我行我素,拓跋玉很清楚,自己越是喜歡李未央,母妃就越覺得他們不匹配,就像她曾經說過的,做帝王者,當無情,母妃這樣針對未央,不過是怕她成為他的軟肋罷了,然而她卻不知道自己有多麼看重未央。他輕輕閉了閉眼,道:「未央。」

  李未央停下了腳步,凝眸看著拓跋玉,陽光在他的臉上籠罩出一層淡淡的金光,顯得他的面孔格外俊美逼人,然而拓跋玉只是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便再也沒有說話了,一直將她送到馬車前,他親自為她掀開了車簾:「我說過,今後當令你無憂,這句話我以為可以輕易做到,現在看來是我太自信了,但這種事情,我保證,是最後一次。」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我若真想要將德妃娘娘置諸死地,等於是放棄了你這個朋友,所以我明白這其中的分寸,但願有一天,德妃娘娘也能明白。我可以容忍她兩次,絕不會有第三次!到時候,不要怪我!」

  李未央坐著馬車,一路走過長長的甬道。她掀起車簾看向外面,甬道本就極其潔淨,連一片樹葉都看不見,不遠處有太監持長柄的掃帚,在一絲不苟地清掃著。兀地,沙沙中夾雜了馬蹄聲,迭迭遝遝的徑直過來,踏得地面都有些發震。

  李未央皺起眉頭,卻看到遠遠一道高大的影子從遠處疾馳而來,到了近前馬上的人才一緊韁繩,卻是無意有意,在李未央的馬車前停下,馬兒揚起馬蹄,長嘶一聲,黑色的斗篷在風中獵獵作響,風兜突然落下,露出裡面一張極為年輕英俊的面孔,馬上人的眼睛,在陽光中散發出銳利的寒光。

  「你是何人,為何擋住縣主的馬車?!」甬道這樣寬,足夠四輛馬車同時並行,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車夫不由高聲道。

  男子手中的馬鞭在手心輕敲兩下,嘴角邊就泛起冷酷的笑意。車夫眼見著那馬鞭高高舉起,只聽「啪」一聲,當面揮下,他慘叫一聲,從馬車上摔下,整個人倒在路上。

  馬車裡的白芷就是一驚,隨後立刻就要跳下馬車,李未央卻搖了搖頭,主動掀起車簾向外望去,那車夫兀自慘呼不已,護住面頰的手背上一道猙獰鞭痕。

  白芷渾身顫抖,也不知是急火攻心,還是瑟縮害怕,只從顫抖的唇間吐出字句:「大膽!竟敢對縣主無禮!」

  只聽得男人冷笑了一聲,李未央揚起頭向馬上的他望去,此刻天邊的陽光,無限絢麗,映在她的素顏之上,令得雙瞳璀璨明亮,仿同落入人間的第一顆晨星。

  男子眼角餘光似漫不經心地掃到李未央的臉上,笑容微帶譏諷:「縣主?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5:55 PM

097 蔣家四子

  李未央微微一笑:「不知道武威將軍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男子冷笑一聲:「李未央,你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敢這樣與我說話!」

  李未央微微一笑:「南表哥,你不過是正三品將軍,我卻是二品的縣主,見到我不行禮也就罷了,還這樣囂張跋扈,你是將品級尊卑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嗎?」

  蔣南的臉色有一瞬間的怔忪,隨即淡淡笑了笑。

  李未央說的沒有錯,她是縣主,正二品,論起品級來的確比他這個三品的武威將軍還要高一級,兩人見面的話,自然是該他行禮的,可他的三品是實打實的軍功,和女子們獲得品級完全不一樣,更何況大歷朝女子中少有因為功勞獲得這樣殊榮的,所以蔣南一開始還真沒想起來。

  再加上現在不是正式場合,將軍無需行大禮,傳出去並不好聽,所以蔣南絲毫沒有下馬行禮的意思,反倒居高臨下地看著李未央,面孔有一絲倨傲:「李未央,你的眼力倒是不錯,我們從前沒有見過吧。」

  李未央笑了笑,眼前的這個人是蔣旭第四個兒子蔣南,相貌上繼承了蔣家人一貫的高貴出眾,再加上僅僅這樣的年紀就穿著三品將軍的盔甲,整個大歷朝也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她從前,對這個一直征戰在外的蔣四公子,倒是十分傾慕的。

  在她的印象中,蔣家五個年輕人中,最沉穩的是蔣大公子,最陰沉的是蔣二公子,最聰明的是蔣三,最能征善戰的,反而是這個排行第四的蔣南,撇去神秘的蔣家五公子不談,蔣四年紀小小,卻是最出風頭的人。

  當然,蔣四如果沒有命運之神的青睞,他將會是一個出身富貴的平庸之輩,渾渾噩噩過一生的平凡人。然而他偏偏出生在蔣家,所以自幼追隨其父,耳濡目染最多的就是兵法。

  八歲的時候蔣旭便帶他上戰場,剛開始他年紀小,並不讓他上戰場,他便獨自留在帳中,人們看他一個八歲頑童居然能耐得住性子不由感到好奇,後來才發現他居然自己一個人在軍帳中用左手和右手下棋。

  不過直到蔣南十三歲的時候才慢慢走入人們的視野,他的軍事才能就是從縱橫捭闔的棋術中鍛煉出來了。可謂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深喑此道的蔣南在戰場運用自如,得心應手。不止做到了以功為守,步步為營,一子三思的棋路,還在作戰中,不急不徐,充分顯示了大將風範。

  當年蔣旭出征閩楊,有一次叛軍趁著蔣旭和其他人都不在軍中夜襲軍帳,誰知蔣南早已帶人埋伏在原地,將敵人一網打盡,隨後他乘著夜色,率軍偷襲閩楊城周圍的叛軍據點,一夜攻下四個。天亮後,他命叛軍俘虜排開陣勢,衝在前面,自己的軍隊則緊隨在後,攻打叛軍餘下的九個據點,直殺得閩楊城外屍首成山,江水斷流。正是因為這一戰,蔣南一夜成名。

  然而最讓人佩服的並不僅僅是他的軍事才能,更重要的是,他每次作戰都身先士卒,古書雲:兵家最忌孤軍深入,然而這句話在蔣南身上卻是行不通的,他最擅長的是以少勝多,而且每每遇到人數十倍甚至二十倍於自己的敵人,必能奮起主攻,沉穩應對,兵之所過,所向披靡!因此,年紀不大就被皇帝封為武威將軍,可以稱得上將會名流千古的一個將帥奇才。

  蔣南尚且如此優秀,更別提他還有三個了不得的哥哥,這蔣家也不知道是上輩子燒了多少高香,男子一個賽一個出眾。李未央心中不免感歎,她是真心不想和這彪悍的一家子扯上關係,但很多人生來的立場就是註定敵對的,譬如她和李長樂,譬如拓跋玉和拓跋真,這輩子早已註定站在對立面,不死不休。

  想到這裡,她吩咐不遠處的太監道:「過來,替我把車夫攙扶到一邊去。」跟車的四個媽媽都留在三道宮門外,二道門只有一個車夫和白芷趙月兩個丫頭,而此刻白芷緊張地說不出話來,趙月的手下意識地留在了腰間,隨後才想到進入皇城的時候,腰劍就已經被留在外頭了,頓時懊惱起來。

  遠處的太監恐懼地看了一眼蔣南,一句話都沒有說。

  李未央提高了聲音:「聽不見嗎?」

  太監難得見女子疾言厲色的說話,而那神情中又帶了一絲警告,他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就走過來攙扶起車夫,到一邊替他上藥去了。

  李未央這才看了一眼蔣南,對方正直直盯著她看。他眼中其實還有著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一絲絲欣賞--她實在是少見的強悍。很多自詡強大的男人,希望身邊女子時時刻刻嬌柔羸弱,好讓他自信心無比膨脹,而心如堅石的男子,則欣賞跟他同樣強大的女子,唯有那樣,他才能覺得找到征服的樂趣。

  蔣南在戰場上待久了,骨子裡很厭惡那種柔弱的小姐,尤其是自家那個傾國傾城的表妹,風一吹就要抖三抖,倒是這個李未央,年紀不大卻柔中帶剛,很有意思。只不過,她的出身實在是太低賤了,低賤到讓他說句話都覺得受到了侮辱。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話?」

  李未央笑了,笑容中帶了三分嘲諷:「南表哥,不知你攔著我的馬車,是要攔路打劫還是借機教訓,若是前者,請你看看地方!若是後者,請你自己掂量是否夠格!若是大舅舅那樣的一品大將軍也就罷了,你一個三品武將,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耀武揚威?!這是皇宮二道門的甬道,你以為這是菜市場嗎?」

  蔣南是銜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再加上年少得意,一輩子都在焦點中成長,一直被掌聲與仰慕眼光所包圍,從來沒有人敢用他所自傲的東西來嘲笑他--李未央還是第一個。

  想來也是,他的將軍是實打實的軍功,李未央不過靠著花言巧語就換來了二品縣主,的確讓天底下的武將都難以接受,但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他縱然身份高貴,卻也必須在出身低賤的李未央面前低頭,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不過蔣南是什麼人,會甘心服軟嗎?他冷笑:「尖牙利嘴,也不過是賤人出身。」

  「賤人有兩種人。一種是出身如此,無可奈何。而另一種人是自以為是,喜歡沒事找事!別名叫犯賤。」李未央笑得很無邪,很符合她這個年紀的少女。

  蔣南卻不怒反笑,英俊的眉眼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李未央,你的護衛武功不錯。」

  李未央原本想要轉身上馬車,聽到這句話,動作頓了一下,趙月一個箭步從她身後竄了出來:「傷了我大哥的人是你?!」

  蔣南的表情是一種稱呼為殘忍的微笑:「不過是一點小小的紀念品,若非他跑得快,就要留下一條腿了。」

  趙月狠狠地攥緊了手心,李未央道:「下去!」趙月咬牙,終究還是沒敢發怒。李未央看著蔣南道:「你究竟要說什麼?」

  蔣南冷冷望著她:「我想提醒你,記得你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一些不屬於你的東西!」

  「譬如什麼?」李未央揚眉。

  蔣南慢慢道:「你我彼此心知肚明,你一個小小的庶出,卻敢於對付嫡出的兄姐,膽子已經夠大了,居然還敢派人暗殺自己兄長,可謂殘忍至極。你若是再不知收斂,別怪我將實情告訴你父親,讓他知道你都做了什麼!到時候你苦心孤詣經營的一切可全都玩完了!」

  李未央微笑:「快去說吧,去晚了可就趕不上了。」

  蔣南皺眉:「你什麼意思?」

  李未央的笑容很和善:「你去告訴父親兄長被人暗殺的事情,我也要去告訴陛下,蔣家人沒有聖旨私自離開鎮守之地的事情,你說,一個家族內鬥,一個違抗聖旨,是我先死,還是你先死!」

  蔣南握緊了馬鞭,幾乎要揮出去,他不得不壓抑著自己的憤怒,因為同樣的話,他三哥已經警告過他一次了!這也是蔣家不得不隱忍的原因!原本接到密信的時候,父親是派人回去營救,幸好他不放心親自前往,否則李敏峰一定會死在武功高強的刺客手上!當時他想要殺了那見過他的刺客滅口,誰知趙楠竟然逃了!但這樣一來,蔣家也留下了把柄,沒辦法將李未央治罪!

  蔣南心中怒極,臉上卻喜怒不形於色,慢慢道:「李未央,在我們看來,你不過是一個上竄下跳的小丑。」

  李未央失笑:「哦,我是小丑嗎?」

  想到李敏峰所說,李未央和七皇子拓跋玉過從甚密,蔣南的笑容帶了一分惡意:「一個庶出的下賤東西,被封了縣主,得到漂亮的衣服,首飾,得到別人的卑躬屈膝就以為自己上了天。你演夠了,忘了自己是誰……竟然企圖攀龍附鳳,這簡直讓人噁心!我可告訴你,你娘不過是個洗腳的丫頭,我若是趁著沒人一劍殺了你,也沒有人替你出頭!」蔣南冷笑道,「你最好聰明點。」

  「那……你還等什麼?」李未央一雙清水般的眼睛望著他,聲音輕柔又不屑道,「你大可一劍殺了我!不過,你最好記清楚,蔣家是什麼樣的人家,李家又是什麼樣的人家,是我的危害大,還是蔣家少將軍無緣無故殺了表妹的醜聞大,武威將軍最好心中掂量清楚……」

  蔣南一愣。他不過是以為李未央是女人,所以仗著自己戰場上的威名嚇唬嚇唬她。誰知道,她心中通透清晰,比他還知道底細!

  他氣得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

  「南表哥若執意要殺我,我也無可奈何,可我三不五時都要進宮為太后抄寫佛經,倘若我出了意外,太后問起來可不大好聽吧。哦對了,記得見到皇帝和太后的時候,可別提起大姐,他們可不太喜歡她……」李未央溫柔地笑著說完這幾句話,突然眼睛看向不遠處,隨後她快速道,「我得去向貴人請安,就少陪了。」說著,她快速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迅速地弄亂自己的頭髮衣裳,作出一副受驚的模樣,不知道要幹什麼去。

  蔣南吃驚地望著她飛快地奔過去,向不遠處行駛而來的華貴馬車行禮,隨後不知道說了什麼話,她竟然上了馬車,他眯起眼睛,雖然在皇宮行走不多,卻也分得出來那馬車分明是……過了好半晌,他剛準備離開,卻有太監過來,道:「武威將軍,公主有請。」

  蔣南一愣,隨即立刻下馬,快步走過去,鄭重行禮:「蔣南參見公主。」

  珠簾被宮女掀開,露出裡面人的面容,花團錦繡的裝扮,形如枯槁的面容,這張臉,正是永寧公主無疑,她看著蔣南,臉色有點不太好看。而李未央,正悄悄坐在一邊,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在哭泣。

  這是怎麼回事?蔣南覺得不太對勁。

  永寧公主冷冷道:「常聽人說蔣家的兒子個個英才,今天我算是見識到了,皇宮門口,居然就敢拔劍殺人,實在是讓人髮指!」

  蔣南微愣,繼而陰霾狠鷲的目光落在李未央身上。

  李未央抬起眼睛,清秀的臉上竟然帶著惶恐,眼睛裡含著不安的淚水,神態楚楚可憐,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看到蔣南狠戾的眼神,她更害怕一般,悄悄往公主身後藏了藏。

  蔣南極度詫異,剛才李未央那副伶牙俐齒和處變不驚的模樣給了他深刻印象,現在這模樣,仿佛換了個人一般。她是天生的戲子嗎?剛才她還劈裡啪啦堵得他啞口無言,才一轉身竟將這件事情告訴永寧公主,居然還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這——世上怎麼有這麼不要臉的女人?!

  他氣的幾乎連心肝都在顫抖。

  永寧公主安慰李未央道:「不必害怕,這裡是皇宮,不是蔣家大門口,我倒是不信,他還敢在這裡拔劍相向!」

  在皇宮門口拔劍,等同於謀逆,蔣南很明白這一點,他連忙道:「公主,一切都是誤會!我跟表妹鬧著玩的……」說到這裡,蔣南訕訕笑了,「未央你也是,玩笑話也跟公主說,你太不懂事了!」聲音裡有壓抑不住的怒意。

  永寧公主皺起眉頭,在她看來,這是毫不掩飾的威脅。

  李未央似乎很恐懼,抱著永寧的胳膊不撒手:「公主,還是讓我在馬車上避一避吧!武威將軍雖然是我的表哥,可他只認我那嫡出的大姐是妹妹,對我這個庶出是很厭惡的,要是我不幸折命於這裡,叫我祖母和父親白髮人送黑髮人,實屬不孝……」

  聲音帶著無比的哀戚,永寧公主安撫著她,面目含了一絲不可遏制的惱怒,庶出!庶出!什麼嫡出庶出!自己的親生母親不過是惠嬪,說到底也不過是皇帝的小妾,自己這個公主雖然養在皇后跟前,卻經常有宮人背後議論什麼自己不是皇后嫡出的公主這等閒話,聽了就讓人氣不打一處來!

  蔣南尷尬站在一旁。他恨得牙根癢癢,這個女人太可惡了!心思這樣深,這樣可惡!難怪剛才她跑得那麼快,他竟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就跑到公主跟前來裝可憐,還利用永寧公主的身世做文章,他太輕敵,竟然被一個小丫頭片子耍了!

  其實也不怪蔣南,他往日裡思考的是戰場兵法,運籌帷幄之術,若論起背後告黑狀、暗地裡捅刀子的本事,他比李未央可差的太遠了。

  永寧公主勸慰道:「不哭了,他不敢亂來。別說什麼折命的話,不吉利!你還是父皇親封的縣主,我倒想看看誰敢動你一根毫毛……」

  女官們也在一旁勸,蔣南的臉色隱隱發青,向其中一名女官投去求助的目光。他是個很聰明的人,知道在公主這種刻薄寡婦面前討不到什麼好,便繞道找別的法子。

  公主身邊的一等婢女陶女官看了蔣南一眼,被他英俊的容貌震懾住了,隨後悄悄紅了臉,勸說道:「公主,應當是一場誤會,想來將軍也不會如此大膽,這裡畢竟是皇宮的甬道,咱們的馬車堵在這裡,說不準會讓陛下知道,事情鬧大了對縣主也不好。」

  李未央斜眸瞥見了陶女官的神色,知道蔣南會耍心機,便又滾滾落下淚:「我馬上就走,絕不能將事情鬧大……」

  眾人吃驚望著她。

  蔣南一怔。李未央這麼容易就妥協,他不習慣了。

  結果就聽到李未央話音一轉:「本來武威將軍是正三品,非要讓我給他行禮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不該二話不說就打傷了我的馬夫,現在我是想走也走不了,請公主借我一個馬夫吧,不然我掉頭回宮,去向太后借一個……」

  永寧臉色一變,什麼,連人家馬夫都給打傷了,這蔣家,也委實太過分了!

  李未央很清楚,永寧公主不是傻瓜,她不會願意參與到李家和蔣家的紛爭中去,但問題是,永寧原先的夫婿出身應國公周家,先不提周家和蔣家始終不對盤,就說當年公主選婿的時候,蔣家的大兒子蔣海正好是到了年齡的,又是文武雙全,可以說是最佳物件,只是若讓蔣海尚了公主,將來沒辦法上戰場建功立業不說,還要影響蔣家其他人都掌不了兵權,所以蔣海不到半月就娶了韓氏過門,這件事情,永寧公主隱約也是知道的,她對蔣家真能一點芥蒂都沒有嗎,說給鬼聽都不信。

  想到多年前蔣家老大拒絕她,如今連這個蔣家老四都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永寧公主難得心頭火起,蔣家勢大不錯,可永遠都是皇家的臣子!他們可不要打錯了算盤!

  陶女官也是聰明人,看到公主臉色陰晴不定,她也聯想到當年的舊事,想要幫著這少年將軍的心頓時冷了一半。

  李未央繼續道:「公主,武威將軍是來給陛下請安的,許是有緊急公務要報,您趕緊讓他去吧,免得誤了時辰陛下怪罪,到時候未央的罪過就大了……」

  陶女官後背一涼。

  永寧公主的眼眸有了戾氣,緊急公務?有公務就能不把自己這個公主放在眼睛裡嗎?她冷冷望著蔣南:「你給李小姐賠了不是,待會兒賠一個車夫給她,然後再去見我父皇吧。」

  聲音裡有罕見的威嚴。

  蔣南難堪地要命,只是他畢竟非同一般凡夫俗子,知道該怎麼衡量此事的輕重,立刻鄭重行禮:「表妹,我是一時失言,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李未央悄悄眨了眨眼睛,道:「以後表哥再也不會說要殺我的話了吧?如果將來——」

  永寧冷笑道:「如果將來你身上少了一塊皮,我會稟報父皇,治他一個謀殺縣主的罪名!」

  蔣南只覺得心頭的火氣蹭蹭往上冒,恨不得把那個在公主身邊裝小白兔的偽善女子拉下馬車來,可是他面上卻帶著笑,連聲道:「不敢,不敢。」

  送走了公主的馬車,李未央微笑著望向蔣南,道:「這下我覺得安全多了。」

  蔣南咬牙切齒:「還要我賠償你一個馬車夫嗎?」

  李未央靜靜站著,凝望著蔣南,她的眼眸漸漸安靜,靜得如古潭,碧水無波,聲音亦疏朗:「這倒不用。哦,對了,剛才南表哥不是說我噁心嗎,我忘了告訴你,今後讓你們噁心的事情還有很多,慢慢受著吧。」說著,她轉身上了馬車,趙月冷冷忘了一眼蔣南,跳上馬車,揚起馬鞭猛地抽了一把,馬兒揚起馬蹄,飛快地向前行駛而去。

  蔣南陰沉地看著馬車離去,想起回來前三哥曾經說過的話:李未央其人,聰穎狡詐,陰毒冷酷,儘量不要與她正面衝突,大業為重……他早已過了懵懂無知的年紀,看事情的眼光世俗很多。

  李未央再厲害,也不過局限於內宅,根本上不了檯面,跟一隻螻蟻生閒氣,不值得!男兒的精力要放在朝堂之上,蔣南捏緊了手心的馬鞭,只是,想到大姑母陡然離世,李敏峰被迫流亡……這女子實在讓人看不順眼。

  好在,她再得意,也得意不了兩天了!

  李敏德正在書房裡吩咐趙楠一些事情,卻看到李未央回來了。

  她穿了件杏黃色繡百合的衣裙,淡粉色的繡鞋,眼睛明亮清澈,人看起來卻沒什麼精神,一進門就道:「我餓死了,有吃的沒有?」

  李敏德和趙楠面面相覷,他忙問她這是怎麼了。

  「宮裡沒給我飯吃。」李未央有氣無力。

  李敏德連忙吩咐人下去準備,他看她的模樣,應該是餓了很久。餓久了,胃的承受力變弱,應該吃些好消化的東西。他就囑咐:「少放油,菜全部要素淡的。」

  李未央聽了,卻道:「不要計較這麼多,中午吃剩下的也可以,快點就行了。」

  李敏德愕然,但現做的話最少要等一個時辰,也只能照辦了,很快,香酥雞、油爆鱔魚、醋椒猴頭、神仙鴨子、仙貝豆腐……擺了一桌子,雖然是中午剩下的,卻最多不過動了一兩口。

  李未央拿起筷子,飛快地將東西咽下去,看得李敏德微微吃驚,李未央看了一眼旁邊的白芷和趙月,趕緊道:「你們快去吃飯吧,別在這裡守著了。」

  空等了一夜才等到小姐出宮,兩個丫頭也是餓壞了,當下也不推辭,快步出去吃飯了。李敏德剛開始還有點擔心,看李未央說了一句話又低下頭吃飯,食欲顯然非常旺盛,大約是沒有什麼事,便松了一口氣。

  點心是棗泥桂花糕,糕點師用吊漿技法,先用糯米粉製成水磨粉,然後再以糯米粉為包入棗泥、核桃肉、桂花、青梅等十幾種果料拌成的餡心,這種點心特色顏色如皓月,香甜爽口,看著便仿佛覺得有濃郁的清香浮動,是李敏德之前就吩咐人備下的,原本是要留給李未央做甜點,現在提前拿出來了,李未央看到,肚子裡的饞蟲都被勾起來。她大口大口吃著,片刻便吃完了,又要了一塊,人才覺得仿佛活了過來。

  等到她吃完飯,李敏德才問道:「今天是怎麼了?不是說去宮裡片刻就回來嗎?」

  李未央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道:「給太后娘娘抄寫佛經,又碰到一點小事耽擱了吃飯的時辰而已,不礙事的。」

  一點小事?她說的輕描淡寫,李敏德卻不這麼想,這時候李未央突然抬起臉問一旁的趙楠:「那天你說碰到的年輕人,可是長長的眼睛,高鼻樑,皮膚白白的,身形很高大,表情也很倨傲的?」

  趙楠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李未央問的是什麼,他迅速點點頭,道:「縣主形容地很貼切,正是他沒錯。」

  那就是了,當初李敏峰就是被蔣四救走的,李未央挑了挑眉頭,若有所思。

  李敏德迅速明白過來,他看了一眼趙楠,微微蹙眉:「蔣家人?」

  李未央點頭:「蔣家四少爺,蔣南。」她想了想,補充道,「今天在宮裡頭碰到了。」

  李敏德點點頭,他不認為蔣四敢在宮裡對李未央做什麼,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和蔣家結怨還是要多加小心。

  「他畢竟是男人,怎麼好對我一個小姑娘說什麼,你放心吧,不只是他,就連我那個舅舅,也不好直接來訓斥我的。」內宅和外朝的確是息息相關,外朝得意,內宅自然順風順水,但是內宅婦人之間的爭鬥,男人們卻不好插手,所以內宅之中,能否生存是靠個人的本事。

  蔣家的男人再厲害,還能跑到院子裡來教李長樂怎麼對付自己嗎?怎麼看都不切實際。只不過,蔣家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護短,自己送了大夫人的性命,他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只是究竟會如何行動,這還是兩說著。

  李未央吃完飯,墨竹進來稟報道:「小姐,七姨娘今早派人送來了一雙鞋子,奴婢給您試試看?」

  李未央想了想,起身道:「我去看看她吧。」

  到了七姨娘的院子裡,談氏正斜倚床頭做針線,繡著一隻小小肚兜。

  李未央看了一眼,心中莫名一動,唇角微翹,叫了聲:「娘。」

  談氏驚喜不已,把針線隨手放下,拉住李未央,笑道:「回來了,餓了嗎,娘這兒準備了吃的。」

  她已經知道自己去了宮中,李未央笑了笑:「早已吃過了,娘的氣色不是很好。」

  談氏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不礙事的,只是胃口不太好。」

  李未央便道:「娘,這院子佈置的太素雅,我叫人去買了新的陳設,待會兒你先去我那兒住一段日子,然後我派人重新油漆過,打掃好,重新擺上傢俱,您再搬回來。」

  「不用,這裡住著挺好的!」談氏連忙道,「不要興師動眾的!」她從偏僻的地方挪到這個小院子已經很開心了:「大夫人剛過世一個月,我就急著搬院子,這不好。」

  李未央搖頭道:「誰知道我也不怕,你就好好聽我的吧。」

  李未央敢說這樣的話,證明是很有把握的。談氏頷首,眼眸中浮動光暈。

  李未央又道:「我晚上再來,您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沒有?我吩咐人給您買來……」

  談氏不願意駁了她的興頭,便道:「我想要些新鮮的花樣子……」

  李未央忙道好,談氏眼睛裡就有了點淚光。李未央心中一軟,一直沒覺得自己對談氏有多好,偏偏對方如此感動,叫她不知道說什麼,便轉頭去看那小肚兜:「這是給誰的?」

  小肚兜上繡著漂亮的小鴛鴦和荷花,精緻又細巧,談氏笑道:「九姨娘再過兩個月就分娩了,這是送給她的。」

  李未央丟下了肚兜,淡淡道:「娘不必費心,她那邊自然有人照應的。」從大夫人去世,九姨娘就搬了回來,李未央覺得對這位姨娘還是敬而遠之的好,畢竟對方的把柄在她手中,雖然當初因為共同的敵人短暫合作,未必沒有翻臉的時候,如今九姨娘的肚子裡,可懷著一個金貴的孩子,父親對她的期待很大,希望能有個男孩子……反正李未央不惦記李家的東西,九姨娘生男生女都無所謂,但人家可未必這樣想。

  就在這時候,談氏突然一陣乾嘔,丫頭趕緊端來了痰盂,談氏吐了一陣,卻什麼都吐不出來,李未央明眸一亮:「娘?!」

  談氏笑了笑,臉色莫名紅了紅:「請大夫看過了,說是有三個月了。」

  李未央原本心中只是懷疑,如今聽了完全愣住了,談氏懷孕了?老天爺,她要有個弟弟嗎?這……怎麼可能?前世裡,談氏早逝,根本沒有這個孩子的——

  「這樣大的事情,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李未央高興之餘,不免覺得很意外。

  談氏臉上含著一絲恬靜的微笑:「我也是剛剛知道,大夫人喪禮的時候,我也跟著去忙,總覺得頭暈腦脹,後來請了大夫來看,才知道都有了三個月了。」

  大夫人病了以後,四姨娘和六姨娘越發掐的厲害,九姨娘又懷了孕,李蕭然無心再收新人,便不時來談氏這裡坐坐,談氏比起那等十七八歲的少女更加顯得個性沉穩、善解人意、溫柔體貼,讓他覺得很安慰,一個月裡總是有五六天歇在她這裡,其他人見了,因為談氏個性淡泊、與世無爭,再加上李未央又不是善茬,倒也沒人敢來找麻煩,話是如此,談氏今年已經有三十二了,突然懷孕依舊是意外之喜。

  李未央微笑起來,心中難得的舒暢,她要多一個親生的弟弟了!可是很快,她的笑容就淡了下來,「父親知道嗎?」

  談氏不知道她臉色為什麼突然變了,有點不安:「老爺這兩天沒過來,我打算過兩日再告訴他的。」

  李未央點點頭,道:「我來找個合適的時機告訴大家吧。」

  她說的是大家,並不是李蕭然,這其中顯然有很大的區別,談氏心思單純,倒也沒想那麼多,只是笑著點頭。

  李未央回頭看向趙月:「從今天起,我娘搬過去我的院子裡住著,一日三餐都要精心照顧著點。」

  她沒有把話吩咐給墨竹和白芷,而是說給趙月聽,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現在李家大少爺失寵,老爺沒有喜歡的兒子,不管是七姨娘還是九姨娘誰先生下兒子,這孩子在家裡的地位就大不一樣了,更何況二夫人那邊還等著大房後繼無人好從中得到好處……李未央是不在乎這個,可是那些虎視眈眈的人,她們能完全不在乎嗎?

  防人之心不可無!

  李未央將事情稟報了老夫人,旁的都不提,只說七姨娘的院子漏雨需要整修,便將談氏接到自己院子裡小住兩個月。老夫人覺得不妥當,家裡這麼大,斷然沒有讓姨娘去和小姐擠在一起的道理,不過李未央堅持,橫豎這不是什麼大事,一來二去也就答應了。

  一個月都連著是好天氣,晚上用膳的時候,老夫人看了一眼大腹便便的九姨娘,好生關切道:「再過一個月就要生了吧。」

  九姨娘滿面紅暈道:「是。」

  老夫人笑著點頭,隨即斂容正色道,「這樣好,希望你們幾個都能為李家開枝散葉,多給我生一些孫子,我才高興呢。」

  李蕭然聞言,滿意地看了九姨娘一眼。

  二夫人撇了撇嘴,自己的丈夫是庶出,又一直在外放,老夫人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的,連帶著他們二房的孫子也不得寵,原以為大少爺失寵以後自家兒子在李家地位能大幅度提高,將來如果李蕭然無人繼承家業,那整個李家都是自己兒子的,誰知九姨娘那狐媚子竟然要生產了,她的希望一下子就落空了。

  老夫人說完這句話,又歎了口氣道:「你的夫人沒了,我知道你心中不好受,看你這些日子都清瘦了不少,眼窩底下都是黑的。你這般鬱鬱寡歡,我看著也是焦心。」說著,她的口吻微有不滿:「四姨娘,你也多多陪著老爺,開解開解!」

  只有九姨娘因為有了身孕才能側坐在凳子上,四姨娘只能站在一旁布菜,聽了這話臉上微有惶然之色:「老夫人說的是,我一定盡力開解老爺。」

  六姨娘冷眼瞧著,一言不發。

  老夫人撫著手中茶碗歎息道:「你身邊雖然有幾個妾室,但有孩子的卻太少了,還是應該多納新人才是。」

  一直安靜地坐著喝茶的李未央突然抬起頭,施施然笑道:「老夫人,父親,我還沒有恭喜,七姨娘也已經有孕四個多月了。」

  李蕭然一驚,旋即大喜,握住一直低眉順眼站在旁邊的七姨娘的手道:「未央所言可是當真?」

  李未央的笑意溫煦如春風:「父親,女兒再信口開河,也不敢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七姨娘身子孱弱,原先只是以為腸胃不好,後來請了大夫才知道是有孕了,她又謹慎,生怕有誤,我便一連請了三個大夫確診了才來稟報。」

  這就是說,絕不是詐和了。李蕭然滿臉的喜色,他人到中年卻子嗣不旺,突然又有了兩個孩子,豈不是老天保佑?

  其實也不怪他,若是沒有大夫人阻撓,現在他早已兒女成群了。

  老夫人也很是高興,看著七姨娘道:「好事,真是大好事啊!」

  四姨娘和六姨娘瞧著七姨娘的肚子,只覺得口腔裡至喉舌底下,都酸極了,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九姨娘的笑意仍是淡淡的,如雨後的天空頂上一片薄而軟的煙雲,總有模糊的陰翳,讓人探不清那笑容背後真正的意味:「真是太好了,將來我的孩子也有個伴兒。」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九姨娘立刻低下頭去,仿佛很惶恐的模樣。李未央已經發現,這個女人和以前不同了。看她滿身的綾羅綢緞,只怕巴不得早點生下男丁將來繼承李家才好,若說以前的九姨娘心中還有當初的那個情人,現在恐怕只是一心想著榮華富貴了。人,始終是會變的!

  就在這時候,羅媽媽來稟報道:「老夫人,蔣國公夫人與蔣大夫人到了。」

  李未央凝目望去,老夫人扶著羅媽媽的手站起來道:「好了,我有事情要處理,你們坐一坐,便各自散了吧。」

  李未央目送老夫人離去,這一回,老夫人竟然沒有要求她作陪。

  李蕭然看著談氏的肚子,喜悅萬分,轉頭吩咐人:「今晚收拾下東西,我要去祠堂進香祝禱,答謝祖宗保佑。」說著又拉住七姨娘的手,「辛苦你了。」

  七姨娘臉上羞紅了,話都說不出來。她還是太老實,一旁的二夫人心裡想著,順勢看了一眼李未央,不由撇了撇嘴,真不知道那麼老實的人,肚子裡怎麼會爬出一隻毒蠍子來的。

  李未央卻沒注意那邊的暗潮洶湧,眼睛只盯著老夫人離去的方向,心中不免起了懷疑,蔣旭進京述職,李未央原以為他會有所動作,可一直都是風平浪靜,今天蔣國公夫人和蔣旭的夫人突然造訪,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右眼皮跳的特別厲害……



098 親上加親

  李未央一直想知道,那天蔣國公夫人和蔣大夫人到底幹什麼來了,但這事情老夫人一直守口如瓶,不曾透露分毫,李未央最不喜歡琢磨不透的人和事,很是費解了好一陣子。跟我讀 請牢記

  半個月後的一個早晨,李未央去給老夫人請安,東拉西扯了幾句閒話,老夫人慢悠悠地擱下茶碗,看看她道:「未央,有件事情,我要先提點你。」

  李未央點頭笑道:「老夫人請說。」

  老夫人笑了笑,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我預備為你父親續弦。」按說李蕭然娶新人這回事,她根本就不必要和孩子們講,但李未央不同於旁人,老夫人有什麼事情都愛和她說兩句。

  李蕭然的正夫人死了,自然是要迎娶新人的,不管是馬上就要臨盆的九姨娘,還是多年來寵愛不衰的四姨娘六姨娘這些,誰都沒有資格坐上正夫人的位置,這跟他們是不是得寵或者有無子嗣沒關係,這跟出身有關。

  可李未央沒想到老夫人會這麼快提起這件事,畢竟豪門大族死了妻子,好歹也要過個一年再娶,雖說也有老婆死了三個月就續新人的,但那也是會被人笑話太急迫的,李未央原本想過李蕭然再娶新人最少也是一年後的事情了,沒想到老夫人現在就提到了這一茬。

  她心中想,這府裡如今沒有女主人,對自己來說是最好的局勢,當然不願意再多這麼一個出來,可是老夫人既然提起,必定是打定了主意了,李未央笑眯眯地道:「不知是誰家的千金。」

  老夫人見她沒有露出絲毫的不悅,不由笑著點頭,道:「是廣明將軍府的嫡女。」

  廣明將軍?李未央一愣,瞬間意識到了什麼,笑容略微收斂:「是母親的堂妹?」

  廣明將軍是朝廷四品的武官,他是蔣旭的堂弟,又一直跟著蔣旭征戰多年,三年前因為母親去世回京都丁憂,他的女兒,可不就是已故大夫人的堂妹嗎?李未央立刻明白,上次蔣國公府是幹什麼來了。

  「不錯,是你母親的堂妹,今年十八歲,三年前本該出嫁了,結果碰上她祖母去世,不得已在家守了三年。」

  十八歲,那比自己都大不了幾歲,不過這也並不奇怪,從前劉尚書續弦,新人的年紀比他最小的孫子還要小五歲,李蕭然如今正是男人最值錢的年紀,又是位高權重,多少名門挖空了心思往上貼。

  只不過那些門第太高的,眼巴巴來攀附李家,未免覺得失了身份,那些門第太低的,又絕對高攀不上,兩者都有的,偏偏沒有合適的女兒,所以李未央心中原本以為一年後老夫人將此事提上議程,要說成婚事少說也要再等兩年,沒想到如今人選都有了,還是蔣家人送來的。

  「不知日子定在哪一天?」李未央笑吟吟地道。

  老夫人沉吟了片刻,道:「等一年期滿吧。」

  李未央點頭,兩人一時對視,都默然無語。

  老夫人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難免有心結,只是此事我也是莫可奈何,蔣家這一回是勢在必得,還請了皇后娘娘來說項,那天一同來的,還有皇后身邊的一位女官。」

  「皇后?」蔣家什麼時候跟太子一派攪合到了一起?李未央有些微的吃驚,隨後頓悟,其實蔣家哪怕透露個風聲出來,皇后為了「禮賢下士」,自然也會向李家施壓的,再者這位蔣小姐年紀出身都算得上合適,老夫人並沒有推拒的理由,再拖也不可能拖過一年。

  蔣家不是吃素的,他們既然有備而來,必定不會給李家推卸的藉口,縱然找藉口推了這位蔣小姐,他們還會想出其他法子來,說不定人家手裡還有七八個候選人在等著。李未央失笑,自己還是太小看蔣家,原以為蔣柔的死多少能給他們一點打擊,誰知人家鍥而不捨地立刻又送一個過來。

  「看樣子大舅舅回京,也是為了這件事了。」李未央慢慢道,她當然不完全相信老夫人的說辭,跟蔣家再度結親,必然也是有許多錯綜複雜的關係。只是這些原因,他們都不會向自己說明罷了。說到底,人家只是通知一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李未央不能阻止的事情。只是不知道,這位即將上任的李夫人,又會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她的到來,又會給李家造成多大的波瀾。李未央在這時候,只關心一件事:「老夫人,孫女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夫人點頭:「有什麼話就說吧。」

  李未央垂下眼:「九姨娘和七姨娘都還懷著身孕,不知道……」

  老夫人皺眉:「她敢怎麼樣,那可都是我的孫子,誰都別想打歪主意!」

  有了老夫人的保證就穩妥多了,李未央笑道:「老夫人仁慈。」

  從荷香院出來,李未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白芷悄聲道:「小姐,老爺要娶新夫人了嗎?」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是啊,我馬上要有新母親了。」這母親還是從蔣家出來的,想想就讓人覺得不快,不過她覺著這位蔣小姐更虧,原本嫁個門當戶對的就算了,偏偏要被許進李家做續弦,還要面對幾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兒,那心情絕對可以理解了,李未央想了想,突然笑了起來,白芷不知道她笑什麼,以為她氣糊塗了,不由擔心:小姐是不是傻了。

  墨竹在一旁插嘴道:「小姐不必擔心,奴婢剛才打聽過了,那蔣小姐今年不過十八歲,是家中的嫡女不錯,只不過母親早逝,後母當家,據說她性子敦厚,相貌出眾,琴棋書畫也是樣樣精通,在外面是個有賢名的女子,恐怕沒那麼多心眼。」

  李未央的眸子裡閃過一道輕靈的水光:「沒你想的那麼簡單,蔣家這個人選絕對是精挑細選的,你等著瞧吧。」一則這位新人出身蔣氏,家中父親還要靠蔣旭的臉色過日子,她自然要對蔣柔的兩個兒女多加照顧,只怕還要拼命籠絡,二則這門婚事必定有三分是為了對付她!蔣家的人最是護短,對大夫人的死一直耿耿於懷,奈何李未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們再厲害也是在前朝,手伸不到後院裡來,就像那個蔣四雖然跟李未央挑釁了一回,後面卻沒機會找她扳回一城,只能在暗地裡咬牙切齒,畢竟李蕭然的官位和權勢擺在那兒,扳不倒李蕭然,李未央又完全不出門,他們根本沒辦法奈何李未央。

  但若是李家內宅多了一位新夫人,一切就不同了,她替夫君管教庶出子女,那是名正言順的事情,別說她今年十八歲,哪怕她只有八歲,李未央也得乖乖管人家叫一聲母親,所以說,蔣家人的這個主意,還真是夠損的。

  墨竹不以為然道:「距離過門還有些日子呢,怎麼也得夫人死了滿一年,否則外面還不定怎麼說呢?」

  是啊,距離新人過門,少說還有大半年,李未央想了想,卻先笑了起來,有些事情不能改變,就順其自然吧。

  李未央回到自己的院子,卻發現再過半個月就要分娩的九姨娘也在,九姨娘穿著一身全新的玉蘭紫繁繡衣裙,頭上一色的碧玉珠花,看起來清新而美麗,更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味,一旁的桌子上放著不少精美緞子,一匹匹壘在那裡,色色花樣都齊全。九姨娘笑吟吟道:「這是老爺送來的,我挑了四匹,請縣主和七姨娘各挑選幾匹吧。」

  李未央不以為意地笑笑,道:「那就多謝九姨娘了。」父親雖然也很高興七姨娘懷了孕,但說到寄予厚望,還是對九姨娘更多些的,有什麼好東西也都是先送去她那裡,好在七姨娘生性淡泊,對這些並無所謂,但九姨娘送東西直接派人送過來就好,偏偏親自跑到這裡來,卻未免有點炫耀的意思了。

  以前的九姨娘,在見識了李未央下手狠辣之後斷然不敢如此,但現在她懷著身孕,就像是一道免死金牌,早已忘記了當初的落魄,更何況李未央知道很多她過去的事情,總是讓她寢食難安,想要找個機會讓李未央閉嘴。

  七姨娘柔和地笑道:「未央,九姨娘特地送了綢緞來,還送了一床小被子,漂亮得很呢。」

  九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七姨娘送的肚兜又漂亮又可心,我沒什麼回報的,總該投桃報李吧,百子千孫的枕被也是小小心意,就等孩子出生以後蓋吧。」

  七姨娘對九姨娘很有好感,聽了這句話臉上笑道:「還有五個多月呢,倒是妹妹要多當心,馬上就要生了吧。」

  九姨娘親熱地拉過七姨娘的手坐下道:「說起來我這是第一胎,什麼都不懂,姐姐一定要教我。」

  李未央看著小小的枕被,似乎頗有興致地舉起來仔細看,九姨娘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隨後與她目光相撞,頓時覺得心頭一跳,掩飾地扶了扶髮髻上微微搖曳的珠花,那碧玉的質地,硌在手心微微生涼,仿若她此刻的心情。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這枕被上頭的繡工還真是精巧。」

  九姨娘放下心來,笑意隱秘而輕微:「縣主謬贊了。」

  李未央笑得溫婉無害:「白芷,將其他人都帶出去。」

  白芷吃了一驚,隨後立刻遵命,將屋子裡伺候的七八個丫頭全部都帶了下去,一時之間只餘下李未央、七姨娘和九姨娘以及幾個心腹。

  李未央隨手挑起那條小被子,突然丟在了九姨娘面前。

  七姨娘愣住,有些不知所措。

  九姨娘身子一顫,鼻尖微微沁出汗意:「縣主,您這是什麼意思?」

  「九姨娘,你肚子裡的是金貴的少爺,難道我娘肚子裡的就該死嗎?人人都有愛子之心,推己及人,用這麼惡毒的手段,你是覺得日子太舒坦了,非要找出點事情來嗎?」李未央冷冷地道。

  七姨娘心中微微一震,像是被誰的小手指輕輕撓了撓,隱隱有些明白,難道是這枕頭被子有什麼問題?她這樣一想,不由出了一頭冷汗,驚懼地看著九姨娘。

  九姨娘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眼中驚疑不定,訥訥道:「縣主,您說的這是什麼話,好像我用什麼下作手段要謀害七姨娘一樣!」

  李未央笑了笑:「這被子——」

  九姨娘搶先道:「這被子和枕頭都是用最上等的絲綢縫製的,蓋著非常柔軟,小孩子蓋著最合適不過!」

  李未央的眼中漫過一絲冰涼的冷意:「白芷,拿剪子來!」

  白芷聞聲,立刻從旁邊的笸籮中取了一把小剪子,遞到李未央手裡,她冷冷一笑,三下五除二,上前拎起被子「刺啦」一聲全部剪開了,七姨娘生怕裡面有什麼東西傷著李未央,下意識地上前一步,誰知裡面卻只是露出雪白的棉花。

  九姨娘看了一眼,冷笑道:「縣主,我一直以為咱們是站在一邊兒的,誰知你卻這樣提防我,這被子用的可是最上等的棉花,若是我在裡頭放了毒蟲,就叫我天打雷劈——」

  七姨娘見被子裡面沒什麼古怪,連忙道:「未央,你怎麼這樣誤會九姨娘呢?快把被子封起來吧。」

  李未央冷笑,將被子裡的棉花信手抖了抖,棉絮一下子滿天飛,嗆得九姨娘咳嗽了好幾聲,旁邊的丫頭連忙擋在她面前,怒目道:「縣主,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家姨娘好心好意送東西來,你不領情就算了,居然還害的我們姨娘不舒服,我們姨娘雖然沒您嬌貴,可她現在可是懷著身孕的,您若是有什麼意見,咱們不妨去老爺跟前評評理!」

  李未央高昂的語調裡含著壓抑的怒氣:「是麼?棉絮是沉的,揚不起來,這揚起來的分明是蘆葦絮!剛出生的小孩子體弱,若是這被子裡頭的蘆葦絮飛出來封住了他的呼吸,很快就沒了性命,哪怕他運氣好躲過了,這種看起來很厚實際上卻薄的如無一物的被子也會害他染上風寒,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哪裡經得起這種折騰,同樣得夭折!九姨娘,你疼愛自己的孩子就罷了,為什麼要來謀害我的弟弟!」

  九姨娘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縣主……我當真不知道——」

  李未央冷冷望著她,更添了幾分憎恨嫌惡,慢慢道:「東西是你送的,你會不知道嗎?」

  「我……我……」九姨娘原本也不想針對七姨娘的,可現在自己馬上要生下孩子,若是男孩,將來極有可能會繼承李家的一切,現在卻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個隱形的競爭對手,她只是想要為自己的孩子謀算……雖然她也顧慮李未央,可她以為對方不過是個沒出嫁的小丫頭,縱然心機深沉手段厲害,對這方面的東西不會懂得很多……她哪裡想到,李未央是在深宮裡摸爬滾打過的人呢?

  如今,她的腦海裡一下子湧起李未央對待林媽媽的狠辣手段,一時之間軟了手腳,幾乎跪倒在地,李未央上前兩步,一下子攙扶著她,面上帶著笑容道:「九姨娘,你的孩子馬上就要出生,我勸你還是不要把心思花在別人身上,好好養胎才是正經。」

  七姨娘一向平和的面孔上有著顯而易見的惶惑,她不明白,看起來柔弱的一陣風吹過來就要倒下的九姨娘怎麼會想出這麼陰狠的手段,對一個還未出世的小孩子下手,自己肚子裡的說不定是個女兒,對方就這樣迫不及待,要是真的生出男孩子來,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她這麼一想,心中當然恐懼起來。

  九姨娘咬緊了牙關,眼底淚水盈然,但卻全是恐懼,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淡淡笑道:「九姨娘露出這種表情,在我院子裡也就罷了,若是被父親看到,還以為是我藉故欺負你了呢?!」

  九姨娘趕緊眨了眨眼睛,把仿佛要掉下來的眼淚眨回去,滿是愧疚地走到七姨娘腳底下想要跪下:「姐姐,是我一時糊塗,可我也是沒法子,我在李家無依無靠,才會一時想岔了……」

  七姨娘伸手要去攙扶她,可是想到她剛才的可怕手段,一時又有些瑟縮,只是她畢竟是善心人,猶豫了不過瞬間,便伸手趕緊將她攙扶起來:「先起來再說。」

  九姨娘大腹便便,本來也不可能真的跪下去,如此就順勢站起來,面上帶著不安地看向李未央,七姨娘只是個小人物,真正可怕的是她才對!

  李未央搖了搖頭,憐憫地歎息道:「九姨娘,我馬上要有新的母親了。」

  九姨娘顯然沒想到這一茬,當下白了一張臉,吃驚地望著李未央,幾乎是脫口而出:「怎麼這樣快?」

  李未央嗤地一笑,盈盈道:「母親去世以後,家中沒有一個當家主母自然是不行的,如今婚期已經定下了,娶的是蔣氏女子。」

  九姨娘不敢置信,她本以為就算新夫人進門,那也是很久之後的事情,沒曾想現在大夫人死了不過三個月,這繼位的人選都定下了,而且這個新人……居然還是出身蔣氏。

  李未央柔聲細語道:「九姨娘,大哥不在府裡,父親也沒有其他的兒子,所以才會對你肚子裡這一個百般期待,這也是十分正常的。只不過,新夫人今年只有十八歲,將來自然會生下嫡子……」

  九姨娘又氣又急又害怕,她終於明白李未央什麼意思了,有了年輕美貌的新夫人,老爺的注意力當然會轉移,自己現在哪怕生出一個兒子,那也是庶出的,萬一新夫人也生個兒子出來,老爺還會這麼看重這個孩子嗎?

  新夫人的孩子可是嫡子!更何況,新人進門,自然對家中原本生了子嗣的姨娘們心存芥蒂,自己萬一生了個兒子,只怕會成為新夫人的眼中釘!李未央是提醒她,與其想方設法來對付七姨娘,還不如想想怎麼對付新夫人!

  李未央走上前兩步,溫柔地伸出手,握住九姨娘發冷的手指輕柔折回掌心,笑道:「當務之急,姨娘還沒想清楚是什麼嗎?」

  九姨娘一愣:「什麼?」

  李未央淡淡地斂了笑容,一句一句語氣穩妥道:「姨娘的當務之急是生個健康的孩子,然後好好提防那些個小人在暗地裡作祟。」

  九姨娘驚得背心寒毛陣陣豎起,整個人定在原地,只覺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細小的蟲子慢悠悠爬過,所過之處,又是一陣驚寒,今天她做這種事,還要多虧了四姨娘的挑撥離間,現在看來——一切都在李未央的眼睛裡!自己根本是送上門來找死的!可是她心中依舊對過去的事情耿耿於懷,不由遲疑而警覺地看著她:「那你……」

  李未央微笑道:「我知道姨娘擔心什麼,可我的手絕不會比你的乾淨,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把什麼不該說的告訴父親,因為新人進門,我還需要姨娘的幫忙呢!」

  九姨娘心下一鬆,道:「若真有我幫得上忙的,必定全力以赴就是了。」

  李未央微微瞇起眼睛,目光卻在陽光的映照下,含了朦朧而嘲諷的笑意,沒有言語。

  九姨娘離去了,李未央眼看著她出去了,笑容才慢慢凝在嘴角,似一朵綻放的冰花,帶著說不清的寒意。

  七姨娘有些擔憂:「未央——」

  李未央溫柔地安慰了她兩句,便讓墨竹送她回房間休息,隨後自己坐下來捧了一卷書在看,可是看不到兩行字就將書砰地一聲丟在旁邊了。

  白芷怕她氣狠了,連忙端著茶上來,道:「小姐,新近送來的杭菊清熱去火最好,您嘗一嘗。」

  李未央笑了,看了白芷一眼:「你以為我生氣了?」

  白芷輕聲道:「小姐待九姨娘不薄,若非是您,她根本活不到如今,更別提還懷了身孕攀上高枝,其實哪怕她生了兒子又怎麼樣呢,這府裡不想看她得意的人多了去了,只要到時候小姐不幫她,她根本是死路一條。」

  李未央淡淡一笑:「她不過是被別人當成刀劍使了而已,得了幾分恩寵就不知道輕重,她比四姨娘和六姨娘,簡直差遠了!」說到底,九姨娘是新寵,怎麼也比不上老牌姨娘們,除卻不受寵僥倖從大夫人手中存活下來的談氏不說,四姨娘狡詐陰險,六姨娘聰明隱忍,都不是什麼善茬,否則也不可能在府裡安穩待了這麼多年,九姨娘雖然經歷了上次那件事,畢竟鬥爭經驗還差著火候,很容易就把談氏當成假想敵了,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將來若是九姨娘送的枕頭成功發揮了效應,不但七姨娘的孩子沒了,連帶著九姨娘和她生下來的孩子也要失寵,四姨娘打的主意真是不錯!

  白芷慨然道:「這府裡,真是一天都不安生,還以為大夫人死了以後就能高枕無憂,誰知卻橫生枝節。」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九姨娘不足為懼。」

  白芷立刻會意:「小姐是擔憂那新夫人嗎?小姐放心,雖然她也出身蔣家,可她的身份畢竟不能和先前的大夫人比肩,再怎麼樣,她也不過是個繼室!」

  李未央搖搖頭,唇角化出幾分薄薄的笑意,似照在冰面上的陽光:「她身份如何且不說,只怕她進府的第一個靶子就是我和我娘。」新夫人雖然出身蔣氏,可畢竟不是正支,想要得到尊榮與地位,必須依靠蔣家,而取悅於蔣家最好的法子,莫過於替他們除掉仇人了。

  白芷忙勸解道:「不管怎麼樣,大夫人都已經沒了,新夫人哪怕再厲害,初進門能翻出什麼天來?小姐如今在府裡可是站穩了腳跟呢。」

  李未央喝了口茶,沉吟道:「凡事但求萬全,記著,照顧我娘的人都要我親自挑選,查明了身家背景和性情脾性才行。」

  白芷會意,即刻笑道:「奴婢知道了。」

  新院子修好後,李未央吩咐下人清掃一新,歡歡喜喜地將七姨娘遷了進去,又挑了仔細調查過的人送去,這才暫且安心下來。

  時間一晃過去,李蕭然三喜臨門,先是九姨娘和七姨娘先後生下孩子,區別在於,九姨娘心心念念盼來一個女兒,七姨娘無心插柳生下的卻是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九姨娘傷心氣惱之餘,不免對七姨娘更加忌憚,不過礙於手段厲害的李未央,一時不敢有任何動作。

  七姨娘因為上次的事情,生出了十二萬分的警惕,終日裡在院子裡守著兒子,除了李蕭然和李未央,從來都不肯見任何人。緊接著二月份,李家迎娶新婦的消息,一下子傳遍了京都。

  在這一派的議論聲中,李未央依舊我行我素,天亮了起床,一早到荷香院請安,接著繞道七姨娘那裡看看粉嫩可愛的弟弟,隨後回到自己院子用早膳,上午看書練字,下午便聽探子彙報京都的各大動靜,然後剩下的時間用來數錢,自從德妃的事情之後,七皇子沒日沒夜想法子討好李未央,三不五時送賺錢的門道上來,不到三個月,李未央的錢袋子水漲船高,由區區兩千兩黃金翻倍翻倍再翻倍,如今已經有一萬兩,若是李蕭然知道恐怕要大吃一驚,這丫頭私下藏的錢已經超過他全部身家了,要說這也不奇怪,所有皇子裡頭,最有錢的就是七皇子了,誰讓人家有個號稱館陶公的二舅呢,不但開了海禁還操控了南方的大商人,李未央不過是跟著下本已經賺得荷包鼓鼓,讓她不由自主想起當初拓跋真除掉拓跋玉後將七皇子府抄家之後驚異的神情了……

  想也知道,有錢數的日子是很開心的,尤其對於李未央這種相信錢的人來說,每天數完錢她才能安心地準時上床睡覺,如此周而復始,一日不輟,倒比任何一個人都過得充實。

  白芷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新夫人再過十天就要進門,她始終記著小姐的話,想到馬上自家小姐要成為人砧板上的肉,不由得嘴巴都急起了水泡。偏偏李未央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她不由悄悄勸道:「小姐,還是早作打算才是,是不是悄悄安排幾個人手盯著——」

  李未央輕輕敲了敲金錠子,笑容很溫和道:「沒有必要。」豪門貴族的深宅大院裡,無時無刻不明爭暗鬥,不同的人為了利益都可以合縱連橫,結盟作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誰家都不可能消停,區別只在於,是明戰還是暗戰,是大戰還是小戰罷了。蔣家精挑細選的棋子絕對不可能是個銀樣鑞槍頭,自己急吼吼地佈置人手,只會徒惹笑話罷了。

  白芷擔憂,卻不敢再勸說,一旁的趙月把她拉過去,批評道:「你真傻,何曾看到咱們小姐吃過虧!」

  白芷一想,的確如此,便靜下心來,不再問這些,專心等待婚禮了。

  李未央向來淺眠,平日裡聽到一點動靜就會驚醒,若是不小心吵醒了臉色就不會不好看,這一天心情都不順,丫頭們知道她的習慣,所以一般都不敢打擾她。可是今天一大早,她便聽見了外面稀稀疏疏的響動,李未央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外面。

  白芷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掀起簾子,柔聲道:「小姐,羅媽媽來過了。」

  李未央皺皺眉頭,坐起身來,白芷從暖籠邊的衣架上取下冬袍,照顧她穿衣服,而墨竹趕緊從暖籠上提起把銅水壺,倒了一杯茶送到李未央手中:「她說是奉老夫人的命來請您過去。」

  李未央漱口的動作一頓,白芷已經端上託盤,託盤裡放著一隻極為精緻的小碗,一個空的小銅盆,還有一個裝著香膏的精緻銀盒。李未央的動作不過停止一瞬,隨後往銅盆中吐出口中的茶水:「什麼事?」

  這就不是白芷和墨竹能回答的了,她們倆乖乖地沒有說話,一直守在門邊的趙月走進來,輕聲道:「奴婢已經打探過了,蔣國公夫人到訪。」

  李未央趁著她說話的功夫已經漱口完畢,白芷又奉上一杯新茶,李未央捧著鬥彩葡萄紋茶盅,心不在焉地道:「哦,原來是那個老太婆又來了。」

  李未央不喜歡蔣家人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在心腹丫頭的面前,她通常會用老太婆三個字來概括對國公夫人的稱呼,趙月忍住笑,繼續道:「不只是她,還有蔣家大夫人呢。」

  李未央揚起眉頭,幽幽歎了口氣道:「大清早的擾人清夢,真是討人厭啊。」

  這時候,外面的窗戶發出稀稀疏疏的響動,趙月一怔,隨後快步走過去,一隻渾身碧綠的小鳥跳到了她的手心,趙月取下了小鳥腳上的密信,然後又將它放了出去。李未央接過密信掃了一眼,冷哼一聲道:「原來如此!」

  趙月和白芷對視一眼,雖然不知道信上寫了什麼,可明顯不是什麼好事,誰知李未央卻突然笑了起來:「不管她了,先吃點早飯。」顯然是不把事情放在眼裡,其他人這才放下心來。

  李未央到了荷香院,老夫人正陪著國公夫人說話,李未央打量了一眼國公夫人,見她穿著一身家常的湖青團壽緞袍,袖口滾了兩層鑲邊,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一副高貴慈祥模樣。她凝神端詳了李未央,隨後笑道:「親家夫人真是好福氣,孫女們個個都是出挑的。」

  二夫人、李常茹、李常笑都陪侍在側,李未央理所當然要跟她們站到一起去,只是老夫人卻向她招招手:「來,到我這裡來。」

  這是了不起的恩寵了,表示李未央在孫女之中地位是獨特的,國公夫人眯起眼睛,看著眾人表情,發現她們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心中不由的微微一震。

  一旁的蔣大夫人雖然如今已是四十年紀,卻依舊豔光滿眼,美麗端莊,只是她的神情,遠比國公夫人要謙遜溫和許多,在老夫人面前完全不像是個封疆大吏的妻子,倒像是個謙虛十足的晚輩。李未央並不奇怪,能做沈旭的嫡妻,這份氣度當然是要有的,她對李未央倒是沒表現出絲毫的敵意,反倒笑的十分溫和,與對待其他人一樣,給了她頗為豐厚的見面禮。

  想也知道,蔣大夫人雖然是一起來的,卻並不意味著她完全和婆婆一條心,誰家的兒媳婦和驕橫跋扈的小姑都不會處的很好,蔣大夫人從前不過是和蔣柔明面上過得去罷了,蔣柔怎麼樣,本來和她是沒有多大干係的,可是蔣柔畢竟是蔣家嫁出去的女兒,她死的這麼慘,她這個做大嫂的當然不能無動於衷,若是真的不聞不問,那可要被自己婆婆和夫君一起怨恨上了,所以她非得走這一趟。

  國公夫人笑了笑,道:「親家夫人,今天我是特地送人回來的。」

  端著茶杯的老夫人手一顫,茶杯便歪了歪,好在沒有滴在她的手上,然而這變化不過是瞬間,她最終不動聲色,輕輕地「哦」了一聲,只停了喝茶的動作,靜靜道:「送什麼人?」

  國公夫人慢慢道:「昨日我上山敬香,卻看見外孫女布衣釵裙地與那些尼姑們一起挑水洗衣,得知她是為了母親祈福,便告知她李大人即將成親,讓她回來拜見新母親了。她卻執意不肯——說是親家夫人不會允許。」

  這國公夫人居然跑到山上去了,簡直是讓人厭煩透頂!老夫人咬牙片刻,臉上綻開一朵笑容:「哪裡的話?我也早就想要去接她回來了。」父親再娶,李長樂的確是應該回來的,這是無可非議的事情,但她實在不想再見到這個人,所以老夫人準備先將此事糊弄過去,便接著道,「只是最近事情繁忙,一時照顧不到……」

  二夫人也跟著道:「是啊,最近我們府上忙著大伯的事情,實在是無暇他顧,等過兩日閑下來……」

  話還沒有說完,蔣大夫人已經笑道:「不必勞煩了,長樂,還不進來拜見你家祖母。」

  眾人聞言,都是吃了一驚,皆向門邊望去,只見到門簾一掀,一個素衣美人走了進來,容貌絕俗,身姿窈窕,不是李長樂又是誰?

  二夫人的眼睛裡快要冒出火,李常茹不由自主攥緊了手帕,李常笑滿是驚訝,唯一面不改色的人就是李未央了,國公夫人打量著李未央,話卻是對老夫人說的:「希望親家夫人不要怪我多事。」

  老夫人笑了,縱然那笑容僵硬得如木石雕刻出來的。她知道自己現在不能失態,即使心裡萬般不情願也得保持冷靜,她不願意也不能惹怒國公夫人這頭老虎:「哪裡……」

  李長樂低著頭,跪在地上,仿佛怯弱不勝的模樣,從李未央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青色的髮絲上幾朵藍寶的珍珠花兒,看起來端雅且素淨,完全不是她往日的風格。

  李未央想到密信上說,國公夫人其實早已派人去探望過李長樂,卻足足隱忍了一年並沒有行動,在這一年裡,蔣家不斷派人去李長樂的身邊,不知都暗中策劃了些什麼,原本李蕭然派去監視的人竟然一個一個都失去了效用……李未央同樣一直派人盯著山上,可是整整一年,所有的消息都傳不出來,原本幫著李家看住李長樂的庵堂也倒戈了,原因無他,蔣家勢大,庵堂自然不敢得罪。

  李長樂做了傷風敗俗的事情,除了李家的幾個高層人物,就連二夫人都不知道的,她只知道李長樂不知為何失寵了,被送去了山上,現在看她回來,不免擔心起來。

  二夫人上下打量著李長樂,顯然要在她身上找點錯處,可是她看了半天,這才發現對方外面的衣裳顏色只是藕荷色,既不過分豔麗也不過分素淨,要知道現在是特殊時期,大夫人的喪期未滿三年,不能著豔,但是李蕭然馬上又要迎娶新人,所以也不能過素,否則會帶著些喪氣,李長樂藕荷色的裙子下面還露著銀底緞子繡白色竹葉的素服,最清淡的顏色,完全不會落人口舌,讓二夫人的話到了嘴邊上又咽了下去,堵了個半死。

  「孫女聽聞老夫人身體抱恙,心中著急,這才趕了回來。」李長樂神情謙卑,聲音柔婉,二夫人大驚,聽著這個聲氣,不像是飛揚得意的李長樂,反倒是十足的低調謙遜了。

  老夫人雖然心裡很不想見到她,面上卻只能帶著笑,只是那笑容多少有點彆扭:「羅媽媽,還不快把人扶起來。」

  羅媽媽把李長樂扶起來,老夫人道:「既然回來了,就好好修身養性——」

  話還沒有說完,國公夫人已經笑著道:「長樂突然失去母親,自然孤苦,我為她身邊添了幾個人,想必老夫人也不會怪我吧。」

  老夫人的眼睛落在國公夫人身後兩個斂氣屏息、相貌平常卻自有一股精明幹練氣質的中年婦人身上,不由微微一頓。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李未央,見她仿若毫無反應,便明白了她內心的想法,不由裝聾作啞道:「怎好推辭國公夫人的美意。」

  事已至此,皆大歡喜,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李未央面上沒有一絲的變化,心底卻浮起一絲冷笑,從進來開始李長樂沒有看自己一眼,偶爾抬起的眼波,也是溫柔和順,略帶一絲愧疚的,人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古人誠不欺我!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6:04 PM

099 喜氣洋洋

  國公夫人達到目的,面帶笑容地帶著兒媳婦走了,剩下其餘人面色各異。老夫人死死盯著李長樂,半晌才冷笑一聲,道:「傻愣著幹什麼,都散了吧!」

  眾人便紛紛告退,李未央和李長樂一前一後走出來,李長樂神色如常地和她告別道:「三妹慢走。」

  饒是李未央這種厚臉皮的,都不免覺得有點受寵若驚,兩人翻臉以後,這位大姐還從來沒有對她如此和顏悅色過,於是她也只是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李長樂看著對方的背影,露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一直等李未央完全消失在走廊上,她的眼神依舊沒有移開。

  從早上開始,整個李家就陷入了一陣低氣壓之中,李蕭然比老夫人早一步得知蔣家半強迫地將李長樂送回來的行為,他當然也不願意再見著這個丟人現眼的女兒,可是後宅裡面的事情也與朝堂之上的博弈絲絲相關,他退讓了這一步,自然是因為蔣家給了他更大的利益,但這些,又怎能對母親和家人解釋呢?不過他沒有想到,家裡的這種低氣壓,一直持續到了晚飯,才終於爆發了出來。

  因為九姨娘和七姨娘都要照顧孩子,老夫人特意准了她們用膳時不必服侍,四姨娘和六姨娘最近跟烏眼雞一樣互相爭鬥,明裡冷嘲熱諷,暗裡勾心鬥角,鬧得烏煙瘴氣,老夫人看了她們二人就心煩,索性叫她們也都到小院子用飯。所以晚膳的時候,給老夫人布菜的是羅媽媽,伺候的是丫頭們,從始至終桌子上一絲咳嗽聲也不聞,靜得如無人一般。

  李蕭然看了一眼低頭吃飯的李常笑,輕聲咳嗽了一聲,李常笑一下子抬起頭,看到父親正盯著自己,頓時心下一慌,想到他曾叮囑的話,猶豫著轉頭道:「老夫人,今天是十五,月圓之夜,本該一家團聚的……」

  老夫人皺眉,似是意外:「有什麼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的。」

  李常笑悄悄看了一眼李未央,卻看見對方眉目恬靜,仿佛根本沒聽懂自己的意思,不由狠狠心,道:「大家都在,唯獨缺了大姐,她一個人孤孤單單,怪可憐的,求老夫人恩典——」

  這話一出,眾人皆驚。二夫人冷笑一聲:「四小姐真是好心腸啊,大小姐可是犯了錯的,老夫人能讓她回來已經是開恩,你還想要她和我們一起上桌子吃飯,這可真是得寸進尺了!」

  李常茹也在一旁笑道:「是啊,四妹妹,老夫人看見她心情就不好,你還是別亂說話了,吃你的飯吧!」

  李常笑臉上無限的窘迫,看看李蕭然,又看看面無表情的老夫人,一時眼淚都要掉下來。

  李蕭然看向李未央,仿佛期待她開口說些什麼,然而李未央卻根本沒有看他,只是靜靜地喝碗裡的冬筍湯,頭也不抬,李蕭然感到不悅了,這個丫頭平日裡這麼聰明,今天難道看不出自己的意思嗎,真是不識抬舉!

  在李蕭然看來,子女必須遵從他的心思做事,半點也不該有多餘的想法,否則就是忤逆不孝!他冷著臉,咳嗽了一聲,轉頭見老夫人向自己望過來,立刻露出一張笑臉:「老夫人,常笑說得對,早該一家團聚了。」

  老夫人冷冷望著他,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了片刻,終究是李蕭然敗下陣來,他看著面前的一盤菊花魚,默默道:「還請老夫人體諒兒子的難處。」

  老夫人怔住,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李敏德聽到這裡,不由輕輕皺起眉頭,他看了對面的李未央,卻見她對著自己輕輕搖了搖頭,便忍住了要說的話,一言不發。

  李未央心裡歎了一口氣,李蕭然前些日子強硬了一把,現在蔣旭回京,他就軟了下來,不,或許老謀深算的蔣旭和父親之間,是達成了某種協定,不論如何,李長樂是非留下不可,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不管老夫人如何不願意都是如此。既然是這樣,她又何必阻撓呢?

  老夫人最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按照本心來說,李家絕計不可能原諒這麼一個喪德敗行的女兒,可是兒子如此堅持,她卻覺得於心不忍——「算了,讓她一起吃飯吧。」

  片刻之後,李長樂便低眉順眼地來到桌上,向老夫人和李蕭然行禮,李蕭然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道:「坐下吧。」

  李長樂行禮後卻沒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而是輕輕走過去,道:「老夫人,孫女為您布菜吧。」聲音輕柔和緩,讓人覺得仿佛是動聽的仙樂在響。

  羅媽媽手裡的小碗便頓住,試探著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冷冷道:「不必了。」

  李長樂眼睛裡出現了一點水光,求助似地看向李蕭然,李蕭然哪裡能不懂她的意思,若是不能當著眾人的面重新樹立大小姐的地位,那她回來也等於是在冷宮裡,他想起蔣旭的話,咬牙道:「老夫人——」

  老夫人歎了口氣,不欲讓兒子面上難堪,點頭道:「給她吧。」

  羅媽媽將小碗遞給李長樂,李長樂微笑,隨後照著羅媽媽原先做的,舀了一勺冬筍雞湯,只見碗中湯汁金燦,筍片雪白,引得人頗有胃口,遞到老夫人身邊放下。

  老夫人看了一眼,道:「我身子虛不受補,這雞湯這樣油膩,看著就讓人沒胃口,免了吧。」

  李長樂連忙請罪:「孫女不知老夫人最近身體不適,請老夫人原諒。」

  李敏德一雙春水般的眼睛充滿了嘲諷,望向這位美麗無匹的大姐,看她那委屈的神情,實在讓人如同吃了蒼蠅一般,噁心。

  二夫人冷笑一聲:「大小姐,你要討巧賣乖沒有人怪你,可你不該不管老夫人的身體狀況就隨便讓她吃東西,若是她吃出了什麼毛病,你擔待地起嗎?」

  李長樂咬了咬唇,泫然欲泣道:「老夫人,是孫女一時失察,絕不會再犯了。」

  她一邊說,一邊夾了一塊清水蒸出來的香嫩鱸魚送到老夫人碗裡:「您嘗嘗這個。」

  老夫人揚眸看了一眼,又懶懶閉上眼睛,厭道:「我不想吃。」

  羅媽媽陪著笑臉道:「大小姐,最近老夫人身體不舒坦,很少吃雞鴨魚肉的,您這是——」

  李長樂並不氣餒,輕聲道:「這滿桌的膳食,多半是葷腥,自然不合胃口,老夫人若是不嫌棄,孫女早已為您準備了新的膳食,請品嘗一二。」

  老夫人皺起眉頭,剛要回絕,卻聽見李蕭然勸說道:「老夫人,既然是長樂的一番心意,您還是試一試吧。」

  老夫人看了一眼李蕭然,終究沒有再說拒絕的話。

  李長樂對身邊的檀香道:「讓她們把東西送上來。」檀香應聲而去,不一會兒,便有丫頭魚貫而入,手中捧著精緻的食盒,羅媽媽吩咐人撤掉了桌子上大半的菜,換上了這些丫頭從食盒裡面取出來的食物。

  二夫人看了一眼,嗤笑一聲,道:「大小姐這是什麼意思,你這不還是雞鴨魚肉嗎,還能吃出什麼花兒來,難不成是覺著咱們府上的廚子不可心,特地請了天宮的廚子來給老夫人做的菜不成?」

  桌子上果然擺放的都是和剛才並無二致的菜,雖然顏色更鮮豔,看起來更可口,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李長樂笑笑道:「我自然不敢欺騙老夫人,」說著,她夾了一片色澤誘人、香氣撲鼻的火腿,送到老夫人的碗裡。

  羅媽媽皺眉,剛要替老夫人回絕了,老夫人心念一動,卻已經夾起來,緩緩送到口中,隨後半晌沒有開口,眾人都緊張地看著她。老夫人竟然露出滿意的神情,道:「味道的確很不錯。」

  老夫人向來挑剔無比,府上的廚子都是從各地請來的高手,可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句她的誇獎,能讓她點頭的菜,屈指可數。

  李未央聽了這句話,也不免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老夫人道:「這是哪裡的火腿,味道這樣爽口。」

  二夫人不服氣,也夾了一筷子放進嘴巴裡,果然吃出不同的滋味,這火腿薄薄的一片,卻回味更悠長且清香開胃,讓人吃了還想再吃,她不由皺起眉頭,故意道:「也不怎麼樣嘛!」

  李長樂面上帶笑,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又夾了一筷子香菇雞丁裡面的香菇給老夫人,道:「您嘗嘗看,孫女保證絕對不會讓您覺得油膩。」

  老夫人聞言,不由自主地吃了一口,頓時愣住,平常的香菇雞丁因為染了雞丁味道又放了油,她總覺得油膩膩的,但是今天吃的卻完全不同,不但清爽可口而且香氣撲鼻,讓她幾乎忍不住望向那盤菜:「這是怎麼做的?味道如此特別。」

  李未央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她的聲音緩慢卻篤定:「大姐這些菜,是素齋吧。」

  李長樂沒想到第一個猜出來的會是一口都沒有品嘗的李未央,壓下心頭驚訝,面上不過微微一笑道:「三妹好眼光,這一桌子菜,的確都是素齋。」

  老夫人猶自不信,接連夾幾筷子送到嘴中,還是沒有吃出門道來,只好問道:「我以前是吃過很多地方的素齋的,卻從來沒嘗過這麼好的味道,這些是怎麼做的呢?」

  李長樂笑道:「孫女這些日子在山上,每日裡除了吃齋念佛就是百無聊賴,後來乾脆和山上的師傅學習做素齋,老夫人吃的素齋當然都是名家做的,卻未必有深山裡的老師傅做的地道。其實這素齋的做法也很簡單,主要材料就是野菜、三菇、六耳和各種豆腐這些簡單的東西,只要做得好,不但省錢而且色香味美。」

  「這些菜是你自己做的?」老夫人望著一桌子菜式,只覺得不可思議。李長樂向來自詡高貴,十指不沾陽春水,偶爾下廚煲個湯做個樣子就算了,居然真的能做出這樣一桌子素菜來,實在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難道她這回是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嗎?

  「都是孫女做的,只是要沒有庵堂裡的妙心師傅指點,孫女還做不出這麼地道的素齋來。」李長樂十分謙遜地道,態度溫和而低姿態。

  李常笑忍不住好奇,夾起一塊雞腿,嘗了一口,隨後露出吃驚的神情:「大姐,這雞腿是怎麼做的?怎麼還有骨頭呢?」

  李長樂溫柔笑道:「四妹,這雞腿骨你細看一下,究竟是什麼?」

  李常笑品嘗了半天,終究還是搖頭,李長樂眉目舒展道:「我將淨冬筍放在水中煮熟,撈出切成條,作了雞腿骨,然後在豆腐衣裡頭放上筍條,中心放入餡心,兩邊包折攏來,做成一頭大一頭小的雞腿,放入油鍋裡面炸至金黃色,不就跟炸雞腿一模一樣了嗎?」

  其他人都品嘗著,隨後不由自主露出讚歎的表情,這裡誰都是吃過素齋的,可卻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味道鮮美的素齋,哪怕是安國寺裡面最了不起的大師傅,只怕也要望塵莫及了。

  李蕭然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你若是一早能靜下心來,也不至於——」他話說了一半,輕輕歎口氣道,「既然回來了,以前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你好好侍奉老夫人就是。」

  李長樂臉上露出更加謙卑的笑容:「是。」

  李敏德的眉頭不易察覺的一緊,這李長樂還真是和以前判若兩人了。不管是言談還是舉止,都比以前更美更高貴更柔和,若說從前的李長樂是一朵豔壓群芳的牡丹,現在這傲人的牡丹已經變成引人入勝的優雅蘭花了,尤其是那種慚愧中帶著溫柔可人,楚楚可憐中帶著柔弱的神態,只怕是人都覺得不忍心。

  李未央微微一笑,普通的素齋都是用素雞素鴨素魚以素油烹製,模仿的只是雞鴨魚肉的形,很難模仿出真正的味道,看起來是葷菜,吃起來卻是素菜,當然會覺得不好吃,可是李長樂這一桌菜,卻是煞費苦心啊。

  二夫人似笑非笑:「大小姐,這樣好的手藝你可不能私藏,多教導教導你二妹才是!」

  李常茹的笑容有點僵硬,卻聽到李長樂溫柔如常道:「只要二妹願意學,我自然傾囊相授。」

  李未央卻搖了搖頭,道:「二姐怎麼學,只怕都是學不會的。」

  李常茹柳眉倒豎:「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我沒有大姐聰明嗎?」

  李未央唇邊的笑意讓人望之心安:「二姐誤會了,未央的意思是,縱然大姐教會了你如何去做這些菜,味道也不可能一樣的。」

  李常茹完全聽不懂了,臉上露出茫然之色。

  李未央笑著夾起一塊豆腐,道:「就說這道菜,看起來平常,實際上是需要十幾隻野雞煮湯來配的,你想想看,這價值又豈是一般的素菜可以比擬?一道菜只怕就要一兩銀子,而這只是其中最便宜的一道,其餘菜式也全是看似尋常,實則極為考究,耗資靡費,試問二姐姐又如何能做到呢?」

  這話說出來,李蕭然面色一沉,老夫人的臉上也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李長樂心口微寒,唇角卻含了一縷恰如其分的笑意:「三妹果然是好眼光。」

  李未央神色平靜極了,如同秋日裡澄淨如鏡的湖面:「大姐過獎了。其實你的這些菜看起來都是素菜,卻是把各種山珍海味熬出最精華的湯汁,加入到各種素膳當中,吃起來完全沒有青菜蘿蔔的味道,而是像熊掌鮑魚一樣美味,只不過若是一桌菜肴花費百兩銀子的話,實在是過於奢侈了。」

  李長樂面色不變,嗔道:「三妹也太誇張了,不過是百兩銀子,以我李家今日的家資,何必如此小家子氣呢?只要是為了祖母盡孝心,再多銀子都是值得花啊,你若是捨不得錢,以後我情願每頓都自己出資替她準備。」這樣一來,若是李未央再多說,就是對老夫人用錢表示不滿了,那可是大不孝啊。

  李未央面上露出憂心的神情:「大姐完全誤會了未央的意思,如今李家固然是承擔得起,然而我正是為了李家長遠的富貴才會說這些話,破壞了老夫人和父親的興致,還請恕罪。」

  李蕭然皺眉道:「未央,你到底要說什麼?」

  李未央慢慢道:「父親,陛下曾經說過,所有的官員中您是最清廉的,從前在德州任上的時候,冬天衣裳僅有三套,用餐不過五味,家中不過是四五進的小院子,極為樸素,誰人不稱讚您的清廉高潔!如今父親貴為丞相,家中境況大為改善,為老夫人盡孝,多花費一些是應該的,只是——」說著看了一眼李長樂道:「如果讓京裡人知道,如今李家一頓飯都是吃掉一百兩銀子,會說父親什麼?」

  李蕭然一愣,隨即臉色開始變得難看,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色,眉頭皺得更緊了。

  說到最後,李未央雙目閃動道:「一想到此事傳出去,他們會說父親是偽君子,裝清廉,我這心就很難受的很。為了父親的廉聲,晚節,身後名計,還是不要僅僅考慮到眼前的口舌之欲,讓老夫人一輩子享受尊榮才是最要緊的!」

  李未央的意思很明顯了,若是讓外人知道李家一頓飯吃掉一百兩銀子,恐怕會引起軒然大波,李蕭然只要一天在丞相的位置上,老夫人就有一天的好日子可以過,若是為了這點微末的美食鬧得名譽受損,實在是得不償失,還會變成天底下的笑柄!

  老夫人當然明白李未央的意思,她雖然知道李未央和李長樂不和睦,可李未央所言卻句句都是為李家著想,所以,老夫人猶豫了。

  李長樂的眼中漫過一絲如水的寒涼:「三妹許是多慮,不過是一桌菜罷了。」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太后的素齋宴,不過八十兩銀子。」

  老夫人頓時警醒,她皺眉望著桌上的菜:「都端下去吧,我消受不起。」

  堂堂大歷的太后,辦一桌素齋不過是八十兩,她一個一品夫人的飲食卻比太后還要奢華,簡直是頂風作案了!

  李長樂臉上露出極為後悔的神情,立刻道:「老夫人,都是孫女的錯。」

  老夫人冷眼瞧她,剛要說幾句,李蕭然卻長歎一聲,道:「罷了,她也是一片好心。」

  李長樂眼睛含淚,期待地望著老夫人,老夫人淡淡道:「就這樣吧,以後桌子上不許再出現這種浪費錢的東西。」

  李長樂連忙應聲,道:「是。」

  李未央淡淡一笑,若是其他人,自然沒有財力負擔這種酒席,但是李長樂卻大不一樣,大夫人背地裡早已將李家的值錢東西都送到了她的房裡,想來這樣的酒席承擔個一年半載的也不是難事,只不過能請得動真正的素齋大師來教,她的面子可就不夠了,她剛才說什麼是庵堂裡的妙心大師教她做的,這純粹是瞎扯,她去是靜思己過的,老夫人選的可是最破舊最貧寒的庵堂,會出什麼大師才真心有鬼了。不過李未央沒想要拆穿對方,這樣只會讓李蕭然下不來台罷了。

  說到底,李長樂能夠回來,完全取決於李蕭然的態度。

  用完晚膳,李長樂要攙扶老夫人起身,老夫人的手卻突然抬起,向李未央招手道:「你這丫頭,有點眼力沒有,還不扶我回去!」

  李未央笑盈盈地走上去,輕輕扶住老夫人的手臂。

  李長樂若有所失地望著她們離開的背影,掩了掩眼角的淚水,一旁的李蕭然看到這種情況,心中對她倒是起了三分憐惜,慢慢道:「你的心意父親都明白,可是你今天的做法實在是太浪費了,傳出去對我李家的名聲大有妨礙,你別怪老夫人,她也是為了李家著想。」

  李長樂眼淚汪汪的,卻還壓抑住嗚咽,道:「是,女兒都明白。」

  李敏德冷冷望著這對父女,李長樂的戲越演越好了,只怕將來會留下大麻煩。

  荷香院

  老夫人端起茶盞,輕輕吹去熱氣,啜一口道:「好清淡,這茶葉不錯。」

  李未央笑道:「這是今年的新茶,永寧公主上回送過來的。」說是給她壓驚的。

  老夫人笑著點點頭,道:「年輕的時候總喜歡喝濃茶,年紀大了才覺著還是清茶好,清清淡淡,回味悠長。」

  李未央笑而不語。

  老夫人慢慢道:「未央啊,我同意將你大姐接回來,你心裡是不是怨我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老夫人,孫女明白您和父親的苦心。今天早上國公夫人那個架勢,自然是有備而來,若是公然拒絕,兩家人豈非要翻臉嗎?孫女怎麼會是不識大體的人呢?我想此刻,老夫人心中比未央更加難受才是,未央怎能給您添堵。」

  李未央說的沒錯,老夫人其實心中非常不痛快,她這輩子榮耀極了,從來沒有受過別人的脅迫,可蔣家接連兩次上門,一次將蔣家的女孩再度塞進來,一次則是逼著他們收下李長樂,當真是欺人太甚!老夫人苦笑一聲,道:「你呀,一個小丫頭,跟三四十歲似的,一點年輕人的火氣也沒有。」

  李未央笑笑道:「瞧您說的,這樣我豈不是成精了。」

  老夫人輕聲笑起來,隨後她卻突然停了笑容,道:「我老了,經不起折騰了,看到你父親那樣求我,我也不好太堅持。」

  李未央笑容和煦:「老夫人的心當然是向著李家的,父親在外面的事情千頭萬緒,難免有顧不到的地方,家中全靠老夫人撐著,只要父親的孝心在的,老夫人哪裡有不寬容的呢?不管大姐做錯了什麼事,到底是至親骨肉,總不能讓她一直流落在外!」

  老夫人的眼睛有些眯著,目光卻在熒熒燭火的映照下,含了淡淡的笑意,「你這番話,既是維護了你父親,也是全了我的顏面,到底不枉費我疼你的一片心。」

  李未央含笑道:「沒有老夫人的照拂,未央哪裡能有今天呢。能為老夫人烹茶添水,已是老天對我的厚愛了。」

  「真是個會說話的孩子。」老夫人看了她兩眼,溫和道,「你大姐是嫡出的女兒,又生的那樣美貌,你父親向來把她放在手心裡疼著寵著,自然在這府裡是頭一份,尊貴無比,可是如今,卻不一樣了,她做的事,我是半點兒都不會忘記的,我們李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從來沒有出過那樣的事情,留著她的性命已經是看在蔣家份上勉強為之,武賢妃雖然已經許下婚約,可到底有三年的喪期,所以咱們不過是口頭約定,並沒有立下婚書,我只怕中途生出什麼變故,所以將她放在眼皮子底下,也省的她再作鬼,玷污了李家的名聲。」

  李未央低頭,神色謙卑,「老夫人所言甚是。」

  老夫人微微歎一口氣,柔聲道:「未央,縱然新夫人進了門,你在家中的地位不會變化的,再加上你有縣主的尊位,將來你的婚事少不得陛下做主,旁人干涉不了。」

  這是在安慰自己,李未央很明白,心下微暖,道:「老夫人,未央都明白。」

  老夫人道:「教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是李家的女兒,就不得不受。以後若是長樂找你的麻煩,不能忍,就儘量躲著她吧,一切等蔣旭離京再說。」

  李未央誠懇道:「老夫人肯教導未央,未央感激不盡。」

  老夫人這才笑起來,溫煦如春風:「你肯體諒就最好,好了,夜深,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未央站起身,道:「請老夫人早點安歇。」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羅媽媽為老夫人披上一件袍子,輕聲道:「老夫人,您今日——」

  老夫人眉間的沉思若凝佇於月空之上的薄薄雲翳,帶了幾分說不出的感慨:「這家裡安靜了一年,馬上又要起波瀾了。」

  羅媽媽心頭一凜,瞬間清明:「這——不會吧。」

  老夫人緩緩露出一分篤定的笑容:「這兩個丫頭水火不容,怎麼可能和平相處,更何況這院子裡的水本來就渾濁,這下就更不太平啦。」

  羅媽媽沉吟道:「可是奴婢看大小姐已經收斂了很多。」

  老夫人冷笑道:「你以為長樂蠢笨嗎?她從前不過是仗著有個什麼都頂著的親娘,又生了一張好臉,走到哪裡別人都讓著她,所以養尊處優、不知深淺,現在她在那庵堂裡待了一年,一直被幽禁著,還不夠她好好思過嗎?世態炎涼,她總該知道以後要怎麼做人。」

  羅媽媽遲疑道:「老夫人是否懷疑當初的那件事——」

  老夫人笑了笑,道:「她再糊塗,也做不出這種蠢到家的事,自然是有心人為之。」

  羅媽媽十分驚訝:「那老夫人怎麼還懲罰大小姐?」

  老夫人道:「別說我心狠,她若不是有壞心,別人也不會去害她。既然沒本事,就不要去害人,否則就會吃這樣的教訓!」

  羅媽媽沉默不語,她覺著,老夫人就是有些偏袒三小姐,明知道這事情跟她脫不了干係的……

  老夫人道:「我知道你要說我偏心未央,不錯,我的確更喜歡她。因為她孤立無援,想要在李家生存下去,就必須爭取我的支持,若是我不管她,她就真是舉步維艱了。就因為這樣,她會想方設法地照顧我、體貼我,半點都不放鬆。而長樂既是嫡女,又有強硬的外祖,她們母女表面上恭敬,背地裡不知道做了多少違背我心意的事情,我自然不喜歡她了,所以當初我不會救她。再者,一切都已經成為現實,當時誰也救不了她!」

  羅媽媽恍然大悟,「所以老夫人才會幫著三小姐,可現在大小姐分明也是知道錯了的……」

  老夫人笑了笑,道:「走著看吧。」

  等到了李蕭然續娶這一天早晨,李家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從早上開始,賓客們陸續到場,為了賓主盡歡,李家特意請來了京都當紅的戲班子,讓客人們先看戲,慢慢等著。臨近中午的時候,李府的貴重客人們都到了,皇孫貴胄、六部尚書、李蕭然的門生們一一上門,親自送上賀禮,好一番富貴景象。

  一直忙到夕陽西斜,紅霞滿天,花轎才掐著時辰進了門,李家大開中門,奏樂放炮仗迎轎。這時候李家門口還人山人海,只因八抬大花轎在街上通過時,又引得無數圍觀百姓十分羨慕,因為尋常百姓結婚時,都是坐四抬大轎的——只有誥命夫人才能坐八抬的轎子。

  李未央在院子裡,聽著外面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不由凝神,李敏德冷笑了一聲:「我去看了,新娘子的頭冠上綴著沉甸甸的珠翟、珠牡丹,單單看著就覺得目眩神迷,身上的大袖禮服則是真紅色絲綾羅所制,霞帔上繡著雲霞鴛鴦文,華麗無比……蔣家還真是捨得下本錢。」

  李未央笑了,淡淡道:「不是下本錢,而是下了血本,這喜服可不是一般新娘子可以穿的,她身上的都是一品夫人的服飾。」

  李敏德皺了皺眉,道:「沒想到蔣家竟然沒等到她進門,就為她求了個一品的誥命。」

  一副誥命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李未央的聲音極低,僅僅足以讓身邊的人聽清楚:「若非如此,她怎麼壓得住二品的縣主呢?」

  李敏德神色遽變,如蒙了一層白濛濛的寒霜一般,李未央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麼,搖了搖頭道:「再看看吧,事情未必如我們想的那麼壞。」

  李敏德點點頭,白芷快步進來道:「小姐,老夫人說新娘子進了喜房,請您和其他小姐們過去陪著。」

  李未央點點頭,隨後道:「敏德,你去前面幫著招呼客人吧,我立刻就得過去了。」

  把新娘子送進洞房後,李蕭然只是掀了蓋頭後稍座,便要趕出去招待賓客,他得給外面的至親好友敬酒……

  李未央進屋的時候,只聽見一陣笑聲傳來。

  新娘子靜靜地坐在巨大的婚床上,以最優美端莊的坐姿等待著,旁邊的二夫人正笑道:「原以為大小姐就是個出眾的,卻不想新夫人也像天上的仙女下凡呢,老夫人真是有福氣啊!」

  老夫人便是笑了笑,道:「是老大有福氣才是。」

  新娘子就羞紅了臉,這時候門口的丫頭道:「三小姐您來了。」

  屋子裡的人全都向門邊看過來,李未央笑著走進來,道:「我來晚了,還請恕罪才是。」

  新娘子抬起頭,只覺得眼前一片輕柔的光閃亮,一個身形窈窕的少女走了過來。粉面含春,櫻唇微啟,卻天生一雙清冷的眼睛,正在朝她和氣地微笑著。

  蔣月蘭不由屏息,露出更加溫柔的笑容:「這位是未央吧。」她雖然是新娘子,卻沒有半點怯懦害羞之態,落落大方,顯得十分得體。

  老夫人笑道:「是,她排行第三。」說著,向未央招招手,道,「來,見過你的母親。」

  蔣月蘭雖然是半途嫁給李蕭然,可卻是名正言順的正妻,李未央上前行禮,沒有半分彆扭地道:「未央見過母親。」

  一旁的李常笑暗暗佩服,心道自己見了這個年輕美貌的繼母都覺得嘴巴發苦,有點不好意思叫出口,偏偏李未央像是沒事兒一般。

  李長樂默默看著,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新夫人蔣月蘭清秀而不見消瘦,豐腴而不見肥胖的臉頰上泛著蜜桃般的紅潤,兩彎細月般的娥眉恭順地垂著,一雙美目楚楚動人,鼻子像用白玉雕出來的,閃著潤玉般的光芒,櫻桃般的嘴唇含笑一般地抿著,帶著無比的善意,的確是個大美人,只比李長樂微遜幾分罷了。

  這樣的美人,居然留到今天,李未央不禁懷疑,蔣家當初到底想要幹什麼。其實有一點連李未央都不知道,蔣月蘭原本是蔣家預備送進宮的,可惜大夫人去世,這樣一顆上好的棋子,便被送進了李家。

  李常茹見李長樂低著頭,有心刺她一下,道:「大姐可是在想念你親生母親了?唉,這種場合的確是容易觸景生情的。」

  老夫人皺起眉頭,頗有點不喜歡李常茹的口沒遮攔,那邊的李長樂竟然沒有一句話反駁,倒是露出泫然欲泣之態。

  李未央看著這齣戲,面上並沒有流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只是淡淡一笑。

  老夫人終究還是斥責道:「大喜的日子,都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李常茹臉色一白,不說話了。二夫人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可她終究不敢與老夫人辯駁,便拉了拉女兒的袖子,示意她忍了。

  只是這樣一來,新房裡的氣氛一下子冷下來,誰都不願意再開口說話了。這時候,新夫人卻站了起來,主動走到李長樂的身前,柔聲道:「我也是幼年失去親生母親,所以很能體會你的心情,再加上你們的母親是我的堂姐,你我原本就是親人,我嫁進來,就是親上加親,將來我會替堂姐好好照顧你們的,快別傷心了。」說著,竟然還伸出一雙手握住她的,李長樂果真露出感動的神情。

  老夫人用帕子掩了掩眼角,道:「月蘭,想不到你這樣懂事,以後還要請你多擔待了。」

  蔣月蘭滿面都是謙卑,道:「月蘭一定竭盡所能,好好孝順老夫人,照料夫君的孩子們。」她的語氣無比真誠,態度十分的恭敬,讓人沒辦法挑出半點毛病來,連站在李未央身後的白芷和墨竹都為這位外表美麗,舉止大方的新夫人折服了,心中不免想到,新夫人跟原先的大夫人可真是兩樣人啊。

  李未央看著這齣戲,卻忍不住笑了,真要敘親情,大可以背著人慢慢去敘,何必在人面前呢?到底是李長樂故意演出戲討眾人的憐憫,還是兩人一搭一唱、臨場發揮的一齣戲?但不管怎麼說,這位新夫人的表現,足可以得到十全十美的稱呼,作為一個剛進門的繼室,對原配的子女表現了最大的善意,又對庶出的一視同仁,果然是一個出眾的人物。

  李長樂滿眼淚光,道:「老夫人,今後有了母親在,長樂就不覺得孤單了。」

  李未央失笑,道:「大姐說的哪裡話,不只是母親,我也不會讓你覺得孤單的。」

  李長樂仿若受了驚,悄悄向蔣月蘭的身後藏了藏,蔣月蘭笑道:「今後都是一家人,這是自然的。」

  老夫人笑了,道:「對,一家人,就是要和和氣氣的才好,希望從今往後,咱們這一家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喜房的笑聲一下子傳出很遠,守在院子裡的羅媽媽看了一眼烏雲壓頂的天色,輕輕歎了一口氣。



100 天師無敵

  喜房裡面熏了香,再加上一屋子鶯鶯燕燕身上的脂粉香氣,時間久了便讓人覺得憋得慌,李未央含笑在老夫人的耳朵旁說了幾句話,老夫人揮了揮手,道:「去吧。」

  李未央離開的時候,只有李長樂略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不過是一瞬,她就又和蔣月蘭說笑如常了。

  李未央從屋子裡走出來,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這才覺得舒服多了,白芷道:「小姐,您怎麼出來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外面鞭炮聲這麼大,我怕敏之嚇著,所以向老夫人說去看看他。」

  敏之是李未央的親弟弟,剛出生一個月,很得老夫人的喜歡。當然,不要說老夫人,就連李蕭然都會一天派人問三回,所以李未央搬出這麼一個理由,再合情合理不過了。

  走過荷塘,只見到滿園的荷花都已經枯萎,荷塘之中只剩下枯葉和空蕩蕩的水波,李未央突然停下了腳步,道:「我要一個人走一走,只留下白芷和趙月就好,墨竹,你帶人先回去吧。」

  墨竹知道主子性情難以琢磨,所以低聲道:「是。」便領著其他丫頭們離去。荷塘之前,只剩下李未央和她心腹的人在。

  「縣主好聰明。」樹後,一個英俊的男人微微勾唇笑著,輕鬆地走出來。

  李未央聞聲轉過頭來,見是他,臉上浮起抹笑容,道:「今日前院大宴賓客,七皇子怎麼有這樣的雅興,跑到這裡來了?」

  拓跋玉笑道:「我還欠你一個正式的道歉,所以便佯醉說去花廳休息,這才輾轉找到這裡。」

  李未央有些詫異的看他一眼:「道歉?」

  拓跋玉目光微微一凝,想要說話,李未央已經明白過來,已經笑著接過了話,「你不是已經道過歉了嗎?」

  兩個人之間的話說的有些詭異,白芷和趙月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什麼都沒有聽見的樣子。

  拓跋玉不禁挑眉笑了笑,「我以為你會生很久的氣。」

  李未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我原本很生氣,可是看到七皇子那麼費心地送錢來給我,拿人手短,我總不能一直端著吧。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份上,我還得原諒你。」她投下去的生意並不都那麼賺錢,實在是拓跋玉變著法子給她送錢來,李未央可不會故作高貴的不收,當初德妃那麼陷害她,就當著收點利息也好。

  拓跋玉一臉無奈,道:「那天的事情以後,我母妃在床上足足病了三個月,這樣你也可以消氣了吧。」

  李未央瞇起眼,笑的有些詭異,「不過利息而已!」

  「難為你手下留情!」拓跋玉溫和的笑笑,突然走近了兩步,李未央後退一步,拓跋玉抬起的手懸在空中,他的唇輕勾起一個愉悅的弧度,「我只是想要替你拂去落葉……」

  李未央笑了笑,臉上一派溫和,「這就不勞煩了。」

  拓跋玉再堅強,眼睛裡還是閃過一次受傷:「就因為母妃的事情,你連我都討厭了嗎?」

  提起德妃的所為,李未央的眼中閃過一絲煞氣,然後又是溫和內斂的笑容,道:「七殿下哪裡的話,我不過是個微小的棋子,干涉不到大局的。」

  拓跋玉的身子微微顫抖,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驚的。這句話是他向德妃解釋的話,不管他如何說明李未央是他的盟友,德妃都不肯相信,其實也不怪她,誰會相信最近一連串的打擊三皇子的舉動完全出自於一個深閨小姐之手呢,更別提德妃早已對李未央存下偏見,覺得她是個禍害了。

  為了暫時打消德妃的念頭,拓跋玉不得不在她的面前表現出對李未央的利用與無視,好讓她不再為難人。可是他沒想到,李未央居然一語道破他的做法。

  李未央笑著道,「七殿下,你不必緊張,我還沒有厲害到能去德妃宮中安插探子,不過是因為我瞭解德妃娘娘的性格,若非你表現出對我不屑一顧的模樣,她也不會輕易放棄。」

  拓跋玉失笑:「若是讓母妃知道你才是下棋的人,她恐怕要嚇得半死。」

  李未央笑了笑,道:「下棋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殿下,而是老天爺。上一回咱們除掉了拓跋真的不少暗樁,最近他又有所行動了吧?」

  拓跋玉臉色一凝,慌忙斂下心神,微微皺眉,「三哥在外朝的動作連連這就罷了,他知道父皇近年來身體不好,特地請來了一位尹天師,剛開始我們還沒有將此人放在眼睛裡,可是近小半年以來,父皇對他越來越信任,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尹天照?」李未央皺起眉頭。

  「是,縣主的消息真是靈通。」拓跋玉點頭道。

  李未央苦笑,她可不是消息靈通,這位元尹天師,她說得上是熟人,從前拓跋真就是利用這位尹天師,一步步獲得了皇帝的寵愛與信任,可以說,他是拓跋真奪權道路上最為重要的一個人。

  可是她記得,尹天師入宮,少說也要再過七年,可是現在——這是否說明歷史已經發生了變化?不,從她重生開始,很多事情都已經變了,比如自己比前生早半年進李府,七姨娘和敏德都活了下來,再比如弟弟敏之的出生……或許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如果不是她的步步緊逼,拓跋真也不會這麼快用上這顆重要的棋子。

  李未央笑了笑,道:「殿下預備如何應對?」

  拓跋玉的眼睛裡慢慢閃過一絲冰冷:「這種妖言惑眾的人當然不能繼續留著,我已經吩咐人,明日一早上摺子彈劾他,一定要想方設法逼著父皇將他趕出宮去。」

  李未央聞言,不由自主蹙眉,這跟七皇子從前的做法一模一樣,結果呢?皇帝十分信賴倚重尹天師,接到這個上奏,十分不高興,覺得自己的大臣們是聯合起來反對自己,便嚴厲斥責了當天上奏的三個大臣,罷免了他們的官職。正是因為皇帝的態度如此強硬,拓跋玉開始意識到尹天師在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無法輕易撼動。又過了三年,皇帝聽信尹天師的話,徹底疏遠了拓跋玉,完全根據尹天師的占卜來處理事情,朝廷政務逐漸掌握在了拓跋真的手心裡。

  七皇子的支持者,當時的羅國公為了改變這種局面,安排親信臣子們一起聚在宮門外,匐伏跪下,放聲大哭,他們宣稱,要是皇帝不肯將尹天照驅逐出宮,就一直跪著哭下去,這種方法,照理來說是行得通的,因為眾怒難犯嘛,但偏偏皇帝當時已經完全被尹天照迷惑了,聽到官員們如此大哭,十分心煩,一來二去,終於把皇帝惹惱了,他下令禁衛軍把在門口哭訴的官員四十二人統統抓起來投入監獄,第二天,統統廷杖。

  就算如此,尹天照還不解恨,教唆著皇帝又把帶頭的十二名官員再打了一遍,兩次廷杖,四十二人死十六人,重傷二十人,剩下的也都不敢再反對了,而原本很受皇帝寵愛的七皇子,從此後更加被排除在權力範圍之外,元氣大傷,乃至於後期被拓跋真構陷,也無人再敢為他說話了。

  可以說,羅國公是個聰明人,但他卻不擅長玩弄政治,最要命的是,他沒能正確地把握皇帝的心思,把一件本可以轉圜的事情變得沒有退路了,更加把一盤前景大好的棋下的變成一片殘破山河。

  李未央看著拓跋玉,不由笑得更深:「這——只怕不妥吧。」

  拓跋玉當然也知道不妥,可是這個尹天照自進宮以來就出了不少餿主意,他不能坐視他壯大。

  李未央慢慢道:「要打倒尹天照並不難,難的是他背後的人。」

  拓跋玉皺起眉頭:「你是說——三哥嗎?」

  李未央唇邊抑制不住浮起一點笑影:「錯了,你三哥並不是能保護尹天照的人,真正保護他的,是陛下。」

  「我父皇?」拓跋玉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道,「你說的沒錯,真正保護尹天照,並且相信他的是我父皇,只要他一天相信此人,我們就一天不能把他怎麼樣!」

  李未央笑道:「的確如此,七殿下,陛下今年已經五十歲了,他宮中的妃子宮女卻足足有萬人,這麼多美貌女子在他的身邊,若是只能看看,豈非太可惜了嗎?再加上他身邊,年輕健康的兒子們又一個個強大起來,他會覺得恐懼,是理所當然的。」

  李未央說這種話,完全是大不敬了,好在拓跋玉早已安排好了,不會讓外人靠近,但這番話還是令他驚訝地睜大眼睛,卻聽到李未央繼續說下去,「陛下一是想要長生不老,永享太平,二是想要身體強健,享受美人,子嗣延綿,這兩個方面的需要,都寄託在了尹天師的身上,他既能給陛下治病,又能讓陛下迅速強壯起來,難怪陛下會那麼喜歡他了。」

  拓跋玉卻並不贊同:「他獻給父皇的那些丹藥,只是短期內——」

  「是啊,只是短期內起作用,」李未央笑了,「對陛下這種年紀的人來說,與其一直這樣萎靡不振,哪怕是假強壯、外強中乾的強壯也行。更何況,尹天照其人,殿下瞭解多少呢?」

  「他是閩州人,是軒轅山上清宮的道士。上清宮是天師道的祖庭,世代相傳的張天師就住在上清宮,總領天下道教。尹天照很懂得蠱惑百姓,當地的人相信他能祈雨、祈雪,也相信他能治病,所以父皇得到他,才如獲至寶。」拓跋玉將調查的消息一一說出。

  李未央卻搖了搖頭,道:「這個尹天照如今已經年近八十,卻生的鶴髮鬚眉,面孔紅潤,所以他絕非浪得虛名。據我所知,他還很有政治頭腦,十年前叛王拓跋譽去請他出山,抬了五十擔金子,他也不曾動心,這證明他是個聰明,而且知道審時度勢的人,更甚者,他或許知道某種我們不能窺探的天命。」

  「天命?!」拓跋玉的眉頭皺得很緊,「我不信他知道什麼天命!若是他真的知道,就不會被拓跋真請出山了!」

  李未央歎了口氣,從前她也只是懷疑,為什麼一向避世隱居的尹天照會突然聽了拓跋真的話跑到皇宮裡來,據說尹天照精通天象和占卜,難說他不是窺見了拓跋真的天子之命才惟命是從……不,或者兩人之中達成了某種交易,這都是她沒辦法猜測的,因為當年拓跋真連她都沒有告訴,這個男人的心思太深了。

  「殿下,尹天照精通天象,這一點,你承認吧?!」

  拓跋玉不以為然,道:「你是說入冬以來一直都沒有雪,後來他登臺祈雪的事情?那不過是他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

  李未央笑著搖了搖頭,道:「他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也不是陛下所說的神通廣大,而是他預測到了下雪的準確時間,所以推說要建祈雪台,故意延遲時間,選擇了適當的時間祈雪,這才讓陛下對他更加信服了。」

  拓跋玉原本對此人充滿了厭惡之情,現在聽李未央這樣說,不由開始懷疑,這位大師是否真的有預測天象的本事了,誰知李未央還在繼續往下說。

  「不僅如此,我聽說兩個月前,陛下的王美人、陸美人相繼懷孕了。」李未央輕聲說著,這個消息,還是李敏德告訴她的,可見這個消息在民間引起了多大的轟動,陛下今年都五十歲了,身邊的妃嬪們已經有近十年不曾有好消息傳出來,現在尹天師進宮後不久就有人懷孕,這其中似乎有某種隱秘的聯繫。

  拓跋玉顯然也是想到了其中的關鍵,徐徐道:「父皇自從按照尹天照的要求調節身體、崇信道教,又吃了他配製的藥物之後,的確是龍精虎猛,頻頻寵幸後宮妃嬪,其中傳出好消息的,還要加上這個月剛剛懷孕的張昭儀。」

  李未央笑道:「所以,尹天師有如此大的本領,陛下怎麼能夠不信任他?你們反對陛下信道教、吃靈藥,可誰才有本事祈一場雨、祈一場雪,為老百姓的農事出出力?你們哪個又有本事,讓陛下再生幾個兒子?你們不行,可尹天照行,這就是陛下相信他、倚重他的真正原因。」

  「可這個人……」拓跋玉忽然頓了口,臉上浮起抹冷笑,「三哥當真是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

  「沒有用的人,他怎麼會送進宮呢。」李未央伸手撚碎了一片落葉,臉上笑容越發溫和。

  拓跋玉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我可以送他上西天。」

  李未央笑著看手掌心裡躺著的碎葉,「你除掉一個尹天照,拓跋真會送第二個!」

  「那該怎麼辦?」拓跋玉不由自主問道,他隱約覺得,自己窺探人心的本事,還不及眼前這個少女。但他並不覺得灰心,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用途,他願意以她的長處,彌補自己的短處,這已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了。

  李未央吹散了已經成為碎片的落葉,口中緩緩道:「上摺子這種事情就不必做了,明日殿下請你的人上一道奏章,就說尹真人功勳卓著,請命為他修建了一座真人府,並請皇帝加授其為禮部尚書,給文官一品服俸,這樣陛下定然龍心大悅。」

  拓跋玉不由吃驚道:「還要給他加官進爵?!」其實他的謀臣們早已出過這個主意,只是拓跋玉對鬼神之說向來不喜歡,尤其痛恨尹天照這樣的神仙真人,總覺得他們欺世盜名、招搖撞騙,所以一概不許採納,可是他沒想到,如今連李未央都這樣說。

  李未央笑了笑,道:「這是第一策,叫以毒攻毒,陛下越是寵信他,你們越是要捧著他,等到將來他從神壇上摔下來,才會粉身碎骨,到時候陛下只會覺得他蒙受皇恩卻欺世盜名,犯下滔天之罪,而舉薦他的人,也會連帶著遭殃!還有第二策,叫禍水東引。這尹天照固然有些神通,但他的煉丹之術卻並不成熟,很容易出岔子,所以他每次煉出來的丹藥都會讓別人先服食,隨後才會送給陛下,殿下若是有心,可以從這批丹藥上做文章!當然,若是你可以勸服陛下說,既然人是拓跋真獻上來的,那麼這些丹藥就該由三皇子親自試服,而且還得當面服食才能見得誠心與孝心!,那這場戲就更好看了!最後還有第三策,是個真正釜底抽薪的法子,殿下不懂長生道這方面的事,若想要扶搖直上,就該明白魚幫水、水幫魚的道理。尹天照一共有九個高徒,卻都才智平庸,只有一個叫做周天壽,論起占卜和天象之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所以尹天照十分忌憚他,生怕他搶了自己的飯碗,根本不肯帶他入宮,依我看,殿下若是能找到這個人,將他送給陛下,用他來取代尹天照,殿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就大不相同,尹天照的死期也不遠了。只不過,不管是哪一策,都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殿下必須懂得如何與陛下寵愛的人打交道!」

  拓跋玉第一次搖頭:「我實在不屑與這種人為伍!」

  道士之流,相信他們的覺得是天上的真人,不信的人覺得他們招搖撞騙,尤其是尹天照,他不光是煉丹,還讓皇帝長期服用一種紅心丸,這種藥丸中含有中草藥、動物肝臟、秋石等成分,最要命的是這藥得用少女的月經來做,聽起來不可思議而且骯髒噁心,偏偏這藥物有春藥的功能,而且成效卓著,依靠著這些藥物,皇帝才相信他的什麼采陰補陽之說,但這些在拓跋玉的眼裡,全都是害人的玩意兒!

  李未央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由笑了笑,大概沒有一個出身高貴的皇子會看得起這種道士,不要說皇子,恐怕連朝中的官員都對此道深惡痛絕,但拓跋真卻不同,他在這一點上要遠勝所有人。

  李未央慢慢道:「在討好陛下這一點上,七殿下做的可不夠。」尹天照當年製造紅心丸,拓跋真悄悄選大批的少女入宮,許多宮女被催逼月經,用來提煉這種藥丸,想也知道,論起狠心毒辣,拓跋真當真是千古罕見了,但正因為如此,皇帝才會覺得他是全天下最孝順的兒子,最後對他的寵愛遠遠超過太子、拓跋玉等人,然而皇帝卻不知道,拓跋真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朝中做官的道士們,拆除了他們的道觀,將所有知情的人都驅逐殆盡!想也知道,他心底和拓跋玉他們一樣,都是看不起這些人的,不過是權宜之計耳。

  「殿下,你真的想失去陛下的寵愛與信任嗎?」

  「難道僅僅是為了一個尹天照,父皇就會與我離心?」拓跋玉不知李未央為何突然這樣說,俊美的臉上在月下顯得越發疑惑。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卻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我聽說陛下最近睡不安枕,所以總是命皇子們值守,晚上還會送宵夜去,是不是?」

  拓跋玉驚訝于李未央的消息靈通,點了點頭。

  李未央舒了一口氣,看來皇帝這個習慣一直沒有改變,「聽聞拓跋真每逢有太監來宣皇帝的旨意,便百般籠絡,對待他們如同上賓,而且,每次輪到三皇子值守的那一天,他就在燈下熬夜看摺子,通宵達旦,直到天亮再去上朝,這些太監們得了他的好處,自然如實稟報,當然,還會告訴陛下說,其他人在這個時辰都已經上床歇息了,比如七殿下你,哪怕你也熬個通宵在關心朝政,陛下也只會覺得你不堪大用,因為那些太監根本不會像對待拓跋真一樣將你的言行真實地反映給陛下,他們只會加倍地詆毀你。」

  拓跋玉難以置信地看著李未央,他在陛下身邊也有安排人手,可卻從來沒有傳出過這樣的消息——

  李未央笑了,笑容在月光下顯得十分冷淡:「太監也是人,若是你一直把他們當成普通奴才呼來喝去,他們很容易就會倒戈的,若是殿下對待他們也能像是對待朝中重臣一樣,我相信他們是不會輕易為拓跋真所用的。當然,等七殿下得償心願之後,這些人或殺或留,全看你的心意。」

  越是細節越是不可以忽略,拓跋玉是知道這一點的,謀士們也不斷在提醒他,可沒人能想到這樣細緻的方面,因為所有人骨子裡都是看不起閹人的,對他們許以金銀就罷了,真要禮賢下士,絕非皇子可以忍受的。

  「所以,殿下還是想想,從今往後改用何種面孔去對這些太監為好。」李未央笑著,提醒道。

  「這些我都記下了。」拓跋玉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同樣,他也是個無比驕傲的人,他從前絕不肯做這種事,可現在他意識到了,若是自己不這麼做,總有一天拓跋真會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將自己斬盡殺絕!當生存受到威脅的時候,是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那殿下明日應該如何做呢?」李未央試探著看向他,一雙古井般的眼睛在月下閃著幽幽的光芒。

  拓跋玉歎了一口氣:「我會照你說的,撤回那些讓陛下處死尹天照的摺子,然後換成給他加官進爵的奏章,並且立刻派人去尋找那周天壽。」

  李未央笑道:「那我等殿下的好消息。」

  拓跋玉凝眸看了李未央一眼,終於笑起來:「你呀——」卻不知說什麼好,良久,只是輕聲道,「後院我多顧及不到,你多保重。」

  他曾經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將來李未央無需擔憂,現在才發現自己很多時候都忽略了人心,甚至還要她的提點——他怎麼還能信誓旦旦的說今後她再無憂慮呢?

  李未央見目的已經達到,便溫柔一笑:「殿下慢走。」

  拓跋玉一走,便有一個少年從假山裡頭慢慢走出來,少年天生劍眉斜飛,鬢髮如墨,有著清逸的春曉之色,眉目間光華耀傾城,儘管有這夜色為他掩去華美,卻依舊讓人一時拉不開目光,李未央卻見他此刻一身的灰塵,不由失笑:「若不是知道你躲在這通道裡,我還真要被你嚇死。」

  李敏德皺眉:「這人的暗衛也太無能了,若是別人躲在這裡呢?」

  李未央歎氣:「除了你誰知道這條密道,少演戲了,你莫非是故意躲在這裡好嘲笑人家的?」

  「我哪有。」李敏德撇了撇一旁的趙月,趙月立刻拉了白芷退後十步遠。

  李未央回到李家兩年以來,就看到李敏德一個勁兒地長個子,現在已經比她還要高,這讓她不禁懷疑這小子吃了什麼,再加上他比女人還要漂亮十分,更讓她懊惱,若是自己有這小子一半的漂亮,做什麼都會事半功倍了。她皺皺眉,道:「現在李長樂已經不是大歷第一美人了吧。」

  李敏德沒想到她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略有驚異。

  李未央笑道:「每次你上街都會捧回來一大堆玉佩香囊,羨慕死我了,李長樂這個第一美人的稱號也該早點讓出來給你。」

  李敏德略微冷汗,道:「男子長得那麼漂亮做什麼。」

  李未央笑了:「不管是男是女,有張出眾的臉,看著都讓人賞心悅目,有什麼不好。」

  李敏德不開口了,李未央一瞧就知道他是生氣了,不由上去戳了戳他的臉,道:「怎麼這麼容易生氣!說正經事吧,你剛才在假山後面偷聽,可有什麼心得?」

  李敏德冷笑一聲:「你非要推七皇子上位嗎?」

  李未央攤手:「說服他真的很困難,這個人,太清高了,很多事情他明明知道卻不屑去做,只不過,他的這種特質,也註定他幹不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對我來說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嗎?」

  李敏德哼了一聲:「我可不這麼覺得,他那娘——」

  李未央很是驚訝,道:「你這小子真是記仇,不過是點小事罷了。」

  李敏德挑眉,你不記仇?你不記仇把人家德妃嚇得三個月不敢出門?

  李未央見他目光灼灼,才覺得自己心思被人拆穿,輕輕咳嗽了一聲,道:「當然,小懲大誡也是需要的。」

  李敏德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他睫毛濃長得不像男子,黑眸像精雕細琢過的珍珠,叫人沒辦法說謊。

  李未央卻是毫無愧疚之心,反倒轉移話題道:「若是換了你,又會怎麼做?」

  她並沒有說清楚問的話,但李敏德卻聽懂了,他微微一笑,道:「若我是拓跋玉的話……聽說陛下最近迷上了香葉冠,還特地賞賜了這種漂亮的道士冠給皇子們,只可惜所有人都束之高閣,包括那個將尹天照推薦給皇帝的三皇子,可見他從心底也是瞧不起道士的,這正是他的矛盾之處。若是我拓跋玉,我便會將這頂頭冠帶著上朝,橫豎那冠十分精緻小巧,用它還能證明對皇帝的忠心,何樂而不為呢?」

  李未央笑了,這一回卻是發自內心的,慢慢道:「你啊,倒是比拓跋玉更適合做皇子。」皇子不僅僅是要能駕馭百官,在擁有足夠的權力之前,最先要做的就是討好皇帝,但怎麼討好絕不是容易的事,見風使舵,溜鬚拍馬,一不小心就會拍到馬腿上,非是一般人做得到,最高明的則是拍的剛好,使舵的比別人更快更狠更准,「可惜你沒生在皇家啊,不過這也是件好事。」李未央輕輕地,下了結論。

  李敏德卻只是笑笑,沒有回答,遠方的風吹過來,吹起他的一縷髮絲,恰好掩住了他神色中的異常,李未央心情放鬆,竟然忽略了這樣的神情。而另一邊,趙月的頭,卻深深地垂了下去,像是恨不得垂到地下去才好。

  李未央和李敏德說了一會兒話,便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她就被白芷叫了起來:「三小姐,今天是新夫人給老夫人敬茶。」

  李未央點點頭,梳洗穿衣,用了點簡單的早膳,便一路向荷香院而去。

  趙月悄聲稟報道:「小姐,昨天半夜裡,九姨娘突然不舒服,又哭又鬧的,把老爺給哄走了。」

  李未央腳步一頓,幾乎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半晌後突然笑了:「新娘子什麼反應?」

  趙月慢慢道:「這種事情,是從來不曾遇到過的,人人都以為新夫人會發怒,誰知她竟然換下喜服,親自帶著禮物去探望九姨娘,還為她三更半夜的去請大夫來……後來下人們都說,九姨娘恃寵而驕,實在是太過分了,偏偏新夫人心地寬宏大量,才能容得下她呢!」

  李未央腳步不停,心中卻對這個蔣月蘭的為人有了一絲頓悟,換了任何一個新嫁娘遇到這種事情不哭不鬧已經是很難得,她居然親自上門去慰問,這種胸襟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一旁的墨竹卻悄聲冷道:「說不準是在做戲呢?」

  李未央卻笑道:「就算是做戲,若是換了你,你能做到嗎?」

  墨竹吐了吐舌頭,卻也答不出一個是字,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卻都沒這份氣度去做出來。想也知道,一個名門正娶的夫人,卻能紆尊降貴到這個份上,實在是太令人刮目相看了,這個蔣月蘭,若非真的胸襟寬廣,就是心機沉不可測。

  很快,荷香院便到了,一屋子的鶯鶯燕燕,還沒靠近,便有笑聲傳了出來,李未央腳步穩當,輕輕走了進去。

  蔣月蘭穿著正紅色的繡花綾衣,黑漆漆的頭髮梳成髻,插著金步搖,換成了婦人的髮式,更顯得比昨天晚上嫵媚三分,李蕭然也坐在一邊,穿著深青色的錦袍,看著高大挺拔,相貌儒雅,給人一種十分沉穩的感覺。

  李未央臉上端起更加燦爛的笑容,向在座的長輩行禮過後,便與李常笑站到了一邊。

  蔣月蘭向老夫人敬茶後,老夫人給了一個厚厚的紅包,嚴肅的面孔露出了一絲笑意,道:「進了門,以後就是一家人,希望你照顧好一家大小,早日為李家開枝散葉。有什麼不習慣地可以和我說,有什麼需要的就找我身邊的羅媽媽……」說的話淡淡的,並不多,卻言簡意賅。

  蔣月蘭應了聲,隨後不知想到了什麼,轉過頭看著李蕭然,臉頰暈紅,無限嬌媚,看樣子昨天晚上看望完九姨娘,父親還是抽個空洞房了,李未央極端忤逆不孝地想著,心中不免又對這位新夫人高看了兩分,說起來,還是九姨娘恃寵而驕,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蔣月蘭從頭至尾都是羞澀的笑容,就算是偶爾和李未央的眼神撞上,她的目光也是極為平靜的,看不出任何的情緒,顯得溫柔可親,讓李未央幾乎覺得是自己心理太陰暗了,眼前分明是一個端莊大方、溫柔和藹的繼母嘛!

  老夫人看了一眼在場的眾人,道:「長樂,未央,你們都過來,正式拜見你們的母親。」

  李家長房的三位小姐,李長樂、李未央、李常笑,都從旁邊走出來,盈盈拜倒,「見過母親。」

  其實昨天晚上已經見過了,今天早上算是正式拜見了。

  蔣月蘭的笑容非常溫和,她的笑容和過去大夫人的表情不同,大夫人從前雖然慈眉善目,可眼睛裡永遠沒辦法掩飾那種居高臨下,但她卻讓人感覺到隨和與親近。

  李未央不由自主想到關於蔣月蘭的事情,她幼年喪母,在後娘的眼皮子底下長大,還有七八個非同母所生的姐妹們,可想而知,她的日子不會好過,偏偏根據李敏德的消息,蔣月蘭不但過得很好,而且很受繼母的看重,父親的寵愛。

  這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這位繼母心地寬宏、對前妻留下的孩子一視同仁,但這個可能性很小,因為續弦的地位通常十分尷尬,她生的子女雖然也是嫡出,但地位上要比原配的要低一點,所以通常的續弦會對原配子女有所防範。不過大家族的話,當然還是會給原配生的女兒一個好姻緣,但這也僅限於讓她給家族帶來利益,很少考慮到她個人幸福了。

  第二種可能,是這位蔣月蘭十分會做人,能夠討得繼母的歡心和信任,才能一力壓過其他的姐妹們拔得頭籌。不知情的人覺得嫁給李蕭然,蔣月蘭是委屈了,因為李蕭然年近四旬,家中又有子有女,妾都有好幾個,但他生的儒雅,看起來就像是三十的人,還是堂堂的丞相,位高權重,為人性情溫和,也沒什麼怪癖,嫁給他一進門就是丞相夫人,遠比嫁給一些小官員做原配夫人要強得多,這是一門有面子又有裡子的婚姻,所以若非蔣月蘭在家中地位不一般,這種事情也輪不到她。

  李未央一邊思忖著,一邊聽到蔣月蘭吩咐身邊的媽媽:「你把紅包取出來給姑娘們吧。」

  李未央接了紅包,笑眯眯地退下,她看了一眼抱著自家軟噥噥的小弟的七姨娘,隨即垂下眼睛不言語了。

  既然見過了女兒們,現在就該輪到各位姨娘見過新夫人了,蔣月蘭仿佛十分喜歡小孩子,纖細的手指輕輕捏了捏李敏之的小臉,道:「這孩子真是可愛。」

  自己的弟弟當然可愛了,李未央心中這麼想,也不是她自吹自擂,敏之生著酷似七姨娘的大大的眼睛,漂亮的鼻子和小嘴,可愛就可愛在見人就笑,偏偏還沒長牙,看起來粉嫩粉嫩,十分招人喜歡,也難怪不管是李蕭然還是向來嚴肅的老夫人,每次看到敏之就忍不住笑。

  小孩子嘛,總是愛哭,還從來沒見到自家弟弟這麼愛笑的,連李未央都納悶。

  小敏之不知道自己姐姐在心中的想法,只是笑得小臉開花,蔣月蘭愛不釋手,抱了又抱,足足小半個時辰才將敏之還給眼巴巴看著的七姨娘。李未央冷冷瞥了一眼繈褓裡只知道傻樂的小敏之,心道這孩子長大了是不是給顆糖就被人家拐跑了。

  輪到九姨娘的時候,蔣月蘭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抱小常靜,誰知九姨娘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意識到自己的舉止引人注目,她才尷尬地笑道:「夫人,這孩子愛哭,怕擾了您。」

  屋子裡的李蕭然和老夫人面色都是一變,心中同時都覺得這個九姨娘也太不懂事了。

  蔣月蘭卻露出笑容道:「不妨事的,小孩子嘛!」

  也許是蔣若蘭一身紅衣,晃了小姑娘的眼睛,奶娃娃小常靜一下子哭了出來,眼淚鼻涕橫流,九姨娘連忙去哄,李蕭然皺眉道:「帶下去吧!」九姨娘連忙抱著孩子退下了。

  李未央看著她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按照道理說,九姨娘不該這樣懼怕蔣月蘭才對,為什麼剛才她的神情就像是見到鬼一樣呢?不,像是怕蔣月蘭奪走她的孩子?!這是為什麼?李未央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她猛地回頭盯著敏之,臉色整個都變了。

  敏之不知自家姐姐為何露出奇怪的神情,只顧傻呵呵地笑,渾然不知危機已經來臨……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6:12 PM

101 正室夫人

  傍晚時分,李未央匆匆去了荷香院。

  丫頭打了簾子迎了她進去,笑道:「縣主,老夫人正等著您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腳步半點不停,快步進去了。

  李未央進去時,老夫人正端坐在椅子上,由羅媽媽伺候著用茶。李未央請了安,老夫人笑著道,「起來吧。難得你有心,這時候還跑來看我。」

  李未央起身謝過,老夫人指著旁邊的糕點,道:「你母親早晨送過來的,你嘗嘗看。」

  李未央笑著走過去,看到這盤糕點色澤紅潤且透著絲絲金黃,看起來十分誘人可口,便隨意地拈起一塊放在嘴裡吃了,不由贊道:「這糕點味道真是爽口,不知道叫什麼?」

  老夫人微笑不語,羅媽媽道:「縣主,這是金糕,大夫人親手做的,爽滑細膩、酸甜可口,老夫人很是喜愛呢。」

  李未央回味片刻,道:「是山楂做出來的吧?」

  羅媽媽點點頭,道:「也是大夫人有心了,老夫人最近受了風寒,吃什麼都不開胃,這個正好呢!」

  李未央笑道:「可見母親用心之深了,老夫人得了這樣的好兒媳,可是洪福齊天的。」

  她言笑晏晏,半點看不出真實心思,說完後便到一邊,從羅媽媽手中接過茶碗,親自捧到老夫人跟前,畢恭畢敬的,老夫人看在眼裡,也不言語,待喝了一口,才慢慢笑說:「好好的丫頭,倒為我做起這些微末功夫,可委屈你了。」

  李未央忙道:「老夫人說的哪裡話,孫女笨手笨腳的,也不知道是否妥帖。若是能跟母親一樣聰慧,早就備了點心天天送來了。」

  老夫人笑道:「瞧你這張嘴,真真是挑不出錯處來,可勁兒地招人喜歡。」說了這句話,卻突然停了笑容,正色道,「只是,我今天倒有件事,要與你說。」

  李未央心道果然來了,臉上卻不露分毫道:「老夫人請說。」

  老夫人看了她兩眼,慢慢說:「蔣月蘭怎麼嫁進府裡頭的,咱們彼此心裡頭都清楚,我只有一句話,既然她嫁入李家,我就當她是一家人。現在看她,的確是個聰明人,行事妥帖又知道輕重,這個兒媳婦,倒也沒有娶錯。」

  李未央側耳,認真傾聽,心中不由想到,按照道理說,蔣月蘭是蔣家硬塞進來的,老夫人先存了三分厭惡,現在看來,只能說這蔣月蘭手段不是一般的厲害,這麼容易就讓老夫人刮目相看了。

  老夫人看她仔細聽著,慢慢露出笑意,道:「我心裡是真心疼你,才提前來跟你說,敏之這兩天又養胖了吧?」

  說得好好的,卻轉到了敏之身上,李未央故作不覺,只是微笑,「敏之很好,還是多虧了老夫人照拂。」

  老夫人淡淡笑一聲,「他是我的親孫子,又生的這麼可人疼,我當然是要全心全意為他考慮的。」

  李未央臉上的微笑一如往昔,心裡卻變得萬里冰封,脊背不由自主變得更直。

  老夫人仔細觀察她片刻,又複了往日慈和的神色,柔聲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惜沒有托生在夫人肚子裡,否則今日的前程不可限量,便是太子妃也沒有什麼做不得。敏之亦是如此,他雖然是個庶出的,但我和你爹都是把他當成嫡出的一樣疼,為了免得將來他受苦,所以我們商議過了,將他送到蔣月蘭那裡撫養。」

  李未央聞言,明明心中早已有所了悟,臉上卻露出吃驚的神情。

  「未央,我這麼做,全是為了敏之好,已經耽誤了你,不能再耽誤一個好孩子。」老夫人一邊看她,一邊道,「到底敏之是我的親孫子,我絕不會委屈了他。跟著蔣月蘭,她若是有一絲半點的疏忽,我都不會饒了她!」

  李未央當然知道這一點,若是蔣月蘭要了孩子去,卻沒有好好照顧,或是出了半點差池,只剩這根獨苗的老夫人都是會跟她玩命的!在一般人看來,跟著嫡母,確實是比跟著庶出的娘要好得多。只不過這樣一來,敏之就會被蔣月蘭捏在手心裡,連帶著自己要做什麼,第一個要顧慮的就是敏之會不會受到影響,這可不是什麼好事!當然這些實話,李未央不好和老夫人說,對方現在只考慮到孫子記在嫡母的名下,等同於嫡出的身份,于他將來大有益處!

  李未央微笑道:「未央自然知道老夫人一片好意。」

  老夫人遲疑:「七姨娘那邊——」

  李未央笑得很溫柔:「七姨娘是個識大體的人,必定不會對老夫人的決定有什麼意見,老夫人放心。」

  老夫人見李未央如此簡單就答應了,也是十分高興,笑道:「你儘管放心,不管是你還是敏之,我都不會坐視你們被人欺負的。」

  李未央謝恩,「多謝老夫人,我們能倚仗的,也只有您了。」

  老夫人的目光悠悠在她手腕上一蕩,隨後向羅媽媽點點頭,羅媽媽立刻去一旁捧了個寶石匣子出來。

  匣子打開,裡面是一串由十八顆翠珠,兩顆碧璽珠穿成的手串,一看便知是價值連城之物,老夫人將它串在李未央的衣襟上掛著,只是笑道:「這還是我嫁過來的時候用來壓箱底的東西,年紀一大也帶不著了,以後便送給你了,未央,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李未央低首,道:「未央明白。」

  老夫人柔和道:「你是個懂事的。」她頓一頓,「唉,蔣月蘭年紀雖小,卻是你的母親,若是她有什麼不好的,從今以後你也只得讓著她了。」接著又道,「當然,有我在的一天,都不會讓她胡來的!」

  李未央只是含笑不語,老夫人點點頭,道:「好了,回去歇息吧。」

  剛出了荷香院,卻見蔣月蘭和李長樂親親熱熱過來。見了李未央,蔣月蘭笑吟吟望著她道,「未央也在這裡,早知道你要來,咱們就一塊兒了。」

  李未央含笑道:「是啊,不知道母親和大姐要來,剛還嘗了母親親手做的金糕,實在是好吃呢。」

  蔣月蘭點點頭,笑道:「若是喜歡,改天我給你送一些。」

  李未央道:「不敢勞母親費心。」

  李長樂面上似笑非笑,看不出真實的心意。

  「沒什麼費心的。」蔣月蘭笑笑,突然道:「我已經為敏之請好了新的乳母,不知他何時能過來?」

  李未央眉心微微一蹙,面上卻笑得很溫和,「這個……七姨娘說,他這兩日吐奶比較厲害,總要好一點才敢給母親送過去。」神情無限謙卑,可一旁的李長樂卻覺得看到李未央的笑容就冷颼颼的,下意識地向蔣月蘭身後退了一步。

  蔣月蘭並沒有為難,只是笑道:「我家中弟妹多,小孩子吐奶是難免的,若過些天還是不好,不妨交給我來試一試。」說著,便扶著丫頭的手,進去了。

  李長樂看著李未央,眼中神情陰沉不定。

  臺階上,蔣月蘭回頭,親熱道:「長樂!」

  李長樂答了聲「是」,瞟了李未央一眼,快步跟了上去,蔣月蘭笑盈盈地挽著她的手,兩人親親熱熱進去了。

  白芷低聲憤憤道:「狗仗人勢!」說的自然是李長樂。

  李未央笑道:「是啊,從前狂吼亂吠,她這一安靜,我倒不習慣了。」

  隆冬季節,天黑得早,剛到黃昏時,天色就已經完全黑了。

  刮了一天的小北風此刻已經停歇了,沒有了嗖嗖的聲響,黑暗中的世界格外寧靜。在這無聲的世界裡,夜色仿佛更濃,如果沒有千家萬戶透出的燈火,整個京都都會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正是因為到處都是一片黑暗,李未央屋子裡的燭光顯得格外明亮

  在這樣的燭光下,李未央正含笑,雙手捧著暖爐,她屋子裡的四盆炭火都燒得通紅,可她身上還沒緩和過來,可見外面到底有多冷。

  她是剛從梨香院回來的。

  現在,她看著七姨娘正在用撥浪鼓逗弄笑嘻嘻的小敏之,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

  小敏之睜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歪頭,看著不遠處的姐姐,談氏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一副有子萬事足的模樣。

  這樣寂靜的夜晚,他們三個人,便已經是一個世界,很溫馨,很舒服,談氏覺得異常的滿足,但她知道,這樣的平靜是她的女兒為她爭取來的,若是沒有未央的保護,她絕不會有這樣的好日子,所以她萬分感激上天,能夠賜給她一個聰慧勇敢的女兒。只是,今天未央的心情,看起來不是很好。

  談氏看了一眼正吐泡泡玩的兒子,又瞧了瞧一臉沉思的女兒,笑了笑,起身走到一邊,彎腰拿起烏沉沉的火筷子撥著火盆裡的炭,底下冒出一陣香氣。

  白芷笑著去接談氏的火筷子,談氏卻搖了搖頭,顯然是想要親力親為,李未央笑道:「好香!是烤紅薯的味道!」

  談氏笑道:「知道你愛吃,剛才特意埋了兩個,這會兒正好。」說著將烤紅薯放到託盤裡,白芷早已小心翼翼地洗了手,然後要替李未央剝開,李未央卻搖了搖頭,道:「直接拿過來吧。」

  白芷忙不迭地笑著答應了,手裡捧著烤得爆開的紅薯,送到李未央的面前。

  李未央倒是不怕燙,用一種飛快的速度剝開了紅薯,屋子裡燭火通明,透著紅薯的甜香。

  談氏笑著招呼幾個丫頭:「你們也來。」

  趙月是第一個有反應的,但她看著李未央,腳終究沒有伸出去。李未央笑了,道:「都去吧。」

  丫頭們歡呼一聲,趙月、白芷、墨竹等人都圍著那個火盆,開始翻著裡面的紅薯和栗子,趙月一邊吃一邊不斷用手去摸自己的耳朵,顯然是燙得很了。

  屋子裡的氣氛很鬆快,很溫馨,李未央看著,突然頓住了吃的動作,目光還是落在了正瞪大一雙眼睛,好奇地看著眾人流口水的小弟敏之身上。

  談氏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笑著吩咐道:「你們把這裡面的東西都取出來,拿下去分一分吧。」

  丫頭們對視一眼,又同時看向李未央,李未央點了點頭,她們歡天喜地地謝過談氏,手腳俐落地挖出了火盆裡的吃食,用小食盒捧著,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談氏走到李未央的跟前,柔聲道:「有什麼煩心事嗎?」

  李未央笑了笑,道:「娘,沒什麼事,你不必擔心。」

  談氏笑了笑,聲音很溫柔:「傻孩子,你是我生的,你有半點不開心我都看得出來,娘雖然沒什麼用,不能幫你解決問題,但娘總能聽你說說,很多事情,說說就放開了。」

  李未央報以一笑,漆黑的眼睛還是落到一旁的敏之身上。

  談氏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不由自主皺起眉頭:「跟敏之有關係?」

  李未央點點頭:「據我說知,這三個月來,父親大多數時候都是留在新夫人的院子裡,可見很寵愛她。」

  談氏點頭道:「是這樣,九姨娘偶爾還能分一杯羹,四姨娘等人現在完全都見不到老爺了。」

  李未央看談氏說起這件事一副無所謂的口吻,便知道她並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暗自點點頭。

  談氏又道:「我知道新夫人受寵,所以一直提醒身邊的人,不許行差踏錯,別給你惹麻煩。」

  李未央失笑:「有時候麻煩不是我們找的,而是人家主動上門。」

  談氏小心翼翼覷著她道:「新夫人給你氣受了?」

  李未央慢慢道:「這倒沒有。」蔣月蘭初來乍到,三個月的時間她一心撲在如何籠絡李蕭然的心上,哪裡有功夫來找她的麻煩呢?「只不過……」

  李未央欲言又止,似有什麼話一時說不出口。談氏與她相處不是一兩日了,便道:「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就是。這裡沒有外人。」

  李未央看了看旁邊沖著自己咧嘴笑的敏之,歎了口氣:「這件事情我已經思慮再三,只是沒想到這樣快便成真了,剛才聽說祖母染了風寒,我去她院子裡探病,誰知到了那裡,卻聽老夫人說,蔣月蘭要把四弟帶去她那裡撫養。」

  談氏腦中轟然一響,喃喃道:「去她那兒?」

  李未央眼中的陰霾如同一片陰鬱的烏雲,越來越密:「庶出的子女,自然是要交嫡母撫養的。從前大夫人在的時候,先有了李敏峰和李長樂,根本不耐煩擔負照顧其他人的責任,所以並未要求四姨娘將常笑常喜送去她的院子裡撫養,至於我麼,她就更加是憎惡萬分了,所以才一出生就將我趕出門。現在的情形完全不同,新夫人還沒有子嗣,只要她願意,就可以把四弟帶過去撫養,不管是父親還是老夫人,都不會出言阻止的。」

  談氏忍住眼淚,她當然知道這一點,作妾的不應該把自己親生的子女看做自己的子女,卻應該看做主母的子女,而敏之將來也不會把她這個生身之母看做母親,只能看做父親的一個妾,就如同她在外人面前永遠管未央叫一聲三小姐一樣,這是鐵板釘釘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這就是當初她拼了命地伺候大夫人,只求將來許給一個管事哪怕是小廝也好,起碼是個正頭夫人出身,也不至於落到如今這個窘迫的地步。

  李未央看談氏的樣子,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在這一點上,李未央覺得罪魁禍首就是李蕭然,若非他對談氏動了念,大夫人也不會利用談氏去為她自己謀取福利,利用完了再一腳踢開。

  在別人看來,做了妾就不該有被人歧視的怨恨,更不能將這種恨意傳遞給子女,反而要安守本分,好好做奴才,庶出的子女也要相信別人對待自己跟嫡出的沒有兩樣,一心一意為家族謀取利益,才算是知禮義識大體的正派人,原本的李未央就是這麼相信的,她以為自己和李長樂都是李家的小姐,並沒有什麼不同,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姐妹,都該為李家好好掙得榮耀!可後來她落到什麼下場了呢?所以這話在她看來,全都是狗屁!

  談氏沒有哭,反倒笑了:「新夫人剛進門,她照顧好四少爺的話,老爺和老夫人才會喜歡她看重她,我相信她不會把孩子怎麼樣的。」

  李未央怔住,她以為談氏會求她想方設法留住敏之的。

  談氏有些憂心:「人人以為你受盡恩寵,福澤深厚,可是我看來,卻是步步危局、身處險境,所以千萬不要為了敏之和新夫人起衝突,她要孩子,就給她吧……」她微微黯然,「以後我天天去請安,也能看到的……」

  李未央微微有些動容,談氏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自己,她溫然道:「也不是沒有辦法——」

  談氏只當她在安慰:「你必須事事留神,才能謹慎不出錯,為了敏之跟新夫人有了齟齬,違背了老爺和老夫人的意思,他們還會那樣護著你嗎?傻孩子,別犯強了。」

  李未央笑了笑,剛要告訴談氏其實她早已想好了,卻聽見外面砰地一聲,談氏一下子驚得站了起來。李未央皺眉,就看見白芷快步走進來:「小姐,九姨娘非要鬧進來!」

  有趙月在,九姨娘當然是進不來的,但她像是豁出性命一樣往裡面闖,若是從前趙月就一劍解決了她,如今趙月跟著李未央久了,自然知道這是行不通的,所以外面的局勢一時僵持住了。

  談氏面上流露出疑惑,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隨意地揮了揮手,道:「讓她進來吧。」

  「是。」白芷快步走出去,不一會兒,九姨娘滿面淚痕地跑了進來,李未央一看,對方竟然不知何時跑掉了一隻鞋子,顯然是慌張之極,她冷聲道:「你們怎麼伺候的?!怎麼讓姨娘一個人跑出來了?!」

  九姨娘卻不管不顧地推開旁邊的丫頭,道:「縣主!你要救救我的女兒!」

  李未央面色冷淡地望著她,九姨娘原本是準備大鬧一場的,看到李未央的樣子,突然有點害怕,她有一瞬間想要退縮,可是想到自己的女兒,頓時又鼓起了勇氣:「剛才夫人派人來,把我的靜兒帶走了!」

  七姨娘十分驚訝,隨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敏之,有一點疑惑。其實這並不奇怪,李敏之是李未央的親弟弟,有這個縣主姐姐,蔣月蘭自然不會直接來抱孩子,可對九姨娘,就不會這樣客氣了!

  九姨娘的臉全然失了血色,蒼白如瓷,她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氣,淚水如泉湧下,撲通一聲跪倒在李未央跟前,哭泣著哀求道:「縣主,之前是我不對,是我被豬油蒙了心,才一時不知道輕重!居然連你都敢招惹!我知道錯了,我已經知道錯了,求你想想法子,幫幫我,讓我把靜兒帶回來吧!她是我的親生骨肉啊,才這麼小就要送去夫人那裡,我怎麼能放心呢?!我求你,幫我去求老夫人,求求她!」

  李未央的神情越發冷下去,她看了一眼趙月,趙月立刻走上來,半是扶半是拽地拖了九姨娘起來坐到一邊的椅子上。

  談氏見她哭的這麼傷心,有一種物傷其類之感,勸慰道:「九姨娘,千萬不要哭了,我們四少爺也是要送到夫人那裡去的,你來求縣主,她也是沒法子啊!」

  九姨娘的哭聲戛然而止,不敢置信地看著李未央。在她看來,李未央怎麼會這麼容易妥協?!

  李未央看著哭的涕淚橫流,完全不顧自己美麗形象的九姨娘,歎了一口氣,道:「九姨娘,你聽見了吧,敏之也是要被送到夫人那裡去的。你來求我,恐怕是已經走投無路了,剛才你已經去求過父親和老夫人了吧,他們都不理睬你,是不是?」

  九姨娘頓時愣住,有點不知所措,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在李蕭然的書房和老夫人的荷香院外頭都跪了,可誰也不曾點頭,卻都異口同聲責怪她不懂規矩。

  李未央笑了笑,道:「九姨娘,庶出的孩子本來就是該嫡母來教養的,這一點,你只怕不知道,所以我也不怪你,不僅如此,我還要告訴你,今天你不但做錯了,而且大錯特錯,你把六妹妹可害慘了。」

  九姨娘完全懵了,茫然地望向七姨娘,卻見她露出於心不忍的神情。

  李未央慢慢道:「第一,嫡母要抱你的孩子,這是恩典,你得受著。第二,老夫人和父親都是為了妹妹的將來著想,你卻不知深淺,大哭大鬧,這是僭越。第三,你這樣哭哭啼啼跑到我院子裡來,完全不成體統,別人還以為我們串謀對付新夫人,這是不敬。」

  九姨娘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連眼淚都不會流了。

  談氏想要說什麼,可是看到未央嚴肅的神情,卻覺得九姨娘畢竟是外頭來的,又太受寵了,不懂得大家族裡頭的規矩,就此讓她明白也好,便只遞了塊帕子給她,九姨娘卻也不知道接,只是望著李未央,神情陰晴不定。

  李未央的聲音稍緩了緩,道:「第四,你這樣胡鬧,六妹妹也會因此受夫人不喜,將來若是別人照顧的不精心,夫人也只會說是六小姐頑皮,天生繼承了她親娘的性子,不知深淺。你自己不要體面,總要顧著六妹妹!你明白了嗎?」

  九姨娘身子一晃幾乎就要暈去,談氏連忙道:「快扶著你家姨娘!」兩個丫頭連忙上來扶著她,九姨娘就是低頭哭,眼淚啪嗒啪嗒落到衣襟上,仿佛要將這屋子都淹沒了。

  談氏柔聲勸慰:「九姨娘,夫人自己還沒有孩子,老夫人和老爺將四少爺和六小姐交給她,她是必定會好好照顧的,絕不會虧待了孩子,這也是你我的體面。」一邊說,她自己卻覺得渾身發冷,越說越覺得沒有底氣,因為她對九姨娘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是,她比九姨娘多待了這麼多年,知道什麼規矩是不能觸犯的。

  九姨娘哭的眼睛都紅腫了,李未央卻道:「四姨娘攛掇著你來的吧?她一定是說,我是個聰明人,定然有辦法扭轉局面,是不是?」

  九姨娘一怔,眼淚汪汪地抬起頭,終究點了點。

  李未央冷冷一笑,道:「她總是這樣唯恐天下不亂,九姨娘,我勸你以後少聽這些人攛掇,你這麼鬧下去,不只連累了六妹妹,還會害的父親也對你冷漠以待。」

  九姨娘想起李蕭然剛才如冰似雪的眼神,頓時愣住了。自從她生了孩子,全心思撲在女兒身上,根本不曾想過這個……她望著李未央,道:「那……我該怎麼辦……」

  李未央慢慢道:「梳洗打扮,弄清爽了之後就去找父親,告訴他你剛才是一時想不開,才會作出愚蠢的事情,現在你已經想開了,知道輕重了,只盼著六妹妹跟著夫人,將來能有個好前程。」

  九姨娘並不蠢笨,聽了這話立刻明白過來,訥訥地道:「可是——」

  李未央截然打斷:「沒有可是!來人,送九姨娘出去!」

  九姨娘的丫頭扶著她出去了,談氏猶豫:「這——未央,你話也說得太重了!」

  李未央冷笑道:「若是真的慌張地跑沒了鞋子,怎麼會腳上都沒什麼泥巴!分明是到了園子裡才脫掉,想要攛掇我去出頭而已!」

  在尋常人的眼中,姨娘的作用就是生孩子的工具,而生下來了,這個孩子就是這個家的主子,承擔著在家庭中成材、使家庭興旺的責任。所以妾生的孩子,也是嫡母的孩子,只要蔣月蘭要求,那是肯定得交給她撫養的,這是體統,是規矩!哪怕到了皇帝面前,也是有理的!

  偏偏九姨娘來鬧一陣,就是想要自己出面去爭奪,這其中還含了煽風點火的意思,李未央自然不會理睬。

  談氏極為驚訝,看了一眼趙月,便見到她點點頭,心中不由更加感歎,隨後又跑去敏之的搖籃邊上,不捨得望著他半晌,才道:「明天一早,就把敏之給夫人送過去。」

  李未央看著忍住眼淚的談氏,微微一笑,道:「娘,你放心,不出十天,我就要蔣月蘭乖乖把孩子送回來!」

  談氏吃驚地望著李未央,不知道她能有什麼辦法,然而李未央卻微微一笑,站起身,走到李敏之的跟前,戳了戳他白嫩的小臉,道:「小子,你老老實實待幾天,姐姐很快去接你。」

  敏之被香味熏得暈暈乎乎,滿足地打了個嗝兒,小肚子朝天地睡了,顯然沒把他家姐姐的話放在心裡,李未央失笑。

  第二天一早,七姨娘便抱著敏之到了老夫人處,按照她原先的想法,是直接送去夫人的院子,可是李未央卻不是這麼想的,她讓蔣月蘭親自來荷香院接孩子。

  這種做法,只有已經是縣主的李未央,才敢做出來,九姨娘在一旁看著,心中又妒又恨,卻不敢開口說什麼。

  「這孩子越看越像你父親小時候。」老夫人一看到敏之,就忍不住笑起來。

  李未央看了一眼小小的敏之,挑了挑眉,她可不這麼認為,自己小弟還是更像談氏多一些,當然如果像李蕭然,長大了也意味著是美男子一枚。

  老夫人伸出手,要來抱孩子。

  敏之皮膚雪白,黑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圓,小嘴巴啪啪地,在說一些大人聽不懂的話。

  「哎呀呀,在對我笑呢!」老夫人趕不及地托住他的小屁屁。

  李未央只是微笑,我家小弟看見誰都一臉笑,老夫人你實在是想太多了。

  「四少爺真是愛笑,很少聽見他的哭聲呢!」羅媽媽湊趣道。

  「從小看大,三歲看老,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啊!」

  「將來一定有出息!」丫頭們見老夫人高興,都這樣說道。

  李未央看了一眼傻樂的小敏之,很懷疑對方的眼光,這孩子怎麼看都有點呆嘛!

  正說著,蔣月蘭就進來了,她一看到敏之,立刻就綻開了笑容,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將孩子遞給她,她剛接過去,敏之就突然大哭了起來。蔣月蘭卻也不慌張,趕緊顛著顛著,顯然是個照顧孩子很有經驗的,李未央想到她家中的繼母生了四個孩子,還不算上那些庶出的,便明白蔣月蘭這照顧孩子的本事是從哪裡學來的了。

  可是蔣月蘭經驗再老道,也抵不住敏之小盆友對她的抵觸,不管她怎麼哄,敏之都哭個不停,眼淚嘩嘩地往下掉,談氏心疼極了,下意識地要上前,李未央卻突然走了一步,擋在了她面前,談氏一下子醒悟過來,想到女兒昨夜說的話,她心道,未央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我不能壞她的事!便硬生生止住了!

  「這孩子,怎麼突然哭起來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老夫人摸了摸蔣月蘭懷裡哭鬧不止的敏之,也沒發現什麼發熱的徵兆。

  「額頭也不燙啊!」老夫人奇怪道。

  蔣月蘭不以為意地笑道:「或許是和我不熟悉,過幾日就好了,只怕到時候他離了我還會哭呢!」

  老夫人略帶擔憂地看了敏之一眼,也不再說什麼了。

  李未央始終面帶微笑地看著,李長樂突然道:「三妹妹不心疼?」

  李未央笑道:「有母親的疼愛,敏之一定會過得很好,我有什麼好心疼的,更何況每日晨昏定省,母親也一定會讓我見到四弟的!」

  蔣月蘭一怔,隨即笑道:「那是自然的。」

  老夫人點點頭,道:「你們都能和睦,就是我最高興的事情了。」

  敏之被抱走的時候,還是抽抽搭搭的,一個勁兒地向李未央和談氏的方向看,小孩子目光淺,根本看不清楚人,分明是根據氣味來判斷的。

  李未央回頭,看到談氏眼淚汪汪的,便搖了搖頭。不要怪她心狠,為了四弟將來能在親生母親的撫養下成長,道理必須占足了!這點忍耐是必須有的。

  丫頭們扶著七姨娘回去了,她走出去的時候,腿腳都是發軟的,根本站不直,顯然是傷心得很了,卻還強自壓抑著,李未央向老夫人行禮告別,便走出了門,臺階上,李長樂卻在等著。

  李未央揚起眉頭看向她,李長樂微笑道:「動心忍性,三妹妹果真不同凡響。」

  李未央笑了笑,道:「大姐過獎了。」說著,面不改色從她身旁走過。

  李長樂瞧著她的背影,微微一笑,向檀香道:「走吧,去福瑞院。」

  自婚事定了以後,李蕭然便命人將福瑞院收拾了一番,新夫人進門後,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又添置了一番。李長樂再走進來,只看到庭院廣種花樹,正房前面種著幾株紅梅,枝頭紅花怒放,東邊是一溜紫藤架子,西側則遍栽著茉莉,海棠、鳳仙、牽牛,確是花木扶疏,幽雅宜人。

  她的心中,陡然就生出了幾分感慨,母親當年喜歡的都是貴重大氣的東西,絕對看不上這些尋常的花,這位新夫人卻是另闢蹊徑,但她的這番佈置,顯然是很討李蕭然這種文人的喜歡,獨有一分清雅。

  難怪自從她進了門,連一向討得李蕭然喜歡的九姨娘都失寵了,想也知道,九姨娘畢竟是個唱戲的出身,要說唱曲逗樂、豔舞助興就罷了,要是想和父親詞曲相和、心意相通,替他分擔煩心事,就不夠格了,說到底,不過是個玩物。

  李長樂走進了屋子,就看到蔣月蘭還抱著李敏之在哄著,李長樂看了一眼,便道:「母親。」

  蔣月蘭看見她來了,便將敏之交給一旁的乳娘,隨後道:「這孩子也不知怎麼的,上次我抱著還笑個不停,今天誰抱著都哭。」

  李長樂揮了揮手,讓乳娘抱著哭的眼睛紅紅的敏之下去,隨後輕聲道:「不過是只白眼狼,養不熟的。」

  蔣月蘭只是笑,並不開口。

  李長樂見套不出她的話,便笑道:「這乳娘看著眼生,不是府裡頭的吧?」

  蔣月蘭笑道:「老爺怕我照顧不周,專門去外頭請來的,說是奶水養得又好又足,伺候人也精細,一定能照顧好敏之。」

  李長樂歎了口氣,道:「父親可寶貝這孩子了,剛一出生就送了一套上好的筆墨紙硯,這是指望他將來出人頭地、光耀門楣呢。」

  蔣月蘭笑道:「那是自然了,誰叫咱們家裡現如今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呢!」

  李長樂忍不住道:「他一個庶出的尊貴得不得了,可憐我大哥——」

  蔣月蘭輕笑一聲,「大少爺一定能平安回來的,長樂你要放寬心。」

  李敏峰是跟著蔣旭在任上,蔣月蘭和李長樂都是心照不宣的。李長樂微微一笑,轉道:「我會向外祖母說,母親你做的很好,看到這小子被帶離七姨娘身邊,我才叫高興呢。憑什麼我們淒淒慘慘,他們偏快快活活的,我就是看不過眼。」

  蔣月蘭只是喝了一口茶,揚了揚唇角,並未開口。

  李長樂看了一眼她的臉色,試探著道:「如今敏之在咱們手裡,李未央可就捉襟見肘了,母親,這家裡除了老夫人,你才是宅子裡頭的正頭夫人,一切都在你的手心裡攥著,你要那些庶出的跪著,他們絕對不敢站著!敏之他——」她剛想說,找個由頭讓這個小子夭折了,就聽見蔣月蘭慢悠悠地開了口。

  「正是老夫人和老爺信任我,才將這孩子交給我,所以我一定會好好待他,好好疼愛他,好好寵著他,將來他也得管我叫一聲母親呢,他有出息,也是我的榮耀。」她這麼說著。

  李長樂一聽,剛開始有點不高興,隨後轉念一想,拍掌笑道:「母親說的是,從今後他就是母親的兒子了,隨咱們怎麼養,最好讓這小子將來長大了都不承認那些賤人,到時候李未央要氣死了。」她一邊說,仿佛想到了李未央氣得要死的模樣,露出得意的笑容。

  李長樂起身走了,蔣月蘭身邊的榮媽媽低聲道:「夫人,您可別受了大小姐的攛掇,咱們犯不著。」

  蔣月蘭笑道:「這是自然的,敏之這孩子這樣可人疼,我當然會好好照應他的。榮媽媽,你要交代下去,一定要精心著四少爺,什麼都由著他不許約束,好好寵著。」

  榮媽媽立刻就明白了蔣月蘭的意思,笑道:「奴婢明白。」



102 亂成一團

  李未央的院子裡,趙楠正在將李敏之的情況一一回稟。

  「照顧四少爺的人的確非常精心,什麼都準備的好好的,總是抱著,都不肯讓他一個人躺在搖籃裡,夫人也是一天去看三回,半夜裡還爬起來去看了兩回。老爺說,對待親生的也未必能做到這樣了。」趙楠面無表情地複述著,對於李未央讓他去看小孩子這種事,顯然是滿腹的怨言。

  李未央笑了笑,道:「孩子還是不要太寵得好,否則只會害了他。」

  趙楠聽出她話裡有話,卻不怎麼明白,後面突然有一道聲音響起:「你還不懂嗎?原先四弟很靈活,都能自己翻身了,扶著他就能坐穩,平日裡又總是四下尋找七姨娘,這說明他很聰明,都能自己認得人了,現在乳娘總是抱著他不讓他自己在搖籃裡面待著,根本就沒安什麼好心思!」

  趙楠看見李敏德從屋子外面走進來,連忙行禮,李敏德揮了揮手,道:「你呀,真是木頭一塊,吩咐你多聽多看多想,卻還是個榆木疙瘩!」

  這兩年,李敏德為了避嫌,已經很少到李未央院子裡來,現在肯定是為了敏之的事情。李未央看著他,李敏德穿著一身緙金雲白狐皮袍子,色調清雅富貴,更顯得氣質出眾,不由笑道:「趙楠不諳此道,並沒有什麼稀奇。」

  李敏德微微一笑:「總是要學著的,」說著,他看向趙楠道,「可以說,蔣月蘭是個聰明人。要知道,給最好的吃最好的穿,但是偏偏不好好教養的法子多了去了,打罵不給吃穿這種低級手段根本不必用,而且她還會得到全家上下的讚譽。」

  蔣月蘭這種做法,李蕭然看在眼裡,只怕還會無比的感激她,縱然將來敏之變得不學無術、驕縱任,那也只會覺得他自己品行不好,不堪教養,否則嫡母都提供了這麼好的條件、這麼精心的管護,怎麼還能不學好呢?縱然將來被人察覺,最多也不過是以為蔣月蘭慈母多敗兒,過於寵愛孩子而已,很難想到別的方面去。可李未央和李敏德,卻都是很喜歡把人往惡毒方向思考的人,很顯然,他倆的想法這次達成了一致。

  趙楠還是有點不敢置信,怎麼看,那位柔弱的新夫人都十分疼愛敏之,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掉了,根本不像是心機那麼深沉的人。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我原先在四弟的小床旁邊,放了許多的玩具,每天還在他眼前掛好多的圖案,給他多聽、多看、多摸的機會,讓他把感興趣又沒有危險的東西抓起來觀察擺弄,夫人有這麼做嗎?」

  趙楠想了想,搖了搖頭。

  李未央淡淡道:「這就是了,這麼大的孩子,還整天抱著寵著,就算健康長大之後也是個廢物點心!都說大夫人毒辣,我瞧著蔣月蘭比大夫人可要強多了!」

  李敏德的笑容很尋常:「這是自然的,蔣柔可是蔣家的嫡女,有蔣國公府做後盾,她什麼都不必擔憂,討厭一個人自然就不肯留著她礙眼,一定要想法子除掉,這也是蔣家人嚴格教子卻疏忽女兒的表現,但蔣月蘭卻不同了,她雖然是嫡出的,但父親不如蔣旭得力,有個繼母,弟弟妹妹又是一大堆,她若是不努力往上爬,今天哪裡有好日子過?所以她擅長的是更隱晦的法子,不會明著來暗算的,這也是她比蔣柔厲害的地方。」

  「不,蔣月蘭並不是為了對付我,她是看父親對敏之過於疼愛,擔心將來她的兒子會落了下風。」李未央淡淡地道,的確,李蕭然對李敏之的疼愛,已經遠遠超過一般父親對待庶子的態度,難怪蔣月蘭會有所擔心。

  李未央這樣說完,反而有點憂慮,大夫人那種著來的,她反而很容易收拾掉,但蔣月蘭卻不是,她很善於利用正夫人的身份做事,還做的光明正大,縱然你什麼都明白,她也直接用嫡庶之別壓死你,叫你無計可施。

  橫豎她教養孩子的權力是真的,認真撫養孩子也是真的,你能說什麼?有苦說不出!還得反過來謝謝她,求著她,真可謂是手段厲害了!若是當年大夫人也用這樣的法子,李未央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將她除掉了。

  李敏德看了李未央一眼,道:「預備怎麼辦?」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她有陽關道,我有過橋梯,走著瞧吧。」

  雪後的陽光雖無多少暖意,但與雪光相映更加顯得明亮。老夫人抱著手爐站在走廊下,看著外頭的紅梅白雪,呼吸間只覺得清芬馥鬱,冷香透骨,不由笑道:「這場雪下得好,落在紅梅上,漂亮得緊。」

  羅媽媽笑道,「也是大夫人的孝心,院子裡開的最好的紅梅,也都送來了您這裡。」

  老夫人微笑頷首,一邊看著漫天的大雪,細細欣賞怒放的紅梅,一邊道:「她也算是個懂事的。」

  羅媽媽笑而不語。

  老夫人看了一眼雪地,若有所思道:「這雪這麼大,要是堆成雪人,敏之看見了不知多高興。」

  羅媽媽就笑了:「老夫人,四少爺還小呢,這種天氣怎麼能出來呢?不過,有您愛護調教,過幾年就會到處跑了。」

  「這孩子看見人就笑,實在是可愛。」老夫人笑了笑,道,「只可惜,偏偏生在姨娘的肚子裡,若是他是蔣月蘭的親生兒子,一切就都不同了。」

  羅媽媽笑道,「四少爺有福氣的,現在又被養在大夫人名下,聽說夫人整日裡愛不釋手地抱著,可見心裡很疼愛他,往後的時間長著呢,絕不會比嫡出的差。」

  老夫人頷首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就怕將來蔣月蘭有了自己的孩子,對我們敏之就沒那麼關心了。」

  她說的是「我們敏之」,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從前對待李敏峰,因為大夫人的緣故,老夫人總覺得有點膈應,雖然疼也是疼的,卻如同隔靴搔癢,總帶著點不痛快,生怕大夫人仗著兒子更加了不得,但是對李敏之這個看人一臉笑的胖娃娃,老夫人就沒這麼多防備了。

  羅媽媽想到這一點,不由歎了一口氣,說到底,老夫人是年紀大了,越發對子孫上心了,不過,四少爺那麼憨的孩子,的確招人喜歡,她想了想,道:「這個……恐怕不會吧,聽說昨兒個半夜四少爺驚夜,大夫人聽了丫頭們的稟報,趕緊沖過去,生怕孩子受了風寒,結果回來的時候卻看到她自己忙得連鞋子都穿倒了,這說明大夫人是真心疼愛四少爺啊。況且,她是個聰明人,橫豎孩子有乳母照顧,將來大了也是出去念書,她費不了多少心思的,若是將來四少爺有出息,那也是她的功勞。」

  老夫人想了想,眉頭也就鬆開了:「這倒也是。」

  羅媽媽笑道:「是啊,大夫人還是很有辦法的,您看大小姐現在不也很懂事嗎,可見她教的很好,宅院也管理的絲毫不差呢!老夫人無需過慮,好好保重就是。」

  老夫人點點頭:「李長樂如今是會討人喜歡。有時候跟著蔣月蘭來我這裡請安,規矩也一點不差。原本我還想借機會警告她一下,既然她自己識趣,也免了我的口舌,大事上點撥著不錯就是了,橫豎三年一到,就立馬將她嫁過去,是好是賴,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羅媽媽這才笑道:「老夫人英明。」正說著,卻看到一個披著鶴髦的少女在眾人的簇擁中進了門,老夫人指著她笑道:「看看,未央這丫頭越發生得俏了!」

  李未央今年已經滿了十五歲,個子又抽高了一個頭,看起來高挑纖細,風流蘊藉,雖然面容比不上李長樂國色天香,也可算是個引人注目的小美人了。

  李未央笑盈盈地走上來,老夫人拉著她的手,道:「怎麼不捧個手爐,你是一貫怕冷的。」

  李未央就是笑:「這走過來,手爐都涼了,索就不帶了,來老夫人這裡蹭暖炕,豈不是更好?」

  老夫人笑道:「你呀,就會占我便宜。」一邊說著,一邊道,「到屋子裡再說吧。」

  李未央一靠近屋子,便覺得暖洋如春,真個人都舒展了過來。屋中燃著六盆炭火,不時劈啪一聲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炭火的熱氣氤氳地撲上臉來,蒸得室內供著的蠟梅香氣勃發。她笑眯眯地脫了大髦,然後挨著老夫人坐到炕上。

  老夫人看了一眼,李未央梳著精巧的髮髻,發間不用金飾,只以零星水晶點綴,衣裙上繡著一小朵一小朵淺緋的梅花花瓣,伴著銀線繡成的雪珠子,精繡繁巧輕靈如生,仿佛呵口氣,便會化了。老夫人暗暗點頭,未央雖然妝容素淨,這一身打扮卻不會讓人小瞧了去。

  就這時候,炭盆裡又連著爆了好幾個炭花兒,連著劈啪幾聲,倒像是驚著了人一般。

  老夫人招招手,便有丫頭用漆盤端了一碗濃濃的紅糖薑湯送過來,李未央喝下,丫頭又替她加了個貂皮套圍得嚴嚴的。老夫人見她面色好看了許多,這才笑道:「這麼冷的天,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李未央笑道:「正是天氣冷,送了點熱湯過來。」說著,便讓白芷送了用厚厚棉絮包著的食盒進來,這樣冷的天氣,食盒裡面的湯卻還是熱的,這是因為李未央在食盒的底層加了一層帶溫的炭爐。

  老夫人點點頭,從入冬開始,李未央的人參百合潤肺湯湯便是一日不落的,她笑道:「一日不喝也沒什麼,何苦這樣費心啊!」

  李未央便笑笑,道:「冬天到了,老夫人喉嚨便不舒服,半夜裡總是咳嗽,這百合是潤肺的,特意選的人參也不燥,正是合適。未央能為老夫人做的不多,這點事情也不難,有什麼做不得呢?」

  見她如此堅持,老夫人便滿意地點點頭,道:「昨兒個夜裡,聽說敏之受了驚,我正準備去瞧,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李未央的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絲什麼,最終只是露出溫和的笑容:「是。」

  到了福瑞院,還沒進門,便聽到孩子的哭聲,李未央心裡一緊,看了一眼老夫人,見她同樣皺緊了眉頭,腳下的步伐也快了許多。

  進了屋子,便看到蔣月蘭親自抱著敏之,不停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的額上圍著大紅猩猩氈鑲碎玉粒子昭君套,披著一身厚厚的多寶絲線密花錦襖,敏之靠在她懷裡,卻還是哭得很厲害。

  「到底是怎麼了?」老夫人快步走進來。

  蔣月蘭一怔,連忙抱著孩子要行禮,老夫人連忙伸出手阻攔了。

  蔣月蘭也是真心著急,她好不容把孩子抱來,怎麼能讓他這樣一直大哭呢,可不論她想什麼法子,這孩子該哭還是哭,半點也不理睬。

  本來的笑娃娃,到了她這裡就變成了哭神仙,叫她怎麼解釋?!

  老夫人的臉色就一沉。

  李未央連忙道:「老夫人,敏之是剛到了新地方,許是不適應呢!」

  「這都十天了,還有什麼不適應的!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是不是你屋子裡的人照顧不周?!」老夫人幾乎有點疾言厲色的,她實在是心疼小孫子。

  蔣月蘭臉色一白,頓時眼圈都紅了:「老夫人,我是真心疼敏之,可我畢竟年輕,照顧不周是有的,所以老爺特意從外頭請了有經驗的乳娘,可連她都無計可施啊。」

  李未央微微一笑,說話的藝術很重要,老夫人要責怪,就得責怪自己兒子了。

  老夫人還是不高興:「敏之這樣哭,遲早哭出什麼毛病來,看,這孩子嗓子都啞了。」

  蔣月蘭無語,這破孩子該哭哭,該睡睡,從來不耽誤吃飯時間,吃飽喝足後又接著鬼哭狼嚎,她照看過七八個弟弟妹妹,從來沒遇到這種事情,更加不能理解這孩子為什麼一碰到自己,哭的就更凶。饒是她已經做好萬全之策,還是被這孩子弄得一個頭兩個大。

  老夫人上上下下地看著孩子,越發的心疼,道:「我來我來,把孩子給我!」

  蔣月蘭當然不敢耽擱,立刻就把孩子遞給老夫人,敏之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老夫人,果然停歇了哭聲,老夫人剛道:「你看,還是你不會抱孩子!」誰知片刻後,敏之小盆友哭的更厲害了,而且一副淹沒老夫人的態勢。

  李未央連忙道:「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都傳了幾回大夫了,什麼也沒檢查出來。」蔣月蘭為難地道,這回,她是真心委屈,連李蕭然都對她有了誤會,覺得是不是她背地裡對敏之不好,所以孩子每次在她懷裡就又哭又鬧的。

  「或者是被什麼東西魘著了!」老夫人想了想,摸了摸敏之的腦袋,敏之抽泣了一下,像是回應一般,繼續哭。

  「魘著了?」蔣月蘭一愣,隨即道,「這個……應該不會吧。」

  老夫人皺眉:「誰說不會,這院子本來就不乾淨!」

  這話一說出口,不光是蔣月蘭,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他們都想起,第一任夫人就是在這裡被魘著了,後來搬回蔣家養病,沒多久就死了,難道說,這院子裡真的有什麼髒東西嗎?不要怪她們迷信,這種事情,本來就是說不準的,蔣月蘭強笑道:「老夫人,要不然請個道長回來給敏之看看?」

  老夫人想了想,道:「只怕不管用,當初不知請了多少大師,髒東西還是趕不出去!」

  蔣月蘭沉默不語,這時候,她說什麼好像都是不對的,她看了一眼啼哭不止的李敏之,歎氣不已,本以為是可以拿捏住這孩子,現在怎麼看,他都是個可怕的燙手山芋。

  按照這樣再哭下去,原本自己的功勞可全都被抹殺了,還會讓老夫人懷疑自己背後虐待孩子了!從沒見過這樣難伺候的孩子,還不如早點把孩子送回去,免得將來出了問題,老夫人非要跟自己拼命不可。她想了想,眼中便露出猶豫之色,正準備開口說話——

  李未央微微一笑,將蔣月蘭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就在這時候,突然聽見羅媽媽驚呼道:「老夫人,您快看!四少爺身上出疹子了!」

  李未央一驚,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捏住敏之蓮藕一樣的手臂,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的手臂關節處有好幾個紅色的小包,顏色還隱隱發出黑色,頓時心中一冷,道:「這是什麼?!」

  老夫人一看,也是勃然變色道:「蔣月蘭,你自己看看,你是怎麼照顧孩子的!」

  蔣月蘭面上吃了一驚,趕緊過來一看,露出無限惶恐的樣子:「老夫人……這……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李未央不由自主地皺眉,蔣月蘭好不容易將孩子要過去,是不會無緣無故害敏之的,那敏之身上的小包,是不是被什麼毒蟲咬到了?「老夫人,趕緊請個太醫來瞧瞧吧,敏之體弱,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咬了,這可怎麼辦啊!」

  敏之抽抽搭搭的,身子靠在老夫人身上,老夫人心頭更難受,趕緊道:「去請太醫!快去!」說完,狠狠瞪了蔣月蘭一眼,「我把孩子交給你照顧,你就是這麼照顧的!太令我失望了!」說著,將敏之放進李未央的懷裡,厲聲道,「都回去!」

  老夫人帶著敏之浩浩蕩蕩地走了,蔣月蘭只覺得身子一軟,不由自主靠在榮媽媽的身上。

  榮媽媽也是滿臉的困惑,她不明白,夫人是精心照顧孩子的,怎麼會出這種事呢?她忙把蔣月蘭扶著坐下,端了一盞茶上來,輕聲道:「天冷了難免火氣大,老夫人只是誤會了夫人,您千萬別放在心裡。」

  蔣月蘭剛才驚懼過度,現在才緩過來,接過茶盞卻並不喝,只是緩緩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榮媽媽想了想,猜測道:「會不會是三小姐故意搞鬼,想要讓孩子回到七姨娘那兒?」

  蔣月蘭搖了搖頭,道:「若說她想要讓孩子回去我是相信的,可是故意引毒蟲來傷害李敏之,我卻是不信,你沒看到她剛才的表情嗎,顯然是意外之極,憤怒之極的!」

  榮媽媽越發有點著急:「可是這樣一來,老爺和老夫人第一個就會怪罪在夫人身上啊!這可怎麼辦呢?」

  蔣月蘭鬱然歎了口氣,望著榻上剛剛做好的一堆精心繡制的幼兒衣裳:「現在我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若是李敏之真有什麼事情,我只怕是要被李未央和七姨娘恨死了,原本還想借著這個孩子拿捏住李未央,真成了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榮媽媽慨然道:「這件事,夫人是受委屈了。」

  「我只是不明白,飲食人手我都是處處小心的,究竟在哪裡出了問題。」蔣月蘭下意識撫著那些小孩衣裳,道,「我一定要找到,究竟是哪個在背後作鬼!」

  榮媽媽道:「奴婢也很不明白,誰會有機會對四少爺下手呢?」

  蔣月蘭搖搖頭,雙眉微蹙:「七姨娘天生福薄,她的孩子也是難伺候,哪怕多多的人照顧著,也是不濟事的。人多,才手忙腳亂,保不齊就被人瞅准機會下了手,你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查清楚!」

  榮媽媽趕緊道:「奴婢知道了。」就看到蔣月蘭站起身,榮媽媽不由道:「夫人去哪裡?」

  蔣月蘭蹙眉:「我得去老夫人那兒看著!」

  「夫人,現在老夫人動了真怒,你要是現在去——」榮媽媽很擔心。

  蔣月蘭嗔怪道:「媽媽怎麼也糊塗了,如果我現在不在那兒,更容易被人鑽了空子!」

  榮媽媽一聽,立刻明白過來,趕緊扶著蔣月蘭去了梨香院,到了裡面,卻看到不僅僅是李未央在,連李蕭然和府中各個姨娘,一併都到了。榮媽媽心中更加惶恐,看樣子,今天這件事情算是鬧大了。

  老夫人看見蔣月蘭,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她道:「你還來幹什麼!」

  蔣月蘭看著老夫人,只是默默垂淚,一句話都不曾替自己辯解。

  李蕭然原本也想要責備她兩句,看她模樣,也就不能多說什麼,便道:「老夫人,月蘭畢竟年輕,照顧不好小孩子……」

  「照顧不好就別逞能!」老夫人的眼圈都紅了,現在她身邊的親孫子,只剩下一個敏之了,如果這回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她豈不是要傷心死嗎?說起來,當年李長樂和李敏峰都是李蕭然在外地任上生的,老夫人不曾親眼看著他們出生,感情也就沒有那麼強烈,可是敏之是從出生開始便被老夫人千寵萬寵地抱在懷裡的,自然是不同的感覺。

  老太醫很快被請來了,他仔細看了一下孩子的傷口,隨後道:「倒不像是毒蟲咬的。」

  李蕭然皺緊眉頭:「這樣的小包,也不是疹子吧。」

  老太醫搖了搖頭:「不是疹子,倒像是中了毒。」

  這話一說,所有人臉色都變了,大家全都看向蔣月蘭,李未央蹭的一下子站了起來,老夫人厲聲道:「中了毒,誰會這麼狠心,對這樣小的孩子下毒?!」

  七姨娘忍住淚,抱著李敏之不敢說話。

  李未央的心中此刻最為複雜,她一時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疏忽,才害得別人有機會對李敏之下了毒!思來想去,她幾乎是無比的後悔!可同時她又覺得有哪裡不對,敏之在七姨娘這裡,她派人日夜照看,從不許外人插手,除非孩子是在蔣月蘭那裡……她的聲音極輕:「父親,敏之還這麼小,怎麼受得了這種苦。」她沉聲,如鐘磬般鄭重,道:「請求父親徹查此事,還敏之一個公道。」

  李蕭然的眼中閃過雪亮的怒意,向著眾人冷冷道:「查!我倒要看看,是誰有這樣的膽子,敢謀害我的兒子!」

  老夫人點點頭,道:「王太醫,萬事拜託你了。」

  老太醫鬍子雪白,聞言點了點頭,道:「小少爺命大,中毒不深,若是成人兩副藥就好了,不過孩子的話……就麻煩多了!不過也不妨事,我開些溫和的清毒藥,混在奶水裡頭喝下去就好。」

  李未央心頭無數個念頭轉過,終究只是道:「對成人來說,清毒藥本身有毒嗎?」

  老太醫搖了搖頭,道:「這倒是沒有。」

  李未央松了口氣,道:「混在奶水中只怕喝不下去,那就請乳娘抹在身上吧。」

  老太醫點點頭:「這個法子好,或者多準備一點,由乳娘自己喝下去,也是可以的,經過奶水稀釋,味道也沒那麼大。」

  李未央看了一眼,敏之已經睡著了,談氏晶瑩的眼淚掉在他的臉上,他可能以為是什麼好吃的,小嘴還動了動,臉蛋兒紅豔豔的,半點都看不出中毒的模樣。她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居然敢動她的弟弟,真是找死!她的目光看向蔣月蘭:「母親,這些日子弟弟都是住在你那兒的,不知可有什麼人親近過嗎?」

  她知道,蔣月蘭不會也不可能做這種愚蠢的事情,因為敏之有半點損傷,第一個要倒楣的人就是她,所以極有可能是其他人——

  蔣月蘭仔細思慮了半天,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李長樂,卻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驚異之色,說實話,她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李長樂,因為只有她能出入自己的院子,可是現在把她供出來,不是跟蔣家人結怨嗎?她想了想,道:「敏之都是喝的奶水,平日裡也沒有外人進出他的房間,若說有人下毒,我實在是想不通,到底這毒是怎麼下的?或者,是不是有人給乳娘下了毒?」

  老太醫搖了搖頭,道:「這種毒如果是孩子用是很容易中毒,可是對於成年人來說就大不相同了。若是通過乳娘下毒,劑量必須很大,很容易會被人發現的。我倒是懷疑,極有可能是四少爺的貼身之物被人動了手腳,不妨檢查一二。」

  李未央站起身,走到敏之身旁,仔仔細細地將他周身看了一遍,從繈褓到他的手腳,輕輕動手解開了他的繈褓,用小被子將他裹了起來。隨後裡裡外外翻查了一遍,連枕頭線腳都看的特別認真,卻是一無所獲。最終目光凝在他身上的金項圈、金手鐲、金腳環上,停頓了片刻,她自己動手,將這些東西全都取了下來,然後回頭看向老太醫:「太醫,您看這些東西會不會有問題?」

  羅媽媽先皺起眉頭:「三小姐,這些可是老夫人吩咐人打的!」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我當然不會疑心老夫人,但這些中途是有人經手過的,萬一被動了手腳呢?」

  羅媽媽看向老夫人,老夫人點點頭,咬牙道:「不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查!」

  一屋子人都屏住呼吸,看著眼前這一幕,李蕭然現在就剩下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如果出了問題,誰也承擔不起。

  這一套金首飾價值千金,光是這珠寶晶瑩,黃金燦燦的項圈鎖便是巧奪天工,項圈的形狀為海棠四瓣,脖子處一瓣,彎長七寸,瓣稍各鑲了一塊貓眼石,還是老夫人特地從自己的陪嫁首飾上取下來的,寓意吉祥如意。胸口處一瓣,彎長六寸,瓣梢各鑲紅寶石一粒,左右兩瓣各長五寸,皆鑿金為榆梅,鏤空刻著東珠,鎖橫徑四寸,元寶形狀,其背鐫著長命百歲四個字,鎖下垂東珠九顆,藍寶石為墜腳,精巧萬分,可見當初老夫人不知道花了多少的心思。

  老太醫從丫頭手中接了金飾,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眉頭皺了起來:「這個——」顯然是很難判斷。

  李未央冷笑一聲,不是很難判斷,而是不敢隨便判斷!她想了想,道:「去取化金水來。」

  眾人都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地看著。老夫人皺眉,高聲道:「你們都聾了不成!沒聽見三小姐的話嗎?」

  化金水可不是什麼常用的東西,不過李家倉庫裡的確是有的。丫頭們吃了一驚,連忙應道:「是。」不一會兒,便取來了一個瓷瓶,李未央將瓷瓶裡面的藥水倒了出來,隨後謝絕了羅媽媽的幫助,親自動手,將金項圈上的金流蘇切了一小塊下來,浸入了碗裡,不出半個時辰,原本精緻的流蘇化成了一灘水。

  李未央揚聲道:「去牽一條狗來。」

  丫頭聞聲便去了,很快牽了後院一條看門的狼狗,這狗高大兇猛,沖著李未央齜牙咧嘴的,汪汪直叫。李未央將碗遞給丫頭,讓她遞給養狗人,道:「喂下去。」

  養狗人遲疑片刻,便將這碗裡的水一起給狗喂了下去,所有人都盯著那條狗,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不一會兒,那條兇猛高大的狼狗就倒在了地上,滿地打滾,最後七竅流血地斷氣了,李常笑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三步,她正好瞥見那狗慘烈的死狀,差點沒嘔吐出來。

  四姨娘連忙用帕子捂住嘴巴,露出嫌惡的神情。

  老夫人冷冷道:「拼上了這樣的心思去害一個小孩子,哪裡還有不成的。這個人還真是心思狠毒。」

  老太醫仔細查看了一番那狗的死狀,點頭道:「我猜測的不錯,果然是生附子,看來此人是用了生附子化在金子裡,孩子戴上初初幾日是不會有異樣的。但時間長了,這些毒素接觸到他的身體,毒愈強。日積月累下來,只怕命不保啊。」

  老夫人的神情更加不敢置信:「這金項圈是我送的,此人連我的好心都敢拿來利用,簡直是罪不容誅!」

  李蕭然的身體輕輕一晃,捧在手中的茶盞哐啷砸在了地上,他幾乎是狂暴地站起來,怒吼道:「到底是誰這麼大膽!」

  屋子裡的人全都面面相覷。

  談氏一個支撐不住,差點暈過去,旁邊的白芷和趙月連忙扶住了她,她不敢置信地站起來,忍不住眼淚,突然指著九姨娘道:「只有你碰過這金項圈!是你,一定是你,你為什麼要害敏之!」

  九姨娘心頭大驚,眼見所有人的目光投遞過來,情不自禁跪下道:「老爺明鑒,我是真的不知情,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看著這金項圈特別漂亮,借著回去兩天給靜兒也仿造了一個銀的,怎麼……怎麼可能動手腳……」

  李常靜出生以後,因為是個女兒,老夫人便連看都沒肯多看兩眼,長命鎖都還是九姨娘自己吩咐人去打的,她看到李敏之的金項圈巧奪天工,心中又是嫉妒又是羨慕,便悄悄向七姨娘借了兩天,回去讓人畫了樣子,重新給李常靜打了一套一模一樣的,只不過那些名貴的寶石她就沒辦法了,只能用琉璃來替代,現在卻莫名出了這種事,別人當然第一個懷疑她了!

  就在這時候,李蕭然怒聲道:「你還是不肯說實話?是不是只有你碰過這金項圈!」

  九姨娘完全嚇壞了,她根本不知道說什麼,只拼命道:「老爺,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怎麼會去害四少爺,我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哪裡做的出這種毒的事情啊!」

  蔣月蘭看了她一眼,道:「九姨娘,事已至此,你還是老老實實說清楚!」

  九姨娘嘶聲道:「老爺,我若是真的做了,我一定會承認的,但沒有做過的事情,我萬萬都不會認!」

  李長樂一直沒有開口,此刻冷笑一聲,道:「九姨娘,正是因為你恨四弟受到老夫人寵愛,才會用這種惡毒的法子來害他!我勸你還是老實說吧,免得將來受苦!」

  九姨娘啼哭不已,卻是怎麼都不肯承認。

  李未央的目光在九姨娘的臉上掃過,最後卻是落在了李長樂的身上。

  李長樂被李未央那種冷颼颼的眼神看的害怕,不由道:「三妹,你這是怎麼了,為何用這種眼神望著我?我是在為四弟說公道話啊!九姨娘一是仇恨四弟,二是因為母親剛進門,父親去福瑞院去的多了,她心裡頭不痛快,所以這樣做法,分明是借著四弟的事情陷害母親!好讓父親怪罪啊!」

  李未央的目中神色不定,這一次,連她自己都拿不准,到底是什麼人下的手!蔣月蘭,不,她不會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可她若是故意嫁禍給九姨娘呢?這樣不就既可以除掉敏之,又可以除掉九姨娘這個得寵的心腹大患嗎!但這麼一來,豈非太危險了,很容易被老夫人盯上,蔣月蘭總想著名利雙收,穩妥地坐穩大夫人的位置,不像是這麼沒腦子的人!

  九姨娘呢,她已經三番四次想要來害七姨娘了,又被四姨娘挑唆著來自己這裡鬧騰,她的動機很明顯,就像是李長樂所說,是為了禍水東引!那四姨娘呢?她就沒有嫌疑嗎?她最憎惡的一個是蔣月蘭,一個是九姨娘,借著這件事,兩個都肯定都失了寵!

  可是李長樂突然開口幫敏之說話,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她的嫌疑比誰都大,可是自己早已吩咐過,若是李長樂靠近敏之一定要特別注意,趙楠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蔣月蘭的屋子外頭盯著,李長樂若是動過那金鎖,趙楠是一定會知道的!可是根據趙楠的回報,在李敏之住在福瑞院期間,李長樂連碰都沒有碰到過他!

  李敏峰離開以後,敏之成了父親身邊唯一的孩子,老夫人對他又是心肝寶貝一樣疼著,當然會招人恨了,不用想也知道,多少人恨不得他在李家消失……這件事,與其說是別人用敏之來打擊李未央,不如說是敏之被捲入了李家的內鬥裡面去,就沖著他男孫的身份,沖著蔣月蘭收養了他,就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九姨娘受了指責,不管不顧地沖上去,照著李長樂的面門便是狠狠兩個耳光。她還要再打,蔣月蘭大聲道:「還不快攔著她!快!快攔著她!」

  丫頭們衝過去死死拉住了九姨娘,她口中不停罵道:「大小姐,我跟你無冤無仇,你憑什麼冤枉我!你怎麼這樣狠毒啊!」

  李長樂沒想到一向柔弱的九姨娘居然二話不說衝過來就打人,一時之間暈頭轉向,腦中嗡嗡地暈眩著,臉上一陣陣熱辣辣的,只覺得有一股熱熱的液體流了出來,她伸手一抹,才發覺手上猩紅一道,原來是九姨娘下手太重,打出了血,她一下子尖叫了起來:「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的臉!」她恨不得立刻過去給九姨娘一個耳光,誰知站在她後面不遠處的一個高個子的婦人立刻上來拉住了李長樂:「大小姐,萬事有老爺給你做主!」

  李長樂猛地清醒過來,扭頭就撲倒在李蕭然的面前哀哭不止。李未央看了一眼那高個子、眉眼嚴肅的婦人,立刻想起這是當初蔣家留下的其中一個人,周媽媽。她在關鍵時刻提醒了李長樂,若是剛才她也撲過去給了九姨娘一個耳光,那這件事情她就不占理了,因為九姨娘是李蕭然的妾!輪不到她來教訓!

  老夫人皺起眉頭,厲聲道:「還不架住九姨娘!」

  九姨娘瘋了似的掙扎,李未央看著九姨娘神情不對,道:「老夫人,九姨娘好像有點失常。」

  不知道什麼原因,九姨娘看起來眼睛赤紅,嘴唇慘白,倒有點像是當初的李常喜,被人抓住了,她還在拼命掙扎!嚇得四姨娘一臉倒退了好幾步,滿臉都是驚懼。可是,為什麼?剛才她還好好的,難道因為被發現了,所以一下子嚇得瘋了?李未央望著那群人拼命按住九姨娘,眉頭皺得更深更緊。這件事,越發地亂成了一團!

  老夫人厲聲道:「九姨娘,你不要裝瘋賣傻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8:21 PM

103 用毒高手

  九姨娘卻像是根本聽不見老夫人在說什麼,發瘋一樣地掙脫人群,和往日完全判若兩人!

  李蕭然站起身,厲聲道:「九姨娘裝瘋賣傻,你們呢?若有半句謊言,誰都別想逃過去!」

  九姨娘身邊的丫頭們嚇得夠嗆,連連在地上叩頭。

  老夫人森冷道:「他們肯定知道什麼,全都拖出去,各打一百個板子,什麼時候承認了什麼時候再說!」

  丫頭們嚇得渾身發抖,外面的護衛已經上來拉人,屋子裡頓時告饒聲連成一片!這時候一個面色蒼白、個頭嬌小的丫頭突然大聲地磕頭求饒道:「奴婢招認了!老夫人饒命,老爺饒命,是九姨娘吩咐奴婢這樣做,奴婢實在不敢不聽啊,若是奴婢不按照她的吩咐做,她一定會趕了奴婢出去的!」

  李蕭然揮了揮手,護衛們手一鬆,其他丫頭們便都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老夫人逼視著她道:「她讓你做什麼!」

  丫頭面色慘白道:「九姨娘……九姨娘借著上香的機會,將那金項圈拿到外頭金鋪去,熔了金子,又在裡頭加了點藥,奴婢也不知道她加的是什麼啊!奴婢更不曾想到姨娘居然是要謀害四少爺!當時她只是說著金項圈這樣值錢,扣下一點金子也不會被發現的,她還說只要奴婢按照她的吩咐做,就抬了奴婢做二等的丫頭!」

  談氏聽了這話,氣得渾身發怔,心口一陣陣發寒,仿佛是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淵裡,她一直以為九姨娘只是受人挑撥才會做錯事,誰知她竟然一心要謀害自己的兒子!

  蔣月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道:「九姨娘,你明知道敏之被養在我的屋子裡,他出了事情我根本逃脫不了責罰你還這樣做!你分明是——」她一邊說,一邊眼淚盈盈地看向李蕭然。

  李未央卻一直都看著九姨娘,面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九姨娘還在拼命地掙扎,大聲叫道:「你們害我!你們都在害我!你們串通起來害我!」

  除了九姨娘的叫聲外,誰都不敢說話了,屋子裡的氣氛幾乎叫人窒息,李蕭然微微地瞇起眼睛,他實在想不到,九姨娘居然會做出這種事!

  四姨娘看了一眼李蕭然,歎息道:「老爺,這丫頭的一面之詞並不可信,還是要好好查問才是,切莫冤枉了九姨娘!」

  老夫人恨不得當眾處死九姨娘,聞言冷笑一聲,道:「未央,你怎麼說?!」

  李未央早已覺得這件事一團亂麻,更何況她有很多事情還要自己去調查,所以現在只是道:「事情但憑老夫人和父親做主,未央不敢置喙。」

  老夫人點點頭,道:「人證物證都在,老大,你自己說該怎麼辦!」

  應該說,李蕭然對九姨娘是有感情的,但是戕害李家的子嗣,這種事情也是絕對不能被原諒的,他看了一眼九姨娘,道:「我一直這樣寵愛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竟然連敏之這麼小的孩子都不放過!」他的聲音越來越冷,「既然如此,我也不能留情了,否則會壞了李家的規矩!從今天開始,把九姨娘單獨鎖起來,再不許她出入。至於這個丫頭,先關進柴房,等找到了金鋪掌櫃,讓他們對質,若是屬實,直接杖斃!」

  那丫頭一邊哀哭,一邊被人拖下去,李未央看著這一幕,越發覺得這件事情另有蹊蹺。

  蔣月蘭歎道:「真沒想到,九姨娘這樣柔弱的一個人,居然會做出這種事!好在發現得早,若是不然,真要連累了敏之一條性命啊!」說著,她跪下向李蕭然道,「老爺,是我沒照顧好四少爺,您怎麼罰我,我都不會有怨言的。」

  李蕭然看了一眼老夫人,便將她扶了起來,蔣月蘭淚水盈盈的,只是不肯起來,老夫人道:「算了,這件事情跟你沒什麼干係,起來吧。」

  蔣月蘭這才站起來,眼淚汪汪地道:「那我現在就將敏之抱回去,好好照顧。」

  老夫人皺皺眉頭,就看著蔣月蘭走過去,在談氏欲言又止的眼神裡抱起了敏之,剛走了兩步,敏之陡然睜開眼睛,哇的一聲哭開了。

  「看看,看看!你還能幹什麼!連個孩子都照顧不過來!」老夫人怒聲道。

  蔣月蘭真心覺得委屈,她哪裡會知道這孩子這麼容易驚醒!

  談氏趕緊將孩子接過去,敏之一下子就不哭了,立刻靠近親娘懷裡,眼中精光四射,剛才那副嚎啕大哭的樣子好似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小手又揮又抓,顯然是興奮的。

  到底還是親娘有法子,老夫人放了心,反倒心疼道:「到了福瑞院不到十天,看這孩子,精氣神都沒了,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啊!」

  李未央看了一眼自家小弟,除卻胳膊上的紅點,他還是養得白白胖胖,哭聲更是中氣十足,倒是看不出有什麼精神受損的跡象。

  蔣月蘭心中不想如此輕易放過敏之,立刻道:「還是交給我試試看吧!說不準剛才是我動作重了,我輕一點就是!」說著,便從談氏手裡接過了敏之,可是剛到了她手裡,敏之的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水龍頭般嘩嘩流了下來,又恢復到之前哭天搶地的景況之中。

  這下子,一屋子人懷疑的眼光都落在蔣月蘭的身上,李蕭然皺眉:「怎麼孩子一碰到你就哭個不停?」

  蔣月蘭心想老夫人不也一直沒轍嗎,只是這話她不敢當眾說,只是苦笑道:「到底還是和七姨娘親啊!」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倒是讓李蕭然自己覺得口氣重了點。

  「七姨娘,還是你抱著吧。」李蕭然慢慢道。

  說來也怪,談氏一將敏之接過去,他立刻就由嚎啕大哭變成了抽抽噎噎,過了片刻,他連抽抽噎噎也不了,喜笑顏開地躺在談氏的懷裡,一個勁兒地在她身上嗅來嗅去,談氏用手指摸了摸敏之的小臉,敏之立刻破涕而笑,竟然伸出手抓住談氏的手指舔了起來。

  「母親,四弟是年紀小不懂事,小孩子嘛,總是要哭鬧一陣子的,以後習慣了就好了!」李長樂捂著剛剛上了藥的臉,柔聲道。

  老夫人皺起眉頭,似乎在想什麼。

  蔣月蘭聽了李長樂的話,立刻道:「是啊,我先帶回去吧,實在不行讓七姨娘去我那裡住兩天,等敏之習慣了再說。」一邊說,她一邊看了一眼跟過來的乳娘,乳娘立刻明白過來,上去抱敏之。

  李未央冷眼瞧著,唇畔劃過一絲冷笑。

  誰知還沒等乳娘碰到敏之,這小子就大哭起來,死活都不肯離開談氏的懷抱,又哭又鬧地躲開了乳娘的手,他的一雙黑眼睛剔透的像個水晶球,反射著無暇的光芒,阻擋著塵世的污濁,平日裡他總是笑,可是此刻卻兩眼淚汪汪地努力向談氏的方向靠去,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讓老夫人心疼不已。

  「月蘭啊,你看……這孩子只肯跟他親娘待在一起,橫豎你以後也要有自己的孩子,我看,還是讓七姨娘帶回去吧。」老夫人有些猶豫不決。

  李蕭然點點頭,最終還是心疼兒子:「是啊,月蘭,你太年輕,還是不會照顧孩子,讓敏之留在七姨娘身邊吧。」

  李未央看著蔣月蘭,笑容有一絲絲的嘲諷。

  蔣月蘭的笑容有點僵硬,但很快恢復如常,眼睛裡含了一點淚,看著敏之。

  李長樂忍不住握住拳頭,臉上帶笑道:「還是老夫人心慈,四弟有您這麼疼著,真是天大的福氣。可是母親費了這麼多心思,若是就這麼放棄了,豈不可惜嗎?還請父親和老夫人再給她一個機會吧!小孩子總是有個過渡期的,再過個幾天就好了!」

  李蕭然皺皺眉,捨不得看到愛妻一副悲傷模樣,道:「要不,就再試試看?」

  蔣月蘭忙不迭地點頭,立刻上去抱過敏之,道:「我一定盡心盡力」

  李未央冷眼瞧著,並不出聲,七姨娘捨不得,卻想起女兒的吩咐,不得已將敏之丟下,站到了一邊。

  然而,蔣月蘭的最後一次嘗試,終究是失敗了,兩天后,她親自抱著孩子送到了七姨娘處,感慨道:「還是親生的好啊,在我那裡,從早到晚的哭啊,看得人真心疼。」

  李未央面色恬淡地看著蔣月蘭烏青的眼下和發白的臉色,心道不是你心疼敏之,是父親因為孩子吵鬧情願去四姨娘那裡休息也不去福瑞院了,斷了你的寵愛不說,外頭人還都在謠傳新夫人半夜裡不是去看望四少爺的,是偷偷用針紮四少爺的小腳板,所以孩子一看到新夫人,哭的更厲害,這種惡毒的傳言一經散播開,之前蔣月蘭所做出來的努力全都化為烏有,李蕭然三番五次地暗示,要對庶子大方一點,蔣月蘭有苦說不出,思前想後,終究還是不得已,將孩子送了回來。正印證了李未央所說的話,不出十天,李敏之就又回到了親生母親的身邊。

  蔣月蘭離開的時候,看著笑容滿面的敏之,心中又是奇怪又是疑惑,還帶著十二萬分的不甘心,但事已至此,她也是實在沒了法子。她一走,所有人就放鬆了下來。

  敏之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談氏,隨後伸出一隻胖得像藕的小手,咧開沒牙的小嘴,笑了。談氏臉上都是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猛衝過去,一把從丫頭的手裡奪過孩子,緊緊摟在懷中,發瘋似地親吻著孩子的小臉、小手、脖子、頭髮,一陣哭又一陣笑。

  李未央覺得這場景說不出的溫馨,便輕聲問道:「四少爺的毒都解了嗎?」

  白芷小聲道:「太醫開了藥,四少爺身上的小疹子都消了。」

  李未央點點頭,目光便又移到了笑眯眯的敏之身上。

  談氏之前生怕給女兒增加拖累,一直拼命壓抑對孩子的不捨,如今寶貝又回到了自己身邊,不由自主便緊貼著他柔嫩的小臉,感覺那小手的觸摸,聽著他咿咿呀呀的嬌嫩聲音,她的心一陣又一陣地在幸福和甜蜜中戰慄。終於,大滴大滴淚珠滾落下來,落在敏之的小臉上。等她反應過來,看到一屋子人都在看著自己,這才意識到失態了,依依不捨地將敏之放到搖籃裡,笑道:「未央,你果真說的沒錯,不過,你是怎麼做到的?」

  李未央笑了笑,道:「其他人都出去吧。」

  丫頭們聞聲,悄然退下了。

  李未央走到搖籃邊上,拿著撥浪鼓逗著敏之,敏之開心地就上來想要咬一口,李未央輕輕挪開了撥浪鼓,慢慢道:「敏之從小喜歡麥芽糖,偏偏年紀小不能吃,所以每次我都會吩咐丫頭在勺子上抹一點或者乳娘在身上抹一點,讓他舔著解饞,久而久之,每天他都盼著人送麥芽糖來給他舔著玩,比喝奶的勁頭還要大。」一邊說著,敏之又搖頭晃腦地笑起來,李未央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臉,接著道,「後來蔣月蘭非要抱著孩子走,這項福利自然就沒有了,這個小饞貓是過兩個時辰就要找麥芽糖,得不到自然哭鬧不止了。」

  談氏不敢置信:「就這麼簡單?」

  李未央失笑:「能有多複雜呢?」好吧,她的確是沒全部說完,缺了麥芽糖的敏之喜歡哭鬧,任何人抱著都不肯停止哭泣,那天談氏的手上是按照李未央的吩咐抹了麥芽糖的,所以敏之一聞到這個味道立刻就喜笑顏開了。當然,僅僅這樣做是不夠的,敏之這孩子就是有點呆,看見誰都笑眯眯,哪怕蔣月蘭抱著他也一樣,所以李未央從蔣月蘭第一天嫁過來就開始做準備,提防著這一天的到來。

  因為蔣月蘭喜歡用沉水香,香味悠長而清雅,所以乳娘每次給敏之餵奶,喂到一半兒的時候,李未央便命白芷熏了沉水香走到敏之身邊去,然後吩咐乳娘停止餵奶,久而久之,敏之就開始誤以為只要有熏著這種味道的人出現,他就開始沒奶喝了這樣的錯覺。

  很多習慣一旦養成就很難改變,作為一個嬰兒,就如同小狗護食一樣,理所當然地對熏著沉水香的人產生強烈的憎惡感,蔣月蘭不管再怎麼精心,也無法改變李未央長期以來給孩子養成的習慣,所以在新婚第二天蔣月蘭抱著敏之的時候他還笑嘻嘻的,後來再碰他,他就嚎啕大哭。

  李未央當然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談氏,因為作為母親,她肯定會很心疼,但是對於李未央來說,敏之這個小娃就是得受點小教訓,否則看見誰都當成娘,這樣傻乖傻乖肯定要不得,更何況,不管用什麼手段都要讓孩子回到親娘的身邊來。

  敏之黑亮的大眼睛看著自家腹黑的姐姐,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被人賣了,兀自笑嘻嘻地很開心。

  「可是,敏之逃過這一次,將來又該怎麼辦呢?總不能三四歲了以後還用哭鬧來想法子吧?」談氏有點擔心。

  李未央微微一笑:「以後?蔣月蘭很快會有自己的孩子,縱然沒有,我也會讓她沒心情來打敏之的主意。」

  現在要考慮的不是將來,而是兩天前發生的事情,想到有人竟然利用敏之來打擊異己,李未央就氣不打一處來。她一邊盯著敏之已經完好無損的胖胳膊,一邊在思索,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看一件事情的真相,往往不是看表面,要看這件事情到底誰會得利。九姨娘倒楣,最得利的當然是蔣月蘭,可是,蔣月蘭並非這樣短視的人,她是不會這樣做的,那有嫌疑的人,不是四姨娘,就是李長樂了。

  可惜事後李未央曾經安排人手去調查過當初老夫人打造金項圈的鋪子,鋪子裡早已換了掌櫃,而九姨娘的那個熔金子的店鋪,掌櫃卻是莫名其妙病死了,這件事情,越來越撲朔迷離,若說是內宅婦人所為,真的能夠驅動那樣豪華的金鋪裡面的掌櫃嗎?顯然沒那麼簡單。

  李未央想到這裡,轉過身,道:「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談氏驚訝地看著女兒,不知道她現在有什麼事情,不過她很明白自己勸不住,便笑道:「外頭涼,我去準備個手爐給你。」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不礙事。」說著,便快步走了出去,剛一出門,一陣冷風吹來,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等在門口的白芷連忙替她披上大髦,道:「小姐,回去嗎?」

  李未央搖了搖頭,低聲道:「走,去看看九姨娘。」

  白芷和趙月同時一怔,白芷低聲道:「小姐,九姨娘被關在她自己的院子裡,老爺說——」

  「父親沒有說連我想要問話都不行吧。」李未央施施然道。

  白芷道:「可是天氣這樣冷。」

  李未央不甚在意:「沒關係,走吧。」

  趙月倒是一直很沉默,聞言便點頭道:「是。」

  一路上幾乎都沒看見人影,大概這種風雪天氣,誰都不願意出門。李未央下意識地扯了扯大髦,走進九姨娘的院子裡,卻看不到看守的人,忽見不遠處的雪地裡,有個怪異的人形在動。

  李未央突然頓住了腳步。

  那個人頭髮十分蓬亂,似乎腿腳很不方便,膝蓋很僵硬,走路的姿勢也是歪歪倒倒,怎麼看怎麼奇怪。她離李未央越來越近,依稀可以看見,她的身上,穿的竟然是單衣……這樣的天氣,這裡怎麼會有穿得這麼單薄的人!下一刻,李未央看清楚了。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別人,竟是九姨娘!身上穿的不是什麼夏天的單衣,而是睡覺時穿的裡衫,所以是白色的。

  李未央皺眉,九姨娘怎麼會一個人跑到屋子外頭來?!老夫人不是吩咐加派人手,對她嚴加看管嗎……怎麼可能在外面瘋跑都沒人管?這種天氣,她又出來跑什麼?!

  趙月的手不由自主碰到腰間的軟劍,提防地看著九姨娘。

  九姨娘已經發現了她們,忽然盯著李未央,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

  李未央聽她聲音語氣已經大異常人,心中一凜,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臉,見她一雙眼睛空洞無比,仿佛曾經的李常喜!

  「哈哈哈,是你啊!」九姨娘伸出凍得發青的雪白手指,她的手從前總是美麗得不得了,連一點灰塵都不曾沾染過,可是現在,卻滿是泥巴、髒汙和鮮血。

  「我認識你!你是那個了不起的三小姐!啊不!是李未央!那個掃把星!」

  李未央挑眉,九姨娘這個模樣,莫非是真的瘋了?

  趙月要阻止九姨娘的靠近,李未央卻搖了搖頭,趙月後退一步,九姨娘嘻嘻怪笑地靠近李未央,眼中的異光更盛,用小孩子之間講秘密的口氣對她說:「哎,你不是很厲害嗎?!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真的沒有害人啊!我誰都沒有害!他們在害我!他們聯起手來害我!我就是覺得那東西漂亮才借回來給靜兒,真的沒有害人!」

  白芷看九姨娘瘋瘋癲癲,全身都忍不住顫動起來:「小姐,咱們回去吧,九姨娘瘋了!」

  瘋子的話不一定可信,但李未央直覺,九姨娘說的是真的。

  她皺眉,突然揚聲道:「這院子裡的人呢?都死到哪裡去了!」

  這聲音在風雪中並不大,但是院子裡卻一下子出來七八個人,四個媽媽幾個丫頭,個個臉上都露出惶恐的神情。

  李未央厲聲道:「讓你們看著九姨娘,你們都幹什麼去了?!」

  四個媽媽連忙跪下告罪,她們見天氣冷,便沒有守在門口,而是偷偷溜進去灌黃湯打牌去了,剛才發現李未央來了,她們也不敢出來,生怕被責罰,誰知還是逃不過。

  一個媽媽小聲道:「縣主恕罪,天氣實在太冷了,奴婢幾個凍的手都青了,原想著九姨娘瘋瘋癲癲的,也不會跑出去,所以才——」

  李未央冷眼瞧著他們:「還不快把姨娘扶進去!」

  咦,九姨娘不是害了四少爺嗎,四少爺可是縣主的親弟弟,怎麼她還對九姨娘這麼好?四個媽媽對視一眼,不敢違抗,趕緊指揮著人上去逮九姨娘,可是瘋子的力量比一般人的要大,九姨娘又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尖銳,掙脫了眾人歪歪倒倒地向遠處跑去,眾人連忙又撲上去抓,好不容易才把人按在了雪地裡,九姨娘光著腳,整個人像是生病了一樣劇烈的痙攣著。

  李未央遠遠看著,心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低聲道:「吩咐你大哥看著九姨娘。」

  「是。」趙月低聲道。

  李未央的預感果然正確,九姨娘一天之後被發現死在自己的屋子裡。

  「大夫說,九姨娘是吞金自殺的。」李未央慢慢地道。

  趙楠搖了搖頭:「不對,奴才一直在外頭守著,若是她吞金自殺,奴才不會看不見。」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她當然不會是自殺,是被人謀殺的。」

  「小姐,當天晚上丫頭送飯進去的時候,九姨娘還是好好的,那飯菜我也用銀針試過,沒有毒,可是吃完飯不過三個時辰,九姨娘就沒氣了,剛開始我懷疑她中毒了,所以檢查過屋子裡所有的擺設,卻都查不出來毒究竟下在什麼地方,後來我又檢查了一遍九姨娘的屍體,發現她好像在做夢一樣,表情毫無痛苦。」

  「所以,殺她的人一定用了你驗不出來的毒,或者從我們想不到的地方下手。」

  李未央在宮中生活過,知道很多毒是驗不出來的,能被驗出來的多有砒霜成分,所以趙楠找不出九姨娘的死因,並不奇怪。

  「這樣一來,咱們的線索就斷了。」趙楠不禁皺起眉頭,在他看來,這大宅門裡的事情彎彎繞繞,整得人頭都大了,好端端的人還能在眼皮子底下就沒了,他實在是弄不明白,他情願去戰場上拼殺,也比擔驚受怕不知道從何處放出來一支冷箭要好得多。

  「你們不覺得九姨娘瘋的很奇怪嗎?」李未央這樣說道。

  趙月點頭,道:「原本還好好地,可是從荷香院裡出來,就好像不認識人了。」

  李未央點頭:「李常喜是叫我嚇瘋了,那麼九姨娘又是怎麼瘋掉了呢?」

  「或許……就是因為罪過大,她怕責罰——」白芷試探著道。

  李未央搖了搖頭:「敢做必定敢為,哪兒有那麼容易瘋了。」

  白芷不說話了,她也覺得,九姨娘突然的瘋癲很有問題,應該是被人動了手腳。

  只有墨竹歎了口氣,道:「可惜了六小姐,一出生沒多久就沒了親娘。」

  李未央笑了笑,道:「這對她而言,其實是好事,九姨娘雖然美麗聰明,卻不是在這種大宅門裡頭長大,容易受到別人挑唆,有這樣一個娘,六妹妹只怕會受她連累的多,現在她死了,蔣月蘭要在眾人面前樹立一個賢良主母的名頭,當然會好好對待她。」

  白芷點點頭,道:「小姐說的對。」

  墨竹卻不以為然:「誰知新夫人心眼怎麼樣,萬一她對六小姐也動手呢?」

  李未央失笑:「傻丫頭,她何必要對六妹妹動手。六妹只是個庶出的女兒,將來最多就是給她一點嫁妝,還能用她來給家族爭取利益,當然要好好教養,為蔣月蘭博得好名聲。但是敏之就不同了……」

  打壓庶子一是為了為嫡子守家財。畢竟如果日後分家,庶子多少都有一份,如果不分家,那麼公中還要出錢給庶子養家。一旦遇到心狹愛計較又不得寵的正室,當然把財看得身上的肉一樣,恨不得這個庶出的壓根就不存在才好。其二,是為了保住嫡子在家中的地位。

  大歷朝的官員中,庶子超過嫡子的多得是,一旦庶出的兒子出息了發達了,不但分了嫡子的寵,母憑子貴的妾室也有可能給嫡母添堵。就像當今的滄州知府劉放,就是庶子出身,從小養在嫡母劉氏膝下,外放回來後看見自己親娘李氏白髮蒼蒼了還要在嫡母跟前立規矩,心中不忍,特意請了陛下聖旨,要接了自己的親娘去滄州享福,皇帝看在劉放多年勞苦的份上准了,可消息一傳開,嫡母劉氏覺得兒子極為不守規矩,氣得要死,竟然命令人勒死了李氏,所以,嫡母一邊養著庶子,一邊心中懷著防備之心,這也是人之常情。

  應當說,這才是李未央不想讓敏之留在蔣月蘭身邊的根本原因,若是對方一生無子,她還可能好好對待敏之,但若她有了自己的兒子呢?問題就多多了。

  李未央這樣想著,目光看向窗外被風刮得東倒西歪的樹枝,道:「這是今年最後一場雪了。」

  白芷和墨竹面面相覷,不知道李未央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來了。

  跟李未央想法一樣的,還有李蕭然,他覺得九姨娘瘋癲的太奇怪,疑是有人毒害。如此想來,她突然死了,說不定也是有人謀害。剛開始他倒的確是想要查清楚的,可惜那掌櫃死了,人證沒了,唯一的線索就在九姨娘身邊的丫頭身上,她可以說,成為唯一的突破口。然而不管怎麼問,這丫頭翻來覆去就一個意思,是九姨娘下毒害了四少爺,其他一概都不知道,李蕭然私底下派人用了大刑,可這丫頭依舊沒有改過口。

  「軟硬兼施都沒有效果,要不就是這丫頭說的是實話,要不就是她以為自己說的是實話。」李未央這樣對趙月道。

  趙月不明白,道:「這有什麼區別嗎?」

  李未央笑了笑:「區別就是,一個是她的確看到九姨娘下了毒,另一個就是別人讓她誤以為九姨娘下了毒。」

  趙月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樣一來,還有辦法調查出來嗎?」

  李未央冷冷道:「既然有第一次,難免就會有第二次,只要我們暫時裝作一無所知,對方還會繼續行動的。」

  趙月點點頭,道:「奴婢一定好好看著四少爺。」

  就在這時候,趙楠快步走進來,跪地道:「小姐,奴才已經照著您的吩咐,將近日九姨娘的飲食全部找出來了。」說著,他遞上了一疊紙。

  李未央看了半天,卻始終無法看出什麼名堂,她低聲道:「這上面也並無相克的食物,究竟是怎麼回事呢?」良久,她皺起眉頭,道:「你去另外找位大夫來。」

  趙楠應了一聲,快速地消失。李未央看著他的背影,久久陷入了沉默。

  一個時辰以後,趙楠帶著一位發須皆白的老大夫到來,李未央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道:「奴才跟門房說,是小姐院子裡的丫頭病了,所以沒有請李家的大夫。」

  李未央點點頭,道:「請您幫忙看看,這飲食可有什麼問題?或者說,吃多了有沒有妨害?」

  老大夫顫顫巍巍的,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看到這一屋子的豪華擺設和李未央的穿著打扮,心中便明白過來,低下頭不敢看李未央,只是接了那一疊紙,一張一張地翻看。

  這些紙上,記載了九姨娘一個月來的一日三餐。

  老大夫看了又看,指著每餐必有的一道菜道:「這蒸木薯糕——」

  李未央道:「木薯是九姨娘家鄉特產,她極愛吃,父親又一向寵愛她,所以特意從她家鄉快馬運來,除了懷孕期間她沒碰過,吃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這有什麼問題嗎?」

  老大夫面色有點猶豫:「木薯的根、莖、葉都有毒,而且新鮮的根部毒性最大,如果吃生的或未煮熟的木薯,甚至於喝一口湯,都有可能引起中毒,數量多了,會引起死亡。所以,一般人是不喜歡吃這個東西的。」

  李未央皺眉,隨後舒展開,道:「這倒不會的,廚房裡總不至於連這個都做不好。」

  老大夫不敢再多說,又指著另外一道菜,道:「這道金針菜木耳……嗯……金針菜裡面含有一種秋水仙的東西,如果人不小心吃多了,很容易產生另一種毒素,可毒害人的腸胃。不過尋常人吃了都能自己消化,倒是體弱的人必須少食用……」

  體弱?九姨娘生完孩子不過幾個月,身體自然說不上強壯,但金針菜,是經常用來配菜的,李未央卻從未聽說它有毒過,所以臉上自然露出不信的神情。

  老大夫解釋道:「老夫親眼見過因為原本腸胃出血的病人在服用了這個之後七天七夜不能正常排便最後活生生憋死的……」

  白芷的臉上露出嫌惡的神情,這老大夫,在小姐跟前說什麼憋死啊——真是太失禮了!

  李未央搖了搖頭,這些都不能解釋九姨娘的死,總不能說她是木薯或者金針菜中毒死的吧,這也太匪夷所思了,這東西誰都吃,從未見過誰真的死了,老大夫說的是特例,也要在一定的環境下才能發生,不,等等,若是有人故意沒有煮熟木薯,或者故意讓九姨娘在脾胃虛弱的情況下服用大量的金針菜呢?

  老大夫還在說:「小姐你年紀輕,自然是沒見過這些,老夫年輕的時候還做過朝廷的仵作,親眼見過有人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法子殺人的呢!就拿這道土豆燒肉來說,土豆的芽、花、葉及根部的外層皮中卻含有較高的毒素,尤其是嫩芽部位的毒素甚至比肉的部分高幾十倍至幾百倍。未成熟的綠色土豆或因貯存不當而出現黑斑的,都含有極高的毒,只要利用的好,置人於死地也是很簡單的,當然,要想把握恰當,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得好的,需要經過反復的試驗,還要能接觸到死者的飲食……」

  李未央已經全都明白過來了,她揮了揮手,白芷立刻塞了一個銀袋子在老大夫的手裡,老大夫吃了一驚:「這……我也沒看病,用不上這麼多錢……」

  李未央笑了笑,道:「這是多謝您為我解惑的。」

  老大夫受寵若驚,還要說什麼,就被趙楠請出去了。

  白芷輕聲道:「這老頭子也太會危言聳聽了,這些東西我們都是常吃的,也沒見誰死啊!」

  李未央搖了搖頭:「是啊,若要應用得當,就得對九姨娘的身體狀況一清二楚,借機會利用這些東西害她喪命,非是一般人能夠做到,這府裡面恐怕來了擅長用毒的高手。」

  「小姐是說——」趙月驚訝。

  李未央的目光之中閃過一絲寒意:「不知不覺置人於死地,我真的很想知道,這樣的人怎麼會來到李家!」

  京都的一家別院

  周天壽戰戰兢兢地進了門,向站在大廳中的一個華服少年行禮,少年回過頭來,卻是一副笑容滿面的樣子:「道長何須多禮?」

  周天壽原先在山中隱居,一個月前卻莫名被人請到了這裡,遇到這個華服少年,他為他安排了這個居所,周天壽一直苦修,還從未受過這種禮遇,一時忍不住在院子裡挨個看過,什麼紫檀木的桌椅床榻,描金的四扇屏風、宮繡流蘇的帷幔,杭綢緞面的錦被。一應家居所用應有盡有,甚至連淨桶都是漆金的,吃飯的時候,滿桌子放著冬菇、冬筍、木耳、熟栗、白果菜、花菜這些看似極為簡單的素菜,但他卻明白,這個季節想要大魚大肉並不難,想要吃到這些新鮮的蔬菜,卻要比鮑參翅肚還難得,叫他完全看花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會走這樣的好運氣。只不過,他一直心中忐忑,不知對方究竟想要他做什麼事。

  而現在,這少年第二次出現,周天壽知道,這是要吩咐自己為他辦事了。

  「請道長來,是想要請道長離開此地。」少年笑容滿面地道。

  周天壽吃了一驚,哪裡捨得這裡的好日子,臉上頓時流露出不舍之意,可還沒等他開口,少年已經道:「道長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是馬上要有人來請道長進宮了。」

  「進宮?!」周天壽更加吃驚:「請我?」

  少年微笑道:「正是如此。」

  周天壽覺得十分奇怪,不由再度仔細看了一遍少年的長相,只覺得他的相貌俊美異常,眉如遠山、目似秋水,從鼻到唇無一不美,但最要緊的是,他竟然生得一副……周天壽暗自揣測這個少年的身份,他精通相面之術不錯,可很多事情……都是能看但不能說的。

  「道長回到原先的居所,不出三日七皇子殿下就會來請你入宮。」少年這樣道。

  周天壽十分的惶恐,道:「宮中……我師傅……」他師傅說宮中人際交往複雜,讓他不要趟渾水,可他卻知道,師傅是怕他搶了飯碗才對。

  少年的笑容更加和氣:「道長進宮之後,一切事情自然有人為你安排,只是,想要在陛下心中超過你師傅,還需要給陛下一份像樣的禮物。」

  周天壽奇怪地看著少年:「我不過是個窮道士,能送的起什麼禮物?」

  少年只是笑了笑,道:「禮物麼,我早已經為你準備好了。」

  周天壽順著少年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頓時愣住了,一雙眼睛立即緊緊釘在那少女的身上,他平日裡從來不近女色,潔身自好,可這會兒卻看的眼睛都直了。眼前的美女當真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姿色動人至極。他畢竟是修道之人,馬上回過神來,道:「這是——」

  少年微笑:「陛下身邊,缺一個可心的美人,不是嗎?」



104 夜半神醫

  周天壽愣住,心中卻閃過一絲警惕,自己早已琢磨過能比過師傅的法子,最好的辦法就是獻上個美女吹吹枕頭風,而且得是自己親自想法子培養個美女、假稱天上下凡轉世的仙女送進宮去。可是一直都沒找到能讓人一見傾心的,畢竟天下美女帝王見的太多太多了,他的錢財又不多,怎麼能有這樣的機緣呢?

  少年慢慢道:「此女應該足以充作神女了。」

  周天壽聞言大喜,道:「果真?」

  少年只是微笑,這少女是他千方百計尋覓到,特意送去跟著從宮中放出來的女官學習禮儀和歌舞,甚至去向青樓女子學習房中之術。說她溫柔,可骨子裡又帶著媚氣,脈脈含情的眼睛裡可以勾住任何一個男人的心。說她豔麗,卻又冰肌玉骨,身上沒有一絲妖嬈之氣。這樣的女子送去皇帝的身邊,肯定是要得寵的,而且,說她是玉潔冰清的神女轉世,又能為她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周天壽突然醒悟過來:「不知公子需要我為你做什麼?」

  少年只是微笑道:「暫時不必,將來等我需要道長幫忙的時候,還請你助我一臂之力。」

  周天壽深深拜倒:「貧道自當盡全力。」

  李敏德走出別院的時候,大雪已經停了,他輕聲吩咐道:「入宮以後你該做什麼事,明白了嗎?」

  「奴婢明白。」美麗的女子輕聲回答。

  李敏德微微一笑,舉步上了馬車。他提前一步尋找到周天壽,送給他一個大人情藉以向皇帝獻媚,一是要搶在七皇子面前抓牢這周天壽,二嘛,自然是將這個美人送到皇帝身邊去。

  為了尋找這個美女,他已經有足足兩個月都不曾有空閒的時候了,要知道天下之間美女容易找,對蔣家恨之入骨的美女,就很難找到了。這個名叫冷悠蓮的美人,跟蔣家是有不共戴天的仇恨的。想也知道,這樣的女子進了宮,會給蔣家帶來多大的麻煩……李敏德微微一笑,這樣,蔣家會忙上好一陣子。

  半夜,談氏突然衝進了李未央的房間,慌慌張張的模樣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李未央從床上坐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談氏抓住了手臂:「未央,敏之……敏之他……」她話還沒有說完,眼淚就不停地流了下來,李未央一把抓住她的手:「出了什麼事?」

  談氏一直哭一直哭,根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旁的白芷連忙道:「小姐,四少爺半夜開始發低燒,喝下去的奶也全都吐了出來……」

  李未央立刻披上衣服,道:「大夫請來了沒有?」

  談氏忍住眼淚,道:「如今是夜裡,不敢驚動老夫人和老爺,只好去請了平日給李府看病的大夫,他說……他說敏之是毒素未清,才會這樣,可是現在卻越來越嚴重,怎麼叫都叫不醒!」

  李未央在匆忙之間已經穿好了衣裳,吩咐道:「趙月,快去福瑞院告訴父親,不管誰攔著你,哪怕是用闖的,你也得見到他,告訴他,四弟病得很重!白芷,你和我一起去梨香院!」

  丫頭們都知道此事非同尋常,不敢多說一句,匆匆給李未央披上大髦,李未央走到門口,猛地收住腳步,回頭看著哭的頭都抬不起來的談氏,道:「娘,你振作一點,回去照顧四弟,我很快回來!」

  老夫人一聽說李敏之病得很嚴重,立刻從床上爬了起來,連衣裳都來不及穿,一疊聲道:「快去請太醫!」

  羅媽媽有一點躊躇:「老夫人,這個時辰,只怕是請不到太醫啊!」

  老夫人一看,外面最多不過是丑時,太醫院倒是有人值夜,但那是為皇室準備的,的確不能動,現在只能去太醫的家中請人了!她道:「顧不得許多,你拿著我的帖子,叫管家親自去王太醫的家中!」

  羅媽媽立刻應了下來,飛奔而去。

  李家的大門突然打開,管家快步上了馬,帶著隨從,行駛在深夜無人的大街上,只留下一串急促的馬蹄聲,他們一路向著東邊疾馳而去。到了王太醫門前,卻見府門緊閉,管家好不容易敲開了大門,卻得到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太后突發疾病,招了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集體會診,王大夫自然也進宮去了,管家心頭一陣焦急,問什麼時候能出來,對方卻面面相覷,皇宮裡的事情,誰能知道啊!

  管家急忙回去報信,李蕭然聽了這句話自然焦急萬分,他突然站起來,道:「我去宮門口等著!」身為丞相,稍有行差踏錯就會被人抓住把柄,他不能跟皇帝說,我的兒子生了急病,請從太后的大夫裡面分一個給我吧!所以只能等,希望太醫院會診早點結束!這事情本來應該吩咐管家去辦的,可是李蕭然不放心,因為是給庶子看病,管家未必能請的來太醫,但丞相站在宮門口等著,沒有哪個太醫膽敢不來的!

  李蕭然坐著馬車進宮去了,老夫人在屋子裡焦急地等待著,蔣月蘭面色凝重:「老夫人,您先放寬心,敏之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她的臉上,流露出幾分真的擔憂,雖然她養了這個孩子沒幾天,但只要不是草木,多少會有點感情的,更何況她和李未央、七姨娘沒有深仇大恨,自然不會如李長樂一般心中暗自高興,只是她隱約覺得,這時節小孩子夭折的太多了,就像城東何將軍家,一連四個孩子都夭折了,何夫人眼睛都哭瞎了也沒有用,敏之突發疾病,恐怕也留不住。

  李未央一直坐著,面色很平靜,可白芷分明看見,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大概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巨大波動,李未央捏緊了拳頭。

  四姨娘看著屋子裡沉重的氣氛,柔聲勸慰道:「是啊,老夫人,夫人說得對,四少爺一定能早日康復。」剛一說完,就看見李未央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登時脖子一縮,不敢說話了。

  雖然她說的是好話,可心裡實在是巴不得李敏之早點死,她自己這一輩子沒有生兒子的命,好不容易生下一對女兒,卻還折了一個在大夫人手上,她當然恨過世的大夫人,可是她更恨的是七姨娘,因為本來連她都比不過的人,不但得了個誥封,還生了個兒子,縱然今後七姨娘還是不得寵,她都足以在李家站穩腳跟了。有了這一層,四姨娘當然巴不得李敏之就此夭折,可是李未央的眼神,說明她早已洞穿了自己的心思,四姨娘怎能不驚懼呢?被李未央盯上,可絕對沒什麼好事!

  李長樂輕淺地笑了笑,道:「可憐四弟小小年紀,卻要受這樣的苦,九姨娘真是造孽啊!」

  聞言,老夫人冷哼了一聲,蔣月蘭悠悠地歎了一口氣,李未央卻突然站了起來,李長樂有一瞬間的驚慌,李未央卻並沒有發怒,而是淡淡道:「這屋子裡太氣悶了,我出去透口氣。」

  剛走出門,便看到李敏德匆匆趕來,一身的露水,顯然剛剛從外面回來。他一看到李未央,立刻迎上來,道:「我已經備好了馬車,咱們走吧!」

  李未央皺眉,道:「去哪裡?」

  「坐在這裡傻等不是辦法!我聽人說過,大歷有一位神醫,只要人沒斷氣,他就有辦法救回來!若非他個古怪、不肯進入仕途,今日的太醫院院判非要換人做不可!」

  「果真如此?」李未央吃驚地看著對方,陡然想起一個人來,「你是說盧笑?!」

  她剛才是太過焦急,才沒想起這個人來。盧笑,人稱盧公,的確是個神醫。他的神奇不止於醫術,還有對病情的判斷上,凡是他說能治好,就一定能痊癒,他說必死,絕無他法。曾經有人頭痛,盧公為之切脈,認為病十分險惡,無法治療,就對病人弟弟說:「你哥哥患的疽病,不久將在腸胃發作,五天后浮腫,八天后吐膿而死。」後來果然如此。

  還有一次,他為一位達官貴人的兒子望診,當時那少年只有十七歲,盧公看了後說:「你體內有病,應照著我開的藥物服一年以上,否則,二十五歲時身上的毛髮都會脫落。」少年不信,沒有按時服藥,到了二十五歲果然頭髮眉毛全部脫落。

  後來先皇心愛的劉妃生了病,千方百計找來盧公,盧公看了後說:你的病已根深蒂固,應剖腹治療。不過你只有兩年陽壽,治不治都改變不了壽命。在皇帝的要求下,盧公為其治療,但兩年後劉妃還是死了,這件事情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盧公因為醫術高超、鐵口直斷,成為大歷最富盛名的名醫,但先皇還是覺得是他治療不利才害得劉妃死去,所以一度到處捉拿他,他也因此厭恨皇室,走遍大江南北,不知所蹤。這樣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醫,到哪裡去找他呢?

  「因為你身體畏寒,我曾經四處尋訪過這位名醫,得知他就在京都,卻不知具體何處,半月前終於找到了他的住處,多次尋訪人卻都不在家中,現在咱們無計可施,必須去碰碰運氣,若是敏之命不該絕,自然能找到盧公!」李敏德一邊吩咐白芷扶著李未央上車,一邊快速地說道。

  李未央在聽到他曾經為了她尋訪名醫的時候倒是愣了一下,隨後不敢耽擱,快速地上了馬車:「希望咱們沒有白跑一趟。」

  李敏德點了點頭,如玉的面容露出一絲堅定。

  馬車一路西行,足足走了一個時辰,終於在一家院門前停下了。

  李未央一路上半句話都沒有說,用手緊緊地抓住扶手,滿手心都是膩膩的冷汗,李敏德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和恐慌,溫熱手掌覆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像是刻意無聲寬慰她一般。

  李未央一愣,這才抬起頭來,眼中恢復了鎮定。

  這是一所三面七間黛瓦粉牆的房舍,連著卷棚,綠窗油壁,十分清雅。可是門口的童子面容卻是十分倨傲:「都跟你說了我家老爺不在,這大半夜的你還跑來,真是瘋子!」

  李敏德皺眉:「這一次是有急病人!」

  童子冷冷道:「不管你是什麼病,說不在就是不在!」

  李敏德面色一沉,道:「趙楠!」童子還沒反應過來,一柄長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童子嚇了一跳,李未央快速上前一步道:「你知道,縱然我們有耐心,劍一向是沒什麼耐心的!到時候你家主子回來,你的血都流乾了,恐怕他也救不了你!」

  童子臉上的倨傲神情一下子沒了,他面色晴不定地看著李未央,見這少女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頓時有點膽寒,只能向一旁的美少年道:「這位公子,哪兒有你們這麼求人的,我說了不在,就是真的不在啊!哪兒能騙人呢?!不相信的話,你們可以進去搜!」

  李未央咬牙:「趙月,進去看看!」現在是關鍵時刻,什麼禮數也好,尊重也罷,如果命都沒了,還有什麼用!趙月快步進去,不到片刻就又奔了出來,頹喪地搖了搖頭。

  李未央皺起眉頭,那童子道:「你看你看,都跟你說了我家老爺不在!你們改日再來!」

  改日!改日!哪裡來的改日,李未央焦急地想到,若是李蕭然那裡也不能及時請到太醫,敏之要怎麼辦?!難道要闖進宮去把太醫揪出來嗎?!

  李未央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一時竟然有些心神不屬。

  「你不要命了!」正在神思恍惚間,自己的身子便被身前的李敏德一拉,不由自主的歪到一邊,但那聲音卻是後面人出的。

  李未央猛地抬頭,只見一輛馬車險之又險的在身邊停住,驚魂未定的車夫,勒著馬韁,正在破口大罵道:「你什麼眼神,走路不看路嗎?還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跑到人家門口來找死!」說著又換一副口氣回頭問道:「老爺,您沒事吧?」

  裡面的一道蒼老的聲音道:「外面出了什麼事!」

  車夫趕緊解釋了一番,李敏德剛要發怒,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因為李未央直勾勾地看著那輛馬車。

  那馬車裡的老者這時下了車,對李未央拱手道:「沒有驚擾小姐吧……」

  「啊!我家老爺回來了!你們真是好運氣!」童子快步跑上來。

  李未央這才回過神來,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您是——盧公?」

  「你們是來看病的?進去再說!」老者已經這樣說道,李未央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來不及了!請您快跟我們走吧,我弟弟已經不行了!」

  老者搖頭,道:「總要進去拿我的藥箱啊!」說著看了一眼李未央的手,不著痕跡地笑了笑。

  李未央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鬆了手,眾人跟著老者進了屋子。屋子裡的陳設很簡單,正中八仙桌,左右太師椅,桌上置棋盤,傢俱皆以實用為主,不見半點奢華的痕跡,至多不過是在能夠放置花盆的地方都放上不知名的植物,而最壯觀的反倒是那層層的書架,放滿了各類與醫用藥理相關的典籍。

  盧公鬚髮皆白,容貌清矍,若非因為年事已高而佝僂著身體,實在是個高大的人。他原本不想立刻出診,可是聽說李家今天晚上一連請了七個大夫都說孩子病得很重沒辦法救回來的時候,他便立刻有了興趣:「他們都說沒救了?那我一定要去看看!」

  這顯然是把敏之當成疑難雜症了,李未央忍住心頭的難過,道:「請您務必盡力,若是能治好,李家必有重謝!」

  盧公笑了笑,吩咐旁邊的童子去取藥箱,隨後跟著上了馬車。

  等到了李府,管家迎了上來,滿面都是焦急之色,低聲道:「老爺還沒回來。」這就是說太醫還沒請回來了,李未央點點頭,對盧公道:「您請。」

  盧公一直到了談氏的院子,這時候天色已經快要亮了,老夫人和一屋子的人都滿臉焦急地等著,李長樂先站了起來:「這位大夫是——」

  李未央道:「這位是鼎鼎大名的盧大夫。」

  老夫人見多識廣,聽到這名字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連忙道:「盧大夫,有勞了。」

  李長樂看了一眼身邊一直垂著頭的一個媽媽一眼,冷笑一聲,盧大夫?李未央可真是病急亂投醫,她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京都有個盧姓的名醫啊!

  也不怪李長樂見識短淺,實在是盧公近年來少有在京都走動的,很多人都將他遺忘了。

  一屋子人都看著盧公,包括剛才還束手無策的幾個大夫,他們都盯著眼前這個人,心中對他充滿了懷疑。盧公淨了手,用雪白的手帕將雙手擦拭乾淨,這才走到搖籃邊,望、聞、問、切一番,足足半個時辰才算完事,然後走過來,捏著鬍子,面色凝重道:「把原先的藥方給我看。」

  李未央便親自將之前太醫為敏之開的方子遞給盧公。盧公眯眼看了好一會兒,連連歎氣道:「庸醫誤人,庸醫誤人啊!」

  這話一說出口,老夫人一下子緊張起來:「這是宮中太醫的方子,難道有什麼問題嗎?」

  「這孩子是餘毒未清,又受了風寒,偏偏他開的都是清毒藥,反倒使得大寒入體,風寒更重,孩子當然受不住了!這是哪個混帳開的藥方,鬼的太醫,實在是該死。」

  旁邊的一位大夫原本是很贊同這方子的,聞言不由道:「這孩子是中了毒,所以開這個藥方也算對症啊!總不能不管中毒只管醫治風寒吧!那不是顧頭不顧腳嗎?再者中毒的厲害要遠勝於風寒,當然先排毒再去治風寒!」

  「庸醫都是像你這樣一知半解,只知道些皮毛的。」盧公不客氣道:「這孩子多小一個人,要講究調補。你們一味只知道清毒,卻不知道給他調養身子,他身子一弱,風寒自然入體,這藥方裡又都是些大寒的藥,是要逼死孩子嗎?!恐怕沒等你們把毒全排光,孩子就沒命了!」

  那大夫辯白道:「兩種毛病混合在一起本來就很難治療,而且這孩子年紀小,麻黃這種重藥又不能開,這麼複雜,誰能救他!」

  盧公冷笑一聲,道:「你們不能,就當別人不能嗎?」

  老夫人希望不由自主地升起,沙啞著嗓子問道:「現在怎麼救?」

  盧公看了一眼搖籃裡的敏之,似乎正在考慮,而談氏正輕輕抱起敏之,用小匙灌了兩三匙水,又給他換了額頭的濕巾,只是孩子仍然緊閉著眼睛,沒有醒過來。

  盧公緩聲道:「我開藥,你們照著給孩子服下。」

  老夫人著急:「這麼小的孩子哪裡禁得起藥啊!是不是讓乳娘喝下,再通過奶水——」

  盧公搖了搖頭:「來不及了!你們要是信任我,就聽我的!若是不信,就另請高明吧!」

  李未央咬了咬牙,道:「老夫人,就聽盧大夫的吧。」

  老夫人雖然對他還存有懷疑,可是太醫遲遲不來,也只能信任眼前這個人,但醜話還是要說在前頭的:「若是你治不好——」

  「既然我敢開藥,就一定能治好!沒有什麼若是!」盧公的臉上滿滿都是自信。

  於是,開藥,抓藥,服藥,整整鬧騰了六個時辰,等中午的時候,李蕭然才匆匆帶著太醫回來,這時候,敏之的上吐下瀉已經停了,高燒也已經退了。

  王太醫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想要說什麼,老夫人生怕兩人起衝突,便讓人趕緊帶著王太醫坐到一邊喝茶去,誰知王太醫並不聽人的話,自己主動走到敏之的搖籃邊上,望聞問切了半天,臉色晴不定的,看的老夫人和李蕭然都有點緊張。

  良久,他才慢慢道:「果然是高手。」隨後,他看了一眼李蕭然,道:「李丞相,我先告辭了。」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其他人都露出面面相覷的表情,不懂王太醫怎麼突然走了。心情最複雜的是李長樂,垂下眼睛一言不發,可是臉上卻還要露出很喜悅的神情,真是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盧公又檢查了一遍,最後笑道:「沒事了。」

  李未央頓時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連老夫人都是枯坐了一夜,連忙道:「老夫人,我送大夫出去就好,您趕緊回去休息吧。」

  老夫人鬆懈下來,才發現自己腿腳發軟,不由看了那搖籃的方向一眼,道:「好,我先回去了,若有什麼變化,隨時來通知我。」

  「是。」

  李蕭然趕緊道:「管家,你陪著三小姐送盧大夫。」管家立刻明白過來,道:「是。」不一會兒,他手中便捧了厚厚一袋的銀子,遞給盧大夫的藥童,那藥童笑眯眯地接過了錢。

  盧公出了李家,這才微微一笑,對李未央道:「不必送了。」

  李未央道:「盧大夫,你救了舍弟一命,將來若有什麼需要未央説明的,未央一定不會推辭。」

  盧公笑了笑,仔仔細細地看了李未央幾眼,才道:「如此,我便先走了,若是將來有何需要,我自然到府上來打擾。」

  李未央點了點頭,目送著盧公上了馬車,等他的馬車一走,卻聽到李敏德吩咐人道:「跟著他。」

  李未央不由回過頭,道:「怎麼,他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李敏德冷冷地看著馬車離去的方向,道:「我總覺得他哪裡怪怪的。」

  李未央輕聲道:「可他總是救了四弟的命,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李敏德搖了搖頭,道:「昨夜裡我是太過著急,後來靜下心來一想,就覺出了不對的地方,據說盧公格古怪,不合眼的病人求到門上連理都不理,哪怕是決心要醫治的病人,也非得故意刁難一陣不可,可這個人,卻是二話都沒有說就跟著咱們回來,實在是古怪。」

  李未央失笑:「你的疑心病也太重了些,至少他的醫術是真的。」

  李敏德漂亮的眼睛閃過一絲冷意:「反正我覺得這傢伙不對勁。」

  李未央也仔細回憶了一番,可是剛才太過著急,她竟然連對方的容貌都沒有太過留意,不由笑著搖了搖頭,覺得眼前這少年心思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

  盧公的馬車一路順著來時的路回去,藥童往後看了一眼,低聲道:「後面有人跟著!」

  盧公微微一笑,撚著長鬚,道:「甩掉他!」

  馬車立刻拐進了一個巷子,跟蹤馬車的人便也快步跟了上去,誰知等到了巷子裡,馬車卻突然不見了,跟蹤的人愣了半天,隨後吩咐兵分三路,向三個不同的方向追去。等他們都走了,一道大門打開,馬車晃悠悠地行了出來,藥童探頭,發現人都沒了,這才笑道:「他們走了!」

  盧公哈哈一笑,道:「回去吧,忙了一夜,也該洗個熱水澡了!」

  盧公並沒有回到昨夜的那間院子,而是七拐八繞,到了另一處豪華的別院,只不過待院門關上,他那彎著的腰,竟然奇跡般地挺直了,四個身材婀娜,面容無限姣好的白衣少女笑眯眯地迎上來:「少主人回來了!」

  盧公笑得很甜蜜,笑嘻嘻摸一把身邊少女的酥胸道:「該叫盧大夫才對……」

  「盧大夫……」幾個少女一起嬌聲道,說完卻花枝招展的笑起來。

  盧公左擁右抱著兩個美女,在鶯鶯燕燕中進了房中,其中一個美人給他端來了一盆水,他取出一個藥瓶,在臉上摸來摸去,足足有半個時辰,又用水仔仔細細地清洗個乾乾淨淨,這才抬起臉來,卻早已不是剛才那個鶴髮雞皮的老頭,而是一個玉面朱唇,風流可人的年輕男子。他嘿嘿一笑,道:「你們看這張臉,可覺得舒服多了?!」

  「那是自然的,少主人這張臉可是最俊俏的啦!」

  「就是就是,少主人要是用這張臉,可要把人迷死了!」

  美麗的丫頭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然後立刻有人捧著敷臉的東西過來,年輕男子敷在臉上,又過了半個時辰後拿下來,才舒出一口氣:「你以為我願意戴著這破東西,氣都透不上來!什麼嘴巴沒毛、辦事不牢,呸!都是胡說八道!要不是為了讓人家相信我,我才不用費這麼大事兒!」

  「是啊,現在他們可證實了少主人的實力了!」丫頭笑道。

  年輕男子翹著二郎腿,一口叼住丫頭捧過來的一串晶瑩的葡萄,嘻嘻笑道:「那是,現在我救了丞相家四公子,很快我就要名揚天下了!」他一邊說,眼睛裡更是閃過一絲光芒,充滿捉狹道:「這下他們再也不能說我是胡鬧了!」

  「少主子真厲害……」又是一陣鶯鶯燕燕。

  這時候,只聽見大門砰的一聲,一個年輕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一把走到他跟前,將正在吃葡萄的人拎了起來,又狠狠摔在地上,怒聲道:「你這個禍害!誰讓你去給李敏之醫病的!」

  他嚇了一跳,那葡萄籽兒卡在喉嚨裡,半天都沒下得去,丫頭們趕緊上去給他拍背,好容易他才緩過來,大聲道:「蔣南!你幹什麼!」

  蔣南冷笑一聲,指著他的鼻子道:「你這個混帳東西!讓你回家你也不回,成天見兒的在外面鬧騰,我們平日裡不管你,是覺得你年紀小不懂事,現在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啊!居然跑去救李家那個小雜種!」

  原來,這位自稱盧公的年輕男子,就是蔣家二房的獨子,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蔣天。他一把推開蔣南的手腕,道:「我本來就是盧公的小徒弟,我用他的名堂治病救人,怎麼就犯著你們了!」

  蔣南面色十分冷:「那個李未央,大姑母就是被她逼死的,後來我調查了二姑母的死,跟她八成也脫不了干係,她算是和蔣家有血海深仇的,那個李敏之,是她嫡親的弟弟,你讓他死了就算了,何必多此一舉跑過去救他,你腦子壞了嗎?!」

  蔣天心裡咯噔一下,頓時語塞,半晌說不出話來。

  蔣南盯著他,道:「現在知道你壞了事吧!」

  蔣天猶猶豫豫地看著他:「那毒藥——」

  蔣南冷哼一聲:「本來可以用來對付李未央,現在全壞在你手上!可把李長樂氣死了!她剛才派人送信來,說盧公來府上救了人,我立刻就想到是你!盧公早十年前就作古了,哪兒來的盧公!還不是你成日裡冒著人家的名堂到處瞎跑!」

  蔣天嘀嘀咕咕地道:「我又不知道你們做了什麼,幹嘛怪在我頭上!我原先看病都是要收取千金的,這次連價錢都沒談就上門了,還不是看在大家都是親戚的份上!」

  蔣南氣的說不出話來:「什麼親戚?你跟李未央是哪門子的親戚!李長樂才是你表姐,姑母才是你的親人,李未央?!你要是敢說跟她是親戚看看,看老夫人不割了你的舌頭!」

  蔣天俊俏的臉上頓時變得很難看:「可是我做都做了嘛!你們還要怎麼樣,不然我現在上門去,一帖藥毒死那孩子!」

  「回來!」蔣南狠狠踹了他一腳,他卻手腳靈活地閃開了,只是衣服上多了一個腳印,他頓時跳起來:「四哥!你幹嘛!我這不是想要彌補過失嗎?!」

  「你自以為聰明甩掉了跟蹤的人,我告訴你,人家那些不過是明探,暗地裡還有幾個高手,要不是我幫你解決掉了,你以為就憑你那點微末的伎倆能逃脫人家的眼睛嗎?告訴你,要是讓李未央知道你是蔣家的人,小心你的皮!」

  「一個女孩子,能有多厲害,我看她一陣風都要吹倒了!」

  「呸!你懂個屁!」蔣南發揮了在戰場上的彪悍,開始爆粗口了,「她要是個好相與的,我們何至於費那麼大的心思!」

  蔣天甕聲甕氣道:「要對付一個女孩子,有什麼困難的?」

  蔣南氣哼哼地在紫藤木椅子上坐下,冷笑道:「豈止是困難!她整日裡躲在李家不出門,難道你還能去把她揪出來?!」

  「總能等到她出門的時候啊!到時候——」

  「到時候?她這兩個月一共出了三次門,每次身邊都有武功奇高的護衛,她自己又是狡猾地不得了,連我都靠近不得,想要找她的麻煩,談何容易!更何況,只是讓她吃教訓的話,姑母就白死了!老夫人說了,要李未央身敗名裂!」

  蔣天期期艾艾地看著蔣南,道:「這——恐怕不容易吧!」

  「本來李敏之一死,李未央不氣死也要發瘋,偏偏被你這個傢伙壞了事!」蔣南說的氣不打一處來,隨後突然頓住,眼睛微微眯起來,冷笑一聲,慢慢道,「不過,也不是沒有好處。本來我們不過是折她一個弟弟,現在嘛——」他的眼睛釘在蔣天的臉上,蔣天很驚慌:「你想幹嘛!」

  蔣南微微一笑,俊美的臉上帶了一絲嘲諷:「你這個廢物總算能發揮點作用了,從現在開始,你要照著我說的做。」

  在蔣天的耳邊低語一陣,看到他臉色變了,蔣南的笑容更甚,道:「好了,就這樣吧,我要走了,記住我說的話,要是再敢壞事,我就把你的作為告訴二叔,讓他好好收拾你!」

  蔣天看著對方走了,便氣哼哼的進了內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隨後一腳踢翻了放葡萄的小几,一邊道:「什麼狗屁四哥,就是個無賴嘛,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

  漂亮的丫頭們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大膽的趕緊過來安慰道:「少主子,別氣了,咱們不理他就是了。實在不行,咱們去告訴國公夫人,讓她來收拾四少爺。」

  蔣五帶著哭腔道:「沒看他要去告我一狀嗎?唉,我也是真倒楣,剛回到京都就出這種事!」

  「那您就離他遠一點吧!」

  蔣天滿腹委屈道:「我都傷心成這樣了,你們還指摘我,李未央這個煞星,早知道我就讓她弟弟死了算了!」

  丫頭們對視一眼,誰都不敢吭聲了。

  一個月後

  卯時左右,天已經濛濛亮了,到處張掛著的大紅燈籠仍然點著,照亮著黑黢黢的宮殿樓宇,也照出長廊下曲曲折折的道路。老道士尹天照鬚髮皆白、身形枯瘦,但一雙眼睛卻深邃明亮,看起來不過四五十的年紀,他一路進了皇帝的寢宮,暢通無阻,無數人向他彎腰行禮。

  面對九五至尊,尹天照行禮,淡淡道:「參見陛下。」

  「起來吧。」

  皇帝近日癡迷道術,連寢宮都不忘搭設道台,他隨手指一下對面的蒲團,又吩咐太監道:「把靈丹拿過來。」

  尹天照看到自己的徒弟,剛剛因為進獻了美女受到皇帝寵愛的周天壽也在,頓時沉下了臉,但是礙於皇帝在場,他不敢發作。因為皇帝如今十分寵愛那個美人,甚至相信她是周天壽從天上得到的美人,尹天照事後也試圖拆穿對方的騙局,但是陛下深信是自己的福壽感動了天地,才引來了天上的仙女到了自己身邊,不要說尹天照,就連太后的勸說都聽不進去,執意將那女子封了妃,日日留在身邊。在這種情況下,周天壽自然也十分得寵。

  太監從尹天照的手中接過錦盒,隨後恭敬地送到皇帝面前,皇帝用水服下丹藥,卻噎了半天,好容易才緩過一口氣來,舒暢道:「每次服下靈丹,都有這種通體舒服的感覺,還要多虧了道長。」

  尹天照一副得道仙人的模樣,笑道:「陛下過獎了,這也是陛下有仙緣,才能煉出丹藥來。」隨後他起身,道:「陛下,讓貧道為你祈福吧。」

  皇帝點了點頭,尹天照起身走到皇帝跟前,將拂塵甩到皇帝的臉上身上,如是九下之後,尹天照口中念念有詞,過了片刻,他卻突然面色一變,停住了手中的動作。皇帝睜開眼睛道:「怎麼了?」

  尹天照面上露出難色。

  皇帝皺起眉頭,道:「但說無妨。」

  尹天照歎了口氣,道:「陛下,貧道是看您如此虔誠,心中卻想到您陽壽不久,心中實在是難過啊!」

  皇帝面色頓時大變,失聲道:「道長,這是怎麼回事?」

  尹天照繼續歎氣,道:「陛下,請您跟貧道過來。」說著,他警告地看了一眼周天壽,對方立刻低下了頭。

  尹天照冷笑了一聲,面上露出詭譎的神情……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8:33 PM

105 大姐毀容

  尹天照引著皇帝進了內殿,周天壽才抬起頭來,皺起眉頭,心道這個老頭子又要作什麼鬼了?!可惜皇帝到裡面說話去了,否則自己一定能知道!他不由想到,這老頭子莫不是要向陛下進自己的讒言吧?!

  這麼一想,頓時害怕起來,他向太監使了個眼色,隨後快步走出了皇帝的寢宮,他打聽不到,自然有人能打聽到!現在陛下什麼事情都是告訴蓮妃的!哼!

  內殿裡,尹天照並不急於開口,而是擺弄了一會兒他的星盤。

  「道長為我大歷社稷,日夜研究星象,讓朕無比欽佩。可是剛才聽你所言似乎有所不妥,不知近日星空可有有利於我大歷社稷的吉象?」皇帝表面上是問吉像,其實是問有沒有凶象——因為剛才尹天照已經說了,他天壽不久,這不就是凶象嗎?!

  「我大歷社稷,萬世永固,根本不用看什麼星象。」尹天照這句話回答得更巧妙,既是什麼都沒說,又是什麼都說了,表示即使有凶象他也說不得。

  皇帝婉轉地說:「此話差矣,我朝社稷雖然萬世永固,但也會有些小災小禍。道長常看星象,若能預知禍殃,應及時向朕稟報,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朕不怪你。」

  老道士眼睛轉了一轉,眼中露出針尖一般的光芒,詭譎地笑了,竟慢慢地抬起頭來,像目光穿透了房頂一樣看著星空:「陛下,若是你執意要聽,貧道只好如實相告,不錯,陛下的身上,很快會有大的災禍啊!」

  這時候,李未央正看著搖籃裡翻來翻去的敏之笑。談氏搖了搖頭,道:「這就是個小猴子,剛好了沒多久就開始鬧騰。」

  敏之腆著小臉,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就只是笑呵呵的。

  「這孩子,真是沒心沒肺的。」談氏無奈道。

  李未央點了點弟弟胖乎乎的小手,道:「我看未必,他這是大智若愚呢,是不是?」

  敏之聽了姐姐的話,竟然開心地拍了拍小巴掌,看的談氏都忍不住想笑,隨後又擔心起來:「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對敏之動手。」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巴不得他們來呢!」

  談氏一愣,李未央卻已經換了一副和緩的語氣,道:「娘,你放心,我會讓那些害了敏之的人付出代價!」

  就在這時候,外面的趙月進了屋子,低聲在李未央的耳朵邊說了兩句話,李未央微微一笑,站起身來,道:「娘,我有事情先出去了。」

  談氏點點頭,李未央快步走了出去,一邊向趙月低聲問道:「捉住了嗎?」

  趙月笑道:「是,小姐。」

  李未央回到自己的院子,卻並不是進了房間,而是轉身進了一間暗逼仄的屋子,顯然是雜物間。一個身形高大的婦人被反手綁著,堵著嘴巴,看見李未央進來,她猛地睜大了眼睛。

  李未央揮了揮手,趙月便將婦人嘴巴裡的布條取了下來。

  李未央仔細端詳了這個婦人一番,才笑道:「原來是周媽媽呀。」這個女人一身青色棉布的衣裙,身上的背心是錦緞的,頭髮上沒有戴什麼髮飾,只有一根看著很不起眼的木頭簪子,然而一雙眼睛卻是很有神的,她一開口就道:「三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看著她的臉,然而周媽媽臉上半點都沒有露出心虛的神情,她淡淡道:「周媽媽在四弟院子外面鬼鬼祟祟的,是要做什麼?」

  周媽媽雖然被反綁著,卻是一副無辜的樣子:「三小姐,奴婢是奉了大小姐的命令,過來看看四少爺痊癒了沒有,您瞧,奴婢還特意帶了一碗人參湯過來,結果七姨娘說少爺太小不能喝,奴婢便只能原路帶回去,可是不知被哪個莽撞的丫頭,一下子全都撞翻了!」

  說著,她用眼睛瞪著趙月,趙月冷哼了一聲:「誰讓你鬼鬼祟祟的,問話也不答!」

  周媽媽冷笑道:「哎喲我的月姑娘,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人參湯奴婢本來打算帶回去給孫兒喝呢,你突然間撞過來,奴婢一下子全灑了,這可怎麼高興得起來,你問話,我自然不回答你了!」

  趙月生氣,道:「胡說八道!我明明在後面叫你,你卻根本不理我!」

  李未央看著毫不將趙月放在眼裡的周媽媽,盈然一笑,愈加顯得眼中波光瀲灩,竟然顯得一室生春,周媽媽不覺眼前一晃,卻聽到光影中的那個人,清淺地道:「可搜查過了?」

  趙月低聲道:「回小姐,奴婢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查過了,沒發現什麼異樣。」

  李未央聞言,臉上並不見什麼發怒的神情,只是道:「這倒不急,我總有耐心讓她說實話的。」

  周媽媽面色上帶了一絲嘲諷,道:「三小姐,奴婢可沒有犯錯,您這是要幹什麼?!」

  李未央微微笑道:「周媽媽,很多事情,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何必在這裡明知故問呢?」

  周媽媽面色微變,看著對方冷冰冰的目光,她的臉上淌下了汗水,但她咬緊了牙,內宅的那些整治人的手段她是再清楚不過的,她可不信李未央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只要再過一個時辰自己還不回去,大小姐必定會想法子的!李未央再了不起,也不過是個庶出的,她還能把自己怎麼樣?!

  說到底,周媽媽不過是仗著蔣家的名聲,不把李未央放在眼睛裡而已。

  李未央繼續冷笑道:「周媽媽,我四弟身上的毒,是你下的吧,九姨娘不過是個替罪羔羊。」

  周媽媽身子不禁顫抖起來,乾咽吐沫,道:「三小姐,奴婢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奴婢不過是個下人,主子之間的事情一概都不知道,奴婢只知道是九姨娘害了四少爺,現在她也是惡有惡報了,甘奴婢何事!」

  李未央忍不住失笑道:「真是荒天下之大謬!你助紂為虐,妄圖謀害四弟、掩蓋真相,這也叫與你無關嗎?」

  「奴婢本不本分,只有大小姐說了算,若是三小姐不相信,大可以找她來對峙!」周媽媽不冷不熱地道。

  白芷氣道:「口氣真不小,就憑一個小小的奴才,也敢這樣對小姐說話!」

  「奴婢是蔣家的人,有沒有犯錯,三小姐說了不算。」經過了最初的驚慌,周媽媽已經冷靜下來……李未央不敢將她如何,自己必須要守口如瓶,不漏破綻、不給機會,如此堅持下去就會有轉機。所以無論趙月逼問什麼,她都一個論調「我不是你們李家的奴婢」,至於其餘的,概不解答。

  李未央微笑地看著寧死不屈的周媽媽,知道這必定是個刺兒頭,便吩咐道:「取炭火來。」

  周媽媽吃驚地望著趙月捧來了火盆,李未央冷笑著,道:「這天氣冷,恐怕周媽媽受不住,還是給她加加溫吧。」

  趙月用火鉗子夾著一塊燒的通紅的炭火,直接就要塞進周媽媽的衣襟裡面去,周媽媽驚呼一聲,拼命地往後躲,口中連聲道:「三小姐!你瘋了!你瘋了啊!」

  但就在這時候,兩個粗使婆子撲上來,一左一右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趙月毫不留情地將炭火放進了周媽媽的衣服裡,貼著肉,只聞到一陣噁心的燒焦味,周媽媽慘叫一聲,幾乎痛得昏了過去。

  李未央冷冷看著,沒有一絲的憐憫,這個周媽媽但凡有點人,也不該害敏之這麼弱小的孩子受那麼多的苦,如果敏之真的夭折了,可不會有人來憐憫他!所以對付這種心思狠毒的老太婆,就要比她還要狠毒三分!

  周媽媽原本以為李未央這麼個小丫頭最多不過是叫人打她幾板子,沒想到對方居然想到這麼殘忍的主意,她絕望的看著趙月又舉著火鉗子過來,不由嘶聲叫道:「三小姐,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饒了奴婢吧!」

  李未央冷冷地道:「真是吵人啊。」

  趙月立刻道:「小姐,燙了她的舌頭就再也不吵了!」

  周媽媽驚恐萬分,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麼叫深入骨髓的恐懼,她也是第一次徹底認識了眼前這個不過十五歲的小姑娘,若論起心黑手狠,只怕還沒見過李未央這樣的!

  趙月說是這麼說,炭火卻是落在了周媽媽的左邊臉頰上,周媽媽如同殺豬一樣叫了起來,實在是太疼了!疼的她幾乎要發瘋了,她大聲求饒,幾乎沒了人的聲音:「奴婢知道錯了!不!你直接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李未央慢慢地道:「敏之年紀那麼小,可是卻被你們弄得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你們動手的時候怎麼沒想著手下留情呢?我弟弟受過的苦,我自然是要你也嘗一嘗!」

  周媽媽現在真正的後悔了,她後悔死了自己為什麼要自告奮勇來幫助大小姐,她向國公夫人許諾說一定會讓李未央知道教訓,可她沒想到李未央竟然是這麼一個煞星!自作孽不可活啊!

  屋裡又飄起了那燒焦的味道,周媽媽終於昏了過去。

  「潑醒她。」李未央下令道。

  周媽媽再一次醒過來,但她已經打定主意什麼都不說了,反正這種殘酷的刑法她都受了,還怕什麼嗎?只要她堅持到底,大小姐為了防止她洩露秘密,必須得護著她,說不定現在大小姐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她冷冷望著李未央,道:「三小姐,奴婢什麼都不知道!你不用白費心機了,奴婢是絕對不會聽你的去陷害大小姐的!」

  「陷害她?!」李未央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隨後道,「我不過是想知道你們究竟是如何動的手罷了,居然如此小氣,唉。既然你這麼冥頑不靈,就別怪我了。」說著,她向趙月伸出了手,趙月立刻將腰間的軟劍遞給了她,李未央的手臂一揚,周媽媽只覺著手腕一涼,然後刺痛,便聽到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這是你手腕的動脈,不過一刻鐘,血液流盡的話,便是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李未央微笑著道,「到時候大姐就更要安心了,反正她要的是一個守口如瓶的奴婢,是死是活,反而不重要,我這麼做,也是幫了她的大忙啊!」

  周媽媽無比的驚恐,她的呼吸聲越來越沉重,只感覺血液從身體裡流淌,體溫也越來越低,渾身的冰涼讓她忍不住一陣陣的痙攣。她的牙齒恐懼地咯咯作響,顯然已經恐懼到極點了。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那一刻,沒有任何人比李未央更清楚這一點。

  李未央的笑容和煦如春:「我發現,做惡人的感覺真的很開心啊,周媽媽,你放心地去吧,等你死了以後,我會好好超度你,讓你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周媽媽大腦裡的最後一根弦被壓斷了,她近乎崩潰地哭喊:「奴婢全說!奴婢全都說出來!」

  李未央揮了揮手,趙月便上去,用紗布壓住了周媽媽的傷口,低聲道:「若是有半句謊言,你試試看!」

  周媽媽眼淚鼻涕流的滿臉都是,連聲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九姨娘是無辜的,是我買通了她身邊的一個丫頭叫玉兒的讓她為我辦事,又故意安排了一齣戲,讓另外一個丫頭看到金子被熔了,讓她誤以為九姨娘在裡頭放了東西……九姨娘的死,也是因為我讓玉兒長期在她的飲食裡面做手腳,那些手腳都是別人看不出來的,我故意讓玉兒給九姨娘吃沒煮熟帶著毒的東西,還有造成人神志不清的……」

  這些東西李未央早已猜到了,她並不感興趣,她只想知道:「你在其他地方動了手腳嗎?」

  周媽媽猶豫片刻,見李未央眼睛裡閃爍不定的寒光,不得已道:「有!在七姨娘的飲食裡,知道七姨娘喜歡吃魚,我買通了長期給李府供魚的人,讓他給魚吃水銀,雖然只有一點點,毒不死魚,日積月累卻能毒死人,現在七姨娘不是總說頭暈,沒勁兒嗎……那就是因為用了帶著水銀的魚肉……」

  「還有呢!」李未央繼續道。

  「還有……還有……還有……」周媽媽咬住牙,不敢繼續往下說,趙月冷哼一聲,她連忙道,「我說!我說!我全說!」一邊說,一邊道,「在我頭上有一根木簪子——」

  趙月一把拔下了剛才已經仔細檢查過的木簪子,道:「這是什麼名堂?!」

  周媽媽額上的油汗滴下來汙了眉尖細黛也顧不上,只是滿臉恐懼道:「這簪子是空心的,只要鑿開,裡面就是毒藥——本來是準備找機會給四少爺再下一回毒……」誰知道卻被李未央捉到了這裡,其實也不怪李長樂,這一個月哪家院子都給四少爺送點什麼表示一下心意,所以她便想要周媽媽過來,趁著人多忙亂給李敏之再下點東西,這也是渾水摸魚……

  李未央微笑起來,這位大姐啊,還真是開始動腦子了,居然連給魚肉裡面注入水銀的點子都想得出來,比以前可進步多了,自己千萬個防備,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總有遺漏的時候呀,可讓對方找到了機會。

  周媽媽強壓下心頭的恐懼,盯著李未央。

  白芷低聲道:「小姐,把她交給老夫人,由她處置吧。」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交給老夫人?」李家根本就是對蔣家處處小心,老夫人最多不過是將這個周媽媽打五十板子,然後送回去蔣家罷了,那敏之呢?他受的苦誰來償還。李未央淡淡地道:「這簪子,倒是很好看的,不知道裡面的藥效果如何。」

  趙月看了一眼,立刻明白過來,輕輕一捏,簪子就碎了,裡面滾出一些淡褐色的粉末,她冷笑一聲,提起周媽媽的下顎,就將藥粉灌了進去,周媽媽尖叫一聲,恨不得拼命撕打趙月,手腳卻怎麼都掙脫不開,只能嗚嗚嗚嗚,如同野獸一樣拼命地掙扎。

  李未央慢慢道:「周媽媽,原本我是想要讓你指證李長樂,可惜蔣家勢大,縱然證明了李長樂是謀害四弟的元兇,也沒有人會替他伸張正義的,我已經受夠了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既然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到了閻王爺那裡,可要記得告大姐一狀,是她的謀害死了你!」

  周媽媽卻啞了聲音,發瘋一般地滿地打滾,然後兩隻手使勁在臉上摳啊摳啊,皮膚早就摳爛了還不住手,不一會兒她又開始拼命地摳著肚臍的位置,在場所有人都恐懼地看著這一幕,因為他們還沒有看過這樣可怕的死法,周媽媽已經把外面的衣服都摳破了,肚皮也被她摳的稀爛,不斷有血漿呼呼往外流,白芷看著這恐怖的場景,不由自主捂住了眼睛。

  足足鬧騰了半個時辰以後,只聽撲哧一聲,周媽媽眼睛突然瞪得老大,手下往外使勁一扯,腹裂,頭一歪,終於氣絕。

  白芷這才睜開眼睛,看著這一幕,不由暗自心驚,這可是真正的腸穿肚爛,血流滿地,慘烈無比。

  「白芷,周媽媽從頭到尾一聲都喊不出來,你可明白了。」

  白芷點頭,的確,從吃下那毒藥開始,周媽媽不停地打滾,拼命地摳自己的身體,仿佛裡面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作怪一樣,成年人尚且如此,若是吃藥的是四少爺,那可真是……這個周媽媽,實在是太狠毒了!難怪小姐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就該這樣對付她,否則太便宜她了!

  趙月低聲道:「小姐,奴婢馬上命人將屍體處理掉。」

  李未央冷冷地望著流到自己繡鞋邊上的汙血,慢慢道:「我還是很後悔的。」

  趙月不由道:「小姐,這種人死不足惜。」

  李未央抬起頭,眼睛裡卻全然都是酷寒:「若是剛才我留著這藥,給李長樂吃了,該有多好。」

  只從這一句話,便可聽出李未央如今是恨毒了李長樂,從前李長樂不管如何陷害,李未央都不在乎,因為她不害怕,可對方居然拿一個剛幾個月的孩子下手,還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若是可能,她將李長樂撕碎的心都有!

  但話是這樣說,李長樂身邊有周媽媽這樣的高手,防範必定嚴密的很,自己想要將她捉來強行灌藥,反倒不好摘清,就算是從飲食裡動腦筋,恐怕也很難……

  回到自己的屋子裡,白芷替李未央換下髒汙的繡鞋,又小心地替她擦了衣裙下擺的血漬,李未央卻突然站了起來,向銅鏡邊上走去,白芷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她神情很有幾分奇異,然而很快,李未央卻笑起來了。

  她突然捧起一隻精緻的紫檀木盒,隨手打開了,取出裡面精美的小瓷瓶,輕輕啟開木塞,濃郁的桂花香立刻絲絲縷縷地飄了過來,這盒頭油是從前公中發下來的,她不喜歡頭油過於濃郁的味道,平日裡多是賞給了丫頭們,算算日子,今天馬上就要送來新的了,而且蔣月蘭為了表示愛護之意,每次都是親自挑了最貴重的派人送來。

  白芷道:「小姐?」

  李未央若有所思道:「這桂花油,想必做起來很費事吧。」

  白芷愣了愣,道:「這倒也不很費事,只要在桂花飄香的時候,特意挑選了新鮮桂花,只能是一小朵一小朵的,稍作乾後把桂花放入小壇中,加入事先準備好的香油,等日子一到,桂花油也就做好了,不過那只是尋常做法,像小姐用的這種最上等的桂花油,窮人家是買不起的。」

  李未央聞言,微微一笑,道:「叫趙月過來,我有事情吩咐她辦。」

  白芷連忙道:「是。」隨後快步走出去了。

  正屋的晌午,陽光從薔薇花枝掩映的花格窗裡投進班駁的影子,照耀著軟煙羅做的簾子,上面織著一樹綻放的牡丹花。紫銅熏爐裡的焚著百合香,極為香甜的味道,屋子裡很暖和,李長樂剛洗完頭髮,沒有穿外袍,只是身穿著粉紅海棠織錦衫子,繫著個淡淡月牙色的百褶裙,懶懶的坐在梳粧檯前,道:「周媽媽呢?」

  檀香看一眼,只覺得那雙長睫毛下的雙眸竟婉若秋水,瀲灩出攝人的柔情,心中卻越發的害怕,低頭道:「周媽媽昨兒就出去了,到現在也沒回來!」

  李長樂皺眉道:「該不會是事情沒辦成吧!」

  檀香低聲道:「這……要不,奴婢去打聽一下?」

  李長樂冷哼一聲,道:「那個小雜種,早該死了,居然還能被人救回來,都怪盧公這個老傢伙,多管閒事!」她顯然,只知道是盧公壞事,並不知道盧公就是蔣天,否則,更是要指天罵地了。

  檀香低下頭,她委實覺得大小姐心腸太狠毒了些,連四少爺那麼笑呵呵的小娃娃竟然也下得了手。

  「算了,先給我梳妝吧。」李長樂顯然對周媽媽不是很上心,橫豎是個老奴才,沒了再去向外祖母要一個。

  檀香接過了一旁丫鬟遞過來的白色繡巾,披在李長樂肩上,然後再拿起木梳,將一頭烏髮對鏡一點一點攏起,隨即低聲道:「小姐,昨日晚上管家親自送了新出來的牡丹花頭油,您要不要試試看?」

  李長樂這裡的一應吃穿用度都是經過周媽媽詳細檢查的,尋常東西進不來。只是如今周媽媽不在,這活兒也沒人幹了,李長樂招了招手,一旁小丫頭便端著牡丹花油進來,她輕輕聞了聞,不由道:「那個老東西,從前我得意的時候這東西要多少有多少,後來見母親死了,再要他送來,便是推三阻四的!」說的自然是勢力的管家。

  檀香笑道:「如今新夫人進了門,她什麼都聽小姐的,這東西必定也是她著管家送過來的,可見小姐再不用受氣了。」

  李長樂微微一笑,眼睛裡流露出三分得意。檀香見她高興,才取了兩滴在手掌心裡,兩手輕輕一搓,趁著李長樂剛剛洗過頭髮,頭髮還半濕半乾的,趕緊用篦子細細篦順,然後將髮油細細塗在髮梢,臥室的空氣中氤氳著沁人的牡丹花香,在這大歷的寒冷日子,牡丹花香營造出一片如詩若夢的溫暖,讓人不由自主地迷醉。

  檀香隨後又將李長樂一頭烏黑濃密的長髮盤成疊雲般美麗的鬢,將一支精巧的纏絲如意花簪子牢牢的嵌在髮裡,墜下碧綠嫣紅的單串流蘇,然後順著盤鬢的髮窩,又點綴著幾星大小水鑽花細,全是一色鑲寶石,看起來既清麗,又雅致。

  李長樂仔細端詳了片刻,顯然十分的滿意。

  如此接連十天,李長樂越發喜歡牡丹頭油的味道,每日必梳洗塗抹,更覺得芬芳四溢。只不過,周媽媽其人,卻是徹底失了蹤,她命人細細查訪,卻怎麼都找不到,隱約便疑心是被李未央捉走了,可是沒有證據,她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當成是周媽媽自己逃了或者失蹤了報了府中備案,私底下卻一直都在找人。

  此時天氣已經日漸轉暖,蔣月蘭一直期盼著自己肚子能有動靜,可是嫁進來幾個月,還是半點好消息都沒有,她不由心情煩悶,帶了丫頭們去花園裡閒逛。剛走到水池邊,卻看到李未央、七姨娘正抱了敏之在逗弄池中尾尾金鯉,一旁的涼亭裡老夫人正坐著,四姨娘、李常笑等人都陪侍在側,面上都是笑語連連,其樂融融的模樣。

  蔣月蘭笑道:「老夫人好興致。」

  老夫人瞧見是她,微笑道:「正打算派人去叫你,你就自己來了,快過來坐。」

  蔣月蘭走過去,眾人便紛紛向她行禮,她看了李敏之,眼中飽含愛憐疼惜之意,道:「敏之真是越大越可愛,看得叫人愛不釋手呢。」可是她卻不敢伸手去抱,因為這幾個月來,不管她嘗試多少次,只要伸出手去抱敏之,這孩子就開始嚎啕大哭,害的她心裡頗為納悶。

  要說是相貌,敏之繼承了李蕭然的面容,談氏的眼睛,出落的粉嫩粉嫩,眉目如畫,嘴裡咿咿呀呀不止。談氏抱著他,他只依依靠在她肩上,粉嫩的小臉蹭著她的脖子,一邊睜大了一雙滴溜滾圓的烏仁眼珠好奇打量著眾人,不時嘴一扁,歡快笑出聲來,要多可愛就有多可愛,看得蔣月蘭心裡更憋屈,這孩子本來是她的了,現在這只煮熟的鴨子卻飛掉了。

  就在這時候,眾人卻看到遠處李長樂怒氣衝衝地來了,一見到老夫人便盈盈落淚,跪下道:「求老夫人、母親給我做主!」

  老夫人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蔣月蘭,蔣月蘭不由柔聲道:「長樂,你這是怎麼了?」

  李長樂便只是哀傷哭道:「剛才……丫頭們看到周媽媽的屍體……就在……就埋在我院子後頭的竹林裡,因為昨夜下了大雨,才將她沖了出來……」

  此語一出,在座的人皆是吃了一驚,蔣月蘭不由道:「周媽媽?是國公夫人送來的那一個?」

  李長樂看了一眼面帶微笑的李未央,心道這回一定要整死你,口中道:「是啊!就是她!好端端的一個人,我讓她去給四弟送吃食,誰知道她就再也沒回來,剛開始我還覺得奇怪,四下裡派人找她,怎麼都找不到,以為她出府去了,可是去問了蔣府,她也並沒有回去,就連她的家中,也沒個人影……我剛開始還想著,是不是她做錯了什麼事情怕被責罰所以才逃了,可沒曾想她卻是被人殺了啊!」

  老夫人冷冷地道:「未必是被人殺了吧,也許是她自己突發疾病呢?!」

  李長樂幽幽道:「據我所知,周媽媽並沒有什麼病,而且她死得極慘,分明是被人下了毒——不知什麼人這樣狠心!」說著,她突然站起身,逼視李未央道:「三妹,你那天可曾見過周媽媽?!」

  李未央淡淡道:「周媽媽?唉,大姐你身邊的媽媽太多了,我哪裡知道哪位姓周。」說著,她問一旁的白芷,「你可記得?!」

  白芷含笑,道:「小姐,奴婢記得周媽媽是誰,可是她從來沒往咱們院子裡來過啊。」

  氣氛頓時如膠凝住,李長樂沉下臉道:「我分明囑咐她送了東西給四弟送過去的……」

  「哦!是送吃的給四弟啊!」李未央轉頭看向談氏,「七姨娘,你可曾見著了?」

  談氏想了想,隨即搖了搖頭:「不曾。」她是真的不曾見過。上次周媽媽送吃食的話,根本只是事先與李長樂商量好的托詞,試想她又怎麼會見到呢?

  李長樂似有驚恐之狀,惶惶道:「難道人去一趟七姨娘的院子,還能無故就死了嗎?這可是外祖母身邊心愛的媽媽,說好了再過兩個月就要回去的,我可怎麼交代啊!」說到此,兩眼惶恐,死死地咬住手中的絹子,仿佛十分擔憂的樣子。「怪不得我這些日子接連做了噩夢,」她嗚咽著哭出來,「夢裡周媽媽滿身都是血,非要我幫她報仇,替她找到無故害死她的仇人,老夫人,您看這可怎麼辦啊!」

  李未央唇角卻是漸漸凝起了一個冰冷的微笑。

  老夫人極力屏下怒氣,道:「那就好好查吧!看看這個老奴才究竟去過什麼地方,又是在何處失蹤的,我總要給你一個交代才是!」

  李長樂露出些許滿意的神情,看了李未央一眼,輕聲道:「如此,若是查出這事情是哪院的主子所為呢?!」

  這是什麼意思,老夫人的怒氣積聚在眉心湧動,正要說話,卻聽見李未央的歎息輕得恍如雲煙,一絲涼意仿佛是劃過天際的流星,有那樣璀璨的光影:「自然是要從嚴處置了。」

  李長樂冷笑一聲,道:「三妹說的是,到時候還請老夫人將這個罪魁禍首從重處置才好!」

  四姨娘看了一眼眾人神情,笑著道:「大小姐,不過是個奴才——」

  李長樂的笑意溫婉得若三春枝頭一朵粉燦燦的櫻花,可其中的冰寒之意卻讓人覺得難受:「四姨娘,關鍵不在於周媽媽的身份,而是有人在府裡頭動了私刑!我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咱們李家除了老夫人以外誰還能隨心所欲地打死奴婢了!」

  老夫人的臉色更難看:「好了好了!既然已經說了要查,就好好查吧!」

  李長樂微微一笑,道:「多謝老夫人。」隨後淡淡看了一眼李未央,向老夫人行了一禮,便帶著丫頭們離去。

  四姨娘嘀嘀咕咕地對李常笑道:「死了個奴婢而已,看她這麼囂張!」

  李常笑低聲道:「娘,你小點聲兒。」

  老夫人不再去想這件事,反倒是向談氏招手:「來,敏之,到祖母這兒來。」

  談氏去了憂慮之色,笑盈盈地抱著敏之過來,老夫人剛要伸手去接,就在這時候,眾人聽見一聲驚懼的尖叫,竟是李長樂的聲音。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尚不知發生了何事。蔣月蘭回過神最快,立刻道:「是長樂的聲音,還不快去看看!」隨後,一時情急,即刻帶了人先趕進去,老夫人這才站起來,道:「走吧,去看看!」

  眾人紛紛過去,才到了走廊轉角,卻看到李長樂縮在牆角,瑟瑟發抖,蔣月蘭才喚了一聲「長樂」,卻見李長樂整張臉白中泛著青灰,拼命地呼道:「救我!母親快救我!」

  蔣月蘭的目光到了李長樂的頭上,嚇得幾乎倒退幾步,所有人也止不住驚呼起來。原來李長樂的一頭秀髮,竟然全都掉了個乾淨,只剩下零落的幾根,她的手指還不斷地在摳,頭皮已經全部都是血,看起來十分的噁心……

  四姨娘驚呼道:「老天,這是怎麼回事!」

  眾人嚇得退開十數步遠,老夫人看到這場景,嚇得幾乎要暈厥過去。蔣月蘭心中慌亂不已,眼看李長樂的手指已經在臉上開始不斷地摳,從額頭、眼睛到鼻子,拼命地摳著,仿佛連骨頭都要挖出來一樣的癢,瞬息之間,那張漂亮的臉就變得血肉模糊,蔣月蘭更是害怕。萬一她出了什麼事,自己如何跟蔣家交代!她心下一橫,吩咐身邊的丫頭們道:「快上去按住大小姐,不許她亂摳!」

  於是所有的丫頭媽媽都忍耐著噁心撲了過去,死命按住李長樂的四肢,李長樂卻還在地上不斷地扭動,拼命想要伸出手去抓臉,抓不到就在身上其他地方到處亂摳,仿佛有什麼東西癢到了極點一般,蔣月蘭控制不住地乾嘔,還拼命道:「快去拿我的清心露!快點去!」

  李未央冷冷望著這一幕,李長樂當然是會全身癢的,她是將從周媽媽的汙血裡面提取出來的毒放入了頭油裡面送過去,想也知道,現在李長樂是在經歷怎樣一種生不如死的痛苦!她就是要對方也嘗一嘗,原先她想要用來對付敏之的法子,是如何的殘忍!

  李長樂放聲地嘶嚎著,滿地地打著滾,數個丫頭媽媽幾乎費勁了力氣,才勉強壓住她,儘管如此,她滿頭的烏髮已經掉了滿地,到處都是血污,看起來無比的可怕,那張臉更是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的,現在的李長樂不要說是個傾國傾城的大小姐,恐怕連趴在地上的乞丐都要比她好得多。

  就在這時候,一個丫頭突然尖叫起來,指著李長樂的身上,「啊!好可怕!」

  大家一看,卻看到被李長樂抓破的皮膚,已經滲出不少的血,隱約可見幾分黑氣,李長樂還在不停地掙扎,拼命地想要掙脫眾人的手,如同當初周媽媽臨死之前一樣,仿佛肚子裡有什麼毒蟲在不斷地咬著,她想要將那蟲子抓出來卻因為受制於人,只能拼命地在空中、徒勞地摳著。

  李未央面色平靜地看著這一幕,若是沒有眾人壓著,李長樂現在只怕連自己的心肝都抓出來了!

  就在這時候,蔣月蘭身邊的人取來了清心露,連忙給李長樂灌了下去,李長樂乍然喝下去,一時行動有些滯緩,蔣月蘭忙伸手抓過一旁的丫頭,即刻道:「快找人打暈大小姐,千萬不能讓她再抓了!」

  大家原本嚇得神魂未定,聽蔣月蘭這樣吩咐,一個機靈的媽媽忙抱過一根木板,狠狠在李長樂的頭頂敲了一記,李長樂如同野獸一樣,發出一聲幹嚎,猛地暈了過去。

  檀香原本一直在旁邊呆呆地看著,片刻才放聲大哭,神色敗壞:「大小姐!大小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蔣月蘭立刻吩咐人抬著李長樂回去,方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

  檀香神色恍惚道:「奴婢也不知道,才走到這裡,就看見大小姐突然瘋了一樣開始到處亂摳……」

  蔣月蘭長歎一聲,撫著心口,自己也是驚魂初定:「快去請大夫!快去吧!」

  眾人神色各異地看著滿身是血的李長樂,只有李未央如常地走到談氏身邊,輕聲道:「好了,轉過身來吧。」

  剛才那慘烈的一幕,談氏死命捂住了敏之的眼睛,這時候他還奇怪地四處看,不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眼前突然就一片漆黑了,李未央輕鬆地捏了捏他的臉,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小弟,姐姐幫你報仇了。」



106 不寒而慄

  老夫人驚魂未定,羅媽媽連忙為她端來一碗茶:「老夫人壓壓驚。」

  老夫人不由自主地向著李未央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未央面露疑難之色:「老夫人,這幾日天氣轉暖,大姐愛漂亮,穿得單薄了些,只怕是招來了什麼毒蟲……」

  老夫人不由皺起眉頭:「什麼蟲子這樣厲害!頭髮都掉光了!」

  兩人對視一眼,便都向裡屋看去,李長樂喝了清心露,只是如同死人一樣的躺著,李未央垂下眼睛,這種毒似乎是讓人渾身奇癢,控制不住地亂抓,最後腸穿肚爛而死,實在是歹毒的很,現在李長樂勉強昏睡過去,若是待會兒她醒過來,一樣是要控制不住的。

  蔣月蘭面色鐵青地對檀香道:「趕緊去找繩子來,待會兒你們小姐醒了她還要亂來,先綁起來!切不可讓她亂摳!」

  李未央看了一眼李長樂被摳的血肉模糊的頭和臉,不由歎了口氣,道:「大姐最愛惜容貌,現在這樣可真是……」罪有應得。

  蔣月蘭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李長樂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上,已經是血跡斑斑,看起來仿佛得了麻風病一般,被抓的根本不成樣子,尤其是漂亮的眼睛周圍,幾乎被摳爛了,她別過臉,心中湧起一絲恐懼,原先李長樂有多麼的美麗,現在這張臉就有多麼的恐怖,從前是天仙,今後是妖魔,她縱然能活下來,也是生不如死。

  李蕭然匆匆從前院趕過來,一看到屋子裡這場景頓時愣住了,蔣月蘭好幾次欲張口,都被他的面色嚇得不敢出聲。

  李未央遠遠瞧著,冷笑,不知道父親心裡如今是什麼感覺。

  「老爺,已經派人去請太醫了!」蔣月蘭好半天,才敢訥訥地說道,作為主母,她是要為李長樂負責任的!她實在想不到,自己嫁進門不過幾個月,這家裡就出了這種事情,簡直是太匪夷所思了!

  「請太醫?!不!不能請太醫!」李蕭然面色沉沉,「她這個鬼樣子——若是傳了出去……」

  蔣月蘭何嘗不知道呢?!李長樂和拓跋真算是有了婚姻之盟,若是讓三皇子知道李長樂這張美若天仙的面孔傷成了這副樣子,一切就全都玩完了!縱然拓跋真還願意娶她,這麼一張臉,怎麼可能得到夫君的寵愛!李蕭然心中,現在是巴不得李長樂就此死了,這樣還好一點,若是讓她活下來,只怕要丟盡了臉面!

  但是蔣月蘭卻不能讓他這樣做,因為李長樂死了,國公夫人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她!想到自己嫁過來之前父親的耳提面命和繼母暗地裡的警告,蔣月蘭就覺得頭皮發麻,她只有一個念頭,李長樂不能死,她活著,自己手裡就多一張牌!她死了,自己半點屏障都沒了!

  想到這裡,蔣月蘭面帶憂色道:「老爺,國公夫人說了過兩日就要來,若是到時候……只怕是要大鬧的。」

  李蕭然早已厭煩了蔣家的威逼,冷冷道:「那又如何?!」

  蔣月蘭柔聲道:「老爺,咱們都是姻親,也算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何必鬧大呢?」

  李蕭然面色晴不定了半天,不知想到了什麼,皺眉道:「算了,快讓太醫來看吧!」

  李未央早已讓談氏抱著孩子回去了,這時候她站在老夫人身邊,面色和老夫人一樣,顯得憂心忡忡。

  王太醫總算在半個時辰內趕到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擱,當即為李長樂把脈診斷。一盞茶兩盞茶過去了,他回過頭道:「丞相大人,貴千金有中毒的跡象。」

  怎麼又是中毒!李蕭然怒聲道:「這家裡都成了什麼地方了!動不動就是下毒!到底是誰做的鬼!」

  王太醫有些措手不及,但心知豪門世家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便笑道:「現在關鍵不是追究責任,而是要想法子醫好大小姐才是。」

  李蕭然道:「有什麼法子?」

  王太醫沉吟片刻道:「李丞相,我主攻的是內科與頑疾,對毒藥並無研究,依我看,還是趕緊去請上次那位盧公吧!」

  老夫人抓住李未央的手:「未央,這盧公住在何處?」

  李未央輕聲道:「地方麼,未央倒是知道的,可是盧公此人情古怪,行蹤不定,就算找到人,只怕也來不及救治大姐。」

  李蕭然面上露出急色:「別說了,先去找人再說!」

  就在這時候,外面突然起了一陣喧嘩,李未央眯起眼睛,看著一個丫頭快步飛奔進來:「老爺,外面有人自稱是蔣家四少爺,說是帶了盧大夫過來……」

  蔣南?李蕭然一聽,道:「讓他進來!」

  丫頭連忙退出去,不過一會兒,便看見身形高大健壯的蔣南快步走了進來,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低眉順眼的老者。李未央看到他後面那個人,不由挑起了眉,果真是盧公。

  李未央四下看了一眼,並沒有發現李長樂身邊那位劉媽媽的蹤影,立刻便猜到蔣南是誰請過來的了,不由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正好與蔣南充滿戾氣的眼神撞了個正著。蔣南盯了她一眼,轉身卻低頭向李蕭然行禮:「姑父。」

  縱然大夫人已經作古,蔣家和李蕭然的姻親關係是不會改變的,尤其在官場上,這兩家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這才是李蕭然不能輕易動手的原因,除非能將自家摘清楚,否則他就得受著蔣家的制轄,看著蔣南走到面前,李蕭然的臉上竟然露出如沐春風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從前看見你的時候還不過幾歲,都長這麼大了。」

  一副親熱的樣子,根本看不出他心裡對蔣家的憎惡。

  李未央微微一笑,李蕭然不是諍臣更不是佞臣他只是個通達世故的實幹主義者,在朝十多年,謹慎以待,又善於迎合帝意,故能久安於位,他是不會隨隨便便和蔣家作對的,哪怕人家吐痰到他的臉上,他也能隱忍下來,更不用說大夫人從前做的那些事情,在他看來不過是內宅的事情,不能影響到大局,但這並不表示,他和蔣家就友好的如同一家人了。

  在這一點上,李未央倒是很佩服李蕭然,這看起來像是縮頭烏龜的中年男人,未必真的如他表面的那樣豁達大度,他心中對蔣家的厭惡,恐怕不是一日兩日了。也許,自己更要和他學一學,這隱忍的功夫。李未央這樣想到,就聽見蔣四焦急道:「聽聞表妹有恙,我特意帶了盧公來,希望還來得及。」

  李蕭然連忙道:「那就好那就好,正要派人去請!盧公,還請救救小女!」剛才還滿臉沉,現在十足是個慈父的樣子,變臉比翻書還快。

  盧公立刻道:「先讓我去看看。」他走到李長樂身邊,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突然回過頭道:「這……好厲害的毒啊!」

  眾人都不吭聲,蔣南皺眉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摳成這個樣子?!」

  盧公搖了搖頭,道:「我曾去過一次南疆,這毒倒像是從那邊傳過來的,一旦沾染上奇癢無比,一直到摳的自己腸穿肚爛為止,嚴格來說,凡是中此毒而死的人,並非是被毒死的,而是自己摳出肚腸而亡,這樣說來,倒是你們聰明,用東西綁住她的手腳,若是不然,現在只怕是……」

  蔣南回過頭,惡狠狠地盯著李未央,李未央施施然地望著對方,並無半點心虛的樣子,這毒可是來自於你們蔣家,現在知道什麼叫自食惡果了吧,敢對敏之下毒,就要有被報復的覺悟,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當然會被一把火燒個精光。

  蔣南見對方渾然不怕自己,眼神只更加冷酷兇狠,不由暗自歎息,為什麼要招惹這樣一個煞星,現在才真是不死不休了,他轉過頭對盧公,實際上是蔣五道:「可有法子?」

  盧公點點頭,道:「好在我身上有一瓶百花丸,可解天下奇毒。」說著,他便從懷中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個瓷瓶,然後倒出一顆淡紫色的藥丸,給檀香道,「化成水,給你們小姐服下。」

  李未央盯著盧公手裡的瓷瓶,盧公趕緊道:「我就這一顆,還是當年師傅留下的……」他一著急,竟然說出師傅兩個字,李未央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盧公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裡發毛,道:「趕緊給大小姐服下吧!」

  檀香忙不迭地去化藥,然後在其他人的幫助下,給李長樂服下了藥。

  李未央的目光在蔣四和盧公的身上掃了掃,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畔,看來,敏德說的沒有錯,這個盧公,還真是有點古怪的。她想了想,突然向趙月招了招手,趙月聽她吩咐後,唇畔露出一絲笑容,隨後快步離去了。不一會兒,便端著一壺茶走了進來,柔聲道:「小姐,奴婢準備好了最好的碧螺春,這就給盧大夫送過去。」

  然後她便笑著走向盧公身旁的桌子,像是要倒一杯茶,可是還沒等她走到桌子邊上,卻是故意腳下一歪,整個人倒了過去,一壺滾燙的茶水眼看就要撒到盧公的身上,盧公眼明手快,快步退後一步,趙月的水壺還是砸了過去,然後盧公這樣一個年紀很大行動本該不便的人,卻極為靈巧地接住了。

  蔣南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很難看。他立刻向李未央望過去,卻看到她的目光落在老夫人的身上,兩人正低聲說話,仿佛沒有看見的樣子,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給了蔣天一個警告。

  趙月不好意思地道:「盧大夫,真是抱歉。」

  盧公苦笑,道:「沒關係。」他不知道李未央剛才看到沒有,但這丫頭的身手實在是太快了,他剛才下意識地就作出了反應。

  那邊,李長樂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也不再到處亂摳了,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李未央心中冷笑,等李長樂醒過來,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恐怕是要氣得發瘋的,與看著李長樂死相比,她深深覺得,那個時刻會更有趣……

  此時,蔣南靜靜說了一句:「究竟是怎麼中毒的?!」

  李蕭然看了他一眼:「這件事情,我會查清楚的。」

  蔣南英俊的臉上閃過一絲什麼冰涼,他微笑道:「姑父,我得回去向祖母交代。」

  這就是說,不找到個結果,他是不肯走了。

  李蕭然皺起眉頭,吩咐道:「檀香,你說說這幾日小姐可吃了什麼東西?」

  檀香戰戰兢兢地,幾乎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候,人群中閃出一道人影,卻是個衣著樸素、身材高瘦、面容清臒的中年婦人,她向李蕭然行禮道:「老爺,大小姐平日的飲食,都是周媽媽經手的,要經過很多道檢查,絕不會出什麼差錯,所以奴婢疑心問題不在這飲食上面。」

  李蕭然懷疑地看著她,蔣南高聲道:「劉媽媽,依你看,問題出在哪裡?」

  劉媽媽抬起眼睛,在屋子裡環視了一圈,在每個人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看的眾人心中都有了點不安,她才繼續說下去:「問題只怕是出在這屋子裡的陳設、熏香、或者是平日府裡供應的頭飾、衣飾上。」其實她沒有說,這些東西曾經都是周媽媽詳細檢查過的,並沒有什麼問題,但這幾日周媽媽不在,雖然食物由她經手檢查過,可她在毒這方面並非專家,再加上這屋子裡多了不少新東西,只怕是要重新檢查一遍了。

  李未央看了劉媽媽一眼,慢慢地道:「劉媽媽的意思是,是我們府裡頭的人要害大姐了?」

  劉媽媽淡淡道:「三小姐,奴婢不敢說是府裡的人,但奴婢敢說,害了大小姐的東西說不準還在屋子裡,只要仔細檢查一下,就能知道了。」

  這劉媽媽,倒也真是個人物,李未央開始明白,為什麼李長樂回來以後就開始長腦子了,感情這裡還有個軍師。

  蔣南冷冷地道:「還請姑父還表妹一個公道。」

  李蕭然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又看了一直低頭喝茶的老夫人一眼,見老夫人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他才道:「長樂是我的親生女兒,她弄成這個樣子,最痛心的人就是我了,所以我當然不會放任害她的兇手逍遙法外的。」

  蔣南看向李未央,他敢肯定,這個兇手現在不但在屋子裡,還正面容平靜地和老夫人說話,膽子可真夠大的,不比他這個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屠夫差到哪裡去!他冷笑一聲,道:「劉媽媽,一切就交給你了。」

  劉媽媽低頭行禮:「奴婢一定揪出害大小姐的兇手!」說完,她便點出了幾個丫頭,開始在整個屋子裡搜查起來。

  四姨娘嫌惡地看了一眼那邊躺著的李長樂,對李常笑道:「咱們走吧,這屋子真是晦氣!」

  李常笑有點擔心:「現在走,只怕是不太好吧。」

  四姨娘實在不想聞到那股噁心的汙血味道,道:「走吧,怕什麼!」

  然而她剛剛轉過身,就聽蔣南道:「對不住,這屋子裡任何人都不可以離開!直到找出兇手為止!」

  李蕭然的臉色不太好看,道:「你怎麼能肯定,兇手就是這屋子裡的人?!」

  蔣南恭恭敬敬地道:「姑父,兇手用這麼殘忍的法子傷害了表妹,當然是有深仇大恨,正因為如此,他既然害了表妹,自然要來看看成果!」

  李未央微笑,喪心病狂四個字她很喜歡,只不過這四個字用來形容自己不太恰當,應該用來形容蔣家和李長樂,他們既然能對敏之下手,那麼她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太恰當不過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而已!

  蔣南遙遙地望了李未央一眼,然而在她的臉上,他看不出絲毫的緊張之色,仿佛她心中半點的愧疚都沒有,也沒有即將被人揪出來的緊張感。

  四姨娘不由道:「蔣少爺,您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說我們害了大小姐嗎?」

  蔣南冷哼一聲,道:「這可不一定!」

  四姨娘滿面委屈向著李蕭然道:「老爺!」

  李蕭然卻半點沒憐香惜玉的心思,只是惱怒道:「好了,全都不能走!直到查清楚為止!」

  四姨娘開始羨慕臥病的六姨娘了,現在這攤子事,誰趕上誰倒楣。

  「老爺。」劉媽媽捧著託盤,託盤之上赫然放著當日李長樂用的牡丹頭油,她揚聲道,「奴婢查驗過著屋子裡的東西,大多數都是小姐平日裡用慣的,只有這瓶牡丹頭油,是用了沒多久的。」

  李蕭然皺眉,道:「是這個頭油有問題嗎?」

  劉媽媽道:「有些毒是驗不出來的,老爺要是想驗證,不如讓人下去試驗一番。」

  李蕭然點點頭,剛要吩咐人去,就聽見蔣南道:「不必了!」說著,他隨手提了一個丫頭過來,那丫頭尖叫一聲,還來不及反抗就被灌下了牡丹頭油。

  老夫人不由怒道:「這不是吃的東西,你做什麼!」

  蔣南丟下了那瑟瑟發抖的丫頭,揚眉道:「老夫人,失禮了,不過這種牡丹頭油是用牡丹和香油做出來的,尋常吃不死人,若是沒有毒,這丫頭自然無礙的——」

  李未央冷冷提醒他:「這是我們李府的丫頭,不是什麼小貓小狗。」

  蔣南笑了笑,英俊的面孔上沒有一絲的憐憫,流露出蔣家人骨子裡的高傲和狂妄:「一個連自己主子都保護不了的丫頭,還留著有什麼用!」

  眾人的臉色都很難看,可是誰也不敢說什麼,李蕭然冷冷地笑了笑,開口卻道:「武威將軍越來越有派頭了。」他的聲音很平淡,李未央卻從中聽出了風雨欲來之勢,蔣南當然也知道自己的行為十分的囂張,但他卻半點都不畏懼:「表妹的命,自然比這些下人要重要得多!若是她無辜受難,我不知道怎麼向祖母和父親交代!請姑父和李老夫人恕罪!」

  李蕭然的臉上閃過一絲猙獰的殺意,最後卻化為一道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個小輩,在李家也敢這樣放肆,固然說明蔣家囂張跋扈,但同樣的,這樣的人家,也將弱點暴露在了他的眼前。蔣南對他尚且如此不敬,對皇帝呢?心裡又能敬重到哪裡去,蔣家一世小心,卻沒料到在小輩這裡露了底。

  就在這時候,那小丫頭慘叫一聲,開始在地上翻滾、亂摳,眾人驚恐地看著她重複著和剛才李長樂一樣的動作,顯然是中了同一種毒,所有人都愣住了,驚恐地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有李未央厲聲道:「盧公,你就眼睜睜看著病人死在你面前嗎?」

  盧公一下子驚醒過來,連忙吩咐人抓住那丫頭,隨後道:「藥丸我是沒有了,不過可以用其他法子慢慢想辦法,不會讓她丟了命就是——」當然這丫頭要受許多苦就是了,這句話他沒說,但大家心中都是有數的。丫頭很快被抬了下去,屋子裡一時之間安靜的如同墳場。

  蔣南慢慢道:「看來問題就出在這瓶牡丹頭油上。」

  檀香的喉嚨幾乎都啞了,戰戰兢兢道:「這是十日前管家送來的,小姐還很喜歡,每日都用的——」她想到自己每天都接觸到這頭油,卻好運氣的沒有中毒,不由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實際上她是不會中毒的,因為她只是沾了沾就用水洗掉,而李長樂中毒的原因,是因為她的頭皮一天有六個時辰都接觸到頭油,如果不小心勾破了頭皮,毒藥發揮的更加迅速。

  「頭油如果外用,自然毒不會發作的那麼厲害,要日積月累才能發揮作用。」盧公向著眾人解釋道。

  蔣南的聲音帶了一絲冷冽:「到底是誰送來的這鬼東西!」

  李蕭然怒喝:「把管家叫來!」

  蔣月蘭的臉色越發白了,她的身形幾乎是搖搖欲墜,咬牙道:「是我吩咐管家送來的今年的牡丹頭油!」

  眾人的表情,都變得不敢置信。新夫人送的牡丹香油?!這怎麼可能啊!

  蔣月蘭連忙道:「我怎麼敢害大小姐啊!這牡丹頭油都是每年從翡翠軒定制的,各個院子我都分發到了,連我自己的院子裡都留了兩瓶,未央,常笑,你們那裡我也送了啊,對了,未央你那裡送去的是桂花的,常笑那裡送的是茉莉的,可我怎麼能在裡面下毒呢?!」

  蔣南的臉色一變,他沒想到送來頭油的人會是蔣月蘭,這簡直是太匪夷所思了!若說是蔣月蘭害李長樂,這讓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如果蔣月蘭是一般的繼室,她自然會嫉恨前妻留下的嫡女,生怕她奪走了自己孩子的寵愛和地位,但蔣月蘭出身蔣氏家族,她的父親還要靠著蔣旭的庇護,她要想在李家站穩腳跟,不巴結著李長樂是萬萬不能的,她怎麼會自斷臂膀呢?!這麼說,是有人從中動了手腳?!他追問道:「中途可有人動了手腳?!」

  蔣月蘭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她急忙道:「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動了手腳!」

  此時李蕭然也明白了幾分,但他可不能放過蔣南,讓他順著臺階下,所以他冷冷道:「牡丹頭油都是從外頭買回來的,只有你的人經過手,誰能從中下毒呢?」說罷看著蔣月蘭,帶著一絲不信任。

  李未央卻搖了搖頭,十分好心地道:「父親,母親是個善良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這麼惡毒的事情來,想必是管家被人收買,從中動了手腳,依我看,不如將他扣下,嚴刑審問一番。」

  這其中,自然是有她的手筆,先收買了那管家的外室,許給她百兩黃金,因為這管家每次從翡翠樓回來,必定會將採買中貪墨的錢財送回自家的院子,正是抓住了這樣的時機,被李未央著人調換了頭油。現在她之所以栽贓到他的身上,自然是因為這管家已經被蔣月蘭捏在了手心裡,至於那個外室,早已拿著錢財逃跑的無影無蹤了……

  蔣月蘭知道李蕭然不是懷疑自己,而是要給蔣南難堪,雖然委屈,但保命要緊,只得道:「老爺,我真是愚蠢之極,竟然被人利用送了頭油給大小姐,請老爺降罪。」

  蔣南當然不相信是管家從中做鬼,冷冷道:「這管家嘛,自然是要嚴查!至於其他人的屋子,也一定要搜查一番!」

  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一聲,道:「武威將軍,憑你三品的官兒,還不至於來搜查一品大員的家宅吧!」

  老夫人開了口,眾人的臉上便現出了強烈的排斥之色,四姨娘第一個道:「是啊蔣少爺,這可不是蔣家,怎麼容得你說搜查就搜查!太狂妄了吧!」

  李蕭然冷冷地哼了一聲,道:「當然,若是你請了陛下的聖旨,那倒是可以的。」

  現在這種局面,蔣南若是立刻翻臉,只怕會被李蕭然逮著進宮去見皇帝,告他一個大不敬的罪過!就在這種僵持中,蔣南心念一轉,卻突然跪了下來,面色沉重道:「今日蔣南魯莽,請老夫人恕罪!但表妹無辜受害,蔣南若是不能查個清清楚楚,只怕回家沒辦法向家人交代!老夫人,表妹也是你的親生孫女,她如今變得不人不鬼,您怎麼能無動於衷呢?要是傳揚出去,別人說不定會以為是你李家害了表妹!」

  李未央有三分驚訝,蔣南居然會向老夫人下跪——她覺得他骨子裡就是一個狂妄自大的少年將軍,現在看來,絕不是個莽夫!因為只要他軟著來,就是將老夫人當成長輩看,也是變相提醒李家,咱們兩家還是親戚。

  「笑話!真是天大的笑話!」老夫人冷笑三聲,道:「蔣南,你欺人太甚!」就在這時候,蔣月蘭卻輕聲道:「唉,老夫人,既然武威將軍要查,就讓他好好查一查吧,若不然,他出去說咱們家包庇兇手可怎麼辦呢?我們家百年清譽,可受不了這種污蔑。」她的話,明面兒上是為李家考慮的,半點挑不出錯處。

  老夫人的面上閃過一絲猶豫,是啊,若是蔣南傳揚出去呢,李家豈不是成了包庇兇手、藏汙納垢的地方。

  李蕭然看了一眼新婚妻子,直到看得她不安地低下頭去,這才揮了揮手,道:「你們,去查查每個人的院子,若是有類似的髒東西,一概都要弄清!」

  屋子裡的幾個管事媽媽們都帶著手底下的丫頭們分頭行動去了,李未央看了趙月一眼,只見到她輕輕點頭,這才微微一笑,回頭對盧公問道:「不知大姐的容貌,今後能恢復嗎?」

  盧公臉上的表情說不清什麼味道,他苦笑:「這……恕我無能為力。」

  蔣月蘭也有點著急:「怎麼,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嗎?」

  盧公頹然道:「能夠保住命已經是萬幸了,怎麼可能恢復如初?」

  蔣月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李長樂,面上不由露出不知真假的悲痛:「我可憐的孩子啊!這以後可怎麼辦!」她話說歸說,卻不敢靠到床邊上去,李長樂那恐怖的樣子,看一次做一次噩夢。

  蔣南對李長樂的美貌倒是不關心,橫豎他在戰場上見到毀容的多了,並不將此事放在心裡,他只關心,能不能在李未央的房間裡找到髒東西,要知道,劉媽媽精於此道,只要一點蛛絲馬跡,就能順藤摸瓜。他相信,李未央不會一點把柄都沒有留下!現在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表妹,倒是起了幾分爭勝之心,他不相信,他會輸給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足足一個時辰,屋子裡的人都沒有發出半點的聲音,只有中途老夫人換了四次茶,吃了兩回點心,和李未央說了七八句話,其他人卻都沒心思,只是不時交換一個眼神,彼此宣洩心中的不安和壓抑。這是一種壓抑到讓人沒辦法呼吸的氣氛,丫頭媽媽們都低下頭,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觸怒了哪位主子。

  蔣南觀察著李未央,她的臉上沒有流露出半點的心虛和恐慌,甚至於連一絲一毫的不安都沒有,他不得不佩服她,因為他從來沒見到過這種心機深沉到讓人害怕的女子。

  而他的五弟,另外一邊的盧公,只是低著頭喝茶,他見過的傷口無數,都不敢去看李長樂的臉,現在他真是為李長樂可惜,這副鬼樣子,將來怎麼嫁得掉啊!

  蔣月蘭坐在一旁,陪著面色沉的李蕭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直到羅媽媽帶著人進來,手中捧著託盤。

  蔣南的臉上一瞬間露出笑容,他以為,勝利在望了。

  可是,羅媽媽卻開口道:「經過檢查,三小姐院子裡的香油,也是有問題的。」

  這話一說出來,蔣南的笑容如同被一隻手生生扭曲了,瞬間變得十分怪異,他看向劉媽媽,卻見到對方輕輕向他搖了搖頭,該死,竟然會這樣!

  李未央面上一派傷感:「老夫人,沒想到連孫女屋子裡的香油也有問題……」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在你平日裡從來不用這東西,要不然今天你就和長樂一樣了。」

  李未央歎息道:「是啊,若非我一時忘了賞給丫頭們,恐怕白芷她們也難逃這一劫啊!」完全是一副不勝唏噓的模樣。

  蔣南不敢置信地看著李未央演戲,他明知道這個死丫頭在演戲,明知道她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但他偏偏沒辦法說什麼!他覺得原先在戰場上能夠用到的對付敵人的法子根本就沒有辦法派上用場,縱然再迂回的戰術最後也需要明刀明槍地拼一場,可是李未央,她可不,她會挖個坑讓你自己跳進去,然後她坐在旁邊看著,狠狠地再踩你一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沒錯,她從一開始就在利用自己,明明他是想要調查清楚,借著劉媽媽的利眼找到把柄,卻被李未央反過來洗清了嫌疑。這說明,李未央早已將一切的痕跡都清理的乾乾淨淨,就連劉媽媽這樣頭腦精明、心細如塵的人,都拿她沒辦法!不要怪蔣南對劉媽媽寄望太高,他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為劉媽媽曾經在宮裡頭當了二十年的姑姑,她能被派過來幫助李長樂,絕非是徒有其表的!

  李常笑卻是嚇得夠嗆,她不由抓住四姨娘的袖子道:「娘,上次送頭油過來的時候,那丫頭無意打翻了,否則我不是也要跟大姐一樣?!」

  四姨娘臉上當然露出吃驚的神情,連她都還不知道這件事情。

  蔣南咬牙道:「三小姐屋子裡的頭油有毒,有兩種可能,一種她是被害者,另外一種就說明她才是藏毒的人!」

  李未央皺眉,道:「表哥說的這是什麼話!這頭油不是我送的,我哪兒有本事在這裡面下毒呢?!你是說我和母親勾結起來給大姐下毒嗎?!還是說我買通了管家來下毒?你若是真心覺得如此,不妨將我、母親、還有管家全都綁起來審問好了,看看能問出什麼來!你的懷疑,簡直是可笑之極!」

  蔣月蘭面色一白,她沒想到李未央死死拖了她下水,這簡直讓她根本是有嘴說不清,誰讓頭油是她吩咐人送的,而且這管家還是她收服的人呢?!這在府裡頭已經不是秘密了!不管她說什麼都是錯的!

  蔣南狠狠地瞪了一眼蔣月蘭,心道都怪她多事,正要開口咬住李未央不放,可是這時候李蕭然冷聲道:「夠了!」

  李蕭然不知道這件事情怎麼發生的,他只是覺得厭煩,他已經折了一個女兒,不管這件事情跟李未央有沒有關係,他都得保住她,因為現在李長樂已經毀了,他不能在一天之內損失兩個女兒!所以他冷冷地盯著蔣南,道:「你在我家中已經搜查了一遍,現在還想要鬧到什麼地步!這件事情是李家的家務事,若是蔣旭有什麼意見他大可以來找我!現在長樂受了傷,我只希望她好好養傷,其他事情以後再說!你若是不想走就去客廳喝茶,只要別再讓我聽見你到處亂攀扯!」

  蔣南的臉色很難看,他沒想到李蕭然竟然如此強硬,不過也是他自己太過心高氣傲,現在被人家下逐客令,自然覺得不能接受,他冷冷道:「既然姑父要我走,那我就走,不過這件事情李家總要給我們一個交代的!」說完,他警告地看了盧公一眼,隨後快步離去。

  老夫人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露出一絲冷笑,蔣旭都未必敢在李家這樣撒野,後生小輩,真是沉不住氣,不過,蔣家越是囂張越好,這樣,他們死得越快。她輕輕呼出一口氣,道:「那一切就拜託盧公了。」她預備回去休息,因為她實在沒辦法再看李長樂那張可怕的臉,再看一眼她三天都別想吃下一口飯了。

  李未央扶著她站起來,道:「我送您回去。」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道:「不必了,你也回去休息吧。」隨後對眾人道:「都回去吧。」

  四姨娘和李常笑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跟著老夫人身後走了。

  李未央輕聲道:「父親、母親,今日你們累了一天,趕緊回去歇息吧,女兒先告退了。」

  李蕭然看著李未央,似乎想要說什麼,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長歎一聲,眼睜睜看著她離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個女兒論起心黑手狠,倒是跟自己年輕的時候如出一轍!對親姐妹也完全都沒有留下任何的餘地,但是,他也很清楚,李未央一直隱忍突然爆發,必定是因為她查出了什麼事情,比如,敏之中毒的事情。最後看了一眼床上的李長樂,他搖了搖頭,蔣月蘭柔聲道:「老爺,我陪您去休息一會兒吧。」

  李蕭然點點頭,信步走了出去。蔣月蘭對盧公笑了笑,隨後滿面憂色地看了李長樂一眼,便也跟著離去。

  屋子裡,一時之間只剩下了李長樂的媽媽丫頭們,以及被留下來治病的盧公,盧公看了李長樂一眼,不由打了個哆嗦,這張臉,現在真的太可怕了,他已經開始恐懼,若是李長樂真的清醒過來,只怕會發瘋的!

  然而,躲避是沒有用的,李長樂在第七天的傍晚,突然睜開了眼睛。

  檀香捧著臉盆,正從屋子外頭走進來,卻突然聽見李長樂叫著自己的名字,她的心頭一緊,連忙快步走了進去。

  李長樂滿頭的秀髮都沒了,這顯然是無法隱瞞的,不過那張臉,她顯然還沒有見到,這屋子裡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告訴她,甚至於一向作為心腹的劉媽媽,在這幾天也總是找各種藉口躲避出去,所以李長樂只是厲聲道:「我的頭髮!我的頭髮怎麼了!」

  檀香只覺得頭皮發麻,根本不敢看她的臉,只能道:「小姐,頭髮會長出來的……有盧公在呢!」

  李長樂只覺得渾身都痛,低下頭看了一眼,卻發現身上好多地方都包紮了布條,上面血跡斑斑,她下意識地道:「拿水來給我洗臉。」

  檀香低著頭,將臉盆捧了過去,可是卻站在李長樂三步遠,不敢再靠近,李長樂大聲道:「你聾了嗎,把臉盆拿過來!」

  檀香的身子都在顫抖,終究不得已地將臉盆捧了過去,李長樂冷哼道:「沒用的東西!」話還沒有說完,她下意識的低下頭,一眼便看到了水波裡,有一張血肉模糊,滿是疤痕的臉……

  李未央到了院子門口,就聽見一聲極為慘烈的尖叫,她轉頭,笑著對趙月道:「拿好了禮物,咱們進去吧。」

  走廊上,盧公顯然也聽見了尖叫聲,心中暗叫不好,便快步走進屋子裡去,卻在門口看到了李未央,在那一瞬間,盧公的表情哭笑不得,只好緊隨著她身後一起進門。

  屋子裡的李長樂一看到李未央,就發瘋了一樣從床上撲過來,檀香攔著她,她毫不猶豫地就給了檀香一個耳光,盧公連忙道:「大小姐!你不能動怒的!傷口會全裂開啊!」

  李長樂不管不顧,猶如發瘋了一樣,破口大罵:「李未央,你這個賤人!你害得我變成了這個樣子!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她想也不想,便斷定是李未央將她傷成了這個樣子,全然不想想,這毒藥可是當初她親自首肯的!

  李未央冷喝道:「你們都死了?沒看到大小姐神志不清嗎,還不快抓住她!」屋子裡的丫頭媽媽們對視一眼,都怕弄出什麼事情來,連忙上去抓住李長樂。李長樂被力氣大的媽媽死死扭住按在椅子上,身體還在拼命地扭動著,雙目迸發出血紅的凶光,死命盯住李未央:「李未央,你這個賤人!你不得好死!」

  這話怎麼這麼耳熟,李未央不由露出沉思的神情,哦,原來是曾經的大夫人也對自己這樣說過,看來,自己的命真是很大、很硬,所以怎麼都死不了,反倒是李長樂,被弄的半死不活、生不如死。這樣一想,也許大夫人當年說的話是對的,她李未央就是生來克人的,克的就是大夫人和李長樂!所以他們今天才會這樣慘!

  李未央看了一眼李長樂慘不忍睹的臉,那張原本美若天仙的臉上,整個額頭都被她摳爛了,臉頰上的肉也都被抓的血肉模糊,尤其是那雙漂亮的如同水晶的眼睛周圍,看起來像是已經腐爛了十天以上的臭肉……要多噁心就有多噁心。這張臉,縱然醫治好了,也徹徹底底地毀滅了。

  李未央覺得很痛快,很開心,但為了讓這種痛快發揮到極致,她慢慢地道:「大姐,你不要這樣激動,今天我可是來看望你的,趙月,把我送給大姐的禮物掛到牆上吧。」趙月應了一聲「是」,隨後快步走到牆邊,將那幅畫掛好,就退到了一邊去。

  李長樂睜大眼睛,卻看到牆上是一副美人圖。開滿牡丹花的花園中,只見一個絕色的美人,俊眼修眉,顧盼神飛,一襲素羅衣裙,裙子上鋪滿燦若雲霞的海棠花,腰間盈盈一束,益發顯得她的身材纖如柔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怯之姿,只是一眼,她便認出,這是她自己!不,應該是,曾經的自己!

  李未央笑得很溫和、很甜蜜:「大姐,我三天不眠不休給你畫了這幅畫,毀了無數畫紙才算滿意,給你掛在牆上吧,盧公說會想方設法幫你恢復容貌,可他從前沒見過你漂亮的臉,我想還是讓他有個印象,所以才特意花了這幅畫,縱然恢復不了,將來你也好緬懷緬懷。」

  盧公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突然明白了李未央的用意,因為這時候李長樂已經像是殺豬一樣的乾嚎了起來,她拼了命地掙扎,想要向李未央撲過去,可是那些丫頭媽媽們死命地壓住她,讓她根本沒辦法挪動半步,所以她只能發瘋一樣地拍打自己的臉,像是要將這張臉徹底地撕裂,那場景要多慘有多慘,盧公迅速反應過來,連忙大聲道:「攔著你們小姐!快點!」

  丫頭媽媽們趕緊阻止李長樂,甚至不惜用布條將她的手腳全部都綁起來。因為劇烈的掙扎,李長樂從椅子上滾到了地上,狼狽地摔地厲聲慘叫,看起來完全就像是一個被人控制住的麻風病人,而她的樣子也的確像是,就連幾個丫頭都極為厭惡地別過臉去,她們都覺得大小姐現在變得好可怕,簡直就像是被關了幾天幾夜突然被人放出來的野獸。李長樂的臉被壓在地上,染上一地的塵土,她偏過頭,滿眼恨毒地看著李未央,大聲叫:「賤人!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這時候,李未央靜靜望著她,面上看不到得意,看不到畏懼與厭惡,只有平靜,深不見底的平靜,她的那雙眸子,就像是幽暗的古井,瞳孔中倒映出了李長樂的狼狽與絕望,卻根本反映不出主人真實的心緒,僅僅折射出淡淡的冷芒。

  盧公,不,應該叫他蔣五,他就站在不遠處,悄悄留意她的神情,心中不由想到,李未央的容貌的確不如李長樂,可她的心計智謀卻遠勝於對方,在李長樂最得意的時候,李未央恰到好處地給了一記辣手,真真叫人不寒而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8:46 PM

107 如意算盤

  「縣主,請留步!」盧公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李未央站住了腳步,轉身,盧公快步而來。

  「縣主,得饒人處且饒人……」盧公見李未央面色漠然,尋了一個臺階下,姿態放低。他是蔣家不入流的兒子,向來不摻和蔣家的事情,但李長樂畢竟是他的表姐,雖然他們從小不親近,但不能否認,每次看到李長樂那張漂亮的面孔,連他都禁不住心跳加速,只要是男人,大概沒有一個會拒絕這樣的面孔,然而,那麼一張臉,竟然眼睜睜的在他們面前被毀掉了,他作為一個旁觀者尚且受不了,更何況李長樂呢,沒有當場發瘋,已經是個奇跡了,李未央剛才的行為,恐怕是將李長樂刺激的要發瘋了。

  「盧公好像很關心大姐……」李未央聲音微沉,眉梢微翹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寒涼,「怎麼,你與我大姐,是舊識嗎?」

  李未央此人太過多疑,蔣五不禁悚然,感覺到自己後背一陣冰涼。蔣家素來護短,很難忍受一隻本該微不足道的螞蚱毀了他們精心呵護的嬌花,不知道祖母知道李長樂毀容之後,會是個什麼反應,蔣五心中不由忐忑,想起蔣四臨行前交代自己的事情,他登時頭皮發麻。

  「我……我只是看到大小姐變成這副模樣,於心不忍。」

  李未央的眼睛,對上了他的臉,那眼神,帶著一絲審視。蔣五心頭更覺得忐忑,不知道對方是否看穿了自己。

  「既然有心,那就好好幫大姐治病吧。」李未央眉眼微揚,冷冽道,「其他的事情,我勸你不要管。」

  蔣五強迫自己定下心神,沉下臉道:「縣主,你就是這樣對待令弟的救命恩人嗎?」

  李未央笑道:「關於你對舍弟的救命之恩,未央沒齒難忘,將來若有機會,我自當回報,只不過我心中尚且存疑還望解答,盧公原本在京都行事,從來都是十分低調的,怎麼我家之事,你這樣關心牽掛,我大姐剛受傷,你就上門了?」

  蔣五被她這樣嗆,也面浮怒色:「你這是什麼話!我只是好心好意,看不得病人受苦!」

  滿口胡說八道,若是真的看不得病人受苦,盧公早該到處行醫治病,而不是在這裡與她閒磕牙。李未央冷笑一聲,眉眼卻因為含怒更加明閃動人:「但願如此吧!」說罷,她帶著丫頭揚長而去。

  蔣五氣個半死,卻不敢再多問什麼,後面的丫頭小聲道:「盧大夫,我家大小姐要請您進去。」

  蔣五咬牙切齒,李長樂那個鬼樣子,肯定要鬧個天翻地覆,蔣四倒是逃了,丟下自己在這裡受苦,真是活受罪。不管蔣五如何生氣惱怒,都不得不回到屋子裡,去面對暴烈的李長樂和她那張可怕的面孔,而且他必須閉緊嘴巴,不管李長樂怎麼追問她的臉什麼時候好,他都得和顏悅色的告訴她再過一段時間就好,否則只怕李長樂會徹底瘋掉。

  老夫人原本擔心李長樂的事情傳揚出去,可是蔣四回去後,蔣家卻是一片死氣沉沉的靜寂,在這樣詭異的靜寂中,老夫人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或許,蔣家人是在暗中謀劃著什麼,就在這樣古怪的平靜中,日子不斷地流逝著。

  春日午後的陽光正熱,透過樹影落在乳白色冰紗綃的窗紗上,帶來一層金色的光芒,白芷和墨竹正坐在走廊下的小凳上邊說話邊做針線。不遠處南邊轉角緩步行來一位婦人,身後還跟著兩個小丫頭。待她們走近了,那領頭的媽媽笑道:「三小姐可在嗎。」

  白芷起身,不慌不忙地給她行禮道:「羅媽媽怎麼來了?三小姐還在歇午覺呢。」

  羅媽媽笑了笑,李未央屋子裡管理的很嚴格,尋常小姐午睡,丫頭們便都跟著插科打諢,可她每次來,哪怕李未央不在的時候,這院子裡的丫頭都是在門口守著的,從來沒有偷懶的時候。

  屋外的動靜驚醒了屋中的人,白芷給墨竹使了個眼色,向羅媽媽略略欠身,就轉身掀開簾子進去了。屋子裡素色的菱花帳已經勾起,剛剛經過午睡,李未央目若深井,卻少了往日裡的冰寒之氣,面容看起來柔和了許多,反倒帶了兩分說不出的嬌美,她的眼睛眨了眨,笑道:「誰在外頭?」

  白芷趕緊取了衣裳過來:「小姐,羅媽媽來了,墨竹正在外頭迎著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由著白芷服侍著穿好了衣裳,就見趙月端著溫水進來。

  「小姐總是睡不踏實,這麼容易就被驚醒了。」趙月笑道。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不過是淺眠,哪兒就有這麼睏了。」

  白芷手中動作輕巧麻利,不多時已經服侍李未央梳洗好了。

  「羅媽媽還在外頭等著嗎?」李未央輕聲問道,「請她進來吧。」

  白芷抿嘴一笑,垂頭道:「是。」

  羅媽媽快步走進來,看到李未央便笑著行禮道:「三小姐,老太太吩咐我趕緊著過來請您去一趟。」

  「現在?」李未央看了一眼羅媽媽,道,「有什麼事嗎?」

  羅媽媽笑道:「是孫將軍家的夫人來作客,據說孫小姐也要來,她和您是早就識得的,所以老夫人特意請三小姐陪著。」

  孫將軍?李未央立刻聯想到了這位將軍端方的容貌,說起來,孫將軍的大哥和蔣月蘭的父親還頗有淵源,曾經是同袍戰友,可惜,大孫將軍死的早,皇帝體恤,特許小孫將軍承襲了軍銜,他和蔣月蘭之父走的還是一如既往的很近。而孫小姐,李未央卻是曾經見過的,就是那位在皇家狩獵中英姿颯爽的將門千金。

  這兩個月來,不少名門夫人都來拜訪過李家,明面上是來看望老夫人,實際上是來看看蔣月蘭這位新夫人才對。蔣月蘭知道這個圈子的夫人們是在考驗她,便都熱情地接待,大方的結交,倒是贏得了不少的讚譽,所以今天孫夫人帶著小姐來拜訪,到也沒什麼奇怪的。

  孫小姐生得明眸皓齒,大方得體,她一看到李未央,便笑著迎了上來:「縣主!」

  「叫我未央就好!」李未央很喜歡這個英姿颯爽的將門虎女,當下並不見外地道。

  孫小姐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旁邊的孫夫人和孫小姐有三分的相似,可是身形卻十分的高大,眉眼已經有了深深的皺紋,李未央先上去給孫夫人行禮,孫夫人趕緊擺手,笑道:「不敢不敢。」她的品級不過是個三品淑人,怎麼也比不上李未央這個二品縣主,自然是不好讓李未央給她行禮,可李未央卻算是她的晚輩,非要行禮,也是見得十分的謙遜了,所以她看著李未央,便有了幾分的喜愛。

  蔣月蘭笑著和孫夫人寒暄,孫沿君不耐煩,拉著李未央到了一邊去,小聲道:「我早就想來找你玩了,我娘說你母親去世,實在不適合上門來打擾。」

  李未央笑了笑,同樣低聲道:「下次你要來,直接給我發帖子就好。」

  孫沿君很高興,人和人的喜歡都是相互的,李未央對她很熱情,而且是發自真心的熱情,她看得出來,不自覺就親近了三分,悄悄道:「你這個新母親,還是很不錯的,能說會道又聰明能幹,現在人家到處都在誇讚她呢!」

  李未央看了一眼那邊笑容滿面的蔣月蘭,笑道:「是啊,母親的確是個很聰明的人,老夫人也很喜歡她呢。」

  孫沿君是個想什麼就說什麼的人,她的聲音更低了,道:「不過你也要小心點,我聽人家說後娘都不好惹呢!上次御史劉大人家也娶了個新婦,嫁進來沒兩年就把劉家的四個女兒全都嫁了出去,而且全是按著她的心意遠嫁的,那四個劉小姐又哭又求的,最後有一個是被綁著上花轎的呢!簡直害得劉大人成了京都的笑柄,不過他十分畏懼那新婦,竟是一句話都不敢說呢!好在你不怕,你是縣主,她倒是不敢的。」

  李未央有點哭笑不得,跟人拐著彎兒說話習慣了,陡然聽到人家推心置腹還有點不習慣。尤其她沒想到,孫家本該和蔣家走得很近,可是孫沿君卻對蔣月蘭不太感冒,還是發自肺腑的不喜歡。孫沿君又接著道:「我娘今天要來,我本來還不準備過來,要不是為了看你,我還不如在家待著呢!最不喜歡看那些假笑了。」

  李未央深以為然,口中卻道:「孫夫人只有你這一個女兒,所以疼愛十分,你個性直接沒關係,但這些話在外人跟前可不能說。」

  孫沿君便只是笑:「我並不傻,當然知道不能說,尤其是那些愛假笑的。」說著說著,她臉上就有了點憂色,「不過,有時候我真恨自己不是個男人,不能給我娘爭口氣,你不知道,我之前有三個哥哥,結果全都夭折了,我娘又不是不想生兒子,可我祖母就是逼著我爹納妾,那個老太婆,真是一點道理都不講!」

  孫沿君說著,眼圈不由有點紅了。

  李未央驚訝地看著她:「難道孫將軍家中從前沒有妾嗎?」這還真是罕見。

  孫沿君點點頭,道:「當初祖母偏疼長子,再加上我爹爹還是庶出的,她給了幾個錢就打發我爹爹出去了,爹當時剛剛和娘成親,又心高氣傲的,不肯接受我娘娘家人的接濟,所以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當時哪怕有一條魚,我娘也是把最好的魚肚子端給他,平日裡省得很,連個丫頭都捨不得用,還要在娘家人面前裝出過的很好的樣子,那時候若非環境惡劣,我三個哥哥也不會相繼夭折了。所以我爹答應過娘,縱然將來富貴了,他也絕不會納妾的。」

  李未央很吃驚,她看了一眼那邊臉上笑容和氣的孫夫人,不由心想,貧賤夫妻未必沒有好處,至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只不過這誓言未必靠得住……

  孫沿君見李未央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表現出異樣,便接著道:「可是我們回來以後,一切都變了,爹爹承襲了軍銜,我祖母就開始挑三揀四的,說我娘是生不出雞蛋的老母雞,最是個沒用的,還特意挑選了兩個妾送給他。爹爹剛開始還遵守著對我娘的諾言,誰知道一個月前,那兩個妾的肚子都大了……我娘跟他大鬧了一場,心裡難受,所以我才說讓她出來走走……」

  李未央聽著,不由歎了口氣,道:「想不到孫夫人性子也是剛烈,只是有些事情,並非人力可以扭轉的。」

  而另外一邊,蔣月蘭也在勸慰孫夫人,不過話題卻是,你應該把庶子好好教養,將來也是你的榮耀,這話傳到孫沿君的耳朵裡,越發的難受,她忍不住悄聲道:「什麼榮耀!那榮耀我們才不稀罕!」

  李未央向她輕輕搖了搖頭,道:「可是我看孫夫人已經妥協了。」

  孫沿君看了孫夫人一眼,顯然也很洩氣:「是啊,我娘雖然表面很強硬,骨子裡還是軟的,也覺得沒能再生個兒子對不起我爹,可這怎麼能怪她呢?又不是她生不出來,她自己夭折了三個孩子,也不想想都應該怪誰?!」

  李未央笑了笑,拍了拍孫沿君的手,道:「若是不能接受,便勸孫夫人和離吧。」

  這話說出來,孫沿君卻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心頭一緊,知道對方不能接受,便歎了口氣,面上微笑道:「開個玩笑罷了。」

  孫沿君卻低下頭,認真思考了一番,道:「其實這也是個好路子,現在那兩個妾仗著肚子裡有貨,半點不把我娘放在眼裡,爹爹表面對娘敬重,實際上心早就到了未來兒子身上去了,與其在家裡受氣,不如讓我娘和離,未央,你比我聰明,也比我有決斷,原先我還想著我嫁人之後把我娘也帶走,可是我娘卻說我傻,哪兒有小姐出嫁帶著陪嫁老娘的呢?!」

  孫沿君許是見過貧窮,身上半點沒有嬌小姐的酸氣,甚至言談之中還頗有點男子的俐落。李未央笑著搖頭道:「和離哪兒有那麼容易,你娘性子剛強,她若是早已決心不跟孫將軍過下去了,不用你說半句話她也會走的,可你看看,她現在仍舊履行著孫夫人的義務,在外面交際應酬。」

  孫沿君也知道李未央說得對,孫夫人對孫將軍還抱著一線希望,她不由道:「以後我娘該怎麼辦呢?」

  李未央的笑容中帶了一絲歎息:「一條路,就是剛才說的收養庶子,當成親生的養大,指望著他將來光耀門楣,給你娘養老送終,只是,庶子是否會和你娘一條心暫且不說,只要那兩個妾還在,你娘心裡永遠都得膈應著。第二條路,就是我說的和離,但這樣一來,固然圖了一時爽快,就要孤獨終老了。你娘的心性,是不會再嫁的,你爹爹的身份,也絕對不容許她再嫁。世上安得兩全法,沿君,你多勸勸你娘吧,只要她放得開,哪條路都是一樣的。」

  其實第三條路,就是和當初的大夫人一樣,讓那兩個妾的孩子生不出來,或者去母留子,這樣一來,孫夫人的地位也會更穩固。只不過,李未央相信能教養出孫沿君這樣的女兒,孫夫人必定是個心胸磊落的人,她是不會做這種事的,所以她也乾脆不提了。說到底,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對錯,只有輸贏而已,她雖然手染鮮血,可那是逼於無奈,她不希望孫夫人和單純的孫沿君也變得那麼可怕。

  孫沿君的臉上始終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在認真考慮這兩條路的可行性,直到李未央提醒她:「茶快涼了!」她才就勢端起茶,抿了一口,突然放下,看著李未央道,「對了,最近怎麼沒有看到你大姐?」

  李長樂是京都所有名門閨秀最關心的人,因為她出眾的美貌讓眾人不得不關心她的一舉一動,可是自從冬天以來,李長樂就像是在所有聚會上消失了,不要說李長樂,就連李家的所有人在內,都很少出現在公開場合,神秘的很,越是如此,人們越是奇怪,人家的小姐都是巴不得天天帶出去,這李家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有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卻都在家裡關著。

  要是從前,人家還覺得李家這是低調,為了給自家女兒將來嫁入皇室做準備,可是後來看著又覺得不像,既然想要嫁到皇家,為何連皇家的宴會也是能避則避呢?!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吧!

  李未央笑了笑,自從李長樂出事以來,全家人都對此諱莫如深。尤其是老夫人,根本連提都不許人提起李長樂,家中的小姐們也都減少外出的數量,二夫人擔憂自己女兒將來的婚事,偷著帶了李常茹出門一次,結果回來以後被老夫人罰跪了三天祠堂,鬧出這麼一件事,所有人都老實了。

  縱然蔣月蘭同樣迫切地在京都貴婦中站穩腳跟,卻也不得不收斂,只能看著老夫人心情,偶爾邀請幾個夫人來家裡看看戲,坐一坐,若是有人問起李長樂,則一概答以身體不適,臥床休息。

  於是,李長樂便被迫從冬天一直臥床到春天,讓人不禁疑心,她究竟是臥床呢,還是犯了什麼過錯被關起來了呢?這樣的八卦消息越傳越烈,就連孫沿君都忍不住關心。

  李未央只是回答:「大姐身體不適,所以只能臥床靜養。」

  「不會吧,什麼毛病要臥床這麼久?」孫沿君是個打破沙缸問到底的人。

  李未央笑道:「本來是尋常的風疹,結果到了春天,越發鬧得厲害,現在整張臉都紅腫了,很是嚇人,大姐愛漂亮,自然不肯見人了。」

  原來是皮膚病,孫沿君心中暗爽,口中道:「你大姐整天眼睛翹在天上看人,這下她自己過敏,沒法出來見人,才算是報應呢!」說完了,卻自覺失言,期期艾艾道,「對不起啊,我說話總這樣口沒遮攔的,我娘說我很多次了,看見生人我還能忍著,可看到投緣的人我就忍不住了。」

  李未央雖然話不多,但是貴在精,而且真誠,孫沿君忍不住這麼想。

  李未央被她的直爽逗笑了:「沒關係,我也覺得大姐太驕傲了些,只希望這一次她能受些教訓吧,畢竟這世上光靠美貌是沒辦法立足的。」

  孫沿君深以為然道:「就是啊!她也該受點教訓了!從前她總是表面上笑嘻嘻的,背後裡還曾批評過我的下巴長得醜,這樣的人,實在是表裡不一,讓人討厭!」說著,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的下巴很醜嗎?」

  李未央捏了一把孫沿君的下巴,誠實道:「比我的下巴要好看。」

  孫沿君笑道:「就你最會說話了!」說著,回掐了一把她的臉,嬉笑道,「你母親的喪期已經快兩年了,再過一年,你就能議親了吧。」

  李未央向著白芷笑道:「看看,孫小姐自己急著嫁人,卻拿我來尋開心。」

  孫沿君暗地裡又掐了她一把,嗔怪道:「說什麼呢!我是為你擔心!你再這樣深居簡出的,將來陛下隨便給你指一個,看你怎麼辦!」

  李未央一愣,隨即笑得很開懷:「到時候再說吧!」

  孫夫人這次帶來的禮物很豐厚,送給老夫人的木匣內為品質絕佳的翡翠玉鐲一對,玉簪一雙,象牙福壽雕屏風一座,送給蔣月蘭的小錦匣內有翡翠雕梳一把,鳳頭簪一隻,玉耳墜一雙,送給李未央的則是一對漂亮的碧璽耳墜子,都是難得的精品。

  李未央看到這些貴重的禮物,不由想到今年的官員考評要開始了,孫將軍自己倒是不怕,有蔣家罩著,可他手底下的那些將領卻是未必的,這些人多行事粗魯,在京都裡頭容易得罪人,尤其是得罪那些嘴巴很賤的言官,但偏偏這些言官對李蕭然的話卻都是言聽計從的,所以孫將軍此次對李蕭然必定是有事相求的。她看老夫人笑眯眯地收下了,並給了孫小姐貴重的見面禮,便知道了這件事情的風向,就也微笑著將禮物收下。

  蔣月蘭很明顯地與孫夫人相談甚歡,就連二夫人都是滿臉帶笑。管家來回稟說老爺今天在外面有飯局不回來用餐之後,蔣月蘭還特意留下孫夫人她們用晚膳。席上,老夫人心情很好,直拉著孫小姐說歡喜。李未央察覺到,二夫人那神情很是熱切,看著孫小姐的眼神,十分的溫和,溫和到她身上都開始起雞皮疙瘩。

  二夫人平日裡實在不是個熱情的人,更別提這算是大房的客人,可是她今天卻表現出異樣的熱切……李未央不由想起一個可能,二夫人嫡親的兒子,可是到了年紀要娶親了。

  二夫人這兩年上竄下跳,說了不少的親事,一度還曾攀上了左昌公的庶出孫女,甚至不惜挑動著老夫人豁出老臉去說情,要知道左昌公雖然這兩年大不如前了,但人家畢竟有爵位在,李家二老爺卻只是個外放的三品官,人家未必能瞧得上,只是有李蕭然在,左昌公才肯點頭。

  按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二夫人也該安心了,誰知她上竄下跳的,竟然又不知怎麼的說要與柳安侯的嫡女……這事情傳到左昌侯家中,把老頭子氣的夠嗆,當場沖過去把李蕭然罵了一頓,回頭就去了柳安侯家中,攪合了這婚事。兩邊都結親不成,二夫人成了京都的笑話不假,卻徹底耽誤了二哥的婚事。

  說起這位李二哥,他是個正經的讀書人,和二夫人這種投機的婦人完全是兩回事,一年以來,他一直住在書院,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連李未央都沒見過他幾回,不過僅有幾次的見面,他對她和李長樂都是一視同仁,並不見親疏的分別。李未央心中暗自嘀咕,是否要給孫小姐提個醒,可是回頭看見孫沿君吃的正開心,話到嘴邊便止住了。

  李家是渾水沒有錯,但二夫人雖然平日裡刻薄點,要說多惡毒的事情,憑她那個智商和本領還做不出來,而孫沿君的這種豪爽個性,雖然李未央很喜歡,卻實在是不好嫁人的,若是他們能說妥,將來未必不是一樁好婚事。

  更何況在李未央曾經的記憶裡,這位二哥,實在是一個品行端方的人,她不能保證他是個體貼溫柔的丈夫,但他至少能做到尊重嫡妻,善待子女,這對於女人來說,已經是個很好的選擇了吧。所以她最終決定,暫時不行動,看看孫沿君的意願再說。

  李常茹臉上的笑容能堆出花來,熱情地吩咐丫頭為孫沿君布菜,口中還道:「我和孫姐姐一見如故,今後可要常來常往才好。」

  孫沿君笑起來,露出兩顆漂亮的虎牙,李未央悄悄咳嗽了一聲,孫沿君立刻想起笑不露齒,抿著唇道:「多謝茹妹妹。」

  她叫未央,是直呼其名的,叫李常茹卻是叫妹妹,聽著更親切,實際上卻分明是很疏離,好在李常茹聽不出來,臉上露出更加歡喜的笑容道:「不必客氣,我平常在家也是無聊,你多來玩耍,我才開心呢!」

  孫沿君笑笑,道:「不知下月皇后開的宴,你們可去嗎?」

  李常茹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隨後看了一眼老夫人,略略有點尷尬,李未央笑著道:「皇后娘娘的帖子哪敢不去,到時候我帶著你要的那本祥林集過去給你。」

  李常茹臉上的尷尬不減反增,這個家,如今只有李未央敢出門,也只有她能出門,李長樂栽了以後,老夫人便對李未央更加依賴,什麼事情都要問過她的意見,在這個家裡,她這位三小姐,早已淩駕於二夫人之上了,更別提她們這些小姐。

  李常茹這邊隱隱含著羨慕嫉妒恨,那邊的李常笑低著頭不說話,不時悄然抬起眼睛看看孫小姐,露出一絲微笑,釋放的也是善意。

  待罷了酒菜上第二道席鮮魚宴的時候,坐在上座李未央右首的孫沿君忽然發現斜對著圓桌的門口站著一個人影,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在衣香鬢影的大廳裡,那人影站在明暗交界處,著實讓人心裡發噱。

  她不由自主停了筷子,盯著不遠處的人看。

  那少女盛裝華服,身形窈窕,頭上戴著一頂精緻的帽子,帽子上垂下長長的面紗,將整個頭部遮擋的嚴嚴實實。孫沿君一個勁兒地盯著對方看,全席的人都依次停下了筷子往門邊望去,下首的李常茹還把身子扭過去看。

  正在這時,一個丫頭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在門邊拉那少女,小聲說些什麼,少女回身就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隨後快步地進了門。

  老夫人的臉色,這一刻是從未有過的難看,她勉強笑著對那少女說:「長樂,你一直臥病,所以今日就沒有打擾你,你看,這是孫夫人和孫小姐,從前你們是見過的吧……」

  老夫人的話還沒說完,李長樂就冷冷地應道:「老夫人,我只是身體不舒服,可我的耳朵沒有聾,我聽得見這邊歡聲笑語的,可我沒想到,誰也想不到來叫我,難道我不是這家裡的一員嗎?」

  一席話讓大家呆住了,孫夫人睜大眼睛,這位大小姐瘋了不成,居然用這口氣對家裡的老夫人?!

  老夫人張著口坐著動彈不得,純粹是氣的。李長樂冷冷地說:「我聽說孫小姐來了,我想見一下這位未來的二嫂。」

  這一番話說出來,所有人的臉色就變了,孫沿君幾乎氣的滿臉通紅,她猛地回頭看向孫夫人,卻見到孫夫人同樣也是一臉的惱怒。這誰家相看不是這樣的,因為未必成功,所以都是用這種隱晦的法子見面,誰還會當眾說出來,這不啻於羞辱了!

  老夫人的筷子猛地落在桌子上,怒聲道:「長樂,你胡說八道什麼?!」

  面紗下,看不清李長樂的表情,她的聲音仿佛在笑,卻透著說不出的陰冷:「老夫人,難道今天不是來相看的嗎?」說著,她竟然要走上桌子去。

  這惱人的一幕,讓孫夫人覺得很難堪,她幾乎立刻想要甩袖子離開,可是想到自家夫婿關照的事情,她又不得不忍耐這種難堪。說實話,她還瞧不上二夫人這樣的親家呢!原本她是想要將女兒許給蔣家的四少爺,可她的丈夫卻認為蔣家樹大招風,蔣四又是隨時準備上戰場,將來馬革裹屍的時候妻子又該如何?所以獨女不能嫁給這樣的人家。

  左思右想,孫將軍覺得自家是武將,應該找個文臣,所以主動找上了李蕭然。他覺得李家雖然低調的很,但李蕭然卻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這麼多年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深受皇帝信賴,他的侄子又是博學之士,將來遲早會進入仕途,所以才考慮結這門親,況且依照他的軍銜,這還是高攀了,若非二夫人早前耽誤了兒子的婚事,這種好事還輪不到孫家。更何況馬上官員評議就要開始了,和李家在這時候走得近一點,大有好處。

  羅媽媽滿面含笑攔住李長樂說:「大小姐,你身子不舒服,在屋內待著就是了,何必勞煩親自跑來?」

  「什麼時候連個奴婢都敢擋在我面前!」李長樂冷笑著推開她,說著,便直接走了過來。

  孫沿君一下子站了起來,對孫夫人道:「娘,咱們吃的也差不多了,實在不好叨擾,先回去吧。」

  老夫人臉上閃過一絲快的看不清的情緒,她看了蔣月蘭一眼,蔣月蘭立刻道:「這樣也好,改日我再親自登門拜訪。」

  二夫人上次壞了兒子婚事之後正是抓心撓肝,本想著孫小姐生得好,家世也不錯,也就湊合了,卻沒想到這回又被李長樂攪合了,心中實在恨不得用刀劈了她,只是礙於眾人在場不好發作,訥訥笑道:「是啊,改日登門拜訪。」

  孫夫人面色恢復了平靜,道:「那就告辭了。」

  李未央笑著站起身,道:「老夫人,我送送孫夫人和孫小姐。」她不過走了一步,李長樂已經直接越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臂,孫沿君嚇了一跳。

  大廳裡,只見到李長樂死死抓住李未央的胳膊,像是要將她的臉盯出洞來。

  李未央臉上露出略微驚訝的神情道:「大姐,你這是幹什麼?」

  李長樂冷笑了一聲,道:「現在你變成這個家裡的主子了,開心吧?高興吧?不過你記得,我永遠都是這家裡的大小姐,你永遠都只是個賤種!」說著,她另一手猛地揚了起來。

  誰知「砰!」的一聲,只見李未央身後不遠處的趙月只一步就邁到李長樂的身邊,抓住她的胳膊一拉,李長樂還維持著要打人的姿勢,整個人卻像風裡的紙片一樣飄著跳起來,一下子離開李未央好遠,狼狽地摔在地上,面紗啪的一聲碎了,她原本的囂張和狠毒一下子煙消雲散,整個人變得無比驚慌,檀香趕緊跑過去,脫下外袍,用衣服遮著她裹著紗布的頭和臉。

  孫沿君和孫夫人對視了一眼,雖然沒有看清那陰影裡的人,卻都覺得有什麼不對。

  李未央的面上是無限的抱歉,大聲呵斥趙月道:「你這丫頭,是怎麼做事的,這麼沒輕沒重的,還不快去把大姐扶起來!」

  蔣月蘭看勢頭不好,趕緊走過去攙扶李長樂,誰知被她一把推開,一下子撞在地上,胳膊都撞青了,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卻還要陪著笑臉,對已經走到這邊的趙月道:「趙月,還不快把大小姐送回去!」她知道,李未央身邊這個丫頭,是會武功的!

  李長樂想要用力甩脫趙月的鉗制,可趙月的力氣豈是她能動的了的,老夫人冷冷道:「你們都看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扶著小姐回去!」

  立刻便有丫頭媽媽們上去要按住李長樂,就在這時候,劉媽媽出現了,她快步走過來,一把推開眾人,道:「大小姐是尊貴的人,豈是你們這等下賤東西可以碰的!」

  隨後,她將李長樂攬緊,護著她不被任何人看到容貌,不卑不亢地道:「老夫人,大小姐臉上過敏,心裡也難受,所以冒犯了貴客,還請您恕罪。」

  老夫人盯著劉媽媽看了半天,深吸一口氣,才揮了揮手道:「去吧。」

  李長樂被帶走之前,突然回過頭,透過衣服的縫隙,那雙可怕的眼睛冷冷盯著李未央,其中的恨意仿佛要將她當場抽筋剝皮。孫沿君站在李未央的旁邊,都感覺到了那股詭譎的寒意,不由自主握住了李未央的手。

  這個李家大小姐,現在變得好可怕!

  孫沿君悄悄地想著,剛才她沒看見李長樂的容貌,否則更要做噩夢了。

  二夫人驚魂未定,拿帕子按著心口直喘氣:「大小姐真是越來越過分了……」

  李長樂被帶的遠了,在場的人心頭的寒意卻揮之不去,李未央慢慢看著,臉上卻慢慢出現了一絲冷凝的神色,她並不擔心李長樂的報復,但她卻顧忌蔣家,若是對方明著來問罪,李家大可以對付,但至今對方沒有動靜。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這樣對付李長樂,蔣家卻按兵不動,這不尋常,太不尋常了……

  「未央!未央!我要走了!」孫沿君向她告別,今天她受了太多驚嚇,實在不想再在李家待下去了,「咱們在皇后娘娘舉辦的宴會上見吧。」

  李未央回過神來,拉了拉孫小姐冰涼的手,微笑著道:「好,慢走。」

  院子裡一片靜悄悄的,蔣五進了屋子,他看見李長樂竟然坐在鏡子面前,不由自主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五表弟,你是怕我這張臉嗎?」李長樂冷笑了一聲,道。

  當蔣五透露自己身份以後,李長樂便這樣稱呼他,不過她的語氣,沒有一次不是讓人覺得冷嘲熱諷的。

  蔣五安慰道:「表姐,我跟你說過,你的臉會恢復的,前提是你要聽我的話,不要出去吹風。」他只能這樣哄騙她。

  李長樂從前還是相信他的話的,因為在他的幫助下,她的臉已經不再流汙血了,可她今天看到李未央風光地坐在宴會上,就再也忍不住了,重重將梳粧檯上的東西全都掃下了桌子,厲聲道:「我到底還要頂著這張可怕的臉多久!你說,到底什麼時候我才能全部恢復!」

  一輩子都不可能了……蔣五不敢說,他只能硬著頭皮道:「我已經在想法子了,相信這一天,不會很遠的,你一定要有耐心……」

  李長樂怒聲道:「可你看看我這張臉!我連出門都要戴著面紗,還不如死了好!」

  如果李長樂死了,國公夫人還不將自己罵死,蔣五連忙道:「萬萬不可,李未央的所為,就是為了逼死你,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不然祖母知道了有多傷心啊!」

  「她現在根本就不管我!」李長樂猛地回頭,逼近蔣五。

  蔣五的冷汗流了下來,他立刻解釋道:「祖母早就安排好了,她一定會替你報仇的!」

  「什麼時候!」李長樂咄咄逼人地道,她一天也不想再等了!

  蔣五保證道:「快了!就是最近!我保證,從今往後你再也不用見到李未央的臉了!」



108 腐爛到底

  第二天,就是李長樂臉上拆紗的日子了。之前蔣五一直用紗布替她裹著臉,但是在拆下紗布之後,一切就都沒辦法隱瞞了。

  整個晚上,蔣五都驚懼的沒辦法睡覺,十分恐懼第二天的到來。於清晨半夢半醒之中突然被人叫醒,那丫頭滿面驚惶:「盧公,小姐……小姐……」

  蔣五已經被夢裡面李長樂的臉所魘住了,他夢遊一般直直地坐了起來,被這丫頭一叫,整個人頭痛欲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後鬆了口氣,還好,易容還在,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擔心被李未央發現他的身份,他對這個少女有一點恐懼,總覺得自己若是被對方發現了身份,一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匆匆梳洗完畢,他硬著頭皮,走出了院子。因為他是男眷,不方便住在內院,所以特地在東廂安排了客房,此刻他必須穿過重重院門,才能進入內院。

  昨夜下過一場雨,院子裡芭蕉碧綠的葉子一低頭,一顆露水如珠地滑落下來,清脆一聲砸在蔣五的頭上,裂為數瓣。他心中更加鬱卒,恨不得立刻就掉頭回去,可眼看著已經到了門口,怎麼也躲不過去了。

  李長樂已經早早起來,盛服而坐,身上的桃花衫子上鑽鈿華美,粉底玉蘭的長裙絢麗地讓人轉不開目光,厚厚的紗巾依然裹著她的臉,劉媽媽站在一旁面色如常,丫頭們卻都粉面如土,一直低著頭。

  一想剛才的夢魘,蔣五隻覺得一陣暈眩,那種馬上要赴死一般的恐懼如冰刀般直入胸膛,冷氣直嗖嗖往上串,走過門檻的時候,他幾乎一腳踩空,趕緊用手扶著門才沒有滑跌下去。

  「你們都下去吧。」李長樂端坐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吐了出來,聲音極好聽,若她還是當年的模樣,蔣五恐怕很高興,但此刻,他實在有點笑不出來。丫頭們一個接一個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李長樂的目光隔著面紗仿佛有穿透力,讓他幾乎想要跟著那些人一起出去。

  他勉強坐到雕背靠椅上,幾上的茶已經涼了,桌子上有蜜餞瓜子芙蓉餅梅子燕窩酥幾色茶點,偏偏誰也沒心思去動,屋子裡安靜得有些怕人。

  蔣五不得已,終於走過去,小心道:「我幫你拆了紗布。」

  李長樂早已迫不及待地取下了面紗:「快一點!」

  蔣五沒說話,手持剪子,哢嚓一聲,剪開開了她臉側的紗布。帶著無數血絲的白紗布一圈一圈落在地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蔣天卻不敢看她的臉,只是低著頭,看著她寬大的衫袖上的繡花。

  李長樂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走到鏡子面前,可是卻沒想到,她看到的依舊是一張滿目瘡痍的臉,她驚叫一聲,猛地抬起繡凳,砸向了銅鏡,銅鏡的面被生生鑿出一個坑,嚇得檀香整張臉都發青了,連聲道:「小姐……小姐……」

  李長樂卻猛地回過頭來,發狂一般地將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砸了,很快,一間漂亮的房間就被她砸的滿目瘡痍。劉媽媽和檀香都是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去勸說,李長樂盛怒之下,極有可能下令將她們都拖出去痛打一頓,這兩日,屋子裡已經有三個丫頭莫名其妙的被打的皮開肉綻了。

  李長樂砸完了所有的東西,突然陰測測地盯著蔣五,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足足有半刻的時間都沒有說話。蔣五心中有點害怕,道:「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李長樂慢慢地道:「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長這個樣子?你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蔣五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劉媽媽,對方也是一臉茫然,不知道李長樂為什麼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李長樂卻走近了一步,逼道:「我要看,你摘下面具給我看!」

  蔣五被她奇怪的語氣說的頭皮發麻,不由道:「好!不過你不要再發脾氣就是!」說著,他吩咐檀香去準備水和布巾,檀香手腳利索地送來了,他走進內室,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才出來,他從簾帳中走出來的一瞬間,屋子裡一下子亮了起來,蔣天本人的眉眼十分俊俏,偏帶嫵媚多情。

  跟他四哥比起來,少了點英武,卻多了點風流,雖然生的不是鳳眼,卻流轉顧盼間清俊秀美,但凡個正常人,見了他,是沒有不驚豔的。檀香第一個看得呆住了,劉媽媽也大為驚奇,雖然她早已知道這是蔣家五少爺,但五少爺是很少在蔣家露面的,所以她這也是第一次這麼近地看到他的臉,不由也是一陣怔住。

  但回過頭來,立刻擔心李長樂受到更大的刺激,要知道她現在這張臉毀成這樣,看見個漂亮的丫頭都要找茬教訓,更何況蔣天這樣出色的容貌呢。

  李長樂卻站在原地,一直沒有動,劉媽媽越發緊張起來。就在這時候,李長樂突然撲了過去,一把抓住蔣天的袖子:「蔣天,你有法子的是不是,你既然可以戴面具,我也可以的對不對?!你是見過我之前的容貌的,你覺得我有辦法忍受這樣的臉嗎?!我不能!我不能啊!這種日子生不如死!蔣天,不,五弟,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求求你……」她哭了起來,把臉埋在他的胸前,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握得那麼緊,緊到她的身子都微微地發起抖來。

  若是平日裡,蔣天一定很高興有女人投懷送抱,可他這幾日親眼看到李長樂的殘忍。頭髮都掉光了,她便強迫院子裡的丫頭都剪下長髮給她,做成漂亮的髮套戴在頭上;因為一個丫頭有漂亮的眼睛,她便悄悄找了藉口將人挖了眼珠子趕出去,甚至賣到了下等窯子裡,而這僅僅是因為她自己毀了容,所以不能忍受美麗的丫頭在她面前走來走去。曾經的李長樂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勾出內心黑暗的瘋子。

  李長樂抬起頭,那樣深的兩汪潭水似的眼睛,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容倒影在她的眼睛裡,有一種清絕的灩灩的波影,可是那眼睛周圍,卻是可怕的、幾乎可以說得上腐肉的東西,僅僅是靠近,都有一股難以容忍的惡臭,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但僅僅是保住她的性命,可是卻沒辦法徹底祛除這毒素,而她的皮膚,也註定不可能恢復如初了……

  她的一隻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臂,像鐵鉗一樣緊,他痛呼出聲,她卻用另一隻手抓住他的領襟:「五弟,幫我,幫幫我!李未央那個賤人,我不能讓她得逞!」

  她身上淡淡的腐肉的味道讓他幾乎嘔吐,想要抽離,可是她抓住他的胸襟,眼睛裡淌下大滴的淚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剎那間心軟了,鬆了手,輕輕地撫去她臉上的淚水,歎了口氣,溫柔地說:「你要我怎麼辦?」

  「你的那張臉……你一定可以做出一張跟原來一模一樣的臉!不,更漂亮的!我要更美的!你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蔣天卻低聲道:「表姐,你冷靜一點,我早已想過這個法子!」

  李長樂的眼睛裡一下子湧現出無數的希望,蔣天慢慢說下去:「我的這張臉,耗費數巨暫且不說,最重要的是,它沒有毛孔,所以不能跟真臉一樣,所以只是緊緊貼在皮膚上的,我原先的臉沒有問題,所以可以覆蓋於上,但是你的臉……如果戴上假面具,你可以想像,原本結痂的疤痕會全部脫落、腐爛,而原本沒有結痂的地方也會變得更加可怕……」

  蔣天一邊說著一邊感傷:「而且這張假面具,每天最多戴幾個時辰,其餘的時間你如果戴著,必定是不行的,難道你希望你自己的臉全部腐爛嗎?就算你可以忍受那種疼痛和折磨好了,你的疤痕沒辦法呼吸,只會不斷的潰爛,你必須不斷的消炎、吃藥,總有一天你會死的……你明白嗎?」

  檀香的眼睛越睜越大,幾乎變得極為驚恐,她可以想像,如果大小姐戴了那種東西,以後她自己的臉會變成什麼樣子,這無疑是飲鴆止渴……所以她連忙道:「大小姐,使不得啊!如果你弄了那種東西在臉上,以後自己的臉爛了怎麼辦?而且蔣少爺說了,還會送命的啊!」

  李長樂的聲音卻越來越冷,越來越厲:「我不管!我絕對不要再頂著這張臉!五弟,你幫我做!現在就幫我做!」

  蔣天震驚地看著她,他實在無法理解,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怎麼還能往死路上去走,這實在是太可怕了,在他看來,美貌固然重要,但沒了性命也要保住美貌,這是他根本做不到的!尤其,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皮膚腐爛也非要掛著那張假皮,這簡直已經執著可怕到了極點了!作為一個男人,他當然不能明白李長樂的想法,要知道,對於一個美女來說,她情願少活十年二十年,也要保持自己的美麗和青春。

  蔣天搖了搖頭:「不!我不可以這麼做,這是害了你!祖母也不會同意的!」

  李長樂冷冷盯著他:「你不肯?」

  蔣天反覆地搖頭,然而李長樂突然鬆開了他,走到了桌子邊上,猛地撿起一塊已經砸碎的花瓶碎片,橫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果我死了,你對外祖母沒辦法交代吧!她是不會原諒你的!」

  外孫女是骨肉中的骨肉,國公夫人最疼愛的就是李長樂,甚至遠遠超過了對其他的孫子……這點蔣天當然是知道的,他還知道國公夫人聽說她毀了容,當時就暈倒了,而且一病不起……

  若非如此,她早已跑到這裡來興師問罪了,可是李長樂現在卻半點沒想到這個,她只關心自己的臉,甚至連國公夫人是否恢復健康都沒有問一句……這太令人心寒了。蔣天望著她,面色一點點沉寂下去:「好,我答應你。」

  既然是你自己要戴上面具,那一切的後果都要由你自己承擔,你以為只是肌肉腐爛嗎?一張原本就靠著藥物才能阻止潰爛的臉現在非要蒙上一層不能呼吸的死皮,可以想像最終這腐爛會逐漸蔓延到頭顱、頸項,最後到全身……

  李長樂真是瘋了,但他不準備再阻止她了,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這可是她自己選擇的!說實話,他已經受夠了這個外表美麗,骨子裡殘忍的大小姐,讓她保留著美貌到死吧,這張假臉最多不過維持個一年,等這張臉開始破裂的時候,她的性命也就差不多該結束了……

  蔣天進入自己的藥房,在裡面足足待了七時辰,直到半夜才從藥房裡面出來,李長樂從來沒耐心等這麼久,可這一次,她一直等著,直到蔣天捧著錦盒出來,她親手揭開,裡面是一張薄如蟬翼的假皮。

  「這世上動物的皮中,最薄的是人皮,但是最輕的卻是鮫皮,只不過這不能透氣,而且過個一段時間就會開始裂縫,每天晚上都要摘下來放進香料盒子裡面保存才能保持不壞……因為它畢竟不是真人的皮膚……你要想清楚才是。」

  李長樂的目光落在盒子裡,癡癡的再也移不開眼去,根本聽不見蔣天在說什麼。她一把搶過盒子,瞳中灼灼是火,笑的像著了魔似的,「我能恢復容貌了,李未央,你一定沒有想到,我能恢復容貌了,哈哈……」

  「但願如此吧。」蔣天深深地歎息著。

  李長樂沒有將那張臉藏多久,很快,眾人在花園裡見到了她。

  陽光很好,可是正在喝茶的老夫人卻覺得在中午的日光下徹底地暈眩起來,她輕喘起來,用手支著額,「這是怎麼了?!」

  李長樂走過來,面上帶著微笑,雖然她的表情還有些不自然,但那張臉的的確確和從前一模一樣,上面沒有絲毫的破損:「老夫人你是怎麼了?」

  老夫人仔細端詳著她的臉,轉頭輕聲問道:「未央,我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李未央看到李長樂的容貌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震驚,隨後是詭異,一個人的臉受傷了,有可能在短短的一個月中就恢復原樣嗎?雖然她對盧公的醫術沒有質疑,可是,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她相信奇跡,可她不相信神跡。一道傷口尚且需要很久才能復原,更何況那天她分明看見,李長樂的臉已經面目全非。

  劉媽媽滿臉喜色地道:「老夫人,這要多虧了盧公啊,他的醫術真是天下無雙,小姐拆了紗,臉上竟然已經恢復如初了!」

  二夫人揉了揉眼睛,幾乎說不出話來,旁邊的李常茹也是驚訝的完全沒了聲音。

  「這……竟然真有這樣的奇跡!盧公的醫術當真神了!」老夫人雖然無比的驚訝,可是見到李長樂的臉恢復了,臉上還是露出高興的神情,當然這高興中少了點真心,多了些厭惡,看到檀香戰戰兢兢地站在李長樂的身後,就斥責她道:「大小姐剛剛康復,誰叫你把小姐扶出來走這麼遠的?」

  李長樂搶話答道:「天氣這麼好,我想出來走走,怎麼,老夫人不想看見我?還是三妹不高興看見我的臉好了?」

  「當然不是……」李未央慢慢地說:「大姐能夠康復,我自然是滿心歡喜,看來,咱們真要重重酬謝盧公了……」她越說越慢,一雙眼睛直直地瞅著她,最後微笑地,一字一頓地說:「大姐,你的臉比從前更加的光彩照人了,不知盧公用了什麼靈丹妙藥?」

  李長樂冷笑一聲,道:「三妹要是想知道,大可以在自己臉上劃一刀,到時候讓盧公也幫你治病,不就好了嗎?」她的臉,根本沒辦法透氣,仿佛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她甚至能夠聽到疤痕裂開的聲音,那種皮開肉綻的痛苦,她正一點一點地品嘗著,可她拼命地忍著,因為她哪怕是死,也要給李未央看一看她的臉,她要讓對方知道,她李長樂,永遠是天下第一美人!

  老夫人望著她,蹙眉:「長樂!你在說些什麼呢?」

  老夫人偏幫李未央,早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李長樂並沒有繼續回答她的問話,只是低下頭來自顧自地微笑,忽然,她猛地抬起頭來,那眼睛裡充滿著壓抑的,難以隱藏的恨意,直直地面向李未央的方向,道:「三妹,大姐只是跟你開個玩笑。咱們姐妹之間,又有什麼不能說的呢?你說是不是?」言畢便凜然扭過頭去道:「檀香,我走不動了,扶著我回去。」

  她突然地出現,立刻又要走,這是怎麼了?李未央輕輕皺起眉頭,卻見她突然回過頭來,對著老夫人道:「老夫人,皇后娘娘的宴會,我可以參加吧?」

  老夫人吃驚地看著她,脖子僵硬地點了點頭。

  李長樂點頭,仿佛她突然出現就是為了這場宴會一樣,隨後她扶著檀香的手,飛奔一樣地走了,李未央奇怪地看著她的背影,隨後垂下眼睛,陷入了沉思。一旁的二夫人握緊了帕子:「這怎麼可能!她的臉明明毀成那樣!怎麼會恢復如初!難道盧公的醫術真有那樣神奇!」

  老夫人沉思片刻,道:「上次敏之的病,也是他想的法子,難怪人家都說他是神醫,看來的確如此!生肌活骨,這真的是非同一般啊!」

  李未央卻並不相信,因為盧公當著眾人的面說過,對方的臉根本沒辦法康復了,怎麼會眨眼之間就全好了?而且,李長樂的臉如果真的完全恢復了,她何必這樣著急走呢?簡直就像是再待下去就會暈倒一樣。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能說的原因。可究竟是什麼原因,才能讓一個面貌全毀的人恢復原先的美貌呢?李未央此刻,並沒有想到李長樂在這種美貌之下所忍受的那種可怕的折磨,而這種折磨,絕對比頂著一張醜陋的臉更為恐怖。

  直到李未央回去,都還是若有所思的,連白芷跟她說話,她都沒有聽見。

  李敏德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李未央坐在躺椅上,清冷的目光卻是落在院子裡的梧桐樹上,神情十分的奇怪。白芷見他進來,正要通報,李敏德卻揮了揮手,道:「罷了。」

  他輕輕地走近,低聲道:「怎麼了?」

  李未央回過神來,有些神情恍惚的看著他的臉……還有他手裡提著的大包小包,她微微笑道:「怎麼有空跑到這裡來了?」最近可是都不見人影。

  李敏德目光深深看著她,突然說:「攤開手。」

  於是李未央攤開了右手。李敏德微笑,將油紙包拆開一角,然後取出一塊糕點放到她手心:「剛出爐的,吃吧。」

  「哦……」李未央下意識地將那香氣四溢的桂花糖糕放進了嘴巴裡,香香軟軟的,叫人心醉。

  李敏德又看了她一會,然後吩咐白芷取來一個蓮花碗,然後將每一隻裝滿糕點的油紙包拆開一角,倒出些吃食。紅棗糕、如意酥、桂圓糕、吉祥酥……一下子便將小碗塞滿,紅紅綠綠的煞是好看。

  「吃吧。」他將盛滿糕點的蓮花碗遞到她的面前,看起來靜如止水的臉上,似乎一直在笑。

  李未央還有點蒙,下意識地就聽話地一連吃了好幾塊糕點,等吃完了,才突然想起道:「你……是不是把我當小孩子了。」

  到底還是蒙混不過去……李敏德歎了口氣,道:「你是在為李長樂的事情心煩?」

  李未央愣了愣,隨後點頭。

  李敏德笑了笑,道:「捅了馬蜂窩?過後才來擔心嗎?」

  李未央不由道:「李長樂?馬蜂窩?嗯,這形容倒是很貼切,不過為了敏之,再來一次,這個馬蜂窩我還是會捅的。」

  李敏德修長的食指彎起,抵住唇畔,笑得不可自已,李未央奇怪地看著他。

  僅僅只是半年,她這個三姐,只到他的眉心,需要略抬頭看這個曾經的小男孩了。

  不同於往日的素淨,今日李敏德穿的甚是華貴,用純金線織成的綢衫,襯著裡面的月白中衣,顯得格外的神采煥然,黑髮束成一束,長長的垂帶甩過肩頭,俊俏面龐瀟灑帥氣,一雙烏眸清亮有神,其中洋溢著熱情的光芒,挺直的鼻樑下,是兩片含著笑意的溫潤雙唇,紅潤得像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身形看上去是那樣的英挺,腰帶上,掛著金柄短劍和玉佩。

  「你今天怎麼這副打扮?」李長樂不再糾結李長樂怎麼突然恢復的問題,轉而好奇道。

  李敏德笑完了,正色道:「陪你赴宴啊。」

  「陪我赴宴?」李未央一愣,隨後看向一旁的白芷,白芷扶額道:「小姐,奴婢已經說了三回了,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宴會,請了很多人呢!你再不梳洗打扮,今天一定會遲到的。」

  李未央「哦」了一聲,隨即揶揄地看著李敏德:「穿的這麼漂亮,去見九公主?」

  這兩年,九公主追李敏德追的更緊,若非她出宮不容易,恐怕三不五時就要在李家見到她了,可惜,李敏德卻好像對她完全沒意思,總是冷冰冰地對待人家,完全都不可愛。果然,李敏德聽她提起九公主,卻只是淡淡笑道:「快去換衣服,再晚就真的要遲到了。」

  李未央聽話地站起身,走到半路又回過頭,奇怪地看了一眼李敏德,白芷道:「小姐,怎麼了?」

  李未央搖了搖頭,怪道:「以前都是我指揮他,現在這小子動不動就指揮起我來了。」

  趙月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意識到被李未央橫了一眼,立刻轉過臉去。

  宮中舉行宴會,李未央很少參加。可這次是皇后娘娘下的帖子,各家都要派人參加,李未央還是得去的,只是她到底不喜歡太過華麗的妝容,只是用了一條碧色寶石的瓔珞,交錯挽在頭髮中,隱隱的光芒若隱若現在烏髮中,宛如將夜晚的星光會聚在了髮中,最大的一顆碧色寶石,拇指般大小,恰好垂在額頭間。因為是正式場合,她也不得不換上老夫人特意準備的衣裙,在綢緞面料上覆了一層薄如蟬翼的紫紗,精美的刺繡隱在紗下,行走間靈動而美麗。

  李敏德看到她的一瞬,眼睛一亮,笑贊道:「誰說李長樂才是天下第一美人,那是因為他們都沒有看到你打扮過的樣子。」

  李未央瞪了他一眼,這世上大概只有他敢在她面前說美人兩個字了。有了從前的遭遇,她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聽別人說美麗兩個字。美麗,不過一張皮囊,丟了也就沒有了,是她最不在意也是最厭煩的東西。如果她有李長樂那樣的美貌,她的過去也許不會過得那麼辛苦了。不過,她不得不承認,雖然知道這是不符實的溢美之詞,被人誇讚的感覺,還是很好。

  「雖然已是春天,可宴會是在晚上,所以風會很大。」李敏德柔聲道。

  「不會,宴會在室內,只會熱呢!」李未央隨口回答。

  「白芷,回去替你們小姐取一件披風。」李敏德回頭。

  李未央皺眉,道:「都說了不必麻煩。」

  「去吧。」李敏德揮了揮手,白芷竟然應聲而去。然而等她轉過身,自己卻也奇怪,從前只聽小姐的吩咐,可是剛才那一瞬間,三少爺的身上竟然有一種奇怪的壓迫感,讓她不自覺地就聽從了他的命令。

  不只是白芷,李未央都有點驚訝。她略略遲疑,轉頭看著他,道:「什麼時候連我這裡的丫頭都收買了?」

  「這是她們懂得從善如流。」李敏德笑道。白芷動作麻利,片刻就將披風送上,趙月要替李未央穿上,李敏德卻揚手接過,「今天的宴會,李長樂也會去,不只是她,蔣家的人,都會去。」

  李未央揚起眉頭:「你怕了嗎?」

  李敏德失笑,道:「你覺得呢?若是我怕,何必陪你一起去,怕的該是他們。」語畢,她見他清俊面上隱隱蕩著無盡的歡愉,明明她也該跟著感到高興,但此時鼻間發澀,心裡略略疼痛起來。

  這個少年,在她的身邊,是不是也被迫成長起來了呢?如果沒有她,說不定他能在一個正常的環境裡,做一個正常的人,讀書習武,娶妻生子,這時候,李未央已經忘記了李敏德非同尋常的身份,她希望,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不必和她在一起面對這些本不該他承受的東西。

  李長樂、蔣家、拓跋真、武賢妃……這些人,其實跟李敏德都沒有什麼關係,可因為她李未央,害的敏德必須時時提防、處處小心。那些人既然能拿敏之下手,那麼這幾年來,敏德是否也在她看不見的時候,承擔了很多很多……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提到過。

  低下頭,看見的是他修長的手指,他的皮膚極白,可是指腹卻有著薄薄的繭,那是用劍的痕跡,李未央覺得有點心疼,有點內疚,也許,她只顧著自己,都沒有問過他將來想做什麼,而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將事情都計畫好了,習武、讀書,他都是完成的,她曾經許諾三夫人的事情,並沒有完成,甚至於,不要說他真實的身世,連他平日裡和什麼樣的朋友結交,都不知曉。

  李未央目不轉睛直看著他。他笑著,面上含著醉人的笑,手指靈巧地幫她層層系結,李未央看著他,慢慢覺得有了一絲怪異,這樣簡單的動作,他的神色間卻隱著細微滿足。

  她的心底原本清澈明淨如鏡,可是此刻卻產生了些微的漣漪。不知什麼時候,眼前的孩子已經長成了少年,他們之間,距離是不是太過近了,近的她甚至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

  不自覺地,她輕聲道:「敏德,你有朋友嗎?」

  他輕輕抬起頭,夜風掃面,他的髮絲抹上月華,如星空靜靜奔流的夜河,然而面上只是微笑道:「我不需要朋友。」

  那語氣,非常的篤定,李未央不由自主皺起眉頭。

  「我有你就夠了。」李敏德理所當然地說道。

  不知為什麼,這原本可以理解為兩人相依為命的一句話,卻讓李未央下意識的,微微後退了一步。

  「出去的時候,披上連帽披風。好了,走吧。」李敏德仿佛沒有察覺,只是微笑道。

  李未央看了一眼白芷她們,卻發現她們都是低著頭,一副沒有看見的樣子,她不禁沉思,不知何時,自己身邊的這些丫頭看見李敏德來,竟然連通報一聲都免了……

  老夫人今日不去,其他人已經出發,李未央出來的最晚,新上任的管家行禮道:「縣主,您的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這就是其他人不肯與她同行的原因,李未央有屬於自己品級的華麗馬車,而這一點,恰恰是這李家其他人根本沒辦法忍受的,她倒也不在意,只是問道:「大姐和母親呢,都出發了嗎?」

  管家笑道:「回稟縣主,大小姐和夫人已經出發了,夫人吩咐下來,她們會在宮門前頭等著縣主一起進去。」

  各家的女眷都是一道兒的,她們不願意等也不行,李未央笑了笑,起身上了馬車。

  「今天有四十八家要進宮,只怕官道會堵上一兩個時辰。」馬車夫恭恭敬敬地請示,「是否從其他路上繞道?」

  李未央想說,堵就堵吧,總好過去走不安全的路,誰知李敏德卻道:「不能遲到,繞路。」

  那麼簡單俐落,直接下了決定,李未央有一瞬間,完全啞然。

  李敏德看見她在盯著他,不由眨了眨眼睛,委屈道:「怪我多事?」

  李未央無語,這時候她能說什麼呢?既然他已經說了繞路,難不成還能讓馬車掉頭嗎?算了,她揮了揮手,托腮倚著小桌閉目。

  白芷就著燭光,小心地取出繡花繃子,繼續繡沒做完的活兒,趙月則低著頭,認認真真坐在角落裡擦軟劍。

  李未央閉著眼睛,卻感覺到一陣輕暖暖的視線落在她面上,讓她覺得心裡很彆扭。

  這樣,她怎麼睡得著呢?

  「到皇宮還早著,休息半個時辰吧。」

  她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卻的確因為過於疲勞,眼皮越來越沉重。有什麼溫暖的東西握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識地緊緊握住。

  春寒料峭,尤其是晚上,風真是大啊,早知道,還是不該那麼早就撤掉暖盆,她模模糊糊地想著,有人靠近真是溫暖。逐漸進入夢中的李未央微微苦笑,夢境和現實開始交疊,為什麼從前,沒有人肯給她一點溫暖呢?

  若是在她被打入冷宮的時候,李家的人願意向她伸出援手,這該有多好呢,她不用他們救命,哪怕只是一句關懷的話語,那畢竟也是親人的感覺,可是,什麼都沒有。

  如今的老夫人,看似很疼愛她,實際上,連她自己都不相信這份疼愛了……原來,她已經誰都不信了,但還是為了想活下去而假裝信了。虛假的溫暖啊……她不由地,將那只手握的更緊。

  「小姐……」白芷張口欲言,這樣不妥,真的不妥,實在是太不妥了。她跟著小姐這幾年,看多了人家姐弟之間的相處,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李敏德對李未央好的太過分了,那眼睛裡的光彩,連她這個丫頭都沒辦法忽略……

  可,這怎麼行呢?他們是堂姐弟啊,縱然三少爺身上沒有李家的血脈,可是有一日他冠上李姓,他現在作為就是……亂倫。這兩個字在白芷的腦海中閃過的那一剎那,她渾身都僵硬起來了。白芷下意識地,就想要開口提醒李未央,可是李敏德在這時候,突然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輕變。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眼神,白芷卻覺得渾身顫抖起來。她的眼睛裡,有一絲的驚恐。

  趙月卻一直認真擦著自己的劍,仿佛那上面能開出花來,她的確是認了李未央為自己的主子,這些日子以來,她也是真心的佩服她、尊敬她,甚至隱隱帶了一絲崇拜,但不管她怎麼敬重李未央,她真正的主子都是李敏德,所以她明明也看出了李敏德那過於炙熱的眼神,她也只能當做什麼都看不明白。只不過,她偶爾會想,若是有一天主子和小姐發生矛盾呢?她該怎麼辦?

  李敏德只是向著燭火的方向輕輕揮了揮手,白芷立刻明白過來,連忙熄掉了一盞燭火,卻也同時鬆了一口氣。

  馬車裡的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

  李未央不知道,李敏德看著她的神色隱隱帶著滿足,他的右手就這麼被緊緊攥在她的手心裡,他有一種衝動,想要撫平她心底每一道傷痕的渴望……

  哐的一聲,馬車劇烈的晃動一下。

  李未央突然睜開了眼睛。

  「這道有點顛簸啊。」李敏德微笑,眸子熠熠發光,「等到了宴會,看到討厭的人,只怕吃不下什麼東西,剛才那些點心你也沒有吃幾塊,剩下的我都帶來了,要不要先用些點心。」

  李未央的目光有點模糊,慢慢移到他俊秀得出奇的面容上。僅僅是容貌而言,她見過太多俊美的男人,英俊挺拔如拓跋真,清冷如月的拓跋玉,甚至連那個囂張的蔣四,都算是個皮相出眾的美男子,可這些人和李敏德比起來,毫無疑問都要略遜一籌,難怪九公主總是說,他比她的哥哥們都要俊俏,李未央這一瞬間想的不是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是到底什麼樣的人家,才能生出這樣濃墨重彩的少年。

  還沒等她完全清醒,馬車又是撞擊一聲,她倒進他懷裡。他下意識雙手護著她的頭,待到車子穩住,他才扶著她坐好,朝她笑道:「沒事嗎?」

  李未央皺眉,外面真的發生了事情?!

  有人在外面叫著:「李未央!」

  那是蔣四的聲音?李未央的神智已經完全清醒了,很多人都會選擇繞道,在這裡碰到蔣四,只怕是要找麻煩,她下意識地要掀開車簾子出去,卻不小心碰翻了手邊的點心盤,一下子點心滾落了一地,李未央怔住。

  李敏德卻小心捧起她的雙手,替她擦乾手上的髒汙。

  外面的喧嘩越來越大,她要掀開車窗,李敏德卻突然伸出手遮住她的雙眼,波瀾不驚道:「別看,只是一條瘋狗亂吠。」

  原來,早在李未央和敏德說話之時,趙楠卻騎在馬上,微眯眼,看打頭的一名男子騎馬衝撞而來,似乎並未看見他們這列車隊一般,分明是故意找茬!他冷笑,躍馬而出,迎上那男子,兩方人馬只聽見空氣金石撞擊的脆響,再回神時,趙楠竟然被蔣南生生打落,渾身塵土。

  「手下敗將,竟敢在我面前顯擺!叫你主子出來!」蔣南冷冷地,高高在上。平心而論,趙楠武功很高,可若是論起在戰場上的實戰經驗,他要遠勝於對方!

  李家護衛全都面露驚詫,他們從未受過這等恥辱,見到蔣南的隊伍如此張揚,都已經怒在心頭,再加上趙楠是他們中武功最高的人,今日對上,卻被人狠狠奚落至此,如何能按捺住心中怒氣,竟同時舉起了手中兵戈!

  「武威將軍!馬車裡是安平縣主!」趙楠從地上恨恨爬起,一揮衣袖,擦掉了手腕上一塊血跡,狼一樣兇狠的眼神投注在蔣南身上。

  蔣南哈哈大笑道:「叫她滾出來!」他當然知道她在馬車裡,他就是為了羞辱她而已。

  趙楠面上現出無限的怒意,他冷冷笑了一聲,兩手成環,輕在口中發出一聲長哨,黑夜之中,竟然神出鬼沒地出現了一批黑衣人,蔣南不由皺眉道:「膽小鬼,叫了幫手來嗎?」

  趙楠冷笑一聲,道:「你盡可以試試!」蔣南不過是仗著一點戰場上的經驗壓人,只不過兩軍對敵跟如今的局面可是兩回事,若論起一對一,他或許不是對手,但若是主子的暗衛出動,蔣南就要橫著回去了!

  蔣四帶了不少人,李未央在馬車裡聽到有雜亂的馬蹄聲,不由想到蔣四身邊有一批出色的護衛,這些人都是跟著他在戰場上多年拼殺的,手上染滿了鮮血,今天他若是鐵了心要鬧事,自然不會輕易離去,李家的護衛能擋得住嗎?

  「我的人在外面,不要緊。」李敏德輕聲笑了笑,卻並不將那些人放在眼裡。

  「你不明白,他們不是普通的護衛,蔣四若是執意要見到我,我出去就是!他還敢殺我不曾?!」李未央冷冷地道,她原以為今日的宴會蔣家會發難,可現在蔣四又是想要做什麼!

  李敏德卻按住她的手,道:「他不配。」

  李未央有一瞬間的愣住,外面明滅的光影透過簾子,將李敏德的臉照映出一絲的冷漠,他的聲音,有著前所未有的嘲諷:「應該讓他知道,橫著走的是螃蟹,而螃蟹,總有一日是要任人魚肉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9:05 PM

109 離奇身世

  李未央吃驚地看著李敏德,在這個瞬間,她覺得,眼前這個少年,讓她有一種極為陌生的錯覺.

  「敏德……」李未央不由自主地道,「你好像,一直沒有讓我知道你的身份。」

  李敏德聞言一愣,隨即靠近了一些,瑩瑩的燭光在他白玉一般的面頰上晃動,他睫毛的影子也隨之輕擺:「你真的想知道?」

  李未央鄭重地點了點頭,隨後看了一眼車窗外:「現在不是好時候嗎?」

  李敏德笑了笑,道:「他們?沒有關係。」顯然沒有把蔣南放在眼裡,「如果你想知道……」

  李未央覺得,他的笑容看起來很奇怪,剛剛明明還很精神,可是當她問起他的真實身份,他的表情,彷彿流露出一種悲傷,雖然他還是在笑著,可她卻有一種奇怪的錯覺,彷彿他馬上就要哭了。

  「如果你不想說,我還是那句話,除非你主動告訴我,否則……」李未央慢慢地道。

  就在這時候,外面的趙楠大聲道:「少主子,外面的都處理掉了,除了領頭的人。」車外的趙楠咬牙切齒,蔣南倉皇而逃,他們竟然沒能捉住,「主子放心,這些人馬上就處理掉……」

  「死了?」白芷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盯著一旁的趙月,對方卻是老神在在的,好像渾然不在意。

  李未央同樣驚駭莫名地看著李敏德,他殺光了蔣南的人?怎麼可能?

  「不過是些山賊,我代京兆尹掃去這些禍源,朝廷理應不會有所追究才是。」李敏德垂下眼睛,慢慢地道。

  李未央不由自主地掀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外面除了一群黑衣肅立馬上的侍衛,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蔣南那些可都是精兵,這些人這樣快的速度……她不由心驚。

  「放心吧,我自然會處理的,不會讓蔣南借題發揮。」李敏德微笑著,這麼說道。

  李未央皺起眉頭:「可是——」

  李敏德搖了搖頭,道:「總該讓他知道些教訓,至於外面這些人,我會告知京兆尹,乃是一群闖入京都的私兵。他們個個身懷武藝、身經百戰,到了京都卻隱匿於民道之上,搶劫過路官員和富商,今天遇上了李府的侍衛,若是蔣南願意來認領這些屍體,那就更好了,還可以告他蔣家一個窩藏私兵的罪名。我想他再膽大妄為,還不至於當著皇帝的面承認他帶了精兵進京吧。」

  李未央失笑,雖然這些武將身邊都有大批的士兵,但一旦進入京都,則是一兵一卒都不許帶的,能用的不過是自家的護衛,這些護衛跟身經百戰的士兵自然是不能比的,很多武將便私自將駐地的士兵喬裝了帶進京都,但這些不過是私底下的事情,絕不會放到明面上來,別人這麼做,言官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反正誰家都知道要收斂一點,偏偏蔣家,言官們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蔣南當然不會承認自己的護衛都是身經百戰的將士,一旦承認了,難免會讓全天下的人認為蔣家有不臣之心……他還沒那麼傻。

  「要是人家問你的護衛為什麼這樣厲害呢?」李未央揚起眉頭。

  李敏德微微一笑,道:「李丞相府中護衛,自然是非同一般了。」

  外面那些人,可大多不是李府的護衛,很多細節都經不起推敲的,李未央心中想到:「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李敏德壓低聲音,道:「鷹隊負責殺人,梟隊負責處理屍體,很快都會清理乾淨,保證不會留下任何痕跡,放心吧,我不過開個玩笑而已,不會真的將這麼多屍體交給京兆尹,否則明天這件事情就會引起轟動了,一刻鐘之後,這裡就連一滴血跡都不會留下了。」

  李未央想保持平靜,可她實在平靜不下來。雖然白芷臉上的表情已經說得上瞠目結舌,但李未央心底的震驚,實在也沒有比她好多少了。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李敏德的身邊竟然出現了這樣一群人,而她往日裡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不,不只是她,只怕李家的所有人,都還一無所知。為什麼……敏德怎麼會招攬到這樣的人?

  李未央腦海中急速的思考著,能夠將蔣四那批身經百戰的士兵一招擊殺,絕非普通的護衛,說是王牌殺手也不為過了,這麼可怕的一群人,怎麼會聚攏在敏德的身邊?要知道,她自己也曾經試圖在外面用大批的金子招攬武藝高強的護衛,只不過,尋到的不過是一批貪圖錢財的所謂高手,比起李府的護衛,實在是好不了多少。

  後來她才意識到,這樣的人才需要從頭開始培養,可她根本沒有那樣的時間,光靠錢去砸,是沒辦法組成一支高素質的護衛的,但是今天,她竟然在李敏德的身邊看到了一批殺人不眨眼的王牌軍……

  「我想,你還是有必要向我解釋清楚。」李未央覺得,自己不能再裝作無所謂了,她一定要搞清楚,敏德的來歷。

  李敏德垂下眼睛,淡淡地道:「我的身世可能很長,你願意聽嗎?」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我願意聽,只要你講,不管多久,我都會聽完。」

  李敏德揮了揮手,道:「趙月,帶著白芷去後面的馬車。」

  白芷看了一眼李未央,見她對自己輕輕點頭,這才跟著趙月離開。而馬車外,趙楠正守在門口,而那群黑衣的殺手,卻都已經消失不見了,看起來如他們從未出現過一樣,剩下瞠目結舌的李家護衛,面面相覷。趙楠低下頭,他會有辦法讓這些人閉嘴的,不是嗎……

  「首先要從越西的上一任皇帝講起。」李敏德神色平靜地說,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他寵愛年輕美貌的劉妃,冷落宋皇后,並且聽信劉妃的話,相信宋后用巫術詛咒自己意圖謀逆,不但下旨查抄宋氏族人,還將宋皇后絞死,當時宋后的表妹錢妃剛生了一個小公主,因為不忍替宋后求情,劉妃將她當場杖斃,還將她生下的小公主送到冷宮之中。而宋皇后所生的,那位剛剛兩歲的太子,則被劉妃誣陷參與皇后的謀逆案,同宋氏族人一起關押在了監獄。因為太多的大臣求情,太子活了下來,但卻要被繼續關押,而曾經陪伴他的宋家人,也在短短一年中一個個地被車裂、斬首、流放……最後,只剩下了這個太子一人。那時候,他逐漸地長大了,可是沒有人教導他,更加沒有人敢告訴他自己是誰,只是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單獨關押在囚室之中。」

  李未央看著敏德平靜的臉,卻直覺,這位越西太子,跟他必定有什麼關聯。

  「劉妃後來生下皇子,皇帝大喜,立即進她為皇后,又派出使者四出禱告山川諸神。誰知偏偏天不從人願,未等滿月這位龍子短命夭折,劉皇后也從此不再有娠。因此她就十分妒恨妃嬪們生子,如知道哪個妃嬪懷胎,她就千方百計逼令喝藥打胎。迫於她在宮中的權勢,妃嬪們只有含淚服從。後來,劉妃不但仍寵冠六宮,而且是威行朝野,連皇帝也制掣不了她了,劉氏一族內連宦官,外持朝政,朝臣們也不敢多問。幾年過去了,皇帝一直沒有子嗣,宮廷內外,朝野上下為之憂心。越西的大臣們屢屢奏請,要皇帝廣施恩澤,可他的年紀已經漸漸大了,根本沒有辦法再生兒子,這時候,他就想起了那位一直被關押的太子……」

  李未央下意識地道:「所以,太子就被接回來了嗎?」

  李敏德笑了笑,道:「劉皇后聽說這件事情以後,將上書的大臣全部殺了,甚至將皇帝都劈頭蓋臉責備了一頓。這個皇帝……其實很窩囊,他駕馭不了自己的女人,也駕馭不了自己的皇位,甚至於連奏章都要依靠劉皇后去看,他能做什麼呢?只能眼睜睜看著正直的朝臣們死去罷了。劉皇后經此之後,更加憎惡皇太子,她之前留著他的性命,不過是因為很多大臣都認為,縱然宋皇后謀反有罪,但太子無辜,所以她剛開始才沒有辦法殺他,至於後來,則是將他徹底遺忘了,但經過這件事,她又把他想起來了,而這一年,太子是十歲,卻終日被關在黑暗的囚室之中,連自己是誰都沒人敢告訴他,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劉皇后要殺他?」李未央心中微微動容,越西地處大歷南邊,地廣物博,十分強盛,然而兩國交往並不密切,這些皇室秘聞,她也無從得知,然而這世上的皇位之爭,大多殘酷,這位無辜的太子,只怕劉皇后不會留著他。

  「劉皇后一開始想要殺了太子,但是……她和宋皇后多年恩怨,早已恨透了彼此,她有一次偶然看到了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不由自主便想到了宋皇后和錢妃,想到了她們彼此之間的仇恨……於是,她想到了一個惡毒的只有她想得出來的主意。」李敏德垂下了眼睛,彷彿不想再說下去,然而不得不接著說下去:「她將冷宮中的小公主接了出來,送去了囚室,讓她日夜陪伴太子,只不過,她沒有允許任何人告訴他們,自己的真實身份。太子當時是十歲,小公主只有八歲,他們理所當然成為了彼此的依靠和玩伴。」

  李敏德的神情,越來越不尋常,語氣裡也顯出了一絲激動。李未央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的身體一震,很快恢復了平靜。

  「從兩歲時起,太子就沒有見過任何人,他當然很開心自己多了一個好朋友、好玩伴,所以在後來的八年裡,唯一可以給太子帶來安慰的就是這個小女孩。無論看守對他如何嚴苛,也無論人們如何恐懼他,不陪他玩耍,這個小女孩卻總是一直陪伴著他,安慰著他,甚至後來開始照料他的生活,在太子的心裡,這個日夜守候在他身邊的人才是他可信賴的依靠。所以……等到他十八歲,那小女孩也已經滿了十六歲……他們……他們……彼此相愛……」

  李未央微地一愣,手指驀然頓住,這怎麼可能?!越西的

  太子和公主?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啊!

  李敏德眉心的悲色如同陰陰天色,凝聚不散:「他們不知道彼此之間的關係,卻只是互相依偎著取暖,日子長了,自然產生了很複雜的感情……唯一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一直負責監視他們的獄卒和劉皇后。她的目的,就是在於此,她要看著宋皇后和錢妃在地底下跳腳,讓她們死了也不安心,讓皇室一輩子都蒙受這樣的污點!這樣她才覺得開心,覺得痛快!因為她自己的兒子夭折了,別人都說這是地下的宋后在詛咒她,所以她越發的瘋狂,越發的不正常了……」

  「這位劉皇后,真不是一般的瘋子,她瘋的很厲害。」李未央心中簡直驚駭到了極點,若是恨,殺了就是,但劉皇后其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不但讓太子和公主活著,還讓他們相愛,讓宋後和錢妃死不瞑目,讓她們眼睜睜看著天下間最不該想愛的人互相愛上,這豈非是最好的報復?!

  李敏德漆黑的眼中不覺閃過一層蒙矓的恨意,那恨意似結了薄薄一層碎冰一般,凝住了層層寒氣。

  「相守八年,相愛三年,他們兩人在一起,足足有十一年,這十一年中,他們只有彼此,所以也只相信彼此。若是可以,我情願他們一輩子都不知道真相——」李敏德的聲音有一絲顫抖,可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直到劉皇后病重,再也不能把持朝政,劉家也因為過於狂妄而受到鎮國大將軍裴修的抵制,為了對付劉氏,裴將軍想到了太子……終於,有望氣者說監獄有天子氣,皇帝便派遣使者,去接了太子出來,上報宗正並重新列入宗室屬籍中,此時太子的地位才得到皇室的承認。這時候,重病纏身的劉后終於死了,一個月後,皇帝也因為年邁昏庸,終於駕崩。之後,裴修擁立太子繼承了大統。」

  這似乎是大團圓結局了,壞人死了,而好人似乎應該得到好的結果,可還有一個人呢……李未央試探著問道:「那……公主呢?」

  「裴修將自己的女兒,剛剛十五歲的裴小姐,嫁給了太子……不,他現在是越西的皇帝了,所以裴小姐也成了裴皇后。」

  李未央微微皺了皺眉頭,道:「沒有人提起那位公主嗎?皇帝也將她忘了?」

  「皇帝將她接進了宮,只不過,他沒辦法實現自己的諾言,娶她為妻,不是因為裴修權高勢大,也不是因為他變了心,因為他根本沒辦法接受她是他皇妹的事實,所以,她只能被封為棲霞公主,獨居深宮,但是——他們沒辦法克制彼此愛慕的心,所以一直秘密地來往著,這件事情,終於在一年以後,被裴皇后發現了。她沒有聲張,只是悄悄向娘家哭訴,裴皇后的父親,扶持皇帝登基的裴大將軍便命御史上奏,說公主已經過了婚嫁之年,應當早日出嫁……」

  李未央認真的聽著,她現在大概猜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可她還不知道,這件事,究竟和李敏德又有什麼樣的關係呢?李敏德還在繼續說下去,「皇帝竭力阻止,甚至不惜向裴氏許諾,只要他們不過問公主之事,他可以將朝政盡許之——」

  這是愛美人不愛江山,這個美人,還是皇帝自己的親妹妹,李未央不知道這種亂倫的感情到底是否正確,但這感情的產生,並不是這兩個年輕人的錯誤……所以她現在不知道,是該給他們同情,還是別的什麼。但她覺得,自己可以理解越西皇帝的心情,謠言一旦散出去,公主也只能赴死一途,所以,這段感情是不能公諸於世的。

  「可是棲霞公主卻不願意他為她這樣犧牲,因為她知道,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包括劉氏族人還沒有徹底剪除,他們的大仇沒有報,若是只顧自己,等於罔顧了宋后與錢妃的在天之靈……再加上,她一日在宮中,皇帝就不肯和皇后相親,不肯納妃,罔顧朝中的非議,所以她毅然同意下嫁給崔景,當時越西有名的一個美男子。」

  「後來呢?」李未央輕輕地問道。

  「那位崔駙馬是長嶺崔氏嫡支出身,文武雙全、溫文爾雅,本來該是公主良配。只是誰都沒有想到,那位眾人眼中一表人才品行頗佳的崔駙馬竟是不知從哪裡聽來很多傳言,說公主品行不端、不知羞恥,自從成婚之後,他從來沒有進過公主的房間,只是偏寵他的小妾桃葉。後來這件事情被皇帝知道,當然心痛萬分,只是他不得不壓抑著這樣的痛苦,去警告崔駙馬要善待公主,但是不管他如何做,崔駙馬都是我行我素,哪怕公主臥病在床,都不肯去看她,最後更認為是公主將一切事情傳到皇帝耳邊,所以將她囚禁內室,不給吃飯喝水。皇帝得知後,不顧裴後阻攔,將公主強行帶進了宮中……而且,將那虐待公主的崔駙馬流放了,並且強迫他們和離。從此之後,公主就以獨居的身份,在宮中住著……裴大將軍見阻止不了皇帝,便說只要皇帝肯與皇后生下太子,便可以留下公主。」

  李未央吃驚,她沒想到,連裴家竟然都用他們兩人的感情相要脅……如此卑鄙的手段,比當初的劉皇后,實在好不了多少。

  「皇帝剛剛登基,百廢待舉,而且,他不能讓別人再威脅公主的性命。所以,他同意了。只不過,並不只是裴皇后產下了皇子,他接連納了幾個妃子進宮,這些女人,都生下了皇子,裴家當然很生氣,可卻無可奈何,因為那幾個妃子,全部出身於越西大族,不是他們可以輕易動得了的,其中有兩個,還曾經是裴家的堅定支持者,只不過當他們都有了皇子作為依靠,自然不想再依靠裴氏,而想著扶持擁有自家血脈的皇子登上太子的位置,理所當然,裴家的勢力在不知不覺中被這些人分割了,皇帝再也不用受到裴家的威脅……」

  說到這裡,李敏德忽然深深歎了一口氣,緊接著詞鋒一轉道:「皇帝等朝中暫時平靜了,便不再寵幸這些後宮的妃子,而是專心和公主守在一起,而裴皇后則暫時忍耐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不過很快,她坐不住了,因為公主懷孕了,而且,皇帝不顧一切,要讓這個孩子生下來。」

  李未央震驚地看著李敏德,身為親兄妹,哪怕是普通人家,相戀也是一件不容於世俗的事情,何況是在帝王之家!他們不但相愛,而且還要產下子嗣……這樣的消息一旦傳出去,足以毀滅整個皇室,可就是這樣危機重重,越西皇帝居然還讓自己的妹妹生下這個孩子,這份愛,到底有多瘋狂。

  李敏德的目光很空洞,彷彿在看著不知名的地方,或許,他是根本沒辦法面對李未央的眼神,因為換了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沒辦法接受這樣的血脈,這樣的可怕,這樣的骯髒,不論那兩個人如何相愛,他們都是兄妹,不但不可以在一起,更不該孕育共同的血脈……只要想起,他只覺得別人的眼神就像是裹挾了刀子似的,不僅把他的臉刺得生疼,更把心劃得四分五裂。

  「我想……裴后是不會容忍這樣的孩子出生的吧,不只是她,只怕那些原本默不作聲的反對者,現在也會集體反對的……」李未央默然了半天,才這樣說道,這幾乎是一定的了,而且,她隱隱察覺到,這個孩子就是李敏德,只是她沒有立刻說破,而是繼續聽下去。

  「後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皇帝想要留下他們的血脈,可是這個孩子生來就是被老天詛咒的,公主完全不能接受,自從和皇帝在一起之後,她每天夜裡都被無窮的噩夢折磨,陷入了自我厭棄和痛苦之中。後來,公主生下了一個男孩子……」

  李敏德的聲音帶了顫抖,像是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樣虛脫無力。這一瞬他終於能感受到什麼叫做絕望,全身幾乎都像是被無數釘子插著,血流不出來,卻撓攪得皮膚生疼。

  因為未央的關心,他又懂得了人間冷暖,可是他卻不得不把真相告訴她,哪怕是將這種來之不易的關心給丟了,僅僅是為了他的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尊!因為他不想讓她一輩子蒙在骨子裡,既然她想要知道他的出身,那他就告訴她,但現在,他開始後悔了。他相信憑她的聰明,已經猜到了他是誰。

  他從來不知道什麼才叫美,只是印象中有許多人都曾稱讚過他的相貌,說他天生有異于常人的俊美,就連收養他的三夫人也曾打諢說他長大會迷死一片姑娘。

  可是,從他知道自己的身世開始,他就覺得自慚形穢了,這種異乎常人的俊美,有多少來自於罪孽的血緣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這一定和那兩個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這讓他沒辦法面對自己,尤其是每次站在未央的面前,都會覺得自己身上的血液都好骯髒。

  李敏德又陷入沉思中了。李未央察覺到了他微妙的心情,並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那麼靜靜地看著他,眼裡是無波無浪的平靜。

  「對不起。」

  李敏德閉著眼睛,可這三個字卻是實實在在地從他嘴裡發了出來。

  隨後,他轉頭看著她,柔聲道:「我就是那個孩子。」這一瞬間聽到他那柔軟的聲音,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李未央點點頭,一語不發。她想要安慰,可現在說一句話,彷彿他都沒辦法承受似的。他輕輕一笑,那笑靨清醇如甘泉般甜美,他說:「我出生以後,公主就發瘋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瘋了,還是被那些人害得瘋了,但她的的確確是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生了一個兒子,甚至也不曾看過這孩子一眼,皇帝擔心她傷害自己,日日夜夜地守著她,可是不管他怎麼保護,都有疏忽的時候,有一天他們發現她從荷花池裡飄了起來,浮在水面上,死得很古怪……皇帝徹底失控了,他一連殺了很多人,他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覺得是他們殺死了公主,但不管他殺了再多的人,公主都沒辦法活過來了。他越發多疑,覺得自己身邊很不安全,而且他想要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於是命人將這孩子交給了一個忠誠的臣子,命他將孩子送去了遙遠的村落,並且派了很多的保護者,預備等他長大之後再接回來。他們走到一個名叫都脀的鄉村時,這個臣子帶著孩子留了下來,他們在這個地方只居住了四年,最後這臣子卻被人殺了,那些保護者除了一個人逃出生天,其他人都死了,不止如此,這個村落裡面所有的四歲的孩子,都被人在一夜之間屠殺殆盡,所有的人,包括皇帝,都以為這孩子已經死了。」

  李未央道:「可是你沒有死,而且到了大歷。我見到那個灰衣人開始,就開始懷疑你的身份了,那應該不是他們第一次找你吧,之前他們就已經找過你了?是嗎?他們要你跟他們走,回到越西去,可是你不肯,為什麼?」

  李敏德說:「如果我說是因為不想離開你,你會相信嗎?」

  李未央輕笑一下,說:「我相信……開始我還以為你是故意瞞著我,不過現在我改變看法了——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你以為你這麼說我就會心軟嗎?」

  李敏德說:「我從沒想過要你心軟。」

  的確如此。他一直瞞著這身世,不是用來博取同情,而是他自己都沒辦法面對。

  李未央道:「你很在意嗎?在意自己的身世?」

  立刻,李敏德的眼神就變得昏暗無光了:「這世上沒有人有這樣離奇的身世,雖然我知道他們都是沒有錯的,可他們卻是不正常的,這種感情也是不正常的!我同樣恨他們,為什麼要生出一個和他們同樣不正常的我……」

  李未央說:「旁人都可以這樣說,唯獨你不可以,因為他們是你的父母。」

  李敏德抬起頭,看著李未央。她微笑道:「我曾經,很怨恨我娘,我覺得她又無能又懦弱,既然不能保護自己的女兒,為什麼要生下我來受苦。可是後來,我發現,父母是不能選擇的,她雖然連自己都保全不了,卻盡最大的力量來保護我,我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你也是一樣。」

  李敏德怔怔地看著她:「你不討厭我?你明知道我是什麼樣——」的怪物……

  李未央笑道:「沒有人會把自己的傷疤揭開給別人看,更沒人想讓自己的名聲遭到污點,我也有很多的隱衷,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他們都習慣性地隱藏了,所以誰也看不見,你就和我們一樣,是一個普通的人,我為什麼要討厭你呢?你現在不是過得很好嗎?所以再悲傷的過去,都可以拋諸腦後了。」

  李敏德的神情先是發愣,隨後是狂喜,她竟然不厭惡他,這讓他好像一下子從乾涸的沙漠回到了萬物復蘇的春天……他輕輕地,將頭靠在李未央的膝上,輕聲道:「謝謝你……」沒有因為這樣就厭惡我,鄙棄我……

  只是很快,他這種雀躍到狂喜的心情,被李未央的一句話給徹底澆滅了:「不過,三夫人收養你的時候,你是一歲左右,可是你又說,那孩子在村莊裡待到四歲……那麼你到底是多大呢?我記得曾經聽一個行旅的商人說過,越西皇帝只有一位公主妹妹,而且,她已經死了十五年了,所以,你確定你真是她的兒子嗎……」李未央的神色變得很古怪,如果說這個傳言是真的,那麼李敏德的實際年紀,並非她從前認為的那樣?她的頭腦,好像有點混亂了。

  李敏德的臉一下子通紅,支支吾吾了半天,道:「我問過他們這個問題,他們說,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費了很長時間才找到我,當年那些人之所以錯過了我,也是因為他們殺掉的都是四歲的孩子……」

  李未央挑眉:「這麼說,你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所以有一段時間停止了生長?」

  李敏德一怔道:「這世上哪兒有這種藥,這是天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那兩個人的血緣靠的太近,所以我根本就不正常,是不是?」他的神情,有一絲的緊張,因為他的親生父母是亂倫生下了他,所以才會造成他的不正常嗎?他的成長,天生比人要緩慢得多,那些人在村子裡殺掉的都是四歲的孩子,而那個時候他看起來只有一歲的樣子……所以才逃過一劫,甚至於,在到大歷生活之前,他連母親都不會叫。

  李未央覺得這很奇異,或許,上天冥冥之中就已經決定了敏德的命運,讓他倖免於難,否則,他早已經死在那些人手裡了……

  「所以,你根本不是個小孩子?」李未央的臉慢慢沉下來。

  李敏德沒想到最後會討論到這個問題,小聲道:「跟你差不多大吧……」

  「差不多大是多大!」李未央出乎意料地堅持。

  「大……一個月?最多……兩個月吧!」李敏德自己都不知道詳細的出生時辰,從前所說的生日,那是三夫人收養他的日子。

  李未央一瞬間暴走,剛要質問他既然都這麼大怎麼還能裝無辜裝可愛裝單純裝青春三不五時跑到她屋子裡如入無人之境,甚至好幾次她換外衣他都沒回避……這……這……他怎麼好意思!只可惜,馬車突然剎住,李敏德快速地跳下了馬車,飛快地道:「到了!」

  到了宮門口,李未央悄悄瞪了李敏德一眼,他別過臉,當成沒看見。李未央心底,松了一口氣,只要他不再執著於自己的身世就好,其他的,就不用多想了。父母親是親兄妹又怎樣,他並沒有缺胳膊少腿,或者先天就有什麼畸形,好吧,雖然他在幼年時期成長的比一般人緩慢,好像聽說四歲前都還不會說話……畢竟還是生的比任何人都漂亮不是,這就是值得驕傲的,恩,李未央這麼想,快步走過去,迎上孫沿君滿是笑容的臉:「我剛剛把你要的書放在車上了,一會兒讓你的丫頭去取就是。」

  孫沿君笑道:「好好好,對了,你大姐不是臉上過敏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好了?」

  李未央向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李長樂站在蔣月蘭的身側,盛裝下越發顯得人楚楚可憐。只聽見她的衣裙簌簌響動,腰間掛著的玉環時而相撞,一聲聲的清響蕩在風中,平添了幾分言語難述的美態。人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唯恐氣息一大,吹化了這個冰肌玉骨的美人。

  孫沿君卻皺起眉頭,悄聲道:「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怪味兒。」

  剛剛走過來的李敏德淡淡道:「是一種腐爛的味道。」

  「對對對!好像是一種爛骨頭味兒!她到底怎麼了,從哪兒弄來的香粉,味道真的難聞死了,害的我都不敢靠近她!」孫沿君誇張地道。

  「難聞的味道?」李未央疑惑,隨後向前走了兩步,剛剛走到下風口,便聞到從李長樂的身邊傳來一種讓人眩暈的濃重脂粉味,而這脂粉味道之下,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的,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腐爛的味道,那味道極難形容,根本沒辦法想像。雖然並沒有孫沿君說的那麼誇張,到了讓人不敢靠近的地步,但的的確確是只要一靠近她就能聞到的。

  這是怎麼回事?

  李未央不覺吃驚,吃驚的不只是她,還有李敏德,只聽到李敏德道:「她的臉,好的真快啊!不知是什麼樣的靈丹妙藥,才有這種功效。」

  孫沿君下意識地順著李敏德的話向他臉上看了一眼,愣了一下,立刻紅了臉,悄悄拉了拉李未央的袖子,似乎要說什麼。

  李敏德微微一笑,對未央道:「我先過去了。」李蕭然在向他行注目禮了,所以他必須去打個招呼。

  李未央點點頭,他剛走,孫沿君便笑道:「瞧瞧你們這位三少爺,說是第一美男子也不為過了。」

  李未央愣了一下,道:「真的?」她天天和他相處,倒不覺得他美色如何了,這樣看來,殺傷力竟然如此之大啊,連一向英姿颯爽的孫沿君都臉紅了。

  蔣南好不容易甩掉了追兵,竟然是一路衝進了宮門,他翻身下馬,將馬鞭丟給了人,遠遠便看見了宮門口的李未央,在一群人中竟然是格外的耀眼。只見她膚白勝雪,一張秀氣的瓜子臉,配上她那對黑白分明、深如古井的眼睛,頓時讓他覺得滿地的姑娘全部失去了顏色。真是奇了怪了,為什麼這樣狠毒的少女,竟然又有這麼一雙令人心動的眼睛呢?

  他剛才本是想要攔下她,提前教訓教訓她,因為今天的宴會之後,他覺得將不會有這樣的機會,誰知卻被一群突然出現的黑衣護衛弄得黑頭土臉,還折損了十名心腹,簡直是令人不敢置信!一邊想著,一邊下意識地走近了,還沒到李未央的跟前,卻看到一個人擋在他面前,卻是李長樂。

  蔣四吃了一驚,因為他是親眼看到過李長樂的臉的,可是她現在的模樣,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美貌,可蔣天明明說過,她是絕對不可能恢復如初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太令人震驚了!

  李長樂高聲道:「南表哥,好久不見。」趁著沒人注意,卻壓低了聲音,道,「你們答應我的事情呢?」

  蔣南下意識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回過神,道:「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原本他預備向那邊走過去的步伐,也已經頓住了。

  而此刻,七皇子拓跋玉,已經面帶微笑地走到了李未央的身側,含笑與她說話,那神情,看著就是一副墜入情網的模樣。

  蔣四冷笑一聲,突然意識到一陣陰冷的目光,他低頭,卻是來自李長樂的,不由皺眉道:「好了,你放心吧,不會讓你失望就是!」如果李未央真的栽了,他可以從中得到些什麼好處呢?他的腦海中,迅速地盤算著。

  「未央,你在聽我說話嗎?」七皇子拓跋玉溫柔地道。

  孫沿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溫柔的和李未央說話的人,是拓跋玉?是拓跋玉?真的是拓跋玉?!她覺得自己產生了嚴重的幻聽……一向清冷的、不待見女人的拓跋玉,居然如此和顏悅色的和李未央說話,不止如此,剛才他甚至還和站在未央旁邊的自己打招呼啊,從前他可都是眼睛都不瞥一下的啊……明明是從來不認識,現在他卻因為李未央和自己是朋友而表現得特別溫和……孫沿君有種精神錯亂的感覺。

  李未央看了拓跋玉一眼,道:「我在聽。」

  拓跋玉看了一眼她的目光流連的所在,從她的眼神望過去,那是正在進行推占的大殿。他知道,尹天照,每天都會用他的天盤,利用卜卦、星相,甚至用各種匪夷所思的方法在那裡占卜。

  現在天已經黑了,從內宮門這裡只能看到大殿的燈火在隱約閃爍。李未央卻分明看到,大殿以一種與眾不同的光彩從黑暗中孤立了出來,裡面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正在糾纏鬥爭,今夜,註定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110 妖星現世

  殿內地上鋪著厚厚的嵌金絲的地毯,梁上掛滿了精巧的彩繪宮燈,結著絢爛的綢子,大殿四周有八對高高的銅柱子,柱旁皆擺設一人高的雕花盤絲銀燭臺,上面早早點起了蠟燭,燭中摻著香料,整個大殿中彌漫著一種溫暖和煦的醉人氣息。

  大殿的正中心設著皇帝的龍椅,皇帝的身邊坐著皇后,下首是武賢妃、張德妃、梅貴妃、柔妃等地位較高的妃子,再下首,則坐著頗為受寵的幾位貴嬪。

  大殿下方,左邊是男賓席,依次是皇子、宗室,隨後便是按照官員的品級排列,右側則是女眷,按著男賓同樣的排列方式。

  雖然此次皇后設的不過是尋常宴會,但各家女眷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皆得按各自的品級正式出席。

  所以這一次,李未央的位置竟然遠遠排在李長樂之前,這不由得讓李長樂恨地咬碎了一口銀牙,原本她以為自己有了這張臉,就可以奪回眾人對她的關注,可是那些人竟然不過注目了她一瞬,便都移開了目光,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事實上,若非李長樂過於美貌,誰都不會正眼瞧她一下的,因為關於她的光輝事蹟,已經到處傳遍了,人人都知道她先是得罪了皇帝,後來又鬧得五皇子因為她而受到皇帝斥責,聽說在她母親的喪禮上居然還身著華服……娶妻娶賢,宜室宜家,可這樣的女人誰敢娶回去?正妻又不是花瓶,隨隨便便放著就可以,那是要管理家宅的,一個娶不好,整整禍害九代。

  李長樂越想越是憤恨,更隱隱覺得自己身上散發出的腐爛氣味壓過香粉透了出來,不由得心中生出了一絲恐懼。,生怕被人發現。

  李未央則是連看都沒有看李長樂一眼,因為她的位置距離九公主很近,所以被九公主拉著問長問短。

  時隔這麼久,拓跋真不由自主將目光落在李未央的身上,雖然她給他的僅僅是一個側面——她額上的藍色寶石,顯得素淨而清新,遠遠看去,她的半張面孔在微光下閃出淡淡的光彩,寶石和烏黑的雲鬢配在一起,就像是迷離春夜中那讓人遙想的月亮。

  她膚色本白,根本不需要搽粉,今日略搽了一些,顯得膚色更為白淨。上面還淺淺地抹了一層胭脂,稱上雪白的膚色,就像早晨初升的雲霞,嬌嫩美豔,讓人懷疑它一吹就會破,身上穿著的是一等緞子做成的大袖衣和束腰的長裙,乍一看去是紫色,實際上卻是一層薄薄的紫紗輕輕籠罩在衣裙外面,勾勒出了一幅美好的曲線。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竟然捨不得眨一下眼睛。她比以前更美麗了,從前她不過十三歲而已,身段和臉蛋都未長成,一晃兩年多過去,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少女,昔日嬌嫩的花蕾已經怒放開來,許是因為他日日被野心和慾望壓迫著的緣故,她這般美麗的容顏,在他的眼睛裡也更加令人迷醉。拓跋真注意地看著,心中想到的是,要毀掉這樣一個漂亮的少女,真是太可惜了。

  就在這時候,李未央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幽深的眸子投向了他——在這一瞬間拓跋真甚至出現了幻覺,覺得眼前這說得上是個上佳美人的臉上,蒙上了一曾模糊的雲霧。但很快這份雲霧便飄散開來,李未央有了表情,卻是他看不懂的表情。

  她纖長的娥眉微微蹙起,眼中是冷冷的厭惡和輕視,最後這些感情忽然間都融化了,凝成一份嘲諷。拓跋真感到自己的腦中忽然空白一片,連心跳都似乎消失了,隨後便是無比的惱怒。

  就在這時候,一個笑盈盈的美人走到了皇帝的身邊,皇帝竟然破格在旁邊加了一個座位,甚至比皇后都還要靠近龍椅,眾人不由得好奇地向這個美人望去。這不看猶可,一看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嘖嘖的讚歎,簡直像冷水潑進了油鍋。

  「這就是蓮妃吧!」

  「聽說她是上天派下來輔佐陛下的呢!」

  「的確啊,這也是天佑我大歷啊!」

  眾人睜眼說著瞎話,雖然誰都知道所謂的天人之說純屬胡扯,但只要皇帝相信,他們就得相信,而現在皇帝對冷悠蓮可不是一般的寵愛,所以現在大家都異口同聲,相信她是老天爺派來服侍陛下的。

  李未央聽著眾人的讚歎,不由覺得可笑,所謂的天仙化人,不過是一場戲罷了,如戲的人是皇帝,而看戲的觀眾們現在也都很捧場。李未央這樣想著,目光不由落在了冷悠蓮的身上,說起來,她之前只是聽敏德提起,並沒有真正和蓮妃見過面。

  仔細一看,這位妃子果真美得不同凡響,端莊秀麗,國色天香,往那一站宛如芍藥籠煙,花樹堆雪,將原本今天所有盛裝打扮的宮妃都顯得毫無光彩,甚至讓滿殿的燈火都黯淡下去。說真的,這還是李未央第一次見到,能夠在容貌上和李長樂一決高下的女子。

  李未央之所以能用一種平常心看著蓮妃,是因為她自己並不是靠容貌吃飯的,所以對於別的女人比自己美麗這種事情不是特別在意,而另外一邊的李長樂卻已經連平常心都保持不了了。

  她偷偷地用目光剝著蓮妃的臉,一寸一寸,一毫一毫,審視著,分析著,仔仔細細地和她相比,越比越是心驚。

  這位皇帝的寵妃果真是舉世罕見的美人兒。不僅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輸於她,氣質更是高貴得宛如夜空中的皎月,李長樂不由握緊了拳頭,她唯一憑藉的就是美貌,如果連美貌都輸給了別人,她還有什麼好依仗的!

  「妹妹的首飾倒是別致,衣服樣式也新鮮,我看不是我朝工匠所制吧?」武賢妃看著蓮妃,一臉親切地問道。

  蓮妃的身上帶著一條海霞般泛著幽幽紅的寶石項鍊和同色的耳環,顯然極是昂貴,蓮妃容貌出眾、膚色如玉,更兼體形婀娜、纖纖如月,這樣一對燦爛的紅色寶石果然與她最是相襯,細膩肌膚上映出淡淡紅色,仿佛那纖細的脖子是透明的一般。

  「姐姐不知道嗎?這首飾可是外國使節送來的禮物呢!從去年以來,陛下寶貝的很,一直在倉庫裡放著,我幾次三番討要,都不曾捨得給呢!」生下九公主和八皇子的柔妃微笑著,似真還假嗔道。

  那一串紅似瑪瑙、光澤動人的寶石眩人耳目,尤其鏈子中間垂著顆碩大的紅寶石極為耀目,張德妃看著,便淡淡笑了一聲,道:「柔妃妹妹,你怎麼能和蓮妃相比,她可是陛下的心尖兒呢!」

  皇后居高臨下地看著所有妃子:「蓮妃這麼光彩照人,連我都要移不開眼了。還記得各位進宮的時候,個個都是花骨朵兒似的,一轉眼就這麼多年了,如今再看到年輕美貌的蓮妃,真真實在是不得不服氣,不得不感歎,這時光還真是轉瞬即逝啊。」

  皇后就是皇后,幾句話一說,便讓武賢妃、張德妃和柔妃同時都變了臉色,皇后這是提醒她們,她們已經老了,早已不復寵愛,也是提醒蓮妃,再美麗的容貌也沒有驕傲的資本,這宮裡女人最害怕的是歲月,只有皇后的地位永遠不變,其他人,什麼也不是。

  蓮妃微微笑著,面色半點不變,仿佛根本沒聽見在座眾人的冷嘲熱諷。她的目光,卻是往臺階下望去,最後落在了蔣家人的身上,目中神情微微波動,又很快轉開,仿佛從未發生過一樣。

  「太子到!」正說著話,門口的太監一聲長宣,太子走了進來,身旁還帶著兩位盛裝美人,一位自然是太子妃,另外一位則是那位得寵的庶妃蔣蘭。

  太子妃賀氏出身閔國公府,身量偏高,鴨蛋臉兒、短短的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鼻子稍肥了些,嘴巴看起來也是有點微微下垂,說得上是個美人,但與旁邊的庶妃蔣蘭相比,容貌就大為遜色了。

  蔣蘭繼承了蔣家人高高的額頭,又生著一雙明亮雙眸,尖俏的臉蛋兒,與相貌上難掩驕矜之色的大夫人、魏國夫人等比起來,要顯得溫柔可親而且秀氣的多,她此刻謙遜地站在太子妃一肩之後,半點也沒有因為蔣家人在場而表現出特別的親近,甚至沒有向蔣旭他們的座位上看一眼。

  李未央心道,這位太子庶妃,倒也是個人物。在她的記憶裡,太子十分鍾愛這位庶妃,多數時候與她雙宿雙棲,甚至為此冷落了太子妃,太子妃多次向皇后哭訴,但皇后為了拉攏蔣家,對蔣蘭十分偏愛,太子妃因此抑鬱不已,過不了兩年就得病死了,要說如果太子順利登基,那蔣蘭就會有皇后之分,但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蔣家人對這個庶妃都是淡淡的,並沒有幫她一把或者力挺太子的意思,甚至於當太子被逼得無路可走的時候,蔣家竟然也沒有伸出援手,而蔣蘭,更是第一時間拋棄丈夫回到了蔣家……

  這在李未央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她從前以為,從太子與蔣蘭恩愛的程度看來,至少他們的婚姻十分美滿,但從結果看,蔣家根本從來沒有扶持太子的意思,就連蔣蘭,都不過是個幌子,他們這一家人,是徹徹底底地孤立於皇位之外的,只效忠於下一任皇帝,至於誰做皇帝,全憑各自的本事。

  皇后笑道:「真是該打,宴會就要開始了,居然敢讓你父皇等你!」說是這樣說,語氣裡卻沒有責怪的意思。

  太子回頭,冷冷地瞪了太子妃一眼,本來他該早早到了,偏偏這個太子妃又在府中鬧起來,弄得他一個頭兩個大,現在當眾遲到,實在是太失禮了!

  太子妃則冷眼瞧他,眸子裡充滿了嘲諷,你讓一個庶妃的各種待遇都遠超過我這個太子妃,甚至接待異國使臣都帶著蔣蘭,既然你已經讓我沒臉了,我又何必給你留面子呢!

  太子妃這邊和太子暗潮洶湧,李未央遠遠瞧見了,卻只是搖了搖頭。內宅不寧,是太子的一個很大的短板,在後來的爭鬥之中,拓跋真可是大大利用了這一點,這兩個人只顧著烏眼雞一樣地互相瞪著,沒看到皇帝已經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了嗎?不管怎樣,皇后命小太監佈置桌椅,又是一陣忙亂,這才在皇帝下首添了一張桌子。

  「太子哥哥一向喜歡那個蔣蘭,太子妃嫂嫂很生氣呢!本來大婚那日兩人是一起進門的,結果太子晚上居然歇息在蔣蘭那兒,這仇可大了!」九公主悄悄向李未央咬耳朵,「偏偏母后總是幫著蔣蘭,可把太子妃氣壞了,聽說太子府裡面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呢!太子妃連蔣蘭臥室的床都打爛了!」

  李未央吃驚地看了一眼太子妃,那嬌小的個子……還挺驕橫。不過,任是誰要和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都不會很開心吧,更何況還是個獨霸丈夫寵愛的嬌柔女子,看看蔣蘭那樣弱柳扶風、我見猶憐的樣子,李未央實在很難把她和蔣家人強橫的血緣聯繫在一起,更是跟大夫人、魏國夫人沒有半點相似,可是轉念一想,蔣蘭在家中是庶出的女兒,蔣家對她的態度當然和另外兩人大相徑庭,這一切似乎又都找到了一點原因。

  皇后看見蔣蘭,眼中閃過讚歎的光芒,忍不住拉住她的手贊道:「蘭兒今天的打扮倒是別致。」

  「謝娘娘誇獎。」蔣蘭柔順地道。

  皇后和蔣蘭聊了起來,太子妃被摞在一邊完全插不上嘴,又是一陣氣悶。

  不久,蔣蘭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定之後,神色不變地朝旁邊掃了一眼,目光經過李未央這一桌,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的轉了開去。

  「未央姐姐你不知道,這蔣蘭很厲害呢,她長得也沒多好看,卻把太子哥哥迷的神魂顛倒的……」九公主正趴在李未央耳邊說的高興,完全都沒了公主的儀態。一邊說著,一邊轉頭向蔣蘭看去,可是蔣蘭倒是已經轉開了眼,反倒是另外一邊的武威將軍蔣南一眼瞥過來,兩人的目光一觸,九公主霎那之間打了個寒顫,只覺得自己好像被從裡到外看了個通透。

  「有什麼了不起的……」九公主小聲嘀咕了一句,沒有再說了。

  當然了不起了,皇帝如今最看重的文臣是李家,最依仗的武將是蔣氏,雖然大歷的朝堂之上,文官高於武將,但這在蔣家卻是個例外,他們的功勳早已超越了一般的武將,位列公侯之列了。

  李未央的目光,不由越過蔣蘭、蔣南等人,向案首的蔣旭望去。他和她記憶裡的一樣,容貌看起來很英挺,身姿極為挺拔,笑容看起來卻很和煦,若是不知道的人只會以為他是個文官,根本不會想到他是沙場上赫赫有名的一品征西將軍。

  只是不知道在今天的筵席上,他的出現會增加什麼樣的變數!聯想到蔣南故意來挑釁的那一幕,李未央已經很清楚,今天的這場宴會只怕會有變故,而且,是針對自己而來!

  李未央微微一笑,應該怎麼做才會給自己帶來最大的利益呢?

  蔣旭、蔣南、太子、蔣蘭、拓跋真、武賢妃、皇后……這一連串的人和他們的臉在李未央的腦海裡一閃而過,她低下頭,他們都不過是將她當做一顆礙眼的石頭,可有的時候這麼一顆石頭,卻極有可能影響大局。

  蔣家男子素來都鎮守邊境,極少在京都露面,突然來了兩個年輕公子,這已經足夠讓夫人小姐們興奮的了。

  大公子蔣海容貌酷似蔣旭,英俊挺拔,沉穩剛毅,充滿男子氣概,不過他已經娶妻,所以夫人小姐們感興趣的,卻是他的三個弟弟。之所以是三個而非四個,那是因為二公子蔣洋已經被賜婚,未婚妻就是襄陽伯府的嫡出小姐高婉兒,所以蔣家還剩下三公子蔣華、四公子蔣南,以及那個五公子蔣天還沒有婚配了。

  蔣家這樣的功勳世家,兒子們又是如此高貴挺拔,夫人小姐們早已坐不住了,紛紛互相打聽,女眷中的蔣大夫人早已煩不勝煩,卻又始終面帶微笑,藏著眼底的驕傲。

  是啊,蔣大夫人是有理由驕傲的,因為蔣家的兒子的確是人中之龍,比起皇子們也是毫不遜色的。

  蔣海看了一眼對面的女眷席位,隨後低聲對弟弟說:「那個臉孔白白的、眼睛幽深的姑娘就是李未央?」他一直在外面,這還是第一次真的看見李未央。

  蔣南微微一笑,道:「還能有第二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坐在二品縣主的位置上嗎?」

  蔣海點點頭,點評道:「長得不錯,可惜比起長樂,還是差得很遠。」不管多了不起的男人,都總是從女子的相貌來作為第一印象點評的,他的語氣,仿佛在說,有這麼一張臉,李未央還能看,但也就是勉強罷了,當然,蔣海的眼光是很高的,不消說他的妻子韓氏就是個出眾的大美人,就說那些各路人馬塞進他房裡的美貌女子,就已經養刁了他的胃口,所以他能給出李未央這樣的評價,實在是說得過去了,當然,李未央本人若是知道,是不會感激他的。

  一旁的人向蔣海舉了舉杯子,他含笑回敬,隨後低聲道:「父親說了,讓你別老去找麻煩。」

  蔣南不以為然地盯著對面的李未央,挑了挑眉頭道:「大哥,你也太謹慎小心了,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情絕不會跟蔣家扯上關係的!」

  蔣海卻皺起眉頭,道:「我再說一次,別惹事。」

  蔣南放肆地笑了笑,道:「她把祖母都氣的病倒了,你還叫我別惹事?」

  蔣海面上在笑,外人看來他仿佛在與蔣南談笑風生的樣子,實際上,他卻不贊同道:「不過是個小角色,父親的意思是不要為了她攪合了大局。」

  蔣南失笑,隨手端起酒杯,道:「大哥,你以為祖母會讓我親自動手嗎?太可笑了。」國公夫人雖然想要替李長樂報仇,卻絕不會讓蔣南動手的,不論如何,蔣家人要對付李未央,也不會髒了他們自己的手,既然他們想要她消失,自然會有人代勞的,他們只需要看著就好,這也是剛才蔣南為什麼準備給李未央最後一點羞辱的原因,因為他知道以後他不會有機會看見這張臉了,這不是很可惜嗎?哈哈,蔣南一邊笑容滿面,一邊打量著那邊的李未央。

  李未央當然注意到了對方不友善的眼神,可她的臉上卻沒有看出半點異樣,沉穩的完全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女。

  而不遠處的拓跋玉,同樣是若有所思地看著蔣家人,他終於明白李未央為何討厭這群人了,他們的確是一群很優秀的男人,但優秀是他家的事,仗著這份驕傲將別人視如塵土隨意踐踏,可就不好玩了,他想到李未央三天前派趙楠送來的消息,不由微微笑了。他知道她要行動,可是不知道她究竟會做什麼,但他可以想像,必定是大手筆……

  這裡各種勾心鬥角、刀劍橫飛,那邊各種珍饈美味流水般端了上來,各桌旁的宮女伶俐的為各位貴人溫酒布菜。

  李未央環視一圈,卻只在皇帝身後不遠處看到了垂手而立的周天壽,而另一位更受皇帝信賴的天師級人物尹天照,卻至今不見人影,她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李敏德,李敏德卻像是知道她在找什麼一樣,對她做了個稍安勿躁的表情。

  「今日難得眾位愛卿齊聚一堂,看你們都能過的愉快舒心,也算皇后沒有白費心思啊!」皇帝笑道,回頭對皇后道,「辛苦皇后了。」

  皇后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身體已經比上次好了很多,脾氣便也恢復了往日裡的和煦,笑道:「陛下,為您分憂是臣妾該做的事情,舉辦這個宴會,也是為了讓大家都能盡興啊!」說完,她看了一眼眾人,笑道,「您看,連蔣家的大公子和四公子也都來了,臣妾記得,第一次見到四公子,還是在他四歲的時候呢,那時候他跟著大夫人到皇宮裡來,鬧著要摘御花園裡的桃子,不肯離去呢,可是一轉眼就成了這樣英武的少年將軍了!」

  皇帝看看蔣南,笑容滿面道:「是啊,皇后這一說,朕就想起來了。可惜啊,小九年紀還小,不然將她嫁給武威將軍,也是一樁美談啊!」

  九公主當然知道是玩笑話,卻還是冷了臉,哼了一聲。

  皇后微笑,上上下下打量著蔣南,道:「本宮娘家倒是有一個侄女云云,生得倒是溫柔可人,端莊賢淑,正好與武威將軍匹配啊!」

  皇帝的笑容變得玩味起來,一旁的梅貴妃笑道:「皇后娘娘,您忘了,劉閣老家小孫女還未婚配,與四公子年紀合適,品貌相當,陛下還答應幫她保媒呢!」

  皇后的侄女,梅貴妃的兒子五皇子拓跋睿的鐵杆支持者劉閣老的孫女,這兩個人,哪裡是在推薦婚事,分明是在拉攏蔣家。皇帝看了自己的皇后和梅貴妃一眼,隨後向著蔣南道:「武威將軍,朕想問問你自己的意思!」

  蔣南起身,大殿裡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眾人神色各異。他看了一眼嬌羞的蘇云云,又看看大膽嬌媚正一臉期盼看著他的劉小姐,不知怎的,卻又瞥了正看好戲的李未央一眼,笑道:「陛下好意,臣子怎敢推卻呢?只是我打仗在行,選妻卻是不行,要不陛下看吧,您覺得哪位小姐好就把哪位小姐賜給我做妻子好了!」

  蔣旭低聲斥責道:「怎麼說話呢!」立刻站起身行禮道,「陛下,犬子無禮,請您恕罪。」

  皇帝哈哈大笑,道:「無妨,朕就是喜歡他這種爽直的性子。」這樣的武將才更好操縱,比起老謀深算的蔣國公和蔣旭,蔣南在皇帝跟前顯得嫩了很多,這讓皇帝的心情很好。他笑道,「這樣吧,還是等武威將軍定心要娶媳婦兒的時候再說,否則他這麼粗魯,唐突了佳人可怎麼好啊!」

  一邊說,一邊笑,大家見狀,都心照不宣地跟著笑起來,李未央明白,皇帝眼見皇子們一個個都已成年,心中充滿忌憚,自然不會隨隨便便讓他們任何一個人拉攏蔣家。

  而蔣南,看似糊塗無禮的話,實際上藏著很深的玄機,他選蘇云云就得罪了五皇子,選劉小姐就得罪了皇后和太子,怎麼看都不划算,但這個球踢到皇帝那兒,結果就大不一樣了,皇帝不想讓他蔣家站到任何一邊去,他們就要保持中立的態度,誰也不沾,若是換了一般的臣子,只怕就要被皇子們當成集體眼中釘除掉,但蔣家手握兵權、樹大根深,當然是沒法拔掉的,這樣一來,皇子們更要想方設法拉攏他們了,蔣家的地位也就越是穩固。

  蔣南笑道:「陛下,微臣魯莽無知,承蒙陛下不棄,此次從邊境回來,偶然尋得一對海東青,特地帶回來獻給陛下,請陛下笑納。」

  皇帝笑道:「真的?快送上來與朕瞧瞧。」

  其實皇帝此時並沒有多稀奇,海東青都是野生野長,由人捕來馴化後再以供助獵之用,只是這種鳥的捕捉和馴服很不容易,故而民間常有九死一生,難得一名鷹說法。

  正是由於海東青不易捕捉到和馴化,在先皇時期甚至有這樣的規定:凡觸犯刑律而被放逐的罪犯,誰能捕捉到海東青呈獻上來,即可贖罪,傳驛而釋。因此很多人為得名雕不惜重金購買。

  但現在的皇帝手中已經有了不少的海東青,早已沒有那樣稀奇了,甚至於,他還賜給了心愛的臣子、公主,比如永寧公主府就有一隻,當初李敏德還曾經為了贏得射箭比賽將那只海東青放走了。可是當太監把那海東青送上來的時候,皇帝吃了一驚。

  不要說皇帝,就連所有人都是吃了一驚,不敢置信地看著籠子裡的海東青。

  海東青者,鷹品之最貴重者也,純黑為極品,純白為上品,白而雜他毛者次之,灰色者又次之,皇帝這一輩子看過最好的海東青都是白毛帶了雜質的,可是眼前竟然一下子出現了純黑色的極品海東青,竟然還是兩隻,這真是世所罕見啊!

  「難得,竟然是這樣的極品海東青啊!」皇帝看出了這一對海東青的不同尋常,笑得更加開心。

  「陛下,海東青是神鳥,性情剛毅而激猛,其力之大,如千鈞擊石,其翔速之快,如閃電雷鳴,我朝一百多年來,第一次有極品海東青現世,這正是大吉之兆啊!」

  一旁的官員們見狀,連忙起身附和,好像這次看到了極品海東青,就預兆著四海富饒、天下太平了一樣,李未央嘲諷地看著這些人牽強附會,不管是哪一朝的皇帝,都喜歡別人說吉兆來了,就像是先皇,別人向他進獻了一塊上面有紅色印跡的石頭,說什麼是紅心石,表現天下民心所向、百姓歸心,立刻就被封為禮部尚書,這種荒唐的事情,哪朝哪代都不會少。李未央看著連自己的父親李蕭然都起身向皇帝恭賀,不由微妙地勾起了唇。

  皇后笑道:「果然是吉兆啊,天佑我大歷。」

  太子的臉上也是無限開懷之色:「這等海東青要找到可是不容易,蔣南,你是陛下的功臣啊!」

  「是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純黑色的極品海東青呢!」拓跋真也舉杯,向蔣南遙遙敬了一杯。

  蔣南微微一笑,面上露出無比謙虛的神情,道:「哪裡,太子殿下和三殿下,二位過獎了!」

  「哎,不必過謙!」太子擺擺手,道,「不如詳細說說捉到這海東青的過程!」

  蔣南面上仿佛無限光榮,道:「回稟殿下,這海東青不是我捉來的,而是知道我要回到京都,跟著我們的隊伍一路飛行了上百里,偶然被我發現後,竟然一前一後主動落在了我大歷的軍旗之上,實在是沒想到啊!」

  皇帝被他所描繪的奇景所震懾,姑且不論真假,這的確是個大大的吉兆,所以皇帝更加開懷,居然主動端起酒杯,道:「蔣旭,你養了個好兒子啊,還替朕引來了吉兆!」

  蔣旭連忙道:「能為陛下盡忠,這是他的本分,也是我蔣家的福氣啊!」蔣旭的神情無比謙卑,半點看不出是威風凜凜的將軍,態度之崇敬比之皇帝身邊的太監有過之而無不及,皇帝十分滿意,特意吩咐賜給蔣南不少的金銀珠寶。

  李未央看著看著,卻突然笑了起來。

  九公主悄聲道:「未央姐姐,你笑什麼?」

  李未央壓低了聲音,道:「我麼,自然是笑這吉兆來的巧妙了。」

  九公主完全聽不明白,可是瞅著李未央根本沒有為她解答的意思,不由更加納悶起來。

  有了這一茬,宮宴的氣氛更加熱烈了,大家看出蔣家聖眷正隆,便紛紛恭維逢迎,把蔣家人捧上了天。李未央仔細觀察蔣家人的神情,卻並沒有見到一絲的驕傲之色,尤其是蔣旭,連眉梢眼角都沒有動一下,若非真的不在意這種讚譽,就是心機深沉到半點都沒有表現出來。

  然而就在這時候,武賢妃突然驚呼了一聲,道:「陛下,您看?!」

  皇帝看了一眼,隨即從皇座上站了起來,那一對神駿的、剛剛還被稱為極品神鳥的海東青,竟然翻了白眼,死在了籠子裡。

  守著籠子的太監跪了一地,瑟瑟發抖,夏太監連忙上去看了,回稟道:「陛下……海東青……海東青死了……」

  眾皆譁然,蔣旭面色一變,怒聲道:「南兒,你這是怎麼照料的!」

  蔣南的眼睛裡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口中卻道:「父親,我……我……我也不知道啊!自從進京以來,這一對海東青都是好好的,怎麼會突然——」他立刻跪倒在地,請罪道,「陛下,微臣有罪!」

  皇帝的臉色很難看,本來這海東青不過是鳥,鳥死了就死了吧,最多就是有點掃興,可是剛才眾人都說它是吉兆,它就死了,豈不是大大的糟糕!吉兆能死嗎?!肯定不能啊!吉兆若是死了,就一定有什麼災禍發生!

  看見皇帝臉上烏雲密佈,剛才那些說海東青是吉兆的人,一個個都像是啞了口,全都面面相覷地看著,整個大殿裡鴉雀無聲,就連女眷們都是屏住了呼吸。

  就在這時候,外面大踏步走進來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士,聲如洪鐘道:「陛下!此事大大的不吉!乃是有妖星在殿中啊!」

  全部的人都無比驚訝地看著這個老道士,立刻有人認出了他,尹天師!竟然是從宴會開始後就一直不見蹤影的尹天師!

  一片安靜中,李未央和李敏德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片笑意,果然來了!

  尹天照頭戴香葉冠,身穿八卦袍,正神情肅然地看著皇帝:「陛下,還記得貧道上次的占卜嗎?當時貧道花費了無數心血,都無法占出這個危害大歷運勢的妖星究竟是何人,如今已經找到了法子,一定能叫此人現出原形來!」

  皇帝立刻瞪大了眼睛,道:「果真?!」

  武賢妃掃視了一眼眾人,目光落在了李未央的身上,雖然只是一掃而過,卻帶了一絲冷笑,李未央,你不要怪我,原本你我無冤無仇,我是不會多事來害你的,可是蔣國公夫人給了許諾,若是能除掉你,就會勸說蔣旭投奔拓跋真!國公夫人在蔣家的影響力毫不遜色於蔣國公,武賢妃和拓跋真立刻就準備押上這個賭注了!想到這裡,她微笑道:「陛下,尹天師從來沒有算錯過,他既然說了這殿中有妖星,必定是真的,否則,無緣無故又怎麼會克死了陛下的吉兆呢?!」

  她特意強調了克死兩個字,不知怎的聽在李蕭然的耳中就特別的刺耳,他的心中,也升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尹天照淡淡道:「要登上乩台,然後我會讓那妖星自動現行!」

  拓跋玉冷冷瞧著,越看越是覺得有什麼不對,到底什麼原因海東青會死他是不清楚,但這個老道士突然出現——事有反常必為妖,看來要小心應對才是!

  皇帝當然應允,不但如此,更親自帶著文武百官們走出大殿,站在寬闊的臺階上,目送尹天師登上了乩台。這座乩台,足足有四米高,是專門建造用來給他祈雨之用。尹天師披著發,在乩臺上神鬼亂舞。

  此刻,就連女眷們都好奇地走到外面,看著乩臺上的尹天照,議論紛紛起來。

  李未央微笑地看著,一語不發,直到李敏德走到她跟前,悄聲道:「待會兒一定會有很有趣的事情發生。」

  李未央歪頭道:「都安排好了嗎?」

  李敏德笑道:「我一時手癢……做了一點小小的改動,不過,包君滿意就是。」他俊美的臉孔在眼前熠熠閃光,李未央奇怪起來,可是看他兩隻眼睛放光地看著自己,不由輕輕咳嗽一聲,轉過了頭去。

  這個小子,不知道做了什麼,居然露出這麼狡黠的表情來。

  人群中的周天壽不住地向李敏德使眼色,請他示下。只見李敏德微微一笑,左手慢慢垂下,中指搭在食指之上。這個暗號周天壽瞧得明白,意思是計畫不變,叫他照舊行事勿疑,周天壽心中不由一笑,隨後悄悄退後幾步,隱入人群中。

  青銅禮鐘連響了九聲後儀式開始,有一隊太監手持燈帽將周圍的燭火油燈全數熄滅,臺上光線暗淡,使整個儀式都蒙上了幾分神秘色彩。乩臺上的尹天照大聲地道:「陛下精誠敬天,不敢稍有懈怠,為何天不肯賜大歷江山風調雨順,賜陛下之臣民和泰安寧?」

  這時候,天上卻是烏雲密佈,悶雷陣陣,像是很快便要下大雨的徵兆,而尹天照的身體顫抖的更厲害了,篩糠似的擺個不停,再配上飛沙走石、天氣驟變,這仙風道骨的老道士,好像真的與天地相通了一般。

  眾人見到這種奇景,便瞪大了眼睛,大氣都不敢喘,直勾勾的盯著尹天照。

  拓跋真冷冷笑了一聲,李未央身為二品的縣主,又是李蕭然的女兒,要想一下子將她擊倒,必須在眾人面前親自表現這一幕,待會兒只要引天說出禍害是李未央,那麼她這條命,就算是到頭了!這樣的美人,這麼聰明的女子,若是從了自己該有多好,偏偏,她是這樣的不識抬舉!

  拓跋真心頭無比的惋惜,還有一絲隱隱的心痛,這是他人生中除了皇位之外最想要得到的東西,現在卻要拿來向蔣家獻媚……可惜,太可惜了……他這樣想著,便最後望了李未央一眼。

  再見了,倔強聰明的少女。既然你不肯助我奪得江山,那就為我的江山作一塊墊腳石吧!

  而另外一邊,蔣南勾起了唇畔,臉上露出一絲殘酷的笑容。

  此時,天空有數道閃電驚過,外面的風也驟然間大了起來,挾著尖厲的呼嘯聲刮進殿去,不但把殿外的人們刮得東倒西歪,更像是瘋了一般把窗戶吹得吱嘎亂響,殿裡的紗幔也亂飄起來,大風一下掃倒了一個幾,將一個珍貴的瓷瓶摔在了地上,當場粉碎……臺上,尹天師在一片風雲變色之中,倡狂大叫一聲:「何等禍害,竟能妨我大歷江山?」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09:50 PM

111晴空霹靂

  就在此時,天空中飄下一張黃紙,飛落於地面。太監連忙上去撿了,道:「陛下,您看!」

  尹天照在臺上大聲道:「此人雖美貌聰慧,但天生有克君之相。此人活著,恐怕對皇祚不利!」

  此刻天空的鉛雲更加厚實,旋轉速度加快,上面電蛇纏繞,似乎隨時都將脫離而出,良久,鉛雲能量似乎集聚到了界限,一道雷電轟出,突然從天而降,劃破了半片天際,竟然正中尹天照的頭頂,他正說的眉飛色舞,卻突然慘叫一聲,身體如同死豬一般,從足足四米高的臺上滾下來,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一下子濺起無數血漿,骨頭都摔碎了,引來站在台下的一名宮女的驚聲尖叫,那尖銳的叫聲一下子打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甚至於連皇帝都來不及仔細看那紙上的人,就被自己敬重的仙道人被雷劈死的事實震在當場。

  正在雍德殿前寬闊的屋簷下站著的人們同樣目瞪口呆地看到了這一幕,剛才還在臺上呼風喚雨的道人尹天照如同破布一般被由天上陡然降落的電蛇擊中,所有官員呆若木雞,皇帝大聲叫道:「快!快去看看道長如何了!」

  立刻有太監不顧從頭降落的暴雨飛奔而去,然而他回來的時候,卻是一副如喪考皮的模樣:「陛下,道長的身體被閃電燒焦,面目全非了。」

  皇帝捏緊了手裡的紙,無比震驚,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一幕,看在拓跋真和武賢妃的眼睛裡,也是無比的震撼,拓跋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了讓蔣家親眼看著李未央扶誅,他和武賢妃親自安排了這一齣戲,為了讓這齣戲真實可信,尹天照認真測算了天時,依據他所懂得的一些天文知識,算到今夜會有狂風大作、傾盆大雨,這樣的異象,最適合用來宣佈箴言。

  因為皇帝篤信道教,所以宮中大小事宜全都要經過測算,尹天照說今日最適合,那宴會自然於今日舉辦,可拓跋真萬萬想不到,原本裝了避雷針的高臺上,怎麼會引來了天雷!真是太糟糕了,尹天照是他精心尋找才送進了宮,原本能派上更大的用場,竟然這樣輕易就折在了這裡!

  這時候,人群中一個道人沖了出來,大笑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皇帝一看,竟然是周天壽,不由勃然大怒道:「你師傅遭此不幸,有何之喜!」被雷劈死的人,那都是犯了罪過的人,可是皇帝實在想不通,尹天照這樣的道人為何惹怒了天地!

  周天壽滿臉喜色道:「陛下,我道門有無數的修者,大部分會死於修煉途中,只有極少數能修到渡劫期,我師傅的修行便到了此步,只缺了一道天劫就能飛升,可是這天劫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很多人等不到天劫就這樣死了,而我師傅卻是得道高人,剛才他意外碰到了天劫,若是安然度過,也就直接成就金仙之位啊!」

  「可是……成為金仙,自當白日飛升,又怎麼會就此被劈得焦黑呢?」皇后實在忍不住道。

  周天壽歎了一口氣,道:「娘娘有所不知,這身軀焦黑,說明師傅是沒能度過,將來只能做個散仙了!」

  聽說尹天照沒能成功渡劫,反而不得不拋棄肉身變成了散仙,皇帝吃了一驚,不由道:「尹道長是得道高人,他為何過不了天劫呢?」

  周天壽臉上的喜色稍微收斂了,又露出一絲神秘之色:「陛下,天劫乃是萬中無一、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師傅憑著自身的修行,本可以安然度過,可惜剛才他洩露了天機啊!」

  洩露天機?這麼說尹道長沒有能夠成功渡劫是因為被說了真話被老天給懲罰了?眾人的腦中不由自主都這樣想到,不能怪他們迷信,平日裡尹天照說要下雨便有大雨,說求雪就會下大雪,比欽天監都要靈得多,更何況剛才尹天照在臺上揮舞了片刻,便是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實實在在的天有異象,再加上眼前這周天壽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實在是由不得人不信。

  李未央微微笑了起來,九公主卻一直捂著眼睛,道:「那屍體抬走了沒有!」

  李未央淡淡道:「公主,那不是屍體,那是尹道長的仙殼呢。」說完,她看了一眼已經隱沒在人群中的李敏德,他正好也向她看過來,眼睛裡含著笑意。

  李未央終於明白,李敏德說多加了點東西,是什麼了。他想必是在那臺上的避雷上動了手腳,不,或許是在那老道士的身上動了手腳也不一定,李未央很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看著那尹道士經過閃電,轟隆,倒地,翻白眼,最後外焦裡嫩,這一幕,實在是太驚心動魄了!

  尹天照擅長算卦、天象,不知他可算到,今夜是他的死期呢?原以為他是算出了天命所歸才投靠拓跋真,害的李未央緊張了很久,但現在看來,不過是個憑藉著對天象的瞭解招搖撞騙的道士而已……

  周天壽再度行禮道:「陛下,師傅豁出性命也要洩露天機,請陛下好好看看這紙上的人,一定要除掉這個禍害啊!」

  皇帝聞言,真的展開紙,認認真真地端詳片刻,隨後,如同他也被雷劈中了一樣,面色變得異常難看。

  皇后吃驚地看著他,也去看他手中那張紙,結果看完了之後臉色也極為古怪。

  紙上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而且這個漂亮的女人皇帝很熟悉,這個女人有足足二十年的時間都睡在皇帝的臥榻之側!皇帝勃然大怒,啪地給了正站在一旁得意洋洋等著李未央倒大黴的武賢妃一個耳光!武賢妃毫無防備,一下子被打地整個身子都歪了過去,啪的一聲竟然從高高的臺階上滾了下去,釵環滾落了一地不說,更是摔得滿身泥水。

  紙上除了一張酷似武賢妃的臉,還有一行字,武氏者,亂天下。

  這張紙被捏地死緊,皇帝的手指著武賢妃,面上無限憤怒:「你這個賤人!竟然是你!竟然是你啊!」

  尹天照說有人克了皇帝,害得他經常生病,這個人的命數還很硬,能克大歷的天命,顛覆皇帝的江山!

  九公主恐懼地抓住了李未央的手臂:「好可怕,武賢妃娘娘怎麼會是妖星啊!」

  李未央在這一瞬間,看到了蔣南投來的不可置信的眼神,然後,她看到拓跋真飛奔了出去,從臺階下攙扶起武賢妃,大聲道:「父皇,您這是怎麼了?!」當著永平侯一家人的面,他的臉上無比的關切,事實上他的確是關心,生怕武賢妃有個三長兩短,他的皇帝夢就此完結。

  可是這時候,他還沒想到皇帝的暴怒,已經不是他能夠阻止的了,而且,這怒火還是他們自己挑起來的!

  皇帝幾乎是暴跳如雷:「你的母妃,居然就是妖星!朕這麼多年對她多麼寵愛,她竟然要禍害朕的天下!」這時候,他聯想起了南方的水災,西邊的兵禍,北邊的乾旱……這樣一想,這種事情每年都會發生,武賢妃果真是個天生的災星啊,她帶來這麼多的禍患,老天爺不是早已有了先兆嗎,他竟然沒有發現!

  傾盆的大雨落下來,砸在武賢妃和拓跋真的身上,拓跋真倒是還好,武賢妃的妝容已經全都花了,白白的粉末變成了水從臉上滑下來,重重的胭脂花成了一團,原本精緻的妝容變成了無比可笑的臉,她放聲大哭:「陛下,陛下,臣妾沒有,臣妾冤枉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明明那紙上的人應該是李未央,怎麼會變成自己呢!

  李長樂看著,不由自主捏緊了手帕,真是該死!這就是蔣天所說的計畫嗎?這幫蠢貨,全都搞砸了啊!拓跋真是自己將來要嫁的男人,他的母妃弄成這樣,他還能討得好嗎?

  拓跋真現在真是氣得頭都要炸開,他現在已經徹底明白,自己陷害李未央的舉動已經變成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明知道救不了武賢妃了,可他還是得救她!因為她名義上可是他的養母,若是她現在要死要活自己卻不聞不問、明哲保身,那麼全天下的人都會對他寒心,更不用說那些朝臣了,所以明知道求情只會引來雷霆之怒,他還是得求到底!

  「父皇,母妃是無辜的!她靜心伺候您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是知道的啊!」拓跋真嘶聲喊道。

  皇帝身邊的蓮妃滿是同情地道:「陛下,賢妃姐姐怎麼看都不像是妖星啊……」

  武賢妃死死地咬著下唇,唇上幾乎都沁出了血,顫抖著喉嚨道:「陛下!陛下!您要相信臣妾啊!」

  此時,永寧侯府的人,也都已經跪了一地:「陛下,陛下,娘娘冤枉啊!」

  一直與武賢妃交情不錯的皇后想到太子還需要拓跋真這個幫手,幽沉烏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疑忌的光,徐徐道:「陛下,此事還是斟酌一下,莫要冤枉了賢妃妹妹才好。」

  太子也連忙站出來道:「父皇,賢妃縱然有什麼不對的,您看在三弟的面上,饒了她吧!」

  永寧侯府的人們,也充滿期待地看著皇帝。

  皇帝看著跪了一地的人,包括太子、拓跋真、武賢妃……又掃過皇后的臉,一時之間,竟然猶豫了。

  蓮妃輕輕地、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陛下,這件事情弄成這樣,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看尹道長,真是可憐……」

  想到那尹天照,皇帝的眼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可怕的光芒,李未央忍不住低下頭,掩住了眼睛裡的笑意,蓮妃啊,這齣戲,還要多虧你的精彩演出。有些話,還是要合適的人去提醒一下的。

  敏德能夠找出這麼一個女子,想必是費盡了心思的……

  皇帝的眼睛越來越冷,看著武賢妃的眼睛已經沒有了一絲往日的溫情和寵愛,現在他的眼中,武賢妃已經不是一個他寵愛多年的女人,而是一個妄圖謀害他江山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縱然錯殺,也絕對不可以放過一個!他揮了揮手,道:「將武賢妃拖下去,立刻處死!」

  此時的皇帝,極為無情,冷酷,簡直和往日裡判若兩人,就連皇后都暗暗心驚,一旁的諸位妃子們原本想要求情的都不敢再開口,原本幸災樂禍的也覺得帝王翻臉無情……

  唯獨李未央歎了一口氣,皇帝迷信道教,經常吞下丹藥,那種東西會造成他性情暴躁易怒,更加多疑……在這種情況下,他是寧肯錯殺一千,也絕對不會放過一個了吧!所以武賢妃縱然有永寧侯府做靠山,縱然無數人為她求情,皇帝在盛怒之下也絕不肯原諒她,沒有人可以禍害他的江山,沒有人!

  武賢妃被嚇得花容失色,往日裡的高貴、端莊,全都已經不見了,她拼命地叩頭道:「陛下,一日夫妻百日恩,您不念在臣妾服侍您這麼多年,多少念在三皇子的份上啊!陛下,不要相信那道士的話啊!」

  皇帝冷聲道:「拖下去!」

  武賢妃拼命地大喊:「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是冤枉的啊!陛下,臣妾還有話要說!」只要說出尹天照的話是假的,只要拆穿他的身份,只要說明他們曾經串通尹天照做的事情,她就還有一線生機,誣陷縣主跟禍害江山相比,根本就不算什麼了!武賢妃立刻要站起來——

  拓跋真緊張地盯著武賢妃,他突然意識到,不能讓她繼續往下說了,若是她繼續說下去,那皇帝就會知道他們讓尹天照陷害李未央以討好蔣家的事情,更會知道他的目的和野心在於皇位,因為不管是武賢妃還是三皇子,根本沒理由跟李未央過不去,而皇帝只要略加盤查,就會知道他們安排尹天照進宮和拉攏蔣家,本來就是別有所圖!

  到時候不要說皇帝,就連太子和皇后,也會徹底跟他翻臉的!他失去一個母妃,永寧侯府可能還會支持他,因為他還是武賢妃的養子,但他絕對不能讓武賢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來,那樣,一切都全完了!

  所以他飛快地扶住武賢妃,似乎想要支撐她一般,然而武賢妃卻突然身體痙攣起來,猛地回過頭看了一眼拓跋真,一雙眼睛瞪得老大老大,死死盯著他,幾乎要沁出血來,可是口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沒有任何人發現異樣,所有人都以為武賢妃是因為驚痛過度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可李未央卻突然上前走了幾步,從外人的角度只會以為拓跋真扶著武賢妃,可李未央卻不這麼想,就在剛才,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起一個念頭,拓跋真的戒指是帶著機關的,而且這機關可以殺人……

  這時候,皇帝的命令已下,哪裡理會武賢妃的不對勁,徑直拖了就走,拓跋真拼命地拉著,卻被皇帝安排的侍衛強行拖開:「母妃!」拓跋真大聲地喊著,彷彿傷心到了極點,武賢妃卻只是喘著粗氣,十指用力抓著地面,想要抓住什麼可以救命的依靠,然而她早已失盡了力氣,只在地上抓出幾條深深的暗紅血痕,觸目驚心,就被太監們拖走了。

  永寧侯看在眼裡,痛在心中,卻不敢衝上去救下女兒,只是老淚縱橫地去攙扶起拓跋真,道:「殿下!殿下節哀!」他抬起頭看向皇帝,眼底隱藏著的是恨意,只不過這恨意只是一閃而逝,根本沒有人看見,眾人只見到他老淚縱橫道,「陛下,老臣替女兒謝恩了,只是三殿下無辜,請陛下不要牽連他啊。」

  皇帝冷冷地瞪著他們,卻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大雨已經打濕了拓跋真和永寧侯的衣服,讓他們看起來無比狼狽,皇帝終於慢慢道:「算了吧,朕不會怪你們的,只會處罰那妖星一人,看在她撫養真兒的份上,就賜她鴆酒一杯吧。」

  顯然,他早已走火入魔了,相信武賢妃就是那妖星,可見若是當初武賢妃的計畫成真,李未央如今會有多慘,皇帝對枕邊人尚且如此狠心,對李未央還會有絲毫留情嗎?

  李敏德冷笑一聲,武賢妃真是咎由自取,至於拓跋真,失去了武賢妃,永寧侯還會那樣一如既往支持他嗎?現在看來這兩人還是緊密團結的,可是以後呢?武賢妃才是聯繫武家與拓跋真的紐帶,現在等於斷了他一條臂膀,而且是一條極為重要的臂膀!

  拓跋玉一直在旁邊看著,他隱隱覺得這件事情和李未央有關係,可是他又說不出有什麼關係,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問一問周天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很快,太監過來回稟道:「賢妃娘娘已經升天了。」

  皇帝鬆了一口氣,轉頭對皇后道:「今日是皇后辦的宴會,原不該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只是這關係到大歷江山,不得不徹查此事。」

  皇后一直用著武賢妃,上次雖然因為九尾鳳簪的事情生出些許嫌隙,但到底有點傷感:「臣妾實在想不到,賢妃妹妹竟然就是那妖星,唉,這也是她的命。」

  蓮妃的面上,彷彿也是悲憫的神情,只是同時,她的目光卻含了一絲得意。

  九公主瑟瑟發抖,拉著李未央的胳膊道:「未央姐姐,今日的宴會也要散了。咱們回去吧。」

  李未央站在原地沒有動,她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目光閃閃發亮。九公主十分奇怪地看著她,卻不知她究竟在等什麼,不過這時候大殿裡的每一個人都沒有動,眾人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更不知道在皇帝下命令之前,是該回去繼續飲宴還是就此散了,所以李未央的行為並不突兀,反而顯得十分正常。

  「宴會繼續。」皇帝看了一眼永寧侯難看的臉色,慢慢地道。

  李未央垂下了眼睛,皇帝的個性她很清楚,屬於那種打死你還要你感恩戴德的類型,今天他突然震怒處死了武賢妃,卻絕不容許永寧侯有絲毫的不滿,不過,對於永寧侯來說,失去一個女兒固然痛心,但皇帝一定會給予補償的。果然,等眾人回到座位上,皇帝已經和顏悅色地道:「永寧侯,你最小的孫女,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永寧侯面色還是抑制不住地顫抖,臉上的肌肉很難才能控制住不抖動,沉聲道:「回稟陛下,微臣的孫女樂陵的確已經十七了。」

  皇帝點點頭,道:「朕記得,她還尚未婚配吧。這樣,睿兒已經到了婚配的年紀,兩個孩子正合適啊!今日就給他們賜婚吧。」

  眾人面面相覷,剛才還是暴風驟雨,現在皇帝的笑容卻變得無比和煦,半點看不出剛才的震怒,這帝王之心,實在是太難以捉摸了。

  梅貴妃訕訕地笑道:「陛下,睿兒年紀還小,何必這樣心急?更何況,三皇子真還沒有納妃,睿兒怎麼能搶先呢?」開什麼玩笑,武家那丫頭可是出了名的潑辣!

  皇帝微笑道:「這是兩回事,真兒的婚事麼,朕會放在心裡的。至於武樂陵嘛,就賜給睿兒做正妃吧。」

  李未央不禁微笑,拓跋真原本跟永寧侯算是一家子,但唯一聯繫他們的紐帶就是武賢妃,一旦這根紐帶斷了,拓跋真就玩不轉了,皇帝這麼做,一是要警告拓跋真,防止他因為養母被殺一事心生怨恨,二是要讓永寧侯知道,皇恩浩蕩,可以讓你死,也可以捧你上天,五皇子的正妃之位,可是無數人想都想不來的好事。

  永寧侯再無他想,和五皇子拓跋睿一起謝主隆恩。拓跋睿站起身的時候,還向李長樂投來感情複雜的一眼,若非她和拓跋真的事情……拓跋睿是豁出性命也要娶了她做正妃的。

  李未央恰好看到那含冤的眼神,不由忍笑低下了頭。拓跋睿啊拓跋睿,還真是個難得的情種,只是不知道他若是看到李長樂上次被毀掉的容貌,是否會當場失色。

  有了剛才那一節,眾人的神情都有點尷尬,笑容也變得敷衍,就連皇后和妃子們都是心不在焉的,皇帝淡淡道:「不是安排了歌舞嗎?」

  皇后連忙道:「還不快讓歌舞上來助興。」話是對太監們說的,可是聲音卻有一絲乾澀,明顯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舞蹈是歌舞司精心準備,蓮妃為皇帝親自編排的,跳舞的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身礀如柳、面容如花,遠觀之仙樂陣陣、舞礀優美,這樣的舞蹈換做平日一定會有人好好欣賞,可現在,所有人都是心不在焉,腦海中浮現的都是剛才武賢妃原本還高高在上,一會兒之後就被處死的那一幕。

  帝王之怒,實在令人膽寒!

  九公主到底是少女,心思沒有那麼多,很快便安靜下來,認真地觀看歌舞,可是一旁的李未央,卻仍舊在等待,甚至有了一點莫名的焦慮。她準備了很久,就等今天,如果一切順利,將蔣家就此扳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們先是找到一個合適的女子進宮,再安排周天壽得寵,隨後靜伏不動,讓蔣家以為她毫無行動,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等這麼一個時機!一個有力的時機!找到一個可以顛覆蔣家的時機!

  歌舞很快便欣賞完了,皇帝笑道:「那領舞的少女跳得不錯,讓她過來,朕要給她獎賞。」

  太監立刻宣召了那少女上來,剛才隔得遠看不出來,可是現在離得近了,眾人才看到她生得花容月貌,我見猶憐,雖然比不上蓮妃的美貌,卻也是一等一的美人了。

  那少女盈盈嫋嫋地走上殿來,皇帝一看之下,龍心大悅,當眾賞賜了一塊玉如意,心中想著晚上便讓那少女侍寢,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

  忽然,那個少女高聲奏道:「啟稟皇上,奴婢有事稟奏。」

  皇帝一怔,皇后和其他人也是一愣。

  「什麼事?」皇帝條件反射地回答。

  少女抬起頭來,原本柔美的眼神如同一柄利劍拔出了鞘,寒氣四溢,竟讓所有人的目光無法從她身上移開。她的手一揚,原本托在手上的玉如意立刻被扔了出去,帶起一陣尖銳呼嘯的聲音。

  原本她掩飾在袖中的右手立刻露了出來,那手中握著一把寒光閃爍的短劍。玉如意一下子砸中皇帝身後的太監,此刻少女手中的短劍已經快如閃電、勢如驚雷般向皇帝刺去。

  電光火石的瞬間,皇帝身側的禁衛首領已經反應過來,大叫一聲,快步迎上少女,短劍硬生生被他架住,少女忽然發出一聲長嘯,不知按了什麼機關,短劍竟變成一柄長劍,隨即飛快地變招,劍勢平蕩,與禁衛首領何嘯錯身而過,接著順勢一削,劍光的來勢銳不可當,直往皇帝而去!

  皇帝匆忙之間一把抓住右側的宮女,那劍光劃過一道圓弧,竟然來不及完全閃避開,霎那之間利刃從那宮女的腰腹之間劃過,原本好端端的宮女立刻血濺當場,命喪黃泉。

  這一交手的功夫不過剎那之間,很多殿內的人都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看到宮女慘死當場,殿中的諸位才反應過來,竟然是有人行刺!當即,也不知道是誰尖叫了一聲。

  「救駕!」

  尖銳刺耳、聲嘶力竭。

  整個大殿亂成了一鍋粥。

  「昏君納命來吧!」

  就在少女行動的同時,原本在一旁垂手肅立等著領賞的十餘名歌舞伎向殿內衝去,支援少女,剩下的人則緊張地望著殿門,準備阻擋進殿救援的禁衛,為同伴爭取時間。

  七皇子拓跋玉飛身上去,兩個刺客擋在了他的面前,拓跋真落後一拍,竟然被一個舞姬纏住,而此刻那少女劍勢一轉,立刻又向皇帝刺去,這一劍的威勢比上一劍更盛、更快,眼看著已經快要到了皇帝的眼前。

  「叮噹……」一聲脆響,隨著著宛如金石交錯的一聲揚起,少女急如迅雷般的劍勢竟然生生被彈地一偏,緊擦著皇帝的脖子劃了過去。皇帝驚慌望去,卻是在這個緊張瞬間,原本瑟瑟躲在皇位之旁的蓮妃拼著一死砸了小几過來,硬生生地砸歪了少女手中的長劍。至於蓮妃自己,也突然撲了上來,死死抓住刺客的腿,淒切喊道:「陛下快走!」

  皇帝大為震撼地看著蓮妃。

  少女卻連看都不看蓮妃一眼,一腳將她踢開,拔劍又刺過來:「昏君,我慕容氏已經向你臣服,你卻出爾反爾,撕毀降書,破壞協定,屠我城亡我國,納命來吧!」

  從舞女中撲出的幾個刺客還沒有到皇帝的座前,眾妃已經是一片混亂,殿門又被刺客把住,殿中到處是四散奔逃的人,刺客根本不看是誰,到處亂殺,殿內更是慘叫連連,混亂不堪。也分不清是主子是奴才,一個個連滾帶爬,哭聲震天。

  緊急關頭,李敏德已經到了李未央的跟前,只是他身上沒有武器,便護著李未央和九公主向大殿的西側避身過去,一路沒有遇見刺客,倒是九公主被自己慌亂的宮女們踩得差點跌倒,李未央連忙扶住她,三人望著殿內緊張的局勢,面色各異……

  李未央和李敏德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訝的神情,計畫變了!原先她的交代不是這樣的!該死!為什麼這少女會拔出劍,為什麼她會喊出這樣的話!李未央下意識地看了蓮妃一眼,卻和她抱歉愧疚的眼神撞了個正著!李未央現在終於明白了一切,是她,臨時改變了計畫!

  拓跋玉和拓跋真等人此刻都被刺客纏住,沒辦法再向皇帝靠近一步,眼見劍光瞬間即至眼前,皇帝嚇得連滾帶爬,就在此刻,一柄長劍洞穿了少女的腹部,她的劍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之中,遲遲沒有落到皇帝的頭上,隨後,她倒了下去,就倒在御座之側,與皇帝僅僅半步之遙。皇帝吃驚地望著眼前救駕的人,卻是滿臉殺氣的蔣南。

  李未央看著這一幕,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蓮妃咬著嘴唇,面色變幻不定,她甚至不敢去看李未央的眼神,她畢竟違背了他們的預定,臨時改變了計畫!可是現在,她還有機會——蔣南救駕了又怎樣,根本沒有辦法抹殺蔣家的罪過!

  李未央卻深深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李敏德就在這時候,拍了拍她的手,像是能體會到她內心的失望一樣,李敏德輕聲道:「先看看再說吧。」

  李未央點了點頭,轉身去看驚恐失措的九公主,柔聲地安慰著她。

  隨即,前來支援的禁衛們越過混亂的大殿趕到了,按照宮裡的規矩,內廷的飲宴這些禁衛應該回避,因此都安排在門口守衛,宮內殺聲一起,眾人立刻知道,連忙想沖進殿內解救,可是殿門偏偏畢竟狹小,禁衛們空有人多的優勢,卻在殿門口被慌亂湧出來的太監宮女們堵住,後來禁衛不得已,誰往外跑就一起殺掉,根本顧不上殺的到底是什麼人了!

  局勢很快被控制住,最後只餘下一片狼藉的大殿,十餘名刺客倒臥在地上,每個人身上都有著無數的傷痕,原本緊身的舞衣破碎襤褸,屍首血跡斑斑。殿中原本整齊華麗的桌幾都散亂一片,精緻的銀燭臺被推倒在地上,滿地的碎片和血跡,叫人看了觸目心驚。

  皇后和張德妃等人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滿臉都是劫後餘生的恐懼,宮女們趕緊上去攙扶她們,柔妃卻哇地一口,先行嘔吐了起來,顯然是被這可怕的場景嚇得失去了心神。

  大臣和女眷們也從各自躲藏的地方爬出來,臉上都是無比的驚慌。蔣旭剛才赤手空拳,卻一連殺了數個刺客,蔣南那把救駕的長劍,也是他們從刺客手中奪下的。

  皇帝隨即而來的震怒可以理解,從他登基以來,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天子還從來沒有被人用劍指著鼻子,面臨被殺的窘迫境地!

  整個大殿都被封鎖了起來,所有參加殿內宴會的人,誰都沒辦法離開,儘管他們之中有人需要救治,有人搖搖欲墜,但皇帝下令,封鎖宮門,徹查此事。所有的刺客都已經死了,即便她們之中有活下來的,也都是提前服毒,沒等禁衛軍抓住她們便已經斷氣,沒有留下半點的活口。

  可是,要進入宮殿必須經過仔細的盤查,更不用說這些舞女都是從民間搜羅而來,總有蛛絲馬跡,所以皇帝震怒地命令京兆尹和刑部官員立刻去查,這邊,蓮妃匆忙跪下,泣不成聲:「這舞蹈是臣妾編排的,臣妾沒有察覺到她們包藏禍心,臣妾有罪啊!」她的模樣梨花帶雨,看著就是無比的柔弱,任誰也不會懷疑她和刺客有什麼關係。

  皇帝想到剛才那麼混亂的場面,她一個女流之輩卻敢於衝上來抱著刺客的腿,這已經是對自己無比忠心了,他心念一動,卻是將她攙扶了起來,道:「若是沒有愛妃,寡人已經屍首一具,你何罪之有啊!」

  編排舞蹈也未必就是參與行刺,剛才皇后和張德妃等人都嚇得呆住了,縮在一旁,瑟瑟發抖。她們畢竟養尊處優,高高在上,哪裡見過眼前這種刀兵相加、血花四濺的場面。只知道心驚膽顫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平時的什麼為皇帝盡忠全部拋到了九霄雲外,甚至於上去救駕都忘了,相比之下,更顯得蓮妃的不同尋常。

  現在皇后她們說什麼都沒有用,誰讓她們在危險發生的時候丟下了皇帝,只顧著自己逃命了呢,這本來就會很大的罪過,皇帝沒有問罪,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皇后的臉上便露出了極端難堪的神情,妃子們都垂下了頭,誰也不敢吱聲,剛才她們之中,四個得寵的貴嬪死了兩個,高位的妃子們倒是沒有事,可看現在的情形,皇帝怪她們沒有去做肉盾,所以,很不高興。

  就連太子和五皇子,都默不作聲,剛才他們也被刺客纏住,根本無暇脫身,更不用說去救皇帝了。作為兒子,他們明顯也是失職的,只不過,誰會想到殿內會發生這種事情呢,這麼多年來都是風平浪靜,突然冒出這麼多的刺客,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陛下,剛才那刺客所言,似乎是跟慕容氏有關。」一旁,拓跋玉皺眉道。他剛才聽到了那刺客喊出的一句話,而且這句話很明顯,就是皇帝此次被刺殺的真正原因。

  慕容氏……皇帝的眉頭皺得死緊。慕容氏是大歷西邊的一個邊陲小國,他下令攻伐,蔣家為統帥,因為慕容氏寧死不降,故而國破家亡,皇室成員一個都沒有活下來。他們回來向自己報仇,倒是有可能的……但是,為什麼剛才那女子會說,慕容氏投降後被殺呢?皇帝的臉色,慢慢地沉了下來。莫非當年慕容氏的覆滅另有原因?還是有人在其中做了什麼手腳?想到自己被人蒙在鼓裡,皇帝覺得有一種受人愚弄的感覺。

  李未央看了蓮妃一眼,卻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喜色,不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她與蓮妃,有共同要對付的目標,蔣家,只要他們能夠精誠合作,報仇指日可待。

  然而,蓮妃太心急報仇了,竟然改變了一早說好的計畫。從那少女突然拔出長劍,大殿內湧現刺客,李未央就知道,這個計畫被硬生生的改變了。

  她面上無限的惶恐,彷彿受到了驚嚇的模樣,可是心中卻升起了一種焦慮,蓮妃啊蓮妃,你按照我的計畫進行就可以讓蔣家受到致命一擊,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心急!

  現在,就連李未央,都不能預測此事的走向了。如果成,蔣家敗,如果不成,就極有可能連自己都要牽連進去……李未央的頭腦,此刻快速轉動了起來,突然冒出了慕容氏的事情,她是否還能按照原先的法子,將蔣家置諸死地呢!



112 損失慘重

  蓮妃隱隱的眼神,透著說不清的憤恨,她簡直是恨透了蔣家!不錯,她才是真正的慕容氏遺孤,當年留下來的最後一個慕容氏的女子

  兩年前,大歷皇帝有心收服荷澤小國,慕容氏早知無法對抗強盛的大歷,便向當時擔任統帥的蔣南遞了降書,對於大歷朝來說,不費一兵一卒就收服了菏澤,皇帝一定會很高興,但對於蔣南來說,這是一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他已經兵臨城下,如果血戰慕容氏贏得戰爭,他就能一戰成名,功成名就,但若是慕容氏就此投降,那麼降服他們的,不是威風的將軍蔣南,而是大歷皇帝的隆威。

  所以,年輕氣盛的蔣南,瞞著所有人殺了使臣,撕毀了投降書,毫不猶豫地攻破了慕容氏的城門,僅此還不夠,他還俘虜了所有的慕容皇室,說是要送上京都,慕容皇室以為自己逃過一劫,便紛紛束手就擒。

  當年,蓮妃冷悠蓮,不,那時候,她是慕容心,就在這批被押送的俘虜之中,當然不僅僅是她,被押送的還包括皇帝和后妃以及皇子、公主、宗室、貴戚等千多人,隨同的還有慕容皇室百年來積攢的眾多珍貴的物品,可謂滿載而歸。

  然而可怕的是,每天當夜晚紮營休息的時候,慕容心遠遠的就能聽見遠處傳來士兵狂笑聲,還有被充作營妓的女子的哭叫聲,她知道,這是那些士卒們到淪為營妓的貴族女子帳中發洩。這時候,她的姐姐們和她便會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幸好他們的身份過於尊貴,那些士兵沒有統帥的命令,並沒有動他們,所以慕容心倖免於難。可是她的四姐慕容華,卻因為一次意外被那些牲畜侮辱了,慕容心親眼看見,等找回來的時候,慕容華明明斷氣了,可是眼睛還是睜開的,充滿著恐懼痛苦和絕望,身體是赤裸著的,上面遍佈著青紫的淤痕和傷痕,可以想見,這位高貴的公主遇到了什麼事情,每當慕容心想到這件事,就覺得一種難以忍受的仇恨從心底慢慢爬上來,讓她夜不能寐,但噩夢,遠遠沒有結束。

  原本慕容皇帝以為,等待他們的是大歷皇帝的赦令,畢竟他早已上了降書,可是他沒有想到,等待他們的卻是蔣南下令全部屠殺的命令,這一千多人,並不是啟程去大歷朝的國都,相反,他們全都是去赴死的。

  蔣南最終將他們帶到荒無人煙的山谷,全部殺掉後坑埋,這樣殘忍的經歷,慕容心不想回首,但她怎麼也無法忘記,當自己從睡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被埋在泥土中時候的恐懼,而此時,她的親人們已經全部都被殺害了,唯獨她因為被母后用鮮血塗了滿臉,被誤以為已經死去而逃過一劫,更幸運的是,她被隨便地丟在無數屍體的最上層,身上只蓋著一層泥土……她拼命地扒開了泥土,劫後餘生。

  後來她才知道,蔣南擔心慕容皇室洩露他撕毀降書、虛報軍功的秘密,便說慕容氏寧死不降,甚至勾結周圍小國意圖聯合起來反抗大歷,皇帝震怒之下,命令處死慕容皇室,所以才會有了皇族全部被誅滅的那一幕。

  慕容心拼了命地想要從菏澤舊部入手,可是她悲哀地發現,除了一些皇室死士,她已經沒辦法調動任何人了,因為蔣南攻進了菏澤之後,沒有傷害普通的平民百姓,更加沒有燒殺搶掠、姦淫擄掠,甚至於,蔣南在殺了無數菏澤士兵之後,還對他們的家屬大肆補償、予以安慰,所以菏澤的百姓甚至覺得慕容氏不知道好歹,早該投降,也免得一場兵戈之災……因此,當慕容心想要尋求復仇之力的時候,她才發現,慕容皇室在菏澤早已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害民眾受苦的罪人。

  而蔣南,則因為赫赫軍功,一下子從無名之輩被封為武威將軍,三品官銜,成為了戰功累累、榮威赫赫的英雄。也許是長久以來心裡還抱有的一絲奢望徹底被殘酷地粉碎了,如今已經化名冷悠蓮的蓮妃感到自己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翻滾,在燃燒,在破碎,流出濃濃的讓人噁心的血腥味。又有什麼東西的種子悄然地開始生根、發芽,逐漸的生長起來,那是可怕的仇恨,要毀滅一切的仇恨。她站在皇帝身側,臉上的笑容非常柔婉,可是,她卻在暗暗發誓,要將蔣氏一族置於死地!

  一開始,她是遵循著李未央的計畫,甚至就在昨天,她也想要按照對方的計畫進行下去的,由獻上舞蹈的少女殿前告禦狀,可她覺得,李未央的計畫太小兒科了,皇帝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一定要讓皇帝受到傷害,讓他知道自己是被蔣家連累了才會受到刺殺,讓他有切膚之痛,才會知道蔣家到底做了多少的錯事,枉殺了慕容氏是個多大的錯誤!

  事實上,李未央一直在等待一個契機,一個能讓蔣家沒辦法翻身的契機。蔣家嫡系在大事上十分謹慎,很難抓到把柄,尤其在對政務的處理上,李未央原本打算借由拓跋玉的手,偽造一封蔣家通敵的證據,可是後來她發現,這非常難,因為她沒辦法取得蔣國公的私人印鑒,造假更是很容易被人發現,一旦要說蔣家通敵叛國,就必須有實實在在的證據,僅憑一封書信或者寥寥幾句證言,根本沒辦法取信於皇帝和天下,更何況,蔣家鎮守邊境多年,早已是軍功赫赫、世代罔替之家,何必要與敵國勾結呢?說出來都很難讓人相信,所以李未央選擇從蔣家旁支著手。樹大根深的確很難撼動,但一旦枝葉過於茂盛,主幹也有很多顧不到的地方。

  後來,她終於等到了機會,一個月前,她得到消息,蔣氏族人在故鄉惠城建造了一座極為豪奢的宅子,將來準備給蔣國公回鄉養老所用。這宅子雖然並不是蔣家嫡系所建,卻的的確確是蔣氏族人所修築,而且,這宅子修的跟王宮似的,裡面金虯環繞、玉獸拱衛、朱牖迎風、重門複戶、百轉千回、曲廊雕欄、日月相映、華麗無比,不說別的,單好的金絲楠木就用了五十根,這樣的金絲楠木,一千兩才能勉強買一根,宅子頂端的夜明珠,比皇帝的皇冠上東珠還要大。

  李未央敏銳地從中找到了一個突破口。皇帝的玉熙宮因為前年大火燒毀了,一直沒有修繕,只因為國庫這兩年用了太多的錢於軍需和賑災之上,所以皇帝還在等著過兩年再修,現在蔣家居然建造了這樣一座豪華的宅子……

  對於皇帝來說,臣子們貪污不要緊,傾軋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忠心,最要緊的是平衡,可若是讓他知道,他的臣子有錢去造大宅子,他就會聯想到玉熙宮的殘垣斷壁,他就會想到自己帽子上的東珠還沒人家的大,他就會懷疑蔣家的錢都是從軍需裡面偷的,他就會覺得蔣家這一顆比皇帝桂冠上東珠還要大的珠子有其他的用意。

  不止如此,李敏德在發現這座宅子是蔣家旁系為了討好蔣國公所為之後,還重金買通了一個修造宅子的設計工匠,讓他在宅子的隱秘角落建了一隻看似尋常的柱子,只要打破外面的一層,就能看到這柱子其實是一隻獸,這獸在皇帝的宮門口有一隻,名為「鱟」,頭朝外,叫「望君歸」,告誡出巡在外的皇帝不要貪戀民間繁華,早早回宮;宮內的紫華殿上還有一隻,叫「望君出」,提醒皇帝不可總待在深宮之中,要多出外體察民情。

  可想而知,如果讓人發現蔣家這所大宅子裡頭藏著這麼一隻只有皇宮裡才會有的鱟,人們會聯想到什麼。這樣一個實實在在的大宅子,要比一切捏造出來的證據都更好、更實在、更直觀,皇帝只要派人去查探,就能看見那座宅子,自然會覺得蔣家懷有不臣之心,縱然皇帝不立刻誅滅蔣家九族,也要奪了他們全部的兵權,到時候,蔣家的下場,不問可知。

  但是計畫再好,沒有足夠分量的人在皇帝身旁敲邊鼓,這計畫沒法成功,所以李未央和敏德仔細商量之後,選擇了冷悠蓮,一個對蔣家恨得可以用性命去拼的女人,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毫不猶豫、義無反顧地幫助他們狠狠地踩斷蔣家看似堅不可摧的脊樑!

  可是,人心這種東西,再如何算計,都有無法掌控的地方,蓮妃恨透了蔣家,她太過心急了,以至於覺得光是這樣一所華麗的宅子最多證明蔣家貪污受賄,根本沒辦法將他們徹底撼動,當然,這也是她並不清楚整個計畫,甚至於,她缺乏足夠的政治敏感度……所以,她自己改變了計畫,替換了那原本告御狀的民女,換上了慕容皇室的一批忠心耿耿的死士。

  她相信,只要皇帝遇刺,自然會怪罪蔣家,等他查清了慕容皇室的死因,也一定會治蔣家欺君之罪,到時候就能把蔣家連根拔起了,這樣,才是真正地為慕容皇室復仇……

  李未央看著殿內的太監們處理著屍體,看著人們劫後餘生的目光,甚至她的目光還落到了李長樂的身上,剛才的混亂之中,李長樂躲在蔣海的背後,躲過了一劫,只是她身邊的其他幾位小姐,卻都是死於非命了,而蔣大夫人則護著韓氏,躲在蔣旭的身旁,竟然都是毫髮無傷,只是面色都有些慘白。

  李未央低下頭,看著一個太監拖著那要刺殺皇帝的少女出了宮殿。

  原本,這少女是不用死的。當初蔣家族人為了造這座宅子,除了用掉蔣家自己的土地之外,還向周圍擴大了上百畝,其中有一戶周姓人家因為不肯賣地,與蔣家派出來的護衛起了衝突,一家五口人被所謂的一場「意外」的大火燒死,只剩下兩個女兒躲在水缸裡逃出生天,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遠赴千山萬水跑到京都來告御狀,哪怕皇帝再殘忍,也要聽她把話說完,可是周家姐妹,卻被蓮妃替換成了死士。

  李未央想著這一切,實際上卻能體會蓮妃的心情,這種滅族的仇恨,時時刻刻縈繞在她的心頭,一定會特別痛苦和煎熬,所以,恢復慕容氏的尊位和名譽,對蓮妃來說才是最要緊的。只是,事情真的能如她所願嗎……

  御座上,皇帝前所未有的震怒和恐懼,在一個時辰之內,連接下了數道旨意,很快仵作會同刑部和大理寺的驗屍搜尋結果就出來了,刺客的身份,是消失已久的慕容皇室,她們的腰間,都有一種神秘的認主圖騰,這種圖騰,乃是慕容皇室的死士所特有。

  現在,皇帝不得不相信,這些人當真是來自于當年被他下令殺了的慕容皇室了。

  蔣南快步走出來,馬上跪倒,道:「臣有罪,沒能徹底根除慕容皇室餘孽,竟然讓他們刺殺陛下,微臣一定徹查此事,將慕容餘孽連根拔起!」他想不到,真正的慕容皇室血脈,此刻正一臉溫柔地站在皇帝身旁。

  皇帝陰晴不定地望著蔣南,在這個瞬間,蓮妃和李未央的心,同時提了起來。

  蔣家可謂大歷的第一名門,當年在大歷朝創業之初就跟隨皇帝屢立戰功,百年的發展下來,根基雄厚,尤其是近幾十年來,蔣家已經牢牢控制了兵權,最難得的是,他們始終堅守著大歷的邊境,使得在大歷所有民眾的眼裡,蔣家似乎就是大歷的堅固屏障一般,這讓皇帝深為憂心。

  但是蔣國公以及蔣旭這父子倆卻又從未露出絲毫囂張跋扈的模樣,一直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恪守臣禮,行事低調,從來不與皇子們勾結往來,甚至連與朝臣之間都保持一定的距離,所以皇帝始終覺得,蔣家尚可用,至少在他培植出可以接替蔣家勢力的人之前,蔣家得留著。

  但是今天這件事,顯然超出了皇帝的意料,他冷冷道:「你是有罪,你最大的罪過就是虛報戰功!欺君罔上!殺了你都不為過!」一邊說,一邊氣憤難耐,竟隨手抄起手邊的玉瓶,猛地向蔣南砸了過去,蔣南不敢躲閃,硬生生受下,額頭一下子被玉瓶砸中,血汩汩往下流,他卻連擦都不敢去擦。

  蔣旭連忙跪倒在地,面色慌張道:「陛下!犬子有罪!犬子有罪啊!」只要皇帝稍加調查,就會知道當年的事情,他早已警告過蔣南行事不要太過分,可他畢竟年輕氣盛,大軍已發怎麼捨得無功而返,這才釀出這場大禍!雖然千百年來,無數武將都這麼做過,殺人謊報軍功多得是,相形之下,蔣南此舉倒是不算什麼,當然前提是今天晚上沒有發生這場刺殺的情況下。

  太子連忙道:「父皇,武威將軍年少無知,惹怒了父皇,請您恕罪!如是便殺了的話,會不會讓天下人寒心,再沒有人願意為國家賣命呀!」

  太子開口之後,原本噤若寒蟬的群臣,全都站出來,七嘴八舌地替蔣南求情。

  甚至連一旁面色發白的皇后也道:「陛下,不說蔣南當時年少無知、貪圖軍功才會闖下大禍,就說慕容一事已經過去多年,蔣南畢竟救了陛下,算是將功折罪了,現在追究功臣又有何益?」

  蓮妃的臉色控制不住變得發白,她的手指甚至要藏在袖子裡才能不讓別人看出她全身都在顫抖,她沒想到,慕容皇室連同親信一千多人的死,在這些人眼裡,根本算不得什麼!至於虛報軍功,更加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皇帝在猶豫,他的表情已經沒有剛才那樣堅定了!

  李敏德在李未央耳畔輕聲道:「那件事——」

  李未央搖了搖頭,現在再牽扯出豪宅的事情,皇帝只會疑心怎麼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沖著蔣家來了,多疑的他,定然會覺得是有人故意安排了這一切,目的就是蔣家,所以,那個宅子,是不能再牽出來了。

  現在,該怎麼辦呢?李未央的目光在大殿內看了片刻,突然落在了李蕭然的身上,奇妙的是,李蕭然也正看著自己的女兒,不過,他看得不是李未央,而是李長樂。

  李長樂此刻,正向李蕭然投去祈求的目光,顯然是希望他幫助蔣家說一句話。作為姻親,李蕭然當然應該這樣做,而且一旁的蔣月蘭,也正殷切地看著他。

  李未央觀察著李蕭然神情變了數變,隨後上前一步,預備開口說話了。

  李敏德皺起眉頭,李未央卻向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稍安勿躁。

  李蕭然面色痛惜道:「陛下,武威將軍年紀雖然不大,他做事卻雷厲風行,有魄力,有能力,敢想敢幹,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皇帝逼問道:「那你就覺得他做的對了?」

  李蕭然歎息一聲,說出了最為關鍵的一段話:「微臣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殺了慕容氏的確罔顧陛下旨意,不過這幾年大大小小他贏得四十多場戰役,哪裡都有蔣家軍留下的戰果,興許就是少將軍蟬精竭慮,披肝瀝膽,才勉強維持住局面,使國家不至於亂起來,微臣敢說一句大話,換了別人來做,只能幹的更差。不會做得更好!」一切都在誇獎中完成,聽著完全是在誇獎蔣南,可是皇帝的臉色,卻異常的難看起來。

  李未央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不由低下頭,掩住了唇畔的一絲笑容。李蕭然跟隨皇帝多年,早已將他的脾氣個性摸得一清二楚。既然皇帝正在猶豫,那他便把蔣南捧到雲端之上,似乎是天地之間的英才,沒有他國家便垮了,這法子若是用在一般皇帝身上蔣南必定安然無恙。

  但這位皇帝嘛,卻是與眾不同的,多疑到了一定境界,若是剛才李蕭然痛罵蔣南一頓,然後讓皇帝覺得批評太過引起憐惜孤臣之心,李蕭然再轉口求情,事情必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偏偏李蕭然卻把蔣南誇得天上地下,再提起皇帝最為厭惡和忌諱之事略加點醒,皇帝必定龍顏大怒。李未央預料,李蕭然跟蓮妃不同,他一定會知道,皇帝最忌諱的是什麼!

  果然,李蕭然繼續說道:「只是要讓蔣家今後吸取教訓,切莫因為個人貪圖軍功就將陛下的生命置於炭火上煎烤啊!」

  皇帝的臉色,已經難看到無以復加了,他怒聲道:「李相,你再為蔣家求情,朕連你一起治罪!」

  李蕭然一愣,隨後訥訥退下,仿佛不勝唏噓的模樣,一旁的大臣們立刻閉上了嘴巴,他們都看出,李相國已經說了那麼多求情的話,反而讓皇帝更加震怒,現在他們誰也不敢再說什麼了!

  李未央差點笑出聲來,父親啊父親,你是有多憎惡蔣家,才能做出這種落井下石的事情,不過,這石頭砸的快、狠、准,她終於明白,自己骨子裡的狠毒基因來自於誰了。

  李長樂面色無比的惶恐,她擔心、害怕,卻不是為了蔣家,而是為了她自己,若是蔣家倒了下去,那一切全都完了,再也沒有人替她撐腰,她的人生,將陷入一片黑暗,可是現在,沒有人敢為蔣家說一句話,她祈求的目光看向拓跋真,可對方卻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李未央,仿佛在思考著什麼,李長樂的心中一下子湧起了無限的憤恨,為什麼,為什麼人人都注意到那個賤人!

  蔣南大聲道:「陛下,微臣是奉旨誅殺慕容氏,陛下要降罪便降罪微臣一人,饒了我父親吧!」說完,在地上叩頭不止。

  皇帝冷笑一聲:「既然你自己要死,那朕也不必留著你——」

  從皇帝說出那句話開始,已經是動了殺心了!蔣旭悚然一驚,心念一轉,已經快速地一躍而起,狠狠地抽了蔣南一個大嘴巴,怒不可遏道:「孽障!還敢頂撞皇上!我蔣家就是斷子絕孫,也不能留你了!」說著竟從一旁守衛的禁衛軍腰間抽出長劍,一劍就向蔣南砍過去!若非禁衛軍們及時拉住,恐怕蔣南真是要血濺當場!

  禁衛軍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叫嚷著要殺了蔣南的征西將軍蔣旭拉開,而這時候所有人都已經驚呆了,只有李未央心中冷笑,這個蔣旭,還真是會演戲啊!

  蔣旭跪在地上,嗚嗚痛哭道:「陛下,子不教父之過,微臣生此狂悖孽子,竟敢頂撞陛下,微臣實在不能顧及父子之情了,他罪大惡極,理當斬首,請陛下降罪!」

  一個已經不惑之年的一品官員,在地上又是叩頭又是流淚,看得人不由得心酸起來,皇帝的臉色,慢慢又變了。

  這世上,畢竟不只是李蕭然一個人摸清了皇帝的脾氣,就在蔣旭要殺子謝罪的瞬間,皇帝已經改變了主意,將本來要出口的賜死收了回來。

  李未央看到皇帝嘴角下垂的瞬間,發現他臉上殺氣騰騰的表情已經不知不覺消失了,不由眨了眨眼睛,可惜這種場合輪不到自己說話,否則再挑撥個兩句,讓蔣家付出血的代價也未必不可能,不過……她不可以,未必蓮妃不可以啊!所以李未央及時向蓮妃遞了個顏色。

  蓮妃一下子回過神來:「陛下,要不還是饒了少將軍吧,您看,征西將軍都這樣求情了,少將軍畢竟是一位難得的英才,陛下的江山還要靠著他們來守,何苦傷了他們的心呢……」

  蔣旭剛剛放下去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猛地抬頭盯著蓮妃,目中隱約流露出憎惡。

  皇帝最討厭有功之臣挾持天子這種事,他聞言,先是皺了皺眉頭,隨後看了一眼蓮妃被擦破的脖子,上面還有血痕,不由大為憐惜,原本想要就此放過蔣南的心思又變了,他冷冷地道:「朕倒要看看,少了你這個天地英才,朕的江山會不會倒!從即日起,革除蔣南的三品將軍之銜,永不敘用!至於蔣旭,你教子不嚴,也要一同受過,從一品征西將軍降至三品,罰俸三年,責令閉門思過一年!你的大印,立刻就交給高進吧!去吧!」

  蓮妃的眼睛裡,充滿了無限的失望,為什麼,皇帝還是不肯殺掉蔣家的人!不過是降官罰俸!為什麼!她的眼睛看向李未央,卻見到對方輕輕地搖了搖頭,蓮妃心中一怔,隨即低下頭去,生怕被人看出她心中的異樣。

  李未央從心底歎了一口氣,若是蓮妃按照她說的做,今天就能將蔣家連根拔起,因為一座有不臣之心的宅子,遠比什麼虛報軍功要說明問題,在蓮妃眼中所謂慕容氏一千多人無辜枉死的罪過,在皇帝這裡,實際上不值一文。

  若非李蕭然的那幾句話,今天皇帝的板子只會高高舉起,低低落下,蔣家人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今天皇帝的處罰,根本不是為了什麼捏造事實、虛報軍功,而是為了他自己受到刺殺的驚嚇!為了讓眾人知道,誰要是給皇帝帶來麻煩,他也不會讓對方好過!

  好在,不管怎樣,對於蔣南來說,他的仕途之路已經徹底走到了頭,而對蔣旭,閉門思過一年,等於皇帝要走了他手中的二十萬兵權,轉頭就交給了車騎將軍高進……這對蔣家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他們還有口說不出,畢竟蔣南連累皇帝遇刺,這樣大的罪過,皇帝沒有殺他已經是法外開恩。

  李蕭然看似輕飄飄的幾句話,逼著蔣家交出二十萬兵權來保全蔣南,他們還得受著!哪怕這二十萬軍隊是蔣家靠著多年的軍功打下來的江山,也得讓出去!

  李敏德看著這一切,冷笑,心道如今只剩下蔣國公手中的三十萬軍隊了,一下子勢力被砍了一半,夠蔣家憋屈好一陣了。只是,原本可以將他們置諸死地,偏偏因為蓮妃的多事而壞了這個大好機會,他還是覺得惋惜。

  李未央同樣惋惜,不過看到蔣家父子如同吞了蒼蠅一樣的眼神,還有蔣南流了一地的血,她覺得這感覺——還不錯。

  蔣家父子得了皇帝的懲罰,不得不跪下謝恩,出門的時候,蔣旭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要不是蔣南眼疾手快,趕緊扶住,險些要摔到在地上,蔣海和其他蔣家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因為皇帝只命他們出去,而其他人,還得留著,這種煎熬,比什麼都難受,蔣海一下子紅了眼眶,忍住眼睛裡憤恨的眼神。

  走出大殿,蔣旭胸中湧起老大的蒼涼,眼角一陣抽動,嘶聲道:「放開我!」這話是對蔣南說的,蔣南吃驚地看著他。

  下一刻,蔣旭便艱難挪動雙腿,走到了漫天的雨幕中,然後一掀袍角,緩慢卻又堅定地,跪在大殿的廣場上。

  蔣南連忙去攙扶他:「父親!你這是幹什麼!」

  「孽障!你懂什麼!要不是為了你,我蔣家何故受辱!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戒驕戒躁!你呢!以為自己了不起!二十萬軍隊,你可知道為此我們籌謀了多久!全都毀在你一個人手裡了!」

  蔣南何嘗不是憋屈的要死,卻低聲道:「您在這一跪,沒罪也成了有罪,快起來吧,陛下不會因為這一跪就原諒咱們,還會被人看了笑話!」

  「蠢貨!」蔣旭豁然抬頭,頭髮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沾滿了雨水,但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卻放射著憤怒的光,冷冷的望著自己的兒子道:「要是想讓蔣家斷在你手裡,那你就站著!」

  雨水很大,蔣南不得已陪著蔣旭跪下,不一會兒便感到渾身濕透,十分的難受,不由得怒火中燒道:「父親!你要跪,兒子陪著你跪就是了!不過我沒有錯!也絕對不會認錯!」

  這種憋屈,他這輩子都還沒有承受過,但是他只能緊緊攥著雙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倒楣,從哪裡冒出來的慕容氏的遺孤,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皇帝的臉一下子就翻了!

  這時候,殿內的空氣快要凝滯,殿外卻風雨大作,北風挾著尖厲的呼嘯聲,從四面八方拍打著大殿的門窗,發出令人難受的吱嘎聲。大殿內的宴會也已經進行不下去了,皇帝揮手道:「就此散了!」

  眾人如蒙大赦,看著皇帝和皇后相攜離去,其他人便也跟著退出了大殿,殿外此刻正是大雨傾盆,經過今天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宴會,每個人心頭都是沉甸甸的,連太監們準備好的竹傘都不要,都頭也不離地離開了大殿。

  別人不要傘,李長樂卻是要的,她生怕自己臉上的假面具被沖壞,拼命地舉著傘,奈何身邊全都是別家的人,自己的丫頭也沒有被允許進入大殿,不一會兒她就已經被人擠的東倒西歪,可是現在去尋找蔣家的人卻也找不到了,只剩下她和蔣月蘭順著人流往外走。

  走到臺階上,卻是孫沿君正在門口,李長樂冷冷盯著她,從她身邊昂頭走過去,孫沿君越發看不順眼,伸出腳絆了李長樂一腳,李長樂沒想到堂堂將軍千金居然做出這種事情,尖叫了一聲,當著無數人的面,竟然從高高的臺階上滾落了下去。

  眾人今天已經受了無數驚嚇,哪裡經得起這一叫,個個都恐懼地站住了腳步,以為又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然而,讓他們害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反而看見李長樂一個人從臺階上咚咚咚咚咚咚像是不停滾動的球,一下子摔在地上,傘也一下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啊!好可怕!」一個夫人尖叫了起來,然後她指著李長樂,像是看見了鬼一樣的可怕。

  所有人都向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後大家都愣住了。

  李長樂被摔得幾乎連五臟六腑都要摔爛了,卻在茫茫大雨中聽到有人驚聲尖叫,她一下子醒悟過來,顧不得疼痛,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臉,面具還在,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看見了地上黑乎乎的一團東西,心一下子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在上千人的面前,在京都所有達官貴人的面前,美若天仙的李家大小姐李長樂從臺階上滾落了下去,美麗的容貌沒有絲毫改變,可是那一頭漂亮的青絲卻掉在了地上,滾落了一地的泥水,露出來的頭,不僅光溜溜的,而且上面有無數疤痕和腐爛的痕跡,一道閃電劃亮了整個天空,這樣可怕的場景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癩子!癩子!」一個夫人原本還沒看清楚,只以為李長樂沒有頭髮,可是那道閃電,將李長樂頭上可怕的樣子照的一清二楚,那靠得最近的夫人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蔣海快步地擠開眾人跑過去,脫下外袍掩住李長樂的頭,道:「低下頭!」

  蔣月蘭連忙過來,蔣海把李長樂推給她:「還不快走!」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漂亮的李家大小姐,是個禿子也就罷了,怎麼會是滿頭的傷疤,有些疤痕甚至開始腐爛,流出汙血,好可怕的樣子……

  人們議論紛紛,李蕭然簡直丟臉到了極點,快步走到他們跟前,厲聲道:「還留在這裡丟人嗎?!」說完,他快步出宮去了,蔣月蘭不敢多言,趕緊帶著李長樂離去。

  眾人中,終於有人發出笑聲,那種悶笑像是傳染了一樣,很快在男人們的惋惜和女人們的幸災樂禍和嫌惡之中傳播開了。孫沿君卻是無比的驚訝,她本來只是想讓李長樂出點醜,可是剛才,她分明揭破了一個秘密啊。

  拓跋睿在人群之中,將那場景看的很清楚,卻幾乎要嘔吐出來。他分明看見,有一段小小的白色的東西,仿佛是蛆蟲一般,在鼓動著,簡直讓他連隔夜飯都要吐出來。

  其實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並不是蛆蟲,而是蔣天用來給李長樂吸取汙血避免傷口惡化的銀線蟲,但是在拓跋睿看來,這兩者也不會有什麼區別了,他現在,只想快點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噩夢一樣的晚宴,他心中最美麗的女神,已經淪為可怕的夢靨了。

  拓跋真卻冷冷瞧著,目中沒有一絲的波動,甚至也沒有要上去幫忙的意思,他只想知道,今天這場宴會,到底跟李未央有沒有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其中有某種關聯,否則,怎麼解釋本該是李未央的畫像卻變成了武賢妃的樣子?她一定知道什麼,一定是!這讓他心中暗暗驚訝,同時,也引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戰慄,這個女子,為什麼不能為他所用呢?!就在這時候,太子走到了他的身邊:「三弟,你別太難過了。」

  拓跋真面上一派哀戚之色:「皇兄,我真是想不到,一場宴會竟然會弄成這個樣子,母妃她——」真是可惜,武賢妃這條線,是徹底斷了。

  太子歎息,道:「我知道你和武賢妃感情深厚,現在她落到這個下場,父皇也太狠心了,聽信那道士的話——」

  拓跋真低下了頭,仿佛是悲傷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會想法子,希望父皇不要怪罪於你。」

  拓跋真歎了口氣,道:「現在,我唯一的依靠就是皇兄你了。」

  太子點點頭,道:「放心,不光是我,還有母后,都會為你說情的!不會讓父皇遷怒於你,你放心,一切和從前一樣,絕不會有變化。」

  拓跋真當然知道這是安慰的話,今天皇帝將永寧侯的孫女嫁給拓跋睿,已經是在警告他了。在皇帝看來,他殺了武賢妃,自己一定會懷恨在心,所以皇帝事先奪了他的助力……這個父親,還真是冷血無情又強橫,看來,一切又要重新謀劃了,拓跋真垂下眼睛,腦子陷入了快速的飛轉,但怎麼回事,李未央的臉孔卻一直在他腦海中迴旋,為什麼,現在她的臉,在他的腦海中越發清晰了……

  這時候,七皇子拓跋玉則在人群中到處尋找李未央,想要向她問清楚一些事情,可是已經不見了對方的蹤影。

  不遠處的偏殿內,李敏德遠遠站在廊下,看著外面的雨絲,仿佛出了神。

  殿內,只有一身華服的蓮妃和李未央兩人。

  蓮妃的臉上,滿滿都是悲傷,她看著李未央,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見她如此,嘲諷的笑了:「怎麼?後悔了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6 10:23 PM

113 找上門來

  蓮妃面色一白,難道自己在對方眼中,藏不住半點心思嗎,正心悸時,李未央道:「放心吧,既然那些人是你慕容皇室的死士,而且都已經死了,誰也不會知道你是誰的。」

  蓮妃抬起眼睛,細細的眉毛微擰在一起:「你不怪我?」

  李未央慢慢道:「當然怪你,你浪費了一個大好的機會,而且你剛才的做法,是將我們都置於險境,一著不慎,所有人都要給你陪葬。」

  蓮妃的臉色一點點變得更加蒼白,唯獨殷紅的嘴唇看起來更加明晰,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詭異,她的眼睛裡浮起一絲期待:「可那宅子還在,告狀的民女我也還留著,明天我就找人上書——」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來不及了。」

  蓮妃的臉上露出震驚的表情,李未央望著她,片刻後,微微一笑道:「蔣家已經有了防備,我想,沒等陛下派人去,那宅子就已經不復存在了,娘娘,若是你今晚將那告狀的民女送上去,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或許還有三分希望,可惜,你走錯了這步棋。」

  蓮妃的臉上,同樣是痛惜的神情,李未央相信,對方的心裡,現在比臉上的表情還要痛苦,她輕聲道:「可是我理解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原因。如果換了是我,家人蒙受不幸,我也想要不惜一切為他們報仇的,作為慕容皇室,你想要恢復皇室的尊嚴與榮譽,為他們平反昭雪,實在是無可厚非的事。只是,你太過心急了,只要今天能扳倒蔣家,一定會查到慕容皇室的事情,到時候你的仇自然而然就報了。」

  蓮妃美麗的臉孔此刻已經染了淚,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是一個聰明人,若非被報仇蒙蔽了心扉,她一定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李未央還在繼續往下說:「蓮妃,你知道你錯在哪裡嗎?不是報仇心切,也不是違背了我們的約定,而是你用錯了報仇的方法,甚至於,你在皇帝的身邊,你卻不瞭解你要討好和控制的這個男人。」

  蓮妃的心頓了一下,再看向李未央,見她臉上雖然依舊帶著那種懶散的、平靜的笑意,但烏黑發亮的眼眸中,又有著難得一見的真摯,只不過,也是一閃而過,立刻就換成了別的情緒,「娘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知是不是外面風雨聲有點噪雜的緣故,李未央的這句話竟飄忽的幾乎聽不真切。

  蓮妃抿了抿唇,深吸口氣,才再度開口道:「願聞其詳。」

  李未央望著她,臉上帶著笑容,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疊影子,仿若沒有盡頭。

  「慕容心——」李未央喚了一聲,用從不曾用過的稱呼,每個字都像是在爐火中淬煉過一般,說出來時,擲地有聲,「你出身皇室,可是大歷的這位天子,與你慕容氏那位多情風流的天子截然不同,你與他同床共枕、呼吸相共,可你並不瞭解他。」

  外面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雨絲淒迷地打在殿堂,將大殿內的簾幔吹的不斷飛舞。

  李未央的聲音,一字一字,傳入耳中,那麼鮮明——

  「我們這位天子,聰明、多疑,他的聰明讓他從眾多皇子之中脫穎而出登上帝位,他的多疑讓他喜歡將大臣們玩弄於鼓掌之中。可是,聰明的人都有一個毛病,那就是聰明過頭,就喜歡作繭自縛。他的確是個十分英明的君主,可以採納一切他覺得有用的政論,這也是哪怕我只是個閨中之女,他也敢破格用我的法子的原因,只是陛下同時又是個多猜疑而又剛愎自用的人,斷事之時好標新立異,以此震懾群臣。」

  「你知道,我父親身居高位不假,可也有很多人嫉妒他,想要謀奪他的相位,所以這些年來,彈劾他的奏摺像雪花一樣多,可我的父親在陛下面前,卻總是作出一副誠惶誠恐而又十分可憐委屈的樣子,每次都會豁出尊嚴跪在陛下面前,顯出孤立無助的樣子,自認有罪、未能盡職,以至得罪臣僚,請求罷官歸去。他越是這樣,陛下越是不允,反倒覺得他忠誠不二,造成被別人孤立攻擊,所以一直保護著他,相信著他,這就是我父親這麼多年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對皇帝的瞭解早已超過了他的對手。」李未央一字一句地分析著,說出讓人震驚的話。

  「今天陛下明明預備放過蔣南了,可是我父親說了兩句話,他就動了殺心。知道這是何故嗎?因為我父親把蔣南和蔣家捧得很高,讓皇帝覺得,蔣家超出了他的控制,他可以容忍臣子貪污受賄,容忍他們結黨營私,容忍他們謀取私利,甚至容許他們虛報軍功、殺害無辜,但他決不能容許一個臣子超脫於他的控制之外!」

  蓮妃盯著李未央,幾乎聽得入神了。

  李未央繼續道:「只不過,瞭解皇帝這個毛病的人,蔣旭也算一個,所以他搶在皇帝要殺蔣南之前,演了一場戲,讓皇帝覺得自己的一個決定就能顛覆蔣家,讓他覺得蔣家只是他的一條狗,根本不足為懼,所以,蔣南僅僅是丟掉了官位,卻保住了性命。若論起對皇帝的瞭解,你不及我的父親,若論起對局勢的把握,你不及蔣旭,他們兩個人,都對皇帝有著很大的影響力,可是在皇帝的眼裡,他們不過是臣子,但這臣子,卻實際上操控了皇帝的決定。」

  李未央口中說著讓蓮妃目瞪口呆的話,面上的表情卻很平靜。而蓮妃,明明和她不過是半步遠的距離,卻覺得對方的神態超然於外,仿若置身於很遙遠的地方,注視著一場與己無關的鬥爭——這多麼可怕。

  蓮妃覺得恐懼、憂慮,她突然意識到,今天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李未央說得對,跟龐大的蔣家作對,必須要瞭解你的對手,瞭解你的幫手,瞭解你能操控的一切力量。她對局勢沒有足夠的駕馭力,對皇帝的逆鱗根本都沒有把握得清,所以才會一敗塗地。

  李未央在微笑,「表面上看,一切決定都出於聖裁,可是只要你足夠瞭解他,你就可以真正的操控他,讓他以為一切的決定都是他自己做出來的,可實際上,全都是你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他,讓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當然,這很危險,如果你讓皇帝察覺到了你的意圖,就會作繭自縛、萬劫不復。所以,這是一個遊戲,只有當你瞭解了遊戲的規則,你才能有機會贏,而最要命的是,現在你的對手早已比你早一步瞭解了皇帝的性格,知道他在意什麼,軟肋在哪裡,你又憑藉什麼來贏呢?」

  蓮妃的臉上,如她預料的露出了錯愕之色。李未央笑了笑,道:「如果民女告狀成功,我告訴你會發生什麼。皇帝會立刻派人去核實此事,然後就會發現蔣家建造了一座不遜於皇宮的豪宅,在這個豪宅裡有比皇宮還要多的珍寶,比皇冠上的東珠還要大的明珠,比皇宮裡的鱟還要大一號的望君歸,然後皇帝會暴怒,臣子們會求情,陛下會命令廷議,然後言官會罵的蔣家人不敢出門,中途蔣家還會組織勢力反撲,陛下的態度會軟化,讓蔣家人誤以為這件事情沒有那麼嚴重,隨後蔣國公會被迫回京解釋,可是不論怎麼折騰,最後蔣家還是會被冠上謀反之命,誅滅九族!」李未央的聲音越來越快,顯現出聲音的主人的急切之心半點也不遜色於蓮妃。

  「到時候原先他們做錯的事情都會被人翻出來,那麼你慕容家的血案當然會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他們愚弄皇帝、欺君罔上的證據!當然,還有第二個可能,那就是皇帝扣住了蔣家人,可是蔣國公卻反了,這樣就更好了,出師無名、謀位不正、八方聲討,蔣家一反,必死無疑。所以,他們橫也是死豎也是死!你說,這不是很好嗎,既不用弄髒了自己的手,又痛快淋漓地報了仇,可是今天你看看,大鬧了一場,折騰出了個什麼虛報軍功,卻只是讓人家出了點血,沒有動搖根本,多可惜啊。」

  一步一步一步,李未央說的無比鎮定,蓮妃幾乎不敢想像,對方其實早已將一切都謀劃好了,這麼囂張這麼篤定……可她隱隱覺得,若是今天按照李未央的劇本走下去,一切都會如她所說的發生,因為李未央實在對皇帝,太過於瞭解了……

  「我……我用錯了罪名。」蓮妃忽然有點想笑,但不知道為什麼,笑意到了唇邊,卻轉成了苦澀,「我真是愚蠢啊……」她垂下頭,幽幽歎息,「所謂欺君罔上,又怎麼比得上謀反之心呢,錯失良機,悔恨晚矣……」

  就在此時,蓮妃的臂上一緊,抬眸,看到李未央神色堅毅:「機會多的是。」停了一下,加深語氣道:「不過,你要聽我的。」

  李未央的語氣斬釘截鐵,那清冷美麗的臉孔,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與力量瞬間撲面而至。

  蓮妃驚愕地看著她,眼睛裡突然就有了信服……

  對,她可以設計他們一次,當然可以設計他們第二次。

  只要自己和她合作,總有一天可以報仇的!

  蓮妃的眼睛裡,一下子湧現出狂喜:「我現在應該怎麼做?」

  李未央笑道:「等。」

  蓮妃有一絲遲疑:「到什麼時候?」

  李未央微微一笑,「到你可以控制皇帝,到你可以左右他的決定,到他離不開你,到你的影響力遠遠超過其他人,這個其他人裡面,包括我父親,更包括蔣家。」

  蓮妃震驚地看著她:「我……我有那樣的力量嗎?」

  李未央失笑,道:「你當然有!因為你不光具有美貌,還有智慧,最重要的是,你豁出性命救了皇帝!當然,這是你自己安排的,不過他並不知道,相反,你會成為他生命中最寵愛的女人,因為你做了連皇后都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你表現得好,終究能夠掌控帝王之威,讓他為你而喜,為你而怒,為你殺人!」

  帝王之威……

  皇帝擁有無上權威,所以可以隨心所欲,可以肆意更改別人的命運,憑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擁有一切,只要你控制了他,早晚有一天,你就可以為你的皇族報仇!

  李未央的眼神很清楚的傳達了那些話,而蓮妃也看懂了,於是她眼底悲涼的遲疑、無奈的掙扎逐漸地退去,變成了一種勢不可擋的堅毅之色。

  仿佛是催眠一般,李未央拉住蓮妃的手,帶著她走到廊下,她們兩人的裙子都沾了水,沉甸甸地黏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李未央依舊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很平靜也很頑固地拉著她,一直走到走廊的邊緣,指著遙遠的地方道:「你看,那是什麼?」

  蓮妃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一對蔣氏父子還跪在大殿外面,渾身都已經濕透,不管風雨如何可怕,他們一直咬牙堅持著,搖搖晃晃也不肯離開。

  「娘娘,你看懂了嗎?」李未央微笑著問道。

  蓮妃咬牙,道:「苦肉計。」

  李未央的笑容帶了一絲清淺的冷酷:「那麼,你該怎麼辦呢?」

  蓮妃微微一笑,笑容美麗而讓人不能直視:「我已經明白了,多謝縣主的指教。」

  李未央退後兩步,輕輕行禮,道:「臣女告退。」

  看著李未央和敏德一起離去,蓮妃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和手腕上因為做戲而留下的傷口,笑了起來。

  皇后將蔣氏父子一直跪在大雨裡面的事情告知了皇帝,皇帝不信,自己親自去看,果真在滂沱大雨裡面看到了兩人,蔣旭見到了皇帝,立刻腦袋觸地請罪,蔣南咬牙,也跟著以頭觸地。

  「知罪了嗎?」皇帝沉聲道。

  蔣旭已是涕淚縱橫,顫聲道:「陛下,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都是臣教子不嚴。只要能讓陛下息怒,臣現在就請皇上加重對我們父子的治罪!」他的表情恰到好處的轉為羞愧,竟擠出幾滴淚水,頗有些哀傷之感,只聽他哽咽道:「微臣之子虛報戰果、浮躁不堪,陛下縱然殺了他,微臣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相比較那個剛剛失去女兒一臉隱忍模樣的永寧侯,蔣旭的表現更讓皇帝覺得舒心,他心道自己的懲罰是不是重了點,畢竟蔣旭本人是沒有什麼錯的,皇帝面沉似水的看他們一眼,有些厭煩的揮揮手道:「算了,起來吧!」

  「臣,謝主隆恩。」蔣旭心頭升起了一絲希望,期待著皇帝繼續說下去,依照他的瞭解,皇帝會安慰他兩句,然後等一年之後,軍權還是有希望的。

  可就在皇帝馬上就要說什麼的時候,太監突然跑過來,低聲說了兩句話,卻見到皇帝的臉色勃然大變:「什麼,蓮妃受驚過度,高燒不止?」皇帝的臉色一下子垮了下來。

  「陛下——」蔣旭心頭一著急,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

  皇帝卻根本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轉身快步離去了。太監連忙跟著撐傘離去,沒人再關心這兩父子了。

  蔣南皺眉道:「父親,咱們回去吧!」

  蔣旭猛地回頭,左手用力地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滾!滾!滾!真是個活畜生!」他仰天長歎一聲,臉上已經根本分不出什麼是淚什麼是雨水,他只知道,今天他們蔣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李未央在馬車上,卻掀開了車簾,看著外面烏雲密佈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的很遠很遠——

  她其實,很惋惜,惋惜的心頭都要滴血了。

  這樣好的機會,今天本可以讓蔣家吃不了兜著走的!一次失敗對方有了防備,再想動手一切又要重新佈置,她怎麼可能不無語,怎麼可能不痛惜!偏偏她還得在蓮妃面前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因為不能讓蓮妃失去信心,如果要對付蔣家,蓮妃將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人!有她在皇帝的身邊,一位內應二為合作者,實在是再好不過!

  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李未央回過頭來,看見李敏德笑彎了的眼睛:「說不後悔,其實後悔死了吧。」

  李未央長歎一聲,道:「早知道另外選個聽話的美人了。」

  李敏德搖頭道:「傻瓜,哪兒那麼容易找到合適的人選,就像是你說的,美貌的女子容易找,但是對蔣家恨之入骨絕對不會背叛咱們的,那就很難找了。況且,蓮妃是個聰明的女人,經過這次的教訓,她自然會知道,誰才能幫助她,她又該跟誰合作,職司——」李敏德對著天空深吸口氣,然後閉上眼睛,悠悠的吐出去,再睜開眼睛時,表情已恢復如初,然後淡淡道:「可惜了咱們的一番佈置。」

  李未央微笑道:「你別裝無辜了,老實說,今天在那老道士的身上究竟動了什麼手腳?」

  李敏德無辜地攤手道:「我哪有做什麼呀!是他自己黑心,遭了天譴而已。」

  李未央失笑:「臺上的避雷針縱然被動過了,他也未必會被天打雷劈,你還有什麼法子?」

  李敏德終於到道:「我買通了他的道童,在他的鞋子裡插了兩根大頭針……你知道,納鞋底的時候也會出現意外的嘛,也是他自己壞事做盡,惡有惡報。」

  李未央驚愕片刻,心道你比我還狠辣三分呢,原先她不過是讓他破壞那臺上的避雷針,卻沒想到她只讓他做了初一,他倒好,連十五都給做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李未央看著沉沉雨絲,明顯有點心不在焉。

  李敏德輕聲道:「不必覺得惋惜,為了某個目的而不竭餘力的去努力,這過程本身就是有意義的。更何況,咱們殺了那害人的老道士,不知道救了多少無辜的少女,這也是功德。」

  李未央笑道:「這也是功德嗎?」

  李敏德正色道:「自然是了。」

  看他說的理直氣壯,李未央不由笑了,心情一下子輕鬆起來:「你說的對,顛覆蔣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這是剛才我勸說蓮妃的話,可是輪到我自己,卻是著急了。」

  李敏德微笑,他的聲音好似一段織錦,更似一泓清泉,涼陰陰的,緩緩流過她的心田:「不管你要得到什麼,都要有耐心的,不是嗎?」

  李未央點了點頭,陰霾心路好似被撥開重雲,一縷縷金色陽光照進來,人也明媚幾分,不由微笑起來,李敏德被她的笑地心頭發軟,突然想起了曾經品嘗過的花釀,灼烈中帶著清香,一縷縷侵入心田,填入四肢百骸。

  回去以後,李未央先去拜見了老夫人,她知道,這位老太太一定沒有睡,在等她告訴她宴會的結果,果真如此。老夫人聽到老道士被天雷劈成焦炭,不由阿彌陀佛了一聲,聽到武賢妃被處死的時候,卻只是淡淡搖了搖頭,至於後來聽說晚宴上遇到刺殺,不由拉著李未央左看右看了半天,發現她並無損傷這才安下心來。

  李未央看到老夫人眼睛裡的神情不似作偽,心中倒是有些愧疚,好生安慰了老夫人這才退了出來。

  看了一眼外面已經停了的大雨,李未央不由想到,到底人心還是肉長的,老夫人雖然對她存了三分利用的心,卻總有一分出自真心的關懷,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第二天一早,白芷送了帖子進來。信箋格外精緻,那蠅頭小楷也漂亮工整。

  李未央唇角微翹,是孫沿君要來拜訪,她心中很喜歡這個熱情又爽快的人。

  孫沿君是個著急的人,當天下午就到了,李未央吩咐人上了甜點,孫沿君臉頰白皙紅潤,眸子亮晶晶的,笑眯眯地吃著點心喝茶,跟她說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你家那個大姐,非要跟我搶著走,我才不管她是誰,只說一句:不讓!」孫沿君笑道,「咱們不惹事,也不怕事。她平日裡低眉順目,嬌滴滴的,我看著膩歪,所以就伸出腳絆倒了她……」

  李未央聽了直笑,「幸好我沒有得罪你!」

  孫沿君得意道:「誰讓她自己沒用,一下子就從臺階上摔下去了呢?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居然是個癩子啊,真是笑死人了!」

  李未央搖頭道:「我大姐只怕是恨死你了。」

  孫沿君不輕易惹事,但是不怕事!李長樂非要跟她搶道,她自然毫不手軟了,只不過她只想著讓對方出醜,沒想到居然捅破了一個大秘密,不由得意道:「我才不怕,李丞相得了這麼個大美人做閨女,寶貝得緊,真真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手裡怕摔,才將她寵得這樣矯揉造作、自以為是,我就是不喜歡……」

  孫沿君性情,說到底是有點潑辣的,對於看不過眼的人,就喜歡給她點教訓瞧瞧。

  只不過昨天剛招惹了李長樂,今天就敢上門,這丫頭也是個狠角色啊。李未央心中想到。

  「現在她可出名了,外面的人現在到處傳呢,說李家大小姐生了皮膚病,一頭秀髮都掉了,滿頭都是癩子呢!」說完,橫了李未央一眼,道:「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這種消息多難得啊!」

  李未央咳咳,忍不住笑起來,眸子熠熠。

  白芷和墨竹都笑起來,小姐難得有朋友,平日裡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今天看來是真的很喜歡這孫小姐了。

  孫沿君看著李未央,心中也是覺得很親近。回去以後,她娘後來說,李家這個三小姐年紀這般小,處事卻冷靜,聽人說話的時候很專心,卻不像孫沿君一樣小孩子作風一驚一乍的,只是安靜聽著,這是懂分寸,叫她多和她親近。

  李未央笑完了,道:「好了,咱們說正經事。你準備什麼時候做我二嫂?」

  「胡扯!」孫沿君漲紅了臉,一下子跳起來,咬牙跺腳道,臉頰紅的滴出血來。

  李未央真誠道:「我真是不知道,你居然對我二哥有意思,我還以為上次李長樂那麼挑釁,這門婚事算是吹了……」

  孫沿君低聲道:「我原本也是要推了這婚事的,結果無意中,卻在街上跟他碰上了。」說著看到李未央笑臉盈盈,趕緊板下臉道,「不許笑,你再笑我就不說了!」

  李未央道:「好,我不笑,你說吧。」

  孫沿君重新坐下來,小聲道:「那天在街上,我看見一個青年的書生從馬蹄下救了一個小孩子,結果自己笨手笨腳,還不小心撞翻了人家的水果攤,弄的滿身是傷,居然還不記得帶銀兩,差點叫人家藥堂趕出來,好在他及時自報了家門,說自己是李丞相府的二公子,又是國子監的學生,但是也夠丟臉的了,那麼大個人,幫忙還幫的一團亂。」

  李未央看著孫沿君,卻是一副春心萌動的樣子,仔細想了想這場景,李未央只覺得這二哥的確十分之丟人,不過跟他往日裡那種端方的君子模樣,倒是很相稱的。

  「沿君,我二哥……容貌不出眾,頭腦也不是特別聰明,將來在官場上,未必能走很遠,而且,你若是嫁給他,還會有一個自私短利的婆母。」李未央提醒道。

  孫沿君半晌才道:「我不知道為何,就是覺得他那樣的男子靠得住!明明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卻敢去幫人,長得不算頂英俊,但笑起來的模樣好看極了,讓我覺得很好,很安心!」

  李未央不免有些感觸,悵然道:「原來你喜歡這樣的男子……」

  「是啊,你不要笑我,我就是覺得他那樣的人,說權勢不過爾爾,說容貌也不出眾,可是待人好,性子直……這樣我才心裡踏實。未央,你不知道,我曾經也很喜歡七皇子……我也會偶爾想著他,可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娘總是說,要找個對我好的,我就想,如果是你二哥這樣的人,會對我好的。」孫沿君緩聲道,臉不免又是微紅。這樣的話,若是平日,她不可能開口說出來,但是她覺得,李未央不是多嘴的人。

  李未央笑了笑,道:「你說的對。」如果當年的自己也能這樣想,也許不會落到那個地步。每個女子嘴上說不求富貴顯達,實際上未嘗沒有一絲半分做人上人的心思,可是孫沿君卻更實際,更豁達,這樣的女子的確更美好,更值得人愛。

  「那……兩家是不是定了婚事?」李未央笑道。

  孫沿君臉色更紅了,道:「我娘說,她立刻就安排這件事。」

  李未央失笑,道:「放心好了,我二哥之前的婚事被攪合得夠嗆,估計一時半會兒的是跑不掉的。」

  孫沿君伸出手就來掐她:「好,就算我著急好了,我著急嫁過來收拾你這個多嘴的小姑子!」

  李未央只是笑,也不躲避,過了片刻道:「外頭還有什麼消息嗎?」

  孫沿君凝眸想了想,道:「還有一件事,蔣家好像出大事了。」

  昨天一夜,蔣家人徹夜未眠,從皇宮裡出來,蔣旭便沒有和蔣南說一句話。大夫人急壞了,這兩個人都在雨地裡跪了一個多時辰,保不齊要生病,所以趕緊燒好了洗澡水,準備好乾淨的衣服,準備讓他們回來好好休息。

  可是回來之後,蔣旭卻是難得的大發雷霆。

  蔣海看到情況不好,便立刻勸走了大夫人和妻子韓氏,把伺候的人都攆出去,自己留在了書房:「父親,你也別怪四弟,當初那件事也不全是他的錯!當時的監軍可是梁王,他一心一意要查抄慕容氏的財產,若是讓慕容家輕易投降,皇帝必然給個封號,那他們的財產也就動不了了!四弟也是為了打發梁王啊!現在出事了,便把責任一股腦推到四弟身上,這也太過分了!」

  蔣旭冷笑一聲,道:「不要給這小子臉上貼金了,什麼梁王,梁王那性子是什麼樣我不知道嗎?皇帝哼一聲連個屁都不敢放,他還敢貪人家的財物嗎?分明是他蔣南好大喜功,簡直是大言不慚!」

  蔣南再也忍不住了,騰地一下子站起來:「父親!是我做的事情,一人做事一人當,慕容家一千多口人全都是我殺的,那又怎樣,哪個朝代不是一將功成萬古枯!難道輪到我蔣南就是罪大惡極了嗎?!他拓跋氏的江山,不也靠我們蔣家守著嗎,若是把我們全都殺了,他這天下馬上就要亂了!」

  「狂妄之極!」蔣旭氣急敗壞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睛裡充滿了嘲諷:「你到今天都不明白!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教導都餵了狗了!這天下,缺了誰都照樣轉,沒有你,這世上不知道多少人盯著這個位置呢!現在咱們父子的兵權都被奪了,你看不到多少人在背地裡開心的笑嗎!」他越說越生氣,脖子上青筋暴起,指著蔣南的鼻子痛罵道:「見過狂妄自大的,沒見過你這樣的,蔣家算什麼東西,沒有天恩,咱們全都得回家種地!」

  蔣南震驚地看著難得暴怒的蔣旭,完全不敢置信,一時間竟愣在那裡,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

  蔣海趕緊打圓場道:「這次的事情,是有人刻意陷害咱們家!所以我們彼此之間就不要傷了父子和氣才是!老四,你少說兩句,不要再惹父親生氣了!」

  蔣旭冷笑一聲,道:「聽到你大哥說的話了嗎?他說得對,是有人要害咱們,所以你這個德行,更加中了人家的計,更讓人家開心的要死!說到底,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不是好大喜功、不是亂殺人,而是你狂妄自大、藐視皇恩,甚至連累的皇帝遇到刺殺,若是今天陛下有半點損傷,我們全家都要給你陪葬!」

  蔣南看著蔣旭,眸子裡隱隱有火光在跳動,但是他卻不說話了,因為他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今天,是因為蔣旭在場,才救了他的性命,所以,他的態度自然軟了下去。

  蔣海連忙送上茶水給蔣旭,「父親,您消消氣,千萬不要跟老四計較,他不過是個孩子而已。」

  蔣旭長歎一聲,道:「是啊,是個孩子,我以前還以為咱們蔣家有你們支撐著,就能屹立不倒了,現在我才發現,你們才是惹禍的源頭啊!這件事情,只怕瞞不住你們祖父了,還不如我自己寫信去請罪。」

  祖父是個暴烈的脾氣,極有可能當場打死蔣南,蔣海擔心,連忙低聲道:「父親,祖父的六十大壽馬上要到了,您看是不是暫且緩一緩,等那邊宅子建好了,送給祖父做壽,他的氣也能消了。」

  蔣旭皺眉:「宅子?什麼宅子?」

  蔣南連忙道:「是老家的族人特意為祖父建的,說是將來祖父頤養天年所用——」

  蔣旭氣不打一處來,一下子站起來,道:「孽障,現在外面到處在揪咱們的小辮子,還大興土木,簡直是蠢貨!趕緊吩咐他們停工!」

  蔣南滿面為難:「這——是他們的一片心意,而且已經建好了,方圓百里的大宅子,怎麼能停下呢?」

  「方圓百里?」蔣旭一聽,猛地冷汗直流,「立刻吩咐停下——不,仔細檢查一下這宅子!」

  蔣海皺眉道:「父親,您這是——」

  蔣旭慢慢又坐了下來,「我總覺得今天這件事只怕不光是慕容氏參與其中,你想想看,慕容餘孽能夠混入宮中,說明他們一定有內應,而且蓄謀已久,今天宴會上那蓮妃句句將我們蔣家置諸死地,說不準,她和慕容氏有什麼關聯,一定要仔細查查她的底細!還有今天那尹天照的死,我也覺得透著十二萬分的蹊蹺,還是要小心的好!」

  蔣海看了一眼蔣旭,雖然覺得他未免想的太多,但還是習慣性地遵從道:「是。」

  蔣南卻突然拔腿站起來向外走,蔣旭大聲道:「你去哪兒?!」

  蔣南冷冷道:「我有事情要做!」

  蔣旭更加怒不可遏:「逆子!你沒聽陛下說要咱們閉門思過嗎!你現在跑出去是要別人戳我們脊樑骨?!」

  蔣南冷笑一聲,回過頭道:「父親,你放心好了,我就是去把那個背後做鬼的捉出來!」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蔣旭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大聲道:「滾!滾得遠遠的!有本事你再也別回來!」

  蔣海連忙道:「父親,您千萬不要生氣——」就在這時候,國公夫人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這裡鬧什麼!」

  屋子裡的兩個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屋子裡,李未央正聽著孫沿君繼續往下說:「聽說昨天回去以後,國公夫人聽說二十萬的兵權都沒了,氣得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呢,現在蔣家招了大夫集體會診,為了防止別人說他們樹大招風,連太醫都沒敢請!」

  「哦?國公夫人不行了?」李未央揚起眉頭,頗感興趣道。

  孫沿君笑道:「那老夫人身子骨一向健朗,最近大概是打擊受多了,先是魏國夫人,然後是大女兒,接著又是孫子的官位沒了,兒子的兵權也成了泡影,本來花團錦簇,現在卻是雪上加霜,你瞧瞧,再好的身體也經不起這麼折騰。」

  李未央微微一笑,如果那老太婆早點斷氣,那就再好不過了,不要怪她心狠,對付這個惡毒的老太太,還就得這麼毒辣,從心理上毫不留情地給她一刀!

  孫沿君吃了茶,卻左右在花園轉了兩圈,沒能看到二公子,也沒能看到倒楣的大小姐,固然有點失落,可是李未央陪著,倒也不算很失望,過了半個時辰,便笑眯眯地走了。

  白芷雙手奉上一杯清茶,說:「這位孫小姐真有意思,她是要嫁過來的,還這樣得罪大小姐。」

  李未央笑道:「她這種性格,的確是太容易吃虧了。」

  白芷笑了笑,轉而道:「只是,奴婢怕蔣家懷疑到小姐頭上來。」

  這一點李未央不是沒有顧慮過,不過只要一想起對方那囂張的模樣,心肝腸肺便會一同堵著,不如放手一搏,於是說:「無妨,我已安排下了後手。他們若偃旗息鼓便罷,否則,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李未央在花園裡,看著滿園的鮮花盛開,聽白芷彙報近日裡各院子裡的情形。

  「大小姐從昨天回來就沒出過門,一直在屋子裡待著,除了盧大夫誰都不肯見。」

  「哦?盧公?」李未央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笑起來。

  白芷見她笑得奇怪,不由道:「小姐,是不是派人打聽一下。」

  李未央搖了搖頭:「不必管她了。」李長樂突然恢復容貌的事情,李未央一直很好奇,可如今,此人已經無法掀起大的風浪了,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白芷正要說什麼,卻突然看見趙月攔在了涼亭的入口處,滿面警惕地看著來人。

  李未央抬起眼睛,看到的卻是一個長身玉立,依舊神采飛揚的年輕男子。

  李未央微笑道:「三殿下是來看望大姐的嗎?你等等,我即刻命人去請。」

  拓跋真卻盯著她,目中隱隱暴露出一絲詭譎的情緒。

  李未央不由地皺起眉頭,她還從來沒見過對方露出這樣的神情,竟是如此的古怪——



114秦晉之好

  拓跋真只是定定地看她:「……還在生氣?」

  「生氣?」李未央驚訝,「三殿下說的生氣,未央不知道是何意。」

  拓跋真苦笑了一下:「我上次不過是說了幾句重話,難得你氣到今天。」

  李未央幾乎愣住,她完全不記得上次拓跋真說的什麼話,至於生氣,那更是天方夜譚,她都不曾將這個人的言行放在心上,怎麼談得上生氣呢?這個三皇子,敢情是太自以為是了吧。

  「我從來不曾生過你的氣。」因為你不配,李未央在心中補上了這句話。

  「既然不生氣就好,我還擔心你的心中一直懷著怨憤,所以昨天晚上的宴會才看都不看我一眼。」拓跋真微笑著道。

  自己最大的助力死了,他居然還有心情跑到李家來,李未央不得不佩服眼前這個男人的堅忍,但她只是微微一笑,道:「殿下,我去請大姐,你稍等吧。」

  李未央剛剛站起來,拓跋真卻站在了她的面前,趙月警惕地盯著他,可惜沒有李未央的吩咐,她也不能動。

  拓跋真道:「別走——你聽我說句話!」

  李未央冷冷地站住腳,拓跋真看著她,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由地道:「……我不是來找你大姐的,我想找你——」

  李未央雙眼抬起,眼神迅速變化,驚訝,疑惑,嘲諷,以及一些連拓跋真都分辨不出的神情夾雜在清麗的眼眸中變幻不定,最後又都消失不見,只留下徹骨的寒冷,像是結冰的水面,晶瑩剔透不染塵汙,然而,卻沒有一絲的溫度。

  拓跋真在這樣目光的注視之下,不知不覺中雙眼也好像被霧氣籠罩,只有絲絲幽光間或閃現。

  「我從前對你的態度的確不見得很好,但那並不是我故意為之,因為從小就見慣了那些人為著自己私心利益挖空心思討好我,所以我從來就不敢相信誰。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有目的的交往,每一個朋友,對我都是有用的,甚至於剛開始判斷你,我也是用對我有用和無用來判斷。」

  拓跋真艱難地說著,「我知道,之前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令你不屑,若是真心求娶,自然應當向父皇稟明,可等我想清楚了這件事,卻又出了母妃的事情,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向你說明白,但你總要知道,我對你是真心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拓跋真說不下去了,臉上的神情竟然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

  李未央細細聽來,似乎他的每一句都發自肺腑——讓她幾乎以為他完完全全出自真心。如果,她對他不夠瞭解,她一定會相信他的,因為沒有人能拒絕他這麼真摯的眼神,這樣深沉的感情,這麼動聽卻恰到好處的訴說。

  「我不會娶你大姐的,不管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哪怕是因此和李丞相交惡,哪怕是被萬人唾棄,我想要娶的人只有你一個而已,我會向父皇請求,讓他把你嫁給我,讓你做我的正妃,請你原諒我,從前我是太驕傲了,我只知道怎麼去討好人、籠絡人,卻不知道怎麼去愛一個人,甚至於從前對你的態度那麼奇怪那麼容易變化,是因為我自己都沒辦法摸清楚自己的心,我弄不懂自己到底是喜歡你還是防備你,是憎惡你還是愛著你。現在我終於想明白了,從今往後我會好好的對待你,學習怎麼去愛一個人,你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嗎?」

  李未央望著拓跋真,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但她沒有開口,甚至於沒有說一個字,可她的眼神,彷彿給了對方莫大的鼓勵,他繼續往下說道:「從前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我們重新認識一次,我不是三皇子,你也不是縣主,我們只是兩個偶然重逢的年輕男女,你只要記得我是拓跋真,我知道你是未央,這就足夠了,拋開那些所謂的身份,你也能認識到一個真正的我,好不好?」

  李未央看著他,良久,卻突然笑了起來,她慢慢道:「殿下,你的養母剛死,你就跑來和我說這些話,你覺得合適嗎?」

  終於她還是提到了武賢妃的事——拓跋真頓了頓,輕聲道:「未央,我必須向你坦誠一件事,昨天的事情並不是偶然,蔣家的人收買了尹天照,讓他想方設法誣你為大歷的妖星,然後讓父皇殺了你,這是他們要為蔣柔報仇而設置的陷阱,我不能瞞著你,因為這件事情裡,我的養母也參與到了其中。我必須請求你的原諒,因為母妃她希望我能夠繼承大統,希望得到蔣家的支持,所以她不惜拿無辜的你來做人情……我本可以什麼都不告訴你,可是我實在沒辦法對待我自己的良心,昨天看到母妃慘死,我問我自己,若是看到你死在我的面前,我是否能接受,後來我發現只要這麼一想我就心痛如絞,我根本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死在我的眼前,所以我希望再也不要發生這種事,只要你願意,我會想辦法化解你和蔣家之間的仇恨……」

  換了任何女子,聽了這一番情真意切又帶了無數疼惜的話,都會心動吧,李未央歎了一口氣,慢慢道:「殿下,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呢,你應該知道,我們彼此的立場,並不相同吧。」

  拓跋真臉色發白,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似是對她的不信深受打擊,勉強道:「我為什麼這樣,已經告訴過你了。」

  李未央悠悠道:「我當然是知道的,能讓一個男人不顧一切,除了愛情,恐怕就沒有別的了。但那是普通的男人,若是要讓三殿下不顧一切,只有權勢了。」

  拓跋真嘶聲道:「我不求你現在就站到我這邊來,但我求你不要用刻薄的話來刺傷我的心,求你不要站在七弟那邊來對付我,我不在意你幫著他對付我,可是我不想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李未央揚起笑容,眉角眼梢卻隱含冷冽,終於慢慢道:「三殿下,這世上能毫不愧疚地說出這種話的人,也只有你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今天一起都說完吧。」

  拓跋真驚訝地看著李未央,他以為她會心動的,可是她卻表現得很淡然,他以為她多少會感受到他的真情,可她卻是沒有一點的感動,為什麼?女人不都是相信這些廢話的嗎?他以為——

  從前這可從來沒有失敗過……他暗地裡握起拳頭,臉上的表情卻越發地認真:「未央,你問我為什麼現在這個時候來對你說這些話,我只是不想彼此後悔,若是昨天晚上你真的被處死,我可能根本沒有辦法接受。至於武賢妃,我自己的親生母親就是死在她的手上,我又怎麼會為她傷心!」

  「我自有記憶以來,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我的親娘在哭,她出身卑微,父皇一時興起臨幸了她,她就生下了我,後來還被封為嬪,我娘長得不算好看,但是歌聲卻美極了。每當我聽到她的歌聲,就會忘記我們有多麼不幸。可是在宮中除了父皇的寵愛她一無所有,因為別的人對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諷,紛紛落井下石,總是想方設法欺負她。她生性柔弱,對一切都逆來順受,以為這樣別人就能放過她,只有武賢妃娘娘對她一直很好。因為我娘保護不了我,所以那個時候的我,甚至連下等的小太監都能偷偷背著人欺負我。後來……終於發生了那件事,父皇說我娘勾結外臣意圖謀朝篡位,我不信,拼命地哭,拼命地求,可是我把頭都磕破了,也沒有人肯為我娘說一句話。」

  「武賢妃將我接到她的宮中,說從此後她就是我的母妃,可我不聽,半夜裡偷偷跑回去,結果親眼看到了那群太監勒死了我娘,那時候我只有四歲,瑟瑟發抖地躲在一邊,甚至都不敢去救她,等人都走了以後,我抓她的手拼命搖,一直叫,她卻怎麼也不醒。我覺得好害怕,一邊叫一邊發抖,連哭都哭不出來。」

  拓跋真陷入回憶裡,他的聲音隱隱在發抖,李未央看著他,這些話,他過去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哪怕是八年的夫妻、耳鬢廝磨,他沒有對她透露過半個字。

  「我是皇子啊,擁有當今世上最高貴的出身,為什麼會遭遇這樣的事情?為什麼太子拓跋玉他們可以錦衣玉食一呼百應,而我連唯一的娘都要被人奪走?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

  拓跋真的拳頭慢慢的握緊,聲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所以我自己回到了武賢妃的身邊,向她請罪,說以後會好好做她的兒子。後來我發現,當初設計陷害我娘的人就是武賢妃!這些年來我忍辱負重,什麼都聽她的,她說東我絕不向西,她替我向李丞相許諾,我便同意娶你大姐做側妃,我這麼做不是懼怕她,是因為她對我有用,她能幫我站到那個最高的位置上!」

  「每一天我都很矛盾,她雖然設計殺了我的母親,可她對我也是真心的好,為我謀劃一切,所以我不能怪她,不能恨她,我只是日日夜夜都無法安寢,未央,你能理解我嗎?昨天母妃要害你的時候我是多麼的緊張,幾乎都想要為了你反抗她,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有了反抗她的心思,幸好最終你沒有事,否則我會多麼難過——」

  李未央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幾乎眼淚都要流出來。

  拓跋真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為什麼突然發笑?」

  李未央擦掉了本就不存在的眼淚,凝望著他,眼睛裡是無盡的嘲諷:「三殿下,這些話留著向我大姐說吧,她才是你的未婚妻呢。雖然我也很想和你言歸於好,可畢竟身份有別,以後還是請您離我遠一些。你愛我也好,恨我也罷,跟我都沒有一絲半毫的關係,至於你的過去,我也不感興趣。」

  拓跋真盯著她,目光裡隱隱透露出一絲憤恨,可他強壓著這種惱怒,壓低聲音道:「我剛才所說的,你全然都不信?!」

  李未央慢慢地笑了笑,看著遠處飛過的白鴿,聲音帶了一絲冷凝:「信,我都信,殿下的話中,至少你所說的,關於昨天宴會的話是真的,關於你母妃的話也是真的,關於你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更是真的。」

  只可惜,你說這些話的目的,卻只是為了讓我屈服,從前的法子得不到,立刻就換了一副真情相對的模樣,若非對拓跋真太過瞭解,她的確是會當真的。哪怕是自己親娘的死,哪怕是他卑賤的出身,哪怕是提起這些過去對他來說無異於刀割,只要可以成功,都可以舀出來謀算。

  這就是拓跋真,這樣的人,對別人狠毒,對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只是,我是不是信,其實並不重要。因為不論你是真心愛我,還是為了謀求別的,我都不在意。因為我不愛你,永遠都不會愛你,不管你怎麼說、怎麼做,哪怕把心掏出來給我看,我也沒辦法愛你,所以咱們走不到一起去,三殿下,不要白白費勁了,還是好好花點心思,去討好對你有幫助的姑娘去吧!」

  說完,李未央已經出了涼亭,兩個丫頭急忙跟上去。

  拓跋真望著她的背影,左手卻猛地攥著自己的胸口,皺著眉急促地喘著氣,明明只是演戲給她看罷了,昨天晚上的一切本來就是他策劃的,武賢妃不過是從犯,他的的確確是想要李未央的性命,不光是為了討好蔣家,更是為了她敢拒絕他!

  正是因為昨晚的失敗,他意識到了李未央的價值,一個能夠將他的全盤計畫打亂的女人,他對那些不肯投靠的臣子和部屬,同樣是費盡心思,不惜一切代價,既然如此,一個這麼聰明的女人,可能對他的大業極有幫助的女人,他絕不能輕易放棄!

  他相信,女人都是心軟的,李未央之所以拒絕,不過是高傲,高傲的女人也是女人,一樣有心底最軟弱的地方,只要用對了法子,他就能夠打動她。

  他的身世,和她一樣,都是卑賤的,他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比之高高在上的七皇子拓跋玉,他跟她才是最相同的一類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們是多麼的相似、多麼的匹配,只要他稍微用點心思,她就能被他所擁有,到時候,她的智慧和用心一樣可以為他所用。

  可是為什麼,他說了這麼多,甚至放下了自尊心和驕傲,她卻依然無動於衷,說什麼不愛,愛是什麼!拓跋真不懂!一點也不懂!女人要的愛,他不是試圖展現在她的眼前嗎?為什麼她還會拒絕!為什麼看她毫不留情地轉身就走,為什麼他的心,至此還能為她如此尖銳地疼痛著!?

  他的心也會痛,這是為什麼?這又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女人呢?太可笑了!

  拓跋真快步走下了臺階,聲音變得很冷:「李未央,不要再靠近拓跋玉。」

  李未央停住了腳步,聲音冰涼:「殿下,我與他之間的事,何勞費心。」

  拓跋真幾乎是立即跑到了李未央的面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狹長的眼睛中第一次如此肆無忌憚地迸裂出狠厲之色:「不管你們之前是什麼關係,從今往後最好都斷個乾淨!」

  趙月的軟劍,一下子架在了拓跋真的脖子上,可是他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因為他知道,李未央不可能在這裡殺他。

  李未央的確不會,她闐黑的雙眸如望不見底的深灘,無懼地迎視過去:拓跋真唯一樂衷的只會是權勢地位!待到他真能成為一國之君傲視天下之時,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壓制的了他——到時候,他想要得到的一切都必須變成她的,包括李未央,可她討厭這樣,討厭為人所制,討厭被人覬覦,不是你拓跋真看中的東西就要變成你的,她是人,她的人生由自己決定,再不為任何人所左右!

  「趙月!」李未央冷聲道。

  趙月的長劍輕輕一送,脖子上尖銳的刺痛讓拓跋真一下子驚醒,李未央擺脫了他的鉗制——而後後退一步,聲音漫漫揚揚地響起:「殿下,請恕我不便相陪了。」

  拓跋真眼中殺機一閃而過,卻最終平和了臉色:「李未央,從來不會有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會是我的!」

  然而李未央並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顯而易見,他今天的努力,在她看來一錢不值。

  她要他放棄?他拓跋真這一生有失敗有蟄伏有挫折,卻獨獨不可能有放棄!李未央,你明明懂得我卻太自以為是,如今情勢的確於我不利,但是對於皇位,執念早已經深入骨髓,他這一生永難割捨——拓跋玉只是個失敗者,最終你只能屬於我——我不在乎等上多少年,直到我真地能掌控天下——

  那時,你將無處可逃。

  兩天後

  「聽聞縣主受了風寒,四小姐都急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如今見到縣主平安無事,她也就安心了。」

  受了風寒?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李未央看了一眼眼前的人,不由笑道:「四姨娘,你的消息真是靈通啊。」

  四姨娘已經生了兩個女兒,卻依舊身段嬌弱似扶柳,看似蒼白的臉色帶著一份淡淡的愁緒,分外惹人憐惜。難怪,縱然過去有了美貌的六姨娘和絕俗的九姨娘,父親都沒有完全忘記她。

  看到四姨娘唱做俱佳的臉孔,李未央忍不住就覺得好笑,四姨娘這些日子可都是在巴結新夫人,怎麼突然跑到自己這裡來了?

  李未央想著,這四姨娘能夠在大夫人眼皮子底下養大兩個女兒,也算是府裡的一個角色,便抬了抬手,淡笑道:「姨娘快別這麼說,我一向知道你和四妹的心意。」

  四姨娘連忙賠笑道:「四小姐被新夫人叫去,說是準備新鮮的花樣子要給老夫人做抹額,不能來看望。」

  李未央笑著擺了擺手,「無妨」地說著,便讓白芷給四姨娘上茶。

  看李未央面帶笑容,四姨娘頓時大喜。她本是低賤出身,能在李家存活到現在,自然有她的厲害之處。

  她最厲害的一點,就是審時度勢,察言觀色,誰更厲害,誰是佔據優勢的一方,她在明白之後就會做出判斷,從前大夫人厲害的時候,她可以虛以委蛇,跪在對方腳底下好生伺候,後來為了女兒的前程,她又可以立刻跟大夫人翻臉,反過來幫助李未央,李未央打擊大夫人的時候,她總是恰到好處地插上一腳……

  但是新夫人進了門,她卻開始和李未央保持距離,因為她需要時間觀察,看究竟是新夫人厲害,還是李未央狠辣。

  這兩天她聽說蔣南的武威將軍沒了,蔣家還丟了二十萬的指揮權,心中感覺到李未央的確是很有神通,不免心中想要來賣個人情,因為如今這個李家的庶出女兒早已不是昔日的模樣,完全是一飛沖天,勢不可擋,聽聞她還和七皇子走的很近,引得拓跋玉的傾心……

  四姨娘覺得,李蕭然這些年對她的情已經越來越少,尤其是新夫人進門之後,他的感情更是淡漠,不過這種事情她看得很開,男人的千般寵愛,萬般柔情,其實都是假的,自己沒有兒子,將來也沒有個依靠——

  一定要多找靠山,絕不能將寶都壓在新夫人的身上!而且四小姐馬上就要許人了,她必須要想法子,不能讓新夫人為所欲為,只有女兒嫁得好,她的後半輩子才有指望!

  四姨娘眼底那一抹堅決的光芒滑過,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

  「縣主,可否摒退了丫頭?」她輕聲地道。

  李未央看了一眼白芷,白芷立刻會意,便命屋子裡其他的丫頭們都退了出去。

  四姨娘鬆了一口氣,這才道:「今天我來,是要告訴縣主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李未央看著她,面色沉靜,既沒有表現出過度的好奇,也沒有顯現出興趣。

  四姨娘有點著急:「是關於你的終身大事!」

  白芷吃了一驚,連忙看向李未央,小姐的終身大事?這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笑了笑,道:「四姨娘的意思是——」她的聲音如同清泉流水,音色婉轉動人,聽不出一絲主人的喜怒,即便是四姨娘這樣慣常會看人臉色的,也不禁產生了些許畏懼。這大宅子裡,往往看不清喜怒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四姨娘靠近了兩步,道:「縣主是聰明人,我便實話實說了,昨夜老爺在我房間裡留宿,卻是無意中說起了一件事。他說,蔣家向他說起了你的婚事。」

  李未央目色流光,微微一凝,瞬間眉頭舒展開,才緩緩開口,「哦?是嗎?」

  四姨娘望著端坐在上方,笑意盈盈的李未央,深吸了一口氣,道:「縣主不想知道,老爺都是怎麼回答的嗎?」

  李未央的眸光明亮,她看著四姨娘,慢慢道:「若是父親已經答應了,姨娘還會站在這裡嗎?」

  四姨娘悚然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表現已經說明了一切問題,的確,如果李蕭然首肯了,那麼李未央也就是被他捨棄的人,四姨娘何必到這裡來一趟呢?一個沒用的人,她怎麼會向對方提供有用的資訊呢?!

  李未央看著四姨娘駭極變色的臉孔,側過身子,對著身邊的白芷玩笑道:「瞧瞧四姨娘這臉色,想來我定然是猜對了的。」

  白芷微微一笑,低下頭去:「小姐說的極是。」

  李未央笑道:「四姨娘可真是的,有什麼事情直接說就好了,何必還用這樣無用的消息來交換呢?」

  自己在對方面前無所遁形,四姨娘周身徹底冰涼,如同過水一般。她只覺得一張嘴巴張合似有千斤重,兩鬢的烏髮不由自主地流下一滴冷汗,汗漬也隨著一絲恐懼往背上攀爬,她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氣氛逐漸變得凝滯。「縣主,我——」

  「姨娘喝口水吧,有什麼話慢慢說就是了,何必如此著急。」

  李未央的笑容很和煦,看不出半絲的喜怒,讓四姨娘原本想要開口的話,一下子全都堵在了喉嚨裡。

  是,原先她是想要用這個消息來和李未央講條件的,可還沒等她開口對方就已經猜到了結果,讓她的消息有用也變得沒用了,李未央的心思真是細膩又準確,讓她不得不佩服。

  四姨娘莫名覺得心虛,只因,她剛踏入這屋子裡,尚未掀開自己的底,李未央已然將她的牌擺了出來。她還用什麼和對方談條件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四妹妹也馬上就要到定親的年紀了吧。」

  四姨娘汗如雨下,背上的衣衫已經因為不安而露出些微的汗漬,她抬起頭,陪笑道:「這個……」

  「我聽說,母親的意思是,讓四妹妹嫁給五皇子做側妃。」李未央淡淡道。

  四姨娘的笑容,有了瞬間的壓抑,隨後道:「什麼都瞞不過縣主,是,夫人是有這個意思。」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啊,五皇子相貌儒雅,母妃又是梅貴妃,看起來的確是門好親事,當初的夫人,不也是這樣說的嗎?」現在的新夫人,居然又是舊事重提,準備將李常笑送去做探路石。

  不過是一個庶女,李蕭然是不會憐惜的,四姨娘原先不也沒反對過嗎,怎麼突然改變了主意?李未央打量著四姨娘,輕聲道:「怎麼,姨娘不喜歡五皇子府的那位嫡妃?」

  在宴會上,皇帝已經為五皇子拓跋睿賜婚,娶的是永寧侯的孫女武小姐,四姨娘之前還眼巴巴地覺著這是一門好婚事,一轉臉就又求到自己這裡來,必定是跟這個武小姐有關係了。

  李未央心道,四姨娘啊四姨娘,你想要和我談條件,可是不過幾句話就漏了底,如今心慌意亂,走的棋一步不如一步,我倒要看看,你現在還想如何?

  四姨娘一下子被看穿了心思,驚詫抬頭,看到李未央眉梢藏著的笑意暗含鋒利,不禁一顫,不得不開口道:「那位武小姐,從小被嬌慣壞了,性情十分的潑辣厲害,我已經派人去打聽過,她身邊的貼身婢女每半年就要換一次,永寧侯自己都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要治住她,還曾有一次將她關在祠堂裡逼著她改掉壞習慣,誰知她卻寧肯不吃不喝三天三夜也不肯改了脾氣,最後被放出來,竟然還舀著剪刀要殺當初向老侯爺告狀的乳娘……對待自己的乳娘尚且如此,對待丈夫的妾又會如何呢?」

  李未央沉默不語,四姨娘繼續道:「縣主,若是四小姐性子和你一樣,五皇子這頭的確是個好婚事,再不濟也是個親王側妃,可是偏偏常笑是個懦弱無能的人,她連我的一半本事都沒有學到,將來又怎麼能在五皇子府立足呢?只怕會被皇子妃虐待而死。常喜已經不頂事了,我身邊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我真怕連她都折了進去,那我這輩子還有什麼指望?縣主,常喜心眼不好,我也是個容易得罪人的,這些我都認了,我也不怕報應,為了活下去我什麼都敢幹,但是常笑從來沒有害過你,甚至總是為你說好話,你哪怕看在都是李家女兒的份上,幫她一把吧!」四姨娘猛地雙膝跪地,拉住李未央的裙擺。

  白芷連忙去攙扶她,四姨娘卻死命搖頭,趙月也過來,四姨娘明明害怕她,卻也不肯站起來。直到李未央親自來攙扶,四姨娘才充滿希望地問道:「你——答應了?」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四姨娘是想讓我去找老夫人,替四妹妹求情嗎?」

  四姨娘期期艾艾地看著李未央,道:「縣主願意去嗎?」

  李未央望著她,彷彿看到七姨娘的眼睛,是,四姨娘的確不是什麼好人,但李常笑從來沒有做過壞事,上輩子李常笑就是死在了這位武小姐的手上,這輩子難道要看著她悲劇重演嗎?李未央點點頭,道:「我會盡力而為的。」

  四姨娘破涕而笑,只要李未央答應下來,就還有一線希望。

  「只是老夫人也認為這是一門很好的親事,」李未央沉思片刻,卻慢慢道,「所以,若是四妹妹真的想要推拒了這婚事,不如另外想法子。」

  「法子?能有什麼法子?若是老夫人都不肯幫忙,那常笑真是死路一條了!」四姨娘又開始焦急。

  李未央微笑了一下,道:「四姨娘,若是有人向父親說,五皇子曾經向陛下求娶過大姐,現在如果把妹妹嫁給他,不免引人非議,以為我們李家的女兒都嫁不出去了,非要撿著五皇子一個人,尤其是會叫陛下覺得李家這女兒換來換去,有攀龍附鳳之心,反倒不美。」

  四姨娘眼珠子轉了轉,立刻明白過來,李蕭然是個很謹慎的人,五皇子可是求娶過李長樂的,還被皇帝嚴厲斥責,若是現在李家再把四女嫁給他,未免讓皇帝覺得李家別有所圖,這樣反倒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李蕭然才不會做賠本的買賣。

  「雖然女兒的婚姻大事是由主母做主,但在咱們家,蔣月蘭畢竟是繼室,父親的意見才是決定性的,明白了嗎?」李未央輕輕巧巧地提醒著對方。

  四姨娘已經繞過彎兒來了,可她還是有顧慮:「我之前已經求過老爺,他卻說子女的婚事應該是夫人做主的,現在我若是再去說——」

  李未央失笑,道:「放心吧,這話我會向老夫人說清楚的。」

  四姨娘大為高興,連聲道謝,這時候才鬆緩了神情,道:「縣主大恩,我和四小姐都會記在心裡頭。關於我剛才說的那件事,老爺的確是回絕了,這個縣主真是猜得不錯。」

  李未央點點頭,白芷卻道:「不知是為蔣家哪位公子向小姐提親?」

  四姨娘低聲道:「四公子。」

  蔣南?的確,他縱然沒了官職,也是一等的功勳之家,身份上也挑不出什麼大錯。李未央壓下心中異樣,慢慢道:「那父親又是如何回絕的呢?」

  四姨娘笑了笑,道:「老爺自然是說小姐的婚事陛下做主,只是蔣家不會輕易罷手,恐怕還要再掀波瀾,若是讓他們搶著去請了陛下的恩旨,婚事板上釘釘,縣主,你今後的日子可是難捱了。」

  白芷皺起眉頭,四姨娘這話可太不中聽了,但卻的確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如果李未央嫁入蔣家,等待她的絕不是什麼好事,首先國公夫人就不會放過她,而蔣四公子對她也是百般的厭憎,這樣的婚事,蔣家到底是怎麼想的?

  李未央輕輕一笑,若淡淡的雲影:「看來人家是恨毒了我了。」尋常是絕不會用子孫的婚事來作籌碼,國公夫人真是專橫霸道的可以。

  四姨娘難得真心道:「縣主,老爺可以回絕蔣家,卻不能回絕皇帝,你還是早作打算的好,蔣家那些人……哪怕為著大夫人,也絕不會放過你的。若是真的嫁過去,恐怕不到半年,就會傳出你不幸的消息。」

  白芷橫眉道:「他們敢!」

  四姨娘搖了搖頭,道:「你這個小丫頭真是什麼也不懂,過去這種事情不是沒有的,那周宣德當初何等的厲害,是先皇跟前的第一等寵臣,可他的獨女被陛下賜給了與周家世代為仇的龐沖將軍府,原本是想要他們兩家通過秦晉之好能夠冰釋前嫌,誰知道那龐沖可是半點都不買帳,那位如花似玉的周小姐當初可是京都第一才女,有才有貌德行出眾,不也是……成婚不到四天就沒了嗎?那可是天子寵臣的獨生女兒,周宣德鬧到金鑾殿,龐沖卻說他女兒自己病死的,好端端的,哪兒來的病?!連先皇都氣得當場將那龐沖拉出去廷杖呢,可那又怎麼樣,周小姐可是活不過來了!一旦人嫁過去,生死就捏在他們的手心裡。你想想看,關上門隨便他們怎麼弄死人,開了門只說是病死的,到時候縣主一個人在那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是何等的絕境!」

  這些話,李未央心頭當然知道是真的,她也知道,若是自己露出一絲的慌張,四姨娘很快就又會倒戈了。所以她微微笑道:「多謝四姨娘提醒,這件事情我自有主張,至於四妹妹那裡,你放心就是。」

  四姨娘觀察著李未央的神情,見不到半點不安,心中放了心,笑道:「那我就告辭了。」

  去荷香院的路上,李未央在走廊上緩緩而行,身邊的白芷幾次抬頭,欲言又止。

  李未央從一開始就注意到她的神色,直到看她再也忍不住,才目視前方,淡淡道:「有什麼話,就說吧。」

  白芷實在藏不住,不放心的道:「小姐,您不覺得四姨娘自己是不敢將這消息透露給您知道的?」

  李未央輕笑著看向前方,道:「她一方面的確是為了四妹妹的婚事,另一方面,是父親讓她來試探我的。」

  白芷心中焦急:「老爺?他莫非真的要把小姐嫁過去?小姐可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明知道蔣家那邊對你……」

  李未央道:「不過庶女而已,只要有足夠的利益,他還會為我抗爭嗎?」

  「小姐?」白芷驚駭的望著李未央,她害怕,李未央真的會落到周小姐的下場。

  李未央看她一臉恐慌,卻突然笑了起來,語氣平靜道:「你不必多想,他若是真的想要把我這麼便宜賤賣了,也不會讓四姨娘來試探我了。看樣子,父親是想要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底牌,是否值得他為我直接和蔣家槓上了。」李未央行動舉止見步履隱隱透出思慮之意,她臉上的笑容,卻變得充滿了嘲諷和冷意。

  李未央還沒有到荷香院,便被人請到了李蕭然的書房。

  李蕭然的書房裡,清一水的黃花梨木擺設,雕花描金,奢華尊貴,歎為觀止。李蕭然當然不會先在那兒等著女兒,直到李未央進了書房半個時辰之後,他才從蔣月蘭的屋子裡換過了衣裳,這才回到書房,李未央已經在等著了,李蕭然看著她,一時竟是無言。

  原以為她不說誠惶誠恐也該是滿面小心,她倒好,坐在那兒喝茶,臉上半點兒心思都沒露。

  李蕭然面上滿是心事,沉吟了半日,才道:「蔣家向我提親了,要為蔣南娶你做正妻,兩家再結秦晉之好。」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12:03 PM

115 給臉不要

  李未央不禁一怔,就抬眼看向了李蕭然。她以為,李蕭然多少會繞個圈子,沒想到他竟然這樣直白。這是不是說明,自己對待四姨娘的態度讓他不安了呢。

  李蕭然一臉的陰霾——顯而易見,心情不是很好。常喜瘋了,長樂當眾出醜,常笑是個不頂用的,現在他身邊的女兒只剩下了一個李未央了,現在蔣家突然提出這門婚事,從心底說,他是不太樂意的。

  「自從你母親死了以後,咱們兩家難免疏遠了許多,只是,到底還是一家人,如果能夠重修舊好,倒也是一件好事。蔣南那孩子你是見過的,少年英武,聰明果敢,雖然陛下革除了他的軍功,可蔣家還在……」

  李未央冷冷望著他,第一次打斷了李蕭然的話:「父親,您是什麼意思!」

  她從來沒有這麼厭惡過這個男人。

  從前在鄉下,他對自己不聞不問,她也從未責怪過他。這麼多年來,他身邊自然有嬌妻美妾、兒女成群,換做是誰也不會去想念一個很有可能克他的女兒,這是人之常情,李未央對他沒什麼感情,自然也就不會難過,不過當他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但她自從回來以後,他對她說不上好,卻也說不上壞,有的時候雖然缺乏公道,卻也沒有像大夫人一樣排斥她、陷害她,這在李未央看來,已經是和睦相處了,她以為,父女之間,至少是有點情分的。

  但今天,她卻突然意識到,李蕭然這個人,完完全全是冷血的,他也會愧疚、也會不安,也會有憐惜之情,可是為了他的位置,為了他的權位,什麼女兒,什麼妻子,全都是他的踏腳石。

  的確,他是憎惡蔣家人,但他現在沒把握給對方致命一擊,所以,他就預備先拿自己做犧牲品,送去給蔣家撒氣。

  將來等有了機會,他還是會毫不留情地剪除自己的敵人,只是到時候,自己怕是變成了一堆白骨了。李未央雖然不認為蔣家那群人能將自己怎麼樣,但她也不預備拿自己去報仇,這種行為蠢之又蠢,她才不幹!

  李未央細細地審視著李蕭然的表情,片刻,才冷笑。

  「父親,你忘了新夫人是如何進門的了吧?蔣家再一次故技重施,你就這樣甘之如飴嗎?」

  「李未央!」李蕭然被說到痛處,手中的茶杯一下子舉了起來,幾乎就要向地上砸過去,可是看到李未央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意識到,強壓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丫頭,你是我的親生女兒,父親當然希望你能夠找一門好親事,答應這門婚事我自己不心痛嗎?可你要是以為,什麼事能憑著性子來,那我就是全看錯你了。我知道蔣家人要你過去,定然沒安什麼好心思,可是父親相信憑你的本事,一定能拿捏住你的夫君,讓他不能胡作非為,而且你的婚事是聖上做主的,誰也不能駁了,到時候他們也得敬你三分,又能拿你怎麼樣呢?」他又壓低了聲量,「父親也會給你做主,不會讓人欺負你的,只要我一天在這丞相的位子上,他們一天都不敢動你!」

  他看李未央神色淡然,以為她有所鬆動,又勸說道:「我知道你還記著你母親的那些事情,可人都死了,何必記恨呢?你是個聰明的丫頭,應當知道李家和蔣家的關係,打斷骨頭還連著筋,那天宴會上,若是我不為他們求情,誰都會戳我的脊樑骨,說我忘恩負義,忘記當年蔣國公對我的提攜之恩……這樣好好的兩家人,若是為了一個蔣柔鬧僵了,是誰都不願意看到的事情,趁著這件事情重修舊好,對我們彼此都有好處。你以為人家娶你去是為了折磨你?那就把蔣旭看的太輕了,他不過是借著你向我們示好,向我低頭罷了……」

  李未央目光冷冷地望著對方,心中卻越來越看不起他,事情都鬧到這一步了,想的還是不想和蔣家翻臉,在他心裡,果然所有的一切都在政治利益之後……的確,李蕭然在宴會上的幾句話,可能讓蔣旭意識到,現在李蕭然在皇帝心中的影響力還很大,而皇帝對蔣家的處罰,讓李蕭然也明白自己沒辦法立刻把蔣家怎麼樣,於是,這兩個人都預備向對方低頭示好了。

  李未央冷笑一聲,原來剛才四姨娘來不是試探,而是李蕭然讓她來透個底。當然四姨娘也想著用這樣的消息來向自己賣個好,男人們認為這是一場互相妥協重修舊好的婚姻,女人們卻認為這是宣戰的表示,哈,還真是截然不同的理解。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父親,前朝的事情暫且不談,母親畢竟是蔣家的嫡女,她的死本來蔣家人就算在我的頭上,現在他們急吼吼地要我嫁過去,或許大舅舅是為了重修舊好,但對於國公夫人來說,失去了親生女兒又來求一個庶女,若說不是存心報復,實在是沒人相信。」她的聲調清晰冷靜,「怎麼父親覺得,只要犧牲我一個人,兩家的恩怨就能煙消雲散了嗎?」

  李蕭然眉頭一跳,氣得有點發抖,嘴邊的肌肉也有些抽搐,「未央,你怎麼這樣不懂事!父親跟你費了這麼多口舌,還不是因為看重你!若他們看中的是常笑,我即刻就會送過去了!」

  李未央只是笑著不說話,李蕭然氣地越是渾身發抖,她的笑容越是從容。

  李蕭然看了看李未央平靜的容顏,忽然間覺得心裡發怵。

  真要鬧翻了,把往事再翻出來說,只怕反而得不償失,李未央的性子,他不是完全不瞭解的,一個敢到皇帝跟前要封賞的丫頭,你指望她對你低頭,簡直是天方夜譚。皇帝都私底下說這丫頭敢想敢做,非同一般,更何況自己呢。

  可惜,未央不是個兒子。否則,這樣的孩子放在官場上,自己再點撥點撥,一定能做出一番事業來,李蕭然忍不住就軟了下來:「蔣家還說了一個意思——國公夫人可是病的很重,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來,蔣南雖然是排行第四,但他的哥哥們將來都會在任上,妻小以後也都會帶過去,不會留在京都,等你一年的喪服完,蔣家就娶你過門。到時候,只要你處理得宜,蔣家就是你的。」

  李未央簡直要笑出聲來,蔣家這是什麼意思?哦,交給她主持,就算老夫人死了,還有個大夫人呢,她會容得下自己這麼一個庶出的在蔣家呼風喚雨嗎?這種想法,簡直是天方夜譚。

  「這門婚事,牽扯到了所有李家人的臉面,為李家在政治上謀取最大的利益,是每一個李家人的義務。姑且不論你怎樣想,這門婚事,我是已經答應了下來。這兩日陛下正生著氣,等過兩日他氣消了,我便進宮去請婚。一年後等你出孝,你們立刻完婚,我相信,憑藉你的手段,一定知道怎麼過的好。」李蕭然的語氣篤定,話裡也沒有一點商量的意思,聲調雖然溫存,但實際上,卻冷銳得像冰。

  李未央卻不驕不躁,只是悠然啜了一口茶,微微一笑:「父親,這世上,總沒有白吃的飯。」

  李蕭然神色一怔。

  「父親的決定,我當然可以理解。但我還是拒絕——」

  李蕭然望著她,道:「因為你害怕?」

  「害怕?不,父親大概不知道,我在被送到鄉下的時候不曾怕,被村婦毒打的時候不曾怕,挨餓受凍的時候不曾怕,被嫡母刁難嫡姐迫害的時候不曾怕,甚至於大火燒到了眉頭,我都不曾怕過一絲一毫,一個蔣家,哪怕全家都是豺狼,我也無懼無畏!只不過,蔣家上門提親的時機,挑得相當的微妙。」

  李未央的笑容,如同一層薄冰的湖面,嗖嗖往外透出涼氣,「按說現在剛被皇帝斥責,正應當閉門思過,卻立刻就托人提親,實在有些不合常理了。」

  李蕭然被說中了心裡的疑惑,他原先,也曾有過疑心,要提親,什麼時候不能上門,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在這時候……

  「不知道的人,還當李家膽大包天,連陛下要收拾的人都敢往上湊呢,」李未央喃喃接口。

  李蕭然頓時臉色一變。

  「如今陛下經常在宮中修道,很多事情都要太子管著,蔣家從前仗著軍功、樹大根深,誰都不想投靠,但如今卻是大不一樣,他們剛剛受了挫折,急需要一個在陛下跟前說得上話的人,或者說,是需要一個將來能做皇帝的人。現在他們要來和父親你結親,這裡頭的涵義,可就微妙得讓人都有些害怕了!」

  投靠皇子,是世家慣用的把戲,李家不看好太子,這是李未央很清楚的事情,李蕭然更相信皇帝會把龍椅傳給七皇子,然而對於蔣家來說,如果去了拓跋玉的陣營,也沒辦法壓過拓跋玉的鐵杆支持者羅國公,若是拓跋玉登基,羅國公府可不是文官,拓跋玉一定會把所有的兵權交給他們!蔣家根本沒有地方站!但是太子就不同了,太子的陣營裡,很缺蔣家這樣的老牌權貴。

  如今皇帝貶黜蔣家,他們現在想要倒戈,投入了太子這邊的陣營,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李蕭然是越想越心驚,從這個角度推演開去,一切好似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為什麼蔣家又要親上加親,已經有了一門婚事還覺得不夠,再加上一個,在外人甚至於在皇帝眼前:李家也被綁上了太子的這條船,到時候,皇帝想要讓七皇子取而代之,可就要掂量掂量了!

  李蕭然心底不禁直冒寒氣:李未央說得對,這次為蔣家來說項的,可是太子身邊的嫡系閔國公賀家,那是太子妃的娘家啊!這樣看來,蔣家的確有投靠太子的意思,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當然,更可怕的是,蔣家還預備綁著自己上船……可是連自己都看出太子不是做皇帝的料,陛下心中繼承皇位的人選也不會是他,蔣家能看不出來嗎?他們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或者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他面沉似水,垂首沉吟了許久,才慢慢道:「算了,反正還有一年,也急不得,你先去吧,我會慢慢思量。」

  原先還說過幾天就去請婚,現在又不急了,必定是想要好好揣摩這門婚事背後的用心,果然是只老狐狸,其他書友正在看:未來戰役。李未央用冷冰冰的眼神望著自己的父親,臉上的笑容卻充滿了嘲諷,聲音異常平和道:「女兒告退。」

  待得進了荷香院,老夫人的態度就不一樣了,她在炕上一靠,又讓李未央在身邊坐了,開門見山。

  「我絕對不會同意你嫁過去。」

  跟李蕭然比起來,老夫人算是單刀直入,半句廢話都沒有。

  「怎麼,你父親教訓你了?」

  李未央知道老夫人不喜歡太過淩厲,便表現出一時間支支吾吾,竟不知該怎麼答才好的模樣。

  老夫人就看著她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她拍了拍她的手背。

  「這不是一門好親事,我會勸他推了的。」

  李未央笑了笑,道:「恐怕……父親不會輕易改變主意。」說到底,李蕭然是不在意她這個女兒,明明跟蔣家關係不好了,還是想把她送出去做人情。

  老夫人頓時一笑:「這事且不急,橫豎,你還沒出孝,多得是藉口推了。」

  老夫人旗幟明確地支持她,李未央倒有了幾分意外。

  「你且放心吧,你父親的性子,我清楚得很。」老夫人見她出神,也不由起了一絲憐惜,就安慰,「他這個人,把面子兩個字看得比天還大,不會真的逼你怎樣的!」

  李未央含笑道:「老夫人說的是!孫女只是擔心,在皇子們之間暗潮洶湧的時候,蔣家上門提親,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老夫人目光一閃:雖說李未央的表現,一再讓她驚喜,但在政局上,這孩子這份難得的清醒,還是讓她格外的賞識。

  若是這女孩子是嫡出的,兒子又何必一定要犧牲她呢,就怕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要把人嫁過去……老夫人意味深長地沖她微微一笑,「照我看,你要想徹底絕了你父親的心思,還得讓七殿下早日來提親。」

  李未央就是一愣,以她的聰明,又如何不懂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看得出她不想嫁入蔣家,本身一個庶女,要在蔣家立足,不是光憑娘家硬氣和自己聰明就夠了的,她還得討好婆家的歡心,可是國公夫人卻已經恨透了她,不把她抽筋剝皮就很好了,至於那邊的大夫人,對她只怕也沒什麼好感。

  可是要推了這門婚事,得讓李蕭然看出李未央的價值才行,若是她能當上七皇子的妃子,哪怕是個側妃,也足夠李蕭然賭一把了。只是這種事……又不是說她想做就能做的。李未央雖然不至於天真到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但,她也絕不想在一個極尷尬的情況下把自己賣了,更何況,還是賣給拓跋玉。

  在她心裡,拓跋玉只是一個朋友,一個盟友,卻不是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物件。尤其,還有那麼一位虎視眈眈的張德妃。

  七皇子遲遲沒有納妃,便是因為張德妃十分的挑剔,不要說正妃要出身高貴,能幫助他兒子,哪怕是側妃,也定然是要選擇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家可不喜歡她這個兒媳婦,哪怕是作為側妃都覺得不夠格。這件事,還真是讓人有點心煩。

  李未央沉眸應下了老夫人的提示,「孫女知道該怎做的。」好像答應了,其實什麼也沒答應,最萬金油的回答。

  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李未央瞧著羅媽媽笑道:「羅媽媽,母親剛剛來過了吧?」

  原先羅媽媽可是誰都不沾邊的,可這兩年老夫人身子不好,羅媽媽明顯有點動搖,尤其是新夫人進門以後……李未央的笑容,越發深了。

  羅媽媽看著李未央面上的微笑,心頭就是一緊。雖說老爺從來沒有像寵愛大小姐一樣寵過三小姐,可三小姐如今的日子,可不是大小姐可以比擬的,雖說她的婚事如今有了波折,但三小姐的羽翼,卻儼然已經豐滿,並不是當年那個剛剛進門,對著自己都要客客氣氣的小丫頭了!她就抬起頭來,道:「三小姐說的是!夫人的確是剛剛來過。」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未央就笑,「有什麼話就說吧,媽媽和我怎麼也這麼見外了。」

  「三小姐,夫人是來勸說老夫人同意這門婚事……」羅媽媽慢慢地,略帶遲疑的道。

  蔣月蘭終於開始行動了。

  她嫁入這個家以後,一直都沒為蔣家做什麼貢獻,這一回,她必須向對方表示一點忠心,否則,只怕她的父親在朝中日子不好過了,她雖然已經嫁了人,可是要為娘家掙得榮耀,論理,這想法也不能說錯。只是這府裡如今為了這件事,牛鬼神蛇全都出動了,還真不是個好現象。

  羅媽媽笑道:「其實照著奴婢的想法,三小姐這樣的人才,在哪裡都能過得很好,他們是太著急了。」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這水呀,真是越來越渾了,不過,就是要越熱鬧,才越好玩呢,媽媽你說是不是……」

  羅媽媽心下一冷。

  這些年在老夫人身邊服侍,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事,多多少少,也都有個模糊的感悟,尤其是李未央的事情,羅媽媽看的一清二楚……礙著三小姐的敵人,一個接一個,大夫人沒了性命,大小姐、五小姐這些人更是被壓得死都翻不了身……誰會相信眼前這個柔柔弱弱、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私底下竟有這樣狠辣的心腸。

  每次看起來都是難以逃脫的危局,最後倒楣的都是別人……

  「三小姐說的是!以後但凡您有什麼差遣,奴婢萬死不辭。」羅媽媽頓時調整了神色,作出了一臉的心悅誠服。

  「當然,老夫人這邊,還要羅媽媽多照應著。」李未央的微笑很謙卑。

  羅媽媽心中卻越發忐忑,想到夫人送過來的那些金錁子,不由自主地覺得,還是暫時不要攛掇老夫人吧,暫且看看,到底是新夫人能耐大,還是三小姐站得久……主子們之間的爭鬥,她看著就好,非要摻和進去,可能連全屍都留不下,大夫人的教訓,羅媽媽已經是警惕在心了。

  李未央從荷香院回來,已經到了用午膳的時辰,李未央一瞧桌子上有各色熱菜十餘種,皆置在素瓷碟中,色香味俱全,十分勾人食欲,另有各類羹湯三四份,置在湯盒中不曾取出,當然還配有幾碟點心,不由一愣道:「怎麼今天準備這麼多菜?」

  各院子裡中的膳食一般由大廚房按例烹製,然後各處自行遣人去領取,不過自己有錢的都會在自己院內備有小廚房,以便心血來潮不時之需。

  李未央當然也有小廚房,而且是除了老夫人的廚房之外最好的,請來的師傅也是一流,擅于精緻細巧的食物,可是今天她明明已經吩咐過只要準備三四樣菜食就夠了,卻鋪張了一大桌子,這廚子是瘋了不成?

  簾子一掀,卻是一身錦衣的俊俏公子走了進來。

  墨竹替他掀了簾子便退到一邊去,卻見到李敏德的側臉俊美之極,心中一跳,明明是熟悉無比的形貌,可是只要多看得幾眼,就會有一種心跳如狂的感覺,只覺這樣美好優雅的人,之前不會遇見,之後也不會再遇見。

  只是,她想到此人外表俊美,內心深不可測,就不由自主低下頭去。除了對李未央,從來沒見到三少爺對什麼人笑過呢,她可不敢生出什麼癡心妄想的心思來。

  李未央笑道:「你這是要到我這兒來蹭吃的,所以才吩咐廚房多準備了東西嗎?」

  李敏德只是笑笑,白芷已經準備好了筷子,他洗了手,才耍賴一般地笑道:「別處的飯菜都沒有這裡香,怎麼,你不歡迎我嗎?」

  倒不是不歡迎,只是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你才是,好看的小說:高官的誘愛新娘:戲假成真最新章節。李未央在心裡歎了口氣,道:「當然歡迎,旁人請都請不來呢!」

  吃飯的時候,兩人都沒有說話,李未央忽然抬起頭,說道:「敏德,你不停的看我,是不是想和我說什麼?」

  李敏德一怔,原來他不知不覺,眼光一直留在李未央身上不能移開。不提防她這麼一問,大是尷尬,又見她看著自己,眼中似乎有水霧一般,實在是足以令人心神大亂,他心中一熱,心中的想法便脫口而出:「我聽說——蔣家派人來說項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忽然指著趙月說道:「這個小叛徒,你還是快領走吧,我這裡有個什麼消息,她都迫不及待地告訴你。」

  趙月趕緊跪下去,李敏德笑了笑,道:「怕我知道?真想嫁過去嗎?」

  李未央輕輕咳嗽了一聲,橫他一眼道:「誰說我想要嫁過去!」

  自然知道你是不肯的,否則他也不會平心靜氣地坐在這裡了。李敏德只是笑:「那……可想好了法子?」

  李未央怔了一怔,這才笑道:「事出突然,我還得再想想。」

  李敏德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在李未央身上轉了轉,似笑非笑道:「未央,我有個法子——」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一出口,李未央便是一呆。從前他可都是姐姐姐姐的叫,可是細想一下,他似乎有足足半年都沒有叫她姐姐了……也是,他的實際年紀不比她小。今日他言語之間,更是淡淡,仿佛是很平常的事情,叫她都不好推卻,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不由皺眉道:「你有什麼主意?」

  李敏德的笑容裡帶了一絲促狹,道:「他們想要娶你,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只是這個代價,不知道他們能否承受得了。」

  李未央瞧他說的篤定,便知道他是胸有成足,不過,她心底還是有些不安:「問題的關鍵不是在蔣家,而是在父親。」

  李敏德微笑問道:「那你現在怎麼看待這個人?」

  李未央冷冷地回答道:「他既然不把我看成女兒,我自然也不會敬重他了。大家彼此不要為難,把日子過好就行了。」

  李敏德笑道:「女孩子又不會跟父親過一輩子,他是好是壞,都沒有干係。」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在李家,我好像把一輩子都過完了,還是淒慘無比的一輩子。」她說的話,其實是說她的前生,已經過完了淒慘的一輩子,可是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李敏德卻低著頭,仿佛沒有聽到她說的話,李未央這才鬆了一口氣。

  過了片刻,李敏德重新抬起頭,臉上又是微笑,他伸出筷子來替她夾了菜,說道:「那些人不算什麼,一輩子還長的很,我和你在一起,慢慢過。」

  李未央一怔,仔細去想,雖然沒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是也感覺到十分安慰,說道:「還是言歸正傳吧,我的婚事可就要靠你了,千萬別辦砸了。」

  李敏德聽得又是驚詫,又是好笑:「好,我自然會安排,你不必管了。」

  李未央笑道:「不,還是讓我參與,親眼看著蔣南倒楣,我心裡總是開心的。」

  李敏德:「……」其實他倒是挺替蔣四公子擔心的,漂亮的媳婦誰都喜歡,這麼厲害的,只怕他蔣南可是消受不起的。

  傍晚時分,蔣五一瘸一拐地進了院子,躡手躡腳地想回到自己的屋子,卻突然看見一道人影在樹下站著,古井一般的眼睛正望著他,似笑非笑的模樣。

  蔣五看了一眼自己滿身狼狽的樣子,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發現易容還在,這才松了一口氣,笑道:「怎麼,縣主也在?可是哪裡不舒服?」

  從李長樂受傷之後,盧公就一直在這院子裡住著,李未央隱隱覺得不對勁,若是李長樂真的好了,還需要盧公其人嗎?只不過盧公藉口大小姐傷勢未愈,需要調養身體為藉口在這裡住著,別人倒也說不出什麼。

  李未央笑容滿面道:「盧公一早上就出門了,到現在還沒有吃飯吧?」

  蔣五今天一天都沒吃過一口飯,這才發現自己饑腸轆轆,可是他自然不會相信李未央會有好心關心他吃沒吃飯,不由笑道:「我不餓。」

  剛說完,就聽見他的肚子骨碌碌地一陣亂響,蔣五慶倖自己戴著面具,李未央看不到他的臉已經通紅了,太丟人了,他跟著進屋的時候,不由自主狠狠錘了肚子一下。

  蔣五埋頭吃飯,李未央閑坐在一旁瞧他風捲殘雲。

  「盧大夫,您慢點吃!」白芷好心,遞了一杯茶給他。

  蔣五接過,埋頭一下子喝光了。

  「盧大夫,」李未央微笑著瞧他,「怎麼,今天出診的人家沒有準備飯食嗎,讓你餓著肚子看診?」每次盧公出門,都是以替人看病為藉口的,好在李家也是寬厚的人家,並不在意,反倒是有些相熟的達官貴人知道這裡有位厲害的大夫,經常有人上門求診,李蕭然更是覺得家中養個神醫很有面子。

  蔣五將筷子放下,整肅面容道:「我是替窮人家看病,連診費都不收的!」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哦,是嗎?」

  蔣五當然知道自己是胡扯,他今天剛出門就被大伯蔣旭逮住回家,然後被罵了一頓,家裡還強迫著他回軍營去,他偷偷逃跑卻被捉住,被罰著跪了一天的祠堂,好不容易才偷跑出來,好在只有蔣南知道他住在李家,否則連這裡都不敢呆了。

  他有點心虛道:「呃……當然是了!」

  李未央笑語盈盈,把菜推過去一點,然後道:「還是吃完飯吧!」

  餓了一整天,蔣五吃了三碗米飯,才填飽肚子。

  丫頭端來一杯茶,蔣五呷了一口,突然跟李未央道:「說吧,縣主找我什麼事……」

  「倒也沒什麼事。」她說道,神色平緩,並不露焦急。

  「縣主,明人跟前不說暗話,有什麼事情,你就直說吧。」

  李未央微垂纖濃羽睫,眼波深斂:「我是希望請你幫一個忙。」

  蔣五不由疑惑,道:「讓我幫忙?幫什麼忙?」

  李未央微笑道:「我家為我說了一門親事,我不願意,所以想要病一場,盧大夫這裡,應該有合適的藥吧?」

  什麼?!蔣五一下子想起今天他母親說的話:你別看你四哥那麼野,如今也是要娶妻的人了。當時他還好奇地追問是誰家的姑娘,母親的表情卻很怪異:是李丞相家的三小姐。

  當時他還覺得是母親想多了,可現在一聽,這件事情竟然是真的!老天爺,李未央要嫁給蔣南?這兩個人碰到一起,只怕不把整個蔣家都掀了!

  想到蔣南如今恨透了李未央的模樣,蔣五不由自主地搖頭,李未央只怕嫁過去不到三天就沒命了——難怪,她跑過來求他了。

  他蹙眉,聲音不自覺凜然:「糊塗!你要裝病逃婚啊!這可不行,一著不慎,毀的是李家百年清譽,我勸你好好想清楚!」

  李未央聽著倒是覺得很可笑,但她並沒有將這種情緒表露出來,只是無奈笑了笑,「我若是嫁過去,只怕沒幾天就要死了……」

  這倒是真的……蔣五深以為然,只不過,他可不準備幫助李未央,說到底,他巴不得看到這個丫頭倒楣才好,更何況若是他出手,被蔣南知道,還不被他抽筋剝皮嗎?他可沒那麼傻!

  李未央卻拍了拍手,很快,白芷遞了一個匣子過來。蔣五打開一看,竟然是滿滿一下子的珠寶,不由愣住了,這是要用錢收買了他了——他轉念一想,自己不幫助她,她也會去找別人,到時候還會生出事端,不如將她拖住,將事情告訴蔣南再說!

  他心中這麼想,抬眸瞧見她笑容有些扛不住,神色訕訕道:「我這兩日就要回去,而且配藥是需要時間的,這樣吧,五日後你來我的住處取。」

  李未央笑了笑,道:「那便多謝了。」

  從盧公的院子裡出來,白芷輕聲道:「小姐,您看接下來怎麼辦?」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悄悄跟著他,注意別被他發現了。」

  白芷低頭道:「是,奴婢這就去安排。」

  李未央早已懷疑上了盧公,如果不發生意外,可能留在身邊慢慢探清他的底細。可是如今這情況,她必須提前摸清楚他的底細,甚至,反過來利用他為自己做事。

  半夜裡,蔣家門前,守著後門的家丁突然被一匹快馬驚住,看清了馬上的人,忽然齊齊地瞠目結舌,而後一氣兒向內府奔去,狂喜著喊:「五少爺回來了——五少爺回來了!」蔣天翻身下馬,隨手將馬鞭丟給下人,緊抿著唇大步流星地往裡走,眾人紛紛讓路。

  二夫人站在臺階上,眉目寡淡不施脂粉,卻是天然的一股豐姿如玉,一看到他,立刻跑過來拉住他的手:「回來的正好,你下午剛走,你祖母的病情就加重了!快去看看吧!」

  蔣天吃了一驚,趕緊進了屋子,卻發現房子裡圍了一地的人,他的大哥蔣海和韓氏,四哥蔣南,立在床邊愁眉撫須的是大伯父蔣旭,侯在身側的是他的嬸子大夫人,如今也是熬地眼圈通紅,國公夫人則是一臉蒼白地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的模樣。

  蔣旭一看到他,一句斥責幾乎要衝破喉嚨,可轉得數轉,卻終究按了下來,嘴裡冷冷淡淡的一句:「回來就好。」

  國公夫人叫了一聲:「柔兒。」卻是已經睜開了眼睛。

  蔣天不敢多說什麼,快步走上去,攥住國公夫人枯木一般的手,一眼瞅見原本精神矍鑠的祖母已是滿頭白髮形容枯槁,哪裡還似當年的模樣,不由聲音有點顫抖。

  國公夫人吃力地連連點頭,卻是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從喉嚨裡發出幾聲意味不明的響動,蔣天忙擦了淚湊到老夫人嘴前,只聽她斷斷續續顫顫抖抖地只來回說這麼一句:「柔兒……」那原本沒有知覺的手卻在此時猛地收緊,用著死力抓著蔣天的手:「柔兒——」

  話剛說完,忽然冷汗滿額,睜著眼就閉了眼睛,在座諸人頓時忙做一團,蔣天連忙把了脈,道:「祖母只是昏厥過去了——還不妨事!」說完了便立刻命人取了他的藥箱過來,用針如飛地全力施救,好容易才使國公夫人緩下一口氣來,面色漸漸回轉,也有了虛弱的氣息,全家人至此才放下心來。

  祖母怎麼總是叫著大姑母的名字……蔣天看了一眼眾人,卻見到一家人都是愁雲慘霧,大夫人抽出手絹開始低頭飲泣,其餘人也都面帶哀戚,惟有蔣南滿面怒容。

  「天兒,你祖母到底如何?」

  蔣天搖了搖頭,國公夫人如風中殘燭,估計也就是熬個一年半載了。

  蔣旭怒喝道:「孽障,你聽到沒有!都是你把你祖母害成這個樣子,醒來吧!」

  蔣天一驚,以為他說的是自己,正嚇得要跪下,卻聽見蔣南怒聲道:「父親,我只是不願意娶那個賤人,我有什麼錯!你們要報仇,隨便用什麼法子,犯得著賠上我一輩子嗎?!」

  大夫人連忙拉住他,低聲勸導:「誰讓你跟她過一輩子了!老夫人不過是要她的性命,到時候再給你選一個美妻好好補償——」

  「你們都瘋了!」蔣南拔腿就走。

  蔣旭連聲歎氣,大夫人柔聲勸著:「老爺,這法子,委實太過荒唐了,哪裡有用南兒的終身開玩笑的?」

  蔣旭搖了搖頭,道:「母親之命,我有什麼辦法?」他也覺得這簡直是不可理喻,怎麼能用兒子的婚姻來做報仇的工具呢?可是國公夫人執意如此,讓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樣的事情,真是聞所未聞!

  只能說,母親對於妹妹的死亡一直耿耿於懷,非要親眼看著李未央死去不可!不過,跟李家聯姻,也是有很大的好處……當然,這是他最終點頭的原因。

  所以,這門婚事,勢在必行。

  抄手遊廊上,晚風襲襲,整個院子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中,蔣南的聲音帶了三分冰冷:「你突然回來幹什麼?」

  「當然是有要緊事。」蔣天歎了口氣,道:「看來你是不願意娶李未央了。」

  蔣南冷笑一聲,腦海中卻浮現那張清麗的面容,可是他很快想到那天武賢妃的死,想也知道,是李未央動了手腳。

  至於後面的刺殺,他不認為李未央有那個本事策劃那麼大的行動,但多少跟她脫不了干係,因為那件事情擺明了不是為了刺殺皇帝,而是為了扳倒蔣家,當然這麼多年蔣家的敵人也不少,可蔣南的直覺告訴她,李未央一定跟這件事有關係。

  在這件事上,蔣南的直覺很敏銳。

  「這點上你們倒是有點像——最起碼都不願意結親。」蔣天嘟嘟囔囔。

  蔣南猛地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這一刻,蔣天看到蔣南吃人一樣的目光,他嚇了一跳,訥訥道:「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說這件事情的,她跟我要能讓人看起來得了重病的藥,這樣就可以用患了惡疾的藉口推了這門婚事,這樣也好,反正你也不願意娶她!」

  蔣南的面色陰晴不定,蔣天覺得十分古怪,看他四哥的樣子,實在是不願意娶李未央,可現在他說了這個法子,李未央情願名聲受損也不願意嫁給他,他應該正中下懷才是,為什麼一副受了侮辱的表情——難不成,他四哥還真看上了對方,只是礙於面子才拉不下臉?蔣天很聰明,一下子猜到了關鍵。

  呵,這可熱鬧了!

  「四哥,你說這藥,給她嗎?」蔣天試探著問道。

  蔣南冷笑一聲,道:「給!為什麼不給!給她臉不要,那我就讓她連妾都做不了!」

  從來只有他不要李未央,絕對不能有女人不要他!李未央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既然她不想嫁給他做正妻,他就讓她後悔莫及!蔣南的心中,快速地轉著念頭,很快,唇畔露出一絲極為冰冷的笑容。



116 圈套圈套

  看著蔣南陰冷的神情,蔣天不由地打了個哆嗦,他真心不想攙和到這件事情裡去,因為李未央那個丫頭總讓他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像誰挨上了就沒好事。可他的立場,註定了只能和蔣南站在一起,一筆寫不出兩個蔣字,他不能幫著外人啊。

  「這樣,你照我說的做。」蔣南向他招手,壓低了聲音道,「不過,這件事情你不能告訴任何人。」

  蔣天聽他說完,面色大變道:「這——只怕兩家會徹底翻臉吧?!大伯父本來是想化干戈為玉帛,若是鬧出這種事情……」

  蔣南冷冷一笑:「你別犯傻了,誰說我父親是為了平息干戈,他不過是遵從祖母的心意行事罷了,祖母可是巴不得她不得好死的,我這是順著祖母的心意做事,她若是知道了,不會怪我的!」

  可你一個大男人,去算計一個小姑娘,實在是很不光彩,蔣天心中不由有點不忍,他天生和蔣家其他男子不同,他們喜歡刀槍棍棒,他卻喜歡看書,為此他父親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他也不肯去碰其他堂兄學的兵法策略,在他眼睛裡,那些喊打喊殺的東西遠不如醫術有魅力,正是因為這樣,他在蔣家實在是個異類,別人嘴巴裡不說,心裡卻都覺得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哪怕他千方百計拜了盧公為師傅,結果也是一樣的,而如今,他又被迫牽扯到蔣家和李未央的爭鬥裡面去,實在是覺得……「四哥,大伯父說過,男人的心思應該用在朝堂上,跟個小女孩計較,究竟勝之不武。」

  蔣南聞言,一雙雪亮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半天,直到看得他心裡發毛,才突然冷笑了一聲,道:「人家都已經羞辱到咱們門上了,你還在這裡嘮嘮叨叨像是個娘兒們,論起心狠手辣,你連李未央都不如,若是此事你不敢做,今後我再也不會為你在二伯父面前說情了!」說完,他轉身就要走,蔣天連忙把他拉回來,道:「好!我幫你就是!」

  他心裡,實在是忐忑不已,李未央不是好招惹的,他一想到那雙古井一般幽深的眼睛,就會覺得有一種毛毛的感覺從後背升上來。在對於危險的感知力上,他有一種天生的直覺。

  李未央此刻,正拿著撥浪鼓逗著自己的弟弟玩耍,敏之在搖籃裡笑嘻嘻地抱著姐姐給他的撥浪鼓,歪著頭,黑亮的眼睛看起來閃閃發光,不一會兒就玩膩了撥浪鼓,他搖搖晃晃地爬過來,向李未央伸出了手,即使是一歲以內的嬰兒,也能準確無誤地判斷人們對他的態度:是真喜歡他還是假裝喜歡他,或者是厭惡他,這是不會說話的孩子的一種本能。李未央用手指戳了戳敏之鼓鼓的小臉,他立刻咯咯地笑起來,分外開心的模樣。

  談氏臉上帶著溫柔的笑,看著李未央教導敏之依依呀呀地說話,手中的針線活一直沒有停過。

  就在這時候,外面的窗戶突然響起了三聲,李未央微微側目,隨後對談氏道:「娘,我一會兒回來。」說完,便將敏之交給了墨竹,轉身走了出去。

  談氏看到她的神情不對,不由奇怪起來。

  走廊上,趙楠正在外面等著,看見李未央出來,他低聲道:「小姐,奴才跟著盧公,跟到一個巷口人卻不見了,過了半個時辰後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公子,但他不知道奴才已經悄悄在他身上做了記號,所以還是認出了他,一直跟著他到蔣家後門,竟然聽見那些人叫他五少爺……可惜蔣家守衛森嚴,光是院子裡就有七重守衛,奴才進不去,不能找到更多的證據。」

  李未央認真聽著,卻笑道:「這樣就夠了。」果然沒錯,盧公的確是蔣家的人,只是,她沒想到對方竟然是蔣家的五少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蔣天。

  一直跟在旁邊的趙月問道:「小姐,五天後您還要去嗎?」

  李未央笑意慢慢浮起在唇角,似一朵乍然怒放的薔薇,在暗夜裡閃出明豔的麗色:「去,人家特地設了個陷阱給我,我為什麼不去!這齣戲,自然要人多才好玩嘛!趙楠,你去告訴三少爺,就說一切按照計畫行事。」

  趙楠低頭道:「是!」隨即便隱入了黑暗中,很快消失不見了。

  第二天,盧公果然拜別了李蕭然,說是有事情要回自己府上,李蕭然百般挽留都留不住,他還是走了,李未央聽說,也不過微微一笑,不聞不問。到了之前約好的第五天,李未央身邊只帶了趙月和白芷便出了門。

  一路他們輕車簡從到了盧公的居所,那童子將他們迎入了門,卻說盧公臨時去了藥堂,還要請李未央換過地方,李未央故意為難道:「這……只怕是不好吧。」

  童子笑道:「小姐怕什麼,我家老爺是大夫,又不是惡人,不過是換到藥堂去,那裡人更多,誰敢將小姐怎樣?」

  李未央只是笑道:「若是你家老爺不得空,我明天再來就好。」

  童子上前一步,陪笑道:「小姐,馬車都另外準備好了。」

  李未央揚眉:「馬車?我李家難道沒有馬車嗎?」

  童子笑道:「小姐,您李家的馬車多招搖,這不是告訴滿京都的人您來了嗎?多不合適,老爺也是為您考慮啊!換一輛馬車去藥堂,統共不過半個時辰的事兒,您還是移步吧!」

  李未央看了一眼趙月,趙月道:「小姐,您不用擔心,奴婢在呢!」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

  那童子看在眼裡,冷笑在心裡,面上卻微笑更甚:「小姐,請吧。」

  李未央到了盧府後門,馬車已經換過一駕,卻是一輛極為樸素的油篷小車,馬車夫向她看了一眼,卻見到李未央穿著一身孔雀翎披風,風帽擋下來遮住了容貌,根本看不清長相,不過這也並不奇怪,豪門大戶的小姐出門,自然是很低調的,他忙跳下來打了個千:「給小姐請安。我家主子命小的送小姐去,請您上車。」

  李未央低頭恩了一聲,踩著車夫準備好的凳子上了車。車夫還在張望,趙月呵斥道:「還不低頭,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車夫嚇了一跳,再不敢去窺探李未央的容貌,馬鞭一揚,馬車便向前駛去。

  那車熟門熟路地穿街過巷,白芷從車裡看出去見路不是去市集的,不由地高聲問道:「怎麼從這走?」

  那車夫笑呵呵地回道:「我家主子的藥堂就是這個方向,小姐不必著急,一會兒就到了。」

  白芷回看了李未央一眼,李未央悄悄向她做了個手勢,白芷明白地點頭。趙月則一路都專心地留下記號,一直沒有開口說半句話。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車才緩緩停下,白芷掀起簾子跳下來,然後扶著李未央下車,只見眼前根本不是藥堂,卻是到了一處僻靜的四合院,周圍樹木森森,將其半掩其中。

  「這是藥堂嗎?你眼睛瞎了帶錯路不成?!」白芷斥責道。

  車夫陪笑道:「奴才只是按照主子的吩咐辦事,其他的一概不知道。」

  白芷怒容滿面:「這院子倒是很清靜。只是你家主子有什麼話不能說,非得避人耳目巴巴地跑到這來!」

  車夫並沒回答,只是行禮告退了。李未央淡淡道:「算了,進去看看再說吧。」三人剛到了門口,白芷和趙月的脖子便被人架了長劍,一切都發生在猝不及防之間,甚至連呼救的時間都沒有。李未央冷冷笑道:「不知是哪位要請我來,這種方法又是誰家的待客之道?」

  那數名憑空出現的護衛都默不作聲,只有為首的人冷冷道:「李小姐,請你進屋吧,我家主子有話要說。」

  李未央面無表情,眼睛卻向著趙月眨了眨,趙月急不可察地點了下頭。李未央便冷哼了一聲,仿佛無奈的樣子,不得已一般地走上階梯,推門進了主屋,由於背光,整間屋子裡暗沉沉的見不清景致,再往右看,那帷幔忽然一動,李未央向後退了一步,卻看見一個錦衣公子站在了跟前。

  「原來是你——」李未央揚起冷笑,「什麼時候蔣家四公子也做出這種勾當來了!」

  蔣南的臉,此刻看起來更加的英俊,只是如今這張臉上,掛著的卻是嘲諷的笑容:「李未央,我早與你說過了,你飛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原本還設想了無數的法子將李未央騙過來,因為他聽說她生性多疑,只恐她會帶很多人來,所以特意安排了二十名身手一流的護衛,可是現在看來,他太高看她了,居然就這麼相信了盧公。

  不過這也可以理解,畢竟盧公救過她弟弟的性命,一般人是不會輕易懷疑救命恩人的吧,蔣南得意地想著。所謂誘敵,便是要用最意想不到的人和法子。

  聽見他說出這種話,李未央的臉上卻見不到多少驚訝,相反,她施施然坐了下來,甚至取過桌子上的茶杯,慢慢地給自己倒了杯茶,霧氣繚繞中她的神情看來有一絲嘲諷,道:「四公子,你冒充盧大夫強行擄我過來,是活膩了嗎?!莫非你不知道強行擄走官家千金,按例當斬嗎?還是你以為蔣家有特權,可以免受處罰?」

  蔣南怔了一下,隨即笑道:「你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就想不破呢?如今可不是我強行帶走你,而是你自己乖乖上門的。這怎麼說來著,是自投羅網。」

  李未央抬眼看他:「哦?自投羅網?」有淡淡的冷嘲蔽住了她澄澈而清鬱的眼,可惜對方卻沒有看出來,她慢慢道,「那麼,不知四公子請我過來做客,是什麼意思?」

  蔣南冷笑一聲,道:「自然是見見我未來的妾了!」

  李未央一怔,倒是有三分驚訝,上上下下看了蔣南幾眼,道:「四公子莫不是失心瘋了吧?我為什麼要見你的妾?」

  蔣南大笑出聲,笑聲中無比的放肆:「你就是我未來的妾啊!難不成你以為跑到這裡來跟我廝混一天之後,還能名正言順被賜婚給我做正妻嗎?」

  李未央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道:「難不成,你把我騙來,真是要壞我的名節嗎?」

  蔣南的笑容帶了一絲冷冽:「我總不能是請你來作客的吧。」劫持貴族千金一旦公開審判可是死罪,但是他敢肯定,若是他劫持了李未央,李家只能啞忍,並且將李未央嫁給他做妾,因為李未央再強悍再囂張,仍舊是一個女子,她絕不可能犧牲自己的名節的,若是她被他強行擄走的事情傳揚出去,她只有一死了之這個解決法子,相比較自殺而言,隱忍了這件事情並嫁給他做妾反倒要好得多,所以這個賭,他贏定了!

  李未央悠然地歎了一口氣,溫柔的語調像緩緩流淌的碧綠春水,聽不出一絲的惱怒:「四公子,我真是高看你了。原以為你雖然個性暴躁了些,驕傲了些,好歹還是個戰場上的英雄,卻沒想到你連這等下賤的法子都想得出來。唉,真是叫我失望!」

  蔣南心頭一震,沒想到她居然如此鎮定,很快他卻笑了起來,她如今的鎮定必然是偽裝出來的,如果她在這裡被關上一個晚上,不管他有沒有對她做什麼,明天早上她都不能以清白女子的身份嫁入蔣家了,當然,到時候她也不能嫁給別人,只能嫁給他,而且,是以妾的身份!這樣,既能讓老夫人滿意,又不會讓他覺得憋屈。

  娶李未央,他連想都沒有想過。儘管李未央讓他覺得充滿了興趣,儘管每次看到她,他就會產生一種只有在戰場上才有的征服的慾望,並且她是第一個讓他產生這種感覺的人,可他並不認為,就憑這個,她一個出身卑微的庶女就有資格嫁給他做正妻!

  雖然他的官職已經沒了,可他還是一等功勳世家的嫡子!更別提,她居然還想要裝病來逃避成婚!她不想嫁,那好,他就非要逼著她嫁,還是低嫁!

  不得不說,蔣南的法子很卑劣、很齷齪,對於未出嫁的姑娘來說極為殘酷,且簡單粗暴,但是,很有用,有用到李未央不禁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蔣南越看李未央越是覺得她不正常,到了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你以為你的護衛能救你嗎?不妨告訴你,那些護衛早就被我想法子調開了,他們根本沒辦法來救你!你若是聰明,就乖乖在這裡呆到明天早晨,那麼,至少我還能給你一個妾的身份,若是你耍花招意圖逃跑,那麼,明天也許只能在乞丐窩裡面看見赤身裸體的安平縣主了。」蔣南冷冷地道。

  李未央一邊笑一邊搖頭,最後幾乎笑的咳嗽了起來,蔣南越看越覺得她瘋了,心裡更是被她笑的發毛,不由怒聲道:「你幹什麼!」

  李未央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四公子,你這行為,哪裡像是個世家公子,跟外面的地痞流氓實在沒什麼區別了。你瞧瞧,這麼多年蔣家就教育出你這樣的人,我真是替大舅舅可惜,他若是知道你今天的作為,只怕要失望吧!」

  蔣南在戰場受到的教育,實在和尋常的世家公子不同,那些個什麼禮義廉恥對他來說都是無所謂的東西,他最看重的是他的驕傲,而李未央恰好踐踏了他的尊嚴,對於這樣的女子他又何必留情呢,當下冷笑一聲,道:「也許,我該考慮今夜提前洞房。」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聲音突然想起:「想的真是很美好,可惜,現實總是很殘酷的。」

  蔣南吃了一驚,猛地回頭,眼前就被重物猛地一砸,他踉蹌了一下,腦後又被猛擊數下,頓時湧出數道血流糊住了雙眼,僅僅一個遲疑,已經有數個黑衣人撲了過來,死勒著他的脖子,他拼命掙扎,卻因為腦後的劇痛而一時頭暈眼花!

  李敏德冷冷道:「綁的嚴嚴實實的!丟在角落!」

  蔣南不敢置信,卻已經被人捆得動彈不得,被丟在了角落裡。李敏德走到他跟前,居高臨西地看著他道:「我早跟你說過,現實是很殘酷的。你千不該萬不該,不應該打她的主意,這白日夢做的太早了!」

  蔣南是個武功高手,剛才只是猝不及防,再加上對方人多勢眾,才會被一時制服,按照道理,他應該能掙脫這繩索,可是他越是掙扎,那縛住手腳的繩子就仿佛越陷進皮肉裡,左右掙脫不開,他一著急,頭上的血流地更凶,更加觸目驚心地紅。

  他怒聲道:「李未央!你這個瘋丫頭,你在幹什麼!」

  李未央打量了下他狼狽的情形,薄薄的雙唇緊抿著,含著絲冰冷的笑意,「您倒是沒瘋,可綁票也該好生看看對象——你去誘拐普通的小姐,別人知道了不過誇你一句風流——可是你主動來惹我,這可就不太好了!」

  蔣南懵了,他從這句話裡面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一時嘴大大地合不了攏,半晌才反應過來道:「李未央你個卑鄙的東西,你設了陷阱——」

  「我什麼?!」李未央笑容變得異常溫和,「我只是將計就計罷了,若是你乖乖在家閉門思過就算了,現在還不是你自己送上門的。啊,對了,用你自己的話說,這叫自投羅網。」

  蔣南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李未央施施然道:「四公子,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女子,這句話,你可得好好記住了,記牢了,否則,天皇大帝也幫不了你!」

  戰場上明刀明槍,謀略兵法,竟然半點排不上用場,其實這也不奇怪,若論起陰私的手段,李未央可見識的多了,蔣南的謀略去戰場上用用還行,在後宅完全排不上用場,他卻不明白,竟然敢在她的面前耍花腔。

  若是他聰明,早該意識到她不會這樣毫無防備地上當,只怪他是個過於自負的人,將她李未央看得太低太蠢了!聰明的人往往都有這個毛病,總是喜歡低估自己的對手!

  蔣南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被對方設了套子,他惡狠狠地盯著李未央,威脅道:「你若是不將我放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四公子,怎麼你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嗎,得是你求我,我才會考慮對你從輕發落。」

  蔣南盯著她,又看看一臉冷意的李敏德,突然大笑起來:「我就不信,你們敢將我如何!」

  李敏德勾起唇畔,看起來豐神俊朗,俊美的叫人不敢直視,他淡淡道:「我們自然不敢將你如何,只是既然費了心思請你來,自然不能白請,是不是?」他的神情中,隱隱帶了一絲寒意。

  蔣南不由警惕地盯著他,直覺的覺得,眼前這個人似乎對他含有很深的敵意。他打量了一眼李未央,又看了看李敏德,突然揚起一絲冷笑:「怪不得看不上我,原來早已跟這個小白臉有了苟且!你們可是堂兄妹,嘖嘖,真是齷齪!」

  李敏德上前一步,忽然揪住他的衣領,直面一拳,正打在蔣南的鼻樑上!

  「你做什麼!」蔣南只覺得一陣劇痛,仿佛鼻樑都被對方打斷了,卻沒辦法掙扎,只能暴怒地瞪著他,他這輩子還從沒被人打過!他李敏德怎麼敢!

  李敏德毫不猶豫又重重地揮出一拳:「我告訴你,如果你再說一句對她不敬的話,我就再給你兩拳,直到你的牙齒全部掉光為止!還有你要記住,今天這結果是你咎由自取!是你活該受罪!」說話間已是連出三拳,最後一個拳頭把蔣南打得眼前金星直冒,幾乎氣都喘不過來。

  「你——你這瘋子!住手!」蔣南從來自詡高貴,這次也怒極罵道,李敏德冷笑一聲:「你憑什麼高高在上,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若無蔣家門楣,你到哪裡贏得戰場常勝將軍的威名?!不過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你還自以為了不起!」

  的確,若是沒有蔣家的威名,蔣南連掌權的機會都不會有!然而這句話卻是觸到了蔣南的痛處,他猛地像被人點著了火藥桶,從來沒有人膽敢在他面前揭這個短!他一下子狂暴地怒聲:「閉嘴!你敢造謠——敢抹黑我!我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取的軍功,你這個小白臉靠什麼?!長得漂亮?!」

  被人罵小白臉可不是開心的事,尤其李敏德最討厭別人注意到他的容貌,他的笑容更加冷漠:「誰耐煩抹黑你?!心胸狹隘妄自尊大睚眥必報——不就是因為她看不上你嗎!你心裡有鬼!才這樣不折不撓地將人趕盡殺絕!」

  「放屁!」蔣南顧不上渾身疼,粗聲道:「我是堂堂正正的將門之後——我,我有什麼鬼?李未央又是個什麼東西!她連給我提鞋都不配!」

  李敏德的容色已經是極怒,李未央卻攔住了他:「何必跟這種人置氣呢?他一出生就銜著金湯匙,所有人都因為他的姓氏裡頭有個蔣字待他別有不同——哪怕上戰場立了軍功又如何,若無蔣家,他光靠打幾場仗就能被封為三品武將嗎?蔣南,你只用三年走完了人家到四十歲都走不完的路,難道光靠你自己的本事?騙我們還是騙自己?!」

  蔣南的怒罵嘎然而止,惟有肩膀微微地顫抖。他不能否認李未央說的話,因為她說的都是事實,縱然和他一樣的軍功,沒有這樣的家世,也得從頭慢慢爬起,爬到四十歲也未必能到皇帝跟前露臉。他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心中更加怨憤,不由恨聲道:「李未央,你這個出身卑賤的——」

  「算了吧。」李未央冷冷地開口,「看看你現在這個熊樣,到底誰是賤人?!親娘是誰重要嗎?蔣南,人的將來是要靠自己拼死殺回來的,成,你就是萬人景仰的武威將軍;敗,你就是浪蕩無名的敗家子!這與你的出生有什麼相干!不錯,我的確是個洗腳丫頭生的,那又如何?現在我站著你跪著!我說話你聽著!你技不如人就該老老實實地跪著,別再口口聲聲賤人,只是自取其辱!」

  蔣南抬眼,雖然眼前已經被血糊住了,他還是死命地、定定地看著自己方才還十分鄙薄的人,但見李未央那雙靈動鳳目依然光華流轉,令人見之而驚羨,心裡有一道陌生的熱流湧過——他,真的,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女人,霸道強橫陰險狡詐毒辣——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未央不再看他,轉而向李敏德道:「人帶來了嗎?」

  李敏德揚眉道:「帶進來吧。」

  蔣南冷眼瞧著他們扶著一個裹著珊瑚紅披風的人進來,就在跨過門檻的時候,風帽不小心掉了下來,露出披風裡面那少女明眸皓齒、杏眼桃腮的臉,只是她的臉上抹著厚厚的脂粉,臉頰上還有掩飾不住的十字型疤痕,生生破壞了那張臉,而且她的一雙眼睛露出凶光,一副要吃人的模樣,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道:「李未央,你到底要做什麼!」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四公子,你不是要讓我做妾嗎?那我也要送你一份相稱的禮物才是。」說著,她揮了揮手,黑衣人立刻將那少女送到蔣南身邊,蔣南心中升起無比的焦慮:「你這麼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沒有回答他,反倒是冷冷道:「好了,你們全都退下吧,算算時辰,也差不多了。」

  眾人聞言,都退了下去。

  與李敏德一同進來的墨竹將一隻包袱遞給李未央,隨後又從李常喜的身上脫下那件珊瑚紅披風,再將那件孔雀翎的披風裹在李常喜的身上,李常喜一直眼神驚恐地瞪著這一切。

  而李未央則微微一笑,回到內室,將外衣都換了,系上那珊瑚紅的披風,這才回到座位上,悠閒地坐著喝茶,蔣南卻沒心思管她,因為那瘋瘋癲癲的少女現在正用一雙美麗的眼睛瞪著他,像是想知道從哪裡下嘴比較好。

  他不由自主,便覺得渾身發寒,在戰場上看到過無數人的眼神,還從未見到過這種,想要將人撕碎一般的眼神。腦海中陡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拔高了聲音:「李未央,你這個賤人,你是要——」

  就在這時候,外面的大門發出砰的一聲,卻是一群人闖了進來。

  為首的男人面色冷肅,一身官袍,望之不過二十七八,劍眉星目,相貌堂堂,身穿得體的官袍,腳踏黑面的鬥牛快靴,更顯得猿背蜂腰,體態修長,蔣南一眼便認出,這位是新上任的京兆尹姚長青。

  這位姚大人,看著年輕,實際上是個出了名的硬骨頭,脾氣硬、原則硬,連命都很硬,在官場上為人處事也是過於方正,連皇帝都不買帳。

  五年前他便已經出任了京兆尹,皇帝的三公主駙馬醉酒在街上鬧事,被這位姚大人抓住,不管三公主的求情,把駙馬扒了褲子痛打一頓,三公主在皇帝面前梨花帶雨的哭了一通,皇帝把他叫過去怒斥一頓,誰知他半點不買帳,居然以擾亂判令為由,把駙馬又給打了一頓,這下駙馬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才好,皇帝惱怒他不給面子,將他遠遠丟到了偏遠的小縣城,誰知道這個傢伙硬是靠著自己的官聲,一步步又把官做了上來,上次皇帝遇刺,左思右想覺得還是在這個黑面的傢伙做京兆尹的時候京都最太平無事,就連皇室子弟都要讓他三分,地痞流氓更是不敢靠近,所以乾脆又將他提拔上來,繼續當他的京兆尹,這在大歷開國以來,第一次發生的怪異事。

  當然,跟姚大人克妻的名聲相比,這就不算什麼了,此人三十四歲的年紀,克死三個妻子了,第一任妻子與他青梅竹馬,身體健康得很,結果嫁給他不到三年,死了。第二任更短,只熬了一年。第三任……只有三個月了,神算子特意給他算了命,說他是命中帶煞,要一連克死三個妻子才能找到壓得住的,但誰家願意去做第四個啊,所以誰都不肯將閨女嫁給他了,哪怕他勉強算得上是個不錯的人。

  蔣南一看到此人,心立刻沉了下去。

  李未央冷著臉道,「姚大人,這案子我怕你不敢斷!」

  姚長青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已經認出被綁著的人是誰了。他心中的確是一驚,不過驚訝完了之後便是冷斥:「什麼不敢斷!這世上沒有我不敢斷的案子!」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那好,今天這位蔣四公子將我妹妹擄了來,若非我正好發現,我妹妹的清白就要毀在他的手上了!」

  姚長青冷眼看著被打得豬頭一樣的蔣四:「四公子,可有此事!」

  蔣四牙齒都要咬碎了:「李未央,你故意的!姚長青,你不要被她給騙了!」

  「我騙人嗎?」李未央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你這是在喊冤枉?我妹妹好好在盧大夫的藥堂待著,不是你把她哄騙過來,難道她自己還會跑到這個荒郊野外來嗎?姚大人,你看看,我妹妹好端端的,嚇得說話都不清了!?誰家原本好好的姑娘碰上這種事情能平心靜氣呢?」

  姚長青一揮手,旁邊立刻有人去檢查李常喜,卻反被她咬了一口氣,弄的鮮血直流,那人吃了一驚,連忙道:「大人,這位小姐一定是受到什麼刺激了!」她那一口,咬的可是完全不留情面,再加上蓬頭散髮、衣衫淩亂,看起來就像是剛剛被誰欺負了一樣。

  姚長青眉心一皺,他最厭惡這等紈絝子弟欺負無辜少女的戲碼了,他冷聲道:「搜查這方圓百里,看看還有什麼線索!」

  「是!」官差們立刻便去了,也不敢抬頭看李未央一眼。這等大家小姐,平日裡是從不輕易拋頭露面的,現在一下子見到兩個,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姚長青回頭道:「這位小姐,你是——」

  李未央慢慢道:「我是安平縣主,這一位,是我的五妹。」

  姚長青不由大吃一驚,仔細看了看那邊看似不太正常的李常喜,頓時覺得棘手。一邊是丞相,一邊是蔣家,這是怎麼回事?不多會兒,就看到官差押了一個抖抖索索的人進來,一見到姚長青,此人身子抖地如同篩子一般,見問話忙撲頭就跪:「是……是是四公子叫奴才駕了車把人哄過來的……」

  蔣南這時才知道自己中了套了,連自己身邊的人都被收買了!細一想來,不可能!這車夫可是自己的人,再仔細一看,不由赫然心驚,剛才李未央穿著披風,誰都沒有看清楚她的樣子,再加上李常喜的身形和她極為相似,從身後看根本看不出什麼區別,這樣一來,別人會以為帶來的就是李常喜!這車夫從頭到尾沒看到過李未央的容貌,他出於謹慎也沒有告訴他對方是誰,這麼一來,自然就會產生這樣的錯覺!

  李未央輕蔑地看著已如一團爛泥癱在地上的車夫,冷聲道:「姚大人,聽見了沒有?我們和這車夫都算是人證!你要是嫌不夠,外面還有我們李家的護衛們,他們是跟我一起來的,都親眼看著我和三弟進來,若非我們及時趕到,只怕我妹妹就遭了毒手了!」

  整個計畫非常簡單,李未央穿著披風,讓人看不清她的形容,而李敏德落後半步,帶了李常喜一路跟過來,隨後李未央和李常喜交換了披風,這樣蔣家那些護衛看來,她跟當初進入這個屋子裡的少女就是兩個人了,而在李家的護衛眼中,三小姐是和三少爺一起進了屋子——看起來很簡單,但時間點要掐的剛剛好也很不容易,尤其是造成別人視覺上的混亂,這還需要一點小花招。

  原本她可以一開始就用李常喜來代替,只是,那樣很容易在中途就被人發現。

  蔣南大聲道:「姚長青,你思量清楚,我沒事抓一個瘋丫頭幹什麼!」

  李未央冷冷道:「誰說我五妹是瘋子,她如今只是一時被你嚇到了而已!待她清醒過來,自然是會作證的!」

  姚長青不再猶豫,斷然喝道:「還愣什麼?!這樣的敗類簡直是我大歷無恥之尤!還不趕緊綁了送去治罪!」眾人齊聲應和,將蔣南和車夫一併拖曳出去,蔣南拼命地掙扎,可是沒有人手下留情,甚至沒人朝他滿頭的血看一眼。對待這種強擄女子的惡棍,怎麼打都是不為過的。

  李未央走出了屋子,向著跟著眾人走到庭院的姚長青行禮道:「姚大人,我有事相請。」

  姚長青一愣,不由站住了腳步。

  李未央輕聲道:「此事關係到我五妹的清譽,不知姚大人可否秘密處理?」

  姚長青點了點頭,道:「小姐放心,我手下絕沒有一個多嘴的人,只是——此事關係重大,要回稟陛下才能處理。」蔣南不比紈絝子弟三駙馬,鬧不好要弄的朝野動盪,姚長青並不畏懼蔣家,但為了黎民百姓,這件事情不可不謹慎。

  李未央早已料到會有這個局面,不免道:「那就麻煩大人了。」

  李未央折回屋裡,若大的房間裡只剩下他們三人。李敏德看了一眼李常喜,搖了搖頭道:「看來,她的病還沒有好。」

  李未央笑了笑,掏出一塊手帕,替李常喜擦去臉上的汙跡,待擦到嘴邊時,才看見蒼白的下唇上深深刻下的血色牙印。李未央唇畔露出一絲笑容,頓了一下,輕聲道:「五妹,我知道在別莊裡你的病情已經有了好轉,至少你是明白我們要做什麼的,但你還願意配合,說明你是願意為你的前程搏一把的,是嗎?只要你一切按我的計畫走,那我就替你保一個好姻緣。或者,你還是願意繼續跟我作對,這我倒也是很歡迎的。」

  她絲毫都不在意李家的名聲,所以蔣南所言普通女子為保名節而犧牲個人幸福情願啞忍的事情在李未央面前是極為可笑的舉動,這個狀,是一定要告的,而且要大告特告,告到蔣南丟命為止!但是這個苦主,自然是要換人做了!

  李常喜恨恨地看了李未央一眼,隨後咬牙,就是不肯說話。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你原先總是跟我作對,可你現在應該知道,除了我,沒人能幫你離開那個鬼地方,待會兒要是見了陛下,你應該說什麼呢?」

  李常喜低下頭,半句話都不說,李敏德皺起了眉頭,道:「其實,換個人也不是不可以。」

  李常喜猛地抬起頭盯著他們,眼睛裡露出凶光。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五妹,這件事情四姨娘是早跟你說過的,你也是自己願意來的,又何必作出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呢?剛才那位京兆尹你想必是見過了,應該也是很滿意的。咱們各取所需罷了,言盡於此,你自己掂量吧。」

  李常喜不說話了,只是眼睛裡的憎惡慢慢退了下去,變得異常平靜。

  李未央的確害過她,但她靜下心來,這件事對她沒有壞處!她終於,點了點頭。

  外面的院子裡,姚長青一腦門兒的官司,只覺得從未如此被動,歎道,「平時還好,今兒趕這個時候,要沒個結果,蔣家和李家誰都得把我生吞活剝了,我橫豎一條命什麼都不怕,但是這兩家都不是好惹的,萬一鬧起來只怕會變成大事,驚擾了京都的百姓,還要成為天下的笑柄……」最後還是師爺拿主意,他輕聲道,「這事兒不好處理,大人不如進宮請聖諭吧。」

  姚長青終於老實了一把,立刻遞了摺子給皇帝,皇帝一看,頓時勃然大怒,好好的讓蔣南在家閉門思過,怎麼又鬧出這件事了!簡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膽!當下把所有人等召進了宮,要問個子丑寅卯出來,本來李未央也是在意料之中,就在京兆尹安排的客房等著皇帝宣召,可是搶在皇帝之前,她卻先被皇后召進了宮中……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12:04 PM

117 金殿對質

  皇后在偏殿接見李未央——這次接見,顯然是出乎李未央的意料.

  兩側十數名一色青綠錦袍的太監拱手謹立,李未央從容地從他們跟前走過,踮著腳尖走上臺階,大殿內彌漫著一種香氣,曾經居住於宮中的她知道,那正是長期禮佛的人才能沉澱凝結出的檀香。而這位皇后娘娘,李未央對她,還是有幾分瞭解的。她在佛祖跟前待的時間久,不代表她就是個慈善的人。

  李未央並不抬首,俯身便拜,拜過之後便雙眼視地,沒有動彈:「臣女未央,見過皇后娘娘。」

  「你抬起頭來。」一個威嚴的女聲衝進她的耳朵,這個聲音是那麼的清冽,那麼的堅硬,像極了冰冷的玉石。

  李未央抬起頭,皇后看起來四十有餘,身材也頗瘦小,卻有一股淩人的霸氣,與張德妃、柔妃等人比起來,她的容貌只屬於中等,或許是為了掩飾這一點,李未央每次見到她,都覺得她的妝飾分外隆重,今天也是如此,不過是見一個臣女,她的髮髻上卻戴著九尾鳳凰步搖,上面纏著足赤黃金的瓔珞,說話的時候,那瓔珞也隨著顫顫的輕微作響。

  李未央迅速地垂下目光,長時間盯著別人的眼睛看是極度無禮的,更何況是對皇后這樣的人。

  皇后端坐在座上,看著李未央的目光高貴而冷酷,在看到她過於平靜的面容時,皇后那描畫地極為精緻秀麗的眉不由微微蹙了起來,她仔細地問起李未央的年齡、名字,看似是些無用的家常話,其實是在看她的思維是否敏捷,口齒是否伶俐,甚至推測她的個性——真正懂得識人的人,聽她說話就可以判斷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未央沒有露出一絲的膽怯,非常鎮定地回答皇后的每一個問題,語速很慢,態度恭敬,卻絕不卑微。

  「很好,從前只聽陛下說起你,今日見到,果真是個聰明的姑娘……」皇后微笑點頭,雖然她嘴裡說「聰明」,仍然是滿臉的威嚴。

  李未央只是道:「多謝娘娘誇獎,臣女愧不敢當。」

  皇后忽然來了一句很可疑的話,「聽說昨天出了一件事。」

  果然來了,李未央微笑道:「不知娘娘所問何事?」

  皇后笑了笑,卻不答話,本就不大的殿內一時靜極了,只聽見殿外的畫眉鳥有一聲沒一聲倦懶的叫著。午後悶熱的光線裡,皇后的常服是極薄的紫色,左襟繡著一株牡丹,重重的嬌豔,國色天香。

  皇后的笑容慢慢消失,聲音沉靜如水,緩慢地一字一句:「有人誣告蔣四公子擄走了李家的五小姐,此事可當真?」

  誣告兩個字,已經定下了皇后對此事的態度。讓李未央覺得鋪天蓋的寒冰迎面襲來,從心到身,連同魂魄,都是冰涼。她緩緩揚起臉來,雙眼掩蓋在睫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絲跡近於無的冷笑,淡淡地回答,道:「娘娘說的是,蔣四公子擄走了舍妹。」

  她省去了誣告兩個字,皇后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頗有點不敢置信地盯著眼前這個看似平靜的少女。然而李未央竟然仿佛沒有懼意,那雙烏黑的眸子中,神色流光閃動的極快,快的讓皇后的心驟然就沉了下去。

  她召她來,是為了讓她閉上嘴巴,不再提起那件事,可顯然,對方好像根本聽不懂她的暗示一樣,絲毫不改初衷。

  晌午後天悶熱得出奇,殿外倒還好,殿內卻連一絲風也沒有,火燎一樣的熱,皇后的心情因此更加煩躁,冷笑了一聲,道:「出了這樣的事,你妹妹也很難嫁出去,你還要固執己見嗎?」

  這麼說,皇后是想要私了了,希望李家當作吃個啞巴虧,然後將女兒許給對方做妾。這跟蔣南當初的想法,顯然是一模一樣,畢竟還沒有誰能半點不在乎自己的臉面和名聲的,若是鬧大了,誰也討不了好。

  蔣南就是篤定李未央是個聰明人,不可能情願出家或者自盡,一定會寧願做妾,所以才會肆無忌憚地做出這種行為,可他沒有想到,李未央會拉出一個李常喜來。對於李常喜這樣一個被家族放棄的人來說,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娘娘,不是未央固執己見,而是當時看到這件事情的人實在太多了。」李未央柔聲地說道。

  皇后啞然,她當然也知道這事情難辦,不難辦,國公夫人不會強撐著病體來求她了,思及此,皇后黝黑深沉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著李未央:「你是個聰明人,只要你改口,這事情就能解決。」

  李未央並不憤怒,只是向皇后溫柔微笑道:「娘娘,臣女自然會按照娘娘的吩咐做,可是姚大人呢?他的那些官差呢?您知道,姚大人是連陛下的話也固執地不肯聽的,到時候兩廂口供對不上,陛下會以為臣女是在欺君罔上,這樣的罪名,臣女怎麼擔當得起呢?」

  皇后一下子蹙緊眉,神色嚴肅,幾乎起了怒意:「你的意思是說,若要你改口,除非姚長青也鬆口嗎?」

  李未央委屈道:「娘娘,臣女是實話實說,不然,您讓臣女怎麼說,臣女就怎麼做。」

  皇后盯著她,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才好。說她違抗自己的旨意,她一句不答應的話也沒說,說她柔順,可她壓根什麼都沒答應。這丫頭,還真是和國公夫人說的一樣,如同泥鰍一樣,滑不溜丟。

  她不由直接捅破那層窗戶紙,道:「難道你領會不了我的意圖嗎?我是讓你說你妹妹和蔣南是幽會!聽懂了嗎?!」

  是幽會,不是劫持!皇后就是這個意思。

  李未央仿若十分驚訝,道:「幽會?五妹和蔣四公子是在幽會嗎?臣女完全不知啊!哎呀,這丫頭實在是太大膽了,居然把幽會說成是劫持!」

  皇后壓下心頭惱怒地站起身,紫金鳳紋的裙裾拖出極細微的窸窣聲音,一旁的女官連忙俯下身去,不敢抬頭。皇后面色不善地盯著李未央,慢慢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我再說一遍,陛下問你的時候,你應該知道怎麼說!」

  李未央躬身揖禮道:「臣女謹遵娘娘懿旨。」

  李未央走出去後,皇后以手撫額,她開始覺得糊塗,這丫頭是真傻,還是裝糊塗,自己要是能動搖姚長青那塊骨頭,還用得著讓她改口嗎,只要證人能改變證詞,一切就還能夠收場……

  一旁的女官看自家娘娘頭痛,不由搖頭,娘娘這兩年為了太子心力交瘁,竟然連這樣的小丫頭都已經看不明白了,人家分明什麼都沒答應她,她還以為目的已經達到了呢……

  從頭到尾,李未央順著皇后的話說,甚至是在重複,根本沒有表達過一句會改口的意思,而皇后娘娘,顯然是誤會了。

  皇帝的正殿裡,蔣家的人、李家的人,姚長青,蔣南,李常喜,太子、三皇子拓跋真、五皇子拓拔睿,七皇子拓跋玉竟然一個都不落。顯然,這消息已經漸漸傳揚開了。

  李未央慢慢走進來,蔣國公夫人目光陰冷地盯著她,像是要將她吃掉一般兇狠,只是那拄著拐杖的身體,已經洩露了她的外強中乾。

  李未央看了國公夫人一眼,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她早就猜到,這個老太婆是會來的,而且,照她原本預料的一樣,她病的不輕啊。

  皇帝坐了正座,正色道,「本來這件案子應該交給刑部和京兆尹會審,但你們兩家都是我大歷的基石,所以朕要親自來聽審,下面站的這麼多人,這麼多眼睛看著,再不會冤了誰去!國公夫人年事已高,賜座。京兆尹,你接著審案子。」

  國公夫人身上穿著一品夫人的服飾,格外的老態隆鐘,顫巍巍的謝了坐。

  蔣南面無表情,誰也不看,李常喜低著頭,一副傷心過度的樣子,在外人看來,卻是她原本受到的驚嚇已經緩過來了。唯獨李蕭然,面色十分的古怪,他不理解,怎麼李常喜突然就不瘋了。

  其實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麼奇怪的,之前李常喜因為那件事情大受打擊,一下子精神失常,可是李蕭然已經將當時知道的所有人都封了口,現在外面人只知道李家五小姐出去養病,並不知道她是什麼病,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後來四姨娘悄悄延請大夫去看診,李常喜的瘋癲本來也不是那麼嚴重,便慢慢恢復了過來。

  姚長青冷聲道:「蔣南,可是你強行擄走了李小姐?」

  蔣南冷冷地看著姚長青,並不回答,蔣旭心中恨不得給他兩個大巴掌,臉上卻要露出一副痛心的模樣,道:「唉,是臣教子不嚴!之前我的侄女李長樂患病,我便吩咐了這孽子去看望,誰知在那裡撞上了李府的五小姐……一來一往的,臣若是有耳聞,定不能縱著這孽子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說著竟是失聲痛哭,「妹妹,我實在是對不起你!就是死了,地下也難見你的面兒。」他如此作態,自然是要落定這兩人是私通而不是強擄,這可是有嚴格區別的!

  「李小姐,你和蔣四公子可有私情!」姚長青問道。

  李常喜似乎受了驚嚇,說話都是磕磕巴巴,道:「我……我從來沒見過他,怎麼說得上私情!」

  蔣旭立刻道:「常喜,到了這個地步就不要再隱瞞了!咱們說到底也是一家人,你既然和南兒有情,為何不早說呢,舅舅一定會成全你的啊!」

  李蕭然面色陰晴不定,顯然是不願意再管這檔子事了。上次經過李未央的那番話,他是絕對不想再和蔣家做親了!更別提如果真有私情,那李常喜也只能做妾!既然他們自己鬧出這種事,有本事就自己解決吧!

  李未央冷聲諷刺道,「舅舅,您現在雖位居三品將軍,可如今萬歲在上,主審姚長青大人也在,太子等諸位殿下都在,怎麼就輪到舅舅下論斷,是另有私情了?莫非舅舅搖身一變成主審了!」不管蔣旭難看到底的臉色,她的一雙眼睛亮如寶石,看向皇帝,高聲道,「萬歲,臣女有話要說!」

  「說吧。」皇帝點頭。

  李未央一雙清麗的眼裡透出一絲冷光,歎一口氣,「原本臣女是不想說真相的,可如今見舅舅這般作態,四公子更是設下連環毒計,欲害我身敗名裂,臣女賤命一條無所顧惜,可憐五妹妹無辜受了連累,若不說,爛在肚子裡,臣女即便粉身碎骨,也難以面對她!」

  皇帝點頭道:「說吧。」

  李未央慢慢地道:「稟陛下,臣女和五妹妹都是庶出,臣女不幸生在二月,從小便被嫡母認為不祥,被送到了鄉下去養活。」話到此處,李未央流露出默然的神情,「六歲的時候,收養我的那戶人家挑剔我做活不俐落,一把剪刀砸在我的手臂上,如今還有一道淡疤。臣女雖然過得不好,卻不敢心生怨恨,只能心懷期待,指望將來父親和嫡母能夠早日想起我,將我接回來生活。」

  拓跋玉看著李未央,想到當初她在豬圈旁邊戲弄眾人的事情,不由吃驚,原來她從前過的竟然是這麼的苦。而李蕭然,臉上已經露出了難堪的神情,他不希望李未央拿出這些事情來說,因為他看到,就連皇帝的臉上都露出吃驚的神色。

  李未央不顧眾人流露出的驚詫神情,繼續說道,「接下來臣女說的這事,傷得是李家的顏面,不到萬不得已,臣女寧可爛在心裡也絕不會外道。臣女千盼萬盼,終於盼到父親想起了我,將我接回到京都撫養,認了父親和嫡母以及家中的姐妹們,我便以為從今往後可以好好生活了。後來,就有謠言說大姐長樂有大造化,是要配皇子的。臣女那時只當玩笑過耳,當大姐向陛下獻策之後,臣女才恍惚聽人說大姐的婚事告吹了,可這與臣女何干!誰都想不到的是,嫡母卻將這過錯怪到了未央的頭上,並且言及未央不肯將治災的策略早一步讓給大姐,反而讓她在陛下面前丟了醜,失掉了好姻緣!」

  「你胡說,我那女兒才不是這等小心眼的人!」國公夫人聽到此處,終於控制不住地大聲道,臉上猙獰駭人。她不敢認,更不能認。認了,蔣柔的刻薄名聲就坐實了!

  李未央卻毫無懼色,冷聲反問,「外祖母,母親若是問心無愧,何至於最後瘋癲嚇死?」

  國公夫人像忽然被剪了舌頭,臉脹得青紫,目光似能吃人。她不能否認,因為蔣柔的確是作惡多端自己把自己嚇死的!

  「嫡母因為這件事,一直百般為難臣女,不僅是我,就連家中庶出的四妹妹、五妹妹,也一個一個在家中如同奴婢!四妹妹到現在還是拙嘴拙舌、形同婢女,而五妹妹更是被她嚇得坐立難安,經常無法安枕,不得已才被送到別院去養病!許是因為惡事做多了,嫡母又說家中風水不好,到處找人看,又說有鬼怪時時刻刻纏繞著她,日夜不能睡覺,又說我們家中的姨娘和姐妹們都是喪門星,但不管嫡母如何怪罪,臣女都是日夜照料、絲毫不敢疏忽,這個全家人都是看在眼睛裡的……

  嫡母心病已久,便是太醫也能作證,她是自己心思太重才生了病的,可是外祖母覺得我們不曾好好照料,強行將她接回了蔣家,誰知不過個把月,人便沒了。外祖母曾因嫡母的過逝生了大氣,堅持說是因為我們李家照顧不周,害了她的女兒。後來矛頭更指向了臣女,說我生於二月,克死了她。可實際上,臣女的父親和生母,還有家中的祖母可都是健健康康,無病無災的,若說相克,怎麼會反倒克死了嫡母呢?」

  李未央眼圈略紅,臉色發白,唇上無半點血色,眼淚和憤怒都似乎含在眼睛裡,就連太子都露出不忍之色。

  國公夫人怒道:「住嘴!你給我住嘴!」

  皇帝卻冷聲道:「不!繼續說下去!」蔣旭的臉色也是異常的難堪,可是在皇帝面前,他竭力控制住了自己。

  李蕭然不由歎了口氣,若論起口才,恐怕他比這丫頭都要遜色。這段話半真半假,說不真實,卻字字都是真的,說完全真實,卻總是感覺有那麼點怪異的地方,畢竟大夫人陷害李未央是真,刻薄庶女是真,疑心生暗鬼也是真,但——外人可不知道,李未央從來就沒吃過虧啊!

  李常喜低著頭,終於明白了自己和李未央的差距在哪裡,自己只懂得一味驕橫,可李未央卻是懂得如何利用最大的資源來為她自己辦事,光這種本事,自己就是望塵莫及。

  儘管被皇帝呵斥,國公夫人還是忍不住怒聲道:「你……血口噴人!陛下,您千萬不要相信這個丫頭說的話!她完完全全就是在詆毀我們啊!」說著,她突然站起來,快走幾步要用拐杖去打李未央,李未央卻動作敏捷地一閃,躲在了姚長青的身後,眼見一個拐杖落空,拓跋玉這才鬆了一口氣,那邊的蔣旭心叫不好,連忙去攙扶住國公夫人。

  皇帝看到這一幕,原本只相信三分的,也相信了五分!因為國公夫人實在是太跋扈了!在他的面前也敢隨便動手,更何況在背後呢?這時候,他還沒有想到,李未央分明是故意激怒國公夫人的,皇帝的臉上終於現出怒色,不由冷聲道:「國公夫人,你年紀這麼大了,肝火還是這樣大。這是大殿,是公堂,不是你蔣家的後院!」他的聲音無比的冷凝,帶了一絲寒意。

  國公夫人一怔,立刻明白自己中計了,自己表現得越是激動,別人越是會相信李未央的話,事實上,李未央說的並不算加油添醋,的確是事實,只是她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幾乎恨不能直接打死她才好!靠著兒子攙扶,她才能勉強站住了,只把一雙眼睛恨毒地盯著李未央。

  李未央淡淡垂下眼睛,繼續道,「外祖母和舅舅們猜來猜去,只能往臣女身上猜,因為是臣女受到虐待,是臣女總是受苦,他們覺得臣女對嫡母怨恨未消,於是故意與嫡母為難,導致她患病而死。可是這種事情,臣女不過弱質女子,如何能做得到?我平日只在自己院子裡繡花,每日按時辰去向嫡母請安,也只能在外頭問一聲好罷了,連嫡母的日常起居都挨不到,如何害她?可外祖母認定的事,哪裡容人分辨。須知,天地秘事尚隔牆有耳,何況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臣女若是真的做了,焉知就沒有眼明心明的人能看透呢?怎麼外祖母就偏認定臣女是仇人,半點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呢?」

  國公夫人明知道李未央是在激怒自己,卻難以控制住多年來的脾氣,幾乎氣得滿臉脹紫,甩開蔣旭的手,衝上去就要給李未央一巴掌,然而姚長青站在李未央的跟前,自然用手去阻攔,誰知老夫人不管不顧,「啪」地一聲,那巴掌竟然落在姚長青的臉上,皇帝看到這裡,已然對這老太婆的囂張跋扈相信了十成十,人都是這樣,願意相信自己親眼看見的東西,正是因為如此,他對李未央所說的話,也全盤都信了。

  蔣旭連忙上去攔住國公夫人,對著姚長青連聲道歉:「姚大人,實在對不住,家母一時激動——」

  姚長青本來就不是個好脾氣,但現在這是皇帝跟前,他只能強行壓下惱怒,道:「算了!」

  國公夫人有個毛病,這個毛病平日裡看起來沒什麼,但到了這時候就成了她致命的短處,那就是護短,極端護短!尤其這個人剛愎自用、心思狹小,她認定了李未央害死她閨女,那不管大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做了多少危害別人的事情,國公夫人都會視而不見,只覺得是別人害了她的女兒!

  現在她聽到李未央說這些話,怎麼可能不勃然大怒呢?也怪她這些年太過順利,丈夫和兒子都是無比的優秀,她的剛強性子一直都保持了下去。然而,這在從前是她的福氣,但現在就是催命符了。只是說了幾句話,她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

  李未央冷眼看著她,不要怪她心狠手辣,這老太太讓蔣南來迎娶,分明就是存了蔣自己悄悄弄死在蔣家的心思,你不仁我不義,你做出一我做十五,不過回敬爾!

  蔣旭冷聲道:「李未央,說這些幹什麼!這是咱們的家事!現在正在說這個案子!」

  李未央慢慢地盯著蔣旭,全然沒有半點畏懼:「舅舅當未央願意提起嗎?難道父親娶這樣一個夫人是光彩的事!難道家宅不寧、姐妹難安是光彩的事!我到底有什麼理由要去跟外人訴諸家醜!還不是因為你們逼人太甚!舅舅口口聲聲自稱這是家事,未央就問一句,外祖母設計陷害的時候,何曾把未央當成你們的家人!四公子要毀我五妹清白的時候,何曾把五妹當成了家人!」

  縱然李常喜心中怨恨這位三姐,如今都不得不為她喝一聲彩,這氣度,這黑心,完完全全超越了所有人,壓住了原本想要將此事歪曲成早有私情的風月之事……李常喜一邊想著,突然看見李未央瞪了她一眼,立刻明白過來,哀泣一聲道:「陛下,請為臣女做主啊!」她十分激動,聲音尖利,帶著十分淒厲,九分委屈,讓人忍不住心頭發寒。

  蔣南就是知道李未央會全力攻擊,才會一直克制自己的脾氣,但現在他的手幾乎掐入手心,可因為五花大綁根本沒辦法行動,否則他早已經衝上去一劍砍了李未央!他扭頭,憤怒到了極點:「李未央,你滿口胡言亂語!」

  而他的父親蔣旭則不得已壓下心頭憤怒,大呼冤枉,撲跪在地上,仰著脖子望著皇帝分辨,「萬歲,萬歲,這只是這兩個丫頭的一面之辭,未央這孩子素來心胸狹窄逼仄,世人以孝為先,萬歲以孝治國,臣頭一遭見有人大庭廣眾之下數落嫡母。臣,臣不知為何他對臣一家有這頗多怨恨,原也不想與她這晚輩鬥口舌,只是她說得也太不堪了,陛下,您千萬不要被她蒙蔽了啊!」

  一頂不尊嫡母的帽子扣下來,壓得人幾乎喘不過去,李未央冷笑一聲,道:「陛下,未央當然知道孝道!自未央歸家,每日必去給嫡母請安,可曾有一日延誤!後來在外祖母面前,未央曾全說過嫡母病重不宜移動,可是你們非要把人帶走,您忘了嗎?我是講人倫道理的,可嫡母卻未必懂!舅舅,未央敢問一句,孝順婆婆可是為人媳婦的道理?善養庶出子女是否嫡母的責任?善待妾室可是妻子的義務?恕我直言,嫡母原先不但刻薄妾室,更是屢次迫害父親的子嗣,甚至連祖母那裡的請安都是偶爾為之!不管是陛下,還是諸位皇子,都是看重孝道、重視子嗣的人,將心比心,試問誰家敢娶這樣的女人?如此婦人,不尊長輩、刻薄子女、妒忌成性,早已犯了七出之條,於我李家,幾欲滅門之災!于宮中,若是一朝得幸,怕要重演前朝妒后之禍!」

  李未央話音一落,國公夫人已怒到極至,臉色漲得通紅,哆嗦著話都說不出!蔣旭怒聲道:「胡說八道!我看你年幼識淺,不忍多責,不想你卻是滿口謊言,誣蔣家至此,而且你說了半天,根本與案情無關……」

  李未央看都不看他一眼,大聲道,「陛下,凡事有因必有果,正因為我們兩家嫌隙已生才會出現這件醜聞!今日實際上是未央去別院帶了五妹妹要去盧大夫處看病,四公子本是為了擄走未央以為復仇,誰知卻錯擄走了五妹妹,若非未央和姚大人及時趕到,五妹妹的清白已經被毀了!不止如此,四公子被陛下責令閉門思過,卻到處晃蕩,還強行擄走官宦之女,這已經不是家事了,這是觸犯國法!這是抗旨不遵!」

  蔣旭沒想到李未央竟然如此利嘴,立刻道:「李未央!蔣南是否有罪,陛下心中自然有數,怎麼輪得到你插嘴!」

  李未央看著他,慢慢道:「舅舅,您再如何巧舌如簧,也改變不了世上公理!古人雲,天地君親師。君是在親之前,陛下開疆拓土,盛世武功,勵精圖治,一代名君之姿。蔣家高居朝中中樞,忝居將軍之位,卻不念蔣、李兩家交情,為一己之私,設此敗壞女子名聲的毒計,陷我於身敗名裂之地!縱子行兇不說,更玩弄萬歲於股掌,您連最起碼的忠都不明白,又有何資格談論孝道?」

  皇帝的臉看起來喜怒無辨,若是熟悉的人就知道聖上已是惱怒了。蔣南的作為,實在已經超過了他的底線!

  蔣南卻騰地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聲音裡面的怒意幾乎要衝破屋頂:「李未央,你信口雌黃!滿口胡言亂語!你這是誣陷!我何曾玩弄過陛下,我只是——」他說不下去了,的確,他本該閉門思過,卻在這時候被人捉住,還證據確鑿!

  姚長青立刻怒喝道:「陛下面前,罪人還不跪下!」

  蔣南卻執意不顧,只用一雙眼睛吃人一樣地瞪著李未央。

  「四公子,你只以為自己做的事情天衣無縫,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李未央沉聲道,「這世上根本沒有不透風的牆!我五妹妹一直在別院裡面養病,根本沒有見過你,這一點李家上上下下全都可以作證!既然從不相識,何來私情一說!當時藥堂裡面的藥童,趕車的馬車夫,你蔣家的護衛,都是親眼看著我五妹妹上了你蔣家的馬車,馬車上還落下了一塊手帕,那是我妹妹的隨身之物,她若是身不由己,怎麼可能會將貼身之物落在你馬車上!」

  蔣南厲聲道:「那是你設計陷害我!」

  李未央失笑,道:「所有證人都已經被姚大人收監,嚴刑拷問之下全部都承認了是你擄走了我五妹!若說我設計陷害你,那我豈不是要去收買了藥童,收買了車夫,還要去收買你蔣家的護衛!對,我還得讓你自動自發派輛車來接人,還得幫你選個合適的地方作案!那座小院子,可是你蔣家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我還得跟我五妹說好,用她的清白來陷害你四公子!」

  國公夫人本來就生了重病,一生氣就哆嗦,一口痰堵著嗓子眼,只顧著恨毒地盯著李未央,如果她有力氣,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這個賤人殺了!可憐她話都說不上來,更加沒辦法實現自己的願望。

  李未央卻是口舌伶俐,聲淚俱下,唱作俱佳,最後痛心疾首之態難以形容,就連李蕭然都一臉驚訝地盯著她,這裡,連他都沒有發揮的餘地了……完全的——沒有!

  李未央看著皇帝,道:「陛下,蔣四公子雖有功勞,卻品德敗壞、恃才傲物、不敬陛下,是十惡不赦之人,請陛下從重處罰!」

  國公夫人聽到最後,一捂胸口,嘔出一口心頭血,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賤人」,就此背過氣去。蔣旭也不顧君前失儀,撲過去抱著老夫人,捶胸痛哭。

  皇帝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太子和諸位皇子們也都難以置信,國公夫人這是吐血了?

  李未央悄悄地咳嗽了一聲,李常喜一下子明白過來,立刻道:「陛下,臣女是因為三姐而受到連累不錯,可是今日姐姐每字每句也完全是替我伸冤,所以我再不能這樣看著她為我擔負罵名,舅舅和外祖母不是說我和四公子有私情嗎,臣女願意一死以證明清白!」說著,她快步起來就向那柱子撞過去,在場眾人都呆在那裡,姚長青一直留意著她的神情,見狀不好立刻上去一把抱住!

  關鍵時刻,姚長青一把將她按住了坐在地上,李常喜兀自嗚嗚哭泣。姚長青雖然嚴苛,畢竟是個男人,氣惱之餘不免有些憐惜,口吻卻是十分嚴厲:「宮中自戕是大罪,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自縊,也不怕添了宮裡的晦氣!」

  李常喜只穿了一身素白色的長裙,原本臉上的疤痕蓋了厚厚的脂粉,愈顯得那臉沒有血色,哭的泣不成聲,楚楚可憐地昭告天下,她是剛從鬼門關上被人拽了回來。她嗚嗚咽咽地哭著:「請陛下恕罪,臣女不是有意冒犯,實在是舅舅一家欺人太甚!臣女人微言輕又命薄如紙,除了一死證明清白,還能有什麼辦法?」

  她再在別院待下去可是死路一條,李未央給她的機會只有這一次,她一定要抓住!蔣家逼著她承認和蔣南有私情,那她就得去做妾!不!她才不要去做妾!李常喜怯生生地看著姚長青,一副柔弱的模樣,把姚長青的心腸都給看軟了。

  他三次喪妻,娶的都是厲害潑辣的女子,皆因為別人說他命硬,只有那種女人才能壓得住,可今天見到李常喜這樣楚楚可憐、柔弱無助的大家小姐,讓他心中生起了一種別樣的感覺……

  李未央面色上帶了哀戚:「五妹,你若自輕自賤,輕易毀損自己的性命,豈不是辜負了父親對你的疼愛?你放心吧,陛下一定會為你做主的,何必要這樣傷害自己?!」

  李常喜哭得愈加幽淒,只把其他人看的面面相覷,這一對姐妹,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竟然透著一種說不清的詭異。

  李蕭然是最奇怪的,這兩個女兒,從來都是仇人,怎麼今天如此一致,讓他根本就沒辦法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皇帝微微愣住,正要說話,卻見殿門口冷豔翠羅一閃,蓮妃娉娉婷婷立在了那裡。她由著宮女伺候脫下披風,聲音冰冷冷的:「臣妾要是李小姐,聽說了那些閒話,也是要想不開的了。好好的姑娘,沒招惹誰的,還要被人傳成是與人有私情,這世上有幾個女孩子能受得了。」

  蔣南猛地扭頭,厲聲道:「娘娘!請你謹言慎行!」

  蓮妃露出驚慌的樣子:「陛下——臣妾心中惶恐……」

  皇帝勃然大怒,喝道:「蔣南!你簡直是死不悔改!」

  蔣旭連忙跪地求情,原本一直不敢作聲的蔣海也拼命地叩頭,然而皇帝冷冷道:「此子違背聖旨,強擄官宦千金,實在罪大惡極,按律斬首!帶下去!」

  他已經容忍了蔣家一次,實在不能容忍他們第二次!強擄李常喜倒是其次,讓蔣南閉門思過他卻到處亂走,根本沒有將他的聖旨看在眼裡!不,或許是蔣家沒有把他這個皇帝看在眼裡才對!

  蔣南甚至來不及反抗,便被禁衛軍強行帶走了。

  李蕭然慢慢道:「陛下,這件事——」似乎想要開口求情的樣子。

  皇帝冷冷道:「誰敢求情的,一律同罪論處!」皇帝這話口氣雖冷,但目光更是銳利,卻只逡巡在蔣旭面孔上,逼得他滲出了一臉冷汗。

  姚長青看了一眼李常喜,滿面憐惜,道:「陛下,這件事涉及李小姐的聲譽——」

  皇帝緩了口氣,道:「李小姐受委屈了。只是——」處死了蔣南,李常喜也該自盡或者長伴青燈古佛……

  李未央看了一眼蓮妃,對方立刻笑道:「陛下,人都說英雄救美,眼前不就是一門現成的姻緣嗎?」

  皇帝看了一眼姚長青,點頭道:「的確如此,長青,你可願意娶她為妻?」

  被人強行擄走的女子,若非是自盡便是出家,但還有一種選擇,就是在及時被救下來的情況下,可以嫁給自己的恩人。不過,要人家願意娶才行。雖然是李未央先衝了進去救下了人,可京兆尹大人是第二個趕到的,勉強也算是英雄救美吧。

  姚長青看了一眼李常喜殷切的眼神,心中猶豫,終究不忍心一個少女就這樣香消玉殞,點了點頭,道:「微臣遵旨。」

  可憐的姚長青哪裡會想到,李常喜一開始就是沖著他去的呢?當然,在李常喜的心中,的確是考慮過去蔣家做妾,可是用這種法子嫁進去,能有什麼好結果?她雖然不夠聰明,但還沒蠢到自投羅網的地步。再者,她若是擅自改變李未央的劇本,還不知道要落到如何慘痛的結局去,她才不那麼蠢!

  蔣旭已經顧不到蔣南了,他面色沉痛地道:「陛下,請容微臣告退。」

  皇帝看了一眼陷入昏迷的國公夫人,淡淡道:「有這樣的兒子,真是家門不幸。」他覺得,蔣家就是為了報復李未央才想要擄走人家,誰知卻擄錯了人,完全置他的聖旨於不顧,這一家人,實在是太囂張了!

  蔣旭和蔣海帶著國公夫人離去,李家的人也紛紛告退,太子走出大殿,才松了一口氣道:「好在我沒為蔣家求情,不然今天只怕連我都要被父皇呵斥一頓!」他們幾個皇子今日在這裡都是為了這件事情,結果誰都沒能說上話,白白做了一個時辰的木頭樁子,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說出去都沒人相信!

  從頭看戲到尾的拓跋真冷笑了一聲,道:「皇兄,現在你領教到李未央的厲害了吧?」

  太子連連搖頭道:「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咄咄逼人的小丫頭!實在是太——」他想不出什麼形容詞了,這丫頭比他母后還兇狠呢,剛才他不是不想說話,是直覺的就想要避開她的鋒芒,不,還不如說他是一句話都插不上嘴。最要命的是,這丫頭咬死了蔣南不忠不孝,違抗聖旨,這才是陛下今天要他性命的原因,太子沉吟道:「你看這事情,還有轉圜嗎?」

  拓跋真搖了搖頭:「父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前年四皇叔的孫子犯了錯,父皇可是把他都給殺了,還逼著四皇叔謝恩,太后求情都沒有用……」言下之意,這皇帝是個非常嚴苛的君主,絕對不肯原諒對不起他的人。

  拓跋玉卻看向李未央離開的方向,輕輕地搖了搖頭,冒險,這丫頭這一次,實在是太冒險了!

  因為李常喜的孝期未滿,所以姚長青許諾等三年一滿就上門提親,李蕭然也不怕他會變卦,雖然李常喜的容貌有瑕疵,又是個庶出的,但上次的事情並沒有外人知道,她好歹是丞相府的女兒,他一個都已經克死三個老婆的男人,還挑剔什麼?

  對於李常喜來說,這也是一門再滿意不過的婚姻了,當然,只要她的命夠硬的話。李蕭然深知今天的事情已經造成李家和蔣家不可彌補的裂痕了,他顧不得怪罪李未央,就要忙於向陛下陳情,所以他留在了皇宮裡。

  李常喜還是要回到別院去休養的,當她提出這個要求來的時候,李未央略帶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李常喜冷眼看著她道:「我今天可不是幫你,我是幫我自己!而且我回到李家,保不齊你又要害我,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她的語氣裡,隱約流露出一絲恐懼,顯然是在今天的大殿上被李未央嚇到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半點不以為意道:「只要你不來找我的麻煩,我當然還當你是個好妹妹啊。」

  李常喜聽她語氣溫柔,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扭頭就走,她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了!太可怕了!簡直是個惡鬼!不,被她盯上,比被惡鬼纏住還要可怕一萬倍!

  李未央看著李常喜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離去,微微一笑道:「看夠了沒有,還不出來?」

  李敏德從一旁的宮門走出來,笑道:「這麼輕易放過她?」說真的,他不想給李常喜這麼好的姻緣。

  「你覺得我是原諒了她?」李未央回過頭,笑道,「婚姻是自己的,嫁過去不意味著就有好日子過,她若是不收斂自己的脾氣和品性,姚大人會容得下她嗎?所以,過好過壞,全看她自己的本事,當然,還要老天爺給她足夠堅強的命。」姚長青的克妻命,的的確確是真的,而且他的脾氣,絕不是好招惹的。但這條路,也是四姨娘和李常喜自己選擇的,怪不得任何人。

  「我想,我明白你為什麼選擇她了,是為了讓李家和蔣家完全鬧崩了?」

  「這不只是鬧崩這麼簡單吧,我想,現在蔣家不光是恨我,還恨透了我父親,這就是他腳踩兩條船的結果。」李未央莞爾一笑,笑容中帶了三分嘲諷。

  李敏德的笑容在陽光下看起來格外俊美:「處死蔣南,你的目的就達到了嗎?」

  李未央微笑微笑再微笑:「你說呢?」

  她的目的,從來都不是只針對蔣南,而是這次的事件將會引發的一連串惡果,當然,此時的蔣家,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等他們想到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晚了……



118 宴無好宴

  國公夫人一直暈到回了家,蔣天連忙一隻手按在她的脈象上,仔細診斷起來。「老五,老夫人是怎麼回事,這麼久怎麼還沒醒?」蔣旭焦急的問。

  蔣天摸著國公夫人的脈象,一臉為難,「祖母年事已高,脾氣又向來暴躁,此次鬱結五內,一時激憤,怒火攻心,才會昏迷。」

  國公夫人睜了眼,卻只是張張嘴,說不出話,要死不活的模樣。

  蔣天安慰道,「祖母,您的身子骨無甚大礙,只要醒了就好。我開個方子,服下去過幾日就可痊癒了。」

  大夫人拈著帕子擦眼淚,掩飾住了懷疑的神情。

  蔣天斟酌了一張藥方子出來,又叮囑病人的飲食事宜給眾人知道。等囑咐完了,蔣旭單獨叫他去了書房,劈頭就問:「到底怎麼樣?」

  蔣天搖了搖頭:「原本沒有今天這一出,祖母還能撐個一年半載,如今,最多不過月餘。」

  蔣旭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口中喃喃道:「好狠毒的丫頭!」

  他已經明白,李未央今天在殿上如此咄咄逼人是因為什麼了,她要的不光是蔣南償命,她更要老夫人的性命!這說明,她早已猜到老夫人命不久矣,這才立刻就來上一道催命符!

  蔣海眉頭深鎖:「父親,只怕這丫頭不光是要氣死祖母,她的真正目的——」

  蔣旭點了點頭,聲音極其凝重道:「她是要二弟和你的兄弟們都回來守孝。」

  蔣海咬牙切齒:「這個丫頭!這招實在太毒辣了!」轉念一想,他又道,「只怕她不會輕易得逞,只要陛下下旨——」在外的武將免了丁憂的,過去不是沒有啊!

  蔣旭長歎了一口氣:「從前陛下還會相信咱們,只要一道旨意便可以免了丁憂,但現在,不可能了。陛下正在盯著咱們呢,否則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就要處死你四弟。」

  蔣海顧不得考慮丁憂的事情,急切道:「先不說這個,父親,您可要救救四弟!他只是一時衝動!」

  蔣旭面色沉重地搖了搖頭,道:「我總覺得,這個丫頭還有後招,咱們不能輕舉妄動。」

  蔣海實在忍不住:「可那是您的親生兒子,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在天牢裡面待著一個月後問斬嗎?」

  蔣旭搖了搖手,道:「你出去,讓我自己想一會兒。」

  蔣海還要說什麼,蔣天卻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說了,兩個兄弟頹唐地走出了書房,蔣海道:「要是三弟在這裡,他一定有法子!」

  蔣家三公子是出名的足智多謀,雖然平日裡耀眼程度比不上威風八面的蔣南,可實際上在五個兄弟中是最受到祖父青睞的,更一直將他帶在身邊。如果他在這裡,一定不會上李未央的當!蔣海忍不住憂心忡忡起來。

  蔣天實在不敢說什麼,他無意中做了李未央的踏腳石,被人家狠狠利用了一把,現在連李家都不敢回去了,生怕被對方抓住,但在家裡他又無比內疚,怎麼看都裡外不是人。

  「祖母——真的沒救了嗎?」蔣海忍不住又問。

  蔣天搖了搖頭:「我只能盡力延長她的性命,不過苟延殘喘而已。」他一邊說,心中一邊想著,李未央這個可怕的女人,簡直是煞星下凡,誰敢招惹啊!那四哥也是,官職丟就丟了唄,難道沒官就都不活了?人家別人活得好好兒的,偏你就受不住去找麻煩!害得……害得全家都跟著擔驚受怕。

  蔣海沒什麼精神,蔣天的臉色也不好,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兩人足足半個時辰,誰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李未央回到荷香院,老夫人見到她,忙道,「事情如何了?」

  李未央先行禮,老夫人擺手讓她坐了,又命丫頭端了果子點心給她吃,李未央笑道:「老夫人,陛下將常喜許配給京兆尹姚大人了。」

  老夫人一愣,忙問,「那個克妻的鰥夫?」轉念一想,這倒是門好親事。除了這男人命有點硬之外,家世門第都是合適的,更何況是去做正妻,倒也不算委屈了李常喜。老夫人凝眸,又問道:「那蔣家呢?」

  李未央惋惜道,「老夫人,蔣南被判了斬立決了。」

  「我的天哪,兩家也是親戚呢,看著他這樣可真不好受。」老夫人表面上唏噓不已,實際上心裡暗爽,「這也忒作孽了。只怕國公夫人這把年紀受不住!」

  李未央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旁邊不聲不響的蔣月蘭,慢慢道:「還不是因著他們家自己做的那些沒臉的事兒,

  老夫人笑道,「說的很是,挾持官宦千金還被捉個正著,本身又是個戴罪之身,這麼判,也是應當的。」其實她有點奇怪,照說皇帝改判個充軍流放什麼的,也算是給蔣家一個寬宏的結果了,怎麼這次判的這麼痛快。

  「善惡到頭終有報。」李未央不動聲色地道。

  蔣月蘭手裡的茶盞不小心碰出了一聲響兒,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心中一跳,臉上帶了三分勉強的笑容道:「三小姐說的是啊!」

  老夫人冷笑了一下,不說話了。她原本倒是不希望和蔣家鬧的太僵,可國公夫人的舉動向來跋扈,她忍了那老太婆好幾十年,現在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心頭雖然也擔心蔣家的報復,可終究是心頭舒暢,一時連氣色都好起來了。

  等李未央走了,蔣月蘭便也坐不下去,訕訕地告辭離去。羅媽媽道:「老夫人,這三小姐可真是厲害啊!」

  老夫人低聲道,「她才幾歲,照你說的若全是她設計的,豈不是妖怪了。蔣家是何等家世,豈是她能輕易算計的?應是趕了個巧。」

  「還是老夫人慧眼,奴婢也這樣想。三小姐雖有幾分聰慧,應該不至於此。」羅媽媽心中想著此事必定跟三小姐有關,口中卻順著老夫人的話往下說。

  「蔣旭做了一輩子官,這次竟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裡,都是為子女債啊!」老夫人歎了一口氣。

  李未央自老夫人那兒出來,李敏德正在她院子裡等著:「老夫人責怪你了嗎?」

  李未央搖了搖頭,「她自己也受了國公夫人幾十年的氣,難得扳回一成來,怎麼會怪我,更何況這件事情本就是蔣家設下陷阱,理虧的也不是我。」

  李敏德輕聲道:「你看,蔣家這次可還有翻盤的機會?」

  李未央笑了笑,道:「不好說。」

  李敏德冷笑道:「這一家人心眼頗多,怕是要想什麼壞主意。」

  李未央卻似未聞,微勾了唇角,道,「這倒是不怕的,不管他們想什麼主意,咱們手中畢竟證據確焀,這已經夠蔣家喝一壺了。現在他們應該在犯愁,國公夫人的喪禮要怎麼辦了。」

  李敏德看了一眼屋子裡的丫頭,沒有開口說話,卻只是笑了笑,揮手讓人帶了一籃子紅彤彤的荔枝來,李未央不由笑道:「這又是從哪裡淘來的新鮮玩意。」

  「是無意中在市集看到。」李敏德語調輕鬆地說。

  荔枝不是京都的特產,怎麼會在市集有賣呢?這年月,恐怕連皇宮裡也未必有吧。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當作不知道,白芷將新鮮的荔枝連同兩杯香茶兩碟細點心一併放好,笑道,「荔枝火氣大,小姐別吃得太多,待會兒還得吃飯呢。」

  李未央笑嗔,「吃不了這許多,你們分出一半給七姨娘送些去,剩下的自己吃吧。」

  「謝謝小姐。」白芷笑眯眯地出去了。

  等丫頭都出去了,李敏德才輕聲道:「今天在殿上,你太冒險了。」他雖然沒有親自去,可蓮妃早已經將消息傳遞了出來,連他在外面都聽得心中忐忑,李未央這次實在是太大膽了!一個弄不好,會被蔣家反咬一口。

  「這次的事情,咱們該清理的人已經清理了,該打發的也打發了,蔣南劫持李常喜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再無翻案的可能。」李未央半瞇著眼睛,摸了摸手裡的茶盞。

  「他若非先想著來害我,我也不會用這麼毒辣的招數。今天在朝堂上,我若是不開口,很容易被他們說成是蔣南和李常喜早已有私情,到時候蔣南便只是個風流公子,李常喜便是嫁過去做妾,那我苦心做出來的局就徹底完了。為了不讓心血白費,我自然要冒一些風險的。」李未央慢慢地說道。

  李敏德贊同地點點頭,道:「我聽說,你在大殿上把大夫人過去的事情也揭出來了?」

  「我早知道蔣旭老奸巨猾,不是好糊弄的。所以先把蔣柔的事情說了出來,再有對婆母不敬,對妾室和庶出子女迫害。若說在平時,這種事也算不得什麼,可是在皇家,除了太子可都是算是庶出的,要是皇后也這麼幹,皇帝就一個兒子都留不下來了。正因為如此,陛下定然心有戚戚焉,而國公夫人也會惱羞成怒,必定病情嚴重,蔣旭也會因此恨我欲死。這時候他已經沒有平常的理智,我才會把蔣南違背聖旨並挾持官宦千金的事舀出來說,又說得信誓旦旦,旁觀看戲的都信了,何況他這當局者呢?所有人都會相信,是蔣南擄錯了人,而不是我故意設陷阱害他們!」

  李敏德微微一笑,「我是擔心你。蔣家到底是世出的功勳,可別讓他回過神,再翻狀。」

  「他是不會有這種機會的,光蔣柔做的那些事,已經是門風不正、教女無方、為人唾棄,國公夫人護短地很,自然不肯認罪,但是蔣旭心裡明白,聖心已失,蔣南死定了!」

  李未央面上並沒有一絲的得意,只是平鋪直敘地說明這件事。

  「說起來,還有不少疑點,你如何能那麼快趕到,還稟報了京兆尹,這裡頭定有人懷疑。」李敏德低聲道。

  哪知李未央微微一笑,「要的就是他們吃這個悶虧,懷疑又怎樣,可有證據嗎?更何況我妹妹失蹤,立刻報案,事關重大,京兆尹親自趕到,又有什麼稀奇的?從前這種例子也不是沒有,蔣家舌燦蓮花也改變不了這個結局。」

  李敏德笑起來,拿了個剝了殼的荔枝遞到李未央唇邊,「嘗嘗看,汁很甜。」

  李未央下意識地就吃了,唇角殘留一絲果汁,李敏德竟然一手托了她的下巴,一手給她細細擦乾淨,「別不小心把衣服弄髒了。」嘴裡念叨著,指尖卻在她的臉上流連,李未央一僵,下意識推開了他。

  然而她的眼睛卻移不開視線,這幾年,這少年漸漸長大,去了幼時的稚氣,愈發俊美了,又兼他舉手投足透出親昵,現在想來多少有些怪異,李未央暗自一想,不由心驚。只是臉上不能露出半點異樣,只是笑道:「我自己來吧,又不是小孩子。」

  李敏德眼眸一暗,卻是不動聲色地笑道:「我做錯什麼了嗎?」

  李未央垂下眼睛,尚未表態,李敏德又道:「算了,不用說了。我知道你口中不說,實際上還是覺得我很骯髒——」不自覺地,他眼神裡就有了點傷痛。

  李未央一愣,不由道:「你胡說什麼——我只是……」只是覺得你不對勁。但這話,實在是不好說。

  李敏德看著她,眼神晶晶發亮:「你不討厭我嗎?真的嗎?」

  李未央覺得自己要是說討厭,只怕他當場就能拿把劍自殺了,趕緊保證道:「當然不會,我和你一起長大的,感情向來很好,」這話怎麼說怎麼彆扭,她自詡比他年紀大,怎麼一下子變成他與她一個年紀了呢?「我們敏德這樣俊俏,這世上怎麼會有人討厭你呢?」

  「這世上任何人討厭我,我都不在意,然而,總有一個人,對我來說與眾不同,因此,我就會格外在意她的想法。」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揚,淺淺一笑,「你,就是我唯一在意的那個人。」

  李未央靜靜地看著他,眸光閃爍。

  李敏德的眼睛帶著柔軟的光芒,神情帶了點難得一見的羞澀,顯得越發溫柔:「這樣說是不是很古怪?」

  「不古怪。」李未央心頭一震,臉上卻露出若無其事的神情答道,「你本就依賴我。」

  李敏德笑了笑,道:「也許是吧。除了收養我的母親,這世上再沒有真心關懷我的人,若是連你也失去了,我就什麼都不剩了。」他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濃濃,一瞬間,染上悲涼。

  李未央看著他,只覺得他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隔了一輩子那麼遙遠。那聲音帶著說不清的情緒,讓她不由自主生出無限的憐惜。

  「敏德——」

  「我說這些話,不是讓你同情我,我只是希望你能為了我,更珍惜你自己,尤其是面對危險的時候,不要毫不猶豫地斬斷自己的所有退路。」

  李敏德心中補充道,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但是每次看見你,心裡都暖暖的。當看不見你時,只要想著你,也就不覺得怎麼冷了。在李家的生活原本毫無意義,可是想著你的模樣想著你跟我說過的話,時間,就一下子的過去了。多麼神奇,為什麼人的生命裡,會出現這樣的奇跡呢?明明還是一樣的陽光,一樣的天氣,一樣的環境,只是因為多出一個人,便覺得一切都不同……

  李未央完全怔住,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冒險舉動讓對方擔心了,他的聲音在她腦海中盤旋著、回繞著,重複著。一遍一遍,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麼的清晰,而他臉上的表情,一顰一笑,一挑眉一眨眼,猶自鮮明。他告訴她,不要輕易涉險,因為他會擔心。這些話,讓她猶豫了。

  「我之所以能一直成功,是因為我沒有任何的包袱。」李未央輕聲地道,「現在,我有了娘,有了弟弟,有了你,你們都在我的身邊,這樣我會有弱點,我不喜歡弱點,更不喜歡被別人抓住弱點,你懂嗎?」

  所以她逗著敏之,卻不對他投入太多的感情,保護著七姨娘,卻只是遠觀並不曾靠近。敏德總是說他是不容於世的存在,可是李未央覺得,自己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該活下來的一個人,重生、改變命運,她的生活只剩下了復仇這兩個字,但是復仇的道路孤單而決絕,她或許可以偶爾軟弱,卻絕不可以有任何的退讓。

  面對她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李敏德半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淡淡接道:「但沒有弱點的人,就沒有關心和在意的人和物,縱然讓你報了仇,又憑藉什麼繼續活下去呢?」

  李未央聽了之後,表情卻越發奇特了,深深地看著他一會兒,才喃喃道:「沒有也好。因為,一旦有了,就割捨不下了。」

  她頓了一下,再次重複道:「我不要弱點。」

  李敏德的眼神閃爍了幾下,露出似有所悟的神情。

  三皇子拓跋真一整日的心不在焉。從大殿回來以後,兩個丫頭迎上前服侍他換了家常衣裳,這兩人乃太子所賜,一個溫和可親,一個俏麗甜美,平時拓跋真對她們十分溫和,偶爾還調笑幾句,今兒卻失了興致,一回來就連話也不說,斜倚在榻上,只是慢慢喝著參茶。

  「殿下,奴婢給您揉揉肩可好?」碧水溫溫柔柔的,水漾的眸子蕩漾著萬千欲語還休的柔情。

  拓跋盯著碧水溫婉的臉蛋兒,伸出手去,扣住她小巧的下巴,細細摩挲著,丫頭溫順的低垂著頭,臉兒卻漸漸紅了。

  「太子殿下怎麼跟你說的,讓你過來給我做侍妾?」拓跋真對著這張溫柔細膩的臉,腦海中自然浮現出李未央說話的模樣,那時候,她的眼睛亮的驚人,讓他不知不覺渾身血液都在奔騰,再看看眼前的少女,他忽然間意興闌珊,李未央的臉上,根本沒有出現過一絲絲溫柔的表情,但卻是那樣的動人心魄。

  碧水整張臉都紅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太子殿下送她來的時候,的確是這樣說的。

  桂心端著一盤葡萄進來,笑道,「殿下,您就喜歡拿婢子們開心!」

  拓跋真笑看她,「哦?」

  「奴婢可不理您了。」桂心說著自己先捏著帕子笑了,搖搖擺擺的走至他跟前,福了一福,才笑嬉嬉的靠過來,又似黃鶯出穀似的問,「殿下,奴婢剛才聽跟您回來的人說了,安平縣主大鬧了金殿,給她妹妹討回了公道呢!」

  拓跋真臉色微微一沉,「消息傳的真快。」

  桂心明眸得意的一轉,「瞧殿下說的。奴婢們雖然身在內宅,但這樣連陛下都要御審的大案子,如今還有哪個不知道的。」

  拓跋真沉吟道:「哦,都是怎麼說的?」

  這回碧水不甘示弱道:「殿下,外面人都說,是蔣家四公子驕橫無禮、強搶官宦小姐,好在有京兆尹姚大人英雄救美,反倒成就了人家一雙好姻緣,還有人說,安平縣主仗義執言、不畏強權,為妹出頭,是個忠肝義膽的好女子,還有人說,蔣家仗勢欺人、囂張跋扈,壟斷軍權、欺君罔上,還有人說,陛下秉公執法、毫不偏袒的……」

  拓跋真聽著,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看來李未央是早就找了說書人編了話本,事情一了就四處宣揚啊,真是夠本事的。他一次一次小看了她,今天才發現,這丫頭豈止是心思狡詐,簡直是個謀士啊。還是個,極為出眾的謀士!

  就在這時候,一記霹靂劃破長空,濃黑的雲層頓時裂開了一抹猩紅,緊跟著,大雨潑天而降。拓跋真被雨聲驚動,走到窗邊,仰首遠眺,身後碧水道:「今日天氣真是奇怪,早上還豔陽高照的,這會兒就下暴雨了。」

  拓跋真微笑道:「是啊,天氣的變化都在瞬息之間,只有把握了先機的人才能贏啊!」李未央,你這一局是贏了,那麼下一局呢?是否依舊會贏?

  匆匆半個月過去,蔣家一片沉穩的氣氛,如今蔣南被押在天牢之中,蔣旭對外只言不認這個兒子,其他一概不提,甚至不曾去天牢中探望,當然,看是看不著的,沒有皇帝的諭旨,誰也無法看望蔣南。

  李家的眾人依舊平靜度日,李未央依然每日裡到荷香院請安,日子似乎是沒有多少變化。實際上,李未央一直默默地在等待,等待她一直想要的結果。直到蔣家的帖子送來,她卻發現,自己完全料錯了。

  「國公夫人的六十歲大壽,特地來請李老夫人並大夫人,安平縣主,諸位小姐參加。」蔣家派來報信的媽媽笑著遞上了帖子。

  六十大壽?現在國公夫人還有這個心情過生日?李老夫人揚起眉頭,似笑非笑:「哦?做壽麼?」

  那報信的媽媽不卑不亢地笑道:「原本國公夫人是不肯過分操辦的,不過宮中的太后娘娘下了懿旨,要咱們老夫人好好辦一辦。」

  太后?!李老夫人的笑容有點僵硬,她看了一眼旁邊面色平靜的李未央,勉強笑道:「當然,我們自然要去為親家賀壽的!」

  送信的媽媽一走,老夫人的茶杯就重重擱在桌面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怎麼這個老太婆現在還有這種心情!她那個孫子可是不過半月就要處斬了!」

  李未央卻是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彷彿沒有聽見,老夫人不由高聲道:「未央?!」

  李未央抬起頭,面上閃過一絲什麼,卻快的讓人無法察覺,她微笑道:「想要借著機會祛祛黴運,也是可以理解的。」

  老夫人的臉色聽到這一句,才稍微好轉了一點。反正,她看著那個趾高氣揚的國公夫人就是很不順眼。只若是太后親自下的懿旨,要求有品級的夫人小姐們都必須參加,那還真是不能不去了。

  李未央面上的笑容,在從屋子裡出來以後,慢慢落了下來。

  她的預料有錯,等來的不是國公夫人過世的消息,竟然是她要做六十大壽!她所買通的太醫明明說過,國公夫人命不久矣,絕無回轉可能,難道說——蔣天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李未央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若是國公夫人不死,那麼她下面的計畫,根本沒機會進行下去!

  「未央!」一抬起頭,卻是李蕭然站在院子裡。

  是來向老夫人請安的——李未央淡淡一笑,屈膝行禮。從那件事情以後,兩個人一直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李蕭然看到她,總是淡淡的,一副戒備的樣子。很顯然,是怪罪她沒有事先跟他打過招呼,不過李未央也不怕,誰能預料會發生強擄一事呢,事後她又被帶去了京兆尹的衙門,根本沒有機會串供,李蕭然又怎麼怪她!

  最近,李蕭然見老不少,鬢邊有了白髮不說,就是臉上,也都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氣息,精神狀態不佳的樣子。

  「起來吧。」李蕭然臉上滿滿是笑容。父女倆的關係在蔣家要來提親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很大的隔閡,再加上蔣南的事情更是雪上加霜,然而他如今卻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笑得春風拂面……這份城府,實在是讓人覺得不可理解。

  「老夫人就在裡面,父親進去吧。」李未央的語氣淡淡的,「女兒告退。」

  「等一等!」李蕭然立刻打斷了她的話,問李未央,「你說蔣家……」

  他一直在等,等蔣家的行動,甚至是對方的報復,可人家一直沒行動,讓他覺得……越發忐忑,就把主意打到了李未央頭上,想從她這裡得到一點什麼。但李未央臉上的漠然,讓李蕭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李未央漾起客套的笑,「父親,國公夫人馬上要做壽了,您是說送什麼禮物去麼?」

  她在轉移話題,是一點都沒有提起蔣家的意思。

  李蕭然皺起了眉頭,又把話題扯回了蔣家身上,語氣是帶著質問的:「這時候還有心思提禮物?!你不想想看,捅了馬蜂窩難道就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嗎,還不想想對策……」

  「父親,女兒只是深閨中的女子,哪裡懂得這些。」李未央冷淡地道。

  李蕭然吃了一驚,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她,一下就陷入了深思,陽光下,李未央的表情帶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老半天,他才深沉地歎息了一聲。

  「未央是還在怪父親了?我也是無能為力啊!」他表現出了無可奈何和一種只有父親才有的落寞,彷彿很傷感的樣子。

  李未央只是淡淡一笑,並不開口。

  李蕭然沒想到對方無動於衷,又片刻,才沉聲為她解釋:「你馬上要及笄了,怎麼不明白父親的無奈……父親最終不是沒捨得答應將你嫁過去嗎?」

  那是她的警告起了作用,而非他心軟顧念父女之情!李未央揚了揚眉頭,帶起一絲難以掩飾的不屑。

  「你——」就算李蕭然心機再深沉,也罕見地動怒了。

  「父親,既然一開始就打算賣了女兒,何必作出一副慈父的樣子呢?」李未央冷眼看他。

  李蕭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還是那個謹小慎微的庶女嗎?她怎麼敢,怎麼敢和她父親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他氣得咬緊了牙關,死死地盯著她,像是要將她一口吃掉。

  李未央看著他,輕輕地一笑:「父親,世上沒有只佔便宜不付出的好事,您指望賣了我換得一時的和平,也要看看我願不願意。要知道,魚死網破、大鬧一場的事情我也做得出來,您今天也看到了,我脾氣一向不太好,若是向陛下說起父親你賣女求榮,只怕是不好吧。」

  原本蔣南的事情,李未央並沒有和李蕭然翻臉,但在金殿上,他並沒有為她說一句話,甚至沒有主持公道的意思,實在是過分到了極點!

  李蕭然的面孔一下青白交錯,遍佈了愕然和難堪。然而他畢竟為官多年,深吸了幾口氣,很快又勉強平靜了下來:「未央,我畢竟是你的父親,你也是我的女兒,血濃於水,縱容我做錯了,你又怎能出言頂撞!」

  李未央微微露出了一個淡漠的笑,「血濃於水,為了利益,您都能放到一邊繼續和蔣家合作。我說什麼,想必您也不會放在心上了。父親,那日你在金殿之上,沒有為你的兩個女兒說一句話,可曾想過我也是會寒心的!」

  李蕭然啞然,官場上做事,本來就無關好惡,每一個抉擇,都必須儘量讓利益最大。他當時,的確沒有考慮到那兩個都是他的女兒,是他的骨血,他只想到,若是李未央不能成功扣蔣南一個死罪,那麼李家反而也要倒楣……不錯,他的確是明哲保身慣了,哪怕是親生子女也能完全不理會。

  可想而知,若是李未央當時敗了,他只會將她逐出李家。話雖如此,可是被人一下子戳穿心事,他還是沒辦法忍受,只是嘴唇翕動,胸中無限惱怒翻滾,老半天,才勉強控制住了表情,露出了一個寬和的笑。

  「未央,」他流露出傷感的神情,「父親從前讓你傷心了,我可以向你保證,今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會盡可能地站在你這一邊,保護你們。」

  話說的真好聽,那是因為現在和蔣家已經根本維持不了原本的局面了,才想到要來求她,只怕還是要利用她繼續對付蔣家,為他在朝堂上謀求更多的利益,這個老男人,還真是自私自利的很。

  李未央心中想,可是面上卻沒有流露出別的,只是頓了頓,道:「父親寬宏,仔細一想,反倒是女兒太過小肚雞腸了。我們上上下下,還指望著您呢,朝堂上風大雨大,請您擅自珍重!」

  李蕭然的笑容帶了一絲裂縫,他深深地明白,李未央這是在告訴他,他們是一體的,若是他再隨意地丟棄這個父親的身份,她也不會再客氣了!這簡直,就是威脅了,但他卻已經沒辦法再說什麼了,她說得對,現在跟蔣家早已壁壘分明,他如果再虛以委蛇,就是太可笑了!

  在外人看來,李未央的態度,就已經說明了自己的態度,他面上露出一絲冷笑,慢慢道:「未央,我明白你的意思,從今往後,父親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李未央笑了笑,道:「那女兒先謝過父親了。」

  不遠處的走廊上,蔣月蘭和李長樂遠遠看著這一幕,李長樂冷笑一聲,道:「看見了吧,這個家中,早已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了。」

  蔣月蘭的臉上閃過一絲快得無法察覺的情緒,垂下眼睛,道:「大小姐的意思是?」

  蔣天不來,自己就沒有足夠的藥物來止癢,她已經快要難受的發瘋了,這一切都是拜李未央所賜!李長樂眼睛裡射出怨毒之光,道:「配合我們的計畫,一舉將她除掉!」

  蔣月蘭沉默了很久,直到李未央的身影已經消失,她還長久地沉默著,最後,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替我告訴國公夫人,我一定會盡力而為。」

  李長樂微笑起來,雖然她的身上已經開始腐爛,但只要能看著李未央死,她情願忍受這種痛苦!國公夫人的壽宴,李未央作為名義上的外孫女,是一定要去的,到時候,就是最好的機會……

  既然太后娘娘發了話,這蔣家的壽宴自然是大辦特辦。六十歲對一般老百姓來說,已經到了含飴弄孫,享享清福的年紀了,可對國公夫人來說,這一天卻是有特別的意義。

  原本京裡的官員們眼皮子最尖,誰還看不出,最近蔣家有被李家打壓的態勢,本來都是觀望的態度,可是太后的懿旨一下,立刻讓人覺得蔣家依舊是煊赫之家,畢竟,誰家老夫人過生日,也沒有太后專門下旨敕令大辦的。最讓人驚訝的是,在這個當口,皇帝居然還親筆揮毫潑墨,寫一個御筆匾額給國公夫人慶賀,這下更是滿京都都震動了。

  所以,到了國公夫人壽辰這天,在京官員,無論職務大小,都得排隊送禮!禮品一直擺到了廳廊下,用「堆積如山」來形容,一點都不誇張。蔣家更是擺了四十桌宴席,來的客人們先進宅,向皇上御賜的「瑞靄萱堂」四個大字的牌匾行禮,隨後再去早已安排好的地方坐好。

  這一次來蔣府,李府的一家人並未從大門走,而是直接由蔣府派出的丫頭引路,安步當車,直進了內宅。

  蔣大夫人親自在二道門迎客,見到李家人,她頓時就露出了笑容。

  「李老夫人親自來了,快請進來吧。」比起頭回見面,這一次,蔣大夫人就要熱情得多了,經過蔣南那件事,她的臉上竟然沒有一絲異樣。

  「六十大壽可是大事,我自然是親自上門祝賀的。」老夫人笑得有點口不對心。

  她本來也不想來,只是先有太后懿旨,再有皇帝的御賜牌匾,彷彿都在昭告眾人,蔣家聖眷猶在,她不來不成啊!

  蔣大夫人將李老夫人迎進了大廳,坐下之後,自然有人為她們奉上滾燙的熱茶。

  李未央神情淡然,面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然而大廳裡的眾人都好奇地看著她。之前蔣南的事情,可是鬧得沸沸揚揚,現在事主差不多都湊齊了,可惜李常喜這個苦主不在,否則只怕更熱鬧!

  但奇怪的是,李老夫人言笑晏晏,蔣大夫人恪盡本分,蔣月蘭笑容溫和,李長樂面色微妙,而最令人關注的李未央,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容,絲毫也不曾受外界影響,這一家人,實在是太奇怪了!

  孫沿君悄悄走過來,在李未央身旁坐下,低聲道:「你也來了?」一副驚訝的樣子。

  李未央笑道:「太后娘娘下旨,所有有品級的官家女眷都要來祝壽,我如何能不來?」不但要來,還要高高興興的來,否則就會留下無數的話柄。

  孫沿君點點頭,道:「是要來的,不然會被人家說三道四……你瞧見沒,今天來了好多人,我看比上次你家做壽的派頭還要大呢,外面太子殿下、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全都到了!」

  李未央微笑,皇帝講究的是平衡,剛剛狠狠打擊了蔣家,自然要給他們抬一把,以防李家過分膨脹,這就是帝王之道,不過,今天這場宴,明顯不是什麼好宴……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12:05 PM

119壽星暴斃

  九公主穿著男裝,大搖大擺地跟在拓跋玉的身後進了門。拓跋玉低聲道:「今天的場合,你不要惹事!否則我就送你回宮,讓父皇懲罰你!」

  九公主連忙擺手:「怎麼會!我是那麼不知輕重的人嗎?!更何況我以前也跑出來玩過,父皇其實是知道的,不過睜隻眼閉隻眼假做不曉罷了。只要不傳到太后耳朵裡,就什麼都好說。」一副老油條的模樣。

  拓跋玉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九公主生得酷似八皇子,兩人到底是雙胞胎,換了男裝,別人倒也看不出端倪,只是他覺得好端端的女眷為什麼要化妝成這樣,實在是不成體統。

  九公主卻不理會什麼體統不體統的,她只想要見到那個人,當下四處尋找著。等真的找到之後,眼睛裡竟然又是驚豔之色。那人身穿紫衣,形容美好,硬是將周遭的一干公子們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九公主癡癡望著,那邊的男子無意中頭一抬,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她臉上,彈指剎那,讓她幾乎忘記了身處何處,兩人的視線不經意的交錯,九公主頓時心跳驟急,幾乎連呼吸都為之停止。

  然而,李敏德的目光並未在她臉上多加停留,很快掃開,匆匆離去。

  對方已經轉身離去,九公主依舊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拓跋玉輕輕咳嗽了一聲,取笑道:「還看?人都沒影了。」

  自古少女都喜歡風流俊俏的美少年,尤其李敏德的容貌,的確是世所罕見的。拓跋玉可以理解九公主的心情,但是,他不覺得李敏德同樣心儀自己的妹妹。他看著九公主,目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憐愛:「小九,如果你要招駙馬,也該找個喜歡你的人。」

  九公主一愣,抬起臉來看著自己的哥哥:「那未央姐姐不喜歡七哥,你就能不喜歡她嗎?」

  拓跋玉吃驚地望著自己的妹妹,一時之間竟然怔住了。

  的確,李未央不喜歡他,對他沒有一絲綺思,這一點,他無論如何都否認不了。

  九公主天真地道:「七哥,天底下漂亮的姑娘多的是,你拖過今年也拖不過明年,遲早是要立正妃的,不如換別人吧!」

  拓跋玉發現,自己竟然被一個小丫頭噎得說不出話來。世上的好女子多得是,可他偏偏喜歡那一個,這樣又該怎麼辦呢?如果沒有母妃的阻攔,只怕他早已不顧一切將李未央迎進府中做正妃了,可是……這兩年不管他如何努力,最多不過是讓張德妃不找李未央的麻煩,要讓她喜歡她,接納她,卻並不可能。

  而且,他最大的困難並不在於母妃,而在於未央,她從來沒有說過要嫁給他,儘管她幫著他,替他謀劃,已經超出了他所能想像的地步。

  九公主眨了眨眼睛道:「看,你自己都這樣,又怎麼說我呢!再者,我不信世上有不喜歡我的男子!」

  拓跋玉看著自信的妹妹,不由笑了,是啊,九公主青春、美貌、坐擁一切,更重要的是她還天真善良,純潔無暇,誰會拒絕這樣一個少女呢?他縱然個性清冷,卻能洞悉世情,這世上,沒有一個男子可以拒絕陛下驕傲的公主,李敏德當然也不能。

  拓跋玉的微笑鼓勵了九公主,讓她越發開心起來,他看著她充滿希望的面龐,不由自主地輕聲問道:「可是,你喜歡他什麼呢?」

  九公主理所當然道:「好看呀!他比哥哥中的任何一個都好看!你看,他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好筆挺的脊樑,眼睛特別有神,還長長的,像一汪深水,他是我看到過最好看的男人!」

  拓跋玉失笑道:「這我倒是能理解,人家都說李家三公子,比女子還要漂亮十分。」

  九公主立刻駁斥道:「誰會把他和女子相比,一定是瞎了眼睛!他眉毛那麼漂亮,是那種劍眉,透著英氣,哪裡有半點像女子了!哦,對了,還有嘴,他不笑的時候嘴角也是微微上翹的,他笑起來的樣子啊,好像春天裡最亮麗的一束陽光,總之,七哥你是不會懂的!」

  拓跋玉被她逗笑了,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這樣輕易就被皮相迷惑了,說到底,她愛慕的是對方的容貌,而且還愛的這樣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甚至於毫不掩飾,不過,這也是九公主的可愛之處。她直率,而且不會掩飾自己。

  九公主看著自己的兄長,越發奇怪道:「可是,你喜歡未央姐姐什麼呢?漂亮嗎,還是聰明呢?」

  拓跋玉張了張口,竟然一時啞然,他仔細想想,李未央的確漂亮,可京都裡的美人太多了,她根本是算不上絕色;說身份,她也只是個庶出,跟那些名門嫡出的一等千金,還要略遜一籌;說心地,她甚至和純良恭儉讓搭不上任何邊吧……

  想來想去,他竟然發現,自己說不出究竟喜歡對方的什麼。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拓跋玉不由愣在那裡,而一旁的九公主卻已經不再管他,追著李敏德而去。

  九公主一路走過去,卻都沒有找到人,最後卻是在一個花園的入口看到了李敏德。

  九公主的心撲撲跳了幾下,不安與尷尬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描述的興奮,她看著立在眼前的男子,只覺他周身上下無一處不完美,樣樣都是那般符她心意思令她歡喜。

  她不由想到,若是她向父皇提出要他做她的駙馬,那會是怎樣的場景,他們一定會很要好吧……此時,她已經完全忘記了這幾年來人家對她的冷淡,只想著美麗的前景。

  眼看著人就要走了,九公主從後面追上去。

  「李敏德!你站住!」九公主話一出口,自覺口氣太凶了,但這沒有辦法,她習慣了頤指氣使的模樣,除了對父皇和母妃客氣點,也就是對李未央的態度還算好了,但現在一聽,就未免太生硬了點,她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立刻轉了語氣,「我……我找你有事!」

  看到對方驚訝的表情,她縮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太多興奮的情緒,然而儘管一再囑咐自己要鎮定,但她還是忍不住臉紅了,咬唇道:「也沒什麼……我就想和你說,嗯,我是悄悄跑來這裡,父皇和母妃其實不知道不過,你可千萬別和人說是我不是八弟——」說得磕磕巴巴的。

  「不會。」李敏德笑笑,神情卻很淡漠,「公主自便就是。」

  他不是沒發現,只是根本不在意,然而九公主卻沒察覺到其中的區別。她只是覺得,好象、好象有點尷尬呢……為什麼明明是那麼期待的約會,真正見到了,反而覺得無所適從,沒什麼話可以說呢?難道她必須在這些沒趣的事情上不停的繞圈子嗎?九公主捏了捏袖子,剛要開口,卻聽見他道:「沒事了嗎?」是馬上就要走的樣子!

  九公主一下子攔住他:「等等!……這個給你!」

  她遞給他一個香囊,之後含羞轉身欲跑。

  然而李敏德卻快速地將香囊丟了回來,之所以說是用丟的,是他看都沒有看一眼:「公主,這可不興隨便送人,你還是自己留著吧,我不能收。」李敏德微笑著道,語氣裡沒有一絲的猶豫,隨後轉身便走了。

  九公主怔怔地望著他走遠……手中的香囊捏得死緊,幾乎已經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情緒裡,他不收,竟然不收!他居然敢不收!他明知道這香囊是什麼意思的!九公主幾乎要哭,又氣得滿臉通紅,就在要追上去的時候,香囊突然被人拽走,隨後一人大笑道:「沒羞沒羞!光天化日居然送男人香囊!」

  九公主一看,勃然變色道:「張楓,你快還給我!」

  這少年一身緋紅的衣衫,面孔白皙,容色俊俏,一雙眼睛帶著讓人心顫的笑容,他看了看九公主,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香囊,最上處是綠荷托紅蓮,下連一條色彩斑斕、搖頭擺尾、十分愉悅的魚,魚的身體邊緣襯有水紋,水紋之下是五色串珠纓絡,十分的精緻可愛。他低吟道:「魚喻男,蓮喻女。可不正應了那首著名的古詩,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公主送出這種東西,恐怕不妥吧……」

  九公主勃然大怒,因為張楓說的,其實是一首豔詩,天曉得她根本沒那個意思,不過是剛剛學著做了香囊,便眼巴巴地送來給喜歡的男子,誰曾想居然被這個天殺的傢伙嘲笑!

  張楓是羅國公的孫子,也是七皇子的表弟,他從小經常進宮去玩,和九公主說得上青梅竹馬,只是,一直不對盤就是了,整天裡兩人都是雞飛狗跳的,只要他倆碰面,方圓十裡內都無人敢靠近。

  九公主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誰知張楓卻一下子收起了那香囊,笑道:「這就是我的把柄了,從今往後你若是不聽我的話,我便將這香囊的事情告訴別人,當然,是被拒絕了的香囊!」

  九公主眼睛紅通通的,臉色也煞白,樣子像是要去咬他一口,卻終究礙著場合不敢說什麼,扭頭就跑——張楓看她跑了,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失望,原本的笑容也掛不住了,慢慢沉了下來……

  李未央遠遠看到這一幕,不由搖了搖頭。

  小張公子明明很喜歡公主,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表達方式呢?她沉思了片刻,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理解小小少年的心思,只能歸結於叛逆期吧。大概,是這樣。正在發呆的時候,旁邊的孫沿君悄聲道:「看來你家三公子不喜歡公主呢!」

  李未央一愣,回頭笑道:「是啊,看樣子,是不喜歡。」

  孫沿君歎了口氣,道:「其實做駙馬也挺好的。」

  李未央一本正經道:「是啊,其實你嫁給我二哥也挺好的。」

  孫沿君下意識地恩了一聲,隨後猛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頓時臉紅,怒道:「再胡說,我不理你了!」

  兩家的婚事如今已經定了下來,按照常理說,孫小姐就不該到處瞎溜達了,可偏偏她性子活絡,壓根坐不住,好在她畢竟是武將家庭出身,沒有那麼多的顧忌,再加上二夫人現在巴不得她早點嫁過來,免得夜長夢多,也就視而不見了。

  李未央笑道:「好,不理就不理吧,橫豎你嫁過來之後還是得跟我說話的!」

  孫沿君臉色漲紅,仿佛煮熟的蝦子一般,為了轉移話題,連忙道:「你知道嗎,我聽父親說,國公夫人的六十大壽,陛下特許蔣家兩位公子回來祝壽呢!不過我剛才沒看見他們,也不知道什麼樣子?」

  李未央的笑容有片刻的停頓,終究是道:「你是說,二公子蔣洋和三公子蔣華?」

  孫沿君點點頭,道:「是啊,父親是這麼說的。」

  孫家和蔣家,向來關係不錯,尤其孫父在軍中,消息必然是很準確的,李未央微微笑道:「難怪今天高小姐沒有來。」

  蔣洋的未婚妻是襄陽伯府的嫡出小姐高婉兒,既然蔣洋要過來,馬上就要成親的高小姐自然得回避了。

  孫沿君笑道:「人家都說蔣家公子生得都是芝蘭玉樹、英俊挺拔,今天我可以要趁著這個機會好好瞧一瞧。」

  看她興奮的模樣,李未央忍不住笑了。

  孫沿君不由盯著李未央,見那一雙黑眸流光溢彩,剎時間竟似有百媚橫生。她不免嚇了一跳,平日裡一向覺得未央這個人,沉穩有餘,卻未免失之於少女的活潑輕快,機智有餘,卻罕見風流意趣,至於待人接物,處事寒暄,卻也是只見到笑容不見到真心。

  論起聰明,論起手段,自己連她一成都沒有學到吧。不過,李未央每每待她孫沿君,卻總是發自真心的笑容。

  孫沿君自己想了想,卻也實在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她刮目相看。其實她不明白,李未央這樣心機深沉的人,卻總是喜歡單純的人或物,大概飛蛾總是嚮往燭火,暗夜總是期待陽光,也是如此。

  就在這時候,一個丫頭走過來行禮道:「縣主在這裡呢,夫人正在四處尋找,請您過去拜見國公夫人。」

  孫沿君便瞅著李未央,有點噤若寒蟬的意思。國公夫人上次在大殿上罵李未央的話早已傳得人盡皆知,現在李未央能來參加宴會全靠著太后的面子,現在國公夫人居然要她去拜見——想也知道,就是為了找機會折辱李未央罷了。孫沿君悄悄道:「未央,你找藉口,別去了。」

  李未央搖了搖頭,既然都來了,卻刻意回避不去拜見,別人只會說她心胸狹窄、不知禮數,更何況,她也真的很想知道,國公夫人這麼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究竟是如何「痊癒」的。

  然而沒等李未央說話,便看到一個麗人行來,滿面笑容地道:「未央,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害得我好一通找呢!」表情溫和、慈愛,像是一個關愛晚輩的長者,不過她年紀不過比李未央略大幾歲,這話聽來有幾分彆扭就是了,正是李家的新夫人蔣月蘭。

  平日裡喜好素淨的她今日一反常態,穿著一襲嫣紅的儒裙,衣襟上精繡花鳥紋飾,走起路來裙裾蕩漾,潑如紅霞,明麗非常,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

  孫沿君連忙行禮道:「李夫人。」

  蔣月蘭微笑著道:「孫小姐不必客氣,我是來邀未央一起進去見她外祖母的,你也一起去嗎?」

  孫沿君還沒有嫁過去,不算李家的人,既然蔣月蘭說明是去見「外祖母」,她要是跟著去就太不識相了。不過,眾目睽睽之下,國公夫人做的也不會太過分吧,孫沿君這樣想著,便看了李未央一眼,卻見到她對自己笑著搖搖頭,這才放下心來,看著李未央與蔣月蘭一同離去。

  繞過花園,內院轉彎處豎著一架漢白玉石屏,觀之是一種內斂的富貴,前面就是一個花團錦簇、綠草如茵的大花壇,走過花壇,便來到一間四面珠簾玉幛的清靜小軒,隱約便可見到小軒內爐香嫋嫋,漆幾籐椅,李未央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頭傳來笑聲陣陣。

  蔣月蘭笑道:「這是國公夫人會見親友的小茶軒。」

  外面的花廳很大,人聲吵雜,這裡卻顯得格外幽靜,李未央微挑起眉,便笑道:「老夫人在裡面嗎?」

  蔣月蘭笑道:「是啊,老夫人,你大姐和四妹,全都在。」

  待丫頭掀開了珠簾,李未央便看見屋子裡分外熱鬧,一眾人簇擁著主位上坐著的國公夫人,她穿著普通的家常衣服,一頭鬢髮攏在腦後鬆鬆地挽了一個髻,髻上插著一柄玉梳,算是裝飾,一副雍容華貴、高傲矜持的樣子——旁邊站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規矩地坐在國公夫人身邊,儘管只是坐著,卻也看出這年輕的男子身形極為高挑,又穿著一襲碧青色長衫,看起來十分的與眾不同。

  李未央挑了挑眉頭,卻看到那人抬起臉來,縱然她看多了俊美男子,卻也不免微微吃驚。這男子的臉是出水荷花一般的白,一顆紅痣靜臥在雙眉間,猶如美人圖上點睛之筆,雙眸閃著智慧的光芒,若她前世的記憶不曾出錯,眼前這個人就是——

  國公夫人正在和李長樂說笑,笑聲中氣十足,半點都不像是生病的人,聽到聲音抬起頭看見了蔣月蘭領著李未央進來,微微一笑道:「你們來的正好,」轉頭又對身旁的男子道,「華兒,還記得你表姨母和未央妹妹嗎?」

  說句實在話,蔣華常年跟著蔣國公在外面,哪裡認得足不出戶的蔣月蘭呢?更別提李未央在鄉下寄養,更加不可能見過了,可這蔣華微微一笑,大方地行了個禮,年紀不大,已經顯露出超越年齡的穩重老成:「見過表姨母,見過三表妹。」竟像是全都認得一樣。

  蔣月蘭不由讚賞:「三少爺年少持重,真是不同一般。」

  蔣華不過是軍中掛職的一名閑隸,並不像他的三個哥哥一樣有具體的軍銜。但他自幼才名遠播,十一歲便號稱京都第一才子,十五歲被當今聖上親點探花郎,少年時代所做的許多詩句,至今仍在士子中廣為流傳。只不過這樣的出色少年,卻因為蔣國公的意思,辭掉了陛下給他的官職,一直甘願退守幕後出謀劃策,這就已經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情了。

  此刻,他得了誇獎,僅僅是微微頷首,沒有絲毫得意與浮誇。不知是否故意,他竟然對著李未央微微一笑,那笑容使得他的臉孔越發顯出一種淬玉似的白,映著眉心間那顆紅痣,竟奇異的帶了幾分邪氣。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心想:看來蔣華此次回來,必定跟大殿上發生的事情有關了。

  李未央看到不遠處一道屏風,便向那邊走去,畢竟是男客,她不好靠的太近,可是國公夫人看了她一眼,卻笑道:「不必拘禮,這屋子裡都是自家人。」

  李長樂和李常笑並未坐到屏風後,只是遠遠坐在一邊,李未央看了一眼李老夫人,見她輕輕頷首,便微微一笑,也不堅持,坐到了李常笑的上首。蔣月蘭坐下後笑盈盈地問:「剛才在屋外聽見笑聲,是發生什麼樂事?」

  李老夫人臉上掛著笑容道:「剛才聽親家夫人說起三公子小時候的趣事呢!」

  蔣月蘭笑道:「哦?三公子小時候怎麼了?」

  蔣海的妻子韓氏生得粉面生春,秋波送眉,加之一身色澤豔麗的華服,更添三分美貌,此刻不由笑道:「咱們在說小時候三少爺和長樂這個表妹十分要好,有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夫人問他要不要媳婦兒,他卻一仰脖子就說不要,問他為什麼,他說和長樂約好了的,將來娶她做娘子呢!」

  李未央看了一眼李長樂,卻見她聽了少時的趣事,臉上都是笑容,並沒有什麼特別尷尬的表情,很顯然,李長樂和蔣三少爺的感情的確是很要好。

  三少爺微微一笑,道:「長樂表妹這樣的人才將來是要做皇子妃的,大嫂別尋我開心,你若是真關懷我,應該早日給我找個漂亮的娘子是真的!」

  韓氏就是笑,指著李常笑和李未央道:「要不這樣,這兩個你隨便挑選一個,我來為你說媒就是!」

  這樣肆無忌憚的說笑,李老夫人臉上的神色微微一變,卻是不好發怒。姑娘家的婚事怎麼好隨便拿出來尋開心,這個韓氏,也太囂張了!她手裡的瓷杯蓋兒,重重地落了下來,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蔣華看了李常笑一眼,見她臉色已經紅的不知道染了多少層胭脂了,可是那李未央,卻是垂著眼睛喝茶,半點沒聽見似的,仿佛神遊物外了很久。想到之前家中眾人對李未央的評價,他微笑道:「大嫂,你就別拿我開心了,兩位表妹不好意思了!」

  韓氏笑容滿面道:「三個表妹你都不喜歡,那可就難找了!還是你跟著國公在外頭多年,遇到什麼心上人了不曾?」

  蔣華失笑,終於像是坐不住了,站起來道:「大嫂一句句沖我來,這屋子可是沒法待了。」說著回頭笑道,「祖母,孫子還是上前頭去吧。」

  國公夫人笑道:「一屋子小姑娘,你坐在這裡的確彆扭,去吧去吧!」說著,不知為什麼,又不捨地拉了拉他袖子上的褶皺,道,「這麼大個人了,要好好照顧自己才是。」

  李未央突然抬起頭來,看了蔣華一眼,卻見他同樣是一怔,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情,國公夫人下個瞬間卻笑道:「還是早點給你娶親,我也好放心啊!」

  蔣華見他祖母只是說笑,純然只是老人家的感慨,便笑道:「好,我這就去前面給您尋摸一個孫媳婦!」說著,便笑著向眾人行禮後退了出去。

  他走了很久,李常笑還呆呆地回不過神,李未央冷冷一笑,蔣家男子的皮相的確是很好,可惜她看久了敏德,再看他們也就沒什麼感覺了,真正讓她在意的,反而是剛才國公夫人那句話。

  不要怪她太敏感,可是——這樣的大喜日子,國公夫人為什麼會突然說那麼一句話呢?什麼叫「要好好的照顧自己——」像是即將遠行的人對親人的叮囑。而且剛才國公夫人眼睛裡,分明有一絲奇異的不捨。

  蔣華壽宴之後就得離開,這一點李未央是知道的,也許國公夫人是捨不得他……李未央喝了一口極品龍井,心中淡淡地想到,她總覺得,事情沒有這樣簡單。人在不經意的時候流露出來的感情,才是最真實的,國公夫人再小心,那種奇特的神情,還是深深印刻在了李未央的心頭,無論如何都是揮之不去。

  就在這時候,有丫頭稟報道:「太子並太子妃到了。」

  國公夫人笑道:「貴客來了,瞧我這一身衣服,還得去換換。」

  李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的確,要迎接太子,是得換上一品夫人的服飾,不由道:「這樣吧,我先去前頭迎接就是。」

  國公夫人點點頭,道:「有勞了。」

  李長樂笑道:「外祖母,長樂陪您回去換衣裳吧,待會兒一起去前面。」國公夫人點點頭,她便歡喜地走過去攙扶著。

  李老夫人視而不見地站起來,一群人便要跟著她往外走,突然一個丫頭「啊」了一聲,眾人回頭一看,卻看到李未央的裙子一角濕了一大片,地上還摔碎了一隻茶碗,顯然是撤掉茶盤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那丫頭驚慌不已,連忙跪下道:「縣主恕罪!」

  李未央望了李老夫人一眼,見她果然皺起眉頭,韓氏連忙過來道:「你這丫頭,怎麼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縣主,實在抱歉的很!」一臉歉疚的樣子。

  蔣月蘭走過來,連忙道:「怎麼會這樣?裙子都濕了!未央,還是去後面客房換一下裙子吧!」說罷,她回頭對白芷道,「你們小姐出門帶著備用的裙子吧?」

  大家小姐出門總是要防備不時之需的——白芷道:「在馬車後面,奴婢這就去取來。」她看了一眼趙月,對方向她微微一點頭,她便放心去了。

  蔣月蘭關心道:「未央,我陪你去換了裙子吧。」

  對方恰到好處地表現了身為母親的關心,自己如果拒絕反倒不近人情,李未央微微一笑,仿佛沒有察覺到什麼不對勁之處,只是點點頭,回頭向韓氏道:「大表嫂,要借你們的廂房一用了。」

  韓氏笑道:「含香,還不帶縣主去將衣服換了!」一個漂亮的青衣丫頭立刻走上來,低眉順眼道,「二位請隨我來吧。」

  廂房很安靜,趙月一直在外面守著,直到蔣月蘭陪著李未央換了裙子出來,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那叫含香的丫頭低頭道:「二位,我家國公夫人有請。」

  現在麼?李未央看了一眼蔣月蘭,見她面上也仿佛露出很驚訝的神情:「不是要去前面迎接太子和太子妃嗎?」

  含香賠笑道:「國公夫人只是這樣吩咐,奴婢並不知道其他。」

  李未央淡淡道:「如此,母親便自去吧。」說著,她轉身要走,竟然沒有要去的意思。

  含香誠惶誠恐地攔在她面前,彎腰行禮道:「縣主,國公夫人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她有心解開心結,請縣主三思。」

  這話是什麼意思?李未央回頭看了蔣月蘭一眼,她的面上同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李未央沒有開口說話,蔣月蘭卻很快走上來道:「未央,看樣子,國公夫人是有與你和解之意,依我看,還是去看看吧。」

  李未央似笑非笑地看了蔣月蘭一眼,道:「母親這是讓我去了?」

  蔣月蘭臉上現出為難之意:「未央,你也要體會我的難處,自從我做了你的母親,從來沒有害過你吧,為何連我也要一起防備呢?若是你不放心,帶著你的丫頭一起進去便是,屋子裡都是女眷,誰還能害你不成?你的疑心病,實在是太重了。」一副不勝唏噓的樣子。

  李未央對著白芷眨了眨眼睛,白芷微微一笑低下頭去,李未央這才慢慢道:「既然母親有命,未央當然是要去的,母親,您先請吧。」

  蔣月蘭不易察覺地鬆了一口氣,笑道:「走吧。」

  進入屋子的時候,國公夫人正坐在大炕上,靠著一個軟枕,李長樂正同丫頭們一起服侍她穿衣裳,窗臺下的五蝠捧壽梨花木桌上供著一個暗油油的銀錯銅鏨蓮瓣寶珠紋的熏爐,裡頭緩緩透出檀香的輕煙,絲絲縷縷,散發出淡淡的香氣。國公夫人重新換上了團壽緞袍,袖口滾了兩層鑲邊,清爽中不失華貴。她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

  李未央福了福身見過國公夫人,對方緩緩道:「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李未央一抬眼,看見在旁整理裙擺的李長樂雙手一顫,卻被國公夫人不動聲色、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李長樂仿佛得到了支持,重新鎮定了下來。

  國公夫人歎了一口氣,道:「李未央,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做的,包括我女兒的死,包括蔣家的二十萬兵權,包括南兒的罪過,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設計的。」

  李未央看著她,慢慢道:「請您恕罪,未央實在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國公夫人額頭上的皺紋像是都舒展開了,淡淡道:「做都做了,何必惺惺作態呢?」

  她聲音雖輕,語中的沉疾之意卻深沉可聞。有清風悠然從窗隙間透進來,屋外樹葉隨著風聲沙沙作響,不知不覺間有一種悄無聲息的寒意,籠罩了整個房間。

  蔣月蘭看到這場面,靜靜退到了一邊。

  李長樂咬唇道:「李未央,現在這裡除了你、我、母親,就剩下外祖母,有什麼話,你都不必藏著掖著,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李未央笑了笑,道:「今天是三堂會審嗎?外祖母請我來,是要問清楚真相,還是要興師問罪?」

  「興師問罪?」國公夫人輕輕一嗤,頹唐道,「我老了,長樂無能,我的兒子們只能在戰場上拼殺,於這種後宅之中狠毒的鬥爭,還無一人及得上你,又何談興師問罪呢?」

  李未央寥寥相應,「您說的是,您是毋庸置疑的長輩,未央不敢辯駁。」

  國公夫人目視她平靜的面容,輕歎一聲,「可惜啊!若是讓我再多活幾年,沒准還真能為我的女兒報仇,可惜,可惜啊……」

  她一連說了幾聲可惜,仿佛真的有無限的悲涼,然而李未央卻凝神望著她,露出一種奇異的神態。

  這一老一少互相審視著,彼此的眼睛裡,都有火光在跳動。國公夫人長久地停止了說話,直到李未央以為她不會再說什麼了,她卻突然道:「今天我叫你來,不是為了跟你為敵的,我只是想,就此了結了這段仇怨。」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未央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認輸了。」國公夫人看著李未央,慢慢道,「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一個孫子,不能再這樣無休止地鬥下去,蔣家絕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人了……」

  李未央揚一揚臉,不置可否,片刻,方低聲說:「外祖母真的這樣想嗎?」

  國公夫人微微歎一口氣,慢聲道:「說實話,我心中對你依舊怨恨,可是——從大局著想,我想要和你化解這段仇怨,從今之後,井水不犯河水。」

  李未央聽著這句話,卻覺得十分的詭譎,她注視著國公夫人的神情,仿佛在斟酌,在思考,又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國公夫人微笑,「你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將來總是要嫁人的,跟你自己的姐妹鬥得你死我活,又有什麼好處?」她稍稍一停,笑意暗淡了三分,「人死罪孽散,柔兒早已過世,我也是不久於人世的人了。活到這個年紀的人了,難道還看不破嗎?我不想再找你報復了,只要你向我保證,從此之後不再傷害長樂和蔣家,我也會向你保證,你可以安安穩穩做你的縣主,一直到你死為止。但如果你不肯答應,那麼傾盡蔣家全部的力量,我們也不會讓你好過!」

  李未央笑了笑,道:「外祖母,從頭到尾,都不是我主動挑釁。」

  國公夫人冷笑一聲,顯然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問題,只是道:「你只要說,答應,還是不答應!」

  還是一如既往的強硬!李未央微微笑道:「未央自然沒有不答應之理。」可是李長樂可能做到嗎?她的眼中,分明藏著無限怨恨之意,早已結下了血仇,怎麼可能輕易化解呢?

  國公夫人這才笑起來,溫煦如春風:「你到底才十五歲,若是太執著了,也不是什麼好事,這樣才好啊。」說著,她站了起來,道,「從今往後,希望你們和睦相處,我也能放心了。」然後,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紅漆果盤,道,「現在,幫我把那盤蜜棗拿過來。」仿佛是把她當成自己的外孫女一樣的吩咐,親切而隨和地,若是換了旁人,剛剛冰釋前嫌,一定會迫不及待地上去表達忠心,然而李未央卻只是揚了揚眉頭,沒有動一下。

  蔣月蘭推了完全沒動過的李未央一下:「還不快去,老夫人這是原諒你了!」可是李未央卻是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蔣月蘭有點著急,自己捧了果盤送到她手裡:「去吧,從今往後咱們就不必擔心害怕了,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好好過日子?這倒是一個美好的場景,李未央看了李長樂一眼,微笑著道:「希望如此吧。」

  國公夫人已經由丫頭穿好了衣裳,慢慢被扶著走過來,像是有點舉步維艱的樣子,然後她從李未央拿著的果盤裡取了一個蜜棗放進嘴巴裡,卻只是咬了一口便放下了,歎了口氣道:「我這個年紀,什麼都吃不出味道了!」說著,便不再看李未央一眼,徑直走了出去。

  大堂之上,賓客雲集,太子正一臉笑容地將壽禮遞給國公夫人,國公夫人用手撫摸著那卷畫,仿佛十分憐惜的樣子,太子笑道:「這是前朝大師的作品,共有一千零一個壽字,祝願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國公夫人並不說話,只是突然抬起頭看著他,目光裡似有一絲悲涼之色,最後突然身子一個巨顫,噗地噴出血來。

  不偏不倚,全都噴在了太子的臉上。

  身旁李長樂驚叫道:「外祖母!外祖母你怎麼了?」

  國公夫人砰地向後倒了下去,陷入昏厥。而太子頂著那一頭一臉的鮮血,嚇的幾不知身在何處——

  這一幕讓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在這個瞬間,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



120 眾矢之的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蔣旭,他的面色極度難看,大聲吼道:「太醫!快點去請太醫!」此時,他幾乎顧不得面色驚慌的太子,更加不能顧及眾多的客人。

  太子震在當場,臉上還是無數的血點,直到一旁的太子妃遞上了帕子,他才驚醒過來,回頭看了太子妃一眼,他卻轉身扶住了面色慘白的庶妃蔣蘭:「蘭兒,不要害怕!」

  蔣蘭的臉色卻是從未有過的蒼白,竟然推開太子快步走上前去,顫抖著跪倒在國公夫人面前。

  李未央看著這一幕,臉色卻是變得很奇怪,似乎是嘲諷,又似乎是感慨,外人看起來,卻覺得她受到了驚嚇,所以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大廳裡發生的事情像是一齣戲,而她站在那裡,眼睜睜的看著那出戲,由始至終,感覺到一種異常詭異的平靜。

  蔣旭四處派人尋找蔣天,然而一無所獲,蔣天仿佛人間蒸發,竟然不曾在祖母的壽宴上出現。不得已,他匆匆喚來了太醫,大廳裡眾人面面相覷地看著,不由自主地圍了上去,濃重的壓迫感沉沉的壓下來,令李未央覺得這裡的空氣有一種壓迫感,令人覺得厭惡,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沒事嗎?」有一道聲音突然傳來。

  李未央回頭,卻是李敏德已經越過眾人走到了她的身邊,面上露出關切的神情。

  李未央搖了搖頭,目光又向人群裡望去。那邊的太師椅旁,圍了蔣家的嫡系,外人根本沒辦法靠近,而李長樂也是急慌慌地衝過去,極為失措的模樣。

  穿過重重人群,劉太醫的話傳了過來:「蔣大人節哀,老夫人已經沒氣了……」視線中,便出現了蔣旭暴怒的臉,還有蔣海大聲地呵斥:「劉太醫,你不要胡說,我祖母剛剛還好好兒的!」

  劉太醫聞言,面色同樣很不好看,對於一個大夫來說,沒什麼比質疑他的醫術更羞辱人的了,他籠在袖子裡的手氣得抖個不停,大聲道:「大公子,沒氣了就是沒氣了,我還能說謊不成!你若是不信,自己瞧瞧就是,連脈搏都沒了!」

  蔣旭聽聞母親突然暴斃,只覺得一口氣堵在了胸坎裡,根本說不出話來,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明明是六十大壽的好日子,剛剛還看到老夫人中氣十足、身板硬朗,怎麼一會兒的功夫就斷氣了?!

  蔣蘭突然悲戚道:「祖母!祖母!您究竟是怎麼了!剛剛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去了!」

  太子看到心愛的庶妃滿面悲傷,哀戚不已,連忙焦慮道:「劉太醫,國公夫人得的究竟是什麼病,為什麼會突然嘔血,即刻就去了?」他剛剛擦掉了臉上的血漬,可面色卻沒有絲毫的好轉。

  蔣海也連忙道:「劉太醫,我祖母數日前曾受風寒,一度病得很重,是否是因為這個——」

  劉太醫搖了搖頭道:「不,這並不像是普通的外受寒邪之症……」

  李老夫人遠遠瞧著,只覺得越來越不對,不由心頭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仿佛為了應證她的話似的,劉太醫下一句就是:「事實上,國公夫人是中了毒。」

  蔣旭聞言,立刻面色大變:「中毒?」

  劉太醫點點頭,取出銀針,在國公夫人噴出的血中試驗了一下,才舉起銀針給眾人看,他的兩片嘴唇輕輕張開,牙齒閉合間卻突出冰涼的字句:道:「國公夫人的確是中毒而死。」

  眾人看到那銀針的針尖上,的確是隱隱發黑。

  蔣旭不禁閉了閉眼睛,一時間手心冷汗如雨,腦中兩個字不停迴旋,那就是——中毒!竟然是中毒!究竟誰有那麼大的膽子!竟然敢在壽宴上下毒!

  眾人面面相覷,國公夫人可是一品夫人,又是蔣國公的髮妻,太后親自下了懿旨要大家為她慶賀六十大壽,可偏偏在壽宴上,原本十分健康的國公夫人突然暴斃,死因是中毒。這一事件就好比千層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實,牽連必廣。而他們偏在這一刻,站在這裡,親眼目睹這一巨變的發生,註定了再難置身事外!

  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蔣蘭更是泣不成聲道:「太子殿下!請你為祖母做主啊!」

  果然,太子聞言震怒,拍案道:「真是豈有此理!是誰?是誰膽敢對國公夫人下毒?一定要好好徹查,揪出這個兇手來!」

  這一聲令下,眾人頓時譁然。

  京兆尹和刑部尚書都走了出來,姚長青道:「殿下,此事宜儘快稟報陛下,並且將整個蔣家封鎖,防止殺人兇手就此逃脫!」

  蔣老夫人的飲食都有專人負責,絕不會發生誤食而產生中毒的情況,所有人都覺得,這一定是謀殺,而且還是在向太后、向陛下挑釁的謀殺,你們不是要大張旗鼓地給蔣夫人慶賀生日嗎,看看現在的結果?!可想而知,皇帝一定會極端震怒。

  太子點點頭,道:「來人,立刻進宮去稟報父皇,並且封鎖整個蔣家,張大人,姚大人,請你們二位給我好好審問,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刑部尚書張輝面色凝重,和姚長青對視一眼,同時應了一聲:「是。」

  另一邊,一直默默注視著一切發生的李敏德輕聲道:「我看這兒一時半會鬧不完。」

  李未央淡淡看了蔣家眾人一眼,目光卻是落在了哀哭不已的李長樂的身上,慢慢道:「當然,人家還沒有鬧大,怎麼會就此收手呢?咱們做好準備吧!」卻是一副早已預料到的樣子,李敏德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蔣旭命人將國公夫人立刻安置于偏廳,吩咐家中人準備喪服等事宜,又請所有的客人都在大廳坐著等候,接著安排京兆尹的人開始檢查整個大廳、會客廳,甚至於國公夫人的臥室,要查清楚到底人是在哪裡中毒的,又是誰下的毒。

  太子庶妃蔣蘭眼睛通紅,仿佛是強忍著悲痛,和蔣旭等人正在說話,而李長樂則以袖掩面哭泣不止,露出無比哀傷的樣子,其餘眾人則都是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情。

  五皇子拓跋睿看了十分傷心的李長樂一眼,似乎想要上去安慰,可是想到上次看到李長樂的那個光禿禿而且上面爬了蟲子的腦袋,不由自主就覺得無比的噁心,給自己做了好幾次的心理建設,都沒辦法讓自己的一雙腿走到那個大美人身邊去,不得已,他轉開了目光,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的三皇子拓跋真道:「三哥,咱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裡?總不能懷疑我們吧?」

  拓跋真將目光從蔣家眾人的身上收了回來,沉吟著道:「你沒有聽太子說嗎,必須找出兇手,才能離開這裡!」換句話說,如果找不到兇手,大家就都得在這裡留著,哪怕你是皇子也一樣。

  五皇子拓跋睿冷哼了一聲,道:「他還不是被那個蔣蘭迷住了,什麼都聽她的!蔣老夫人又不可能是咱們下毒害死的,扣著這麼多人幹什麼,簡直是貽笑大方!」

  拓跋真沒有言語,只是目光不由自主轉向了那邊正在和李敏德說的李未央身上,幾日不見,她的面容不改清冷,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低調,穿著上更是絲毫不引人注意,可是她坐在那裡,已經是一道奇異的風景,眉眼飛揚處,神采秀致到了頂端,一言一行好似盛開絢爛的花海,叫他不由自主便向她看去。

  這並不是李未央特別美麗,而是他已經喜歡上了這個人,便會不自覺地追逐她。最後還是拓跋睿開口打斷他:「我實在坐不住了,還是去看看姚長青到底瞭解了什麼!」說著,拓跋睿便站起來,向一旁面色凝重的京兆尹走過去。

  拓跋玉此刻就站在姚長青的身側,向他道:「可以進行詳細的檢查,進一步縮小範圍,既然國公夫人是被毒死的,那說明兇手有機會接觸到她,這大廳裡二分之一的人就都排除了嫌疑,因為他們沒辦法進入內宅,更加不可能在國公夫人的飲食或者接觸的物件下毒。」

  姚長青點點頭,道:「的確如此,縮小檢查的範圍之後,我們會重點檢查國公夫人身邊的近身婢女,看看能不能從她們的身上找到線索。」

  就在這時候,檀香驚呼一聲道:「大小姐,你沒事吧!?」

  眾人立刻向李長樂望去,卻見到她的面色極為蒼白,整個人都倚靠在檀香的身上,仿佛馬上就要暈倒的樣子,蔣蘭從小與她熟悉,感情也很不錯,連忙上去道:「長樂,你沒事嗎?」

  蔣大夫人皺了皺眉頭,趕緊道:「長樂身子向來柔弱,今天一向疼愛她的老夫人又突然去世——恐怕是禁不起打擊,還不趕緊把人扶著進去休息?!」

  蔣蘭便吩咐檀香道:「扶著你家小姐去我以前住的繡樓吧!」

  「不勞煩了,我去客房歇息片刻就好。」李長樂一副柔弱不堪的樣子,正要靠著檀香走出大廳,卻突然見到李未央站了起來,微笑著道:「大姐,這——恐怕不妥吧。」

  眾人望著李未央,卻只看到她露出一絲為難之色,蔣蘭皺起眉頭,道:「這有什麼不妥的嗎?」

  李未央的視線落在李長樂的身上,語氣平靜:「外祖母剛走,沒有人不傷心,這裡的事情還沒有弄清楚,所以我覺得,還是請大姐稍微忍耐一下,至少等案情水落石出,再者,你這樣關心外祖母,又怎麼不等抓到兇手再離開呢?」

  李長樂的身體晃了一晃,露出些微不敢置信的神情,道:「所以三妹的意思是,我即便是不舒服,也必須留在這裡嗎?」

  蔣蘭美麗的面孔帶上一絲冷凝,轉頭盯住李未央,道:「安平縣主,你這樣……未免對長姐過於苛刻吧。」

  「蘭妃覺得我苛刻嗎?」李未央重複了一遍「過於苛刻」這四個字,似乎有點意外,但很快面色一肅道,「我不過是合理的懷疑。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人人都有嫌疑,太子妃,您說是嗎?」

  太子妃聞言一愣,沒想到李未央會問到自己身上,一時十分驚訝地看著她,李未央淡淡道:「這裡雖然是蔣家,可地位最尊貴的卻是太子殿下,既然太子妃也一起到了,這件事情,咱們自然是要尊重您的意見,您說呢,應該讓人獨自離開這個大廳去休息嗎?」

  太子妃冷冷地看了一眼蔣蘭,她看得出來,李未央和蔣家很不對付,同樣的,她和蔣蘭也很不對付,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既然蔣蘭要護著李長樂,她何不護著李未央呢?

  女人的邏輯有時候就是這樣簡單,剛才她還覺得李未央可有可無,現在立刻就感覺她變得面目可親起來,不由露出一絲冷意道:「蘭妃,這裡是蔣家,我們本該尊重主人的意思,不能隨便插手。況且事情牽涉到國公夫人的死,實在是非同小可,當然,我說這話不是懷疑李大小姐的意思,只不過……縣主說得對,任何人都有嫌隙,皆不可輕易放縱。李大小姐需要休息,在這個大廳裡面當然也可以休息,來人,賜座。」

  李長樂沒想到太子妃會插嘴,臉色更加難看,只能勉強謝過了座,正要走到椅子那裡去,卻仿佛不經意地踉蹌了一下,檀香一個人沒能架住,眼看又要栽倒,一隻手伸過來,穩穩地扶住了她。

  回頭,看見的正是李未央。

  李未央聲音輕柔地道:「大姐,你可要千萬小心才是。」

  李長樂簡直恨透了眼前這個人,卻又不敢當著眾人的面前發作,柔弱地環視一圈,可是李蕭然面色凝重,李老夫人表情漠然,舅舅和表哥們正在商討喪事,庶妃蔣蘭已經不敢再反駁太子妃的意思……最終,她只能惡狠狠地盯著李未央,轉過頭去:「多謝。」

  聲音十分僵硬,同時她悄悄後退了一步。

  李未央看了一眼她充滿仇恨的表情,淡淡一笑,仿佛什麼都沒發現的模樣,道:「不必客氣。」

  經過這一段小插曲,大廳裡的眾人只能分散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當然能進入這個大廳的客人都是有地位有權勢的人,而普通的賀客早已在外面被控制了起來。但要這些人就這麼乾坐著,卻也是十分的痛苦,於是他們情願站起來,觀看原先要送給老夫人的賀禮。

  拓跋真的目光落在了一件很特別的禮物上,他站了起來,走到那漆屏前細細觀賞。見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刻著一幅精緻的圖畫。畫面上鑲嵌著金銀、翠玉、珍珠、瑪瑙,無疑是一件珍貴的古董。他不由道:「皇兄,這是你的賀禮嗎?」

  太子殿下愣了一下,隨即走過來,看了一眼這華麗的屏風,不由自主歎了一口氣道:「是啊,這個禮物蘭妃替我準備了有三個月,本想著今天讓老夫人高興一下,誰知她還沒見到屏風就這麼去了,白費了蘭兒一片心意。」

  蔣蘭被提到傷心之處,自然是忍不住又擦了擦眼淚,道:「殿下,我從小是在祖母的膝下長大,和她是最親不過的,但求您看在我的薄面上,一定要為祖母主持公道!」

  蔣家二夫人的臉色有一瞬間的僵硬,但她很快垂下了眼睛,好像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李未央看在眼睛裡,卻並不覺得奇怪,誰都知道蔣家非常看重嫡庶之別,家中的兒子侍妾很多,卻少有庶子庶女。

  這個蔣蘭,既是蔣家孫子輩中唯一的女性,也是蔣家這一代裡唯一的庶出,這身份十分的尷尬而且微妙,國公夫人竟然將她接到自己身邊養大,後來更是送入了太子府,讓人不得不感慨。

  現在看到蔣家二夫人的神情,李未央越發確定,蔣家二夫人不喜歡這個蔣蘭,而且是,很不喜歡。當然,這並非她關心的重點,所以她很快就移開了目光,仿佛沒察覺的樣子。

  此刻,一名衙役快步走了上來,眾人的眼睛一下子都瞪大了,等著看他們調查的結論。

  姚長青連忙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衙役大聲道:「回稟諸位大人,屬下在國公夫人待客的小花廳裡,發現了一件奇特的東西。有個託盤裡面裝著今年新鮮上供的蜜棗,餘下的託盤裡則是芙蓉糕、蝴蝶酥這些尋常見到的點心,再就還有一些瓜子、蜜餞,看起來都沒有什麼特別,誰知在茶几的下面發現了一隻死老鼠,還有一隻滾落在地的半顆被啃咬過的蜜棗,隨後便查問了花廳裡的丫頭,知道這房間每天有人打掃,若是有死鼠一定會被人發現,決計不會留存到現在,所以這老鼠必定是剛剛死去的,便立刻讓仵作解剖了這只死鼠,結果發現——」

  蔣旭搶先一步站起來,喝問道:「發現什麼?」他問出口之後,立刻意識到自己越過刑部尚書和姚長青追問這件事情並不妥當,但死的是他親娘,所以誰都不會和他計較,姚長青也點頭道:「你繼續說!」

  衙役繼續往下道:「仵作解剖死鼠後,竟然在它的肚子裡發現了些許的蜜棗果肉,於是便對這些蜜棗起了疑心,回頭將地上殘餘的蜜棗果肉檢查了一番,終於發現了毒藥是從何而來的。」

  從出事以後就一直很沉默的蔣家三公子蔣華不由心中一動:「你是說兇手是將毒放入了蜜棗之中?」

  衙役立刻道:「是,屬下在發現蜜棗有毒之後,立刻命仵作詳細檢查,終於發現除卻這一顆有毒外,其他的十三枚蜜棗中還有兩枚有毒,由此可見,兇手的作案時間不夠充分,使得他不能在每顆蜜棗之中都下毒,當然,這也說明他很親近國公夫人,才能有這樣的機會。」

  蔣華慢慢地搖了搖頭道:「他根本沒必要在每顆蜜棗裡面下毒,只需要確保有毒的被我祖母吃掉就好了!這人好狠毒的心思!」

  就在他們提到蜜棗的時候,李未央的神色已經出現了變化,這變化十分微小,除了站在她身邊的李敏德,甚至沒有任何人察覺到這一點。

  下一刻,那原本柔弱的李家大小姐突然站起來,一張粉面蒼白地直如枝丫上透白的積雪一般,腳下微微一個踉蹌,身邊檀香忙牢牢扶住了,她失聲道:「三妹,你為何要害外祖母!」

  這一道聲音傳出來,所有人便都望向李未央。

  李未央面色雖然沒有大的變化,眼中的清冷卻與這冰雪並無二致:「大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太子妃眉心一跳,臉上卻平靜無波:「李大小姐,你可不要信口開河!」

  庶妃蔣蘭猛然站了起來,冷冷道:「太子妃,你還沒有聽她說完,怎麼知道她是信口開河!長樂,繼續說下去!」

  太子妃冷漠地哼了一聲,道:「也好!李大小姐,你把話說說清楚,什麼叫是安平縣主害了國公夫人。」

  李長樂眼中淚水滾滾而落,仿佛她自己也是不敢相信的樣子,指著李未央道:「你……是你將那果盤遞給了外祖母,那蜜棗也是你親眼看著她吃下去的,除了你,別人根本沒可能碰過那東西——」

  李未央神色一冷,眼波悠悠在她面上一轉,冷冷道:「大姐,你說錯了吧,碰過那果盤的除了我,還有我們的母親,是她先將果盤遞給了我,更何況,這屋子裡的丫頭們也一定碰過果盤,若非不然,這果盤是自己飛進了屋子裡面嗎?!」

  李長樂怒聲道:「可是他們都沒有理由去害外祖母,母親和外祖母一向親厚,身邊的丫頭們也都是忠心耿耿,她們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的!」

  拓跋玉聽得不對,立刻呵斥道:「李大小姐,你沒有證據,何故說出這樣惡毒的話!」

  李長樂卻露出疾言厲色的模樣,她的目光如利劍一般,恨不能在李未央的面孔上狠狠刺出兩個血洞來,繼續恨聲道:「是我親眼所見,是屋子裡所有人都親眼所見!母親,是不是你親眼看到我三妹將那蜜棗遞給了老夫人?」

  蔣月蘭臉上露出驚詫之色,仔細沉思片刻後才回答道:「這……倒的確是真的!」

  李長樂又望向一直在國公夫人身邊服侍的幾個丫頭,她們面面相覷,仔細回憶當時情景,卻只能點頭附和。

  「表小姐說的是,當時只有縣主捧著那果盤的時間最長!」

  「是啊,老夫人就是從她手裡取了那枚棗子!」

  「對對對!只有縣主才能有機會下毒啊!更何況其他人也不可能會謀害老夫人的!」

  眾口鑠金,所有人都認為是李未央下了毒,因為當時在那個小花廳裡,只有她有這樣的動機,李長樂是老夫人的親外孫女,國公夫人一死,她的後臺便倒了一大半兒,根本沒有必要為了冤枉李未央而謀害自己的靠山。

  而對於蔣月蘭來說也是如此,她是憑藉著蔣家的勢力才能嫁入李家並且很快立足,她有什麼理由要害死國公夫人呢?至於蔣府那些丫頭們,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可是李未央卻不同,當初她為了蔣南的事情在金殿上和蔣家鬧得不可開交,尤其是所有人都聽說過那時候國公夫人對她破口大罵的事情,或許她就是因此懷恨在心,才趁著這個壽宴找機會殺死國公夫人……這一切的推斷看起來合情合理,唯一一個有動機有機會殺死國公夫人的,便是李未央了!

  眾人懷疑的目光如同利劍向李未央看了過來,就連李老夫人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未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未央冷冷地看著李長樂道:「大姐,你說是我毒殺了外祖母嗎?就因為我曾經碰過那果盤?還是因為我和外祖母曾經不睦?就算如此,我也沒有必要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殺了她,難道我不怕事後敗露連累自身嗎?」

  李長樂的聲音在顫抖,仿佛站不穩的樣子:「三妹,我沒想到,到了現在這時候你還在狡辯,也許你就是趁著熱鬧的壽宴動手,想要趁著人多忙亂而逃過責罰,剛才若非在那死老鼠的身上發現了異常,誰都很難想到那蜜棗有毒的!外祖母吃的每一樣東西,在放到桌子上以前都是經過嚴格的檢查,所以一定不會有什麼問題!但這只能持續到你進入花廳之前,等你在那裡面下了毒,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李未央看著李長樂狠毒的眼神,突然嗤笑了一句,道:「大姐,你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既然你們說我下毒,那麼我是用什麼手段下毒的呢?我身上一定帶著毒藥吧?毒藥在什麼地方?!我的裙子裡面嗎?」

  李長樂面色冷凝地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三妹,既然你信誓旦旦地說你沒有下毒,那麼你敢讓人檢查嗎?」

  李敏德看著李長樂篤定的神色,不由冷笑了一聲,卻只是低下頭,沒有開口,這一齣戲實在是太精彩,李長樂居然能想出這麼一招嫁禍到李未央的身上,真是多虧了她愚蠢的腦子!

  想來也是,眾人一定會認為,這世上沒有人會拿自己的性命去嫁禍別人的,國公夫人當然也不會,所以兇手一定是在花廳裡,而現在,唯一和國公夫人有過仇怨的人變成了眾矢之的。

  拓跋玉皺眉,第一個道:「李大小姐,口說無憑,你僅憑自己的猜測就要搜身,未免太過武斷了!」

  李長樂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咄咄逼人地盯著李未央,眼睛裡閃過一絲雪亮的恨意:「三妹,你敢證明自己的清白嗎?!」

  李未央望著她,面上漸漸浮現了一絲淡淡的嘲諷,那嘲諷看在李長樂眼睛裡,就以為對方已經被她逼到了絕路,不由繼續道:「若是你不敢,就只能證明——」

  李未央慢條斯理地站起來,道:「我問心無愧,又有什麼不敢的呢?」

  李長樂的臉上,就露出一種奇特的笑容,這笑容讓在旁邊看著的孫沿君的心裡,莫名就起了一絲怪異的感覺,仿佛李長樂預料到一定能從李未央的身上搜出什麼一樣,但,這怎麼可能呢?孫沿君走到李未央的旁邊,攔在她跟前道:「李大小姐,你這般咄咄逼人,想叫未央當眾被搜身嗎?」

  李長樂冷笑一聲,道:「當然不必當眾搜身,這裡有太子妃在場,只要她在,便可以作證,單獨找一間屋子好好搜查就是了!」

  李未央黑冷的眸子在她面上輕輕一刮,笑道:「好!既然要搜,便該都搜查一遍,萬一有漏網之魚呢?大姐如此大公無私,想必不會介意吧。」說著,她看向原本也在花廳裡待過的蔣月蘭等人,露出一種探詢的神情。

  李老夫人開口道:「的確,這件事情不能僅憑長樂你一人的懷疑就坐實未央的罪名,若非人贓並獲,未免太難以讓人信服。可若是只搜查未央一個人,又太不公平。既然要搜,便該一起都搜查了才是。」

  她顯然是幫著李未央的,而且這件事可非同小可,若是尋常人遇到早已變得驚慌失措了,可李未央卻十分鎮定,李老夫人不禁希望,她的確有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李長樂輕輕一嗤,帶了幾許輕蔑之色:「祖母,不光是三妹,我、屋子裡的丫頭們你,甚至是母親,全部都可以接受搜查!不如就請太子妃作證,如何?」

  太子妃看了李未央一眼,沉吟片刻,道:「太子意下如何?」

  太子點了點頭,道:「這樣才是最公平的,來人,立刻去準備一間空屋子。」

  太子妃站了起來,道:「要我親自去看,才是最公正的,對了,蘭妃可有興趣一同前去?」

  蔣蘭不得已,只好站起來道:「太子妃先請。」

  眾人看著這一幕,面上都露出些微的寒意。若是待會兒真的查出什麼,那可就是謀殺朝廷一品夫人,理所當然的死罪,雖然李未央信誓旦旦地說明自己無罪,可要是在她身上搜到了證據……

  李老夫人的臉色最為憂慮,她隱約覺得今天的事情十分的古怪。仿佛有人故意針對李未央所為,可是,她實在是不明白,國公夫人活著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不管是李長樂還是蔣家的人,根本不可能要用謀害她來陷害李未央,這跟殺雞取卵有什麼區別?這裡沒有一個人會做這種蠢事!

  李長樂是第一個被搜查的,太子妃命人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她的衣物、香囊,甚至連頭上的發飾都翻來覆去地看了,可是什麼東西都沒有找到,接下來是蔣月蘭和其他的丫頭們,可同樣的,她們的身上也是一無所獲,最後一個,則是李未央。因為受到眾人的懷疑,她被檢查的時間也是最長的,等她走出來,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眾人看見太子妃領著她出來,不由紛紛問道:「查到什麼沒有?」

  李長樂冷笑著望向太子妃,一定會查到的,她有這個自信!然而,太子妃在眾人注目的情況下,卻是搖了搖頭,輕描淡寫地道:「沒有,什麼也沒有。」

  李長樂的笑意在一瞬間似被霜凍住,眉目間還是笑意,唇邊卻已是怒容。她的笑和怒原本都是極美的,此刻卻成了一副詭異而嬌豔的面孔,越發讓人心裡起了寒噤,她立刻看向那個叫含香的婢女,剛才是她領著李未央去更換了被茶水打濕的裙子——可是含香的臉上,在這個瞬間同樣露出了震驚和茫然之色,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怎麼會什麼都沒有搜查到?!明明讓那丫頭將藥縫在裙子的卷邊縫隙裡的!李長樂不再多想,搶先一步上前道:「即便搜查不出東西,也不能證明三妹的清白吧!」

  李蕭然怒斥了一聲:「長樂!你怎麼說話呢?!」他不是想要幫著李未央,只是在這個時候,李未央關係到李家的名聲!

  李長樂悲傷地看著李蕭然道:「父親,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著從小疼愛我的外祖母就這麼枉死嗎?」

  李蕭然冷聲道:「長樂,那你要怎麼樣!讓京兆尹將你妹妹帶回衙門嗎?」

  李長樂潔白的貝齒輕輕一咬,仿若無意道:「在事實沒有認清楚之前,只能委屈三妹了。」

  李老夫人第一個反對道:「這不行,哪兒有大家小姐進衙門的道理!」

  蔣旭面如寒霜地道:「李老夫人,這件事可關係到我母親的性命!若是你們不肯給出一個交代,我們是不能善罷甘休的!」

  太子也面露難色:「這樣看來,真要麻煩安平縣主隨姚大人回衙門了。」

  京兆尹衙門豈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李未央是大家閨秀,又是安平縣主,她若是進了衙門,縱然能夠平安出來,也會變成整個京都的笑柄。拓跋玉皺起了眉頭,剛要為李未央說話,然而他卻聽見李未央先開了口。

  李未央面對層層的威逼,卻慢慢地道:「大姐,你真心要查出外祖母的死因麼?」

  李長樂神色冰冷,厲聲道:「這是自然的,我絕不會放任兇手逍遙法外!」

  李未央露出似笑非笑地神情,李長樂不由要發怒。一旁的李敏德的眼神變了又變,最後沉成了一汪不見底的深淵,慢慢沉著臉道:「既然大姐執意如此,我倒是有個好主意。」

  眾人都看向這位俊美得讓人不敢直視的李三公子,他的目光比寒冬裡的雪色還冷:「只要驗屍,便能查出更多的線索,就不會僅僅拘泥於所謂的蜜棗,而是能夠進一步知道國公夫人究竟是何時中毒、以及是何人下毒了。」

  李長樂面色一白,只覺得掌心濕濕的冒起一股寒意,大聲道:「不可以!」

  這一聲,引起了蔣三公子蔣華的注意,他那一雙眼睛細細將這位表妹瞧了又瞧,似乎陷入了沉思。

  不等別人開口,李長樂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連忙道:「外祖母已經去世,就該讓她好好的入殮,怎麼可以去動她的屍體?實在是太不敬了!」

  姚長青也在搖頭,他當然知道應該驗屍,但是從本朝的慣例來看,仵作只是用來查驗物證,同時對屍體只進行體表的檢驗,並不是進行屍體解剖。

  過去他也曾經遇到一個案子,有個叫周成的男子到朋友家中喝酒後,回到家裡腹中巨痛,禁不住連連嘔吐,居然從口中吐出了十幾條毒蟲。

  他見自己吐出這麼多蟲子,嚇得精神崩潰,居然一命嗚呼了,彌留之際,他告訴妻子張氏,等自己死後要剖開自己的肚子,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蟲子在作怪,並且找到證據去告那在背後害他的朋友。

  張氏遵從丈夫的遺願,在丈夫死後親自剖開屍體檢查。這件事被鄰居知道後,就到姚長青處告發她破壞丈夫的屍體。雖然這件事情情有可原,但姚長青還是把張氏抓了起來,另外,又因周成的兒子周進不阻止母親損毀父親屍體的行為,連他也被一起抓了起來。

  大歷的律法只是規定:傷害死屍的,要處以四年苦役;妻子傷害丈夫,應判處五年苦役;兒子不孝順父母的,處以死刑。這三條法律都不能直接適用於這個案件,姚長青在這件事情上,和當時擔任刑部尚書的史大人產生了分歧,他認為張氏是忍痛遵從丈夫的遺言,周進作為兒子也沒有阻止的道理。考慮到這件事情的動機,並不是殘忍傷害丈夫遺體,應該可以寬大處理。

  可是史大人卻覺得,周進犯了不孝的罪名,而張氏則應作為妻子傷害丈夫的案例來處理。他們彼此爭鋒相對的結果是由皇帝來判斷,皇帝並沒有考慮太多,很快就批示按照刑部尚書的意見判決此案:兩人都是死罪——現在,居然又碰到這種事情,他下意識地看了如今擔任刑部尚書的張輝,對方可是當初那位史大人的得意高徒——

  果然,下一刻張輝勃然大怒道:「安平縣主,你難道不知道驗屍是對死者的羞辱嗎?!還是你不清楚我的恩師曾經判過這樣的案件!當時陛下的旨意你不知道嗎?!看在你年紀小不懂事,本官不與你計較,不要再滿口胡言亂語了!」

  這個案子十分離奇,當初是很轟動的,便連黃口小兒也知道。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敢問大人一句,陛下當初判那位張氏有罪,是為了什麼?」

  張輝立刻道:「當然是因為她開棺驗屍——」

  李未央笑道:「不,是因為她私自解剖屍體!所謂損毀丈夫的屍體,便是其罪!若是她通過官府的仵作,公開進行解剖,那便不是罪過,而是為其夫君申冤了!更何況本朝的法典中雖然沒有說死者一定要驗屍,可卻沒有說一定不可以驗屍!陛下的聖旨也只是說女子不可私下裡輕易損毀丈夫的屍體,並沒有不可以要求官府來驗屍不是嗎?!」

  張輝一愣,仔細一想頓時啞然,他重重咳嗽了兩聲道:「就算如此,也要死者家屬同意才是!蔣大人,你可同意?!」

  蔣旭的臉色鐵青道:「戮屍棄骨,古之極刑!這當然不可以!」不要說是將遺體解剖,就是將親人的遺體暴露在眾人面前由人翻檢,也會被視為奇恥大辱,是對親人遺體的褻瀆。

  李未央冷冷地望著他們道:「你不是想要找出外祖母的死因嗎?不是要還她一個清白嗎?現在百般阻撓又是什麼意思?我知道,雖然我大歷的法典沒有規定一定要驗屍後下葬,但是你們情願看著殺害外祖母的兇手逍遙法外也不肯驗屍,又是什麼道理?!難道你們情願包庇兇手?!」

  蔣海氣急敗壞道:「李未央!你太過分了!祖母生前橫死、本已不幸,你自道是與我祖母伸冤,卻分明是要害她身後還要被削骨蒸肌,再受荼毒,你的心腸果然是惡毒之極,你怎麼忍心!」

  李長樂泣不成聲道:「是啊三妹,你的心腸,怎麼這麼狠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12:07 PM

121 深夜刺殺

  太子也搖了搖頭,在本朝的法典中,從未規定過死後必須驗屍,仵作往往是憑藉初步的目測、查驗物證人證,判斷死者的死因,若是要把屍體整個解剖開,實在是太——

  他慢慢道:「安平縣主,這個恐怕是不行的。」

  蔣蘭也連忙道:「安平縣主,你妄想替自己脫罪就罷了,為何要提出這樣惡毒的主意,致得我祖母屍骸零落,魂魄不安,怎能提出這樣過分的要求來!」

  一片的反對之聲,李未央和李敏德對視一眼,從對方眼底都看到了冷意,果然如此。蔣家的反應,早已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了。

  李長樂失聲大哭道:「外祖母,你死的好慘啊!害你的人不僅要殺你,還要屠戮你的身體!你若是死後有靈,一定要指引我們,趕緊抓到兇手啊!」

  話是這樣說,眾人卻都看向李未央。她是碰過蜜棗的人之中,唯一和國公夫人有仇的,不用想,兇手一定是她了。

  到場的很多官員和貴夫人們,都用恐懼的眼神看著這個少女。不過十五歲而已,竟然下毒殺害自己的外祖母,好,就算這外祖母跟她並無血緣關係,可不過一個老人而已,她竟然下的去手,實在是太狠毒了!只有孫沿君,雖然被她母親孫夫人拉走,卻還是用擔心和關切的眼神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慢慢道:「哦?是我這個提出要為外祖母查清殺人兇手的人狠毒?還是你們這些口口聲聲說自己十分尊重她老人家,結果連她死了都不肯弄清真相的人狠毒?你們就不怕外祖母九泉之下怪罪你們麻木不仁,忤逆不孝嗎?」

  蔣海勃然大怒:「李未央,你滿口胡言!」

  蔣華突然攔住了他,冷淡地道:「安平縣主,這件事情,我們需要好好商量一下,這樣吧,半個時辰之後,我們會在這裡給你一個說法。」

  李未央第一次正眼看了這位蔣三公子一眼,他的沉穩和氣度遠遠超過他的大哥,當然更勝過那四公子蔣南了,她的目光漸漸帶了一種冷嘲:「當然。」

  蔣華突然道:「長樂是祖母最心愛的外孫女,這件事情上我們也想聽聽她的意見。可以讓長樂一起去書房嗎,她剛剛已經被檢查過了,應該是不會帶著什麼毒藥了吧。」

  這句話,當然是問李未央的。聽到這句話,李未央的眼睛裡閃了閃,卻只是道:「請便。」

  她原先以為,毒死國公夫人的人就是李長樂,可若真是那樣,李長樂應該還沒有機會丟掉下毒的工具,可是為什麼剛才那麼多人都沒辦法檢查出來呢?那些人可是對這方面很有經驗的太子妃身邊的嬤嬤……李未央不禁懷疑,既然對方能平安無事,說明東西根本不在她身上。

  那麼,她又是如何下毒的呢?或者,是國公夫人預先服下了會定時發作的毒藥?真正毒死她的並不是那盤蜜棗?李未央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當她聯想到在蔣華要離開的時候,國公夫人說的那句話,現在想來,那竟然是訣別的意思。

  和自己心愛的孫子訣別,這只能說明,國公夫人自己知道命不久矣。這一點,李未央原先也是十分肯定的,但今天看到國公夫人面色紅潤,語氣平穩,中氣十足,她幾乎以為自己想錯了,可是那一句話,卻出賣了這個老夫人,她一定是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那麼,究竟是她自己服毒,還是李長樂下毒呢?又或者是兩人合謀?可是國公夫人會用這樣愚蠢的辦法來陷害自己嗎?李未央垂下眼睛,她真的很想知道這一點。

  進入書房以後,蔣華原本帶著冷光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來,他冷冷地給了李長樂一個耳光,幾乎打歪了她的半張臉,隨後又逼視著她道:「是你幹的吧?!」

  李長樂被打懵了,不敢置信地看著對方,隨後他這一問看似輕描淡寫,瞬間卻擊碎了她平靜的表像,將她那顆充滿慌亂和恐懼的心,直接暴露在書房的眾人面前,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異常難看。

  這恐懼自打國公夫人去世後,便一直佔據在她心頭,只是她一直在盡力掩飾罷了。她以為蔣家男人們是不會發現的,可是她沒想到,蔣華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

  此時的蔣華,早已不是她印象裡聰明溫和的表兄,他的臉上,帶著冷冷地審視,那眸子裡,一絲一毫的感情都沒有,李長樂驚悟,對方在花廳裡表現出來的親近其實根本只是他們的錯覺,在他的眼中,自己什麼都不是!李長樂面上的鎮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不知所措,她的臉色越來越白:「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正午的光線透過格子窗楞,映出纖塵飛舞,蔣華臉上的神情越發冰冷,甚至開始變得模糊,讓人不敢直視。

  蔣旭皺眉:「華兒,你在說什麼?」

  李長樂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道:「舅舅,你看他這是幹什麼!真正的兇手就在外面,他卻在忙著冤枉我!」

  蔣華的聲音卻一片冰冷道:「住嘴!」

  李長樂聞聲渾身一顫,散亂的呼吸變得重而急促起來,她的神情變得極度驚恐。

  蔣旭和蔣海的神色越發凝重,不禁問道:「老三,可查出是誰給祖母下的毒了嗎?」他們還是不明白,那一耳光代表什麼,倒不是因為他們愚蠢,而是因為李長樂是國公夫人最心愛的孩子,她怎麼會參與到謀殺裡面呢?他們拒絕相信。

  李長樂的臉上,越發的驚恐了。

  蔣華冷笑一聲,警告地看了一眼李長樂,在心中一瞬間決定這筆賬回頭再算,反而道:「重點根本不在於是誰下的毒,而是咱們希望是誰下的毒。」

  蔣海迷惑不解道:「你的意思是?」

  「你還不明白嗎?」蔣旭沉吟道,「現在真正下毒的人是誰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能從此事中得到什麼!」

  蔣海搖了搖頭,低聲道:「父親,您的意思是,咬死了李未央不放?!」

  蔣旭沒有說話,反是蔣華冷笑了一聲:「不止如此!你可知道,如今咱們蔣家的局勢如何?」

  蔣海一愣,蔣華長歎一聲,緩緩道:「眾所周知,當年皇子奪嫡中,李家保的是當今的皇上,立下了汗馬功勞,而蔣家,從始至終一直保持著中立狀態。」這些話,仿佛一隻手,掀開過往的同時,亦將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開,李長樂吃了一驚,只覺得仿佛有些她根本無法理解的東西開始浮出水面,每條紋理,都是那般的鮮明。

  「李家這麼多年不攙和到皇位的爭奪中去,也沒有人敢逼迫,這就是因為皇帝在保護著他們,將來,還會將李蕭然留給下一代的皇帝。雖然李蕭然是個非常重視權位且怕死的人,但我們都不得不承認,他在治理國家方面很有一套。可是,在皇上登基這事上,咱們並沒有如同李家一樣立下汗馬功勞。因此,儘管皇上後來繼續任命祖父,但在陛下的心中,早已對蔣家起了疑心。不過,蔣家畢竟是開國功臣,當初也沒有支持任何一位皇子,算得上是個孤臣,所以他並沒有真的對蔣家如何。這麼多年來,祖父一直小心謹慎、恪盡職守,生怕被人抓住了小辮子,但再小心,咱們還是會留下把柄。這次四弟的事情已經讓陛下十分震怒了,他的嚴懲不貸就給咱們一個很明顯的警告!他在告訴咱們,若是有一丁半點的不臣之心,四弟就是整個蔣家的下場!」

  「可是太后還特意讓眾人來為祖母祝賀——」蔣海不由道。

  蔣華搖了搖頭,道:「不!這反而說明,陛下時時刻刻都在盯著咱們!這不是什麼恩寵,而是陛下要讓咱們明白,什麼是雷霆之怒,什麼是天子之恩。」

  「而且,祖母這一死,二叔、大哥、二哥全都要回來丁憂。」蔣華說到這又是長長一歎,「這半年來,蔣家和李家的矛盾日益尖銳,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護我們,但細想之下,他真正保護的其實是李家才對。」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道:「更要命的是,咱們不光要提防李家,還要小心陛下身邊的人,包括那位蓮妃,包括那個周天壽,他們在陛下身邊,說的絕對不是好話!」

  蔣海聽到對方這麼一說,聯想到當初的宴會上發生的事情,又聯想到蔣南一案中蓮妃的表現,他頓時就明白了,明白過來後再細細回想所發生的那些事情,越想越是心驚,最後不禁啊了一聲。

  「你也想到了吧?但這兩個人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就是外面這位安平縣主,李未央!」蔣華繼續分析道:「大姑母的死,她脫不了干係;四弟一事,出來指證的人也是她,也就是說,她將矛頭指向咱們蔣家。而且,我猜測,她和宮中那兩個人,不,或許還有七皇子,早已成為了一個聯盟,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打擊蔣家、消滅蔣家!」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其他人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一步,聞言全都變了臉色。而蔣旭怔怔地望著兒子,更是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蔣華回京不過兩個時辰,已經將這其中的一切都說的一清二楚,甚至準確地看出了拓跋玉、李未央、蓮妃、周天壽之間的關聯,不由得不讓人心驚。這說明他雖然在千里之外,卻一直關注著這裡的風吹草動。

  李長樂如墜雲霧之中,她實在不明白,小小的一個李未央,哪裡來這麼大的力量!

  「李未央打擊四弟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氣死祖母,奪了我們蔣家的兵權,她接下來一定還有行動,慢慢地讓咱們變得孤掌難鳴,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不,或許她接二連三挑撥陛下對咱們的信任,甚至挑唆陛下殺了四弟,並不僅僅於打擊我們,我隱約覺得——她是要逼反蔣家!」

  蔣旭一下子愣住了,幾乎難以置信的看著蔣華:「她?一個小女孩,怎麼會想到這麼一層?!」

  蔣華道:「皇帝先殺了四弟,再借著丁憂除掉了二叔和咱們的官職,擺明是削弱蔣家的力量,到時候縱然我們可以隱忍,可是咱們軍中的那些部下呢?他們肯忍耐嗎?或者,到時候咱們的敵人還會找人去挑撥離間,去煽風點火!祖父雖然謹慎,但畢竟有大軍在手,再加上手下將領的挑唆,很有可能就此反了。縱然我們不反,她也會有法子讓別人覺得蔣家反了!只要一反,兩方勢成水火,戰爭再所難免,咱們名不正言不順,自然會收到四面八方的圍剿,必定死路一條……」

  蔣海聽的心驚膽戰,「三弟,你別嚇人。」

  蔣旭不說話了,他的記憶裡,這個三兒子只是個安靜的存在,不生事,也不出挑,乃至他大了,平日裡見到都是十分沉默的樣子,論起沉穩比不上蔣海,論起修養比不上蔣洋,論起勇猛比不上蔣南。他從前是不太在意他的,然而蔣國公卻最為看重他!

  如今到了這個地步,蔣華卻依舊面色冷靜侃侃,絲絲入扣地對整件事情進行剖析,令蔣旭不得不佩服自己父親的眼光。如果蔣華走上官職,那他肯定沒辦法鍛煉出這樣的能耐,他只會埋沒於平庸的繁瑣事務中,浪費了一身的才華!正是因為蔣國公親自帶他在身邊,認真指導,才能鍛煉出這樣的一個出眾的謀士!他分明已經看穿了李未央下一步會走的棋子!甚至於,比她想得更加深遠!

  蔣旭的眼前,不由出現了蔣華曾經的模樣,那時在軍中佈署之時,看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比其他的任何人都要聰明果斷,眼光犀利,判斷精准!對!這才是他的兒子!

  李長樂吃了一驚,她茫然地看著書房裡的每一個人,覺得自己的頭腦更加不夠用了,完全不理解!

  蔣海總歸不能相信,道:「我看陛下不會這麼做,跟咱們翻臉也就算了,還要逼咱們謀反,說句大不敬的,這不是瘋了嗎……」環顧四周,雖然肯定不會有人竊聽,但還是壓低了聲音,「再者說若是真的到了戰場上,大歷有誰能勝過咱們蔣家?!」

  蔣華搖了搖頭,慢慢地道:「大哥,你根本不瞭解這位皇帝陛下,當年先帝雖有不少子嗣,卻獨寵桐馨太子,只因他自小聰明伶俐,於國事政務頗有見地,深受先帝寵愛,先帝駕崩後,桐馨太子當即登基,然而登基未久突然失蹤,以至於朝政紊亂,國力大衰,很快由原本暫時代替桐馨太子處理政務的現任陛下登基。而陛下原先自己出身不高,又天生性情喜怒不定,所以從小遭受先帝冷落,無人問津,一直到後來桐馨太子失蹤,他才能登基為帝。正因為有著那樣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性格陰沉多疑,喜怒難測。」蔣華深吸口氣,悠悠道:「也因為如此,陛下的性情很難真正摸透,更加難以揣測,他這次對祖母壽宴的重視,反而是禍事。」

  「可他根本無人可用……」蔣海仍舊不服氣,再一次強調。

  「不!」蔣華打斷他,「當然有人可用!你忘記朝中還有一位統帥了嗎?現任的羅國公是七皇子的親舅舅,而且身邊可是有三個勇猛果敢的兒子,手裡更有三十萬軍隊!羅國公一直支持著七皇子!李未央勢必會趁著蔣家謀反一事,將羅國公推到這個至關重要的機會,正好可以給她徹底摧毀咱們的機會!而且七皇子尚無建樹,若是借此役,一來可以樹威,二來更能奪權!一舉數得、機關算盡!」

  蔣旭聽了,久久沒有說話,最後才低低一歎道:「想不到,李未央一介女流之輩,居然這樣狡詐狠毒,我們看到她走了一步,實際上她往後的十步,都已經想好了,若非你提醒,我們真要一步步按照她的劇本走下去……」

  蔣海有點不敢置信:「我覺得……李未央沒有這麼邪門吧!她不過是一個深閨女子——」

  「不,你三弟絕非危言聳聽。」蔣旭搖了搖頭:「她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深閨女子了,你還不明白嗎?!」

  蔣海想到蔣南的事情,想到李未央的那種古井一樣幽深的眼神,他的心裡,打了一個寒顫。

  「現在咱們該怎麼辦?」

  「當務之急,是我們必須利用祖母之死來造勢。我有預感,不管七皇子還是蓮妃,都是以李未央馬首是瞻!所以咱們一是除掉李未央,二是要讓陛下覺得蔣家是處於弱勢,想法子讓陛下下恩旨,保留二叔他們的官職,以圖後效,三是要想法子救出四弟——一步一步來吧。」

  蔣華慢慢說道,又看了李長樂一眼,目光之中露出狠厲之色,若非早已知道祖母命不久矣,他已一劍殺了李長樂這個蠢貨,這樣美麗的容貌,居然生了一副蠢笨如豬的頭腦,他不由皺起眉頭,「所有人都知道,祖母和李未央不和,上次四弟一事,李未央揪著四弟的小辮子不依不饒,和祖母在大殿之上鬧得很僵,哪怕是個再好脾氣的人,都會心存芥蒂。此次祖母一死,最有理由有動機下毒的就是李未央了!索性落實了她的罪名!」

  李長樂剛才聽的糊裡糊塗,現在終於說到了她關心的地方,連忙道:「可是她身上沒能搜出毒藥來!」她分明吩咐過的,可是李未央的身上為什麼沒能找到下藥的物件呢?!究竟去了哪裡?!

  蔣華慢慢地看了李長樂一眼,聲音帶了一絲冷酷:「住口!從現在開始,你必須按照我說的去做!」

  李長樂嘴巴動了動,卻是沒敢開口反駁,她隱約覺得,若是她再敢壞事,眼前這個人會毫不留情地殺了她——

  大廳裡,蔣洋被留下來招呼其他的客人,他的容貌相比其他幾個兄弟來說毫不遜色,只是看起來有幾分陰柔,眼神也很陰沉,尤其是當仿佛不經意地看過李未央的時候,他的臉上雖然還是在笑,可眼神卻更加幽暗幾分。

  在李未央的記憶中,這位二公子表面看起來很有涵養,是個文武雙全的貴公子,然而每當在人不經意的時候,他又會流露用一種毒蛇一般的眼光盯著你,這樣複雜又鮮明的矛盾個性,他才會讓人看不懂,也捉摸不透,變幻莫測的不是他面部的表情,而是他那永遠都在進行著可怕想法的頭腦,而且,據說他對於俘虜也是最殘忍的,經常將那些人的頭骨留下來做成欣賞的玩具——這樣的狠毒,也是世間罕有了。

  太子和蔣洋說話的時候,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已經在這裡坐了足足三個時辰了,連他都坐不住了,外面的人肯定更加難熬。因為這大廳裡都是貴客,都有酒水茶點照顧,外面可沒有啊!他不時看一眼書房的方向,面上帶了焦慮。

  蔣洋卻神情自若地與他說話,仿佛半點沒有察覺到對方的心不在焉。

  就在這時候,蔣旭走了出來,向著眾人抱歉地道:「實在對不住,耽擱了這麼久!這件事情,我們已經商議清楚,家母的身軀,是絕對不能動的!但若是讓未央跟著姚大人走,似乎又缺乏足夠的證據,這樣吧,只能請當時在屋子裡的李夫人、安平縣主、長樂你們三人都暫且住在蔣家,再請姚大人派人慢慢調查清楚這件事!」

  雖然不同意查驗屍體,但對嫌疑人竟然也這樣寬大,這讓眾人都覺得,蔣家果然是有非同一般的心胸,若是換了一般人家,恐怕早已逼著姚長青把李未央送入官衙了,哪裡還管你到底有沒有犯罪!

  太子站起來,道:「那麼外面的客人?」

  蔣旭面帶哀戚道:「都是因為我家中的事情才讓大家都不得安穩,實在抱歉之至,既然此事跟其他人無關,就請姚大人放他們離去吧。」

  姚長青點了點頭,他也認為真正的兇手就在當時的花廳之中,外面這些閒雜人等,留著也是白留了。他道:「那麼國公夫人——」

  蔣旭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雖然緝拿兇手重要,可目前的天氣實在炎熱,恐怕不能久留,一邊調查兇手,一邊辦理喪事吧。」

  李未央冷冷瞧著對方的面容,輕輕搖了搖頭,一旦國公夫人下葬,自己的罪名就更加難以洗脫了,他們表面上說要調查清楚,可她卻覺得,根本沒有這麼簡單!而且,對方為什麼要將她留在蔣家?!這讓她覺得十分的不安,這種不安是來自於她的預感,一種對於危險將要臨近的預感!

  果然,李敏德開口道:「老夫人,這個只怕是不妥吧。」

  李老夫人當然覺得不妥,可是現在這局面,恐怕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對方已經讓步,沒有要求京兆尹立刻將最有嫌疑的李未央捉拿歸案就已經仁至義盡了,現在就算他們要求李未央留在蔣家——外祖母辦理喪事,外孫女留下,這並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所以縱然李老夫人想要阻止,也沒辦法開口。

  李未央看了李長樂一眼,對方卻一反常態地一言不發,再也不提指證自己是兇手的事情,這樣的局面,實在是太奇怪了,蔣家剛才還急於將自己定罪,一轉眼卻已經變了嘴臉,擺出一副寬容大度的模樣,願意慢慢地調查這件事。難道說,是用拖字訣?反正自己到時候拿不出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還是一樣要接受懲罰——蔣家是這個目的嗎?李未央的頭腦快速地思考著,她覺得自己隱隱抓住了什麼,但是卻又一閃而過。

  李敏德向前走了一步,李未央卻向他眨了眨眼睛,李敏德頓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除了姚長青帶著官差繼續留在蔣家,原本來祝賀的客人們都散了,太子第一個帶著太子妃離去,卻體貼地把蔣蘭留了下來。

  對於女子而言,一旦做了皇家的兒媳婦就再和娘家無干,雖然親人死去可以回來弔唁卻不過停留一時半刻,能得到太子這樣的恩典,自然說明太子對蔣蘭十分的寵愛。

  而拓跋真走的時候,看見拓跋玉站在李未央的身邊對她說話,不由冷哼了一聲,快步走了出去。

  拓跋玉看到了拓跋真奇怪的眼神,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提醒李未央道:「你放心,我會想辦法幫你洗刷嫌疑。」

  現在蔣家迫不及待要為自己定罪,想要洗刷嫌疑,怎麼會這麼容易?李未央淡淡道:「我自己會想法子的,你要小心拓跋真,我怕他借機會搗鬼。」

  拓跋玉一愣,俊俏的面容帶了一絲不可置信:「你怕他做什麼嗎?」

  李未央慢慢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總要事先提防著他的,最近咱們將他的人清除地那麼狠,他肯定坐不住了!」

  拓跋玉點點頭,道:「我自然會小心,不過,你也要小心。」言語之中,難以隱藏那其中的情意,李未央微微轉過頭,道:「當然。」

  李蕭然走的時候,吩咐蔣月蘭好生照顧好兩個女兒,畢竟把人留在這裡,有許多不便之處,蔣大夫人微笑道:「李丞相不必介意,月蘭本是我蔣家的人,長樂和未央又是外孫女,來這裡小住也沒有什麼不妥的。」

  李蕭然面上的笑容有一絲僵硬,縱然不妥,他又能說什麼呢?若是要強行帶走李未央,只怕會被人以為他心中有鬼,要包庇自己的女兒。他咬牙笑道:「那就勞煩您照顧小女了。」

  蔣大夫人淡淡道:「都是一家人,這是自然的。」蔣南是因為李未央才遭難,蔣大夫人損失了一個兒子,臉上的笑容卻一如既往地和煦,這更讓人心裡發毛。

  李老夫人交代了李未央幾句話,卻對一旁的李長樂不理不睬,李長樂也不在意,只是低著頭,仿佛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李老夫人和李蕭然一走,蔣家便開始佈置喪禮了。

  按照大歷的規矩,所有的蔣家人需晝夜輪流守候在靈堂中,時刻悼念著逝去的國公夫人。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悲之所至就放聲號哭,以示錐心刻骨之痛。從喪事開始,就不能討論和喪禮無關的內容,上上下下禁止任何人嬉笑喧嘩,而且原本要用來做壽宴的雞鴨魚肉、生猛海鮮也全都撤了下去,換成簡單的粥,完全是清粥,上面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半點葷腥都不見。

  當然,姚長青和他的官差們雖然也留在蔣家,可他和蔣家人無親無故,所以只有他的飲食一如往常,雖然沒有大魚大肉了,但也是四菜一湯,還算過得去,其他人,縱然如李長樂、李未央,也必須和蔣家人一樣開始一天兩頓地喝粥。

  坐在房間裡,都能聽到蔣家大廳裡傳來的鬼哭狼嚎,李未央以手撫額,實在有點受不了這種撕心裂肺的哭聲,在那個大殿上,除了蔣家嫡系,真正傷心的能有幾個?恐怕就連李長樂,都未必真的傷心吧。

  被派來服侍李未央的丫頭沉香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李未央,只覺得她沉靜如水,跟別人傳說的那個在金殿之上斥責嫡母怒駁舅父的安平縣主完全不同,似乎就是尋常的大家閨秀,而且比起一直在挑剔房間的李家大小姐,看起來更加隨和,只是想到過了今晚,也許她便會化作一縷香魂,沉香不由收斂了心神,低下頭,一邊是誓死效忠的三少爺和蔣家,一邊是陌生人,她很快做出了選擇。

  白芷也在觀察著這個叫做沉香的丫頭,她看起來很溫敦,話不多,但是很懂規矩。先是告訴李未央熱水備好了,隨時可以洗漱,又問道是否需要宵夜等等,然後才道:「縣主,有什麼吩咐都可以讓白芷姐姐來叫一聲,外面會有人守著……」

  李未央看著她恭敬的態度,不過淡淡點了個頭。

  沉香行了禮,柔聲道:「縣主早些歇息,奴婢告退……」

  「去吧。」李未央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她的面孔素到了極致,卻奇異地生出了一種奪目的光彩。沉香低下頭,恭敬地退下了。

  這一次李未央到蔣家來,身邊只帶了趙月和白芷兩人,這時候她們看到沉香退出去,趙月才冷哼了一聲道:「小姐,這丫頭身手不弱。」

  「哦?比起你如何?」李未央端起茶杯,仿若不以為意地問道。

  趙月認真想了想,道:「只怕是不相上下。」

  蔣家有這樣的高手並不奇怪,可居然把她安排在這裡,是怕自己跑掉嗎?李未央沉吟了片刻,突然明白了過來,不由冷笑了一聲,道:「趙月,今晚咱們還是早點歇息吧。」

  趙月露出迷惑的神情,李未央卻面不改色地對她招了招手,道:「過來。」

  趙月附耳過去,李未央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聲音極輕,一旁的白芷卻道:「小姐,茶水涼了,奴婢去換一杯吧。」說話的聲音很大,這樣,外面的人耳力再好,也沒辦法聽清他們究竟在說什麼了。

  「三少爺!」書房裡,沉香恭敬地跪倒在蔣華的面前。

  蔣華淡淡道:「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沉香道:「縣主的身邊只有一個頂尖高手,奴婢確信到時候可以制服她。」

  一旁的蔣海一愣:「三弟,你這是要做什麼?」

  蔣華看了他大哥一眼,慢慢道:「殺人。」

  「在家裡?」蔣海猶豫了半晌,才道,「倘若她死在蔣家,只怕會帶來數不清的麻煩!你不是說她和七皇子結盟了嗎,還有李蕭然,難道他們會輕易放過?」

  「不,李未央是畏罪自盡而已。」

  「畏罪自盡?」蔣海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這——妥當嗎?」

  「有什麼不妥當的?一個小女孩毒殺了自己的外祖母,在人前還能維持鎮定,可是晚上越想越害怕,自然是會抹脖子上吊的,當然,還得有一封與她筆跡一模一樣的遺書,這樣才能說服別人,如果她的丫頭可以作證,就再好不過了。」蔣華說話的時候,那顆紅痣看起來分外妖嬈。

  蔣海臉色有些暗淡,最近愁事太多,他眼珠泛紅,連續多夜未曾睡得踏實,此刻還是十分擔心,覺得這計畫太冒險了,畢竟姚長青還在。

  「李未央在做什麼?」蔣華突然問道。

  「縣主喝完茶,說是自己累了,準備用完晚膳後就休息。」沉香回答道。

  「她這麼早就休息?」蔣華似笑非笑,隨後似乎想到了什麼,轉身走到窗戶旁邊,傍晚的霞光透過菱花窗子,落在他的臉上,他的身姿高大挺拔,冷漠的神情將年輕英俊收斂,臉上帶著一絲玩味的笑容……

  「不管李未央如何,讓她消失……而且,蔣月蘭也未必完全臣服於我們,對她也要堤防,要將她牢牢控制在手心裡,不要留後患!」

  蔣月蘭可是一直幫著蔣家綢繆的!但明顯的,蔣華連對方都很懷疑!祖父說過三弟是最謹慎小心、思慮周到的,當真如此!蔣海不由自主想到。

  又聽到蔣華道:「不過……那兩個丫頭也不能留下,免得她們說漏了什麼……那個會武功的,一併除掉,而另外一個,則想法子調開,將來用來作證……」

  傍晚時分,蔣月蘭來找李未央,說自己的耳環不見了,到處也找不見,又因為在別人家中做客,實在不好麻煩蔣家的人,便要求白芷一起去找一找,李未央想也不想地,就同意了。

  看著蔣月蘭帶著白芷離去,趙月低聲道:「小姐——」

  李未央輕輕搖頭,用只有兩人能夠聽見的耳語道:「他交代了嗎?」

  趙月揚起一抹笑容,道:「剛剛三少爺傳來消息,是。」

  李未央點點頭,道:「一切按照計畫行事。」

  趙月鄭重地點了點頭。

  晚上,白芷卻自己回來了,李未央詫異地看著她,要知道,被蔣月蘭帶走,這意味著他們有利用白芷來作為證人的可能,既然有利用價值,他們就會留下白芷的性命,可白芷還是回來了。

  「小姐半夜裡口渴,怕趙月粗手粗腳的照顧不周,所以奴婢一定要和小姐在一起。」白芷這樣輕聲地道,她雖然不知道蔣月蘭為什麼要將她留下來,可她直覺地想要留在李未央的身邊。

  趙月嗤笑:「你太小看我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咱們便好好等著吧。」白芷就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可是李未央微微一笑,卻並沒有替她解惑的意思。

  深夜,十幾條身影猶如鬼魅,緩緩向李未央所居住的東廂房靠近……

  剛剛沐浴完,李未央打開窗子,清晰看清大門處的動靜,眼神中早已沒有了平靜,只剩下警惕與精明,宛如蟄伏在暗處等待獵物的獵人!

  一切都很平靜,外面只有風吹過的聲音,間或,有一兩聲鳥鳴。

  這樣無邊的安靜,卻沒辦法讓人產生愉快的感覺,有的只有暗夜中的等待。

  蔣華今夜一定會行動,但她心中多少是在賭……蔣華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做什麼事情,只要自己死在蔣家,事後再安排一個自殺的假像,留下一封假遺書什麼的,依照李蕭然這種自私的個性,根本不會去查證的,至於自己身邊的兩個婢女,在蔣家人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麼。所有人都會覺得,李家這位三小姐是因為毒殺了外祖母之後畏罪自殺——

  李未央搖了搖頭,正如對方瞭解她的計畫,她也很瞭解對方的套路,半斤八兩而已,要看誰走的更遠,就看誰的運氣更好了!而且,這個遊戲,算得上是棋逢對手,雙方都在博弈,實在是太有趣了!

  趙月睡在屋簷之上,白芷就坐在不遠處,靜靜做著針線活,可是很明顯,她心情不定,已經被紮了好幾次,李未央看著她,不由搖了搖頭,自己走過去,將燈芯撥的亮了些,黯淡的燭火之下,她的面容浮動著閃爍的光影,沒有悲喜,宛如一尊雕塑。

  沙漏緩緩過了一個時辰,李未央脫下外衣,將頭依靠在枕頭上,好似睡熟一般恬靜。屋外仿佛有一陣奇異的動靜,李未央換了一個姿勢,繼續假寐。

  趙月聽到了一陣輕微的動靜,是刀鋒劃在紙窗上面的聲音。腳步很輕,一聽便是訓練有素。

  李未央的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容,對付三個女子,也要用十來個頂尖高手,蔣華此人,還真是小心謹慎。就在剛才,她還一度以為自己猜錯了,蔣華不會在今夜動手,可是很明顯,對方來了!

  「原來他防著我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她輕笑。

  自己若是死了,雖然李蕭然不會計較,可是拓跋玉卻未必不會找蔣家算帳,蔣華明知道這一點,卻還是毫不猶豫地預備殺掉自己,確是劍走偏鋒,並非一般人敢做的!看來,目前的局勢,真的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時刻啊!



122 步步緊逼

  趙月從上往下地看了李未央一眼,不由揚起笑容,小姐預料的果然沒有錯。她飛身從梁上躍下,行動卻快的驚人,猶如鬼魅一般漂移,轉眼之間,人已經穩穩當當落在了窗邊。

  此刻,屋外的十餘人早已兵器出手,沉香向他們悄悄做了個姿勢,告訴他們裡面的人熄滅了燈,已經入睡,正是動手的好時機。只要他們衝進去,迅速制服那個會武功的丫頭,然後勒死李未央,一切就水到渠成。

  然而剛剛推門而入,便聽到一句冷冷的逼問:「你們是誰?!」

  李未央突然從床上坐起,眼睛雪亮地盯著這些來勢洶洶的黑衣人,沒有一絲懼怕。

  領頭的沉香表情微愣,李未央的神態,半點都不害怕,這怎麼可能——

  「怎麼,你們少爺這麼怕我,怕到要冒險在這裡殺了我?」李未央眼睛裡帶了一絲冷嘲。她的聲音冰冷,卻帶著一絲奇異的獨屬於少女所有的嬌媚。

  「殺了她!」沉香當機立斷,立刻下了命令!

  原本被李未央嚇了一跳幾乎忘記自己目的的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兵器亮出,冷光幻作冰涼潮水,一浪高過一浪猛擊而來。然而就在此刻,屋外、窗戶、房梁、床後悄無聲息地躍出無數黑影,無聲無息地包圍了這十餘名黑衣人,倉皇之中,他們仿佛聽到女子軟語低喃:「半夜裡饒人清夢,實在是太令人厭惡了……」

  第二日一早,蔣月蘭按照事先約好的,來敲李未央的房門,這時候所有的蔣家人都在大廳裡守靈,皆是一夜未睡,李未央雖然是名義上的外孫女,可實則是個外人,她不主動提,也沒有人要求她不睡覺守著,但第二天一早,她還是必須到靈堂去的。

  蔣月蘭深吸一口氣,才吩咐丫頭上去敲門,以為理所當然地會看見一地殘紅,她幾乎微微閉上了眼睛,真是抱歉啊縣主,雖然我和你沒有仇恨,但彼此立場不同,我若是站在你這邊,將來還怎麼依靠蔣家的力量呢?!所以,只好對不起了。

  門,輕輕地打開了,接下來卻發生了一件令她無限驚恐的事情。屋子裡走出來一個俏麗的丫頭,柔聲道:「夫人。」

  這兩個字仿佛是一道催命符,蔣月蘭驚恐之餘,後退了一步,整個人栽下了臺階。

  「母親!你這是怎麼了?!」李長樂同樣迫不及待地趕來,剛到了走廊上,便看到了這一幕,連忙上來扶住對方,心中暗自責怪蔣月蘭沒膽子,不過是幾個死人而已就嚇成了這個樣子,剛要抬頭呵斥蔣月蘭的丫頭沒照顧好主母,一抬頭卻看到了白芷溫柔的面孔,頓時驚呆住。

  「夫人,大小姐,二位這是怎麼了?」一副見鬼的樣子,白芷在心裡補充道,臉上卻故意露出驚訝的神情。

  李長樂吃驚地望著她:「你……你……你怎麼——」怎麼沒有死?!這怎麼可能?!

  然而讓她更加不敢置信的事情發生了,李未央一身素服,施施然地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此刻花園的空氣裡混合泥土芬芳,天空如洗純淨,湛藍幽靜,日光照在李未央白皙的面上,她的眼中粼粼波光閃動,倒映的一切更加清澈,然而看到這張臉,李長樂不由自主的,心臟跳得快要從胸腔跑出來了!

  李未央則一臉的不悅:「白芷,既然母親和大姐來了,怎麼也不請她們進屋子裡去坐一坐?!」她聲音很柔,面容淺淡如春花,無比的絢爛。

  李長樂的牙齒,恐懼地開始發抖,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在做夢,隨後覺得這飄出來的一定是鬼魂,最後,她開始懷疑蔣華根本沒有動手!一系列的思想鬥爭都在瞬間發生,李長樂的臉色變了數次,卻無論如何都控制不住發抖的手腳。

  就在這時候,蔣華也慢慢走了過來,他卻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因為昨天一整個晚上,沉香都沒有帶著人來向他回稟,不過是對付三個弱女子……雖然直接殺了更容易,但不能留下明顯的傷痕,所以蔣南計算過,勒死一個李未央,最多不過一個時辰便能清理乾淨,可直到天亮,他都沒有得到任何的消息,這實在是太不尋常了。好不容易等從靈堂出來,他立刻到了這裡,他要親自看看!

  可是真的等他看到面色平靜的李未央還活著的時候,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哎,未央不過是晚起片刻,不但驚動了母親和大姐,現在連三公子都驚動了,實在是罪過。」李未央一副愧疚的樣子。

  李長樂咬緊了嘴唇:「你……昨日睡的可好?」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當然不好。」

  蔣華便凝眉看著她,卻聽到她接著道:「本來外祖母去世,我也該去靈堂守一個晚上才好,不然心中總是不安,輾轉反側都睡不著。不過,這兒的環境倒是極好的,靜悄悄的,丫頭伺候的又精心——」說到丫頭,她突然露出疑惑的表情,道:「說起來,一大早起來就沒有見到那個叫沉香的丫頭,對了,你們見到她了嗎?」

  蔣華算是現場唯一一個保持鎮定的人,但他的臉上,肌肉也是在隱隱的跳動。他垂眸,深吸一口氣,壓制心頭的短暫驚懼。再抬眸,他的目光自然又疏離,而後道:「這丫頭必定是不知跑去哪裡偷懶了,待會我便吩咐人去找,現在,去大廳吧。」

  說著,他第一個離開了這個院子,他甚至不需要向屋子裡看一眼,因為他知道,那裡一定平靜地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李未央,他自以為看透了她,實際上,他根本不曾瞭解過這個心機深沉的丫頭!不,也許他該思考一下,將這個小女孩當成自己的對手來看待,而非只是一塊絆腳石!他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一個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少女!就讓他拭目以待,究竟誰能笑到最後!

  李長樂和蔣月蘭對視一眼,蔣月蘭勉強笑道:「未央,我們先去大廳等你。」隨後,便拉著李長樂,頭也不回地快速離開了。

  白芷哼了一口氣,道:「他們可嚇壞了,本來還以為會看到咱們慘死呢,真是活該……」

  「對,大好戲碼啊,看到大小姐的表情沒有,像是吞了一隻死蒼蠅……」趙月贊同笑道。

  李未央這才緩緩舒了一口氣,以為這就算完了嗎?不,她還有大禮送他們呢!

  到了大廳門口,原本大廳裡已經很稀很輕的哭嚎聲,在看到李未央之後,突然間變得密集而高亢起來。李未央充耳不聞,緩緩走上去,鄭重地上了一柱香,蔣家的人,一個個都是全身素服,眼神複雜地盯著她,她卻渾然不覺的模樣。

  在一群痛恨她的人之中,李未央居然還能露出這麼平靜的表情,姑且不論她到底是真的無所畏懼還是在裝腔作勢,都足夠讓蔣家人驚訝的了。然而真正讓他們驚訝的事情還沒有完,就在所有人都盯著李未央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面無人色地闖了進來:「不!不好了!」

  蔣旭先站了起來,皺眉道:「為什麼在靈堂上喧嘩?!」

  來人滿頭的汗水,卻是蔣府的管家,他驚恐道:「姚大人——姚大人那裡出事了!」

  蔣旭和蔣華對視一眼,不敢耽擱,快步向大廳外走去,眾人見狀,紛紛地跟著離去。

  白芷小聲道:「小姐,咱們去嗎?」

  李未央揚起眉頭,道:「去,怎麼不去?這麼好的一齣戲,錯過多可惜。」

  蔣家眾人到了姚長青居住的客房,卻見到向來注重乾淨整齊的姚大人頭髮不梳、赤腳站在門口,面色極為難看。看到這一幕,蔣旭連忙上去:「姚大人,你這是——」

  姚長青沒有說話,抬起手指向著屋子裡指了一下,蔣旭皺眉,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放眼望去,書案之上文房四寶俱全,櫃子左上角一隻青花瓷瓶,插于其中的蘭花兀自綻放,這一派祥和的場景本來跟無數個平安無事的早晨一樣,可是地上、桌子上、窗戶上,甚至於床上,卻掛滿了屍體,而最令人覺得恐懼的,是床上的那具女屍,似乎連眼睛都沒有閉上,死死地盯著某個空洞的地方。

  眾人看到這一幕,只覺得寒風一陣陣的撲面而來,也不敢出聲,全身骨頭都咯咯的輕顫著。跟在蔣旭身後不遠處的蔣蘭尖叫了一聲,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丫頭趕忙架住她。李長樂和蔣月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驚恐的神情。

  蔣旭暴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姚長青同樣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這時候才回過神來,道:「我一大早起來,便看到床上那個人舉著匕首要殺我,我用力一掙扎,她的胳膊卻斷了……」他說話的時候,仿佛還帶著做夢一樣的表情。

  現在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姚大人住在蔣家,早上醒來卻有這麼人要刺殺他?這實在是太嚴重了!蔣旭連忙道:「昨天晚上究竟是誰在守夜,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管家訥訥地道:「老爺,奴才已經問過那些護衛,誰都沒有發現異常啊!」

  蔣華的面色陡然發白,他實在無法遏制內心的震驚,這屋子裡死去的人,分明是他派出去的死士,連同沉香在內,一共十一個人,全都在屋子裡!這到底怎麼回事!他有一瞬間幾乎懷疑,是這些蠢貨走錯了房間,進了姚長青的屋子!可這怎麼可能?!李未央住在內宅,姚長青住在外宅,八竿子都打不著,這些人究竟是怎麼到了這裡?!

  不多時,仵作慌慌張張地來了,他得到的消息是,姚大人住在蔣家,結果遇刺了!這下子,可慌了手腳,但是等他到了這裡,卻發現姚大人毫髮無傷,只是受了點驚嚇,姚長青厲聲道:「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查驗!」

  仵作立刻進去,眾人看到他卷起袖子,逐一摸了死者肩臂,又去托頭。屍身早已僵直,為看清死者面容,只好將屍體向後扳躺於椅背之上,李未央轉過頭去,仿佛不忍心看的樣子,一旁的蔣華死死盯著她,若非眾人在場,他幾乎想要揪著李未央問清楚,這他媽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白芷驚叫一聲:「那不是沉香嗎?」

  眾人面色大變,尤其是姚長青,立刻追問道:「你認識她?」

  白芷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她是蔣家的丫頭啊!昨天就失蹤了,聽說是一直在蔣家伺候的呢——」

  這一刻,蔣華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而姚長青則陰沉地盯著蔣家人。

  不多時,仵作走了出來,恭敬地行禮,隨後說道:「血已凝固,身體已僵,如此看來,一定死於昨日深夜。」

  姚長青點頭,口中喃喃道:「他們昨天夜裡是來殺我的,可是甚至尚未來得及殺死我便喪了命,這就奇了。」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姚大人,這說明你有老天爺庇佑啊,不知是何人替你除掉了這些禍害。只不過,這些人稀奇古怪的死在屋子裡,著實是叫人覺得奇怪。」

  姚長青聽了雙眉緊蹙起來:「昨天夜裡我明明派人看守著院子門口,這些人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仵作又道:「屬下查看了牆壁、小窗、風道,卻都沒有查獲,的確很奇怪——不知蔣大人家中可有秘密的進口……」

  但凡世家大族,百年之家,多少在家中都有地道的,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就像是李家那處假山後面的地道,便是直通後屋,這件事情,僅有少數的一些人才能知道,而且絕對不會向外透露分毫。仵作小心翼翼地說著,實際上很惶恐,這種事情,原本是輪不到他多言的,可是事關重大,卻又不得不問!

  蔣旭的面色一變,隨後道:「客房裡根本沒有秘密嵌板,更加沒有密門暗道,進出此房非經這房門不可!」

  他說的斬釘截鐵,李未央卻勾起了唇畔,抬眼看見蔣華面色凝重,便淡淡道:「三少爺這是怎麼了?被嚇著了嗎?」

  蔣華猛地抬起頭盯著她,目光裡透露出無限的複雜,他實在是太想知道,李未央究竟是怎麼把那些人悄無聲息地送到姚長青的房間裡去的!外面有那麼多護衛,她到底怎麼殺了人又送到這裡來?!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不,事情必須從頭想,李未央既然能夠逃過追殺,那一定是早已安排了人手保護她,可這些人又是怎麼進來的?!莫非她知道蔣家地道在哪裡?!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

  蔣旭卻也是想到了這一層,若是有人通過蔣家四通八達的密道進來,那密道又是誰透露出去的呢?他咬牙道:「姚大人受驚了,我立刻安排其他房間!」

  姚長青心道這豈止是受驚可言,這件事情一定要稟報陛下,一夕之間十多個人死在他的房間裡,而且裡頭還有一個是蔣家的丫頭……他幾乎懷疑,蔣家人為了掩蓋蔣老夫人死亡的真相,刻意要殺死他,卻不知被什麼人先行得知給阻止了,然而蔣家這種用心,實在是太歹毒了!

  實際上,要是蔣家人真想殺姚長青,那麼多殺手怎麼會莫名奇妙死在他房間裡呢?這麼明顯的疑點,姚長青卻視而不見,他只覺得,若是沒有蔣家的包庇和默許,這些人根本沒辦法衝破外面的重重護衛進入他的房間,現在蔣家人還在他面前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實在是太膽大包天了!但他現在又不能立刻離開,否則會顯得他怯懦——

  「立刻把房間清理乾淨!」蔣旭厲聲呵斥,轉過身來又對姚長青道,「姚大人,請。」

  姚長青的臉色特別難看,道:「有勞了。」他決定,立刻下令讓京兆尹府衙裡面的高手全都過來守著,絕不能再讓蔣家有機可乘!一天十二個時辰盯著蔣家!

  眾人都面帶驚慌地離去了,唯獨蔣華走到李未央面前,突然停下了腳步,慢慢道:「我五弟,是否在你手裡?」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你說呢?」

  蔣華在那一瞬間,已經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這裡的密道,是他告訴給你的?」

  李未央面容平和,看在蔣華的眼睛裡卻是惱怒到了極點,「我和五少爺是好朋友,他告訴我一些秘密,也沒什麼奇怪的,是不是?」

  「這種事情他絕對不會往外說的!你究竟把他怎麼了?!」蔣華俊美的面容,有一瞬間的猙獰。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三少爺,你真是高看我了,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又能將你五弟怎麼樣呢?」

  蔣華顯然不信,他往日見過的女子之中,可從來沒有過在殺了這麼多人之後還能面不改色站在他面前的,縱然那些人不是她親手所殺,卻也是她所指示!這個女子,簡直令人髮指!這時候,他已經記不起是自己吩咐那些人去送命的,反倒將所有的錯誤都怪在了李未央的身上!

  白芷見蔣華目光中露出殺意,一時害怕,卻挺身站在李未央的面前,蔣華雙眉一抬,眼中寒光四射,竟駭得她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李未央一把扶住了白芷,柔聲道:「不要緊,難道你還擔心三公子在這裡與我動手嗎?姚大人可還在蔣家住著呢!」

  蔣華的牙齒不禁微微作響,凡是鬥心之術,必須要掌控對方的心理,原本他以為自己看透了李未央,現在才發現,自己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他的心頭,漫上一陣的寒意。半晌才又重提起了精神,道:「難道你殺了他?」

  李未央失笑:「你說我殺了五公子?」說著,她的眼睛裡淡淡流過一絲嘲諷,「不,蔣天救過我弟弟的一條性命,所以,我非但不會殺他,還會善待他,現在只怕他正睡得香呢,三少爺不必擔心,我何時平安離開蔣家,五公子便何時被平安送回來。」

  「你以為用他的性命便可以威脅我——」蔣華只冷冷的看著她,眼前的少女身上穿著極為樸素的藍色祭服,卻反而顯得朱唇皓齒,光豔照人,可任誰也想不到,她的心思竟然如此厲害。

  李未央的笑容越發從容:「我從來沒有威脅過你什麼,一切只是因為你先問我,五公子是否在我手上,我才告訴你,我請了他去做客而已。三少爺,請千萬不要誤會,我是很好客的,五公子願意住上十天半個月或是一年半載,這都沒有關係。啊,對了,今天早上我還沒有用膳,這就先去了,告辭。」說著,便微微一笑,帶著趙月和白芷兩人從容離去。

  旁邊的管家一直在指揮人處理那些屍體,這時候走出來,看見蔣華還站在原地,不由走了過來,剛要說話,看了蔣華一眼,卻發現他額角白裡透著青,隱隱有幾根淡藍色的血管突突的輕跳。

  管家一直看著蔣家這五個少爺長大,知道三少爺是個極其內斂的人,如今這模樣,顯然一副鬱結在胸的樣子,不得已道:「三少爺,您還好嗎?」

  蔣華輕聲道:「沒事。」

  「可是——」

  蔣華卻一直冷冷盯著李未央走遠的背影,直到完全都看不到為止,管家等了許久都不敢再開口,一直聽他仿佛長長的籲了口氣,才低聲道:「三少爺,屋子裡的那些人……」

  蔣華聽到這句話,猛的回過頭,管家見他眼中冷然一簇幽火,竟嚇得把那半句話硬生生的吞了回去。蔣華冷冷瞪了他半晌,才略一揮手:「都找地方先安置好。」

  管家立刻吩咐人將那些殺手用麻布包裹裝著抬出來,蔣華看在眼裡,越發惱怒,這十一個人可是他精心培養的頂尖高手,怎麼會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死了,半夜裡甚至沒有聽見任何的聲響——不過,這要怪他自己,為了殺李未央,他命人悄悄撤掉了那裡的護衛。現在看著這些死去的屍體,他的眉宇間仿佛有殺氣一閃,轉瞬卻又暗了下去,看著管家輕輕說道:「府裡的規矩,你們懂嗎?」

  管家連忙道:「奴才明白,絕不會有流言傳出去的。」

  蔣華不再言語,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又急又快,隨從吳峰跟在他身後小跑了幾步,氣喘吁吁的道:「少爺……三少爺……」

  蔣華突然重重地一拳打在了牆壁上,吳峰嚇了一跳,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少爺息怒。」

  蔣華站了一會兒才道:「滾。」

  「可是……」吳峰猶豫。

  「快滾!」蔣華狠踹了他一腳,他順勢在地上打了個滾,這才爬起來,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慢慢退了下去。三少爺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的神情,不,或者說,這世上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還從來沒有失控過!

  蔣華獨自站著,腦子裡嗡嗡作響,李未央應該死的!她怎麼會沒有死!五弟又怎麼會在她的手裡!他相信不管李未央怎樣嚴刑拷打,蔣天都是知道輕重的,絕對不會將蔣家的地道告訴對方,可是除了這種可能,他實在沒辦法解釋那些人究竟是如何悄無聲息地被殺死的!

  他的眼前一時是李未央笑盈盈的臉,一時又是她雲淡風輕的冷笑。他漫無目的的亂走了幾步,心頭一團鬱火,燒得實在難受,終於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坐實李未央謀殺的罪名,趁此機會除掉這個禍害!

  其實,他不必這樣著急的,國公夫人一旦下葬,這件事情的真相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李未央最終還是會坐實謀殺外祖母的罪名,身敗名裂!只要等待,等待而已!

  在喪禮期間,姚長青開始竭力地在府中尋找證據,現在他已經完全站在李未央一邊了,不管怎麼看蔣家人,都覺得他們十分的可疑,然而他仔細調查了那些殺手,除了一個沉香外,其他人身上找不到絲毫線索,他又盤問了每一個奴婢,查驗了每一樣物品,都是一無所獲,唯一的方法,似乎還是在於驗屍之上,但是不管他如何遊說,蔣家人都堅持不肯驗屍,他也無可奈何。

  國公夫人陡然在壽禮上去世的消息一下子驚動了整個京都,每天一大早,蔣府門外的大街上,就停滿了密密麻麻的轎子、馬車。這些車轎上,無一例外的掛著白紗燈籠,上面前寫著個大大的藍字「奠」字,客人們一個個神情肅穆,帶著奠禮到門上來。

  一身重孝的蔣家人忙得腳不沾地,要給來賓一一行拜禮,姚長青看到這場景,自然不好再打擾人家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日子一天天流逝,心中更加憂慮。

  陛下早已下了聖旨,要在十日內破案,若是這樣下去,等到十天後,他就必須將李未央帶回去覆命了,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姐,又是他的大姨子,雖然他素來鐵面無私、秉公執法,可他也不想還沒娶老婆就得罪了李家的人,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好了。

  今天,便是發棺的日子,只要過了今天,李未央謀殺的罪名便被坐實了。姚長青擔心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卻在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悲傷或者焦慮的神情,她只是很淡漠,如同前來弔唁的其他客人一樣,帶著淡淡的肅穆,看不出絲毫的異樣。

  姚長青納悶了,這小姐為什麼一點都不心急呢?她難道不知道,過了今天,一切都完了嗎?

  八個僕人把棺材杠往肩上一搭,就要把棺材抬起來,一身素服的蔣家人按照習俗,全都大哭了起來。就在這時,怪事出現了,八個壯漢竟然抬不起一個棺材來,抬了好幾下,長凳上的棺材紋絲未動。蔣旭不由皺眉,一個棺材不過一百來斤,國公夫人的身量小,加起來不過二百多斤,八個人一個人平均分也沒多少斤,哪有抬不動的道理。

  賓客群中走出了一個人,一身道服,卻是皇帝的新貴周大壽,他面色肅然道:「這是國公夫人不捨得離開,還是要大哭!」

  一般情況下,死者家屬必須死命的哭,哭到肝腸寸斷是最好,這當然是有講究的,大哭是讓死者看到心軟,就會讓棺材抬起來。

  李未央冷眼瞧著蔣蘭等女眷幾乎哭不出來,完全都是在乾嚎,不由冷笑了一聲,盯著那棺材的眼神,帶了一絲嘲諷。一般的人上了年紀,都會提早預備下棺木。國公夫人原先預備的棺木一直寄存在蔣家別院,誰知去取的時候,蔣家人卻發現了那棺材上奇怪地出現了無數白蟻,生生將那副上好的楠木棺材蛀空了,一時又到哪裡去找呢?好在孫將軍和氣,主動出讓了自己原先給自家母親準備的好木材,料想孫老夫人撐個一年半載的還不難。

  表面看就是如此,可事實上,這棺材的來歷卻並非如此簡單。李蕭然先是去向孫家說明,自己有一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木,是早已準備好為李老夫人百年後用的,現在蔣家出了這件事,他覺得理所當然該盡心,所以願意將這棺材送給蔣家,但因為兩家有嫌隙,便把這個好人讓給孫家做了。孫將軍畢竟是個武將,哪裡想得到李未央早已在棺材上動過手腳了呢?當下毫不猶豫地擔了這個好人的名頭,喜滋滋地去了蔣家。

  此刻,蔣家人見周大壽如此說了,不由放聲大哭。八個人再次起棺,哪想這次不但棺材沒抬起,倒是一抬之下咯嘣一聲繩子斷了,棺材啪的一聲摔回長凳上,蔣家人的哭聲一下子止住了,眾人也都目瞪口呆,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啊!

  蔣華盯著那原先綁著棺材的繩子,不由起了疑心,這繩子足有大拇指粗,怎麼可能會斷呢?

  眾人議論紛紛:「國公夫人這是不想走啊!」

  「對啊!難道是有什麼話要吩咐家裡人嗎?」

  「難說啊!她死的冤枉,保不齊是要人為她報仇雪恨呢!」

  「好邪門,百年來還從來不曾遇到過這種事!」

  在民間,如果兩家人有矛盾,便會有一種惡毒的咒罵方式,詛咒你家死人了沒人抬,意思是說你們家人緣不好,死了人也沒有人管。還有更狠的話就是:你們家死了人抬不出去,那就是罵人家說你們家就是墳地,死人只有到了墳地才不往外抬。所有人都是這麼理解這話的,看到這情景,眾人都驚恐地看著這口棺材。

  原本哭的最凶的李長樂,眼珠子都瞪得快要掉下來了!她死死抓住蔣月蘭的手,顯然是十分的驚恐!

  李未央淡淡地道:「舅舅,只怕是外祖母有什麼冤屈沒有伸吧!依照我看,還是應該開棺驗屍才對!」

  蔣旭沉著臉不說話,蔣海勃然大怒:「李未央,你到底安什麼心!非要開棺驗屍!」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姚大人,您說呢?」

  姚長青冷著臉道:「大公子,我相信李小姐是無辜的,若是她真的有罪,為什麼非要開棺驗屍呢?」

  蔣海冷哼了一聲,別開了臉。

  蔣旭面色冷沉道:「姚大人,干擾家母的亡靈,恕我們實在做不出來,未央若是想要證明自己的無辜,還是另外找法子吧!」說著,又招呼了八個僕從,拿來杠子,一共十六個人再次把棺材綁好,又去抬棺材,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眾人使了吃奶的力氣,這下總算是把棺材抬起來了。

  蔣旭松了一口氣,然而李未央卻冷冷地看著,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蔣家人又是大哭起來,這叫起靈哭,一是表示悲痛,二是讓鬼魂注意該隨著棺材動身了。十六人抬的棺材剛離了長凳,哢哢的兩聲作響,抬棺材的兩根杠子應聲斷裂,棺材竟然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這重重的一落,把眾人的眼睛看得都要脫窗了。怎麼會,這棺材怎麼會這麼重!難道說真的有鬼怪作祟?!如此怨氣足的鬼還從沒有人遇到過,最多是有夜間出來給人托夢,或是出來嚇一嚇人。哪裡見過大白天就鬧事的,可見是有天大的冤屈啊!

  一時之間,大廳裡面的議論聲音幾乎蓋過了蔣家人的聲音:「蔣大人,還是驗屍吧!」

  「是啊,這情形不對啊!老夫人有冤屈啊!」

  「對對對,只怕兇手不是三小姐,老夫人這是不想冤枉好人啊!」

  「快驗屍吧,雖然驚擾亡靈,但總比讓兇手逍遙法外的好啊!」

  「就算是做法事,這天氣也不成啊,還是驗屍快!」

  超度的法子最是好,可是時間最是長,少的要三天,長的要七七四十九天。這問題就出來了,大夏天的,別說七七四十九天,就是三天屍體也臭了,所以唯有開棺驗屍一途了,洗刷了國公夫人的冤屈,自然一切煙消雲散。

  這些人的話,讓蔣家人的臉色變得特別難看,棺材就放在這裡,抬是抬不走了,大夏天的,雖然用冰塊鎮著,但是再放上幾天屍體還是會臭,若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還堅持己見,就實在是太令人懷疑了!

  要不是有人看到,光天化日之下哪會相信有這種事。僕人們如今都六神無主,現在是讓哪個抬哪個也沒敢上前了,都在後面看著。

  周天壽冷冷道:「蔣大人,我勸你還是不要固執了!若是再執迷不悟,才是有悖孝道!違逆天意!」

  蔣旭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用眼睛盯著那副棺材,良久都沉默著。

  「還是開棺吧!」這時候,太子從門外走了進來,面色凝重地道。

  眾人紛紛行禮,太子搖了搖頭,示意他們不必多禮,隨後太子看著那口棺材道:「父皇知道有這等奇異的事情,特命我來看看。」

  蔣旭心頭一驚,消息怎麼會傳的這麼快?!這不過小半個時辰,已經傳到了皇宮裡,是皇帝早已盯上了蔣家,還是現在這件事情已經滿城皆知了?!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太子已經為難道:「父皇口諭,若是果真抬不動,證明必然有冤屈,一定要開棺驗屍。」

  實際上,他原本是想要進宮讓皇帝下旨處死最有嫌疑的李未央,然而蓮妃卻在旁邊說起這則消息,說國公夫人的棺材居然抬不出去,又加油添醋地說兇手必定另有其人,皇帝立刻改變主意,讓太子過來開棺驗屍……太子隱隱覺得不對勁,卻沒辦法拒絕,立刻快馬加鞭趕來了。

  「既然是陛下口諭,蔣大人,你還是遵旨吧。」周天壽冷冷地看著他道。

  蔣旭還是不肯鬆口,只因他覺得李未央非要逼著他們這麼做,開了棺材一定不會有什麼好事!太子看著周天壽,不由問道:「道長,您覺得該當如何?」

  周天壽淡淡一笑,道:「等我聽清楚國公夫人的話!」

  滿場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轉瞬的望著周天壽一步步走到棺材前站定,深深吸口氣,隨後便從袖中掏出一柄烏木劍,閉上雙眼,道:「急急如律令!」眾人站在一旁,見他念念有詞了一陣,然後用二指在劍刃上一抹,隨後在棺材上畫出一道結界,這才低喝一聲,卻仿佛老夫人的口氣,連聲音都酷似,道:「汝等身為蔣家子孫,竟不思為母報仇雪恨,實乃罪不可恕!」

  一直以來的眾說紛紜,此刻終於有了定論,眾人不禁一片譁然,有吃驚的、有憤怒的、有好奇的、有恐懼的,反正沒有不動容的,立刻有人高聲道:「開!快開棺!」

  「對啊!,快開吧!」

  「不能讓老夫人白死啊!一定要查出兇手!」

  「沒聽老夫人說嗎,不開棺驗屍才是大不孝呢!」

  蔣旭猛地四處看,卻見到人群中人頭攢動,根本不知道是誰發出的聲音,然而這聲音卻像是從數個地方傳出來的,有男女老幼,根本就無法辨別!

  李蕭然走了出來,淡淡道:「還是開棺驗屍吧,這也是國公夫人的意思。」

  人群中的李敏德一身藍色祭服,遙遙向李未央點了點頭,李未央垂下眼睛,淡淡露出一絲冷意:這可是你們自己要逼著我在大堂廣眾之下戳破你們的陰謀,哪怕是身敗名裂,也怪不得我了!

  到了這個地步,蔣家人已經根本沒辦法阻止開棺了!蔣旭默然站到了一邊,其他蔣家人的臉色都是極端的難看!尤其是李長樂,更是死死地瞪著那口棺材,她不知道,這棺材如果真的打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很恐懼,恐懼地馬上就要暈倒了,但是在眾人的面前,她只能死死攥住自己的手帕,幾乎說不出一個字來,可是實際上,她恨不能驚聲尖叫起來!

  棺材約六尺長、兩尺高,棺材蓋沒有釘死,而只是用一長條寬油紙圍著棺材蓋下密匝匝糊了一周。姚長青用力推了一推,發覺那棺材蓋相當沉重,一個人不易打開,他立刻揮了揮手,吩咐人立刻過來抬起了棺材蓋。

  「開始檢驗吧!」姚長青沉著地下了命令。

  眾人全都睜大了眼睛看著,這樣的奇景,可是百年難得一見!蔣華卻只是盯著李未央,死死地盯著她,像是要從她臉上看出一朵花來,他可以預見,這棺材仿佛一個帶有災難的盒子,一旦打開,一定會對蔣家造成極大的打擊……可是現在,他竟然一時想不到任何的法子來阻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12:10 PM

123 倫理大戲

  姚長青命令拉了簾子,掩住了整個驗屍的過程,李未央倒是不怕蔣家做鬼,橫豎有姚長青看著,不會讓蔣家人動手。

  大歷朝的百業之中,仵作也屬三十六行之一,被稱「仵作行」,既驗屍,也驗傷。高明的仵作,即便是那些已腐爛的屍首,也有辦法施之以巧技驗證;甚至能根據枯骨的顏色來判斷當初中的何種毒藥。

  說白了,仵作就是一個技術活,一個細心活,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幹的,所以在大歷朝,對這一行當的控制極為嚴苛,若是發現仵作造假,是誅九族的罪過。

  仵作驗屍的過程,足足有一個多時辰,所有人都等的面上無比焦急。李長樂一直死死攥緊了自己的手帕,低著頭一句話不說,明顯是帶了十分的恐懼,而蔣旭等人面色倒還十分鎮定。

  終於,仵作走了出來,他向著姚長青道:「大人,屬下已經仔細查驗過,國公夫人死亡於七日前的午時。」

  這一點,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並沒有什麼奇怪。當時太子送了一幅畫,國公夫人噴了他一臉的血,並且當場死亡。

  仵作接著道:「凡服毒死者,屍口眼多開,面紫黯或青色,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黯,口眼耳鼻間有血流出。屬下經過仔細查驗,發現國公夫人的確是被毒死的,而且是劇毒,只不過——」

  姚長青連忙道:「只不過什麼?」

  仵作的臉上露出十分疑惑的神情:「只不過,還有一件事情很奇怪。」

  太子連忙問道:「究竟有什麼奇怪的?」

  「屬下發現,國公夫人中的毒,和蜜棗上的毒,根本不是同一種。」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李未央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道:「哦?這兩種毒藥有何區別?」

  蔣旭則滿面怒容地呵斥道:「滿口胡言亂語!怎麼會不同!」

  仵作看了一眼怒容滿面的蔣大人,臉上不由露出忐忑的神情。姚長青冷冷道:「蔣大人,你公然阻撓辦案,只怕是不好吧?!」

  蔣旭一怔,隨後意識到,原本一直保持公正態度的姚長青現在對蔣家極度的反感,他想到了在對方房間裡的那些死屍,突然就明白了什麼,隨後,他閉上了嘴巴,陰沉著臉道:「家母明明是中了蜜棗上的毒,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說——」

  仵作看了看一臉肅然的頂頭上司姚長青,一咬牙,道:「諸位大人請看。」

  他一邊說,一邊用刀刃將那作為證供的毒蜜棗切出薄薄的一片,把薄片於紙上攤平,又取了一隻羊毫筆,再命丫頭端來一杯沸騰的熱水,把羊毫放入沸水中蘸了蘸,隨後將水滴於薄片之上。浸泡一會後,仵作從懷中拿出一張雪白的宣紙,蓋了薄片,又以手掌緊壓其上。隨後命人點燃了一支蠟燭,拿起薄如蟬翼的宣紙於火上烤幹,拿到窗前仔細觀瞧,又用食指在紙上輕抹細摸一陣,轉身將白紙交于姚長青,說道:「大人請看。」

  姚長青淡淡道:「呈現赤紅色,莫非是朱砂?」

  仵作點頭道:「的確如此,此驗毒之法已在我醫界經用數百年矣,絕不會有錯!這紙上印痕乃呈紅色,其外表為細微顆粒狀,只有行家感覺靈敏之手方可撫摸得出。」

  蔣蘭露出疑惑的神情:「朱砂?有毒嗎?」

  仵作回答道:「一般來說,朱砂既可安神,又能清心,最適心火亢盛之心神不寧、煩躁不眠,每與黃連、蓮子心等合用,以增強清心安神作用。大夫們的處方之中,也是經常使用的,但是如果過量,則是很厲害的毒,對人的身體傷害很大,所以在使用的時候,通常會嚴格的控制。」

  李未央微笑道:「這麼說,下毒者是在老夫人吃的蜜棗裡面下了朱砂了?」

  仵作道:「回稟縣主,實際上,蜜棗裡的毒藥的確是朱砂,可——」他頓了頓,道,「可毒死國公夫人的毒藥,卻並非朱砂。」

  李未央的臉上,就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而那邊的李長樂,頭上卻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只覺得有了汗,渾身更加癢了,恨不得伸出手將臉上的假皮揭下來,可她不能,無論如何都要忍住!

  姚長青對白紙上的輕微赤色細瞧一番,問道:「何以見得?」

  仵作笑道:「國公夫人的骨骼發黑,毒藥之中明顯是含有砒霜的成分。屬下曾經碰到過一則案子,想必大人也還記得,當初那周畫師家中的狗突然暴斃,周畫師以為是婢女因為他過於寵愛這條狗才會用毒藥毒死了它,居然打死了那個婢女,結果被婢女的家人告到衙門的事情。」

  姚長青點點頭,道:「是,我的確記得。」

  周科是當朝最有名的畫師之一,最擅長畫丹頂鶴,連皇帝都很喜歡他,所以一鬧出這樣的事情,立刻變的沸沸揚揚,仵作一提起,眾人便都點頭,「是,有這麼一回事!」

  仵作道:「當初屬下覺得那狗並非是被婢女毒死,所以特意將那條狗的屍體借來解剖了,發現它的胃部殘留著些許丹砂,證明它是誤服過量的丹砂而死,可當時它的骨頭卻並沒有發黑,而過去的一些案例之中,有一些被人用砒霜毒死的屍體,因為無人認領,屬下也曾經一一解剖,發現他們的骨頭其實是發黑的。」其實根本不用解剖,屍體一旦腐爛,就會露出裡面的骨頭,到時候是否發黑一目了然。

  「屬下做仵作這一行五十年,發現所有中砒霜而死的人,骨頭全都呈現黑色,或者有發黑的跡象,國公夫人便是如此,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再查看一番!但是蜜棗裡面的毒藥卻是朱砂,誤用朱砂雖然也會死亡,但骨頭卻絕對不會發黑的。這一點,屬下敢用性命擔保,國公夫人絕對不是被蜜棗毒死的,而是被人下了砒霜或者是含有砒霜成分的毒藥!」

  「可我明明看見外祖母吃下了蜜棗?!」李長樂立刻反駁道。

  仵作搖了搖頭,道:「那蜜棗絕大多數都進了老鼠的肚子,國公夫人只是碰了點罷了,怎麼會被些許朱砂毒死呢?」

  這是怎麼回事?國公夫人根本不是被蜜棗中的朱砂毒死的?那麼之前所謂的李未央下毒毒死老夫人,就是子虛烏有了?!眾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精彩。

  李未央淡淡道:「從我進入那個房間不過一刻,和外祖母說了四五句話的功夫,除了碰了一下那蜜棗,其他的東西我可都沒有挨著,現在可以證明我的清白了吧?」

  蔣旭的臉色忽白忽青,最後只是化為一種勉強維持的平靜:「這是自然的,我們不會冤枉好人。」

  李未央卻冷笑一聲,道:「那麼,早我之前進入屋子的人,才是最有可能毒死外祖母的,是不是?」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靈堂中的一下子就炸開過了,所有人的眼光,一下子都落在了蔣家其他人的身上。

  披麻戴孝的蔣家人都呆住,而更有情緒激動的婢女們嚷嚷道:「不可能,你是說我們中有人害死了老夫人!」「怎麼可能的,老夫人向來慈和,求她長命百歲還來不及呢!」

  其中尤以李長樂為甚,她怒聲道:「三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在靈堂上還敢胡言亂語!我看你就是居心叵測,想要把蔣家給毀了!」

  「住口!」蔣華低喝一聲道:「你鬼叫什麼?」

  李長樂被嚇得不敢說話,他才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轉頭便朝李未央道:「你的意思是,殺人的是我蔣家人?可正如他們所說,祖母是家中的主事人,她是我們所有人的依靠,我們怎麼可能會去害她?」

  的確,國公夫人一死,這家中的子弟都要丁憂,蔣家人絕不會撈到半點好處,這和普通人家爭家產希望老太太早點死可完全不同啊,國公夫人活得越長,蔣家人站的越是穩固。

  「三少爺說的對。」李未央淡淡地開口道:「但當時屋子裡就那麼多人,到底有什麼人進出過,進去幹什麼,待了多長時間,這都是可以查出來的!我記得,當初老夫人身邊站著四個丫頭,還有大姐和母親,我是最後一個進去的,待的時間也最短,除了那盤蜜棗之外,我沒有碰過任何東西,那麼,除卻我之外的其他人,每一個都有嫌疑。」

  很顯然,進去過的便有嫌疑,而且國公夫人的屋子,沒人會隨便進去,所以李未央所言全都有據可查。

  眾人的目光,不可避免的彙聚在李長樂和蔣月蘭臉上,蔣月蘭又氣又怒道:「未央,你怎麼可以懷疑你的母親!」

  李未央笑笑,看著面部表情整個都發生了變化的蔣月蘭,淡淡道:「母親,我並沒有懷疑你啊。」

  蔣月蘭吃了一驚,隨後便自動自發地看向李長樂。既然李未央說了並不是懷疑自己,那就是說,她指證的人是——

  李長樂斷然道:「要是我害了外祖母,就讓我被千刀萬剮,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說著竟抹起淚來,讓人看著不由憐惜。太子看到她如此梨花帶雨,立馬忘記了上回她頭上流膿的醜陋樣子,連忙道:「李大小姐畢竟是國公夫人的親外孫女,她又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呢?分明不可能啊!」

  國公夫人可以說是李長樂的保護神,她怎麼可能僅僅為了陷害李未央就殺害自己的親外祖母呢?!眾人聞言,不由紛紛點頭。

  李未央看也不看太子,道:「大姐,不是我,不是母親,又不是你,難道這兇手是國公夫人自己不成?!」

  李長樂身體幾乎在顫抖,大呼道:「誰會自己害死自己!真是無稽之談!李未央,你就是想要冤枉我,你是我的親妹妹,為何處處針對,也不想想當日是誰勸說父母親將你從鄉下帶回來的!你狼心狗肺!」

  李未央冷笑道:「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大姐現在翻出來,是為了什麼?若非轉移視線,就是想要死不認帳。」

  「太子殿下,事有蹊蹺,不能單憑李未央一面之詞!既然說家母是砒霜毒死,那一定要搜查到物證!」蔣旭急忙說道。

  李未央淡淡道:「舅舅,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從事發到現在已經七天了,有多少物證都已經沒了,所以根本不能找出真正的兇手?」

  蔣旭大怒道:「李未央,你有辦法找到兇手嗎?!」

  李未央環視著面色各異的眾人,微笑道:「誠如舅舅所說,事發到現在已經七天了,兇手身上的砒霜說不準早已毀了,現在想要找到究竟是誰下毒,實在是很難,我也沒有辦法!」她說沒有辦法,卻看著姚長青道,「不過我聽說,京兆尹大人家中有一條神犬,可以識別出毒藥的味道,並且準確地分辨出曾經藏毒人的身份,哪怕她已經丟了毒藥、換了衣裳,甚至於沐浴過,都沒辦法完全清除氣味。是不是?」

  姚長青看著面色清淡、語氣肯定的李未央,眼睛裡有一絲莫名其妙的神情,他是養了一條狼狗沒有錯,這是因一條家養的母狗偶然溜出門與公狼廝混在一起而得到的特殊品種,生得與普通的狗不同,姚長青見它樣子奇異,便也留了下來。後來跟著他辦案日子久了,漸漸發現這狗有異乎尋常的地方,經常能夠通過氣味來尋找真正的殺人兇手。

  姚長青也的確有用它找到不少真凶,但人犯一旦更衣沐浴過,原本身上的氣息就會改變,這條狗哪裡有這樣的神通,還能分辨出來呢?!只是現在他看到李未央如此肯定,不由想到這法子試一試也沒有關係,立刻道:「好,把那條狗拉來吧!」

  李長樂整個人都在發抖,可她還是強自鎮定,不會有事!不會有事!她分明已經接受過檢查了,那些人什麼都查不出來,絕對不會出事的!而人群中,李長樂的貼身婢女檀香卻在此刻低下了頭,仿佛誰都沒有看,可她的耳朵卻一直豎的老高,在聽著大廳裡的動靜,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可是她必須保持沉默,維護大小姐。

  李未央冷眼瞧著她,卻只是默不作聲,垂下眼睛,掩住了唇畔的冷笑。

  不多時,便有人牽著那條足有半人高、威風凜凜的狼狗出現在大廳,眾人都有點心驚膽戰的,蔣旭皺眉:「姚大人,這裡好多都是貴賓,萬一這條狗傷了人,你要怎麼辦?」

  姚長青極有自信地道:「不會,這條狗跟著我有八年,從來沒有傷過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蔣旭看著這樣的姚長青,不由啞然,轉頭冷冷地盯著那條狗。

  可惜狗是看不懂蔣大人惱怒的眼神,它只是嗅著仵作取來的一些細碎的從骨頭上刮下來的發黑的粉末,隨後突然「噌」地站起來眼露凶光,朝李長樂的方向大叫,而且越叫越凶,最後幾乎是狂吠起來,眾人都是一愣,很快,拉著繩子的那個人實在是控制不了瘋狂大叫的狗,居然不小心鬆了手,那條半人高的兇猛狼狗猛地張開血盆大口,向李長樂撲了過去!

  李長樂尖叫一聲,「救我!快救我!」然而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人們都只來得及四散逃跑,誰都來不及救下她,那條狼狗飛一般地撲倒了她,一口咬掉了她的假髮,李長樂的聲音已經變成慘呼,蔣海站的最近,第一個反應過來,正要上去幫忙,可是他的妻子韓氏卻是被這可怕的場景嚇得面色蒼白、搖搖欲墜,他趕緊扶住她,一邊大聲呵斥:「還不快去拉開那條狗!」

  立刻便有僕從舉著木棒襲擊那條狗,可是那狼狗見到木棒毫不懼怕,反而更加兇猛,狂叫著咬住李長樂的手臂,她慘叫著向旁邊滾過去,狼狗又撲過來,慌亂中她幾乎無路可逃,只是放聲尖叫,那狼狗「嗷嗷」叫著,兩隻前腿按住她的頭部,對著她額頭就是一口,將她的面皮活生生撕脫一塊,鮮血頓時湧出。那訓狗的人也趕緊跑上來,用力抓住繩子將狗往後拉,可是狼狗足足有半人高,怎麼可能輕易拉得住。

  李未央遠遠瞧著,目中露出無限的嘲諷。

  姚長青大驚失色,他還從來沒見到過自己的狗這麼瘋狂的樣子。

  李長樂側身緊抱頭部,狼狗又張開血淋淋的大嘴咬住她的肩膀狠狠撕扯,痛得她尖叫個不停,不停地試圖去扒住不遠處太子的腳,太子嚇得夠嗆,顧不得風度,一腳踢開了她,生怕被牽連著一起咬,李長樂整個人在地上不停翻滾。

  蔣華見狀不好,立刻抽出長劍要殺了這條狗,姚長青大聲道:「不許碰我的狗!」蔣華理都不理他,舉著長劍便要殺了它,姚長青愛狗心切,上去就一把抓住了蔣華的手臂,蔣華厲聲道:「這惡狗在傷人!還不鬆手!」然而姚長青卻索性大叫:「誰敢動它!」

  就在這時候,馴狗人好不容易才拉住了那條狼狗,蔣海大呼道:「得救了!」

  眾人這才看清了眼前的場景,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李長樂已經成了個血人,額頭上一塊巴掌大的臉皮已經沒了,肩膀、脖子還在不停淌血,手臂上有無數花生米大的牙齒印,全身有多處爪印,可這並不是眾人看她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們竟然看到,李長樂的臉孔不知何時已經被狗咬破了,之所以說是咬破了,那是真的出現了數道裂縫,一塊一塊的人皮一樣的東西往下掉,那場景讓人簡直難以置信,仿佛在看到一個披著的美人皮在逐漸碎裂,而她露出的真實面容,皮膚已經全部潰爛、發紫,上面不斷地流出膿液,看起來無比的噁心,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噁心最恐怖的場景。

  無數的夫人小姐們都顧不得儀態,拼命地向外奔跑出去,靠得不遠處的韓氏尖叫一聲,一下子暈了過去,蔣海連忙扶住了她,自己卻也是目瞪口呆地盯著李長樂。

  整個大廳裡面已經亂成了一團,縱然是太子和蔣家的人,臉上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一個美麗的如同天仙一樣的女孩子,居然臉上的人皮在不斷地往下掉,這明顯是在臉上裹了一張假臉,而她的真臉居然全部潰爛了,那黃色的濃汁叫人幾乎快要吐出來。

  李長樂看到眾人驚恐的神情,她已經顧不得身上被狗咬傷的劇烈疼痛了,只是拼命地用袖子捂著臉,尖叫道:「滾,全都滾出去!不要看我!全都不要看我!」

  對於一個絕色美人來說,沒有什麼比在眾人面前變醜再可怕的事情了,而她不僅僅是變醜,她在眾人面前,已經變成了比世上最醜陋的女人還要可怕的醜鬼!成為最噁心的腐爛人的代名詞……

  李未央卻在這時候走到了她的面前,冷聲道:「這就是那條狼狗撲向她的原因!」

  眾人雖然被這一幕嚇到了,可還是控制不住地向她指著的地方看過去,卻見到一團黑色的假髮中,有一根鳳凰髮簪居然斷裂開來,其間流出數道白色的液體,太子道:「這……這又是什麼?!」

  仵作快步走上前,輕輕用針尖取了一點,強忍住噁心聞了聞,才道:「是砒霜——」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果然如此,難怪我們都經過了仔細的搜查,卻始終找不到任何下毒的器具,原來你是將毒藥藏在了你的髮簪之中,卻被大家都疏忽過去了!」

  李長樂猛地抬起頭,厲聲道:「不!這不可能——」她突然住了嘴,她的確是給老夫人下了砒霜,就在她的鳳凰髮簪之中,原本她借著頭暈要離開大廳,就是為了將髮簪處理掉,但李未央偏偏不許她離開,後來還必須接受檢查,好在她重金聘請的工匠打造的髮簪十分精巧,內裡是中空的,藏著的砒霜也是十分巧妙,所以對方才根本沒辦法查到!

  為了怕夜長夢多,她一直想要悄悄處理掉,可卻一直有人盯著自己的房間,她生怕隨便丟了這簪子反而惹出麻煩便乾脆留在頭髮上,這件事除了自己身邊的丫頭,根本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她扭頭,面目猙獰地大聲道:「檀香,你出賣我!你這個賤丫頭,你出賣我!」

  檀香呆在那裡,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淒然道:「奴婢……奴婢什麼都沒有做啊!」她是真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怎麼敢出賣自己的主子呢?!

  李長樂惡狠狠地瞪著她,卻聽到李未央道:「你還不認罪嗎?」李長樂立刻從地上爬起來,伸出手就要去抓李未央的臉,趙月猛地一腳,把她踹翻在地!

  李蕭然怒聲道:「未央,你怎能縱容自己的丫頭傷人!」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森然道:「父親,你看清楚,這可不是你的女兒李長樂,難道我的大姐是這個鬼樣子的嗎?她分明是頂著大姐的面皮,冒充大姐的妖物!」

  眾人聞言,不免驚恐地看著李長樂,幾乎都說不出話來!就連蔣旭,面上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的確,李長樂怎麼會是這副醜陋的樣子呢?!絕對不可能啊!他們根本不知道當初李長樂臉上受傷的事情,而唯一知道的人,不過是李老夫人、李蕭然、蔣月蘭等寥寥數人而已,此刻他們都已經被李未央疾言厲色的話鎮住,幾乎也以為眼前的女子並非是李長樂!

  蔣月蘭心中不由想到那時候李長樂的面容被毀後來又奇異復原的事情,她幾乎可以肯定,李長樂是戴了一副假面具的,而眼前這個容貌全毀的女子,不是李長樂又是誰呢?但她並不敢當眾反駁李未央,因為她心虛!

  李未央信誓旦旦地道:「我大姐美若天仙,更是心地善良,怎麼會謀害外祖母呢?而且她也沒有理由這樣做!除非眼前這個披著一張人皮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大姐!」

  蔣旭勃然怒道:「她不是長樂又是誰?!」

  李未央毫無表情地道:「誰知道!我大姐前段時間可是回到蔣家小住了四五日,回來之後就變了一個人一樣,就連平日裡的喜好都變了,我還沒有問過舅舅,你到底把我的大姐藏到哪裡去了,這個妖物又是誰!」

  李長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道:「李未央你這個賤人,我就是李長樂,我不是李家大小姐我還能是誰?!」

  李未央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中閃過一道耀眼的寒芒:「我大姐傾國傾城、美貌無雙,你口口聲聲是她,為何不自己照照鏡子!從在大殿前你的假髮掉下來的時候我就懷疑你了,如今果然證明你是個冒牌貨!」

  李長樂恨得幾乎發狂,撲去蔣華的身上,蔣華雖然是在戰場上見過無數死人,卻也被她這滿頭污濁鮮血的模樣驚駭地倒退了半步,一下子靠在了柱子上,然而李長樂卻是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長劍,轉身便猛地向李未央刺過去,她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根本顧不得許多,還沒等她靠近李未央,一團烏黑的東西從天而降,她猝不及防,一下便被罩在裡面,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身上一緊,整個被束縛住,然後直挺挺摔倒在地。

  姚長青在身後厲聲道:「綁了!」便有京兆尹府上的侍衛去掉了專門用來捕人的網子,毫不憐惜地把李長樂用鐵鍊捆綁起來,李長樂被鐵鍊扣著如同一頭野獸,瘋狂地大喊:「李未央,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姚長青掩住口鼻,道:「這味道實在是太噁心了。」

  假面具被撕開以後,那種惡臭更加無法形容,原本眾人還覺得李家大小姐身上的脂粉味道能熏死人,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噁心。

  李未央冷淡地提醒他:「大人,既然已經捉住了兇手,可不要讓她再瘋狂地亂咬人了。」

  姚長青正盯著那面目猙獰的怪物看,聞言才回過神來,猶豫道:「把她嘴巴堵上!免得再口出諱言!」護衛一靠近李長樂就噁心地要吐出來,他只好閉著眼睛,把布條往李長樂口中塞去,李長樂一側頭,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上,痛的那護衛大叫一聲,趕緊退了開去,姚長青怒道:「沒用的東西,還不快按住她?!」

  蔣旭連忙道:「不要著急!不過是找到了砒霜,怎麼就能斷定是她所為?!」

  李未央失笑:「那屋子裡除了我們幾人,還有別人在嗎?若不是她,難道是你們自己毒死了外祖母?更何況,她若是無辜,何必把砒霜藏在髮簪裡,難道是準備混在茶裡當糖水嗎?!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先不知道用什麼法子在外祖母身上下了毒,隨後又將我騙入房間,依舊用李家大小姐的身份,將有毒的蜜棗放在我的手上,故意誣陷於我,然後順利地脫身!」

  蔣華冷笑一聲,道:「既然都是她做的,為何不用同一種毒藥?!」

  李未央看向仵作,卻聽見他慢慢道:「三公子有所不知,砒霜這種東西沾上蜜棗,即便是液體的,也必定會有一層白霜,很容易被發現的,兇手料想沒有人會去驗屍,所以才會用了不同的毒藥,避免被人發現蜜棗有異樣。」

  蔣華立刻逼問:「那她又是如何下毒的?!」

  仵作沉吟片刻,道:「我在國公夫人的左肩膀後側發現了一個較大的針眼,隱隱發出青黑色,若是我猜的不錯,應該是用管狀的物體刺入了國公夫人的身體,不,更可能是針狀,這樣不容易被人察覺,而且斷然不是普通的砒霜,必定是經過很多工序的提煉,才能溶成毒汁……」

  仵作猜得幾乎是正確的,李長樂的鳳簪上有一道小小的機關,只要稍加扭轉,便可以變成針尖,將內心中空的鳳簪裡面的毒液刺入人的身體,對方只會覺得刺痛,而根本不會有所察覺……

  這時候,一個丫頭驚呼一聲:「是啊,當時換衣服的時候,大小姐偏說老夫人的一隻肩膀過大了,非要就著衣服改一改,奴婢聽到老夫人痛呼了一聲,還以為是不小心被針紮到了……」

  此言一出,眾人便都相信了仵作的話,蔣旭突然想起了當時在書房裡,蔣華說的那句話,立刻什麼都明白了!

  李長樂大聲道:「我沒有!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舅舅,你相信我,我沒有這麼做過!」

  蔣華盯著李未央,道:「這七天,她有無數的機會毀掉證據,何必還留在自己的身上?」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蔣家人多口雜,若是她丟了什麼東西或者埋了什麼,很容易被人發現,一旦傳到京兆尹姚大人的耳朵裡,必定會懷疑她,既然放在哪裡都覺得不妥當,自然是在自己身上最不易察覺的地方才好,畢竟,已經搜查過一遍,絕對不會有人再懷疑,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

  蔣華冷笑一聲,道:「這個解釋未免太牽強了嗎?」

  姚長青慢慢地道:「不,這個解釋非但不牽強,而且很合理,這七天來,我每日都要求衙差盯著有嫌疑的幾個人,她們的一舉一動,衙差都彙報給我,哪怕是她們身邊的丫頭倒的洗臉水或者胭脂膏,我都是請人詳細檢查過的,就是怕兇手借機會毀滅證據,現在看來,她很聰明,居然一直將罪證藏在自己的髮簪之中,誰能發現呢?」其實他的人也不怎麼樣,否則不會對蔣華的刺客毫無所覺,但他是不會承認的。

  蔣華沒有回答姚長青,他發現,原來李未央早已將一切都算到了,甚至於姚長青會派人盯著李長樂都已經事先料想到,他實在,太過小看這個女子了!人常說走一步看三步,她卻是已經看到十步之遠了!

  「放了我!舅舅!父親!母親!救我啊!我是無辜的!」李長樂一邊喊,一邊試圖掙扎開那條鐵鍊,想要抓住蔣旭的腿,可是蔣旭看到那張恐怖的臉,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原本一直站在李長樂身後支持她的蔣家人,此刻都用一種畏懼驚恐的眼神盯著她,李長樂難以相信,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又拼命地爬到李蕭然的腳下,然而李蕭然卻更是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衙差將她立刻拖了回去,將鐵鍊全部纏死,她不停的哀嚎,仿佛野獸一般,發出痛苦的咒罵聲。

  李未央淡淡地看著這個一直痛恨的美人,心中卻是覺得無比的痛快,她的美貌就是她的武器,只要眨一眨眼睛,無數的男人便會拜倒在她的腳下,只要說話輕柔,別人就會覺得她溫柔善良,相反,自己無論做什麼,都是心思惡毒、自私狡詐,既然如此,她就讓所有人看一看,在那張美麗的皮相之下,藏著的是怎樣的一顆心。她看這裡蔣家眾人,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還有什麼疑問嗎?」

  蔣旭的神色變了數遍,似乎想要開口說什麼,卻突然聽見蔣華將拳頭攥得咯咯作響道:「老天不長眼,我們竟毫無所覺,半點沒有發現這妖物假扮長樂,以至於祖母受害,她真是罪該萬死!」

  李長樂原本以為蔣家人會救下她,誰知聽到這句話,不由心驚膽寒,不免大聲道:「你瘋了!難道你也相信李未央那個人賤人說的話!咱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啊!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記得,我不是李長樂又是誰!父親,你說句話,你說句話啊,你以前是最疼愛我的,怎麼連你都不肯幫我說一句話呢?!」

  這張臉已經毀成了這個樣子,美麗的李家大小姐只是一步死棋,在眾目睽睽之下,李長樂早已成為了眾人的噩夢,縱然證明她是李長樂,只會給李家抹黑,別人提起她,只會說李家大小姐為了冤枉自己的妹妹,不惜毒死了親外祖母,李家居然教出這麼一個狠毒的女兒,實在是家風不正,他抬起頭盯著李未央,死死地盯著她,他終於意識到,李未央根本是在逼著他拋棄李長樂這個女兒,只要他否認了,那一切就迎刃而解——

  「她根本不是長樂!」李蕭然道:「長樂從小耳後便有一顆紅痣——」

  「我有的!我有的!」李長樂想要證明,可是李蕭然已經冷冷打斷她:「不,你沒有!」

  李長樂的心,一下子徹底沉了下去,她再也不去證明自己的身份,突然厲聲道:「李未央,這一切都是你設計好的,你好狠毒的心腸啊!你會下十八層地獄的!」

  李未央古井一般的眸子閃現出一絲漠然的神情,十八層地獄?她已經去過了,現在,下地獄的人,該輪到李長樂了!

  一直沉默的望著這一幕的李敏德輕輕提醒道:「姚大人,陛下還等著您彙報案情。」

  「帶走吧,」姚長青原本被這出大戲震撼住,此刻才明白過來,向太子輕語幾句,得到他的首肯後,輕揮一下手,吩咐人把還在高聲咒罵的李長樂拖了下去,阻止了鬧劇繼續上演,又對蔣旭道:「我會留下人,搜查一下她的房間,看看有沒有其他證物。」

  等李長樂被帶走,蔣旭這才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只要蔣家沒有問題就好!然而就在此時,卻聽見李蕭然陰測測地道:「既然這妖物不是我的女兒,那我的親生女兒又在哪裡?!」

  蔣旭勃然大怒:「你要找你的女兒,回去找就是!我還沒有怪你縱容兇手殺我母親!」

  李蕭然冷笑一聲,道:「縱容兇手?!這個假冒的李長樂可是三不五時就跑到蔣家來,從上次赴宴開始,就已經是個假貨!你們卻幫著她欺騙我們,說她頭上只是生了癩子,非要戴著假髮不可,她與你們分明是串通好了謀殺國公夫人!」

  「胡言亂語!我怎麼會謀殺自己的母親?!」蔣旭額頭上的青筋直跳。

  仵作卻道:「姚大人,還有件事很奇怪——請大人先赦免屬下的罪過,我才敢說。」

  「說!」姚長青皺眉,而大廳裡的其他人已經完全都呆住了,今天這齣戲,一出接著一出,完全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像,先是李家大小姐當眾被暴露出藏毒的事情,接著又是她的假臉被暴露,現在似乎還有隱情,縱然是戲臺上的戲,也絕對沒有這麼精彩的!

  「不,老夫人其實早已身患嚴重的心衰之症,縱然不中毒,也最多不過再活幾日罷了。」仵作鎮定地說道。

  這一句話說出來,所有人都呆住,然後,不約而同地看向蔣旭。心中想到的都是,老夫人馬上就要歸天了,在她歸天之前,用完最後一把,利用她的死除掉蔣家的心腹大患安平縣主,這主意實在是太划算了。

  更有好事者,已經開始在腦海中構思整個劇情,蔣家先是用一個假的李長樂替換了真的李家大小姐,隨後謀殺了本來就要死的國公夫人,將她的死栽贓在安平縣主身上——這種心機,實在是太可怕了!現在沒人在意合理不合理,他們只覺得這場倫理大戲,明天一定會成為轟動全京都的大消息!



124千刀萬剮

  李未央的眸子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冷芒:「舅舅,現在你們要作何解釋?」

  蔣旭的臉上現出無比的怒意:「李未央,老夫人是我的親生母親,難道我會為了陷害你而殺她嗎?我瘋了不成?!」

  李未央冷淡地道:「舅舅自然是不會,可蔣家的其他人就未必了。」

  蔣大夫人原本一直遵循不開口不沾惹的原則,現在也不免變色:「你什麼意思?!什麼叫蔣家的其他人?!」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為了我五妹妹的事情,兩家不免交惡,縱然舅舅不會謀殺親生母親,未必舅母就不會為了四公子的事情怨恨於我,人心嘛,總是很難說的——」

  蔣大夫人一直是個隱忍的人,縱然心中早已設想了無數次將李未央千刀萬剮,可是一下子被她說出來,不由整張臉都紅了:「我絕不會這樣做的!你不要血口噴人!」

  李未央看向李老夫人,道:「祖母,先是大姐被人調換,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個妖物,後來是外祖母突然被人毒死,我又被冤枉成殺人兇手,現在居然證明外祖母是早已有重病的,舅舅舅母還口口聲聲否認——想也知道,這裡頭不知還有多少貓膩。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這裡我實在是不敢待了。」說著,便上去攙扶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差點笑出聲音來,臉上卻故作嚴肅道:「走吧走吧,這裡既然不歡迎咱們,咱們也不必再上門了!」

  蔣海一時衝動,控制不住地要上去給李未央一個教訓,卻被他二弟蔣洋一把抓住了手臂:「大哥,你冷靜一點!」

  蔣海在他們之中向來是最沉穩的,可是現在竟然也表現得異乎尋常的衝動,這個李未央,實在是太有把別人逼瘋的本事了!蔣洋面色陰沉地盯著李未央,那眼神如同一條毒蛇望著自己的獵物,卻礙於人多勢眾無法動手,只能暗地裡吞著毒液。

  蔣華可以算是這個屋子裡最為平靜的人,如果忽略他手上暴起的青筋的話,這件事情不可能瞞得住,李未央替他們塑造的謀殺國公夫人的版本實在是太精彩,只怕很快就會街知巷聞。

  人們的嘴巴是管不住的,他們只會越傳越神,到時候所有人都會覺得國公夫人的死和他們蔣家人有關係,背上弒親的罪名,蔣家百年的聲譽一朝就被李未央毀了!從此之後,百姓心中的蔣家不再是戰場上不可侵犯的守護神,而是一棵外表高貴內裡早已空洞腐朽的大樹,骯髒而噁心。

  李未央的確夠狠,人世間有一種東西你即便不理,它也在盈縮消長,如果你憑藉一己之力去對抗,則往往勞而無功,甚至適得其反,而它又是那樣強大而恒久,幾乎能夠決定了整個家族的社會地位和人際關係,那就是所謂家族的榮譽。

  對於閒言碎語,蔣家人可以視而不見,但若是整個京都的人都已經這樣看待蔣家,他們百年來的努力就全完了。蔣華是這個大廳裡最清楚李未央目的的人,所以他拼命克制自己暴怒的情緒,走上去,露出笑容道:「未央,咱們都是一家人,為何要讓外人看笑話呢?」

  這已經是一種妥協了,在李未央將他們逼到這個份上,他在求她手下留情。

  李未央當然聽出了這種暗示,若是換了軟弱的人,或許會接受這個示好,但她不會,因為她太瞭解蔣家人骨子裡的那種瘋狂的報復欲,既然不可能重修舊好,索性破裂到底,李未央冷淡地道:「一家人?」她轉頭看向李蕭然,「父親,你也這麼認為嗎?」

  李蕭然面色陰沉,卻道:「我李家沒有這種寡廉鮮恥的親戚!姚大人,請你好好查清楚,謀害國公夫人的,除了那個冒牌貨之外還有誰,順便記得幫我們找到我的女兒,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姚長青再耿直,面對比自己資歷長不知多少年的李丞相,再加上此人又是自己未來的岳父,也不免低頭道:「是,下官一定徹查此事!」

  李蕭然冷哼了一聲,看也不看臉色難看的蔣家眾人一眼,道:「太子殿下,容臣先告辭了!」

  太子看了一眼蔣家,搖頭歎了一口氣,一個世家大族百年的聲譽一下子全毀了,他都可以想像明天外面會傳出怎樣的流言,縱然蔣家人再如何厲害,家族榮譽都毀在了他們這一代人的身上。可惜,實在是太可惜了……在大歷的世家之中,蔣家是最重視自家聲譽的高門之一,落到這個地步,真是太不幸了。

  李未央卻只是扶著李老夫人,跟著李蕭然離去,走過蔣華身邊的時候,聽見他咬牙道:「我已經讓步了,請你把五弟還回來!」

  蔣天在自己的手上,對方很多手段都施展不開。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去後門看看吧。」說著,便扶著一臉莫名的老夫人離去。

  他長歎了一口氣,幾乎覺得自家惹上的不是個小女孩,而是一個死咬著他們不放的冤鬼。

  當離開蔣府,李蕭然扶著李老夫人先上了馬車,回頭看了李未央一眼,那眼神竟是一種奇異的敬畏。看著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卻是一個走一步想三步的謀士,這一出棋不但毀了李長樂,更毀了蔣家幾百年來的聲譽,名聲這種東西並非常人所以為的不痛不癢,它會帶來很多的後遺症,比如蔣家的號召力,在軍中的威信,甚至於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用一己之身去佈局的李未央,用心實在是太可怕了,而且,她渾然無懼,完全不擔心自己的性命或者李家的利益。

  「未央啊,以後做事,父親只希望你能為你姨娘和弟弟考慮。」李蕭然提醒道。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父親是當朝丞相,那是你的妾,那是你的兒子,卻要我一個女兒家為他們考慮,不嫌多餘嗎?」

  李蕭然一愣,不由苦笑,李未央分明是甩挑子給他,論情論理,李敏之是他如今身邊唯一的兒子,他拼命也不會讓他出事的。

  上次中毒的事情之後,他秘密派在七姨娘身邊的人手多了三倍,甚至連院子裡的人都換了,還重金請了一個懂行的老媽媽,但為了防止李未央做事越發瘋狂,為了給她多一點負擔,他一直隱瞞著這件事。現在看來,竟然全被她看在眼睛裡。

  這個女兒,讓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殺不得,留不得,算了,且再看看吧!李蕭然望一眼陰沉沉的天空。不禁輕歎一聲,對候在邊上的人道:「咱們回去吧。」

  李未央看著李蕭然也上了馬車,笑了笑,面容帶了一絲嘲諷道:「總是瞻前顧後,明明是想要用我做馬前卒,現在又裝模作樣。」

  李敏德沉默笑笑,道:「他只看重自己的官位和權勢,何須在意?」

  李未央一邊就著凳子上了另外一輛馬車,一邊道:「對了,你照著我的話做了沒有?」

  李敏德也坐進了馬車裡:「已經把人丟在蔣家後門了。」

  李未央點點頭,一旁的白芷卻悄悄道:「小姐,奴婢還是不明白——」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挑眉道:「不明白什麼?」

  白芷小聲道:「奴婢還是不明白,到底國公夫人是誰所殺?」

  李未央失笑,道:「你不是都看見了嗎?是李長樂設計毒殺了國公夫人。」

  白芷搖頭道:「可奴婢覺得,國公夫人分明也是知道這件事的,她更像是在幕後陷害小姐的人。」

  李未央難得眼神略帶誇獎地看著白芷,道:「的確如此,她原先是要陷害我的,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的外孫女竟然也跟她打了一樣的主意,還比她先下手。」

  白芷越發迷糊,不由看了一眼趙月,見她的臉色也是莫名其妙。

  李未央難得心情大好,替她解釋道:「你看看這個。」說著,解下腰間的香囊,遞給了白芷。

  白芷接過來,很快倒出裡面的東西,卻是一個小盒子,她打開一看,頓時愣住,只不過是普通的香草而已。

  「這是當初蔣天還在李府的時候,我經常做噩夢不能安枕,蔣天給我的,他說是用來定神的丹藥,裡面含有朱砂的成分。只是在我懷疑蔣天之後,我立刻換掉了盒子裡面的東西,但是,我卻保留了這個藥盒,誰都會以為我還一直帶著安神的藥,只可惜最後搜查的時候,他們什麼都沒有找到。」

  李未央緩緩道,「國公夫人應該是知道我身上的這個物件,並且設計好了陷阱等我鑽進去,可惜她沒有想到,她愚蠢的外孫女居然提前一步行動,命令含香將含有砒霜成分的毒針藏在了給我換的裙子裡,只是我藉口要換衣服打發了含香出去,隨後仔細檢查了裙子,找出了那東西並交給了趙月。李長樂聽人說蜜棗裡面有毒,又發現什麼都沒有在我身上搜查到,立刻轉變了策略,誣陷我是在蜜棗裡下毒,她不知道國公夫人的計畫,自然會留下把柄。如果驗屍,肯定會發現國公夫人體內的毒藥與蜜棗不同——所以她會極端反對!」

  白芷點頭道:「若是國公夫人一早便和她通氣——」

  李敏德卻淡淡一笑,道:「似乎咱們有些想當然了!」接著沉吟道:「光憑盒子裡的朱砂和蜜棗裡面的朱砂,並不能證明就是未央所為,要陷害未央,國公夫人必定還設計了一連串的後招,只可惜都沒來得及用上。這種虛實結合的縝密計刑,根本不是李長樂那顆腦袋能琢磨出來的,不告訴她本來是最穩妥的,也可以表現出最真實的反應,可惜國公夫人沒有想到,李長樂居然會作出這麼蠢的事!」

  「她本來就是這種人!」趙月不以為意道:「不過,大小姐是否有同黨呢?」

  「當然不是她一個人幹的。」李未央道:「還有蔣月蘭,或許還有蔣大夫人,都參與了這件事。蔣月蘭明顯是參與了李長樂的計畫,蔣大夫人應該知道蔣老夫人的計畫,並且是她的堅定貫徹人,只可惜,李長樂一衝出來,蔣大夫人反倒不好辦了,現在我真的很想知道,國公夫人除了那有毒的蜜棗還安排了什麼,可惜,她這一死,知情的人就剩下蔣大夫人,她是不會告訴我的。」她的面上,露出一絲遺憾的表情。

  「可如果主謀者不是她的話,那我們這還叫抓住真凶了嗎?」白芷道。

  李未央微笑:「我從來沒想過要抓真凶,我就是不耐煩再看見李長樂了。既然她自尋死路,我當然要為她鋪設一條最璀璨最令人難忘的死亡之路。」當然,她的真正目的還在於蔣家,這件事情的後遺症將是不可估量的,當然,蔣家還沒有真正意識到。

  李未央一邊說,一邊掀開了車簾向外望去,陽光落在了她的手上,李敏德不由注意到,她的手很漂亮,肌膚是透了明的白,尾指微蜷著,帶了一絲說不清的懶散。

  「本來可以殺了蔣天。」李敏德突然道。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他不是也嚇得夠嗆了嗎?更何況若是沒有他,地道咱們也找不著。」

  李敏德只是看了自己的手,半晌才道:「你那般說法,明明——就是要放他一條生路的。」

  李未央失笑,道:「看在他還不算太壞的份上。」

  李敏德可惜地道:「還有蔣旭呢?如果我們的人進入蔣家,趁機殺了他——」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沒那麼容易,咱們不過是憑著地道的優勢才能殺他個出其不意,若是真的明刀明槍發生爭鬥,吃虧的還是咱們。你當他蔣家人戰場上的軍功都是泥塑的嗎?」

  「那,你下一步要做什麼——」白芷遞了一杯茶給李敏德,隔著氤氳的茶霧,李敏德輕聲道。

  李未央回頭望他,突然笑了笑,眼中一點冷意,嫵媚中隱隱藏了幾分殺氣:「等著瞧吧。」

  蔣府

  蔣華路過書房的時候,便聽見向來最為沉穩的蔣海,厲聲呵斥道:「你這個敗家的東西!居然還有臉回來!」聲音雖然大,卻是故意說給書房裡的人聽的。

  蔣華便向著跪在地上的人望去。傍晚剛下過一場大雨,蔣天穿了薄薄的夏衫,跪在雨地裡,跪了顯見是有些時候了,地上的積水都化進了膝蓋。蔣華不覺輕呼了一聲:「大哥,這是……」

  蔣海沒吭聲,倒是一旁站著的二公子蔣洋冷聲道:「三弟,父親吩咐了,讓五弟就在這裡跪著!」

  蔣華歎了一口氣,他深知蔣天身子不好,在小時候就落下的病根了,這般在雨地裡跪著他又哪裡受得了。正在歎息中,卻聽蔣二夫人匆匆趕來,站在走廊那頭不敢開口。這個家裡,當家作主的人是蔣旭,再加上這一次蔣天的確是犯了天大的過錯,她也不敢為愛子求情,只能在這裡眼巴巴地看著。

  蔣洋顯然也是覺得於心不忍,不由道:「我去向父親求情。」

  蔣華抬起了頭,將手指輕輕搖了搖:「萬萬說不得。」

  蔣洋心下一沉:「可是總不能讓他一直跪到天亮。」

  蔣華道:「父親這次的暴怒非同小可,你越是勸說,他越是發怒,相反,你視而不見,他自己會讓他起來的。」蔣天是二叔的獨子,蔣旭自然不會做的太過分,但若是現在去勸說,反倒是火上澆油。

  他們幾個人在外面說著,都靜靜等待著,果然,半個時辰之後,書房的門開了,裡面傳來一道聲音:「還不滾進來!」

  蔣華立刻道:「五弟,快起來吧!」

  蔣天從小便體弱多病,這也是他不愛刀劍反倒喜歡醫藥的原因,再加上他天生畏寒,夏天也要捂上兩層褲子,現在雨地裡頭跪了這麼久,幾乎站不起來,蔣洋搭了一把手,他才爬了起來,戰戰兢兢地跟著三位兄長進門,蔣二夫人遠遠看著,無比的擔心。

  書房裡,蔣旭一臉陰沉,冷冷道:「現在說清楚,你怎麼會把地道透露給外人知道,你是真的要背叛蔣家嗎?!」

  蔣天靜了許久,忽然嚎啕大哭:「大伯父,我害怕,我實在是被那個丫頭嚇怕了,她根本不是人,半點憐憫之心都沒有!我不說,她讓人日夜不讓我睡覺,還想盡了各種法子來折磨我——」

  「沒用的東西!」蔣旭一怒之下,啪的一聲摔碎了墨玉的鎮紙,「連這點事情都扛不住,你有什麼資格說你姓蔣!」

  蔣天雖然愛胡鬧,卻絕對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把地道暴露給外人知道,尤其這個外人還是他們的敵人,等同於背叛家族!蔣華微挑了眉峰道:「你從前不是這麼膽小的人。」

  蔣天哭的眼淚鼻涕一把,道:「這恐怖的女子,她……她讓人用短刀,在我那個藥童的天靈蓋上開四分長的一道刀口,灌了水銀進去,便是赤條條活生生的一團白肉跳出來,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屋子裡眾人都是不寒而慄,水銀遠重於血,自可將皮肉分離,人在劇痛之下,身體猛力上竄,從刀口裡鑽出來,這種法子聞所未聞,聽來都覺得冷汗直流,實在是可怕之極,蔣華脫口道:「你親眼所見?!」

  蔣天一愣,隨即訥訥道:「我……我是看他們把藥童拖下去,然後說要用水銀澆灌,不久就聽到慘叫聲,後來還給我看了那團白花花的肉,我太害怕,就沒敢看清楚……」

  蔣華冷笑一聲:「不過是障眼法,若是真的那麼殺人,何不在你面前做呢?不是更有震懾力嗎?分明是恐嚇你!沒膽子的東西!」

  恐嚇?即便是恐嚇,也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恐嚇了,蔣天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寒戰,卻看蔣華仍是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只是眉心間那顆痣,紅的越發鮮豔欲滴了。

  他強笑了一聲道:「我……我的確是膽小,反正你們早已安排了無數暗衛,他們就算從地道進來也絕對傷不了你們的,何必讓我丟了性命!若非肯定那些人殺不了你們,便是天打雷劈,我也絕不會吐露一個字。」

  蔣洋不由搖搖頭,道:「那種場景十足可怕,不要怪五弟了,他實在是嚇得夠嗆,不然也不會全說了,這也是人之常情。」

  蔣華歎了一口氣,微垂了眼簾道:「真是蠢東西,從一開始,李未央就沒準備殺你。」

  蔣天連忙道:「才不是,他們半點都沒有手下留情!你看看,我的後背都被藤條打青了!」

  蔣華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道:「李未央是個有仇必報的人,不但會報,而且會百倍千倍地報,這種人同樣有一個特點,她對於有恩於她的人也絕對不會忘記。你救了她的弟弟,哪怕看在這一點的份上,她也不會殺你的!若是你當時扛住了,不管他們如何誘騙都不肯說,最後還是一樣平安無事,偏偏你這個蠢貨竟然不打自招!」

  蔣旭的臉色也難看起來,瞪大眼睛盯著蔣天。

  蔣天吃驚地望著蔣華,道:「你怎麼知道,萬一——」

  蔣華冷笑一聲,道:「沒有萬一!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可笑你們和她鬥了這麼久,居然現在都沒有看透她的個性!連性格都摸不准,難怪你們會失敗了!」

  蔣天愣住:「你這次不也失敗了嗎?」

  蔣華被噎了一下,隨後笑了笑,道:「想要除掉她,多的是法子,你慢慢等著瞧吧。」

  李未央回到府中已是將近傍晚時候,才換了乾淨的衣裳,就有丫頭過來通報,說是七皇子拓跋玉已在大廳等候多時了。

  李未央便道:「請他到花廳稍候吧。」

  拓跋玉候了半盞茶的功夫,李未央這才轉過大院,進了花廳,笑道:「讓殿下久候了。」

  拓跋玉一身華服,在燭光下越發顯得風神秀美:「未央,我去過了宮中,親自向父皇稟報了事發經過,他對國公夫人的死極為震怒,對蔣家包庇兇手並且誣陷於你的事情也很驚訝,並且說如果有了證據,一定嚴懲蔣家。」

  李未央若有似無的笑了一下:「不管能否找到證據,陛下如今不會懲罰蔣家的。」

  拓跋玉愣了一下道:「出了這樣名譽敗壞的事情,難道父皇還要留著他們?」

  「殿下,」李未央坐下,垂了眼簾,濃密的睫毛閃爍著,許久才道:「你必須要明白一點,只要蔣國公還活著,並且老當益壯地為陛下守著國門,他就不會輕易動蔣家。」

  拓跋玉的面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這麼說,咱們還是無法撼動他們?」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倒也不儘然,殿下見過砍樹麼,若是在大樹枝繁葉茂的健壯時期去砍伐,那麼不知道要浪費多少力氣,要是在它內部已經被蛀空的情況下,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想要除掉蔣家,絕非一時一日之功,我都不著急,殿下又有什麼著急的呢?」

  拓跋玉點點頭,道:「你說的對。」初識時候的清冷少年,如今已經對李未央言聽計從,白芷和趙月看在眼中,不免心中無比驚訝。

  李未央便低下頭喝茶,有些事情,他不說她也知道,比如這次的事情,他在背後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既然是盟友,感謝的話,也不必多說了。

  拓跋玉看著李未央,知道她已經平安無事,他就該告辭了,可是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慢慢道:「我必須離開京都一段時日。」

  李未央抬起眼睛,拓跋玉道:「父皇命我巡視南疆。」

  李未央一怔,南疆?那可是蔣國公的所在,那個老將軍現在還是南疆的中流砥柱,現在皇帝命拓跋玉前去,究竟是什麼意思?她略微思索片刻,這才微微笑了一下,道:「南疆此去,路途遙遠,世事多舛,殿下這一路,一定要小心了。」

  拓跋玉只覺心頭一熱,以為她十分關心自己,然而等想通了這句話,卻是心頭一震:「你是說,父皇疑心我了?」

  李未央淡淡道:「不,我說的不是陛下,你這幾年來在暗處除掉了太子和拓跋真手下不少的人,照我看來,陛下對太子已經越加不滿,甚至,他已經有了易儲之心,只不過,他還在猶豫,只要皇后還在一日,他便不會輕易地廢太子。這次,是陛下給你的一個機會,其他皇子看在眼中必定會更加嫉恨,到時候,若是你在路上突患疾病或者暴斃而亡,你說會是誰最高興呢?」

  拓跋玉認真地盯著她,卻見李未央微勾了唇角,把些許笑意都印在眉眼之間,一時只覺得彷彿有一種隱約的溫柔撲面而來,連神思也有些恍惚了:「你是說拓跋真?」

  李未央笑意恬淡:「恐怕不光是拓跋真,我猜測,蔣家與他已經結盟。」

  拓跋玉悚然一驚,李未央卻道:「殿下何必驚惶,這不是很明白的事情嗎?蔣家總有一天會投靠拓跋真,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他們這樣煊赫的世家,本可以不必依靠任何人,可是最近一連串的打擊,逼的他們不得不做出決定,太子平庸,五殿下愚蠢,剩下拓跋真和你之間,他們情願扶持一個無權無勢,毫無母族背景的皇子,這樣才能重振蔣家的聲威,相反,他們若是站在你這一邊,得到的一定不比羅國公府更多。」

  拓跋玉略沉了臉道:「你說的對。」

  李未央的神情卻很悠然,道:「很多事情,都是明明白白的。既然蔣家投靠了拓跋真,他們自然會幫著他除掉競爭對手。若是你去了南疆,被人參一本結交邊疆大臣,意圖造反的罪名,你說會是什麼結果?」

  拓跋玉皺緊了眉頭,這段時間以來,他也隱約懷疑過,只是蔣家一向低調,在朝堂上也從來不曾表現過對拓跋真的支持……一切都讓人覺得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全摸不到頭緒,也辯不出個緣由來。

  見他躊躇,李未央的神情似笑非笑,音色清冷的說道:「此去南疆危機重重是不錯,但若是處理得當,卻是一筆極為划算的買賣。」

  拓跋玉皺眉道:「這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笑著在他面前豎起了玉琢似的手,停頓片刻,便果斷地揮下:「殿下,四個字送給你,永除後患!」

  拓跋玉震了一震,面色卻不改:「不知你說的永除後患,是何意思?」

  李未央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他疑惑地走過去,李未央卻展開了他的手心。指尖與肌膚輕觸所帶來的酥麻間,他清楚的感覺到,李未央輕輕寫了幾個字,拓跋玉吃了一驚,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的乾乾淨淨。然而他遲疑了半晌,終究對著李未央點了點頭。

  三日後,傳來李長樂被判處了剮刑的消息,李老夫人面露不忍道:「真是前世的冤孽。」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她既然不是我李家的人,老夫人又何必傷心?」

  李老夫人歎了一口氣,道:「我不希望看到她在眾人面前受到如此極刑,你替我去看看她吧。」

  李未央似笑非笑:「您的意思是——」

  李老夫人望她一眼:「你說我是什麼意思,我就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淡淡地垂下眼睛,道:「未央明白。」

  當天下午,李未央吩咐白芷準備了食盒,白芷好奇道:「小姐去哪裡?」

  李未央看了一眼那食盒,慢慢道:「去京兆獄。」京兆獄與一般囚牢別無二致,只是更大一些而已,李長樂是重犯,李未央原本很難見到,但李長樂的關押並非皇帝親自下令。

  在最深處的要犯牢房中,李長樂被單獨關押著。如今的李長樂,渾沒了曾經的美感,反倒狀若女鬼一般,披頭散髮,因為沒有藥物,所以她的潰爛已經加劇了,現在簡直讓人連看都不想看一眼,而她卻還以為自己是個美人,露出高高在上的表情。

  獄卒走過她的牢房,嗅到很重的腥味。

  這監獄裡什麼臭味都有,但什麼味道都沒辦法壓得住這可怕的腥味,是腥,不是臭狐的膻,而是不知從哪兒發出的,腐爛的味道。

  看到李未央進來,獄卒露出作嘔的表情道:「小姐,你千萬不要靠近,這個瘋婆子簡直臭的要死!」

  李未央微笑道:「沒關係的。」她靜靜地在門口站定,望著裡面關押的人,

  一見到李未央出現,李長樂便撲到柵欄前,使勁往外伸手,就像要把她抓進去撕碎了一般:「賤人!賤人!」她不斷地嘶吼著,伸出的手都已經腐爛。

  「用刑了?」李未央問左右道。

  獄卒趕緊回道:「這種要犯,沒有大人的命令,咱們下面不敢亂來,這些傷口都是她自己抓出來的,真是噁心的要死!」

  李長樂厲聲道:「李未央,你不得好死!」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哪次不是你們招惹在先,我不過是反擊而已,難道只能引頸就戮,才能有好死嗎?」

  李長樂恨意滿滿:「舅舅他們一定會放我出去的!」

  「放你出去?」李未央素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黑漆漆的眼睛帶了一絲嘲笑。

  「你什麼意思?」李長樂警惕地瞪著她。

  李未央又笑了一聲。

  「你到底笑什麼?」李長樂暴怒了。

  「我笑——你果然是個愚蠢的女人。而且,不得不說,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愚蠢的。」

  「你說什麼?」李長樂拼命地想要伸出手抓住李未央,可惜,徒勞無功。

  「蔣南還在牢裡關著,蔣家人會來救你嗎?」

  李長樂聽到這裡,內心深處有什麼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隙,開始涔涔地往下滴血。而她,簡直是氣得要發瘋:「那你來幹什麼!就是來嘲笑我的嗎?!」

  白芷給了那獄卒一錠銀子,他快速地退開了去,留下空間給他們。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把食盒給她吧。」

  「你要毒死我?」李長樂開口,每個字都像是浸淫了鮮血裡一般,充滿了恨意。

  李未央一動不動地站著,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慢慢冷笑:「殺你?想要你死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親生的祖母,你的外祖母是你殺的,現在你的祖母又要你死,看看,是不是很有趣?」李未央的眉眼,一旦深沉下來,就顯得說不出的冷酷。

  李長樂的身體在顫抖,她突然恐懼起來,原先那種恨意和憎惡也全都不見了:「未央,未央!你放過我,求求你放過我好不好!我已經認輸了,我再也不敢惹你了,你求求他們,放過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未央,我是你的親姐姐,看在我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放了我!放了我!」她的聲音越來越淒慘,一句句都是哀求。

  「親姐姐……」李未央歎了口氣,「每次聽你這麼好像很親密地喊我,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你很久了,李長樂。」

  李長樂驚懼地看著她,突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從你回來,你就是找我們報仇的?你是為了報復我們將你扔在鄉下——」

  這麼一想,很多朦朧的事件瞬間就變得清晰了,一條一條井然有序地並列在一起,李長樂突然震驚了。

  太可怕,太可怕了,實在是太可怕了!李長樂的身體因為仇恨和憤怒而開始發抖。

  李未央微笑著道:「雖然我從回來開始就沒想要你們過好日子,可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卻都是你們自找的。還記得山上齋房的大火嗎?還記得背叛我的紫煙嗎?還記得我四弟是如何中毒的嗎?一樁樁一件件,哪樣不是你們找上門來的?!現在你有什麼資格怪我?!」

  前世的一切,她的印象裡早已模糊了,那時的她,真以為一旦回到蔣家姐妹可以和睦相處,真以為從此就日出雲開再無心結……多天真。不錯,從她重生回到李家,就誠心要跟這對母女對著幹的……但若是今生大夫人沒有逼著她走同樣的路,沒有動手要殺她,她或許還會留他們一條生路。

  李未央看著她,笑了笑,道,「如今,我不過是將你們所做的如數奉還而已。」

  李長樂再也無法偽裝下去,尖叫道:「你這個賤人!你不過是個庶出,憑什麼跟我平起平坐?你早該死了,從一生下來就該死了!我們那麼對你完全是因為你該死!」

  李未央定定地看著她,然後,搖了搖頭:「看來你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啊……哦不,應該說是,你永遠那麼無辜,永遠是那麼高貴,從來只有別人對不起你,沒有你對不起別人的份……既然你執迷不悟,那就讓你被千刀萬剮吧!這食盒,還是免了!」

  說著,她一揮手,將食盒全部打翻了。

  李長樂吃驚地看著那一地的碎片,李未央就那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淡淡的表情,卻有著比任何鄙夷、嘲諷更傷人的力量,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冷冷道:「我想看一看,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往下切,是否真的能切到三百六十刀,想必,那場景一定很有趣。」

  剮刑就是千刀萬剮,主要是針對犯了謀反、違逆人倫等重罪的人設置的,雖然李長樂的身份存疑,但她謀殺國公夫人的罪名卻板上釘釘,姚長青最後的判決,是將她作為謀殺至親的罪名判決,故而量刑極重。

  「你住口!」李長樂尖叫一聲,再次撲了過去,可等待她的,卻是匆匆趕來的獄卒一鞭子穿過柵欄,直抽她的面頰。李長樂直勾勾的望著李未央,惡狠狠道:「李未央,我做鬼以後會來找你的!」

  「再不住口打死你!」鞭子雨點般落下,李長樂卻紋絲不動的硬挨著,她也不喊痛,只是連綿不絕的痛罵李未央,李未央再也不看她一眼,轉身道:「白芷,走吧。」

  白芷早已被這奇異的場景看的無比驚恐,立刻忙不迭地跟在她身後離去。

  背後,李長樂還在尖聲怒罵:「李未央!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走出京兆獄,外面是燦爛的陽光,李未央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上了馬車。李家的馬車離去後,一個人影從旁邊走了出來,盯著她的馬車,露出了一絲冷笑。

  李未央,你一定很得意吧,但你這樣的得意,持續不了幾天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03:00 PM

125只是表白

  李未央正在寫字,很認真的寫,雖然她的字一直都寫的不太好看。前世的她因為沒有受過教育,雖然後來努力練習了很久,但寫字這東西,真是要從小開始練習的。認真的寫下一個「思」字,李未央仔細看了半天,不由搖了搖頭。

  「小姐今兒一直在練字呢!」

  「是啊,聽說今日是蔣家四少爺處斬,好多人都去瞧了呢!」

  「就是,我還以為小姐也要去呢!」

  「噓,小聲點!小姐根本沒想去的意思啊!」墨竹和白芷小小聲地咬耳朵。

  李未央抬起頭,看了她們一眼,道:「要說悄悄話還在我跟前說?」這兩個丫頭完全當她是聾子嗎?她根本什麼都聽見了啊!

  白芷笑道:「小姐不去刑場看看?」看到仇人死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吧,小姐怎麼半點都不感興趣呢。

  李未央又寫了一筆,淡淡道:「殺人有什麼好看的呢?」何況被殺的人必定不是蔣南。

  白芷和墨竹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趙月,你告訴他們吧。」

  趙月應聲道:「小姐早在詔獄門口安排了人,三天前的一個夜裡,有人秘密進了詔獄,換出了蔣南。」

  另外兩個丫頭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情,白芷連忙道:「蔣家竟然這樣大膽!」

  詔獄不同於一般的監獄,是關押重犯的地方,而且蔣南是陛下親自下旨關押的人,平日裡不許探望,更加不許任何閒雜人等接近。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若非有陛下的允許,誰能進去詔獄呢?」

  墨竹驚訝道:「小姐的意思是……」

  「我什麼意思也沒有。」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皇帝奪走了蔣家二十萬的軍權,又下旨令蔣家子弟回京丁憂,想也知道,若是真的殺死了蔣南,那就是逼著蔣家造反了,所以蔣南被人換走,既有太子的功勞,又有皇帝的默許。

  皇家的勾當,本來就是這樣的齷齪,什麼出爾反爾,只要他們願意,一切為了保持皇權的穩定。這可沒什麼驚訝的,李未央一早已經預料到了,不過是想要證實一下罷了。

  「小姐,咱們可以想辦法揭穿他們!」白芷咬牙切齒道,實在討厭蔣南那副自以為是的德性。

  李未央靜靜一笑:「蔣南雖然活著,可是一輩子只能隱姓埋名的生活,更不要提去沙場建功立業,他的人生,實在比死了還要痛苦一百倍。」蔣南這樣飛揚跋扈的性格,讓他從此後放棄自己蔣家四公子的身份,放棄武威將軍的赫赫威名,成為一個混跡在市井之中的人,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的身份,不能繼承蔣家的榮耀,他的一切都已經毀了,李未央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很美好。

  對於蔣南,這才是世界上最殘酷的刑罰。

  「可他若是再來給您找麻煩呢?」白芷有點擔心。

  李未央漾起梨渦似的一點笑意:「他倒是想,可蔣家人會全心全意地看著他,防備著他,不讓他再在我面前出現的,我想,如今他已經被送出城了。」當然,必定不是送到繁華的大城市,而是送到鳥不拉屎的鄉下,並且一定會派人看著他,讓他沒辦法再找事。

  白芷點了點頭,還想要說什麼,外面有一道聲音道:「你這丫頭竟然還不明白嗎,留著蔣南,就是留著蔣家的一個把柄,總有一日翻出來,就能在他們的罪名加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李未央抬頭一看,卻是李敏德站在門口,他眼尾斜挑,黑眸中流光四溢,似笑非笑間,神采奪目。明明是一直熟悉的面容,可李未央卻覺得他的身上莫名多了一絲淩厲而強悍的氣勢,讓她不由輕輕皺起眉頭。

  李敏德也在盯著她看,因為是夏日,屋子裡特地擺了冰盆,卻還是不減暑意。李未央穿了一身櫻色玉簪花長裙,配上雪白的面容,顯得格外嬌豔欲滴,她一抬頭,領口上的白玉流蘇蝴蝶佩微微一晃,幾乎迷了他的眼睛。

  李敏德目光柔和得如潺湲:「怎麼,在練字嗎?」說著走到她身邊,舉起一幅字細細瞧了,李未央問道:「如何?」

  李敏德一笑,那笑容就仿佛春天開放的花束一般耀目,白芷和墨竹對視一眼,不由都退出去半步,這光芒耀眼的三公子她們可不敢多看,就怕看多了就被勾去了神魂。趙月則在主子進來的時候,就退出去和自家大哥說話去了。

  「這裡,字不夠有力。」李敏德用手握住她的,像是要手把手地教她寫字,然而李未央愣了愣,卻不著痕跡地將手抽了回來:「你不是出門了嗎,這麼早就回來?」

  李敏德微笑著從懷中取出一根玉簪:「在外面看到的,覺得很適合你。」

  那玉簪用一整塊翡翠製成,精雕細琢的簪首以珍珠點綴,綠色和白色相映生趣,極為美麗,李未央被那碧色迷惑,隨即道:「送給我?」

  李敏德點頭,要親自為她戴上,然而李未央卻突然止住了他的手。

  李敏德卻不動,只是捏著玉簪的手緊了緊,目光灼灼的看定她的臉,眼中浮現一抹異樣,「怎麼了……」

  李未央的脊背挺的那麼直,清麗的臉上極力的隱忍著什麼,半晌,她才笑著道:「敏德,玉簪這種東西,不能隨便送人的,送給我更加不合適。」

  「我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李敏德看著她的眼睛,那裡面漆黑透明,幾乎能照見他的臉,他的心頭一熱,不由熱切的,期待的,一眨不眨地瞅著她。

  白芷和墨竹見情況不對,悄悄地退了出去。

  「我……」對上那樣熱情的雙眸,李未央整個人都愣住了。

  然而李敏德卻認真地看著她,化出幾分薄薄的笑意,似照在冰面上的陽光,看起來很溫暖,實際上卻充滿了忐忑:「你問過我,我喜歡的人是誰?現在我告訴你的答案,你想聽嗎?」

  李未央幾乎說不出話來,現在這種時候,她說什麼仿佛都是錯的。

  「你曾經說過,無論如何都會守在我的身邊,永遠不離開。」李敏德目光炯炯直盯著她。

  「……」李未央訝然。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不過是三夫人過世後對他的安慰,卻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青年,卻一直記到現在。

  「那些許諾,還當真嗎?」他有些焦急地問道。

  李未央一時啞然:「我說過的話……自然是不會變的。但……但我不可能接受你的心意——」雖然艱難,但她還是應該把話說清楚,是不是?

  李敏德俊美的臉開始發青,又開始變白,他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艱難,澀然問道,「……你曾經的許諾……只是一個玩笑?」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拳頭慢慢的捏緊了。

  李未央看著他的表情,說不出否定的話,然而,也沒有辦法回答是,她低下了頭,慢慢的,將玉簪推回給他,「這個……你該送給你自己心愛的女孩子。」

  「你!」李敏德看著她,帶了一絲的不敢置信。

  「這……本就是送給喜歡的人的東西,你送給我,多有不便,所以,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我送給你的東西,絕對不會收回來!」就像是他的心,李敏德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敏德……」

  李敏德的胸口急促地起伏著,「那時候,是你從水中救下了我,你說從此後就是我的朋友,我的親人。母親死了以後,是你留在我的身邊,告訴我不會留下我一個人,跟我說你一輩子都會陪伴我?現在呢,一切就都變了嗎?為什麼?因為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無依無靠的李家三少爺?因為你覺得我不再是你的責任,所以就要丟下我嗎?你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是不是?你讓我去尋找我喜歡的女子,我告訴你,我喜歡的就是你一個人而已!」

  李未央看著他,張了張嘴,終究什麼都說不出來。她不是不想愛人,是她根本沒有愛人的能力,她沒有辦法接受任何人,敏德很好,真的很好很好,最艱難的時候,他也一直守候在她的身邊,但她沒有辦法愛他的,這輩子也不準備再接受任何人,她的心早已腐朽,根本不會跳動,他卻不同,他還很年輕,這樣聰明,這樣俊美,這樣優秀,多少的姑娘喜歡他,她一個不能回應的人,又怎麼能給他希望……

  「我知道你不會愛人,可難道就不允許我——愛你?」李敏德的面上滲出抹苦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總感覺那個身體在向自己遠離,心內從未有過的恐慌和害怕洶湧著而來,他突然上前一步,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死死握住了她的手。

  李未央一愣,竟然沒有想到要掙脫開。

  「我知道,拓跋玉喜歡你,拓跋真也想要得到你,可你誰都不曾喜歡過,那麼我呢,既然你不曾明確的拒絕他們,為什麼要推開我……」他的雙目赤紅,眼中的神采在慢慢的消逝,漸漸轉作黯淡,「我在你心裡,是最容易拋棄的人嗎……」

  李未央愣了半天,終究是掙脫了他,最終輕輕歎了聲,眼裡的愧疚、不安不斷翻湧,「你真是個傻瓜!不知道會有多少的女子喜歡你,為什麼要喜歡我?!明知道我不可能接受!」

  李敏德望著她,伸手想去觸碰她的臉,卻堪堪摸了個空,臉上閃過焦灼的神色,最終卻低低笑出聲,從來漆黑含著溫柔的眸子卻已黯淡的像是古鏡般,只能慢慢映照出她的臉:「哪怕讓我默默地喜歡你,也不行嗎?」

  「我對你所有的,只是親情。」李未央心中一酸,臉上一時涼,一時溫熱,她輕輕的張了張嘴,苦鹹的和腥甜的滋味便在嘴裡蔓延,她不由自主地狠下心,咬牙回答,聰明如她,又怎麼不知道,這個在自己心中一直如弟弟般的少年,對自己抱著的感情,恐怕早就有了變化。

  剛開始她以為他不過是簡單的迷戀……但,怎麼會變成這樣?

  有很多話,一直說不出口,也不能解釋,想趕走他,然而私心裡,還是因為不舍這個還年輕的少年吧,或許她的心裡,也一樣眷戀著溫暖,可是,她還是沒辦法接受。

  「我是不是在癡心妄想,是不是!」看著她說出親情兩個字,他卻忽然笑了起來,笑的太過,眼角都溢出淚來。

  她只是沉默地看著他,屋子裡蔓延著一種難堪的沉默。

  過了許久,許久,他的聲音徒然變得異常平靜:「你喜歡安靜,我便儘量在你面前變得乖巧;你喜歡溫柔的人,那我強迫自己變得溫柔;你不喜歡別人逼你,我就默默地喜歡你、守著你,哪怕你永遠都不接受我的感情,我也可以守著你一輩子。只要你不說拒絕,我就可以一直把夢做下去。可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我會受傷的、會疼的,你明明知道一切,卻故意裝作不知道,現在又用親情兩個字概括一切,那我做的那些,算什麼,到底算什麼?你心裡藏了好多,報復、仇恨……什麼時候才能輪到你自己,輪到我……」

  他眼中的痛苦讓李未央震驚,她以為……過一段時間,他便會放下這無謂的執念,卻沒想到,他竟然想著一生的念頭,一生,是有多長啊,他怎麼能這樣輕易地說出這兩個字?

  不,一定要讓他清醒一點!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敏德,我一生都會將你當成最重要的人,但不是愛人,醒一醒,好好看看周圍,你身邊有太多喜歡你的少女,不缺我一個,我們從頭到尾都是親人,這種關係不會改變,你不會離開我,我也不會離開你,但是我不要你的愛,這樣不好嗎?」

  李敏德望著她,眼睛裡漸漸染上絕望的色彩:「是,永遠不分開,但你卻說,不要我愛你。」

  李未央狠下心腸,道:「是,我不要你愛我,永遠都不要你愛我!你只要把我當做親人就好!」這樣的關係才是最穩妥的,永遠不會改變的,就像是敏之永遠不會背叛她,談氏永遠也不會背叛她,只有這樣的感情才是最真摯的,不會輕易改變的!「你現在只是需要想清楚,等你什麼時候想清楚一切,我們再談吧!」李未央這樣說著,將玉簪退還給他,轉身離開。

  李敏德的黑眸一直盯著她,看著她離去,在門掩上的那一刻,一個描金花瓶,突然被他掃到地上,「嘩啦——」一聲巨響,撞成碎片。

  他卻還是站在原地,目光慢慢變作冰寒。緊緊的握牢了掌心的東西,眼底的痛苦和不甘剎那間波濤翻湧,給出去的東西可以退回,那麼我的心呢,也能這樣簡單的退還嗎?

  這件事情之後,李未央心中有了一些芥蒂,一連幾天都對李敏德避而不見。可是很快,她發現事情超出了她的想像。不過幾天,李敏德的態度已經恢復如初了,遇見她的時候照樣說笑,仿佛那天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不免奇怪,這個少年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深沉,叫她看不懂了。

  八月十五,太子妃壽宴

  李未央剛剛穿戴好,卻突然從鏡子裡看見趙月匆忙進來:「小姐,外面有人送來了一個錦盒,指明是給小姐,而且,不許人打開。」

  李未央揚起眉頭,這種東西,若非情況特別,趙月根本不會稟報,她回頭道:「誰送來的?」

  趙月低下頭道:「奴婢聽到管家派人來稟報,趕到門口卻見一輛烏蓬馬車離去,上面是蔣家的族徽。」

  「蔣家?」李未央不由露出一絲好奇的表情。

  「是,小姐,奴婢把錦盒帶進來了,小姐是否要看?」趙月問道。

  李未央點點頭,道:「拿來吧。」趙月明顯知道那錦盒裡面裝的是什麼,所以也不靠近,只是遠遠地將錦盒打開了,露出裡面的東西來。

  白芷看了一眼,竟尖叫了一聲,嚇得倒退半步,和剛剛從後面進來的墨竹撞在了一起,墨竹手裡的託盤一下子掉在地上,碧青的葡萄滾落了一地,墨竹顧不得白芷,趕緊從地上心痛地撿起葡萄:「白芷姐姐,這可是今年最好的葡萄——」

  白芷卻指著那錦盒,一臉震驚的樣子。

  錦盒裡,是一顆頭,用石灰鎮著,雖然清洗的乾乾淨淨,一滴鮮血也沒有,但的的確確,是一顆頭。縱然已經處理過,可那腐爛的臉,疤痕滿面的樣子,只消一眼,便可以看出是李長樂。

  李長樂三日前被處以剮刑,李未央並未去觀刑,蔣家人救下了蔣南,可他們不會去救沒有利用價值的李長樂,所以她必死無疑。可是,這顆頭卻被送到了她這裡。

  趙月看李未央並沒有露出過於震驚的神情,這才放下心來,把盒子關了起來:「小姐,您看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白芷怒道:「蔣家實在是欺人太甚!他們居然會送來這個東西!」

  墨竹震驚地看看屋子裡的幾個人,她進來的晚,又被白芷撞倒忙著撿東西,所以根本沒有看見盒子裡的頭顱。待白芷提醒後才發現那裡面是什麼,吃了一驚的同時也不由想到,蔣家這樣做豈不是毫不掩飾的挑釁?!

  「不,不是蔣家,是蔣華。」李未央轉身,從鏡子裡看著自己的面容,銅鏡裡凹凸不平的光影,讓她整個人的影子看起來更加模糊。

  「是蔣華?」白芷吃了一驚,「小姐,他這是故意嚇唬您?您可千萬別上當!」

  李未央失笑,一個設計別人去死的人,怎麼會被死亡的場景嚇到呢?在冷宮裡待了那麼多年,她甚至見過因為發狂而吃掉自己手臂的瘋子,那麼恐怖的場景都經歷過,又有什麼可怕的呢?每當她覺得自己快要瘋的時候,她就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活得很長,活過那些希望她死的人!

  她相信,蔣華是一個聰明人,應該看得出來她是什麼樣的個性,更加不會用這種小兒科的把戲嚇唬她。

  大概是,她對這個聰明的男人也有相同的理解。

  他的意思不是挑釁,而是在對她說,這個遊戲很有趣,他也要參與其中。

  甚至於,他是在問:李未央,要不要一起玩呢?就如同是邀約,一場賭上性命的死亡賭注。

  李未央勾起唇畔,蔣華的頭腦大概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這種人的確是有才幹有謀略,甚至於在做事的風格上跟她還有點相似,為了達到目的都是不折手段,而且,甘願冒險,光是從蔣華派人刺殺她的事情裡便可以看出端倪了。

  他骨子裡是個不可一世的狂妄冒險分子,必要的時候,他可以不顧一切,甚至不考慮後果。跟看重整個家族榮譽的蔣家其他人比起來,蔣華是一個極端異己分子,現在李未央已經挑起了他的興趣,他會採取任何可能的手段打敗她,哪怕作出巨大的犧牲。

  這樣的人,肯定比蔣家其他人要危險,而且,危險的多。

  一個時辰後,蔣月蘭帶著李常笑和李未央到了太子府,二夫人卻並沒有帶著女兒參加,蔣家二少爺的婚事定下來之後,二夫人立刻又迫不及待地將李常茹許給了南安侯的嫡次子,如今只等著孫沿君進門後便嫁女兒,所以忙得很。

  更何況,這種場合他們已經沒有參與的必要……如今三年孝期滿了,李府只有李未央和李常笑兩位沒有出閣的小姐,李老夫人已經開始為她們尋覓合適的婆家,這次便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李未央身穿淺紫實地紗繡綠竹枝羅裙,看起來清爽卻簡單,再加上本就生得清麗,不由引來眾人的注意。的確,這三個月來,李未央早已名動京都,成為赫赫有名的人物。

  李常笑則穿著粉色風景紋綢衣,打扮得光鮮靚麗,在眾人的目光中顯然很不自在。蔣月蘭卻若無其事,帶著兩人一路走了進去。在這一點上,李未央很佩服這個繼母,在上回跟著李長樂一起陷害自己的事情發生後,每次看到自己居然能夠半點都不心虛,照樣高高興興、親親熱熱,光是這份氣度,便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太子妃笑容滿面地看著眾人向她行禮,這麼熱的天氣卻還穿著只有太子正妃才能穿的衣裳,李未央看在眼睛裡,不由輕笑著掩住了眸中的惋惜。一個女人如果淪落到只能靠衣物來彰顯自己的地位,說明她在家中早已沒有任何的地位可言了。

  太子妃看到蔣月蘭等人,立刻叫來丫鬟將她們領到座位上去,接著又轉過身跟另外的來客打招呼。李未央看了一眼不遠處,卻沒見到那位蔣家庶女的身影,蔣月蘭低聲道:「庶妃已經懷孕了,正是要緊的時候,太子寶貝的不讓她參加宴會。」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難怪太子妃笑容中有一絲勉強,她到現在都只生了兩個女兒,如果庶妃一下子生出兒子,太子妃的地位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宴會設在花園,四周是盛開到荼蘼的牡丹花,不遠處便是清澈平靜的湖水,湖岸楊柳依依,隨風飄擺,景致非常的優美,花園的空地上已經擺放一張張小幾,四十余名貴賓排成兩排小幾,當然男女貴賓是分開的。

  李敏德也在受邀之列,他比她們都更早一步到了宴會上,此刻正和相熟的人說話,李未央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目光,輕輕歎了一口氣。

  很多人的目光都盯著李未央,像是要將她看通看透似地。旁邊的劉小姐小聲道:「這個是安平縣主?!」她是從外祖家剛剛返回京都,對李未央的光輝事蹟顯然是才聽說,並一直沒有見到真人,很是好奇。

  赫昌侯府的大小姐董琴生得杏眼桃腮,眉眼風流,此刻用一把團扇遮著自己的紅潤的小嘴,悄聲道:「你居然沒見過?這麼出名的女子,嘖嘖——」

  劉小姐以一種完全不敢置信地語氣說:「可她看起來完全不像是那麼厲害的人啊!」在眾人眼中,李未央雖然是無辜受害,可她居然能在金殿上公然指責嫡母和外祖母,不管對方做錯了什麼都好,她這樣的舉動是極端叛逆,讓人不可原諒的!

  世家大族之中的女子,哪怕受到了冤枉、受到了不平,也必須隱忍到底,你可以去求父兄為你做主,卻絕對不可以當庭指摘嫡母或是其他長輩的罪過,雖然看起來不公平,但這就是規則!所有人都知道的、並且不敢違逆的規則!

  因此,對於這個敢於對抗並且成功打破了規則,甚至還受到皇帝褒獎的李未央,眾人連感覺都變了。從前他們或許覺得此女可有可無,現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古怪的、不可捉摸並且具有極端逆反心理的叛逆者。

  這些人出身高貴、恪守傳統,但他們並不瞭解,李未央為什麼敢於在皇帝面前這麼做。試想,一個奪走了兄長皇位,名不正言不順登基的人,你跟他講什麼規則?!可笑之極。

  皇帝不會責怪李未央,甚至還會欣賞她,只要她反對的人不是他,其他又有什麼關係!他從李未央的身上,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這種心態十分扭曲,非一般人可以理解,所以他們只能將其歸結于陛下一時憐憫發作,沒有處罰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當然,她的麻煩以後還多著。所以,除了骨子裡剛強的孫夫人,眾人都開始告誡自家的女兒,要離李未央遠一點。

  劉小姐悄悄觀察李未央,原本以為那樣囂張跋扈敢於對抗一切的女孩子,無論言行舉止還是神態氣質,都應該給人一種野性難馴,霸道狠戾的感覺。可是剛才李未央的眼神,卻是沉靜如水,優雅從容,這個女孩子,實在是太神秘,太奇怪了!不光是劉小姐,這估計是全場所有的貴夫人共同的感覺。

  不過,像李未央這樣被敬而遠之的,並不只是她一個人而已,有個跟她同樣出名的女子,那就是如今不允許五皇子納妾的五皇子妃,那位永平侯的小孫女武樂陵。她也算是個厲害的角色,從一進門開始就弄死了五皇子的十三個溫柔妾室,就連他的兩個側妃,也被遷到了別院去。五皇子偶爾看了一下美人,五皇子妃竟然叫來那個美人挖掉她的雙眼,這樣囂張的女人,也是極端罕見的。所以,她多了個京都第一悍婦的桂冠,李未央的名頭還是比不上她響。

  畢竟,從外人看來,李未央手上沒沾血,而那個五皇子妃,則是兇悍無比,違背婦人的賢良淑德,害的她娘家人連出門都要遮著臉。所以今日的宴會上,五皇子因為有事沒能到訪,武樂陵就一個人悶悶地坐在位置上,誰也不肯去和她說話。

  李未央知道這一切後倒是很惋惜,她從前只知道這姑娘彪悍,卻不知道彪悍到如此地步。早知道永寧侯府有這樣厲害的武器,她為何不早點行動,將她嫁給拓跋真算了,這樣一來,如今痛苦不堪的人就是三皇子,這樣實在是太有趣了!

  李未央這樣想著,遺憾地給自己倒了一杯百花釀,輕輕品了一口。

  這時候,眾人已經對她失去了興趣,轉而將目光轉到李常笑的身上。相比可怕的李未央,她這個四妹妹美麗得像一朵百合花,溫柔嫺靜,舉止優雅,雖然是個庶出,但在丞相府如今沒了嫡女的情況下,這個身份也湊合了。

  太子妃遠遠瞧著這一幕,不由搖頭,李老夫人明顯是要先給李未央擇婿,可看到各家對她畏懼如虎的模樣,恐怕是嫁不出去了。

  她心中琢磨,太子和蔣家走的很近,可那一家若是得勢,將來皇后的位置還不知道是誰的,她何必拉攏一個本就不可能效忠於她的人呢?當下打定了主意,要給李未央介紹一門好婚事,哪怕氣氣那家人也是好的。

  正在這時候,九公主一臉笑容地跟在拓跋真身後走進來,她身上穿著碧色翡翠蝴蝶紋紗衣,看起來嬌媚可人,如今脫去了嬰兒肥,一張瓜子臉更顯嬌俏。眾人紛紛向他們行禮,她卻笑嘻嘻地和太子妃打了個招呼,便跑去找李未央坐著,李常笑連忙為她讓了座,她也不推讓,就一屁股坐下:「未央姐姐!我找你好幾天了!」

  九公主一直給李未央寫信,讓她進宮去陪伴她,可李未央卻將這些平凡小姐會看得比天還高的信箋全都丟在一邊,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九公主如今已經不是小孩子,她比從前要敏感、聰明,她如此親近自己,並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對面那個俊美的少年,這一點,李未央從本心裡覺得不喜歡,她不喜歡被人利用,尤其是被她曾經幫助過的九公主利用。

  少女的心,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奇妙的幻想,九公主俘獲了很多名門公子的心,卻執著地總是想著讓李敏德臣服于她的羅裙之下。

  李未央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李敏德的方向,對方卻顯然心不在焉的模樣,把九公主的芳心完全丟在了一邊,她不由自主的,便輕輕搖了搖頭,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男賓席中,拓跋真已經注意到了李未央,並且一直靜靜地望著她,看到她看向李敏德的方向,不由皺起了眉頭。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怪,怪的讓他不得不懷疑。可,他們是堂姐弟,不是嗎?哪怕沒有血緣關係,也不可能改變什麼。他真正要防備的人,是拓跋玉。當然,可憐的七皇子,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喝下一杯酒,拓跋真的心情顯然很好,一旁的蔣華微笑道:「三殿下很喜歡安平縣主嗎?」

  這一句話問的突兀,而且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拓跋真吃了一驚,猛地抬起頭來,目光之中不由自主帶了三分犀利:「你這是什麼意思?」

  蔣華微微一笑,眉心紅痣豔麗奪目:「沒什麼,不過是基於朋友的關心罷了。」

  蔣家主動接受了拓跋真拋過去的橄欖枝,這在拓跋真的預料之中,李未央將他們逼的太緊了……只是,這並不意味著,蔣華可以窺測自己的心思,拓跋真沉下了臉,道:「如果我說沒有呢?」

  蔣華遞過去一杯酒,無所謂道:「有或者沒有都不重要,您不要忘記大局就好。」

  拓跋真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冷芒:「大局?」

  蔣華笑了笑,道:「江山美人什麼最重要,殿下心中自然有決斷。」

  如果我兩個都要呢?拓跋真在心中想到,面上只是微微一笑,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蔣華很瞭解對方的心思,卻並不拆穿,目光卻也看向那邊的李未央,這樣狠毒的少女,他也很想嘗嘗她的味道,不過,是將她的胸膛挖開,看看裡面的心到底是什麼顏色的……想必,味道一定很好。

  太子妃仿佛沒看到底下的暗潮洶湧,微笑道:「今天大家都能來我的宴會,我自然很高興,正巧我親自培育的睡蓮也開了,請大家去欣賞。」

  眾人便紛紛站了起來,走到湖邊,太子妃拍了拍手,丫頭們撤去了原本湖邊圍著的一些紗簾,眾人看到了湖心的情況,頓時驚歎起來。

  靜靜的湖心,幾朵紫蓮嫣然盛開,花蕊是明豔的鵝黃色,越到邊緣,顏色越深,最後過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覺顏色斑斕,好不美豔。

  「大家都很幸運,這種花每年只開七天,尋常是見不到的。今日是我的生辰,正好趕上花兒開放。」太子妃略帶得意地說道。

  李未央看著那蓮花,臉上也微微露出驚訝,竟然是睡火蓮,這種蓮花外面是紫色的花瓣,中間有許多金色的觸角,裡面有一個含苞欲放的花蕊,只有在凋謝的前一刻才會張開。

  有人說火蓮的觸角就是為了保護花蕊安靜的睡覺,所以才叫睡火蓮,只是,京都根本沒有這樣的物種,這裡的氣候也不適合它生長,再者,如此嬌貴的花,普通人根本養不起。

  蔣大夫人感慨道:「這樣美麗的花,能得見已是造化,若是今日不曾來參加太子妃的宴會,必將是終身之憾。」

  五皇子妃忍不住問道:「此處園丁是誰?」

  太子妃笑道:「此間花草,全是我親手栽種。」

  四周起了一片驚歎聲——太子妃竟能種出無數巧匠愁破了頭都種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而在眾人的一片讚揚聲中,太子妃的表情更得意了,說是親自栽種,實際上不過是她買來了種子,請來了最好的花匠一天十二個時辰看守著,一個不行就換另外一個,換到能養活成功為止,光是為了這一池寥寥數朵睡火蓮,她花了足足一千兩黃金。

  李未央卻只是看了一眼,便對這睡火蓮失去了興趣,趙月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她看出對方有話要說,便輕輕從人群中退了出去,拓跋真敏銳地注意到了,想要跟上去,卻被同樣很高興的太子拉住,非要讓眾人作詩來讚頌這美麗的睡火蓮,一時脫不開身。蔣華卻微微一笑,悄悄尾隨其後。

  李未央順著趙月的指引,看到了不遠處牡丹花叢裡面的兩個人。那邊,九公主暈倒在了李敏德的懷裡,如此大膽,饒是李未央看著,都吃了一驚。

  原本李敏德正站在那邊,一身玉牙白的柳葉紋長袍,色澤恰與花朵間那不均勻的點點素白遙相呼應,一眼望去,便成一道風景。九公主莫名其妙地沖了出來,又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正好暈倒在對方懷裡,此刻正用水汪汪的眼睛瞟著李敏德的臉。

  李未央差點笑出聲音來,這法子,太拙劣了點,她掩住唇畔,低聲斥責道:「趙月,你讓我來看什麼!」

  趙月委屈道:「奴婢覺得這樣的好戲不看太可惜了。」

  「你啊——」李未央搖了搖頭。

  那邊,九公主完全沒意識到有人在看,只顧抓著李敏德的手臂:「我好頭暈。」公主身邊的丫頭們,卻都不知去了哪裡。

  李敏德看似溫和的看著她,「公主沒有什麼大礙,不過是人多擠的。」

  九公主連連點頭,一心一意打量著他,盤算著不知什麼念頭。

  李敏德扶好她,隨後遞給九公主一個看起來像是裝著避暑丹的小瓶子,道:「服下就不暈了。」

  李未央目瞪口呆,她倒是料想不到,什麼時候這兩人相處如此融洽了。趙月撇了撇嘴,心想這九公主也開始裝柔弱了,不知道主子能不能扛得住,本來是想要讓三小姐看看主子是如何抗拒美人的,現在你態度這麼溫和,倒叫我後悔帶著小姐來了,就該義正言辭地拒絕嘛!

  李敏德臉上保持著禮貌的微笑,九公主下意識地將那小瓶子裡頭的避暑丹吃了一顆,原本她是裝暈,可看到他難得的笑容,她是真暈了。可是剛剛吃下去不久,她的肚子裡就開始嘩哩嘩哩的響,沒過多久,九公主從牡丹花從裡面衝了出來,一下子撞在李未央的身上,卻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便衝向了茅廁——

  李未央吃驚地望著九公主拎起裙角一路飛奔,完全失去了金枝玉葉的儀態。趙月也茫然地看著對方,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是一點清心丹,幫她清清腸胃而已。」李敏德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李未央嚇了一跳,回頭望向他。

  他的笑容卻一如既往,看不出半點異樣。當然,這丹藥吃下去,必然上吐下瀉三個月,相信足可以讓這姑娘知道,暈倒在一個男子的懷裡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

  不遠處,蔣華把這一幕看在眼睛裡,不由自主地勾起唇畔笑了笑,李未央,你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126 瘋狂殺戮

  就在此時,一個年輕俏麗的丫頭穩步走到李未央身前,行禮,隨後笑道:「縣主,太子妃請您一敘。」

  太子妃?李未央微微一愣,隨後勾起唇畔,原本預備交代兩句,然而還沒等她和李敏德說話,他已經慢慢走開了。

  呃……這算什麼?第一次被丟下的李未央有點茫然。

  「縣主?」丫頭試探著看她。

  李未央回過神來:「太子妃在何處?」

  丫頭指著不遠處的涼亭,果然見太子妃和幾位女眷坐在那裡,李未央看這個陣勢,突然覺得頭皮發麻。倒不是說她懷疑太子妃什麼,光是太子妃和蔣家女兒那種水火不容的模樣,李未央就知道太子妃會對自己示好,但過於友好未必是好事……心中稍微猶豫了片刻,她腳下的步子卻是一點都沒有減慢。

  空氣中十分悶熱,儘管身上不過是薄薄的紗衣,李未央只是在外面走上一趟,仍舊會一身大汗淋漓。涼亭四角擺著冰塊,又有數個丫頭打著扇子,倒不顯得如何炎熱。

  太子妃坐在涼席墊著的椅子上,人群已經散去別處看景了,她顯然已經過了剛才那個被人追捧的勁頭,有點提不起精神,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母親閔國公夫人以及她自己的妹妹賀蓮說著話。

  賀蓮穿著水藍色荷花鑲邊的裙子,人如其名,坐在那裡仿佛一朵幽靜的蓮花,比起自己的姐姐,的確是要漂亮了許多。她先注意到了李未央,笑道:「姐姐,縣主來了。」

  太子妃來了些精神,坐直身子道:「未央,過來!」

  李未央從容不迫、面上含笑地走了過來:「見過太子妃。」

  「你呀,跟我弄這麼多虛禮做什麼,快過來坐著!」太子妃嗔道,朝她招手,很是親昵的樣子。

  李未央微微一笑,向賀夫人行禮,對方與她一樣是二品,卻說得上是她的長輩。賀夫人卻有點驚訝地看了太子妃一眼,顯然對李未央的彬彬有禮不太習慣。傳言中這個少女十分跋扈厲害,可是賀夫人卻聽太子妃說起,李未央所為無一不是為了自保,她也覺著,世上沒有那般厲害的姑娘,傳言大概只有三分真實罷了,當下便笑著點頭。

  而賀蓮卻立刻站起來,她可是沒有品級的,不可能坐著受李未央的禮,便微笑著向她福了兩福,顯得腰身纖細,楚楚動人。行完禮,賀蓮一雙眼睛微微抬起來,看了李未央一眼,又垂下去。

  霎時間,仿佛整個涼亭盡失顏色,甚至連同為女子的李未央都不由得眼前一亮,多看了她兩眼。賀蓮容貌雖然稱不上絕色,但這份嬌弱的氣質,李未央想起剛才太子妃看向妹妹的時候,那種羨慕中帶著苦澀的模樣,心中已有了數。

  閔國公是要將二女兒也嫁給太子吧,而且這個賀蓮是庶出,做個側妃倒也是夠了。

  李未央走了過去,在太子妃身邊坐下,太子妃自然而然地笑著望她,神色親昵,「讓你經常來太子府內坐一坐,你偏是不肯。」

  李未央含笑道:「太子妃固然是好意,怕府上只有您歡迎我呢!」

  太子妃聽著,冷笑一聲道:「那人你不必理她就是,放在心上徒增煩惱!」

  閔國公夫人輕輕咳嗽了兩聲,太子妃這才想起叫李未央過來的用意,便微笑道:「未央,你的孝期,上個月就滿了吧。之前你的婚事生生拖著,今年可就不能再躲過去了。」

  太子妃想要用一門好婚事來拉近彼此的距離,而且她不去和李老夫人說,卻來找自己,說明對方很明白,這婚事——李家人做不了主。

  李未央歎了口氣,故意作出一副挑剔的樣子道:「太子妃,按理說這些話不該我一個女孩子來說,可是父親找來的那些人,我就沒看到一個滿意的,那些紈絝子弟不說,稍微好點的,府裡還都有了妾室或通房丫頭,到處烏煙瘴氣的,我不願意!」

  太子妃一愣,卻是看了賀夫人一眼,顯然賀夫人也是大為意外。

  太子妃立刻以為李未央是不把自己當成外人,不由心中一喜,看著她,嗔怪道:「這種話哪裡能隨便說的,莫非你想找個不納妾,不要通房的夫君嗎?」

  李未央微微一笑,是啊,你不是要幫我找嗎?那你就找一個這樣的,要跟李家家世匹配,又要不納妾,這樣的人家,只怕你找不到。然而她口中卻道:「自然應當如此了。」

  賀夫人笑道:「真是個傻丫頭,只要一個妻子的,你倒去瞧瞧,這天底下找得出幾個來,我可跟你說,因著當年先帝爺專寵陳妃的事情,今上對獨佔專寵忌諱得很,你跟我們私底下玩笑兩句也就罷了,千萬不要把這些話拿到外頭去說!」

  李未央笑道:「未央豈是不知輕重的人呢?」卻是一副很親近的語氣。

  太子妃越發滿意,幾乎覺得李未央和自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當下道:「你別想著轉移話題,眼下倒有個合適的人選,足夠配得上你。」

  李未央不覺微微詫異:「配得上我?」

  太子妃道:「我堂弟賀然。」

  李未央想了想,道:「就是那位——」

  太子妃點點頭,道:「是,我二嬸是難產沒了的,二叔身子骨也不好,在他七歲的時候也過世了,他守著偌大的家業卻無從依靠,於是我父親便將他帶了過來,從小和我的弟弟們一起長大,如今他已經成人,父親便將他全部的家財歸還,現在他可是京都無數千金小姐盯著的人呢!」

  李未央沒想到,太子妃居然選了這樣一個人。這個賀然,其實是很出名的。當初閔國公的爵位由長子繼承,作為次子的賀朝便離開了國公府,自己僅僅靠著分給他的一萬兩銀子開始生活。

  這個賀朝其他的本事沒有,但賺錢的本事極為厲害,短短的十年間,他便已經靠著自己的精明能幹做到了京都中最富裕的人,據傳說,他家鼎盛的時候,京都有三分之一的鋪子都是他的。

  然而他的身體很不好,娶了個妻子也是短命,兩人相繼離世,只剩下一個獨子賀然。賀朝當年是和兄長吵翻了離家出走,所以賀朝一死,賀然不過七歲,便要獨自面對風雨。

  後面發生的事情再常見不過,賀朝賺錢是凶,可是因為錢多,也召來無數紅眼。於是乎,他這邊一死,那些人便如狼似虎地要對付賀然。

  閔國公得知此事後,不計前嫌地將賀然接回賀家,並且一一清點賀朝的財物,請賀家族人作證,立下字據,將來全數歸還。

  作為遺孤的賀然便在賀家長大,閔國公更是悉心教導他。待及長成,賀然不僅長相極為俊美,而且記憶力驚人、聰明決斷、辦事利索,是少有的全才。

  太子妃見她神情以為有戲,趕緊道:「本來我也想讓你嫁給太子的兄弟們,可這樣一來,就難免會落到側妃這一步。以你這性格,卻是不能去給人伏低做小的,其他人裡頭,我看得上的俱都成婚了,剩下年齡相當的,就剩他了。」實際上,權貴子弟多得是,敢娶李未央的就不多了。

  李未央笑了笑,這一點太子妃倒是沒說錯。賀然有大把錢財,而且要人品有人品要樣子有樣子,絕對是個上佳人選。更重要的是,他無父無母,一嫁過去就可以做當家主母,對於李未央這種剛強的個性和名聲彪悍的女孩子來說,嫁給賀然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選擇。

  太子妃並非是隨便找個人塞給她,而是仔細衡量過的,這一點,讓李未央有點吃驚。對方已經不只是示好了,簡直就是在討好。她不禁懷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做的太過,讓人家全都盯上自己了。

  見李未央要張嘴,太子妃連忙道:「你先聽我說,他沒有入仕,看著身份雖然不高,但卻是個實在的孩子,而且陛下上次召見,也是很欣賞他,若是將來——也不是沒有機會再往前一步,」

  她在提醒李未央,如果太子登基,那麼賀然的好前程更是板上釘釘的,「更何況,婚姻這東西,別人看著好不要緊,重要的是你覺得好,光面子好看有什麼用,裡子才最重要!」

  沒有婆婆,沒有複雜的人際關係,這意味著什麼?不少名門世家看中賀然,拼了命想要把女兒嫁給他,完全都是出自對女孩子的愛護啊。

  李未央低聲道:「這……我怕也做不了主。」

  太子妃笑了,以為她已經動搖:「只要你點頭,我便去向父皇說,讓他給你們賜婚便是。」賀然跟朝廷無礙,李未央嫁給他,算是個好親事,也不引人注目,皇帝是不會阻止的。

  賀夫人微笑道:「而且他少年翩翩,光彩照人,你要想見,我現在就叫他過來。」

  她私心裡,實際上是有自己一番打算的。

  一方面,賀然是她身邊長大的,她看成半個兒子,這次也是為了給他找一門好婚事。李未央名聲不好聽,可相處下來卻是個聰明睿智的女孩子,最要緊的,她還很厲害,牢牢守住家業絕不會有問題。

  另一方面,賀然眼看要入朝,但除了逐漸衰微的閔國公府,他在朝中無依無靠,他想要更進一步,就得先找到強有力的靠山,聯姻一途,正是最好的考慮。

  李氏家族出了數代丞相,族中也有不少人為官,李未央又是個二品縣主,對賀然來說,無疑是抬高身份,而對太子妃來說,也可趁機為夫君籠住李家,通過這次聯姻,李家也必定要和太子府緊緊綁在一起,女兒在太子面前也會大有面子。

  對於李未央來說,她的強勢名聲讓她很難找到一個門當戶對的親事,與其委屈自己的個性去做皇子側妃,或是嫁到公侯之家去跟一大家子纏繞,不如嫁給賀然,看起來是低嫁了,可賀然家世豐厚,遠超一般人所有,而且有李家和閔國公幫襯,賀然的前途那是一馬平川。這是一筆雙方都不賠本的買賣,她相信以李未央的聰明,是絕不會推拒的。

  李未央卻正在考慮該如何推了這婚事,便見到賀蓮笑道:「說人人就到,真是太巧了。」

  一個少年從涼亭外走入,正是風采翩翩的年紀,生得俊朗瀟灑,眉眼之全是溫雅與淡然,一身素色袍子,更襯得如松似月,最重要的是,一看就知道是個好脾氣的人。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太子妃還真是下血本,找出這麼一個有錢、生的漂亮、脾氣好、關鍵連爹娘都沒有的男子,實在是費心費力,她縱然不喜歡,卻也不能不領情。

  賀然看到這場景,也是嚇了一跳,顯然沒意識到這是個相親,但來都來了,不得已,上去與太子妃行了禮,太子妃向他介紹道:「這位是安平縣主。」

  賀然眉目淡淡地向李未央看了一眼,便有禮貌地低下了頭,笑道:「早就聽聞安平縣主蕙質蘭心,氣質不凡,如今一見果然如此。」

  太子妃笑道:「堂弟,你這回可是說對了……」她正要大肆宣揚一下李未央的好處,就在這時候,李未央卻站了起來,笑道:「母親該四處尋找我了,太子妃,現在您要回宴會去嗎?」

  太子妃一愣,看了看李未央,又看了看臉紅低頭的賀然,心中有點納悶,難道李未央沒看中自己的堂弟?不可能吧,這麼英俊的少年,這麼豐厚的身家,還沒有拖累,為啥不要?

  她心道,莫非是自己暗示的不夠,若是李未央不願意賀然納妾,這一點他們都可以答應的——誰家能答應這樣的條件,只怕是連想都不敢想吧!不,或者李未央是在害羞?太子妃又仔細看了看李未央的神情,卻沒看出什麼害羞的樣子,倒是自己年輕的堂弟,十分的窘迫,頭幾乎都抬不起來,臉像是熟透的番茄。

  李未央又敷衍了幾句,找了個藉口匆匆離去。

  太子妃臉上流露出濃濃的遺憾,再三出言挽留,卻只是讓她離去的步伐更快了些。

  李未央好不容易擺脫了這些人,才鬆了一口氣,卻在走過一道假山的時候,驀地聽見一個聲音自不遠處響起:「安平縣主,你這是幹什麼呢?」

  李未央微微皺眉,回頭望去,身邊的人早已跪成一片:「太子殿下萬安。」

  太子穿著盤龍明黃便服,袖子銀絲滾邊,襯得一身高大挺拔。他的容貌在一眾俊美的兄弟之中不算很英俊,但勝在養尊處優了二十多年,有一股上位者的尊貴之氣。李未央看著太子面帶微笑著走過來,心中想到的卻是這位太子殿下的倒楣史。

  說起來,太子投了個好胎,尤其是比起出身下賤的拓跋真來說,太子的起點比別人好的不是一點半點。他親娘是皇后,外公是皇帝的重臣,一生下來就是太子,再加上他算得上勤奮好學,刻苦上進,外表也很不賴,站出去照樣迷死一大片姑娘。

  但是,太子最悲催的地方在於,皇帝太多疑,而且力量太強大,整天裡懷疑自己的兒子覬覦皇位,這還不是最慘的,皇帝很會生優秀的兒子,給太子找了不少敵人,三皇子七皇子各有所長,野心勃勃,跟這幾個人相比,在尋常大富之家算得上聰明能幹的太子立刻顯得平庸了,無能了,被皇帝嫌棄了。

  當初正是因為做了多年的太子,他內心越來越焦躁,又被拓跋真慫恿,才做出很多無法挽回的糊塗事,最終十分悲劇地丟掉自己的皇位。

  他面帶微笑地踱過來,目光落在李未央的身上。

  「縣主,怎麼不去賞花?」

  李未央低下頭,道:「剛從涼亭出來,擾了太子殿下清靜,請殿下恕罪。」

  「都是自家人,這麼客氣做什麼?!」太子滿面的微笑。

  李未央倒是愣了一下,顯然沒明白這個所謂的一家人是從哪裡來的。

  太子笑道:「你的表姐是我的側妃,你便算得上是小姨子,這不對嗎?」

  哦,說的原來是蔣蘭,李未央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太子又走近了點,兩人近在咫尺,李未央向後退了一步。太子不由一笑:「怎麼,怕我嗎?」

  李未央淡淡道:「臣女不敢逾距。」趙月在一旁皺起眉頭,若非眼前的人身份高貴,她早一劍斬了他了。

  「表面看……倒是守禮。」太子哼笑一聲,「怎麼那天在蔣家,如此的咄咄逼人?」

  李未央明白太子今天是來找碴的了,她微微一笑,臉上不見絲毫慌張道:「謝太子殿下誇獎,抓住殺害外祖母的兇手,不過是我的本分。」

  「哦,原來抓兇手是你的本分,那逼死自己的長姐,辱罵自己的嫡母也是你的本分,是麼?」太子句句綿裡藏針。

  「金殿之上,未央出言不遜,請太子殿下恕罪。」李未央十分謙卑地道,當然,頭低著,太子看不到她唇畔的鄙夷,「但那並非我的長姐,而且嫡母也是自己病逝,與未央又有什麼干係呢?」

  「看你還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齒!不過,我還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女子,那天——雖然過分了些,可卻說得上光芒萬丈,哪怕是蓮妃的美貌,都被你比了下去,更別提其他人,都顯得暗淡無光了。我身邊,還沒有你這樣的美人。」太子低下頭,幾乎快要近地貼近她的面容,李未央冷冷的目光垂下,防止自己一不小心給這個登徒子一個耳光。

  「你不必怕我,我雖然很希望和蔣家合作,但我也不會拒絕李家。」見李未央沒有回答,太子牽了牽嘴角揚起一個曖昧的弧度,低低的聲音幾近呢喃。「看你這細皮嫩肉的,雖然比不上你姐姐李長樂美貌,卻別有一番風情,怪不得人家背地裡說什麼小辣椒,叫人熱血沸騰呢!」

  堂堂太子殿下,居然說出這種近似於調戲的話,李未央不由心中對他更加鄙視,今天可是太子妃的壽宴,他在這裡公然調戲女客,傳出去這個儲君的位置將會更加岌岌可危,難怪被拓跋真逼的無路可走,此人實在是太隨便了。

  李未央表情未變:「承蒙殿下厚愛,未央不勝感激,只是——三皇子也說過這樣的話,未央若是從了殿下,只怕他要和您翻臉呢!」

  「三弟?」太子一愣,「他是不會和我爭的。」

  「哦?」李未央仿佛很吃驚,「他還說過有朝一日要封我做皇后——哎呀,未央失言,太子可千萬別見怪,三皇子對您忠心耿耿,想來也是一時說錯了話,您可千萬別說是我告訴您的,否則他要怪我了。」

  太子根本沒看上李未央,不過是覺得李未央十分強勢,如果收了她將來必定能拉攏李家,誰知她竟然說出這回事情。

  想到拓跋真,太子便是頓住了,他自幼被封為太子,連居處也與其他兄弟分開來,一切用度皆比照儲君的規格,自然不可能像其他兄弟那樣玩在一塊,後來三皇子拓跋真的親娘死了,武賢妃收養了他,武賢妃又一直和皇后走得近,這樣一來,太子便經常和拓跋真相處。

  從前太子一直覺得這個三弟年紀輕輕便喜怒不形於色,將來必不是個簡單人物,再加上他出身低微,往後也不可能再爬到多高,如果有自己拉他一把,他定然感恩戴德,誓死效忠,所以便有心扶植他,讓他成為自己的助力,可聽這話,對方竟然有別的心思……不,會不會是李未央挑撥呢?

  太子仔細盯著李未央,仿佛在審視,然而對方卻是一副自覺失言的樣子,又悔又恨,恨不得找地洞鑽進去——她不過是個女子,和拓跋真也沒有仇怨,根本沒必要開這樣的玩笑,太子的臉色越來越陰沉,轉眼看到李未央臉上露出忐忑的神情,不由心頭一動,笑道:「好了好了,不必過分害怕,你回去宴會吧。」

  李未央心念電轉,面上露出遲疑的神情道:「請殿下恕罪,剛才的話若是傳出去……」

  太子似笑非笑,不置可否:「你放心好了,我不怪你。」

  李未央這才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太子看在眼裡,更覺得她當初在金殿和蔣家做出來的舉動都是出自李蕭然的授意,本來就是嘛,一個十五歲的小丫頭,心機哪兒有那麼深,肯定背後都是李丞相的意思!

  就在這時候,一旁的侍從稟報道:「殿下,三皇子過來了。」

  太子皺起眉,看著不遠處,拓跋真果然走了過來。拓跋真一走近,便覺得氣氛有些詭異,李未央和太子都看著他,尤其是太子的表情,十分的古怪。

  拓跋真心中下意識地察覺到,李未央一定在挑撥離間。當下不露出絲毫的情緒,低頭行禮:「給皇兄請安。」

  太子盯著他,腦海中就浮現起李未央剛才說過的話,心頭不免火起,但他畢竟不是蠢人,雖然不完全相信李未央所說的話,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他覺得還是小心點拓跋真比較好,當下微微一笑,語氣不知道是褒揚還是微嘲:「怎麼,來找安平縣主?」

  「皇兄,我只是路過這裡,見到您和安平縣主正在說話,便理所當然來拜見您。」平日裡拓跋真說話絕對沒有這麼疏遠客氣,但現在他明顯覺察出了太子的古怪情緒,盡力平和地道。

  太子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道:「我也該走了,你有事找縣主的話,請自便吧。」

  拓跋真暗松了口氣,忙道:「多謝皇兄。」李未央卻在太子一走,便轉身離去,連一句話都不準備向拓跋真說,誰知拓跋真緊走幾步,搶在了她面前,正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可真是冤家路窄。

  「李未央,你看上賀然了?」拓跋真堵住她的道,突然道。

  李未央皺眉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不然你怎麼會停留這麼久,拓跋真想道,沒有出聲,表情愈發冷淡。李未央越過他,徑直向宴會的方向而去,拓跋真也走快了些,與她並肩而行,口中卻笑道:「賀然的確是個不錯的人選,可他能給你的,實在是有限。」

  李未央一愣,停住腳步:「難道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拓跋真盯著她道:「總之不會是賀然這種軟弱的男人!太子妃將這種沒用的東西推給你,實在是讓人覺得可笑。」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賀公子沒有你說得那麼不堪,但我也沒有看中他,請三殿下不要瞎猜了。」

  拓跋真原本還在為自己的急躁而暗自懊惱,及至聽到後面那句話,簡直是心花怒放,面上卻還要裝成淡淡的神色:「你不喜歡,還是和太子妃回絕為好,否則她必定會一頭熱地替你牽了紅線,到時候,你可是連哭都來不及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多謝三殿下的提醒!不過,您還是想一想,怎麼輔佐太子殿下的好,其他的,就不勞費心了!」

  拓跋真還要說什麼,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尖叫聲。李未央和拓跋真同時回頭,卻看見了不遠處的宴會早已亂成了一團。

  原本一派花團錦簇的花園,竟然公然出現了無數弓箭手,抽弓搭弦,蓄勢待發,就聽見其中有一人振臂高呼,「太子勾結禁軍都統楊湛犯上作亂,現楊湛首級在此!陛下有旨,為國除奸,拿下太子!」

  拓跋真看到這一場景,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臉色卻仿佛大變。立刻轉頭呵斥道:「快帶你家小姐找地方躲避!」話卻是對趙月所說,說完,他抽出長劍,向著身邊的侍衛們大喝道:「保護太子殿下!」

  然而對方的指揮者早已大聲道:「放箭!」

  趙月快速反應過來,拉著李未央和白芷避入一旁的假山後面,拓跋真揮劍撥開幾支飛來的箭羽,快速地飛奔向太子所在的方向。

  李未央心中極為驚駭,這宴會原本好好的,怎麼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情。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來太子府行刺!不,剛剛那人說什麼,太子犯上作亂,陛下要捉拿他?這怎麼可能!

  太子的位置雖然有點不穩,但也沒愚蠢到要犯上作亂的地步,更何況他手上沒有一兵一卒,禁軍的調動權力,可全都是在陛下的手裡,勾結禁軍都統又有什麼用!

  李未央的頭腦,沒有片刻的停滯。不,不可能!太子絕不會在這個時候犯上作亂,那麼這群人究竟是誰?他們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太子府,還用這樣的名義?或者,他們分明是刺客,而且是蓄謀已久的刺客!

  李未央離宴會不遠,卻聽見那裡的慘叫聲越來越多,不由心中不安,從假山向外看去,正好見到那在宴席上千嬌百媚的劉小姐大喊一聲,拼命向外跑去,而那些刺客卻是毫不憐香惜玉,舉起長劍便向她的背後橫空揮去,那場景驚險之極,就在千鈞一髮的時刻,劉夫人撲在她的背後,一把長劍攔腰斬過去,劉夫人嘴一張,汩汩的鮮血從口腔中湧出,人一下子倒了下來,竟然當場被斬成兩截。

  劉小姐大叫:「娘!」她一瞬間肝膽碎裂魂飛魄散,「娘,娘!」地喚著劉夫人,爬過去抱住劉夫人的半截身體,放聲大哭,然而還不等她再哭下去,那長劍就已經削斷了她半個肩膀,頓時血花飛濺,哭聲戛然而止,那場景實在是太過讓人驚恐,李未央身後的白芷驚呼一聲,立刻暈了過去。

  李未央暗道不好,連忙吩咐趙月道:「趕緊離開!」可是還沒等她說完這句話,刺客已經發現了他們,興許是沒有找到太子和太子妃,刺客們十分的瘋狂,幾乎是見人就砍,當下就向他們撲過來。

  趙月立刻衝了出去,用腰間軟劍隔開了他們的攻擊,然而越來越多的刺客們湧過來,發瘋一樣地向趙月襲擊,趙月雖然武功高強,可卻也寡不敵眾,再加上還要護著已經暈過去的白芷,眼看就要撐不下去,卻在這時候,李敏德帶著趙楠趕到,趙楠二話不說就上去幫著趙月打退眾人,李敏德則飛奔過去抓住李未央的手,急切道:「快走!」

  太子宴會非同一般,他的暗衛們都不能輕易進入,原本以為趙楠兩兄妹的武功足以應付一般的突發狀況,誰會想到太子府裡頭居然會闖進來這麼多刺客,而且對方還打著討逆的旗幟,讓人根本沒辦法及時反應!這些人下手又狠又准,見到誰都殺,而且仿佛四處瘋狂的尋找太子,極為可怕。

  李敏德想也不想,就在一片混亂中四處尋找李未央,若非偶然聽到白芷的尖叫,他也不會發現李未央在這裡!

  然而刺客卻迎面而來,李敏德冷冷盯著他們,抽出了長劍,他的劍長三尺四寸三分,極薄且輕,彎曲自如,平時可當做腰帶系在身上,與趙月的軟劍十分相似,卻明顯要更鋒利,刺客們不管不顧地沖過來,李敏德面色沉沉,一手護著李未央一手與他們纏鬥,轉眼之間竟然就殺了十餘人。

  李未央一邊被他拉著一邊心頭已經是無比震驚,什麼時候敏德的武藝精進到了這個地步——

  然而此時此刻,實在容不得她多想,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不被這場莫名其妙的刺殺拖累,對方根本是見人就殺,才不管你是否太子府的人,轉眼望去,那邊的宴會早已成了修羅場,無數的尖叫聲和哀求聲響成一片。

  李未央猜得不錯,若果真是陛下派來討逆的人,根本不會濫殺無辜,這宴會上手無寸鐵的女眷那樣多,恐怕不知道要死傷多少……

  就在這時,李未央聽見趙月驚呼一聲,她趕緊往那邊看去,瞬間劍尖抵達趙月的背脊,「噗嗤」一聲,長劍將她整個人貫穿,刺破右肩而出。

  「趙月!」李未央不由喃喃,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聲。趙月是她的丫頭,跟著她身邊已經有幾年,卻要眼睜睜在這裡喪命嗎?

  趙月耳邊聽到一聲淒厲的驚叫,原來是趙楠撲了過來,一劍砍了那刺客,勉強才護住趙月。

  「小心!」李未央只顧著看到那邊的驚人場景,卻忽略了身後不遠處的刺客,就聽見李敏德突然焦躁地喊了一聲,順勢一扯,將她整個人摟在懷裡,隨後一劍殺了正對的刺客,就在刺客應聲倒下的瞬間,一道冷銳的光已經夾了破空喧囂,突飛而至。

  那光來勢極快,卻是一支末梢泛著詭異暗紅色的鐵箭。

  原本,那長箭正對著李未央的後頸,只要片刻,那箭頭就會刺入李未央的身軀,穿透她的咽喉,李敏德不及細想,身體已出於本能一側,將她大半個身子緊緊護住。在瞬息間,用後背去擋著那長箭的來勢——

  「哧!」

  鐵箭從他後胸直穿而過,後半截還打著顫,看在李未央的眼睛裡,卻是無比的驚駭。身上的鮮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他的身子搖晃,傷口熱血有如泉湧。

  就在此刻,原本候在太子府外的那些暗衛終於趕到,將李未央和李敏德密不透風地保護起來,李敏德這才騰出手,勉力伸手按住傷口,然而每動一下,都翻攪著皮肉被撕裂的劇痛。

  「敏德!」李未央難以置信地看著,仿佛慢鏡頭一般,他直挺挺的倒在地上,那鐵箭卻分明已經透過前胸,生生紮穿出來。鮮血爭先恐後地從那傷口中湧出,漸漸的將那一襲袍子染濕了,他整個人都被泡在了血裡。

  李未央的眼睛看著那帶血的箭頭,那樣狠絕的手法——如果箭刺在她身上,該有多麼的痛。不管她如何想,那鐵箭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在這一瞬間,她的心臟幾乎陷入了無底的深淵。

  不遠處的蔣華懊惱地皺起眉頭,差一點兒,就差一點!他剛才殺了一個刺客,奪了他的弓箭,正巧看見不遠處李未央在那裡,心念一動,鐵箭就射了出去,可是居然沒能成功!若非那個小子多事!若非他多事!哼!不過死一個也是好的,那長箭從後胸穿透,必定是沒辦法活下來。

  李敏德,誰讓你多事!看著那兩個人身邊多了無數的暗衛,再也沒辦法下手,蔣華冷笑一聲,轉身消失在樹叢之後。

  李敏德睜著眼睛,卻瞧見李未央滿面的淚水,他的眼中露出疑惑,伸手想去摸她的臉,可是卻發現自己一伸出手去,她的臉上便滿是紅豔豔的鮮血,他意識到,這些血都是自己的,不由驀地慘然一笑。

  雖然身體裡的內臟像是全都移了位的難受,但他卻只是緊咬著牙,總覺得,這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像以前那樣,忍一忍,就過去了!摸索著將她的手貼向自己的心口,他喃喃地說著話,「我就在你身邊,不要哭,不要哭……」

  李未央不知道自己哭了,事實上她重生以來,根本就沒有淚水了,可是現在,她的淚水不停的流下來,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她只是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幾乎看不清李敏德的面容,更加看不清周圍亂成一團的環境,甚至沒辦法去思考,留在這裡是否等於留在危險之中——

  而此刻,拓跋真卻掩護著太子,並且帶領著太子府內的護衛們,將刺客們逐漸包圍、縮小圈子,一個一個逐步的消滅……

  整整半個時辰之後,整個殺戮才停止,然而此時的宴會,早已是一片狼藉,劫後餘生的人們互相看著,卻都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是哭還是笑,就在這時候,一個丫頭跌跌撞撞地爬來:「太子妃,太子妃——」

  太子猛地呵斥道:「太子妃怎麼了?!」

  丫頭的哭聲幾乎震撼著所有人的心肺:「太子妃……太子妃被殺了——」

  李未央不關心宴會上到底死了多少人,她甚至不關心李常笑和蔣月蘭是否逃過一劫,她只是吩咐暗衛們立刻將李敏德送出去。

  拓跋真一眼看到李未央,立刻道:「現在送他走來不及!把他抬到屋子裡去,太醫馬上就到了!」他大聲地喊道,不光是李敏德,這次受傷的人太多太多了,不,應該說,死去的人更多。現在送傷者離開,等於是讓他們去死,因為根本來不及救治,太醫很快都會趕到這裡來!

  暗衛們都看著李未央,等她做出一個決定。李未央猛地驚醒過來,咬牙道:「把他抬進去!」

  拓跋真早已知道李未央身邊有暗衛,卻還是第一次看到,但他顧不上懷疑這些人,只是上上下下打量她:「受傷了沒有?」

  李未央看也不看他一眼,或者說此刻她的眼睛裡沒有任何人,拓跋真跟她說的話她全部都聽不見,她只關心,敏德是否平安無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03:15 PM

127 殘酷刑罰

  太子專門辟出了十幾間客房,讓受傷的客人們診治,這些人的身份皆非同一般,連整個太醫院都出動了其中,王太醫慣來是給李家診治的,所以很是相熟,不用李未央吩咐便去看李敏德。

  李未央在門外站著,覺得身體一陣發冷一陣發熱,只是靜靜瞧著眾人奔來忙去,不時聽見刺耳的哀嚎聲。她原本應該進去,可現在她卻只希望冷風能夠把她吹的清醒一點!

  蔣月蘭和李常笑因為當時去看望懷孕的庶妃,不在花園內,僥倖逃過一劫,太子當時身邊有拓跋真和很多護衛保護,所以他也毫髮無傷。

  真正慘的是那些手無寸鐵的女眷,如花似玉一般的小姐們就這樣香消玉殞了,原本這就是太子妃壽宴,來者多是各大家族的嬌貴小姐們,全都是在家裡千寵萬寵的,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遇到刺客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一共死了十二位。

  太子看到這等慘狀,不免唏噓不已,連忙吩咐人去各家報喪,並且將還活著的人安排了房間休息。

  李未央冷冷望著這一幕,大腦中卻在急速地思考著。太子安頓好傷者,已經親自進宮去了,他要向陛下稟報這一切,刺客不但光天化日進入太子府胡亂殺人,甚至於還持著誅殺叛逆的罪名。

  叛逆,誰是叛逆,太子嗎?這是太子妃的壽宴,參加宴會的絕大多數是女眷,為什麼要連他們都一起屠殺,更像是在挑起仇恨而不是在殺人。

  「嚇到了嗎?」突然有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李未央回過頭來,卻看見眼前的人已經換了一身月白色的錦緞長袍,腰束八寶琉璃玉帶,面若冠玉,劍眉星目,端的是一副皎若玉樹的好相貌,不是拓跋真又是誰!

  「我的身上都是血,怕嚇到你,所以才去換了衣裳。」拓跋真解釋道。

  李未央目光冷冷地望著他,不發一言。

  「剛才我讓你躲在假山裡,都怪你那個丫頭,把敵人都給引來了。」拓跋真見她不語,立刻道。

  看到人被長劍切成兩半、血花四濺那種血腥的場面,任何人都會無法忍受,李未央自己且不說了,她在冷宮裡看過的可怖場景何止這樣,趙月則是接受過嚴苛的訓練,白芷呢?雖然上次已經見過殺人的場景,可那是有心理準備的,這一次,不要說她,連李未央都無法忍受那麼殘酷的場景,幾乎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現在拓跋真居然還把引來敵人的罪責怪在一個丫頭的身上。

  拓跋真看著她發白的臉色,竟然出乎意料的柔聲道:「我一定會查出是誰做的好事。」

  拓跋真的個性其實極為酷似本朝皇帝,前一瞬間還是和風細雨,忽而就能變成雷霆暴怒,眼見他如此做小伏低,仿佛對她無比在意的樣子,換了旁人還不知道要如何開心。

  李未央卻只是靜默了半晌,答非所問道:「聽說五皇子妃武樂陵平安無事,而且還保護了幾位女眷。」

  拓跋真頓了頓,點頭道:「的確如此,不過,我覺得這件事很蹊蹺,既然那些刺客是見人就殺,怎麼會放過她呢?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嗎?」

  李未央盯著他的眼睛,淡淡道:「殿下的意思是,這件事情跟五皇子拓跋睿有關係。」

  拓跋真慢慢道:「這麼個……自然要進一步調查。無論如何,太子妃也不幸罹難,太子很是傷心,再加上各家都死了不少人,這件事情肯定不能善了了。」

  李未央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讓拓跋真幾乎無法直視她的面容,但他強自按捺了,只是道:「你放心,待會兒我就安排人手,平安送你回去。」

  李未央不再看他,冷淡道:「不必了。」說著,越過了他向客房的方向走去,那裡,王太醫正在為李敏德診治。

  拓跋真癡癡地望著她轉身,剛才他經過花園碰到的那些千金小姐,無一不是又哭又笑,慶幸劫後餘生,還有主動找上他尋求安慰和庇護的,偏偏李未央是如此不同。

  拓跋真心裡又酸又澀,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卻不由得探出了手,還未等他開口挽留,李未央卻突然回身,道:「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問明白。」

  拓跋真微微扭曲了面容,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說。」

  李未央望了他半晌,忽然間微微一笑:「出事到現在,你看到蔣家的人了嗎?他們可有損傷?」

  拓跋真呼吸更加緊促,卻低聲道:「蔣家女眷跟你母親和四妹一起都在蔣庶妃處,所以平安無事。」

  李未央的面上隱約有一絲陰沉,卻輕聲道:「原來如此。」

  在這個瞬間,拓跋真幾乎以為對方看透了什麼,然而李未央的臉上卻異常平靜,轉身進了客房,不再回頭。

  屋子裡,王太醫擰著眉,查看著李敏德胸前的傷口,那樣從後到前被這麼穿過,他只看一眼,就覺得可怖,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忍下來的?

  李未央問王太醫,「他怎麼樣?」

  王太醫輕歎了聲,「鐵箭已經拔出來了,只是,箭頭上有毒,想要化解這毒,不是朝夕之事,只怕他熬不過——」

  李未央忍不住僵直了後背,急聲道,「熬得過!他一定可以熬過!」

  王太醫點點頭,小心翼翼的道,「只是這個傷,實在是太重了,連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單是傷口,偏了一點,並沒有穿透心臟,但加上不知名的毒,就實在很難說了。

  李未央看著昏迷不醒的李敏德,目光中漸漸燃起一絲冷芒,仿佛在冰中燃燒的火焰,叫人看了心驚膽戰:「我知道怎樣能夠救他。」

  儘管王太醫說了不准病人移動,李未央卻堅持要帶著李敏德回李府,其他人見她如此執拗,卻也無可奈何。趙月同樣受了傷,只是在肩膀,並不是很重,負責主要守衛的人便成了趙楠。

  可是剛剛上了馬車,李未央便向趙楠道:「蔣家人回府的路,務必給我堵死了,逼著他們從永華門走,然後你們換了衣服,徑直趕向永華門伏擊,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把人給我帶回來!」

  趙楠道:「小姐的意思,屬下明白,只是此中手段難免過激,會不會驚動外人。」

  李未央若有似無的笑了一下,眼中卻是說不出的狠戾:「蔣華等人必定留在太子府幫著他們收拾殘局,我只要蔣家的主子,不管是哪一個都好!這其中自然有不必驚動外人的法子,馬兒受驚瘋跑,無意中丟了一兩個人,還不是很容易的麼?」

  趙楠一愣,隨即意識到李未央不是在開玩笑,立刻低頭道:「是,屬下立刻就去安排。」

  「一切都是為了你家主子的性命,不容有失!」李未央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趙楠辦事效率極快,而且深刻地領會了李未央的意圖,半個時辰後,蔣天便被押在了李府的地牢。

  若說起李家這座地牢,已經有十多年沒有過人住了,到處都是灰塵,耗子滿地爬,實在是噁心至極。可是李未央卻選擇了此處關著蔣天,與上次的情形一模一樣。

  蔣天大叫:「李未央,你這個小賤人,你又來這一套!」他在蔣家被關的時間長了,實在耐不住,就趁著今日府中忙亂,偷偷溜了出來,誰知剛走到街口,就被人攔截了來,一次就罷了,這綁架的玩意兒還來兩次,真當他蔣天是孬種嗎?!

  就在此時,只聽見牢門發出哢噠一聲響,隨後李未央緩緩從臺階上走了下來,一身柔美的衣裙上還帶著鮮血,可見她回到府中都沒來得及換下衣裳,地牢裡沒有光線,只是點起了火把,火光襯著她淬玉似的一張臉,烏黑的眼珠幽幽的綻著古井一般的冷光。

  蔣天一抬眼,李未央烏黑的眸子有似冷箭,異常冰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只要你為我家主子診治,我們就會放了你。」趙楠冷冷地道。

  蔣天嗤笑一聲,道:「你在說什麼,我都聽不懂!」

  「我家主子在太子妃的壽宴上受傷,還中了毒。」趙楠雖然不耐,卻不得不道。

  蔣天哈哈大笑:「活該!真是太可惜了,怎麼死的人不是你呢李未央?!不過,從今後少個人保護你,你的死期也快了吧!」

  經過蔣家三公子的教育,蔣五的膽子明顯肥了不少。他知道李未央不可能殺了他,因為他們找上他,說明李敏德的傷勢非同一般,只有他能救!

  若是李未央殺了他,李敏德也得跟著陪葬,不過,他是絕對不會救這個人的,反正李未央不敢對他如何。只要他這一回扛住了!

  趙楠勃然大怒,抬腳便將他踹倒,揪起他衣襟,正反扇了他十幾記耳光。蔣天疼的齜牙利嘴,也不也聲,只冷冷的瞪著他,趙楠恨的攢足了力氣狠踹他心窩。

  李未央突然開了口,道:「把人帶進來。」

  蔣天睜大了眼睛,隨後看著自己的大哥蔣海被押了進來,蔣海十分的狼狽,頭低垂著,滿身都是灰塵,連一隻胳膊都被人打斷了,明顯擺出了奇怪的姿勢。

  「你——好大的膽子!」蔣天怒道,蔣海是護送蔣大夫人和二夫人去參加宴會的,當然,同行的還有蔣家三公子蔣華。

  其實本來李未央是讓趙楠擄走蔣家的女眷,可惜蔣華獨自留在了太子府,卻很謹慎地讓蔣海護送他們回去,半路上,趙楠的人和蔣家的護衛纏鬥起來,原本趙楠已經抓住了蔣大夫人馬車的韁繩,誰知卻被蔣海擋住了,無奈之下,趙楠便命令所有人集中攻擊蔣海,把他強行帶了回來。

  說起來,這是個意外,但對李未央來說,不管是抓住了蔣家兩位夫人還是蔣海,效果都是一樣的。

  「你不敢殺我大哥的!你絕對不敢的!」蔣天暴怒地盯著李未央,他想起三哥曾經說過,李未央不過是虛張聲勢,她不敢動用私刑的!

  「蔣家仇人那麼多,誰知會是誰動的手呢?」李未央歎了口氣,目光平靜地說著,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中反復火燒一樣,若非是強自按捺,她早就把蔣家兄弟的頭擰下來了!

  「會查到的!一定會查到的!大伯父和三哥一定會找到這裡來!」蔣天立刻大聲道。

  李未央勾起唇畔,道:「等他們來了,你們的骨頭都化成灰了,找得到什麼?」

  蔣天的臉色變得比剛才還要難看,他不敢相信,李未央居然敢做出這種事情:「你當京都是你隨意妄為的地方嗎!還有皇帝,還有禁軍,你竟然私自擄人——」

  李未央嗤笑一聲,道:「禁軍?陛下?現在他們都在忙著尋找那些殺入太子府的刺客,顧不上你們了。再者,刺客連太子府都敢進去,區區一個蔣家,他們又怎麼會放在眼裡?你放心好了,我的人做的很乾淨,外人看來不過是尋仇,說起來前朝的禮部尚書大人也是在大街上被人公然殺死的,最後不也找不到兇手,不了了之麼,我不過有樣學樣,又有什麼可怕的?」

  蔣天沒想到李未央骨子裡竟然這樣蠻橫可怕,一時驚駭的說不出話來。

  此時,被打昏的蔣海突然醒了過來,他一動,就覺得自己的胳膊鑽心的疼,他睜開眼睛,看清了眼前的情況,不由冷笑了一聲:「李未央,你是想用我的性命來威脅我五弟嗎?小賤人,我們不會上你的當的,最後你還是得毫髮無傷地將我們送回去!」

  李未央聽了這自信狂妄的話,卻顯得面色平淡,波瀾不興,而那眼中冷冷的一簇幽火,卻叫人十分的害怕。她淡淡問道:「兩位可想清楚了嗎?」

  蔣海嗤笑一聲,道:「小賤人,如果你在半個時辰內再不放我們回去,我三弟就會找上門來,到時候你會有什麼下場,你自己好好想吧!」

  趙楠臉色一變,上去狠踹了他一腳。李未央卻微揚了手道:「大公子,當時的宴會上,有人看見蔣家三公子手中持著一柄弓箭。」

  蔣海面色一變,李未央一直盯著他臉上的神色變化,此刻長吐出一口氣,慢慢道:「我明白了,這筆帳,我是一定會跟他算的!不過——不是現在!如今我只是想要請個大夫替敏德治病,既然你們如此固執,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蔣海冷笑一聲,他在軍中有什麼可怕的刑訊手段沒見過,只要熬過半個時辰,蔣華得了他們失蹤的消息,一定會知道他們就在這裡。到時候李未央只有死路一條!他對蔣華的手段和心機都很有信心,絕對不會出問題!

  李未央看著一臉無謂的蔣家兄弟,微笑道:「這次的事情,你們蔣家有參與吧,死了那麼多人,是不是很開心很痛快?原本你們不惹到我,我是不會管的,但你們非要自尋死路,怪得了誰呢?蔣華傷了敏德,我便從你們身上討一點利息,十分的公平。」

  蔣海根本不懼怕什麼鞭子火鉗烙鐵夾棍這些東西,在他看來,軍中這些不過是小兒科,他以為,李未央使出的手段也是如此,可是,李未央卻慢慢道:「今天的宴會上,劉小姐因為腳小,跑不動,所以慘遭殺戮,那種聲音真是叫人難忘,蔣海,你應該聽見了吧?」

  蔣海不知道她到底要說什麼,只是冷冷望著她,面色極端冷肅。

  「腳小,是因為男人都喜歡女子搖曳生姿,婷婷嫋嫋,可是卻不知道女子為了他們的喜好,拼命折磨自己,尤其這位劉小姐,聽說還保留著前朝裹腳的習慣。大表哥,我想要讓你也嘗一嘗,這小腳的滋味。」

  趙楠眼睛眨也不眨,一柄長劍已經將蔣海左腳削去了一半兒,蔣海的慘叫聲幾乎掀翻了屋頂。李未央微笑道:「這就受不得了?來人,把大表哥扶起來。」

  黑衣的護衛在地上鋪下鋼針板,強扯著蔣海起來,硬逼著蔣海一步一步踏過鋼針,如注鮮血頓時留下十數道血痕,蔣海沒想到李未央如此殘酷,口中咒罵不絕,李未央微笑道,「還有一個呢?」眨眼之間,蔣海的右腳也少了一半兒,蔣天聽見自家兄長那一聲慘嚎,嚇得倒退了半步,拼命往後退去。

  李未央的笑容在黑暗中如同盛放的花朵,幽謐而美麗,帶著一絲毫無感情的陳述:「過去冷宮之中,那些守門的太監窮極無聊,便想出了一種很有趣的法子,他們燒紅了鐵板,逼著那些失寵的宮妃在鐵板上跳舞,還取了個很有詩意的名字,叫步步生蓮。」

  那時候,她的雙足全都斷了,根本沒辦法跳舞,那些人就逼著她在鐵板上,一點一點爬過去,她全身的皮膚都因此而劇烈的灼傷,那種痛苦,遠比地獄的烈火還要可怖。

  蔣天睜大了眼睛,看著戰場上的勇武將軍蔣海發出慘嚎,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李未央不是在開玩笑,她是認真的!她是認真的!她不惜殺了所有人,都要逼著他去救人!

  聽著那一聲接一聲的慘號,幾乎不成人聲,已經被斬斷了一半兒的腳掌還要在鋼針上行走,留下一個接一個的血印子,那場景太可怕,連強壓著蔣海的黑衣護衛臉色都變得煞白,李未央卻微笑道:「你們明知道當時的宴會上都是無辜的女眷,卻幫著太子策劃這樣一場屠殺,全部都該死。」

  蔣天大叫道:「沒有!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你放了我們吧!你放過大哥吧!」

  李未央微笑道:「不知道?那我就讓你知道。今天毫髮無傷的只有蔣家人,哦,不,或許你那個假惺惺的三哥會受點傷吧。太子府中太子妃慘遭殺害,被她邀請來的女眷死了十二個,其他的也都受了重傷,現在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就有二三十人!我猜,待會兒皇帝就會查出那些刺客都和五皇子有關聯,然後大家就會說,是啊,為什麼唯獨五皇子妃平安無事,而且還能保護著其他女眷呢?這是不是說明,五皇子妃是有備而來的呢?然後,證據會越來越多,五皇子的身後還會牽連出如今不在京都的七皇子,這時候大家就會覺得,這兩個人勾結起來想要圖謀不軌。五皇子是在京都偽造太子謀逆的證據意圖逼宮,七皇子是秘密繞道去羅國公的駐地想要裡應外合。接著蔣國公為國除奸,出兵殺了拓跋玉這個逆賊,而你蔣天,又會拿著事先準備好的解藥去裝你的神醫,救下無數的人,重新贏回蔣家的聲譽,你說是不是?」

  蔣天整個人委頓在地,用一種極度驚恐的神情看著李未央:「這一切太荒謬了,都是你編造出來的!」

  李未央冷笑一聲,對,這一切不過是她的猜測,只是現在——她基本已經確定了,慢慢道:「五皇子本來就是個愚蠢的人,這事情也不算是冤枉他。我想,是你們攛掇著太子拿捏住了五皇子什麼不得了的錯處,逼著他提前行動。那些刺客的到來早已在你們的預料之中,就張開了網等他行動,可以說,害死那麼多人的並不是五皇子,而是你們這些設下陷阱的人!」

  蔣天一個勁兒地往後退,幾乎爬到了牆角。

  李未央的笑容從始至終帶著惋惜:「當然,我說的不完全準確,為了取信于皇帝,你們一定已經羅列了無數的證據,只是,你們究竟是為了太子這樣做,還是為了拓跋真呢?」

  蔣天的眼神,已經到了恐懼得無以復加的地步,他沒想到李未央這麼快就聯想到了這麼多,甚至於問到了關鍵處。

  蔣海剛才已經幾乎昏死過去,卻靠著強大的意志力一直撐著,此刻喘息著張開了一條眼縫道:「小賤人——有種就殺了我!」

  李未央向蔣天笑道:「我都說了只是收一點利息,瞧你大哥多心急。」蔣天早已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未央向他微微一笑,他便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如此酷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蔣天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李未央了!他剛要答應救人,然而蔣海人形已褪,面色慘灰,卻強自厲聲道:「不許應!你敢應——」蔣海還沒有說完,已經被趙楠踩住了心口。

  不愧是在戰場上打滾過的男人,真是夠強硬啊。李未央低頭,微笑了片刻,再抬起頭來,問道:「真的不救嗎?」

  蔣天發現自己的牙齒在打顫:「我……我……」

  李未央悠長地歎了一口氣,道:「我記得,今天宴會上吃的是烤羊肉吧,那味道可不好,太膻。」她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人抬來一個鐵架,他們把蔣海的衣物剝了,將早已鮮血淋漓的他綁上去,李未央垂下眼睛,道:「劉小姐死之前不久,還睜著眼睛說,這世上最美味的就是剛出生的嫩羊羔的味道,我卻覺得不然,蔣天,你信嗎?」

  蔣天實在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只是驚恐地看著,卻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嚇得尿了褲襠。蔣海卻是強忍著劇痛,一聲不吭。

  看蔣天害怕,卻仍舊不肯救人,李未央喟歎道:「動手吧。」

  趙楠早已得了吩咐,開始給鐵架加熱,慢慢的,蔣海只覺得滾燙的熱度從腳下升起,原本已經痛的失去感覺的腳,仿佛又開始有了感覺,卻是慘烈無比的痛苦,他要大喊出聲,卻被一塊抹布堵住了嘴巴。

  蔣天看著那鐵架一點點燙熟了他大哥的皮肉,趙楠舉著鐵刷,將蔣海大腿上的熟肉慢慢刷下,隨手丟進了託盤,頓時發出一陣可怕的焦炭味道。

  「我知道,大表哥是了不得的英雄人物,這點痛苦還是受得了的。」李未央微笑著,蔣天卻恐懼地看著趙楠捧著託盤裡向他走過來,他不由大叫著,試圖阻止對方的靠近,可是趙楠卻越走越近,蔣天盯著那肉塊,拼命彎下腰,下意識地嘔吐,幾乎連黃水都要吐出來。

  李未央淡淡道,「人家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們感情這樣好,肉嘛,自然也要同吃才好。」

  蔣海自詡英雄人物,不管是什麼可怕的刑罰都不會讓他變色,但是如今眼看著自己的四肢變成白森的枯骨,苦楚倒也罷了,這其中驚懼難熬的滋味,已經讓他快要發瘋了!他兩眼一翻,徹底昏厥了過去。

  李未央淡若柳絲的笑了一下,慢慢道:「蔣天,我的耐心很有限的,你說,要不要——」

  蔣天連滾帶爬,撲倒在她腳底下:「我救人!我救人!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李未央歎了口氣,聲音溫柔的如同對待情人一般:「你心懷仇恨,我好害怕你傷害我的親人,這該怎麼辦呢?」

  蔣天咬牙:「我怕死,絕不會這樣做的!」

  李未央笑了笑,撫摸了一下他的額頭,道:「真是好孩子。」

  蔣天卻一下子瑟縮到一邊,李未央道:「送蔣神醫去治病吧。」

  蔣天被人提起來,已是一副極度狼狽的樣子,輕聲道:「放……放了我大哥……好不好……」

  李未央輕輕望了他一眼,他的心臟就幾乎跳的失去了節奏,完全都是驚恐。

  李未央淡淡道:「我已說過,蔣家殺了這麼多人命,需要付出一點利息。你去吧。」

  蔣天不敢再說,他怕觸怒李未央,她的做法可怕至極,若是他再多說,恐怕她連他的性命也不會放過。從前在軍中他看到過三哥他們審問犯人,已經覺得無比殘酷,可是李未央——卻比他們有過之無不及,落到她的手上,當真是生不如死。他開始後悔,無比的後悔,為什麼要主動招惹她……

  趙楠吩咐人把蔣天押著去治病,然後看了一眼昏迷的蔣海:「小姐,他怎麼辦?」

  李未央看著蔣海,微微一笑,道:「我聽說這位大表哥,有一位十分喜愛的紅顏知己。」

  趙楠不知道李未央此刻突然提起這個是什麼意思,只是迷惑地看著她,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你不需要知道,只要照著我的吩咐去做就好。」

  「是。」

  屋子裡,蔣天早已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才進去看診,等他診斷結束,開了藥,一回頭卻瞧見李未央站在他身後,立刻嚇了一跳,但看李未央臉色平靜,並沒有拿他開刀的意思,這才道:「我已經幫他解了毒,不過,他傷得很重,不能輕易移動,也不可以碰到水。最好讓他躺床上靜養,什麼都不要做。」

  李未央看了一眼旁邊特地請來的一位老大夫,對方確定地對她道:「我也檢查過,沒有大礙了。」

  蔣天這才鬆了一口氣,怪道李未央敢讓他來看診,原來這裡還有個大夫,若是他剛才動了手腳被看出來,現在怕是沒命在了,李未央點了點頭,道:「我送你出去。」

  蔣天膽戰心驚地跟著李未央走出去,走到門口突然跪倒在她面前:「你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和你對著幹了!只要你放過我,我從此以後離開京都,絕對不會再踏入這裡半步!」

  他和他的兄弟們不同,他不是什麼沙場英雄,他不過是個大夫,沒事的時候治病救人,高興的時候找些美人相伴,根本不存在和李未央作對的理由,更何況他也沒那命治人家,還不如早點認清現實滾蛋的好。

  李未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望著他。

  蔣天更加害怕,連連磕頭,道:「我知道你覺得我無賴,但求你饒了我這條性命,我再也不會幫著三哥他們害人了!」

  看著一個好端端的風流公子嚇成這個樣子,李未央不由微微一笑,突然對趙楠揮了揮手,蔣天嚇得要死,死死抱住李未央的鞋子:「放了我放了我!不要殺我!」

  趙楠失笑,一把將他提起來:「小姐說了不會殺你就是不會殺你,磨磨唧唧一點都不像是個男人!快起來!跟我出去吧!」

  蔣天還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盯著李未央,生怕她反悔。然而對方卻微微一笑,道:「你記得自己發過的誓言,今生今世不要回到京都來,否則——」

  「沒有否則!沒有否則!我絕對不會再回來!」不要說他自私自利不顧蔣家,他只是個普通人,不想得罪李未央這樣的煞星,也不忍看著蔣家陷入絕境,不如早走早超生,反正蔣家並不差他一個兒子,讓他們自己去爭奪吧!蔣天暗暗下定了決心,便跟著趙楠身後,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白芷悄聲道:「小姐,您真的要放走他?」

  李未央淡淡道:「人們都說蔣華是蔣家最聰明的兒子,可是我覺得,並不儘然。」

  白芷奇怪地看著自家小姐,不明白她說這句話的意思,然而一轉頭,李未央卻已經進了屋子。

  李未央現在看到敏德身上那傷口還是感覺有些心悸,只覺得怕是今天晚上都沒辦法睡著了。三少爺屋子裡的丫頭都是他的心腹,此刻見到三小姐,立刻都退了出去,白芷和墨竹便也守在屋子外頭,替他們看守著,不允許閒雜人等靠近。

  出人意料的是,蔣月蘭得知李敏德受傷,親自來看了三四回,卻都被白芷等人阻攔在了外頭,白芷只當她是假惺惺,根本沒放在心上,墨竹卻覺得她的神情有點奇怪。

  「你看到夫人那表情沒?好像是真關懷啊!」

  「不過是貓哭耗子假慈悲!不必理會!小姐說誰來都不用管!」

  墨竹悄聲道:「是啊,咱們小姐也很擔心三少爺呢——」

  白芷低聲道:「看見就行了,別多嘴,小心小姐懲罰你。」

  「哼,我才不怕,我覺得小姐嘴巴無情,可實際上根本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對七姨娘,對三少爺和小少爺,都是那麼好。」

  白芷橫了她一眼:「就你多嘴!」

  墨竹笑道:「說不準小姐對三少爺——」

  白芷一怔,當即變了臉色,斥道,「大膽,小姐的心思又豈是你能猜到的。」

  「我,我這不是擔心小姐麼,這麼凶幹什麼……」墨竹歎了口氣,看著白芷嚴肅的臉色幾乎不敢再開口了。

  房間裡,李敏德自昏睡中陡然驚醒,睜開一看,映著白朗朗的日光,竟是李未央明亮的雙眼。他心裡不十分相信,不覺用力撐著坐起來,想要看個仔細。他傷在胸口,哪裡能使力,才一動就痛得「哎喲」了一聲。李未央慌忙伸手扶住他的肩,攬住他慢慢躺下,柔聲問他:「你好些了?」

  李敏德不答,昏昏沉沉出神一會兒,忽然又閉起眼睛,近乎自語地說:「我已死了,難道這是在做夢?」

  「滿口胡言亂語!你還活得好好的。」李未央望著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心頭那口氣也松了一些,「沒事了,你很快會好起來的。」

  哪怕是動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喉嚨裡乾燥的灼燒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未央……」

  李未央握住了他的手,輕柔地道:「外面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我可能沒辦法待太久,晚上我會來看你的。」他卻握緊了她的手,有些緊張的看著她,總覺得這個人總沒有辦法握在手裡。

  這時候,外面的白芷送了藥進來,李未央親自接過來,調好了溫度,舀了一勺子,輕輕送到他的嘴邊。他張口含住,用力的咽了下去,胸口痛的厲害,他眼底卻已滲出點溫柔笑意來。

  「這件事,跟太子、拓跋真、蔣家都有關係——」他的喉嚨,清晰地發出這幾句話。

  李未央餵了他一口藥,微笑道:「是,跟他們都有關係,我知道,你不必心急。今天這件事,我不過找他們討了點利息,等你康復了,一起和他們算總帳就是了。」

  李敏德露出一絲懷疑的神情:「我傷的很重——」怎麼會平安無事的?!

  李未央笑了笑,道:「我綁架了蔣天,逼著他醫治你。」這件事情,她不打算隱瞞,「而且,我還斬斷了蔣海的腳,把他架在了烤架上。」

  「你……」李敏德一急,情急之下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痛的連五臟六腑都快擠在一處,抽的縮成了一團。

  李未央沒想到他這麼激動,不由又驚又氣又怒,「你這是做什麼,不要命了。」

  「你怎麼做這麼冒險的事情?」他緊張的捏牢了她的手。

  李未央一愣,道:「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嗎?」

  李敏德搖頭,蹙眉道:「蔣家人會找上門的。」

  李未央微笑著道:「不要緊,蔣天已經離開京都,恐怕他這輩子都不會想要見到我了,而蔣海,我已經將他送去該去的地方。」

  「現在的法子,最好是殺了他滅口。」李敏德輕歎一聲,道,「就是冒險了些。」

  李未央鬆了他的手,站起身道:「我不能耽擱,只怕蔣華現在已經找上門來了。」

  李敏德咬牙,對白芷道:「吩咐人進來,我要起身。」

  李未央不由沉下臉,道:「你這是幹什麼!我千方百計把你從閻王那裡拉回來,你這是在跟我做對嗎?」

  李敏德搖頭:「蔣華不是好對付的,我該在場。」

  李未央心中微震,隨後道:「這麼逞強,你是成心要讓我不安嗎?還是故意氣我?」

  李敏德一怔,隨後不敢置信地看著李未央,「你在意我的是不是?」

  李未央無語,她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到了這個地步卻只會在乎這種細枝末節無關緊要的事情,她沉住氣,道:「你若是不好好休息,我就再也不來看你了!」

  李敏德望著她,半天沒有開口,竟然將她的手重又捉在手裡,臉上浮出個甜蜜而狡黠的笑,「我應該謝謝他們,若非他們,你也不會這樣照顧我——」

  李未央一愣,他已經捉住她的手,將手輕輕貼在他的傷口處,李未央只覺得那裡一熱,他傷口的熱度仿佛要通過她的掌心,一路燒到了心裡。

  李敏德的臉因為發燒而染上一層胭脂般的色彩,像是絢爛在樹梢的豔麗桃花,他勾著唇微微一笑,「晚上,要來看我。」

  李未央抽回了手,慢慢道:「好。」

  從屋子裡出來,李未央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白芷悄悄觀察她的神情,卻看不出她的半點喜怒,更加無法分辨出她究竟對李敏德有沒有半點情意,或許是有的,但可能不是三少爺希望的那樣,白芷心中悄悄想著,不由歎了口氣。

  此時,趙楠已經回到門口,恭敬道:「小姐,蔣家三少爺就在大廳等著您。」

  哦,果然找上門來了,李未央微微一笑,這個蔣華,速度還真是不慢。

  蔣華一直坐在客廳裡默默喝茶,甚至沒有說一句話,臉色也十分的平靜,仿佛自家兄弟失蹤的事情他完全不知情,直到丫頭稟報說,我家小姐來了。他才抬起頭來,就看見李未央慢慢走進了大廳。

  她已經換了一身素淨的藕荷色衣裙,看起來清秀溫和,蔣華不由一陣恍惚,他的心中對她鄙薄厭惡到了極點,偏又抓不到她絲毫把柄。

  她心思縝密,手段毒辣,看似莽撞偏是花樣百出,卻又生了那樣清秀的一張臉,蔣華每一想到她的臉,唯一殘留在心中的感覺就是——想折辱她,想看她求饒,看她發瘋!

  看著眼前這個人,用柔弱纖細四個字來形容是毫不過分的,然而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卻是她堅韌的心智,在蔣華認識的人裡,再也找不到她這樣妖嬈狠毒的女子……



128 待宰羔羊

  蔣華表情冷峻,端坐不動,只拿目光反覆掃視著李未央.

  相比毫不掩飾的猙獰面目,這如暗夜森林一般的深不見底更叫人害怕,因為你永遠也猜不透他想要什麼,就像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他下一步會作出什麼樣出人意料的舉動。平心而論,李未央很欣賞眼前這個男人,因為他跟她一樣,狠毒到了家。

  若是沒有跟蔣家的仇怨,她或許還會挺欣賞他做事的幹練果決,可他不該咄咄逼人、欺人太甚。李未央不喜歡他身上那一種,屬於蔣家人獨有的優越感,仿佛所有人都該臣服於他們腳底下,若是稍有反抗便是罪該萬死。這——真讓人不舒服!

  「三公子大駕光臨,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李未央微微一笑,徑直坐下,丫頭立刻捧上一杯茶,李未央輕輕端起,卻不碰一下,只是開口道。

  蔣大夫人逃回蔣家,只說路上遇到一夥狂徒,好在蔣海和護衛們拼死保護才能倖免於難,然而那群人卻是擄走了蔣海並且不見蹤影。他們已經報了京兆尹,並且出動了蔣家的力量去尋找,可那批人來無影去無蹤,竟然一無所獲。

  蔣華好不容易從太子府回來,一聽說這件事,立刻想到去查探蔣天的下落,發現他真的失蹤了,立刻將兩件事聯想到了一塊兒,他的一腔怒火無處發洩,終於直奔李家而來,原本要效仿李未央所為暗地裡闖入,乾脆地一劍殺了李未央,不想對方似早已猜透他心思,竟撤走所有護衛,擺出架勢來迎客,只差沒有等在大門口迎接了。

  李未央愈是如此,蔣華愈是覺得不同尋常,心想,對方既然早已有了準備,想偷襲暗殺便無法成功,索性撤走了蔣家死士,大搖大擺地從正門進來。

  李未央坐的離他不遠,甚至還道:「怎麼,三公子走了遠路,卻不喝茶嗎?」

  蔣華心頭一直壓抑著怒火,然而他這個人的性格是越生氣,臉上的笑容越多,所以他舉起茶杯,喝了一口。

  李未央微笑:「這是今年我們府上頂級的雲霧茶,只用來招待貴客。不知你覺得可好?」

  蔣華盯著李未央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恐懼或者不安的神情,可惜他失望了,李未央的眼睛裡,什麼都看不清。他從小心智出眾,素日裡無往不利,但這次回來遇到李未央,他竟然發現自己束手束腳,敗在了她的手上。

  在戰場上,往往四兵不厭詐,身為主帥不能明察秋毫,敗了也是活該,實在沒有什麼可指責對方的。

  好在他從來都沒輸過,可是在這裡,情形完全掉了個個兒,輸的人似乎變成了他。原本以為很簡單就能解決掉她,可是現在,看看他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多麼大的麻煩。

  李未央看了一眼蔣華,慢慢道:「還沒問,三公子今日是來做什麼的?」

  蔣華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一旁的桌邊,指著那盤棋道:「可否下一盤?」

  下棋嗎?!李未央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若是一般人,闖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會問她蔣天在哪裡,而眼前這個人,明顯是另有心思。

  李未央心下冷笑,若論起書畫舞蹈,她的確是和其他小姐們不能比,但若說起棋,則大為不同。

  下棋這種東西,並非從小練就有用的,這是一場鬥智又鬥勇的拼殺,兵對兵,將對將,劍拔弩張,各逞威風。她相信,於此道中,自己並非任人宰割的羔羊。慢慢站起身,走到桌邊,隨手一子落在盤中。

  蔣華笑了笑,抬手應了一子,卻是落子如風,棋風一如其人,步步為營。

  「今日之事,我有話要問。」蔣華盯著李未央的眼睛,一字一字道。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回答你一個問題。」李未央微笑著道。

  「不,你問問題,我選擇性的回答。」蔣華點頭,又落下一子,「同樣的,我問出的問題,你也可以選擇不回答。」

  李未央微微一笑,瞬間明白對方的心思:「今日的刺殺,蔣家和拓跋真達成了什麼協定?五皇子有什麼把柄在你們手中?你們預備如何將事情牽扯到七皇子的身上?」

  是三個問題。

  蔣華手中的棋頓住,他在思考著三個問題,選擇回答哪一個。

  事實上,李未央問出的每一個問題,都是藏著陷阱的,如果他回答其中一個,李未央就會落實另外兩個問題的答案。

  首先,李未央早已確信,他們蔣家參與了這次的行動,其次,她已經知道,這是一次針對拓跋睿和拓跋玉的行動,若他回答第一個問題,就等於暴露了蔣家和拓跋真的約定,這個問題,顯然李未央自己已經有了答案,只是想要與他確定。

  第二個問題,他同樣不能回答,說了這個問題,等於把五皇子的把柄送進李未央的手心裡,他不能讓李未央肯定了心中的猜測之余,還知曉了蔣家的行動,讓陛下知道蔣家手中握著什麼,自然會讓他懷疑此次五皇子突然作出愚蠢舉動的真正緣由。

  至於第三個,那更加不可以,這關係到蔣家下一步所安排的大局,一旦全部暴露出來,他不知道是否還有辦法進行下去。

  蔣華捏著手裡的棋子,可他迫切需要知道蔣海和蔣華是否在她手裡,他們怎麼樣了,是否還活著,李未央又怎麼才能把他們交出來!

  這是一種可怕的自我折磨,蔣華心中需要反覆的推想,反復的否定,雖然他竭力想要保持冷靜,可是回答任何一個問題的後果以及是否欺騙對方,不,李未央不是好欺騙的人,她既然提出這個問題,就會判斷他說話的真假,若是他說了假話,那很可能蔣海和蔣天就是死路一條。

  蔣華落子速度明顯變慢了,黑白二子廝殺激烈,纏鬥不休。棋局已是劫中有劫,花五聚六,複雜無比。李未央又落一子,淡淡笑道:「三少爺佈局完美、一步之餘就抵得上別人無數,只可惜不懂得當機立斷,大事難成啊。」

  蔣華在這個瞬間,選擇了回答第一個問題。

  「如果拓跋真登基,蔣家會得到兵權,和大歷朝南方十三郡的完全控制。」他微笑著,說完了這句話。

  李未央微笑了一下,在她的預料之中。

  「他們兩個人,是否在你手中?」蔣華冷冷地道,「你是否早已和拓跋玉勾結起來?挫敗三皇子的那些計策,是否大半出於你手?」

  李未央只是淡笑:「是,我和拓跋玉早已結盟。」她選擇了回答第二個,雖然她明知道對方最想知道第一個答案。但是他自己要選擇三個問題故弄玄虛,這也怪不得她了。

  蔣華又落下了一子,把李未央的後路堵死,慢慢道:「蓮妃是否是你的人?周大壽送給皇帝吃的丹藥是不是有毒?你是真的要扶植拓跋玉做皇帝嗎?」

  這三個問題看起來很簡單,但實際上李未央回答哪一個,都很危險。尤其是最後一個,蔣華明知道她和拓跋玉結盟,卻非要問她是否真的扶植對方做皇帝,就是要看她的底牌是什麼,對拓跋玉是真的幫助還是利用。若是利用,蔣家自然可以乘虛而入,找機會將她擊垮。

  「蓮妃是我的人。」李未央下了一子,其實對方早已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吧,不過是沒有證據,她輕鬆化解了困局,「又輪到我提問了。」她微微笑了一下,神情鎮定自若,聲音如曼妙而悠長,悅耳的音色似一張蛛網將獵物牢牢捕獲,「你們把蔣南送去了哪裡?李敏峰在何處?蔣國公身體如何?」

  蔣華微微一頓,這是一場遊戲,可殘酷的又不能說是一種遊戲。李未央再根據他的回答,分析他,瞭解他,找到他的弱點。從本質上來說,這是一場攻心戰,不動聲色之間卻已經你死我活、血肉橫飛,她做的超出了他的想像。

  如果他回答蔣南在何處,等於把致命的把柄送到李未央的手心裡,至於李敏峰,李未央是想要對方的性命,若是說了,就是把他置諸死地。

  還有蔣國公的身體……如今他已經六十五歲,李未央關心他的身體狀況,用心不說可知。

  這個該死的女人,半點都不容情!他反來覆去只是想著李未央說的話,眼前漸漸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將帥士卒,你圍住我,我困住你,互相糾纏不清的慘烈廝殺著。

  李未央見對方心魔已動,便用手一指棋盤,又道:「蔣家三子自詡聰明無比,謀略出眾,可是在棋盤之上,連我這樣的低手都擺佈不了,何談在戰場上縱橫廝殺,建功立業——」

  轉眼間,她已經又下了一子,蔣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棋已經被對方困住,他試圖突破重圍,卻無論如何都被困在了東北一角,越來越是著急,不由胸中氣血翻騰,眼前幾乎有點模糊。

  時間一點點過去,蔣華眉心的紅痣幾乎鮮豔欲滴,他恨得眼睛都紅了,拈起一子想要落下解圍,卻發覺這塊白棋雖有突圍的法子,但要殺退旁邊一塊黑棋,牽涉卻又極多,委實難以決斷。

  李未央微微抬起眼睛看他一眼,道:「三公子,別光顧著下棋,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李敏峰被我們藏在雲郡的李典鎮——」蔣華被迫做出了決定,然而剛剛說完,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猛地抬起頭,盯著李未央。

  「原來蔣國公身體狀況不佳啊!」李未央微笑道。

  蔣華耳邊聽到李未央柔聲一語,突然間眼前一團漆黑,喉頭泛腥,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他在對方的棋子步步緊逼的時候,犯了一個錯誤,一個致命的錯誤,他不該對第三個問題避而不答,因為他的躲避,選擇犧牲李敏峰的回答,這等於是告訴李未央,蔣國公病了,而且身體狀況不佳,所以他在國公夫人的葬禮上都沒有趕回來,甚至於他可能支撐不了多久。

  其實蔣華自己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祖父的年紀越發大了,性情也越發古怪易怒,再加上受了傷,甚至於經常會昏厥過去,這種病情需要靜養,可是蔣家的情況實在容不得蔣國公倒下,再強大的世家都需要領軍人物,他們需要他!然而自己今天居然在關鍵時刻,洩露了自家最重要的秘密!他太蠢!太蠢了!

  蔣華的腦子好像變成了一砣糨糊,渾沌的,混亂的,瘋狂的……之前李未央的問話,現在變成最鋒利的刀子,割開任何他可能說出來的搪塞和謊言。他幾乎覺得,對方已經洞悉了一切!

  他的回答中,始終真話摻雜著假話,但絕大部分都是真的,可是現在他突然明白,李未央問這些問題,並非是真的要得到問題本身的答案,而是想要借此從他身上榨取她想要的資訊,不,甚至是擊垮他的自信!

  李未央憐憫的望著對方,輕聲道:「三公子,認輸吧。」

  「不,我沒有輸!」蔣華擦掉了唇畔的血跡,冷聲道。他又問出了三個問題,然後李未央回答,接著再循環往復,甚至於接觸到了拓跋玉的勢力和親信,接觸到了李未央的底牌,接觸到了彼此最不想讓對方知道的秘密,然而,他們都很清楚,對方的回答半真半假,有真有假,必須要最清晰的頭腦才能從糟粕中得到精華的部分。

  可是蔣華的頭腦越發的混沌,原本他可以精准地根據李未央的回答判斷出形勢,判斷出她說話的真假,可是現在,他只覺得頭痛欲裂。

  李未央觀察著對方,通過這些問題,她清楚地掌握著對方內心的變化和弱點,甚至在逐步接近蔣家最不想讓人知道的很多秘密,明明白白地挖著蔣華的心思,借此分析,研究,推算他們接下來的行動。

  蔣華再次吐了一口血出來,棋盤之上的棋子,卻已是困龍之鬥。

  李未央兩眼一瞬不瞬地盯住他,再次輕輕歎息,「人力終不可勝天,時也命也,三公子,我對你太失望了,你這樣的人,怎麼配稱得上英才。」

  這話聲柔和動聽,言語中,充滿了惋惜傷感之情。蔣華生來便最是要強好勝,眼見大勢已去,不由暴怒,心脈劇烈的顫抖,幾乎恨不能撞死當場!

  然而就在此刻,外面一隻飛鳥突然撲棱棱地從樹上飛起,這聲音一下子打破了蔣華的魔障,他猛地從憤懣中驚醒,望向李未央,驚覺對方竟然一步步引起他的心魔,要逼他自裁而死!

  等明白了這一點,蔣華的眼中充滿了憤怒和憎恨,眼前的這個少女,端的是心狠手辣,自己一時大意,差點就不明不白死在她手上,光憑言語便可誘人入心魔之中。

  李未央見他驚醒,不由笑了笑,惋惜道:「三公子,還是把你那個香囊丟掉吧。有時候,用心太過,反倒害人害己。」

  蔣華一愣,隨即什麼都明白了。他原本借棋局為媒,暗指天下之爭,引李未央入竅。再加上蔣天曾經贈給他的迷蒙草,獨特的香味足可以讓人漸漸失去神智,一步步陷入他的陷阱,蔣華十分自負,再加上事先服下解藥,所以並不畏懼。

  等他的設計成功,到時候李未央自然會有一說一,甚至於交待出他兄弟的下落,以及李未央的底牌,他最想知道的是,她接下來會如何對付蔣家!然而他卻沒想到,對方同樣是個對弈的高手,甚至早一步洞穿了他的機心!

  將勝負心看得過重,是下棋的大忌。蔣華為求一勝,無不竭盡所能,執著太甚,便成魔障,反而被李未央反過來利用了!

  他長歎一聲,丟掉了一直繫在身上的香囊:「李未央,你是一個可敬的對手。」何止可敬,這樣的對手,生平僅見,實在是強得可敬可畏,不能不除!

  李未央笑了起來,她本就生得眉目如畫,這些年來稚氣漸漸退去,原本清秀的臉上竟也歷練出一種絕佳的氣質來,揚眉顧盼間風采照人,眸子裡的寒光凜冽至極。

  「過獎了。」李未央很有自知之明,若今日在戰場之上,運籌帷幄、兵行險著,自己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但一旦到了京都,善於戰謀的蔣華猶如猛虎迷失於沙漠之中,空有無數力氣,卻終究只能渴死。

  每個人都要在自己瞭解的領域和地盤才能做到百戰百勝,蔣華早已離開京都多年,習慣了出策、用策、獲勝,因為蔣國公的支持和愛護,在戰場上他的每一個策略都能得到推行,他只需要考慮我方和敵方的應對,但是在這裡,他所考慮的就不只是這些了。

  蔣華身子晃了一下,連退數步,嘴裡的血腥味很重,他不由自主地到旁邊坐下,端起茶杯,泯然一口,溫熱的茶水澆到心頭上,才稍微好了一點。李未央,他現在才發現,她令他興奮、激動,他出一策都在對方的預料之中,對方的一舉一動他也能夠第一時間明白,這樣的人,若是遇不到,乃是此生憾事。

  從某種程度上,她是他的知己,比他的父兄,甚至比一直愛重他的國公都要瞭解他,這些年來,他心心念念要找一個知己,卻不知人就在他面前,只是隔著個蔣家,和層層密密的家仇罷了。

  「你說的不錯,我祖父一年前,邊關巡視時遇伏,胸口中了一箭,不久就開始吐血。太醫請了一撥又一撥,才勉強活下來。」蔣華慢慢地道,「不過,他撐個三年五載,只怕是沒問題的。」

  「哦,三年五載?那時候蔣國公已經七十歲了吧。」李未央笑容無限溫和。

  蔣華咬牙,強忍住心頭的翻滾,重新站起來,走回去,盯著棋盤,又走了一子:「到時候,我們的孝期也已經過了。」

  涼風襲來,吹在兩個人的心頭,只是一個低著頭看棋盤,渾身恨意滔天,一個低著眸,若有所思,唯有呼吸可聞。

  「只怕,聖心難測。」李未央最終,微笑著說出這一句。

  剛才本可以逼死蔣華,可惜,可惜啊,她的心中,其實無限的惋惜,差一點,就差一點而已,蔣華若是自己氣死,可不甘她的事,再者他帶著這種香囊而來,本就不懷好意,若非她過去曾經聞過這種味道,斷然不會懷疑。

  蔣華拼命壓抑住全身的血液,他今天來,一個有用的資訊沒問道,反而透露了許多秘密的資訊,雖然每句話中他都參雜了假話,可這些假話,他相信李未央一定能分得清。再次舉起棋,他的手已經在顫抖了。

  「白芷,再為三公子添一杯茶吧。」李未央微笑著道。

  「不必了!」蔣華斷然道,下了最後一步棋。

  李未央看著他,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一子,蔣華面色大變,「我輸了。」衝口而出,連帶著又吐了幾大口鮮血。他痛得實在難當,一跤跌地,竟然沒能爬起來。

  「哎呀,這是怎麼了?白芷,還不扶三公子起來。」李未央面上仿佛無限驚訝。

  白芷更是奇怪,不過是下棋而已,怎麼會弄成這樣,她卻不知道,蔣華先是害人在先,後是求勝心切,再入李未央圈套,現在他不是被李未央氣的,他是氣自己,居然連棋都輸的一塌糊塗。

  這怎麼可能!拒絕了丫頭的攙扶,他冷聲道:「不勞相送。」言罷,竟然問也不問蔣家兄弟的安危,快步走了出去。

  白芷越發疑惑地看著李未央,她卻淡淡一笑:「把棋子收了吧。」

  白芷點頭,隨後輕聲道:「小姐——」

  李未央隨手撥弄著幾顆棋子,道:「他若今日大張旗鼓來搜查,我反倒落於下風,偏偏此人多疑,非要故弄玄虛,這才讓我僥倖勝了一局。」

  白芷還是不能明白,李未央卻已經不再解釋了。她深知,蔣華回去以後聽說另外一個消息,必定大病一場,今後能不能爬起來,就要看他自己了。

  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最是禁不起失敗,李未央卻與他不同,那麼多年的冷宮生涯早已讓她知道,沒有人是永遠不敗的,最要緊的是在失敗的時候可以忍耐,懂得蟄伏,蔣家這些男人,優秀是優秀,可惜太過一帆風順了些,凡事過猶不及,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就是這個道理。

  蔣華一路出了李府,竟然連馬都爬不上去,把蔣家護衛嚇得夠嗆,連忙安排了轎子來送,他回到蔣府,剛走到書房門口,卻看見蔣旭滿面悲痛地瞪著自己:「你去了哪裡?」

  「我……」蔣華勉強鎮定心神,剛要說話,卻聽見蔣旭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大哥,被人發現死在倚翠閣。」

  蔣華聞聽噩耗,覺得整顆心都要溶了,化了,曾經引以為傲的自持力拋到了九宵雲外,面上一片冰涼,:「怎麼會!」李未央她怎麼敢!

  蔣旭的眉頭皺得死緊,顯然已是怒極:「坊間流傳說你大哥和倚翠閣的一等歌妓流雲相好,今天從太子府出來,不知怎的又去了那邊,無數人都是親眼看著他進去的,隨後他又在那裡喝醉了,與酒客起了爭執,那酒客趁著他酒醉之機,將他燒死在倚翠閣……」

  「死了……還是燒死的……」那就是什麼證據都沒有留下,除了漫天的流言蜚語!蔣華不敢置信,所謂的無數人看見他進去,又是怎麼回事!

  蔣旭已是悲痛至極、老淚縱橫:「不光如此,現在全京都的人都在說,蔣家大公子在祖母喪期尋花問柳、醉酒青樓,乃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該死!」

  該死!該死!該死!好!死得痛快!李未央,世上再無你這等狠毒的女子,蔣華突然大笑,笑聲倉皇,仿佛一隻被人捏住脖子的蒼鷹,蔣旭驚恐地看著他,「華兒!你這是怎麼了?!」

  蔣華笑不可遏,仿佛連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沒等蔣旭去攙扶他,他卻陡然仰天倒下。

  「華兒!」

  蔣旭悚然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可惜慢了一步,蔣華整個人頹然地從臺階摔了下去……

  對於蔣月蘭來說,李未央能夠平安回來,她十分的驚訝,同時心中湧現出無限的不甘心,她為什麼還不死呢?明明做了這麼多事,對方卻毫髮無傷——她沉住氣,親自命人做了糕點,去看望李敏德。

  作為伯母,她對這位三少爺表示一點關心是應該的,可更重要的是,每次看到對方的容貌,她的心中會不由自主地湧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丫頭進去通報,蔣月蘭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發上,竟然有一種奇異的緊張。

  「母親?」李常笑略有些奇怪地看著她。

  「無事。」蔣月蘭笑容平和地回答她,在任何人面前,她都不願意叫人瞧出她的心思。

  叫著李常笑來,不過是為了避嫌罷了,免得人家說她這位年輕的伯母特地跑到這裡來看望,多少不好聽。不過,蔣月蘭自信自己行的正坐得直,並沒有什麼不能給人看的。

  李敏德正病著,偏偏李未央去了荷香院,他素來不喜歡屋子裡人多,便驅散了丫頭們,只是一個人休息。

  三天來,他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卻一直是因為重傷而發燒不止,再加上天氣過於炎熱,傷口越發地易潰難好,雖然李未央經常守著他,可他卻時常燒地清醒一陣糊塗一陣,老夫人李蕭然來了好幾回,他都是昏迷著。

  蔣月蘭進去的時候,正巧碰到來看診的大夫,李常笑關心李敏德的傷勢,便留在門口多問了幾句,丫頭引著蔣月蘭進去。

  隔著紗簾,蔣月蘭只能隱約看見裡面的情景,根本看不到對方的臉,她下意識地吩咐丫頭道:「我有幾句話要對三少爺說,你們先出去吧。」

  兩個丫頭面面相覷,但想到屋子周圍都有暗衛,誰也無法奈何李敏德,便沒有多言,悄悄退在了一邊。

  蔣月蘭見他們離開,鬼使神差一般地掀開了紗簾,仔細看床上似乎陷入昏迷的李敏德,心中怦然一動,數天不曾細見,如今看他,被汗水打濕的黑髮搭在微露的脖頸之上,一色的白膩烏黑,竟是說不出好看。一般人在這種時候都是面色慘白形容狼狽,但偏偏這張臉極端狼狽下依然清朗俊逸,蒼白失血的情狀反而顯出了一種讓人心疼的脆弱,恨不能溫聲將他喚醒,蔣月蘭心中竟然一時怦怦跳個不停。

  她十八歲嫁給李蕭然,對方雖然風采依舊,但到底是年紀大了,哪怕對她十分寵愛,平日裡也不過是說些尋常瑣事,莫說促膝長談,便是溫柔細語也是極少。李蕭然開口閉口都是時局,都是尊卑,十足的衛道士模樣。

  蔣月蘭當然知道李蕭然在那些妾跟前是什麼樣,在那些歌姬面前又是如何風流,但他在自己跟前,卻永遠是一副丈夫的威嚴,讓她可敬可畏,卻不能親不能愛。

  當年未嫁之前,她心心念念就是仔細伺候後母,照顧幼小弟妹,苦苦經營,只為了母親不會隨便將她嫁掉,只為父親可以念她勞苦給個好的前程,誰知最後卻被嫁給了李蕭然,作為一顆棋子生活著。

  在李家,老夫人懷疑她,李蕭然忌憚她,她一樣活得小心謹慎,跟沒有出嫁之前並沒什麼不同。這些她都可以忍耐,畢竟誰都是這樣的,可為什麼李家還有一個安平縣主?

  明明只是一個小小的卑微的庶女,為什麼卻可以在家中這樣橫行無忌,竟然還享有縣主的尊榮?!甚至連拓跋玉等人都對她趨之若鶩,巴不得討她回去做妃子!而她蔣月蘭,雖然生母早逝,畢竟是蔣家的嫡女,卻要活得這樣小心翼翼,連婚嫁都要受制於人!

  她不想嫉妒李未央的,但她就是沒辦法控制住自己,從進門開始,一步步看著李未央行事,一步步看著她跋扈,蔣月蘭眼睛裡幾乎要淌出毒液來。

  但她知道自己要控制住,等到合適的時機。所以在李長樂向她示好的時候,她接受了,在李長樂要求她配合下毒的時候,她也裝作一副不情願的模樣答應了,甚至在蔣家讓她故意丟下李未央被刺客屠戮,她也答應了。

  那時候,她只以為自己是嫉妒李未央什麼都有,現在看到李敏德,她突然發現自己心頭那條最毒的蛇在告訴她,她最嫉妒的不是李未央的地位和尊榮,更不是她的肆無忌憚,她最嫉妒的是,不管李未央做什麼說什麼,更不管她多麼狠毒,身邊始終有人守著她。

  這個人就是李家俊美的三少爺李敏德。

  「為什麼,哪怕是刺客的毒箭,你也要為她去擋?值得嗎?」蔣月蘭不由輕聲地道。李未央是沒有心的,你看她笑面如花,卻看不到她根本毫無人性嗎?她深知蔣海的下場,更知道蔣華如今同樣臥病不起。

  朝堂之上風雲變幻,五皇子被查出謀逆造反,謀殺太子,又牽連出無數人,一時之間京都人人自危。

  原本拓跋玉也要被牽連,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當太子意圖告他和五皇子勾結的時候,卻發現拓跋玉狀告拓跋睿的摺子早已在皇帝案上了,比他還要早了一步,而這距離出事不過五個時辰,太子正是蓄勢待發只等著一個有利時機,這個有利時機就已經被拓跋玉搶走了。

  太子無可奈何,不得不只盯著五皇子一人,一意把他置諸死地,最終五皇子及其黨羽都被判了死刑,甚至連剛剛做上五皇子岳父的永寧侯都不能倖免,被判流放三千里。

  然而,太子原本最想要除掉的人,最應該除掉的人,卻根本奈何不得了,不得不說,這次規模龐大、費盡心思的刺殺,最後的效果卻極端令人失望,簡直可以說一敗塗地。除掉一個五皇子,根本無礙於大局,還浪費了那麼多的死士……

  拓跋玉根本不在京都,卻對這裡的一切瞭若指掌,在刺殺發生不久立刻就回過神來,捉住了風向,這樣的大手筆,除了李未央,還能是誰呢?

  蔣月蘭歎了一口氣,一個玩弄政治遊戲的女子,縱然生的清秀可人,對男子又能有多溫柔呢?沒有溫柔,算什麼女人呢?眼前的李敏德,必定是不瞭解這一點,才會對李未央死心塌地。

  雖然不知道他們二人究竟是什麼關係,可是蔣月蘭直覺,李敏德對安平縣主的感情不同尋常……旁人也許看不出來,可她自己的眼睛總是不自覺就關心李敏德,慢慢地,竟然真的看出些微關係來。或許,不是看出來的,而是她自己感覺到的。女人的直覺,有時候真的很可怕。

  李敏德睜開了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昏睡到什麼光景了,只覺得口乾舌燥,喉嚨裡似火燎一般,勉強撐起身子想找杯水喝。身邊人忙捧過一杯溫水,李敏德喝了兩口,才略覺得好些,只當她是李未央,軟著聲音道:「我的傷口好痛——」

  軟言軟語,完全不同於平日裡的淡漠,竟然像是在撒嬌的樣子。

  李敏德說了一句話,卻猛烈地咳嗽起來,那人連忙接過茶杯,動作輕柔地拍著他的背,李敏德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突然想起李未央去了荷香院,怎麼會這麼快回來,猛地抬起頭,竟然是一臉溫柔的蔣月蘭,心頭厭惡陡然升起,立刻推開了她,怒聲道:「外面的人呢?!」

  只是他傷重,聲音整個都是啞的,外面根本聽不見。蔣月蘭連忙道:「這是怎麼了?我的茶就喝不得嗎?」聲音無比的柔美,簡直是要滴出水來。

  蔣月蘭把茶杯放在一邊,輕柔道:「未央去了老夫人處,你又眼巴巴地找她做什麼?我就不能照顧你嗎?」她向來自詡矜貴,從不行差踏錯,可是在這樣俊美的年輕人面前,卻是禁不住的臉紅心跳,幾乎控制不住地道。

  李敏德卻避如蛇蠍,一連擺手叫她出去,一面又死命地咳嗽。蔣月蘭面色一白,卻強自按捺道:「三少爺,我雖然進門不久,卻看透了很多事情。今天我不防實話跟你說,李未央是你的親堂姐,無論如何你們都不可能,你不如死了這條心吧,不要再白費心機了,你想想看,若是這件事情被外人知曉,你們都是要身敗名裂的——」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細心觀察著李敏德臉上的神情變化,她要打擊他,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她不相信,李敏德會不清楚這後果,她不相信,李敏德在知道身敗名裂的後果之後還要固執己見。他不過是太年輕,太純潔,才被李未央那個妖女迷惑了而已。

  世上的男人,不都是喜歡溫柔體貼的女子嗎?若論起琴棋書畫、女紅柔情,她哪一點比李未央差呢?同樣都是不可碰觸的情感,為什麼她就不能——

  她的嗓音越來越柔:「我瞭解你的心思,你不過是太寂寞,和我一樣……」如果他有所軟化,她必定能夠打動他。李蕭然算得了什麼,李家又算得了什麼,只要她願意,完全可以玩弄於鼓掌之間。就像她一直站在暗處看著李未央和蔣家鬥得你死我活,她一定會成功的!

  李敏德的頭更加熱燙了,腦子裡暈暈忽忽地想掙扎又出不上力,只覺得那股女子身上的香氣越靠越近,又是盛夏的天氣,濃香夾雜著汗味竄進鼻端,越發靠近的軀體叫他本能地厭惡,讓他幾乎嘔了出來——她是什麼東西!竟然也跟未央相比!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重重將她的手臂望外一推,出力之大竟使得蔣月蘭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她頭上的釵環一下子都亂了,滿面的嬌柔變成了憤怒:「你——」她快速站起來,揚起手就揮了茶杯,茶杯啪地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響:「你不要以為我拿你沒有辦法!我多的是法子叫你乖乖聽我的!」

  「哦?是嗎?」斜刺裡,突然傳來一道清風一般的嗓音。

  蔣月蘭悚然一驚,驀地回頭,卻見到李未央站在數步之外的紗簾後,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03:33 PM

129 嫉妒成狂

  「母親真是好興致啊。」李未央隨意地走過來,面上露出笑容。

  蔣月蘭心頭一驚,面上也迅速笑道:「只是和你四妹妹一起來看看三少爺。」最近這院子裡一撥一撥來人看望,算不得奇怪或者逾矩吧。

  李未央看了李敏德一眼,見他氣喘的很厲害,微微皺眉,提高聲音道:「外面的人呢?」

  丫頭們立刻進來,戰戰兢兢地看著李未央:「三小姐。」

  「母親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好好收拾下,千萬別割破了手。」李未央淡淡地道,蔣月蘭的臉色卻越發白了。

  丫頭立刻過去收拾殘渣,蔣月蘭面上略略恢復了鎮定,笑道:「我也該走了。」說著,便道,「三少爺,改日再來看你。」說著,便走了出去。

  李未央語氣溫和:「母親,我送你出去。」

  外面的李常笑剛剛進來,卻見到蔣月蘭和李未央一前一後走出來,臉上不由多了三分驚訝。蔣月蘭柔聲道:「你三弟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咱們改日再來吧。」

  李常笑的疑惑稍解,茫然地跟著兩人出來。卻見蔣月蘭向花園的方向走,猜到他們二人有話要說,便笑道:「我出來久了,這就先行回去,三姐,你陪母親散步吧。」

  李未央點點頭,目送著李常笑離去,轉頭看向蔣月蘭道:「母親有話要與我說麼?」

  蔣月蘭歎了口氣,她身邊的丫頭搬來了椅子,蔣月蘭摸著椅子上的扶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說道:「我過門這麼久,似乎還沒有和你談過心。」

  李未央不由微笑,蔣月蘭終究是蔣家的人,骨子裡的好勝一日都不曾褪去,到了李家這兩年,沒少在背後作鬼,卻都沒有正面與自己為敵,一直躲在李長樂的身後,現在終於要站出來了嗎?可是她也不想想,縱然她是後母的身份又如何,在李家,永遠是憑實力說話的,她還真當自己多麼高貴嗎?

  「不知母親有何指教?」

  「瞧你說的,依未央如今的身份,連我這個嫡母都要讓你三分,我不過是閑來無事,找你聊天罷了,你何必咄咄逼人,拒人於千里之外呢?」蔣月蘭一副難過的模樣。

  「未央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祖母交代我不少事,委實不敢耽擱——」李未央神色平靜,並沒有要陪蔣月蘭敘情的意思。

  蔣月蘭突然笑了,細細打量李未央,道:「別的事?照顧三少爺嗎?」

  本是蔣月蘭隨口一說,聽在李未央耳中居然聽出別的意思來了,她微微一笑,目光盈盈地盯著對方:「敏德是三夫人故去之前託付於我,更何況他這次受傷也有一半是因為我的緣故。於情於理,我照顧他都沒有不妥。怎麼,母親有意見嗎?」

  蔣月蘭聽了此番話,居然安靜了下來,心中莫名地泛起酸來。

  為什麼,為什麼最好的永遠是屬於李未央的?自己哪一點比不過她?為什麼年紀輕輕的就要嫁給一個足夠做自己父親的男人,還要小心謹慎地去討好所有人?為什麼她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靠近喜歡的男子,反而要受制於人!

  李未央也在看著蔣月蘭,此刻陽光淡淡的照在她身上,依舊是華衣錦服,宛轉蛾眉,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淡淡的高貴。

  似乎無論什麼時候看見她,她都是這副美麗溫柔的樣子,她突然就想到了剛才蔣月蘭所說的話,目中有一絲冷笑閃過。

  蔣月蘭十分的圓滑和老練,心中再柔腸百轉,臉上依舊不動聲色:「未央,你無須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作為你的母親,生怕你行差踏錯,事先提醒你罷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漸漸瞧出來了,你們姐弟感情本就要好,這件事情以來,兩人竟比以前更好了,這都是眼睜睜的事實。」

  蔣月蘭忽然一轉口吻,淡淡道,「可是你馬上就到了要出嫁的年紀,總是和他在一起待著多有不便,別人就是嘴上不說,心中也會懷疑,若是將來傳出閒話來,多不好。」

  她口口聲聲都是為李未央著想,若是沒有剛才那一出,李未央或許還會覺得她是在好心提點,但現在麼——一個心懷鬼胎的女子說的話,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縱然不妥又怎麼樣,誰敢跑到李未央的面前說什麼呢?豪門大族哪家沒有說不得的事情,誰若是敢來自取其辱,李未央也不介意送他們兩個耳光。

  她與敏德,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從未有任何苟且的事情,何必怕人說呢?

  李未央想到這裡,不過冷冷一笑,道:「母親多慮了,這家裡恐怕除了母親,還不會有人這樣想。」

  這話的確是真的,不管是老夫人還是李蕭然,都覺得李未央是因為三夫人才對李敏德多加照拂,再者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比旁人要好,沒什麼好置喙的,可是蔣月蘭看來,大概是因為她自己心中有鬼,也便格外的刺眼。

  「我知道這些話你聽不進去,但是作為姑娘家,行為還是要檢點一些為好。從前我聽說御史中丞家的小姐,就是因為和表兄過從甚密引出了好些蜚短流長,不得已出家為尼,未央,你貴為縣主,將來有大好的前程,何至於如此啊!」蔣月蘭不勝唏噓的樣子。

  李未央看著蔣月蘭,就照她搜集的資料看來,蔣月蘭非是生來殘忍之人,相反,她本是個普普通通閨閣姑娘,雖然家庭環境很複雜,鍛煉出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可是和過去的大夫人之流還是有本質區別的,至少她手上沒有沾血。

  所以儘管她一直暗地裡為蔣家傳遞消息,李未央卻只是覺得她不過為了自保而已,並不算什麼,可是如今看來,自己還是太過仁慈了點,對方見一次兩次地幫著蔣家做事都沒有被追究,終於得寸進尺了。

  「母親,你有空來關心我,不若好好找個大夫看一看才是。」李未央微笑著道。

  蔣月蘭一愣,狐疑地盯著她。

  「你嫁進來這麼久了,還沒能為父親生下一兒半女,祖母可是不高興了呢。今日還向我說起,該多多為父親納妾,免得父親膝下子嗣單薄。」

  大歷朝的規矩是,正妻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但納妾也是天經地義。李老夫人昨日剛剛去了董昌侯府作客,去了之後看到董家的妾室,數目可觀,相貌更是出眾,個個皆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正應了那句老話:娶妻娶德,納妾納色。

  整個董昌侯府,妻妾成群,枝繁葉茂,成群的小娃們跑來跑去,回來看到自家,女孩兒們都長大了,剩下一個整日裡笑眯眯的小奶娃娃,連個玩伴都沒有,實在是可憐得很,老夫人長吁短歎一聲,便和李未央商量,是否該多多納妾。

  本來,這話不該向李家三小姐說,可老夫人如今除了她,誰都不相信了,李未央也十分贊同老夫人的想法,所以今天一早便敲定,為李蕭然多娶幾個身家清白的小妾,但這對於蔣月蘭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對方早已洞悉,現在就是對她的報復,而且這報復,還是光明正大、殺人不見血的。

  李未央的確知道什麼才是一個人的弱點,蔣月蘭原本想要借著提醒她來告訴對方,我攥住了你的把柄,你最好收斂一點。然而李未央卻在無形中給了她一個耳光,警告她注意看路,小心陷阱。

  許是說話說的太久,空氣又有些悶,蔣月蘭的臉色有些發紅。她不由惱怒道:「李未央,你別太過分!」

  李未央卻自言自語道:「員外郎家中有一位小姐,母親大概是未曾見過,名叫朱玉,容貌出眾、才華橫溢,一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可惜兩年前生了一場大病,未婚夫家便退了婚,她的婚事也因此耽擱了下來。老夫人曾與朱夫人有幾面之緣,朱夫人借著這層關係,最近想要登門拜訪。一來是她與朱老夫人許久未見了,想念得緊,二來這朱小姐也過了該說親的年紀了,朱夫人有心——母親可別介意,父親是一品大員,多得是想要攀附的人家。」

  蔣月蘭的臉色由紅轉白,幾乎是維持不住表面的鎮定了。娶妾就娶妾吧,員外郎是六品官員,她家的小姐不比自己出身低多少,卻願意上門來做妾,將來若是先自己一步生下兒子——這樣的貴妾,簡直是每個當家夫人的噩夢!李未央實在是太狠了!

  李未央也不去看她的表情,只是笑道:「祖母倒是問過我的意思,我是覺得不如再相看一二,若是大家閨秀,倒不妨應了,若是普普通通,也就尋個門當戶對的罷了,咱們家可不是什麼人想進就進來的。」

  李未央說了一通,末了熱切的問道:「可是祖母堅持要讓這位朱小姐過來拜訪,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這登門拜訪也不是不可,只是你外祖母剛剛去世,京都又多事之秋,瑣事頗多,咱們家要招待客人,怕是忙不來吧,還是等到今後再說吧。」蔣月蘭的口吻有些僵硬,顯得底氣不足,說完後又補上一句:「老夫人那裡,我去說便是。」說完,便快步離去,方向正是荷香院。

  李未央看著她的背影,冷笑了一聲。人為了生存下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蔣月蘭太清楚了,如今她便是為了站穩腳跟,也絕對不會再讓身份高貴的女子進門。

  房間裡,李敏德想要從床上坐起來,然而胸口卻有些抽痛,他難受的咳起來,咳的撕心裂肺,連嘴角都溢出血絲來。

  「你這是幹什麼……」李未央剛走進來,猛然聽到他的咳嗽聲,不由快步進來,扶住他道,「你有什麼事,都吩咐丫頭去做!」

  「沒事!」李敏德費力的壓制下喉間的翻湧,朝著李未央笑笑,「我不過一點輕傷,沒事的。」

  李未央還是有些不放心,「還說沒事,你不知道那一天有多可怕……」她說著有些說不大下去,只是忽然皺緊了眉頭,「蔣華這一箭,遲早要還給他。」

  李敏德昏睡了幾天,此刻卻更關心當初宴會的處置結果,不由問道:「蔣家究竟抓住了五皇子什麼把柄,竟然逼得他倉促起事?」

  李未央將他安置好,才坐在床邊,柔聲解釋道:「拓跋睿曾經主持過修渠一事,你可還記得?」

  李敏德蹙眉,輕聲道:「華南渠?」

  「是,拓跋睿主修華南水渠,前後三年,統領著一多萬民夫,支配著數萬的資金,他動了不少的手腳,不僅虛報損耗,偷工減料,甚至還坑殺了當初想要密謀舉報他的官員六人。但這並不是最致命的,最要緊的是他在鶴城的兵器庫被人翻了出來,你想想看,一個皇子居然私藏兵器,聚集人手,不是在密謀造反又是什麼?蔣家得知此事後十分高興,立刻派人前往鶴城,可惜拓跋睿的人搶先一步毀掉了兵器庫,並且將證據毀滅,事情到這裡本來已經沒辦法捅上去。但蔣華卻想到了一個主意,他派人散播了一個消息,說兵器庫的事情還有一個倖存者如今就藏在太子府,他們還寫了一封奏章要告發拓跋睿,卻偏偏又派人給拓跋睿秘密報信,拓跋睿果然信以為真,決定先下手為強,真的傾巢而出,將多年來部署的暗衛全部派出去刺殺太子,意圖最後一搏。」

  「真是愚不可及。」李敏德輕聲咳嗽了一下,慢慢道。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豈止,他還給拓跋玉送了一封信,請他協助自己裡應外合,若是能讓羅國公出兵相助,將來得到皇位後,國土與拓跋玉一人一半,劃江而治。」

  「看來,他府中的謀士也必定被收買了。」李敏德一針見血地道。

  李未央笑了笑,在與蔣華的一連串對質之中,她拋出了無數似真似假的消息,足夠蔣華去分析和頭痛了,而她也是如此,得到了很多半真半假的消息,這幾日來她日夜思考,從對方給她的十七個問題之中抽絲剝繭,還原了當時發生的情景。

  五皇子雖然倉促起事,所幸梅貴妃的娘家根深葉茂,人多好辦事。定下的逼宮計畫倒也不算愚蠢。原本一開始先由拓跋睿率領武功高強的數十名死士偽詔狡旨入禁軍,伺機殺死正副統領,與禁軍中的自己人聯合,奪取三萬禁軍指揮權,由五皇子坐鎮其中。

  奪權禁軍後,南陽侯和他的三個兒子親自臨前指揮,由禁軍帶領多年來在京都佈置的人手,攻擊朝陽門。與此同時進行的,還有到太子府的那場刺殺,誅殺太子與拓跋真,徹底肅清政敵。

  如果這三步進行順利,五皇子便以除賊清君側為名,率軍突入內城,由南陽侯的女婿史光率親衛與三分之一的禁軍合在一處,剿滅宮外的敵對勢力,防止政敵從外面反撲。

  而五皇子則進入宮中,用太子的人頭逼迫皇帝禪讓。等一切塵埃落定,那縱然七皇子不肯相助,五皇子卻已經有了皇帝的禪讓聖旨,正式登基,有調動全國兵馬的權力,不用懼怕任何人了。

  這一切想像是美好的,但背後的真相卻是殘酷的,五皇子明知道自己準備的不夠充分,可若是讓皇帝相信了太子他們的話,他必然死路一條,所以他不管不顧先下手為強,卻沒想到,正是中了別人的陷阱。

  原本太子手上沒有確實的證據,如今卻是證據確鑿了,先是拓跋睿還沒成功就被禁軍統領捕獲,再是太子府中刺客盡數伏誅,然後是南陽侯被斬殺於陣前,四個字描述,就是一敗塗地。

  太子為扳倒敵人,自是不遺餘力。幾天裡,刑部便已收集到大量證據。有皇帝身邊內監被人發現,指證他武藝高強,行事詭秘,常常替五皇子幹些見不得光的勾當,起事前他還秘密出宮,會見五皇子,兩人曾單獨在密室裡商議半日,說要密謀在關鍵時刻殺了皇帝防止他不肯禪讓。外帶著還有從拓跋睿的書房裡搜出密信數封,內容皆是密謀造反的。

  如何控制禁軍,如何聯絡南陽侯舊部,何時下手云云,一步步,一條條說得詳細分明。皇帝震怒之余,當然是把五皇子和南陽侯爺一家判處斬首,甚至連並未牽扯其中的永寧侯一家,也因為這樣被判流放。當然,那位驕橫跋扈的五皇子妃,過門不過幾個月,便被一起砍了頭,成為整個京都的笑柄。

  得益最大的,除了除掉政敵的太子之外,還有蔣家。動亂之時,蔣旭「正巧」在京兆府議事,聽聞五皇子舉事,立刻召集一切可以召集的力量,入宮「勤王」,若非是他,皇帝險些被五皇子安排的人暗殺了。這樣一來,蔣家又變成了功臣,而且是誅滅叛黨的功臣。

  要說蔣華的能力,李未央還真是佩服,重新贏得皇帝的信任,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他卻這麼快就做到了。當然,蔣海的死給蔣家原本的功勳萌上蒙上了一層極大的陰影,蔣家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又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李敏德輕輕一笑,道:「讓他做了救駕的英雄,咱們的努力豈非白白浪費了?」的確啊,若是蔣旭重新得回聖上的寵愛,蔣家丁憂的事情可就懸了。

  李未央笑著望他:「誰說他們能夠得意的?我已經傳了消息出去。」

  「哦?什麼消息?」

  李未央目光亮的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燒:「消息就是,當時陛下在宮中好好坐著,身邊的內監卻突然拔刀相向,正巧蔣將軍入了宮門救下了皇帝,當時陛下已經嚇得屁滾尿流,躲在皇座之下瑟瑟發抖了,若非蔣將軍勞苦功高進宮救駕,皇帝早已沒命在了——這個消息,如今已經傳遍大江南北,你說,陛下聽說之後,會怎麼看?」

  李敏德一愣,隨即笑起來,卻一下子咳嗽的更厲害,李未央連忙拍了拍他的背:「沒事吧?誰讓你幸災樂禍了,小點心。」

  李敏德掩住笑容,看上去,依舊是這渾渾濁世中的翩翩佳公子,當然,要忽略他異常蒼白的臉色,李未央看了看他,突然有點明白蔣月蘭究竟為什麼會這樣了。

  美色啊,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抵擋不住的。更何況,他的一個微笑就擁有能動搖女人心智的力量。而且這並非出自他的皮相,而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魅力,叫人不由自主就會陷入他的笑容之中。

  這大概,是一種只有李敏德才擁有的魔力吧,至少到目前為止,李未央沒有在任何人身上發現這樣的情況。

  蔣月蘭一直守著一個跟自己父親年紀一般的男人,不說空閨寂寞,卻也是十分失意的,可突然在她面前出現了這樣一個俊美的讓天地失色的少年,尤其他的吸引力還是無可抵擋的,這就麻煩了。

  李敏德輕聲道:「是啊,傳言越是將陛下描述的狗熊樣,越是說蔣旭有多麼英明神武,傳到陛下耳朵裡越是生氣,他自然會覺得,蔣旭救了他是不假,卻借著這份功勞四處傳播,意圖獲得更多的獎賞。貪心不足蛇吞象,蔣旭不但沒有功勞,反而會有大過。」

  李未央笑道:「正是如此。」不但要傳,還要編成歌謠四處傳唱,至於如何傳到皇帝的耳朵裡,她多的是法子。要知道流言蜚語這種東西,最是讓人心中生疑的,尤其是對如今這個本就疑心病很重的陛下來說,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出現的蔣旭,剛開始或許會十分信任,但等他聽說了外面的傳言,再想起蔣家,反而會讓他覺得有一種被窺探了秘密的羞辱感,李未央正是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輕而易舉抹殺了蔣家早已算計好的功勞。這對蔣家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蔣華若是得知,怕是又得在床上躺一個月了。

  李敏德搖了搖頭,道:「不,還是要小心,他們不會輕易罷手,拓跋真尤其不會。」

  李未央見他臉上難得有了血色,卻是病態的猙獰的嫣紅,不由探手過去,隨後才發現他的高燒還沒退,不由道:「你自己都在發高燒,還擔心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麼?快躺下。」說著,她吩咐丫頭打了一盆水,自己親自動手,細細的給他擦了擦臉、脖子和手心,只覺得他臉上一片灼燒似的熱,手卻涼的糝人,心中不由得更加擔心起來。

  李敏德躺下,卻是認真望著她,用這世界上原本最清澈的眼神望著她,最後微微一笑:「有什麼事情,都要告訴我,不要一個人全部扛著,你會累。」

  不知道為什麼,李未央聽了這句很平常的話,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當時,她不過順手救了他,不,或許還有利益的考慮。這幾年來,他們一起經歷數次生死,他一直都在她的身邊。此刻,他病勢沉重,與她說話的時候,表情卻是如此的溫柔,一個原本被她照顧著的少年,竟成了她最溫暖與放鬆的一處心靈港灣。不,或許現在,是她被他照料著吧,無時不刻的。

  這樣的緣分,誰又能預料得到呢?

  他將她的手握在心口,輕聲道:「你在這裡,不要走。」

  如同孩子一般柔軟的聲音,李未央心頭微微一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李敏德開始變得強勢,變得讓人畏懼,那些丫頭們本該對他的容貌趨之若鶩,可是真正跟他相處下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靠近,每次到他的院子,卻發現所有人都是一副戰戰兢兢、畢恭畢敬的樣子。這是不是說明,李敏德在別人的面前,是另外一個樣子呢?那麼,是什麼樣的?

  她很好奇,很想知道,但她還想要知道另外一件事:「蔣月蘭喜歡你。」

  李敏德微微皺眉,那樣好看的眉毛皺起來,帶了一絲天真的孩子氣,卻柔化了他的面部表情:「我討厭她。」

  「嗯,所以我威脅她了。可是就在剛才,我看到了她的表情,那種很奇怪的表情。」李未央輕聲道,仿佛陷入了回憶,「那是畏懼,不光是她,還有常笑,甚至是父親,他們雖然什麼都不說,可他們的臉上,寫著畏懼。他們仿佛在說,看,那是李未央,她是個怪物,讓人憎惡的、害怕的怪物。所有得罪她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因為她心機深沉、手段毒辣——」她的表情溫和,聲音卻低迷,「我是不是很可怕?」

  「嗯?」

  「我覺得……自己變得很可怕。習慣了誅殺背叛我的人,習慣了設陷阱害人,習慣了不擇手段,哪怕是七姨娘和敏之,我對他們保護之餘,也可以利用。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很可怕。」李未央看著昏沉沉的李敏德,不知道她現在說的話,等他真正清醒了是否還會記得,「我覺得自己好可怕,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李敏德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深黑的瞳仁裡,始終帶著一種溫柔,徹骨的溫柔。

  李未央不需要別人的安慰,她也不為自己所作所為後悔,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最後會不會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我覺得我在一點點地改變,變得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我會變成什麼樣呢,如果我變了,敏德,你會不會也害怕我……」

  李敏德輕聲地,卻堅決地打斷了她:「我不怕你。」

  李未央一呆:「你不怕?」

  「一切都是他們逼你的,一邊說著你狠毒,一邊想出各種法子來害你,你若是不回擊,死的就是你。在這樣的環境下,不諳人事的閨中少女會死的很慘,沒有被風雨侵蝕,沒有被外界污染,就意味著一旦遮風擋雨的東西沒了,就永遠都是任人欺淩。」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李未央徹徹底底地怔住了,說不出半個字來。

  「你剛才問我會不會怕你。我告訴你,我永遠也不怕,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都好,殺人、害人、哪怕你是吃人的妖怪,我都不怕你。」李敏德的語氣冰冷,卻執著,仿佛犀利的鋒刃,認真到讓你無法懷疑,「我是早已經下過地獄的人,陪你再走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要怕?」

  李未央看著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笑聲變得輕鬆:「是啊,為什麼我會迷茫呢?也許是擔心,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吧,那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可是孤家寡人又有什麼關係,若是仁心不能救人,寬容不能幫人,以殺止殺、以戰止戰未嘗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李未央沉思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李敏德說了很久的話,顯然很累很累,他把頭依在她的手上,咕噥了一聲:「庸人自擾。」

  李未央不由得,笑的更古怪了,然而李敏德卻很困很困,終於睡著了。

  李敏德的身體康復的很慢,卻還是慢慢在康復,京都在經過一系列亂糟糟的清洗和人人自危之後,慢慢恢復了平靜。可李未央還是做夢,她的夢裡,經常出現劉小姐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羞澀,又有點好奇,最後是可怕的死狀,很奇怪的,她什麼也不怕,可是竟然會夢到一個跟自己毫無干係的人。

  劉小姐和她沒有關係,甚至在事情發生之前沒有說過兩句話,可她還是記住了這個人,她想,或許這一輩子都很難忘記當時的情景。因為太慘,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轉眼間就變成屍體,實在是太慘了,而在這幕後操縱著這一切的並不是五皇子,是蔣家和拓跋真,所以這些人,一定要付出代價。

  李敏德身體好一點之後,強烈要求出來走一走,李未央便讓趙楠扶著他,特意給他披上厚厚的披風,才肯讓他在花園裡坐一會兒。

  「眼看要入秋了,天氣轉涼,你若是冷了,咱們就早點回去。」李未央叮囑道。

  李敏德歪頭,苦惱:「我在屋子裡都快要發黴了。」

  「發黴也比傷勢加重好!」在這一點上,李未央很堅持,完全沒得商量,「我費盡心思把你救回來,可不是讓你去死的。」

  李敏德突然靜靜地看著她,眼瞳深黑,仿佛是毫無表情,又仿佛是因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讀不出來,李未央被他看得心裡一跳,臉上卻笑道:「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李敏德又沉默了,長長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沒什麼。」

  這個少年,她越來越辦法摸清他的想法了,李未央心中這樣想到:「最近朝野很動盪,我想拓跋真很快會有新的動作,雖然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但我知道,他喜歡動盪,喜歡叛亂,喜歡鬥爭,因為這意味著機會。」她慢慢地說著,試圖轉開自己對李敏德的關注,她不喜歡無法掌握的感覺。

  「所以,快點好起來……」她突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很需要你。」

  李敏德的眼睛,分明有什麼閃動了一下。

  李未央輕聲道:「在這之前,我們發生了一點小爭執,可是現在都過去了,是不是?你會一直在我身邊,我也會是你最忠實的親人,這一點,不會改變的,是不是?」

  李敏德別過了臉,那俊美的面容隱藏在陽光的陰影之中,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雖然他沒有說話,可李未央卻直覺他有點生氣,她低聲道:「我不想失去你,所以,不要生氣。」

  李敏德這才轉過頭來望著她,露出一點點委屈的表情,呼吸卻明顯緊了起來。

  「我不怕死,也不怕殺人,可我會覺得孤單,覺得這世上所有人都在畏懼我,我不想變成拓跋真那樣的人,所以,你要留在我的身邊,提醒我,我還活著……」說到這裡,李未央凝望著他,「所以,永遠別生我的氣。」

  李敏德久久望著她,終究是沒辦法對她說半個不字,輕輕地「嗯」了一聲。

  李未央凝視著他,不由自主笑了起來:「你看,你說比我大,但有時候卻要我哄你,是不是像個小孩子?」

  李敏德立刻將手從她手中抽了出去,然後皺起眉頭,瞪著她。

  李未央眸光流轉:「剛剛說好了,不許生氣!」

  李敏德沉下臉,一本正經地道:「以後你要記得這些話,你所說過的話。」

  李未央挑眉看著他,他卻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你說的,你需要我,要我一直在你身邊的,不是我求你的,是你自己提出來的。」

  這有什麼區別嗎?李未央想了想,無解。

  見她默許,他笑了笑,露出兩個酒窩,眼睛深邃,笑起來彎成月牙形狀,顯得格外溫和無害,仿佛都睫毛上掛著細碎的笑意,仿佛李未央的應允是對他最大的獎賞。

  他們兩人在涼亭裡說話,遠遠的,落在另外一個人的眼睛裡,不由引起了寂寥。

  「夫人,外面風大,還是回去吧。」丫頭看了一眼夫人,小聲地提醒道。

  蔣月蘭猛地回過神,一張臉卻是面無表情,而且蒼白,看的丫頭嚇了一跳:「夫人——」

  「沒事,我只是頭痛。」蔣月蘭不再看那邊的情景,快步地穿過走廊,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後面的兩個丫頭面面相覷的對視一眼,只得跟上。

  蔣月蘭到了屋子裡,突然快步地走到了鏡子面前,死命地瞪大眼睛向裡面看。

  阿蘿和榮媽媽對視一眼,都十分奇怪。不知為什麼一向和藹內斂的夫人最近似乎十分的焦躁,有一點失常了。

  蔣月蘭看著鏡子裡的人,這個人……真的是她嗎?

  鏡子裡的女人,乍一看很年輕,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姿容秀美,但再細看,眉梢眼角,卻都透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蒼老。不,這分明不是她的樣子!她漂亮的眼睛呢?溫柔的笑容呢?心滿意足的自信呢?都去了哪裡?!都去了哪裡啊!

  蔣月蘭對著銅鏡,從左臉照到右臉,從眼睛照到下巴,忽然惱怒起來:「阿蘿,把胭脂給我拿來!」

  阿蘿戰戰兢兢地拿來胭脂,小心翼翼地給蔣月蘭抹上,蔣月蘭抹了胭脂,顯然對自己髮上式樣古樸的金簪子很不滿:「我有這麼老嗎?給我換那只紅寶石的簪子。」

  阿蘿嚇了一跳,連忙從梳妝盒裡拿出蔣月蘭指定的那枝簪來。這只紅寶石的簪子,形狀是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的模樣,上面用輕薄的金箔打作花朵,花苞卻是紅寶石的,戴在頭上,果然是絢麗奪目,顯得嬌俏了許多。

  榮媽媽皺起眉頭,其實自家夫人還很年輕,臉上根本找不到一絲衰老的痕跡,但平日裡為了顯得端莊高貴,一直是打扮的很莊重,首飾也都挑著樣子端莊的戴,怎麼今天突然變了?

  她不由用一種焦慮的眼神望著坐在梳粧檯前只顧端詳自己的儀容的蔣月蘭。就算打扮得美如天仙,又能給誰看呢?老爺嗎?他一直欣賞清淡的美麗,不喜歡夫人打扮的太妖嬈啊——

  「阿蘿,我老了嗎?」蔣月蘭繼續凝視著鏡中的自己,語氣平靜地問,但只要仔細一聽就會發現裡面含著微微的陰寒。

  「夫人年輕又美麗,跟老一點兒搭不上邊啊。」阿蘿趕緊回答。

  「是嗎。」蔣月蘭聽了之後只是應了一聲,繼續對著銅描眉。

  「夫人,您這是怎麼了?」榮媽媽不由問道。

  蔣月蘭對著鏡子裡自己的臉,仔細地看著,仿佛要從上面找出什麼細紋來,當她發現什麼都找不到的時候,卻突然歎了一口氣。

  不,雖然自己年輕美貌,但從她嫁給李蕭然開始,一切就完了。

  那理想中的俊美少年,那盼望著的鶼鰈情深,那想像中的濃情蜜意,全都完了。

  她必須對著一個年紀跟自己的父親差不多大的老男人虛以委蛇,撒嬌賣癡,還必須克制自己的慾望,跟一個中年婦人一樣端莊賢淑。可她分明不是中年女人啊,為什麼要帶著那麼老氣的樣式,說著和自己年紀不相稱的話,做著完全是老女人才會做的事情!明明那些嫁給年輕男子的新媳婦都是嬌俏可人,溫柔天真的,為什麼她的眼睛裡卻只有世故和冷漠,憑什麼?!

  自己生得如此美麗,可是上天的恩賜,但是為什麼,她不能像那人一樣,隨心所欲的生活。模糊的銅鏡中,仿佛出現了一對青年男女溫柔相視的模樣,蔣月蘭不由自主攥緊了手心裡的胭脂盒子。李未央,李敏德,我過的這樣痛苦,你們為什麼能夠在一起那麼開心的笑呢?

  李蕭然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聲不響地在銅鏡後看著蔣月蘭,榮媽媽要出聲提醒,李蕭然卻擺了擺手。

  等到蔣月蘭對著鏡子再次感歎的時候,卻猛然見到了一張儒雅的,卻顯然是中年男人的臉。她心頭一驚,強自堆起笑容,立刻站了起來:「老爺?您怎麼來了?」

  這一對父女倆,怎麼都有站在背後嚇人的習慣!蔣月蘭說話的時候,腦海中卻突然浮現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要是沒有李未央,要是沒有李未央……

  是啊,要是沒有她的話,一切就都不同了——



130 自私自利

  入秋後,天漸漸冷了,白芷知道李未央生性畏寒,便趕緊招呼人在屋子裡升了炭火。

  入夜,光透過雕花窗櫺上的薄薄窗紙,把淡淡的影子,照在泥金描山水圍屏上,與鏤空熏箱中跳動的炭火相映成趣,整個屋子裡增添了一種宜人的溫暖和寧靜。

  李未央枕著緞面的錦繡軟枕,眯著眼睛看看窗外的天光,口中慢慢道:「拓跋玉已經快要回來了吧……」

  她現在可是極其盼望著拓跋玉的歸來呢,希望蔣家人喜歡她送的這份大禮。

  最近這段時間,李蕭然在皇帝身邊的地位越來越高了,朝中大臣們是敏感的,當他們發現李蕭然日漸受寵,尤其是這次皇帝對救駕的蔣家毫無封賞,甚至大為斥責之後,更是益發肯定這種判斷,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在這場站隊中偷偷向他靠攏,李蕭然的實力在不斷的增強。

  李蕭然為此倒是對李未央有了三分感激,他沒想到這個女兒在他看來全無章法的亂攀咬,居然也讓皇帝疏遠了蔣家,三日前,蔣厲已經上了請求回京丁憂的摺子,不出一日,皇帝已經下旨,准奏了。因此,蔣厲不日便要交出兵權回京,這樣一來,蔣家就剩下一個蔣國公獨撐大局了。

  白芷看見李未央似乎睡不著,便低聲道:「小姐,您還在憂心嗎?」

  白芷在幾個丫頭裡面,是最聰明,學習能力最強的,但是她畢竟是個丫頭,很多事情她並不懂得。

  李未央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不是憂心,而是很期待。如今不光是我們,蔣華也已經開始行動了,如今的南疆,怕是不太平,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有趣。」

  白芷就露出疑惑的神情。

  李未央淡淡道:「百多年來,大歷的南疆一直飽受沂南國軒轅氏的滋擾,他們仗著人強馬壯,勾結南疆邊境一些城市的富商,時不時就來劫掠,偏偏等大軍壓境,他們就又都不見蹤影了,所以這個頑疾從來都無法真的徹底根除。最近的十年來,沂南已經有了新的統治者,開始忙於建設和發展城市,局勢已經相對安定,長此以往,南疆自然不需要蔣國公。偏偏在皇帝就預備要換將的時候,南疆又開始不太平了,而且還不是小打小鬧,是大軍壓境,你說,是因為沂南國無事生非呢,還是另有緣故?」

  白芷吃了一驚:「小姐的意思是?」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輕聲道:「我沒有什麼意思,我只是覺得,皇帝派拓跋玉過去,未必不是有試探蔣國公的用心,但拓跋玉若是處置不當,反倒會被誣告成動搖軍心的禍患,我相信蔣華一定是早已做了充足的準備,設了陷阱等著拓跋玉去鑽,可是到底誰會落到陷阱裡,一切還是未知數……」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似乎是睡著了。

  白芷看了一眼李未央沉靜的睡顏,輕輕的笑了笑,替她將被子掖好,便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拓跋玉果真回朝,而且一回來立刻進宮,上了一道奏章,彈劾蔣國公「擁兵自重,怯戰縱賊」。

  太子大吃一驚,他原本以為,數遍滿朝,除了蔣國公之外,再也找不到合適的將領可以統禦南疆大局了,由此他得出一個結論——在南疆戰亂平定以前,蔣國公都是安全的,可他沒想到,拓跋玉竟然一回來,立刻上了這道奏章。

  但最震驚的人是蔣華,按照他的佈置,拓跋玉不但應該死在南疆,而且是以謀逆的罪名成為大歷朝的罪人,可他不但平安回來了,而且神采奕奕、一鳴驚人。

  太子匆忙帶著蔣旭、蔣華等人進宮,想要為蔣國公說好話,可是皇帝卻沒等他們開口,已經勃然大怒道:「好好看看這些奏章!」

  蔣旭抬起頭來,卻見到四個小太監,抬著個紅銅色的木箱進來,木箱正好落在了蔣旭的腳底下,發出砰地一聲悶響,讓人不由自主的心理發顫。等到打開一看,滿滿的都是奏章,蔣旭有點膽戰心驚地看著蔣華,對方卻沖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驚慌,先安定下來再說。

  皇帝隨手拿起一本奏章,丟在了蔣旭的臉上,奏章啪的一聲發出脆響,蔣旭連忙跪倒在地,皇帝冷冷道:「參將周物天參蔣明遠貽誤軍機!」

  沒等蔣旭說話,皇帝又再拿起一本念道:「兵部侍郎霍興參蔣明遠截留軍費!」蔣旭又是一陣心驚,皇帝不等他沉下心來,接連念了七八本,全是參劾蔣明遠的奏摺。

  一本本有著堅硬外殼的奏摺打在蔣家眾人的身上,每一下都生疼無比,蔣旭渾身發抖,而蔣華已是滿面壓抑的憤恨,他拼命地俯下身子,克制住內心的暴怒,不敢讓皇帝看出他的真實想法,就算皇帝念了這麼多,箱子裡的奏章還是滿滿的,可見有多少人上了彈劾的奏章!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這些人裡面,甚至有許多是蔣家的舊部,為什麼他們會反過來咬蔣家一口?怎麼可能?天底下會有這樣奇怪的事情?!甚至於他們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

  皇帝一字字道:「擁兵自重、靡費軍資、貪贓枉法,避敵怯戰?天下還有這樣的臣子嗎?」說到這,皇帝的聲音變得無比尖銳。

  蔣華額頭上的冷汗再也控制不住的留了下來,他終於知道拓跋玉是幹什麼去了,密探傳回來的消息是他根本沒有去視察,整日裡遊山玩水,玩的不亦樂乎,原來自己都被拓跋玉的假像欺騙了,他根本就是去收買人心的!

  此刻,蔣華終於回過味兒來了,拓跋玉早已兵分兩路出發,一邊是他帶著大批人馬浩浩蕩蕩從京都走,另一邊是他請了鏢局押送了一百箱的金銀珠寶秘密前往南疆,李未央讓拓跋玉安排人手去收買人心,凡是願意倒戈的,便給予他們難以想像的財富,不願意或者假意投靠的一律殺了,管他是淹死也好,從馬上摔死也好,只要不肯上奏章一概暗中除掉,就是為了怕他們走漏消息。

  當然,為了防止蔣家知道,事先在選擇官員的時候,李未央就依靠著她曾經的記憶和拓跋玉從南疆收集回來的消息,一一為拓跋玉作了甄別,哪些人唯利是圖,那些人貪圖享受,哪些人是死忠派,哪些人是非除不可的——所以,真正因為不肯投靠而被暗殺的,不過一人而已,正因如此,才沒有驚動蔣家人。不過,實際上是李未央多慮了,蔣海一死,蔣旭救駕的舉動又被世人詬病,蔣家已經無比落魄,根本顧不上面面俱到了。

  在這一點上,李未央沒有心慈手軟,她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錯過就很難再有,而拓跋玉則猶豫過,最終也還是同意了,便是他不動手,到了南疆地界,蔣家人也很難讓他逃回來。若非準備充分,他早已死在那裡了。現在,他站在大殿上,冷聲道:「蔣將軍,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

  蔣旭幾乎是勃然大怒,他的修養再好,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被皇帝懷疑與責難,尤其這樣的分明是誣告,分明是早有蓄謀!

  蔣華拼命的拉住父親的袖子,心中長歎一聲道:李未央啊李未央,你好狠毒啊!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個月才能爬起來,現在才終於明白,當時李未央為何要故意激怒他,因為他心高氣傲,無法接受失敗,很容易就會倒下,一旦他倒下,就無暇再顧及南疆的計畫,一切便只能依靠蔣國公一個人,這樣才容易給拓跋玉空子,她竟然從那時候就開始準備……他低聲道:「父親,不可怒——」

  多虧了蔣華在一旁提醒,蔣旭才從迷蒙中驚醒,他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已經淌出了淚水,拼命乞求道:「陛下,臣父絕對不會作出這些事情,一切純屬誣告啊……」

  「那就讓他回京都解釋吧!」皇帝冷聲道。

  太子一聽,面色頓時變了,立刻道:「父皇,您想想看,南疆現在的局勢,萬不能離了蔣國公啊!萬一那沂南有所行動,豈不是無人可以抵擋——」

  皇帝依舊聲音冰冷道:「你的意思是,沒了蔣明遠,朕的江山就要倒了!」

  太子一驚,立刻道:「父皇,兒臣不是這個意思!父皇明鑒!」

  「若他真的忠心耿耿,何故沂南滋擾兩月,他都按兵不動?任由沂南對我南疆數個城市燒殺搶掠?朕要他幹什麼吃的!」

  蔣旭立刻道:「臣父早已安排好,不日將對沂南進行一場大戰——」原本蔣華的計畫便是如此,派人秘密與沂南達成協議,縱容他們燒殺搶掠三個月,然後蔣國公將會舉行一次大的戰役,沂南再作出全面潰逃的模樣,讓皇帝以為一切都是蔣國公的功勞。

  畢竟只有讓皇帝意識到劫掠後慘痛的後果,看到他的民眾死傷無數,他才會意識到蔣國公的重要性。反正到時候就說蔣國公需要時間來準備戰爭,想必也不會受到過多責難。

  縱容沂南屠殺普通百姓,這樣殘酷的做法,蔣華卻都能做得出來,他已經不是一個為國盡忠的謀臣,他現在,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贏得勝利。

  「他什麼時候行動?!那他為什麼不讓朕知道?」皇帝怒道,「每月兩次的軍機摺子,他說的都是廢話!沒有半點提及他的計畫!」

  蔣旭連忙叩頭:「微臣可用身家性命擔保,蔣家絕無二心。」只要等蔣國公平定了戰亂,到時候這些參劾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拓跋玉淡淡道:「蔣國公擁兵自重早已是人人皆知,以至於民間有俗諺曰‘北皇帝,南蔣公’,這天下,他是要與父皇平分嗎!」

  這一句話,是李未央交給他,叮囑他在最關鍵的時刻說出來,果然,皇帝勃然大怒道:「擬旨!即刻捉拿蔣明遠進京是問!欽此。」

  「父皇!」太子連忙跪倒在地,膝行到皇帝跟前:「父皇,請您再給蔣國公一個機會!不要冤枉了忠良啊!」

  皇帝陰著臉對太子道:「機會?都已經要和朕平分天下了,朕還給他什麼機會!」

  蔣華連忙叩頭道:「陛下,請容微臣說兩句話!」他官職卑微,若非太子送他進來,連面君的機會都不會有,更加不可能有資格在皇帝面前說話,但此刻已經顧不得許多了!

  「陛下,蔣國公當然可以回京解釋,但這次的事情,未嘗不是沂南的一個陷阱,臨陣換將是軍中大忌!求您再給蔣家一個機會,讓臣的祖父戴罪立功吧!」

  拓跋玉皺起眉頭,他在猶豫,李未央讓他說的話,他已經說了一半兒,還有一半兒,他在考慮,是否真的要說出來,她當時說,若是到了緊要關頭,只需要提醒皇帝,蔣明遠當年是桐馨太子的老師。當然桐馨太子曾經有十四位師傅,不只是蔣明遠一個人,但這對於盛怒中的皇帝而言,絕對是在提醒他,蔣明遠很早便對他奪位有不滿之心——

  可是拓跋玉不忍心,他若是提起這件事情,皇帝必定暴怒,一定會在朝中進行新一輪的清洗,把所有曾經幫助過桐馨太子的人都拉出來再整治一遍,到時候又是一陣腥風血雨,這種事情在皇帝在位的這些年裡已經發生過四次,每一次都要死數千人,是十分殘酷血腥的結局。

  就算蔣家當初並沒有幫助過桐馨太子,皇帝都絕對不會相信,反而會遷怒,甚至是動了殺心!因為在他的眼中,桐馨太子這個人,就是他的逆鱗!

  在曾經支持過桐馨太子世家之中,甚至有不少是拓跋玉如今的臂膀,若是、若是皇帝連他們一起遷怒,又該怎麼辦?李未央的意思,分明是要他犧牲那些人,藉以把蔣國公置諸死地……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那樣的決心。

  機會稍縱即逝,就在拓跋玉猶豫的瞬間,蔣華已經連續說了十幾個不該召回蔣明遠的理由,就連太子也是連連叩頭不止,替蔣國公求情。

  皇帝頓了片刻,目光在拓跋玉的臉上掃過,卻見他還在怔愣之中,不由慢慢道:「命令副將軍暫且接替蔣明遠的職務,讓他回京來解釋吧。」

  不是被捉拿,而是自己回京解釋,皇帝的話,分明是退讓的極限了,若是真的要捉拿蔣明遠,只怕軍中一定會暴動,到時候劇本就會按照李未央設定的來演,但現在,已經比最糟糕的結局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只是回京都接受調查,只是如此而已——

  拓跋玉猛然一驚,意識到自己所做的努力在瞬息之間就大打折扣了,他的臉色微微一白,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隨著蔣家人離開之後,退了下去。

  宮中,拓跋玉從大殿裡出來,先去拜見自己的母妃,張德妃。

  張德妃住在怡然宮,坐落於碧波湖畔,清幽寧靜,湖光水色,正是風光最為秀麗之處。自從上次受驚,張德妃便一直臥病在床,不過一個夏天之後,身體已經開始康復,拓跋玉到了院子裡,卻發現張德妃正坐在樹下自己和自己下棋,女官們則站在一邊守著。

  看到拓跋玉,張德妃微笑起來:「回來了?」

  「是,給母妃請安。」拓跋玉行禮,張德妃立刻將他扶了起來。

  拓跋玉看了一眼棋盤上被大片黑色棋子包圍著的白棋,微微笑道:「母妃真有興致,若要下棋,怎麼不找其他人陪?」張德妃笑了笑,別有深意的看了兒子一眼,悠然道:「現在宮裡的人都往蓮妃那裡走,陛下都已經數月不曾上門,更何況其他人呢?」

  拓跋玉看了一眼母親,德妃紅潤的面頰上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帶了一絲試探。他苦笑道:「瞞不過母妃。」

  張德妃歎了口氣,道:「周大壽是你送進宮的,你還給你母妃送了個對手來,也罷,只要對你有好處,母妃的那點寵愛又算得了什麼呢?」說完了,又仔細看了一眼棋盤,狀似不經意問道:「據說你不想娶正妃,還把你舅舅都給駁了回去?」

  「不錯。」拓跋玉神色淡然,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問。

  「為什麼?」張德妃轉頭瞥他一眼,目光之中似有冷意。拓跋玉心頭暗歎,終於還是來了:「現在朝中是多事之秋,立妃之事可暫緩幾年。」

  張德妃眉頭一皺,「還幾年?你都多大了,至今還沒有子嗣!你這是著了什麼魔?!竟然到現在還說什麼暫緩!」「三哥不也一樣——」

  「他不同!他沒有高貴的身份也沒有母親扶持,高不成低不就的,你跟他能一樣嗎?」張德妃呵斥道。

  拓跋真其實這兩年已經訂了一門親事,還是皇帝親自賜婚,便是應國公的嫡女,然而這位小姐還未過門便已經香消玉殞,拓跋真「傷心」之餘,婚事反而一年拖過一年了。

  只有拓跋玉最明白,應國公這樣的門第,若非皇帝賜婚,拓跋真是瞧不上的,這位應家小姐原本身體康健,好端端的卻突然得了急病就這麼死了,實在是讓人懷疑。但這話向張德妃說,卻是不管用的。

  這兩年,謀臣們也勸他早日立正妃,他們的話他都可以駁斥,可是對面是他的親生母親,縱然心裡不情願,他也只能老老實實站著,聆聽教誨。當然,聽著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他是絕對不會娶別人的!

  「你還在想著那個李未央?」張德妃不動聲色。

  拓跋玉清冷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又緩緩吐出一句驚雷:「我早已說過,若是母妃不同意我娶她,我便終身不娶正妃!」

  這不是陳述句,而是肯定句。張德妃淡然的臉色終於變了,勃然怒道:「你是真的被狐狸精迷住了心竅嗎?!」

  拓跋玉跪倒在地,認真道:「我早已說過,她不但值得我愛,更值得我敬重,若非是她,我根本沒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更加沒法子抗衡太子和拓跋真!今後我也一樣需要她,請母妃恩准!」他早已向張德妃敘述過無數次,李未央不僅是個閨閣千金,還是一個厲害的謀士,可是張德妃卻不肯聽他的解釋。

  張德妃凝視著兒子的眼睛,看到那裡藏著毫無退讓之意的執著,暗自歎息一聲:「你還是執迷不悟——我早已說過,你心裡愛誰也好,有沒有深厚的背景也無妨,大不了封個側妃也就罷了,但是你非要讓她做正妃……」

  她嚴肅的盯著拓跋玉漆黑的雙眸,一字一句說得極慢:「好,就算我承認她聰明,她對你有幫助,可她的名聲呢?不管被冤枉也好,反擊也好,她逼死長姐和外祖母,都是有跡可循的!你當我在深宮之中,就聽不到外面人對她的議論嗎?玉兒,母妃原先是希望你娶一個可以幫助你的正妃,現在卻變了,我只希望你能娶一個端莊的、大度的、普普通通的大家閨秀做你的正妃。如今她李未央便已經雙手沾滿鮮血,到處被人議論,將來若她真的做了你的正妃,你是要這輩子只守著她一個人嗎?」

  不管自己怎麼反駁,李未央的厲害之名,是人人都在談論的,拓跋玉緊抿著唇,沉默著不發一言。

  張德妃長歎一聲,眼神忽而變得銳利:「母妃知道你喜歡她,但李未央既不能做你的正妃,也不會成為大歷的皇后,你明白嗎?!若是選擇了這樣的女子,將來你會承受數不清的議論,你還怎麼去爭奪那個位置?你說的對,她是個厲害的謀士,但她絕對沒辦法成為一個賢德的妻子!你若是堅持要娶她,我就算死了都沒辦法閉眼!」這話簡直是錐子!說到最後已經是聲色俱厲,字字珠心。

  張德妃的逼問,幾乎讓拓跋玉喘不過氣來,「母妃!」拓跋玉忍不住膝行上前,但他望著張德妃微微發白的雙鬢——原來並不怎麼明顯的,可自從那件事之後,張德妃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下來。原本想要出口的辯駁,突然就遲緩了——

  張德妃眼看兒子動搖了,又加了一記重錘:「我說了這麼多,就是讓你明白,你身上不只是繼承著我的希望,還有無數人的性命,你若是任性而為,只會害的無數人跟著你遭殃啊!」

  拓跋玉只是沉默,難堪地沉默著。張德妃靜靜地瞧了他一會兒,慢慢說道:「李未央年紀也不小了吧,你說的對,她是個好姑娘,聰明而且善於謀斷,不該孤獨終老,你有兩個表兄還沒娶親,正好她也到了出嫁的年紀,不如——」

  張德妃說的人表兄,指的並非是那個與九公主青梅竹馬的張楓,而是他那兩個芝蘭玉樹的哥哥,一文一武都是京都閨秀爭搶的對象。

  在張德妃看來,不管把李未央嫁給誰,拓跋玉都不能死心,但若是嫁給他的表兄,可就完全不同了。你拓跋玉再喜歡,總不能去惦記自己的表嫂吧,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的。

  「母妃!」拓跋玉心底一冷,心裡像是漏了一個洞,漫出無邊無際的苦澀來,「母妃!她不會答應的!」

  張德妃冷笑一聲道:「你怎麼知道她就不同意呢?你不是她,怎能替她決定?更何況,你當真如此確定她喜歡你?要知道,她可是口口聲聲不願意嫁給你的!」

  拓跋玉一瞬間僵硬在那裡,仿佛被人挖開最不願為人知的傷疤,張德妃顯然知道他心高氣傲,這些話像一個無形的耳光扇在他臉上,火辣辣的抽疼。

  是,李未央從來沒說過喜歡他,更不曾提過要嫁給他,一切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幻想,所以他一句話都無法反駁。

  張德妃看著他,慢慢道:「你好好想清楚。」拓跋玉也不再多說什麼,只好轉身離開。

  張德妃轉過身來,對著一旁的大樹道:「出來吧,縣主。」

  李未央從樹後走了出來,張德妃目光複雜地看著她:「你全都聽見了吧。這次我叫你過來的原因,想必縣主也很清楚了。」

  李未央重新走回到棋盤之前:「很清楚,非常清楚,再清楚不過。」

  張德妃充滿期盼地看著她:「我希望你勸說我的兒子,讓他早日納正妃,早點開枝散葉。」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敢問娘娘,您讓我去勸說?我憑什麼立場去勸說?因為七殿下喜歡我嗎?娘娘,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嗎?」

  你自己管不好兒子,卻要我來幫你管嗎?而且你還不是求,你是命令,憑什麼?當她李未央是個軟柿子嗎?有本事在這裡欺負年輕小女孩,你怎麼不去跟皇后鬥一鬥,幫你兒子早日爭取到皇位。

  剛才她在樹後早已把兩人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更加明白了張德妃的用心,可,這幹她什麼事?拓跋玉不肯娶正妃,或者他喜歡她什麼的,跟她都沒有一絲半分的關係,她為什麼要為他的選擇負責?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追根究底,他們是合作關係,張德妃卻用一副讓她應該為拓跋玉負責的態度來要求她,這個女人,腦袋是不是壞了?

  李未央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一個冷情到極點的自私鬼,對她沒好處的事情,她為什麼要去做?可惜,張德妃從頭到尾都以為自己拖著她的兒子,半點沒想到她根本對那個了不起的七殿下毫無興趣。

  「娘娘,該說的我已經向七殿下說清楚了,但他要怎麼做,我完全沒辦法阻止。」

  「那就嫁給羅國公府的張博,他年紀輕輕就已經是禮部侍郎,又是一等一的優秀,多少的女孩子想要嫁給他!」

  「娘娘,我的婚事連陛下都沒有過問,你憑什麼對我頤指氣使?」李未央本可以態度好一些,甚至可以哄騙著張德妃,可她已經忍受了這個女人很久,從今天她入宮開始,這個女人就開始咄咄逼人的要求她嫁入羅國公府,甚至不惜用談氏和李敏之相威脅,這個德妃,真的是日子過的太舒坦了,迫不及待要給彼此找一點麻煩!李未央覺得,有些人就是得寸進尺的,你讓著她她卻不知道,反倒三番四次來挑釁,既然如此,她根本不必客氣了!

  張德妃驚訝的望著她,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你敢這樣和我說話?!」

  「娘娘,你的品級是正二品,我的品級也是正二品,論大歷的規矩,我不需要向你行禮,可我還是恭恭敬敬的行禮了,這是因為我尊敬你是長輩,但這並不意味著您可以隨意的擺弄我的人生!若是您真的想要讓我嫁入羅國公府,那就去向陛下說吧,看他是否會答應!」李未央冷冰冰地道。

  張德妃當然已經說過,而且不止說了一次,但是每次都被那個新寵蓮妃攪黃了!此刻聽到李未央這樣說,張德妃恨的眼睛發紅,指著李未央幾乎說不出話來。

  「娘娘,我幫著你兒子一步一步接近那把椅子,這不是出於義務,你把我惹急了,對你們有什麼好處?若是我真的生氣,掉轉頭去幫助太子,拓跋玉又該如何?我勸你,有空的時候就不如喝喝茶、賞賞花、養養鳥,不該摻和的事情別摻合,不該管的事情別管,否則的話——」李未央目中寒光畢露,絲毫都沒有對張德妃的敬重,顯然已經是不耐煩到了極點。

  張德妃的眼睛已經瞪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她一輩子養尊處優,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和她說話,而且李未央還警告她可能會去幫助別人?這怎麼可能?! 

  她以為李未央雖然嘴巴裡拒絕,可是心裡還是死心塌地地愛著拓跋玉的,不然她為什麼要幫助他呢?問題的關鍵只是自己不同意她做這個正妃,傷了對方自尊心而已。

  原本德妃覺得只要自己威逼利誘,李未央再委屈,為了拓跋玉好還是會嫁入羅國公府,並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她的智慧和謀略還是可以為自己這一方所用。

  可是現在,她這樣強勢惡劣的態度,讓張德妃突然意識到,長久以來,自己都錯看了這個小姑娘!

  她被李未央一步步逼到了死角,竟然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氣的渾身發抖。

  「娘娘,我進宮這麼久,也該告辭了。」李未央微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裙子,拍掉了原本就不存在的灰塵,「外頭風大,您多保重吧。」

  李未央從德妃的宮中出來,卻瞧見拓跋玉在門口等著她,面色十分的不好。

  「你什麼都聽見了?」拓跋玉盯著她。

  相比較他隱隱的激動,李未央依然冷靜的可怕。

  「我說過,正妃只有你一個人。」拓跋玉一個字一個字的道。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她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拓跋玉瞬間宛如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立刻啞口無言。

  她盯著他的眼睛,淡然地說了一句:「那側妃呢?」

  拓跋玉一聽,歎息一聲,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然而他不可能只娶一個正妃,這在大歷朝開國百年來,從未有過。他的身份和地位,早已決定了他身邊不能只有一個女人。

  李未央笑了笑,知道了他的答案,慢慢道:「七殿下,希望我們彼此之間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如往常親密合作,你明白嗎?」

  拓跋玉看著她清冷的眸子,幾乎說不出一句話,說起來,李未央才是最清醒的那個,既然不能保證做到,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跟她比起來,自己簡直是愚蠢至極。

  數月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與太子和拓跋真的明爭暗鬥、南疆的危機四伏、大堆大堆的事情忙的他焦頭爛額,無力分心它事,同時也心安理得地享受李未央在自己身後大力的支持和幫助。

  她的設想周到和緊密佈置實在讓人沉溺,幾乎要叫他以為李未央愛著自己,如同自己愛著她那樣。但是以為,終究只是自以為而已。

  其實他心底明白,她對他沒有感情,不過是合作而已,他澀然苦笑著,所以剛才面對母妃的咄咄逼問,現在面對著她的斷然拒絕,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他真的,應該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應該怎麼做。

  「剛才在大殿上,你有按照我說的做嗎?」這才是李未央最關心的!

  拓跋玉的面色微微一沉:「父皇命蔣國公進京解釋一切。」

  李未央的笑容慢慢落了下來:「你沒有按照我說的去做?!」

  她給了他這麼多次機會,每一次他都作出讓她失望的決定!看來,她真的不能再對拓跋玉寄予厚望了,這個人,骨子裡就缺乏了那種皇帝需要具備的狠毒,而令人惱怒的是,那狠毒偏偏是拓跋真所具備的!李未央覺得,自己有必要去探訪一下柔妃娘娘了……

  拓跋玉剛想要向她解釋真正的原因,卻突然被人打擾。

  「見過七殿下。」忽然一個太監的尖細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是奴才從宮門口經過向拓跋玉行禮,拓跋玉從沉思中驚醒,點了點頭。

  李未央望了他一眼,再也不多說什麼,行了個禮,轉身走了。

  拓跋玉完全呆住了,一直以來,李未央都是用一種期待和鼓勵的眼神看著他,可剛才,她的眼神,分明是失望和冰寒,像是在看一個沒用的廢物。他讓她失望了嗎?因為他太心軟,放縱了敵人,是不是?!

  拓跋玉的身體,隱隱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寒冷侵襲。他,要被她徹底捨棄了嗎?!不,這絕對不可以!

  三皇子府

  寬敞的書房之中,拓跋真的書桌上堆滿了美女圖,拓跋真坐在椅子上,房裡只有一盞燭火嗞嗞燒著,照得他深沉的側臉忽明忽暗。他的目光卻沒有落在那些美人圖上,只是闔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

  探子稟報道:「今日德妃娘娘招安平縣主敘話,在宮門口,縣主遇上了七皇子。」

  「說的什麼?」拓跋真驀然睜眼。

  那探子冷汗刷的下來了,結結巴巴道:「這……沒有聽清。」

  「哼!沒用的東西!」拓跋真垂下眼簾,冷冷呵斥了一聲。

  探子匍匐在地上,偷眼瞅著情緒陰沉的主子,試探著問道:「要不要奴才想法子去七皇子府探一探。」還有一顆暗樁在那裡。

  「……不必了。」拓跋真疲憊地閉上眼,揮揮手示意他下去。

  探子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趕忙恭敬地退了出去。拓跋真的眉頭皺得更緊,眼睛盯著桌上的美人圖,這些女子都是各大世家的名門千金,謀臣們已經為他做出了甄選,且不論相貌如何,對他都是十分有用的。娶了任何一位,都能讓他的實力大為增強。

  若是往日,他一定會好好挑選一番,從中挑選出最有力的,毫不猶豫娶了——哪怕她是個醜八怪!他只要利用手中的權力登基為帝,一統天下!

  可是現在,他看著這些陌生的面孔,越看越心煩,忽然間大袖一揮,「刷」的統統掃到地上去了,畫卷亂舞,一下子全都沾了塵土。

  原本在所有畫卷之下,還有一幅他自己所畫的畫像,此刻終於露了出來,他一怔,卻發現自己無意中勾畫的女子,竟然極端酷似安平縣主李未央。他看著畫上巧笑倩兮的美人,不由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著宣紙上淡墨線條,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候,一個悶雷打斷了他的思緒。馬上就要下雨了,拓跋真走到了窗邊,深沉漆黑的雙眸遙遙望見天邊滾滾烏雲,沉寂冷然宛如一場暴風雨前的寧靜。

  重新回到桌前,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將畫卷提起,突然一撕兩半,隨後冷笑了一聲:「李未央,你想要嫁給拓跋玉?沒那麼容易!我得不到的,也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得到!」

  李府,秋風起了,屋子裡顯得有點冷清,李未央甚至能聽見屋外的呼嘯的風聲和雲層之上的雷聲。燭臺上的燭火微微搖晃著,將她纖細的影子老長地投到素白的牆壁上,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冰冷。

  李未央放下手裡的書,怔怔的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影子,白芷道:「小姐,要休息嗎?」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我還不困。」

  就在這時,李敏德正好從窗子翻進來——這個動作顯然他做的時間很長,爬牆翻窗熟稔無比。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身體剛好就開始鬧騰,若是再病了我可不會管你的!」

  李敏德微微一笑,道:「怎麼會病?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好了。」

  才怪,每天晚上痛的死去活來早上卻若無其事的人不知道是誰!李未央看了他一眼:「又跑來做什麼?」

  「我去買了茉莉閣的點心,一起吃嘛!」他笑嘻嘻地說道,手裡提著一個食盒,裡頭還熱騰騰的冒著熱氣,顯然是剛買回來的。

  李未央嘴角牽了一下,卻又板下來:「這麼冷的天還跑出門——」話說了一半,他卻已經若無其事的掀開了盒子,取了一塊點心塞進了她的嘴巴。

  滿口生香,好吧,茉莉閣的大廚的確比她的小廚房做的還要精緻,讓人沒辦法拒絕。隨後,李敏德繞到她身後,若無其事掛上完美的溫柔笑容:「在看什麼書?」

  「與其說是書——」李未央掩住了封皮。

  「是蔣華的著述?」李敏德微微吃驚。李未央笑了笑,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這個人雖然卑鄙,可是兵書寫得不錯,要不要看?」

  李敏德露出嫌棄的表情,李未央笑道:「不感興趣就算了。」

  李敏德笑了笑道:「看他的兵書,不如去探他的底細。」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份名錄,道,「這是他在軍中十年內所做的每一件事,事無巨細都有記錄,也許比兵書還有用。」

  察其人觀其行,比所謂的著述要有用得多。李未央的眼睛裡微微露出驚喜,接過來道:「你是如何得到的?」

  李敏德歎了口氣,道:「當然是費了一番功夫,不過,有用就好。」

  李未央看著他,反倒笑了:「賣乖可要不得。」翻了翻手中的冊子,李未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笑意:「當然,偷偷找人去盯著拓跋玉,更是要不得。」

  她顯然是知道自己派人去盯著七皇子了,在燭光下看,李敏德那雙淡琥珀色瞳仁格外的清澈剔透,他彎起眼眸,笑容明亮和煦:「他空長了一張冷清的臉,卻那麼沒用,你真的不考慮,換個人選?」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03:49 PM

131 登堂入室

  「你以為是去市場挑青菜蘿蔔嗎?由得我說換就換?」李未央斜了他一眼,卻突然皺起眉頭,道:「你傷口裂開了!」

  李敏德低頭一看,自己的一身白衣竟然隱隱滲出血絲,他不在意地道:「沒關係,一會兒我回去換藥。」

  「給我看看!」李未央立刻道,李敏德卻不同於剛才,立刻向後退了兩步,道:「我都說了沒事——」

  「坐下來!給我看看!」李未央覺得不對勁兒。

  李敏德連忙道:「沒事沒事,我都說了,真的沒事!天色太晚了,我得趕緊回去!」

  李未央卻在他站起來之前,將茶盞重重地擱在了桌子上:「給我看看!」

  李敏德一愣,終於乖乖坐下了。李未央回頭道:「白芷,去取藥箱來。」她的屋子裡,備著一些常用的藥丸,大抵是清心丸這些,也有一些外傷的金瘡藥。白芷應了一聲,連忙出去拿了藥箱進來。

  李未央解開李敏德的外衣,她倒是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大概他們平常太過親近,現在這種狀態,她早就習以為常:「有血,傷口真的裂開了,等一等,我幫你換藥。」

  她將包裹著的染血繃帶一點點地撕下,儘管已經非常小心,可他的身體還是劇烈的震了一下,便乖順的定住。

  「別動,你看你總是亂跑,所以才會一直很難痊癒。」

  其實李敏德傷口癒合的很快,若是尋常人不在床上躺個半年一載的,絕對沒辦法爬起來,可他不過用了兩個月,傷口便開始結痂了,當然,因為他總是不乖乖聽話,傷口有的時候會裂開一道小的口子,偶爾也會發炎,但隨著天氣越來越涼,他的傷勢也是一天好過一天了。

  李未央看著傷口,繃帶下的部分比她想像中的還要糟糕,何止是裂開,簡直是一團血肉模糊,聯想起剛才這個人還在輕輕鬆鬆的和她說話……實在不能理解……他到底知不知道痛啊!她輕輕上了藥,因為這個動作使得李敏德的臉似乎更白了一些,削薄的唇微微抿起,唇角微翹的看著她。

  被他看得彆扭,李未央壓下了心頭些許說不出口的酸澀,定了定神,乾脆俐落的替他處理傷口,等到他重新包紮好了,這才意識到:李敏德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子,光看這毫無贅肉又隱含力量的身軀,便讓她明白兩人之間的差別。內心輕歎,她還是希望,他和以前一樣,這樣兩人之間就不用避嫌。

  「還疼嗎?」

  「不疼……真的不疼。」李敏德只眨眨彎成新月的淡琥珀色眼睛,唇畔含笑,目光灼灼。他說的一本正經又順理成章,看不出一點撒謊騙人的痕跡。

  大概是這皮相委實太過美好,又大概是她太過疲憊,所以有些晃神,李未央一時有點怔愣。

  「小姐,奴婢先把繃帶處理了。」白芷低聲道,輕輕退了出去。

  這話宛如魔咒,李未央神色一凜,卻已經清醒過來,她歎了口氣道:「長了一張這麼漂亮的臉,難怪蔣月蘭都恨上我了。」

  李敏德卻露出委屈的神情,按住她的手,清澈的雙眸更加灼熱,他用手按住心口,語氣三分溫柔七分繾綣,眉眼溫存:「你是討厭我的臉嗎?」

  他的聲音低啞,帶些許受傷。

  李未央一愣,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脆弱了?動不動在她面前表現出受傷的樣子,分明是吃定她心軟吧。她很少心軟,更加不會對男人心軟,但李敏德,卻又有點不同。

  好吧,他曾經豁出性命救她,那麼有時候心軟一點,也不算很過分……應該吧。

  李未央這樣想著,殊不知有些人就是喜歡你退一步他進十步的,李敏德自從生病開始,就仿佛摸准了李未央的軟肋在哪裡。

  眼前的這個少女,你向她生氣向她怒吼向她挑釁都是沒有用的,反倒是軟軟的態度,受傷的態度,耍賴的態度,更容易獲得成功。

  這算是因病得福吧,李敏德眼眸合攏,濃密的黑睫襯得臉頰越發蒼白,一邊這樣想,一邊將握住她的手放下,星辰般透亮的眼睛直直對上她,認真道:「還是——你是在生我的氣?你放心,我絕對不讓那個老妖婆近身。」

  誰會為了這個生氣啊,李未央哭笑不得。再者,蔣月蘭不過比自己大了幾歲,說什麼老妖婆。不過,蔣月蘭對自己的嫉恨,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誰會想到,身為伯母的蔣月蘭居然會喜歡上李敏德呢?簡直是讓人不敢置信。

  李未央看了一眼李敏德,再次歎了一口氣,都是美貌惹的禍啊。

  第二日一早,李未央去荷香院請安,還沒走到門口,便聽見裡面傳來陣陣笑聲。丫頭同樣是滿面喜氣,道:「三小姐。」

  李未央略略點頭,丫頭掀了簾子,她快步走進去,只是笑道:「祖母好些日子沒有這樣高興了。」

  屋子裡,蔣月蘭、李常笑,甚至是二夫人和李常茹都在,卻都是一副表情各異的樣子。看見李未央進來,老夫人滿面笑容道:「快來,有好消息!」

  好消息?李家又能有什麼好消息呢?李未央的眸光掃過眾人,最後凝在了蔣月蘭的身上,果然見蔣月蘭微笑著看向她,唇角的弧度如花朵綻放,帶了三分隱藏不住的得意,道:「瞧老夫人說的,不過是小事罷了。」

  「哎,你為我們李家開枝散葉,怎麼是小事呢?!」老夫人的臉上,難得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自從蔣家出事之後,蔣月蘭的身份多少有些尷尬,老夫人對她也不如從前熱絡,現在的表情,簡直說得上對她很滿意了。

  李常笑道:「三姐,實際上昨日母親半夜腹痛不止,趕緊招了大夫來看,才知她是有了身孕了,已然兩個月了!」

  蔣月蘭懷孕了?李未央的笑容微微一凝,然而卻很快擴大,變得自然無比:「恭喜母親,恭喜老夫人!」

  老夫人滿臉笑意:「是啊,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如果腹痛的話,可千萬要小心了,千萬不可有閃失。」

  蔣月蘭的手下意識地停在小腹,微笑道:「老夫人不必擔心,大夫說我只是身體有些虛弱,又是頭胎,所以有些隱隱的腹痛。其實也是無妨的,您不必緊張。」

  二夫人臉上控制不住陰陽怪氣的笑容,目光略含挑釁道:「才有了身孕便仔細些吧,千萬別磕著碰著了!」

  老夫人沉下臉,盯著二夫人道:「瞧你說的什麼話!老天爺庇護,李家一定會再多一個兒子!」

  隨後便不再理睬臉色難看的二夫人,兀自對蔣月蘭道:「你有了身孕,又是頭一胎,這可是一定得注意的,你那院子裡的人得挑些好的,必須仔仔細細、妥妥當當的,我才能放心啊!」

  蔣月蘭紅潤的面頰上三分羞澀,道:「是,兒媳一定給您生個健健康康的孫子!」

  二夫人實在無法忍受,她一心指望著李蕭然沒有子嗣,這樣自己的兒子便能獨領風騷,可是現在多了李敏之那個庶出的不說,現在居然連蔣月蘭都懷孕了,若是生下一個兒子,今後老夫人眼裡,更加沒有他們二房的地位了,想到自家那個木訥的兒子,她的心中越發擔憂,忍不住道:「孩子才兩個月,哪裡分得出男女,依我看,大嫂你倒是生女兒的命呢!」

  二夫人愚蠢就是愚蠢在她毫不掩飾自己對蔣月蘭的憤恨。想也知道,她一個快四十歲的人,卻偏偏要管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叫大嫂,簡直是氣煞了她,若是蔣月蘭沒什麼本事就算了,她偏偏能把李蕭然哄的老老實實,就連一向挑剔的婆婆都對她讚譽有加,相比之下,更顯得自己礙眼了。

  老夫人重重地將茶杯往桌子上一磕,幾乎要怒聲呵斥她,緊要關頭,卻忍住了。在這個時候跟這種蠢笨的婦人計較,簡直是丟了臉面。

  蔣月蘭微笑道:「弟妹說的是,我年紀輕,縱然這一胎是個女兒,將來總會有兒子,這就不勞你費心了。說起來我還真是羨慕你呢,一兒一女,這福氣多好啊,聽說二弟在任上還有三個庶出的兒子,不知何時能見到,若是回來,弟妹你可就更加忙了。」

  半個月前,二夫人剛剛得知自己丈夫在任上這些年來,早已生下三個庶出的兒子,卻一直瞞著她,生怕她知道了上門去吵鬧,現在孩子們都長大了,才來信告訴她,並且請求老夫人將這三個孩子記上族譜。

  這種沒規矩的事情原本老夫人不會答應,但考慮到二兒媳婦的確是那種會胡攪蠻纏的人,二兒子的考慮不是沒有道理,這也是出於對庶出子女的保護,所以她點頭應了。

  正因為如此,二夫人今天才更加的刻薄,因為她對老夫人也有著一分不滿。如今被蔣月蘭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一說,二夫人氣得渾身發顫,幾乎即刻就要發作。

  李未央看了一眼二姐李常茹,李常茹原本正在考慮自己的嫁妝上繡個什麼樣子,這時候才醒過來,眼看著自己娘親要闖禍,趕緊遞了一碗茶過去,碰了碰二夫人的手肘,示意她安靜下來。

  老夫人冷哼一聲,不再搭理二夫人。轉而看了一眼眾人,口氣溫和如春風:「眼看著咱們家就要熱鬧起來了,我心裡真是高興啊!如今最要緊的是月蘭的胎。你可得好好養著,萬不能掉以輕心,其他人也都給我警醒著點兒!」

  這個其他人,說的就是二夫人之流,蔣月蘭微微一笑,躬身答應了。

  李未央從始至終帶著溫和的笑容,仿佛不知道蔣月蘭這個孩子意味著什麼似的。只是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後,老夫人卻將她單獨留了下來。

  「羅媽媽,你領著丫頭們都出去吧。」

  屋子裡很快安靜下來,老夫人看了看李未央,淡淡道:「未央,希望你明白我的苦心。」

  李未央笑了笑,道:「未央明白。」

  老夫人取了一顆紅棗,慢慢吃了,仿佛在細細品味:「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三個兒子裡頭,老二不是我親生的,你三叔又去的早,只有你父親了……偏偏他如今已經四十多歲了,身邊的孩子,除了你那個不管用的大哥,就剩下敏之一個,他生的可愛又聰明,我也很喜歡他,但他畢竟不是嫡出的。更重要的是,七姨娘的身份實在提不上嘴,在整個京都都是被人詬病的,這就連累了你,也連累了敏之。原本我想要找兩個貴妾給你爹開枝散葉,若是生了兒子就交給月蘭撫養,但是現在她懷孕了,這樣才是最好的!」

  李未央笑著遞了點心匣子過去,道:「老夫人的苦心咱們都知道,不管母親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是李家的子孫,敏之也會多個玩伴兒,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老夫人欷歔道:「這是自然的。只是,在月蘭沒有自己的子嗣的時候,她不會對敏之怎麼樣,但若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切就都不同的,你自己也得小心一點。需要記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李敏峰已經失去了李家的繼承權,蔣月蘭是這個家中的嫡母,她若是生下嫡子,當然名正言順的繼承家業,但照著李蕭然這樣寵愛李敏之的勁頭,簡直已經超過了當初對李敏峰的喜歡,將來說不準這家業會給誰繼承。

  畢竟是真的有過庶子過於受寵搶了嫡子家業的事情,所以本朝的嫡母對於庶子一向是打壓的,若是蔣月蘭防範李敏之就罷了,萬一她想要動手呢?

  李老夫人在期待蔣月蘭生下一個孫子的同時,也希望李未央可以保護好李敏之。處在她的位置上,如今還能考慮到李敏之,就已經是很照顧了。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孫女明白。」

  從屋子裡出來,墨竹悄聲道:「小姐,夫人懷孕了。」

  「嗯,消息傳的真快。」李未央失笑,看來蔣月蘭的懷孕在丫頭們眼中也是大事,個個都草木皆兵起來。

  「小姐,看你怎麼半點都不緊張呢!」墨竹埋怨道,「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會更加忌諱四少爺的!」

  這一點,李未央自然知道的,恐怕在蔣月蘭的眼睛裡,如今的李敏之已經成了絆腳石了吧!只是很多時候,是不必把情緒放在臉上的,所以她微微一笑,道:「不必想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

  從蔣月蘭傳出懷孕的消息開始,天氣漸漸寒冷,蔣月蘭的肚子也總是鬧毛病,不是寒了就是動胎氣了,光是大夫就不知道叫了多少回,李蕭然三天兩頭的震怒,斥責身邊人照顧夫人不力,把原本平靜的李家鬧得雞飛狗跳的,人人都開始小心謹慎起來,生怕這個喜事變成倒楣事。

  李未央手中抱著暖爐,靠在椅子上,聲音很和煦:「哦,那院子裡又鬧事了?」

  「是的小姐,」趙月沉穩地敘述道,「先是夫人院子裡的一個丫頭打碎了茶碗,夫人就喊肚子痛,正巧老爺來瞧見了,便說那丫頭驚了胎兒,愣是打了三十大板趕了出去。」

  「那丫頭——」

  「是咱們的人。」趙月輕聲道,「這個月,夫人已經將咱們的人趕的差不多了。」

  李未央面色平靜,只是眼睛裡卻沒有多少笑意,蔣月蘭的院子,自然有她的人,不過是為了確保敏之的安全,多留個心眼罷了,可是很明顯,這些人蔣月蘭已經逐個清除掉了。她會挑去那有刺的,也並不奇怪,不過是處罰幾個下人罷了,外人根本看不出絲毫的端倪。

  「就這件事嗎?」李未央若有所思地道。

  「其他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正夫人一天總是要鬧騰幾回,不是嚷嚷著頭痛就是腦熱的,也夠煩人的,連累的大夫一天都得去個幾回。」趙月嫌棄地道。

  李未央點點頭,仿佛順口問道:「替她診脈的,是咱們家常用的嗎?」

  「這個——奴婢已經查過,這位大夫姓何,卻不是咱們李家常用的大夫,只因夫人說這是她在娘家用慣的了,對她的身體狀況最為瞭解,比其他大夫都要合心意,老爺這才特意請了來替她看病。」

  李未央聽到這裡,微微一笑道:「可查清楚了底細?」

  趙月微微抬頭,道:「是,這位何大夫的確是蔣家用了很多年的大夫,醫術那是有口皆碑的,所以老爺沒有懷疑,直接便請了來。」

  李未央卻慢慢道:「派人好好盯著這個何大夫。」

  好端端的,若是盯著夫人就罷了,為什麼要盯著一個大夫呢,白芷在旁邊聽了,不由奇怪道:「小姐是懷疑什麼嗎?」

  李未央的目中流過一絲冷漠的光芒:「我剛剛警告蔣月蘭,老夫人要為父親納貴妾,她那邊便懷孕了,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白芷仔細思忖了片刻,的確是如此,可是那懷孕的脈象也是三個大夫會診出來的,這個總不能作假吧。

  就算是作假好了,十個月後總要生出兒子來才行,李家的門禁森嚴,蔣月蘭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從外頭弄個孩子來吧?她也絕對不會有這樣的膽子,這樣一來,懷孕應該是真的才對。

  李未央瞧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不由輕聲道:「倒不是我多疑,只是實在太巧合了。」

  當晚,又有人來報,蔣月蘭在給李老夫人請安後回住處的路上摔了一跤,擦傷了手臂。李蕭然趕緊過去,仔細查看見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

  蔣家那邊得知了消息,便提出要給蔣月蘭請個風水師傅看看,是不是和什麼犯沖。這種事情尋常也是有的,李蕭然便同意了,所以這位趙半仙便上了門。

  因為當今皇帝篤信道教,所以各家各戶都喜歡逢迎聖上的意思,凡事都得請個道士回來看看,這樣一來,自然弄的烏煙瘴氣的。李未央十分不喜歡這些人,但她也不反對,畢竟人家也是混口飯吃,只要對方不來招惹她,便也就罷了。

  等趙道士上門了,李家先是好酒好菜招待了一番,他也吃飽喝足了,拍拍肚皮道:「李丞相,請我來,可是為了你家夫人的胎象?」

  老夫人吃驚道:「道長是如何得知?」

  趙道士笑道:「貧道從你家經過,便看見貴宅上空紫氣東來,是大吉之徵兆啊!必定是有文曲星投下凡間,在你家落下,這種情況,千年難得一見,我又怎麼會弄錯呢?」

  李蕭然是個文官,自然很看重兒子的才氣——這個孩子本來就是嫡子,還未出生就已經被道士說成是文曲星,縱然知道有誇大的嫌疑,他依舊很是高興,連忙道:「果真如此嗎?」

  趙道長哈哈一笑,道:「這是自然的,貧道從來不會胡言亂語!」

  李蕭然高興之餘,便又有點緊張:「可是我家夫人的胎象一直不穩當,大夫不知道看了多少,可就是無濟於事,所以想請道長來幫忙看看,到底是什麼緣故?可是衝撞了什麼?」

  趙道士點點頭,道:「那就起個乩吧!」

  李蕭然聞言,便將要問的問題寫在一張黃紙上,然後遞給趙道士,他將根據求的問題,請示神靈,記錄下來,予以解答。趙道士接過來也不看,輕輕指頭一彈,那張紙竟然忽然燃燒起來,轉眼焚化成灰燼。

  「我已經將你的問題,送給帝君了!」趙道士神情嚴肅起來,「很快就會給你解答!」他正說著,眾人便瞧見那靜靜擱在沙盤上的筆,突然毫無徵兆的跳起來,在沙盤上筆走龍蛇,眾人的眼睛都盯在了沙盤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三姐,這真是有神通啊!」李常笑低聲在李未央耳旁說道。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趙道長是遠近聞名的半仙,自然是有神通的。」當然,跟那宮中的紅道士周大壽相比,還差得很遠。這點微末伎倆,不過江湖術士走街串巷的雕蟲小技罷了,李未央還不看在眼裡,不過,她很想知道,蔣月蘭請了這麼一個人來,到底想要幹什麼。若是她想要借著什麼相克之說趕走自己,那她就太愚蠢了。李未央相信,現在的李家,絕對不會有任何人膽敢這樣做。

  很快,只見那沙盤上漸次寫出龍飛鳳舞的豎行字體,趙道士看了十分激動,竟然跪下磕頭,連聲道謝起來,把其他人看得莫名奇妙,他們都不明白,那沙盤上究竟寫了什麼。

  趙道士回過身來,高聲道:「李丞相,敢問這宅子是否死過人?」

  但凡世家大族,哪家沒死過人,別說一個兩個,找百十個都找的出來。更別提當初的姨娘們一個一個死在大夫人手裡,那可都是冤死鬼,他這麼一問,眾人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很古怪了。

  「這——自然是有的。」李蕭然沉吟片刻,直接道。

  「這就對了,正是陰氣太重,對這文曲星的陽氣大為妨礙。若是長此以往,只怕文曲星就要另尋他處投胎了。」趙道士極為嚴肅認真地道,看他這副表情,縱然李未央知道他說的都是鬼扯,其他人也不由得不相信了。

  凡事都是如此,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李蕭然點點頭,道:「那依道長所言,我們又該如何?可是要將夫人遷出宅子去?」

  趙道士想了想,道:「不,讓我好好算算。」他手指快速的轉動了一番,口中念念有詞,仿佛在測算著什麼,很快便道,「有法子,只要找個八字重的人壓一壓就好!」

  「八字重?」李蕭然一愣,隨後目光有點疑慮,「那我便將全家的八字都寫下來,給道長好好看看。」

  「不,奴婢們的用不著,須得找貴人。」趙道士補充道,李蕭然便吩咐人照辦了,不一會兒,便將家中主人的八字全都寫在帖子上,遞給了趙道士。他接過後,認真看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才慢條斯理道:「老夫人的八字是五兩四,正是應了那句‘此命推來厚且清,養兒成才看功德,豐衣足食自然穩,正是人間有福人’,果然好八字啊!」

  李蕭然忙道:「那麼是否——」

  趙道士搖了搖頭,「不妥,不妥!還不夠。哦……李丞相您的八字是六兩二,應了那句‘此名生來福不窮,讀書必定顯親榮,紫衣金帶為卿相,富貴榮華皆可同’!嗯,也是個好八字,只是,還不夠重。」

  二夫人有點著急:「那我和我的女兒呢?」她可不關心蔣月蘭,只是見這老道士說的很有門道,想要知道自家的命數。

  趙道士道:「二夫人您的八字三兩一,二小姐的八字四兩二,都不是很重。」

  大家面色凝重起來,趙道士又仔細推算了一番,道:「四小姐的八字只有三兩四,不妥不妥,太輕啊!」隨後,他突然看見了李未央的八字,眼中一亮道,「三小姐——恩,她的八字乃是世間罕有啊!」

  李未央目光清冷地望著他,淡淡笑道:「不知道長所說,世間罕有,究竟如何罕有法?」

  「不瞞小姐說,你的八字足足有七兩啊!」實際上,趙道士少說了二兩,按照李未央的八字來看,正是七兩二,應了那一句:此命格世界罕有,十代積善產此人,天上紫微來照命,統治萬民樂太平。

  但是這樣的八字,莫非皇帝皇后才有,可是眼前這位不過是個丞相千金,莫非將來有皇后之份?不,不對,應當說原先是有皇后之份,可後來卻不知道為什麼,這位小姐無端被戾氣和殺氣影響了八字,她的前景霧茫茫一片,根本什麼都看不到,按照這樣推算,這皇后之份怕是要沒了——可,趙道士這些話是無論如何不敢說的。

  其實,趙不平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江湖術士、不學無術,他的確是有點神通的。他的本事與擅長天象和煉丹的周大壽不同,他擅長稱骨,可以根據每個人的八字推算出人的前程。

  當然,不是絕對的八字越重越好,輕的也有比較好的,但從一般意義上說,八字重的普遍比輕的得到的批示要好,因此李未央的八字足足有七兩二,這已經是世間罕見了。

  可她的前程,卻又為什麼蒙上了一層血霧呢,難道是殺戮過多的緣故?趙道士越發奇怪,在莫可奈何之下,只能將李未央的八字說輕了二兩,但在其他人看來,也是極為震驚的了。

  二夫人吃驚道:「什麼?她一個二月生的丫頭八字有七兩?!這怎麼可能!」

  趙道士笑道:「這就對了,二月出生本就帶了煞氣,再加上八字如此之重,正合適,絕對不會被邪物侵擾。」

  「道長的意思是——」李蕭然蹙眉。

  趙道士笑道:「夫人住的院子陰氣太重,而三小姐的那個院子她已經住了兩三年,最乾淨不過——」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哦,道長的意思是,讓我把院子讓出來給母親嗎?」

  趙道長看到李未央古井一般的眼睛,有點發怵,趕緊道:「不必不必,只要三小姐肯辟出一個房間來給夫人,讓她靠著你,沾沾陽氣,順帶滋養胎氣也就夠了。」

  李未央聞言,就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白芷小心道:「請老爺恕奴婢多嘴,只是小姐的院子本來就不寬敞,怕委屈了夫人。」

  「不,還是別去打擾未央了!我自己會小心的!」一直在旁邊作壁上觀的蔣月蘭突然開口,雖然懷了身孕,她卻依然身段嬌弱,臉色帶著一分淡淡的哀愁,平日裡她總是喜歡擺出十足的嫡妻架勢,可是此刻示弱的她,卻更讓人心憐,好像生怕被李未央嫌棄。

  李蕭然道:「這怎麼行呢?未央的八字是唯一能救你的人啊!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孩子不能平安嗎?」他的心中,倒未必真的相信什麼八字之說,最重要的是,他擔心李家其他人不想讓這個孩子出生,這個其他人裡面,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李未央。

  她自己有個親弟弟,自然希望李敏之將來能夠繼承家業,但是多了個嫡子,這敏之將來就沒資格了,這樣一來,李未央肯定是希望這個孩子生不出來的。在李蕭然眼睛裡,李未央是個手段厲害的丫頭,說不定要使出什麼惡毒的手段,既然這樣,不如讓蔣月蘭住在她眼皮子底下,若是蔣月蘭有個什麼閃失,李未央第一個難以逃脫嫌疑。

  傳出去,謀害嫡母的罪名可是要殺頭的,李未央縱然再大膽,也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當然,在李蕭然的顧慮之中,家裡的其他妻妾也都是羨慕嫉妒恨,為了鎮住他們,住在李未央那裡才是最好的。縱然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聲,李未央也非要保護蔣月蘭不可。

  李未央看著自己的父親,唇畔劃過一絲冷笑,這個老男人還是不瞭解她,她根本不在意他李家的家產,至於敏之,她的確是很關心。

  可是她如今手上的錢財足夠這孩子活兩輩子都用不完,何至於覬覦旁人的。更何況,敏之將來若是有本事,她替他設想再周到也是浪費,他若是沒有本事,她替他爭奪再多也是白搭。可惜,李蕭然不懂這個道理。

  「未央,算是父親請求你,不過是騰出一個房間來而已啊,不要這樣小氣。」李蕭然竟然低聲下氣地道。

  老夫人看著李未央,皺起了眉頭:「未央,我會每天派人去看著,想必不會出什麼事的。」

  這麼說,老夫人也希望借著自己的八字壓一壓鬼怪了。李未央微笑起來,道:「既然老夫人和父親都這麼說了,未央還能說什麼呢?只是照顧母親責任重大,未央怕是一個人負擔不來。若有差池——」

  李蕭然道:「我這邊會派人專門守著,你放心吧,不會費你多大心思。」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如此,我便吩咐人趕緊收拾東側那個陽光充足的屋子,那裡最寬敞。」

  李蕭然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道:「一切拜託你了。」事情圓滿解決了,李蕭然揮了揮手,管家從懷裡掏出銀袋子,雙手奉上給趙道士道:「這點錢先給先生補補身子,等我家小少爺降生後,另有大禮相贈。」

  「實在太客氣了……」趙道士伸手拿了,卻看到李未央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打個寒噤,訕訕道:「那我就告辭了。」

  下午,李老夫人便命羅媽媽親自帶著丫頭們替蔣月蘭收拾屋子,李未央卻留下白芷和墨玉看著院子,自己帶著趙月一路向談氏的院子而來。

  趙月道:「小姐,那趙道長說的好像真有神通啊!」

  李未央笑了笑,道:「神通?什麼神通?不過是裝作鬼附身,用袖子擋住我們的視線,牽動兩手上的透明絲線……」

  「啊,那小姐怎麼不拆穿他?」趙月驚訝道。

  「對方一計不成心生一計,我又何必拆穿呢?她在防著我向她的孩子動手,我也在防著她對敏之動手,不過是彼此防備罷了。她既然想要住進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成功的。」

  「可是小姐,奴婢覺得夫人不只是想要住進來這麼簡單。」趙月這麼說道,可能是跟在李未央身邊久了,她看多了那些人狡詐多端的面目,總覺得蔣月蘭有什麼不妥,卻又說不出。

  李未央卻只是微微笑起來,道:「不必管她。」說著,她已經進了談氏的院子。

  談氏正在小佛堂裡念經,李未央進去的時候,她正雙手合十跪在地上誠心祈求。她在求老天爺保佑她的一雙兒女,千萬平安幸福。

  李未央看著談氏虔誠的模樣,又抬起頭看那端坐的菩薩,他慈眉善目,俯瞰眾生,可惜,從來不是萬物皆平等。她不由笑起來。對她而言,老天爺和神靈都不管用,她誰都不相信,她信自己,每一條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這個世上,人能夠依靠的,永遠只能是自己。

  談氏仍舊在誠心祈求,她的言語隨著滿屋香火飄散,一回頭,卻看見李未央在屋子門口站著,她趕緊爬起來,道:「未央,你怎麼來了?」

  李未央慢慢道:「大夫人要搬去我的院子住,所以羅媽媽帶了人在收拾,我嫌太吵鬧,就出來走一走。」

  談氏的眉頭一下子皺起來,「她怎麼要住到你那裡,這不合規矩啊!」

  李未央淺笑,「也許是我院子裡風水好?」

  「你這孩子,怎麼也學的這樣敷衍我!」談氏不由嗔道。

  「不過是說我的八字重,能壓得住罷了,沒什麼大事的。」李未央輕描淡寫地道。

  「不!他們怎麼能這麼做!這簡直是——」談氏畢竟是個老實人,她實在說不出別的話,只是她覺得這特別的不妥。雖然她覺得新夫人是個好人,但為什麼非要搬去和未央一起住呢?這讓她產生不好的預感。

  「未央,夫人那邊你照顧不好的,自從懷孕以來,她不是嫌棄飯菜清淡,就是三天兩頭的動胎氣,她若是在你那兒,出了事情豈不是得你擔著?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的!」談氏雖然心思單純,卻也覺得這件事情很不妥當,生怕女兒受到連累。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娘,不必擔心。這件事情是老夫人做主,她都開口了,我能推卻嗎?再者,大夫人住在我的院子,卻有專門的人照料,不必我做什麼的。」

  李未央容忍李老夫人和李蕭然提出的無理要求,但她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可能的危機裡面,保護自己,才是她首先要考量的。更何況,蔣月蘭越是上蹦下跳,在她看來不過是死的更快而已。

  可是不管李未央如何安慰,談氏都顯得憂心忡忡,李未央不再多言,仔細檢查了一遍這小院子裡的守衛,吩咐談氏身邊的人一定要仔細檢查四少爺的飲食和接觸的一切東西,這才離開。

  晚上,蔣月蘭已經搬到了東邊的屋子,與她一起搬過來的,還有四個貼身伺候的丫頭和兩個經驗老道的媽媽,所以整個院子一下子顯得熱鬧許多。

  再加上那榮媽媽一直在拼命挑剔枕頭被套,挑剔茶水房間,從頭到尾就沒有一個她滿意的地方,恨不得將所有東西都換過一遍才好,更是搞得這個院子雞飛狗跳,難以安穩。

  趙月守在廊下,警惕地看著對面的動靜。榮媽媽冷淡地瞥了她一眼,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屋子裡,墨竹輕輕地熄滅了燭火,低聲抱怨了一句:「他們那邊實在是太亮了,點那麼多蠟燭照的小姐這邊都睡不著。」

  李未央輕輕地躺在了床上,沒有說一句話。

  墨竹今晚值夜,被外面的喧嘩聲吵得心頭火氣,不由壓低聲音道:「小姐,夫人這麼囂張,乾脆給她一點教訓好了!」

  墨竹的意思是,要給對方一點教訓,當然,不至於讓她流產。可是暗夜裡,李未央冷淡地道:「做任何事情,都可能會留下痕跡,如若一不小心讓人抓住把柄,就得不償失了,畢竟,蔣月蘭如今住在我這裡,她出了什麼事,別人都會懷疑到我身上。」這也是李蕭然的真實意圖,真是個自私自利的老男人,李未央冷笑了一聲。

  她在想,蔣月蘭到底想要做什麼呢?跟李蕭然一樣,想要借著自己來保護她?還是怕自己謀害她?不,李未央覺得,沒這麼簡單。或者她是想要給彼此都找點麻煩,但一個懷孕的女人,尤其這個孩子還關係到她將來在李家的地位,她會拿這麼重要的孩子來冒險嗎?



132 大喜之日

  半夜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爭執的聲音。正因為外面的環境十分的寂靜,此刻聽到這聲音,聽起來就特別的清晰。李未央一下子就清醒了,在暗夜裡睜開了眼睛,注視著外面的動靜。

  趙月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夫人生病了找我們小姐有什麼用,要去找大夫才是!」

  「哪兒有這樣的道理!我來見三小姐,你這個丫頭憑什麼攔著!快滾開!」是榮媽媽的聲音。

  李未央翻了個身,沒有說話,墨竹心領神會,便也毫無動靜,仿佛屋子裡的人都睡得很死,根本不管外頭發生了什麼事情。

  榮媽媽在外頭大喊道:「三小姐,夫人不舒服,請您去瞧瞧!」

  屋子裡面毫無動靜,趙月冷冷道:「我家小姐每次睡覺都要點安神香,這種東西一熏自然睡的很香,哪裡醒的過來,你還是趕緊去請大夫吧,千萬別耽擱了!」

  榮媽媽滿肚子的怨氣,這該死的丫頭,一臉寒霜地在門口守著,這樣根本連李未央的面兒都見不到!她怒聲道:「用得著你來指揮我嗎,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她最近走到哪裡都被人捧著,還從來沒吃過閉門羹!想不到居然在這裡被人攔住了!

  趙月跟著李未央久了,倒也學得伶牙俐齒,當下道:「奴婢的確什麼東西都不是,可奴婢也得提醒著點榮媽媽,這裡是三小姐的院子,奴婢是三小姐的丫頭,要打要罵可都得她來,在三小姐跟前,您也什麼東西都不是!我勸您,若是夫人的身子真的不舒服,還是趕緊找大夫去看看,她如今可是懷著身孕的,若是時間耽擱下來,可就是榮媽媽你的不是了!」

  「老爺老夫人可是把夫人交給三小姐照顧的!」榮媽媽惱怒之極。

  趙月冷冷一笑,道:「瞧媽媽說的,三小姐自己都還未出閣,女人懷孕養胎的事情她能懂得多少,老夫人都說了,不過是借著三小姐的八字壓一壓,照顧夫人的事兒還得你們自己來,咱們三小姐半點擔不起!」

  榮媽媽的臉色越發難看,自從夫人懷孕以後,老爺那是每天必來看望,所以夫人是這家裡最嬌貴的人了!住到這裡來以後也應該是一樣的,李未央必須好好照顧蔣月蘭,不能讓她有半點損傷,這是她的義務,絕對推卸不了的責任!可是榮媽媽卻沒想到,對方根本沒有要好好照看的意思,根本是不聞不問!

  外頭好一陣腳步聲,似乎是榮媽媽離去了,墨竹不屑地撇了撇嘴,隨後用小扇子在面前的香爐上輕輕扇著細風,讓屋子裡充滿寧神的香氣,小姐的睡眠很不好,半夜裡經常被噩夢驚醒,可是每次當她們問起,小姐總是對做了什麼夢避而不談。

  墨竹心裡犯嘀咕,小姐如今的日子順風順水,到底有什麼事情困擾著她呢,以至於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

  李未央卻淡淡一笑,繼續睡覺了。

  蔣月蘭聽了榮媽媽的稟報,心中不由更加憤恨。

  榮媽媽小聲道:「夫人,依奴婢看,就算了吧,三小姐這個人心思毒辣,尋常咱們別去招惹才是。」

  她這邊勸著,蔣月蘭卻越發憤怒。她處處小心謹慎,就是為了得到一個好的婚事,現在嫁給了李蕭然,是堂堂正正的一品夫人,本可以享受眾人的敬重和羨慕,可在李未央這樣一個出身下賤的庶女面前,卻處處都低了一等,從前她還沒有這樣的感覺,可是自從看到李敏德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李未央,她就恨得心痛!

  無論如何,都要除掉李未央,否則自己在這個家中,將會和未出嫁之前一樣,永遠抬不起頭!蔣月蘭心中這樣想著,眼睛裡流露出冷酷的神情。

  榮媽媽心裡微微歎了一口氣,眼底,滿是掃不盡的擔心:「夫人,三小姐將來總是要出嫁的,您又何必跟她過不去呢?等她嫁出去,一切還不都是夫人您的,咱們犯不著啊!」

  蔣月蘭冷冷地道:「她嫁出去又怎麼樣,不是還有個親娘和弟弟在李家嗎?她會輕易地退讓嗎,你太不瞭解她了!」

  她口中說著這樣的話,心中卻不是這樣想的,的確,李未央是會出嫁,將來對她也沒有過大的妨礙,可是每次當她看到李未央和三公子站在一起,心頭的那條毒蛇就會竄出來。

  是,這種感情是不對的,甚至是畸形的,可是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為什麼,為什麼她要嫁給一個足夠做自己父親的男人,若是她的夫君風度翩翩、年輕英俊,她一定不會去喜歡一個完全不可能屬於自己的男子!

  半夜裡,大夫還是趕來了,甚至還驚動了歇在四姨娘院子裡的李蕭然,不過趕過來之後見沒有什麼大事也就回去了。

  當然,李蕭然看到李未央繼續關門睡覺的時候,表情也有一瞬間扭曲,不過,他沒真的上門去打擾。

  潛意識裡,他對李未央已經有一種說不清的畏懼。對方既然已經同意蔣月蘭住到這裡來,就已經是對他們的尊重了,他有一種預感,若是他們做的過分了,可能李未央不介意連他一起收拾。

  這個丫頭,就是這樣冷血無情的人。李蕭然這樣一想,自然打消了去責罵她的念頭,只好反覆安慰了十分委屈的蔣月蘭,便離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未央一邊吃早飯,一邊打呵欠。墨竹碎碎念道:「都是那邊吵人。」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倒是沒說什麼,可她自己心裡明白,自己的失眠問題跟蔣月蘭是沒什麼關係的,每次她一閉上眼睛,總是會夢到一些過去的事情,這感覺可真是不怎麼好。喝了小半碗碧梗粥,李未央放下了勺子。

  門外,李敏德探頭問:「我可以進來嗎?」

  李未央吃驚地望著他。

  李敏德狐疑道:「怎麼了,你沒睡醒嗎?」

  李未央皺眉道:「不是跟你說了不方便,不要過來嗎?」蔣月蘭住在這裡,李敏德卻過來,傳出去實在是不好聽。所以她才要求他要避嫌,但顯然,這個傢伙根本沒有聽進去。

  委委屈屈的李敏德道:「我只是來看看你嘛。」

  李未央扶額,道:「為什麼你就是不聽話呢?」

  李敏德眼睛閃閃,笑容純良:「我只是昨天半夜聽到風聲很大,擔心你睡不好……」聲音戛然而止,「你眼睛裡怎麼了!」

  不用問,李未央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剛才梳洗的時候她就看見了,她的整個眼睛都是通紅的,顯然是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的緣故。

  李敏德快步走過來,撲到李未央面前,手指輕柔的撫過她的眼下,心疼道:「你怎麼總是睡不好!」

  李未央毫不在意,道:「興許是壞事做多了?」

  李敏德看著她眼下的烏青,好像根本沒聽到她的話:「未央,我可以晚上過來幫你守夜哦,這樣你就能睡得很好了。」琥珀色的眼睛忽閃忽閃,期待似的看著她。

  李未央無語:「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可以隨便你亂來的嗎?」她指了指對面的屋子,「那兒還有人看著,等著抓我的把柄呢!」

  李敏德彎眸笑道:「我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哦!」

  李未央:「……」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了,總之,自從李敏德受傷之後,他似乎找到了對付她的法子,而且屢試不爽。她語氣正經道:「不要鬧了!這不是會不會被人發現的問題!」

  李敏德眼睛更亮:「未央你終於不把我當成弟弟看待了嗎?!你也覺得我是個男人了?!」

  這話怎麼聽怎麼古怪,李未央扶額:「算了,你當我沒有說過吧。早上用飯了沒有,要一起吃嗎?」

  沒等她說完,李敏德已經快速地在一旁乖乖坐好,動作迅速到就在一眨眼的功夫。

  李未央盯著他:「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怎麼越來越奇怪?」

  李敏德拿起了白芷送過來的筷子,隨後回答的毫無芥蒂:「因為我擔心你啊。」

  李未央愣了一下,隨即苦笑道:「敏德,你叫我怎麼說你好,若是你真的在這個屋子裡來往過於頻繁,日子久了總會叫人說閒話的,你要將我置於流言蜚語之中嗎?還是你以戲弄我為樂趣?」她的話沒說完,手就被人握住了。

  李敏德靜靜望著她,眼神幽幽道:「我不會給你惹麻煩。」

  他的手心炙熱,讓她不由自主覺得怪異,立刻抽回了手,不自然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說是流言蜚語,可她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懼怕的,因為那些人那些事她壓根不在意,可是她總覺得,他這樣的態度是不對的,她明明已經跟他說清楚了吧,他也應該擺正態度才對。可他對她的方式根本沒有改變,更像是在對待心愛的少女,而不是親人。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明明應該放棄了才對。

  李敏德卻轉了話題,接著道:「蔣月蘭住在這個院子裡,所以我很不放心。我已經去調查了那個給她看病的何大夫,他的確是個醫術很高的人,可醫德卻不是很好,多年前曾經在流城被人收買做假證供。流城有一戶人家,老主人剛剛死去,便有婦人抱著孩子上門鬧事,說他也是這家主人的兒子,不過是私生子,但也有資格分一部分財產。這件事情鬧上衙門,當時卻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那孩子的確是他家的血脈。最後還是這位何大夫出來幫忙作證,這個婦人和孩子才能獲得財產。這件事情發生一年後,這個私生子的親生父親卻出現了,這證明何大夫是收了人的錢財,幫人做了假證——」他的聲音低沉,語氣顯得很平常,可李未央知道,他一定是費了不少心思,才能查到這件事。

  「所以何大夫才會離開流城嗎?」李未央接著道。

  李敏德點頭,道:「的確如此,他是因為在那裡待不下去了,就借著他師兄的路子到了京都。此人雖然德行有虧,但醫術的確高明的很,後來被引薦到蔣家做了專門的大夫。」

  李未央想了想,道:「既然是有前科的,就更值得懷疑了。」本來蔣月蘭生孩子跟自己沒干係,可她非要死皮賴臉地住到這個院子裡來,這就大不一樣了。就在這時候,李未央突然想起一件事:「趙月向我說,最近有人來找過你。」

  李敏德一怔,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

  唇動了動,李未央道:「你父親,似乎很希望你回國。」

  李敏德垂眸:「可是我根本不想回去。」

  李未央想要說你不回去也沒辦法否認你自己的身世,但又覺得未免太過傷人,反復斟酌才循循善誘道:「那現在呢,你就沒有什麼打算麼?你畢竟出身不同,就這樣陪我在這裡虛度時光,不覺得委屈嗎,你應該……」

  李敏德:「我不想見到那些人。」

  李未央愣愣地望著他:「這是什麼意思?」

  陽光透過斑駁的蓮花窗,落在他的面容之上,他有片刻的時間都沒有說話。他的面容顯得有些落寞:「我的親生母親早已死了,剩下來的人,都跟我沒有什麼關係……包括那個跟我有血緣的人……」

  李未央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軟了軟,沒有親人的苦澀她能體會,可……她終究只道:「但你一直逃避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聽說,你父親著急找你回去,反而是對你的保護,這裡,畢竟鞭長莫及……」

  李敏德的眼睛眨了眨,長長的睫毛仿佛被陽光染上一層金色的光芒,手覆蓋上她的手,抬起的琥珀色眸中,有幾分近乎卑微的懇求。「你就這麼想趕我走,讓我陪著你不好嗎?」

  當然不是不好,只是……她總覺得,讓他留在這裡反而更危險。那些人遲早會找上門來,到時候,反而會惹來大麻煩。當然,回國也未必會安全,或者說,這個世界都在爭奪權勢、互相殺戮,若想要活下去,只有打敗所有的敵人,才能安享太平。讓他一個人去面對那些豺狼,李未央不放心。

  「我不走,除非你和我一起離開。」他鄭重的道。

  李未央微微一愣,還沒有等她反應過來,他卻得寸進尺地將微涼的手指觸上她的面頰,那溫柔而小心翼翼地態度讓李未央愕然,然後那張清俊澄澈的面容越來越近……

  ……等等,好像有什麼不對!

  李未央在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伸出一隻手指抵住了李敏德的眉心,阻止了對方親過來的唇。這個傢伙,越來越賴皮了,居然敢趁她不注意就吃豆腐。

  李敏德默默轉頭,悄悄道:「這麼好的氣氛,明明就差一點點了……」

  李未央無語,虧她剛才還覺得心軟,簡直……他是故意的吧,分明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她心中惱怒,卻只是冷哼了一聲道:「下次再敢這樣無禮,就直接把你丟出去。」

  李敏德只是笑,委委屈屈的樣子,眼睛裡卻是越來越亮了。

  「好了,不要胡鬧了!你以後要見我,直接送信過來就好,不用親自跑進來了,你沒看到外面幾個人都在盯著嗎?」李未央道。

  李敏德當然看見了,但他不過是來看望自己名義上的堂姐,當然偶爾會有逾矩的舉動,外頭又有親信守著誰也看不到,哪個敢說什麼呢?如果李未央因此而嫁不出去,他只會稱心如意吧——當然這話是不能在她面前說的。

  「我總覺得,那個老妖婆搬進來,一定有什麼別的企圖。」李敏德下意識的朝著門外看了一眼,雖然隔著一層簾子,他還是覺得那邊有人時刻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是自然的,玄機就在她的肚子裡。」李未央微微一笑。

  而東邊屋子的蔣月蘭,在聽到李敏德到訪的時候,先是一喜,可在看到對方頭也不回就進了李未央的小客廳,並沒有來請安的時候,她臉上的神色,開始變得凝重陰沉。原本以為到這裡後有更多的見到他的機會,卻沒想到自己必須眼睜睜看著他跑去給那個小妖精獻殷勤!

  榮媽媽看著自家夫人面色鬱鬱,不甘又怨憤的看著不遠處李未央的客廳,足足半個時辰都沒有動彈一下,心中不免驚惶不安起來。夫人雖然年紀不大,可向來十分沉穩,從來沒有過這樣奇怪的時候,她實在想不通,夫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而蔣月蘭,卻始終用羨慕、嫉妒、怨恨的眼光注視著李敏德所在的客廳,看他進去,出來,又一直目送著他的身影離去,直至再也不見。

  「榮媽媽,伺候我穿衣裳。」蔣月蘭像是要起身出去。

  「夫人!不可以!」榮媽媽突然跪倒在地上,「夫人,您可要想清楚了!有些事情不要說做了,想都不能想啊!」

  蔣月蘭一擰眉:「連你都要和我對著幹嗎?我只是出去走走,你怕我幹什麼去!」

  榮媽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終於低聲地開了口,卻是換了稱呼:「小姐,我知道這門婚事你心裡委屈,可有的時候人就得認命啊,你若是安安穩穩和李丞相過日子,將來總有你享福的時候,可你若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您還記得方家的那位小姐嗎,方家人對外只說她死了,那時候她還未出嫁呢,好好的一個標緻小姐,糊塗了一回而已……」

  蔣月蘭當然知道榮媽媽說的是誰,不但知道,還記得很清楚。

  方德珍是中極殿大學士方家的女兒,家裡只有一個庶出的弟弟,她以傳說中驚人的美貌而著名,因為高貴的出身,方家又是清貴之家、世享隆恩,她自小便是錦衣玉食,千萬個寵愛在一身的。蔣月蘭還記得,那位方小姐有著一張精緻可人的瓜子臉,修長纖巧的淡淡眉,幽幽的單鳳眼,櫻桃小口,見到人便笑,看著就叫人歡喜。

  方家畢竟只有這麼一個嫡出的女兒,十分愛惜,嬌寵的任由她把大把大把的銀子花在了穿著打扮上,每年光是出門避暑的半個月,都要帶十箱子的綾羅綢緞,得寵可見一斑了。事情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八年,那時候蔣月蘭不過是十一歲,對跟著自家母親來做客的方德珍羨慕得不得了。

  方家小姐早已定親,許的是封疆大吏家的公子,從小訂下的娃娃親,門當戶對。那個少爺英俊挺拔,又是文武雙全的人物,本是一樁再好不過的親事。誰知在方家為方小姐的庶出弟弟請了個教書先生之後,事情卻麻煩了,方小姐竟然愛上了那個懷才不遇的青年書生。

  事情傳到今天,未免總被後人加諸了濃墨重彩,眾人都恥於描述這個貴賤相戀的故事,僅僅以「長小姐有私于書生,及至婦貞俱毀,婚盟見辱。」一句含糊不清的話帶過了。

  最終,這書生的性命保不住,這位方小姐也被方家人強行帶回了故鄉,一直關押在祠堂裡。不,或許已經死了。蔣月蘭想到這個人,突然就是一個哆嗦。就是不甘心鬧的,是不是?

  「小姐,別怪奴婢多嘴,奴婢是看著你長大的,萬不能看著你犯錯。」榮媽媽不覺住了口。看著眼前這個千嬌百媚的年輕夫人,似乎讓她認命是一件太過殘忍的事情,青春的女子都嚮往俊美的少年,何必再去苛責什麼呢?「你歇息吧,若是有吩咐再叫奴婢。」榮媽媽歎了一口氣,還沒走到門口,身後就傳來一個顫抖而虛弱的聲音:「我沒辦法。」

  榮媽媽回過頭:「小姐……」

  「你說心有不甘很危險,我……也知道,可這至少證明我還活著,不會讓我一輩子守著一個老男人……」蔣月蘭的聲音慢慢變得冰冷,「我不想守著他,這樣一輩子都完了……」

  榮媽媽猛地瞪大眼睛——這怎麼行!她都已經嫁給了李蕭然現在才後悔,明明當初夫人提起這門婚事的時候,蔣月蘭口中不高興,心裡還勉強算是滿意的,畢竟是一品夫人的尊榮,將來是數不清的榮華富貴,可現在享了富貴又想要年輕俊美的伴侶,天下哪有此等好事!蔣家哪裡丟的起這個臉?!

  想著她只是一時被人迷惑,因而強按捺著火道:「夫人,你別胡思亂想了——」短短片刻,稱呼已經又換了,不過是在不斷地提醒對方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我沒有!」蔣月蘭激動起來,她擲地有聲地道,「我一定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這虛禮臉面都是人自個兒在為難自個兒——人死如燈滅,什麼也都沒了,我什麼都不怕了,你遂我一個願又何妨……」

  榮媽媽看著她,面上露出驚恐地神情,不料蔣月蘭卻突然站起來,撲進她懷裡渾身顫抖地道:「幫幫我!幫幫我!我就是沒辦法對他死心,我原來以為,他那樣的人,沒有一個女人能得到他的心,現在才知道是可以的!他竟然跟她在一起,他們也一樣是不可以的,可他還是喜歡她,既然她可以,我為什麼不行,我有哪一點不如她……」

  榮媽媽看著一手帶大的小姐如此,心裡卻不免有些難受,半晌才開口道:「奴婢——盡力而為吧。」

  客廳裡,白芷稟報道:「小姐,奴婢已經吩咐過咱們這邊的丫頭,任何時候沒有回稟過您都不可以擅自進入夫人的屋子。」

  李未央點點頭,東邊的屋子蔣月蘭住進去了,李未央的人為了避嫌,自然是不能常常進去,避免傳出什麼莫名奇妙的流言。

  「夫人那邊也防備著咱們呢,她用的都是自己的廚子、自己的丫頭,從來也不使喚咱們的人。」白芷繼續道。

  李未央沉吟片刻,嘴角翹起,淺笑道:「這樣最好。」只是,蔣月蘭一邊作出防備她的樣子,一邊住在她的院子裡,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難不成真的是為了李敏德?應該不會這樣簡單,蔣月蘭的心思,李未央反倒有點摸不透了。

  白芷也很是奇怪,原本以為蔣月蘭是想要借機會找三小姐的麻煩,可是如今她身邊是她自己的丫頭照料,起居也輪不到別人插手,誰還能說閒話,若是孩子出了什麼事,哪怕是有心人生硬的要將罪名灌到李未央的身上,也不能有什麼大作用。這樣一來,對方豈不是完全白費功夫嗎?這種舉動,倒不像是蔣月蘭所為了。

  日子匆匆流逝,一個月中李家都是風平浪靜,直到李家二少爺娶親的大好日子到來。

  一大早,蔣月蘭坐在銅鏡前,丫頭在為她淨面挽髮,蔣月蘭看著鏡中的女子,臉色隱隱蒼白,便吩咐丫頭多上了兩層胭脂,臉色這才看著好多了。

  「夫人,這衣裳有點穿不下了,奴婢給您在腰上放了兩寸。」小丫頭春菊捧著一襲紅色的長裙過來,笑盈盈的道。

  蔣月蘭盯著那一套華貴的禮服,眼神閃爍了幾下,竟然挑起裙擺,在手中翻轉著打量許久,忽而重重地將託盤打翻在地。

  春菊渾身一顫,看蔣月蘭笑意深深,可笑中的冷意讓她遍體生寒。

  「夫人!求您饒恕奴婢!」雖然口中說錯了,可春菊卻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蔣月蘭伸手撫了撫髮髻,漫不經心的道:「你是說我胖了。」

  懷孕的人,吃的多運動的少,自然而然會發胖的,這有什麼奇怪的嗎?可是看著蔣月蘭的神情,春菊害怕的渾身發抖,連聲道自己錯了。身子更是從開始的輕微顫抖到現在的無聲僵硬,越來越冷,直到凍成寒冰,再無一絲溫度。

  蔣月蘭目中一寒,唇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聲音酷寒如冰雪:「掌嘴。」

  春菊的身子一僵,卻不敢多言,開始拼命地打自己的臉,蔣月蘭享受地聽著那聲音,目光陶醉。屋子裡,劈劈啪啪地巴掌聲不停,地上漸漸凝聚起一團血跡,卻是臉上的皮膚都被劃破了,流下血來,春菊每打她自己一下,蔣月蘭的笑容就越是燦爛。

  足足打了一百來個巴掌,春菊整張臉都泛出了烏青,蔣月蘭才緩緩道:「好了。」

  「夫人……」春菊猛然抬頭,眼角帶淚,哭泣道:「夫人,奴婢知錯了,求夫人饒恕。」

  「滾出去!在外頭跪著,什麼時候我叫你起來了,你再起來!」蔣月蘭冷冰冰地說著。

  春菊沒有辦法,哭喪著臉慢慢退了出去,然後跪在了廊下,榮媽媽冷冷道:「滾遠一點。」

  春菊又一路膝行到庭院裡頭跪著,滿臉青紫的樣子,實在是可憐至極。

  趙月這邊看見了,皺眉道:「小姐,您看。」

  李未央看了一眼那邊的情景,淡淡道:「不必管他。」

  白芷卻蹙眉:「可是待會兒賓客們就要上門了,萬一鬧出什麼事情來,實在是不好看。」

  李未央淡淡道:「鬧出事情那也是她自己的丫頭,就當看不見。」

  趙月是從小在死人堆裡頭長大的,經過嚴苛地訓練,主人怎麼吩咐,她就會怎麼做。白芷卻完全不同,她的心腸軟,見到那小丫頭瑟瑟發抖的樣子,心中就很難受,然而她一貫十分信服李未央的判斷,小姐說了不要管,那就不要管。

  可憐的丫頭春菊一直在院子裡跪著,她原本以為李未央會插手管一管,畢竟事情發生在她的院子裡,可是對方半點沒動靜,她原本以為其他的丫頭們會來問一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請,可來來去去所有人都仿佛沒有看見她一樣。

  就在這時候,李未央走了出來,她要去前院招待今天的客人了。一直站在廊下的榮媽媽狠狠瞪了春菊一眼,春菊連忙撲倒李未央的腳底下:「三小姐,求求您救救奴婢吧!奴婢知道錯了,請您幫我向夫人求個情!饒了奴婢吧!」

  榮媽媽冷眼瞧著,一言不發。

  李未央淡淡地道:「母親為人是最慈和不過的,她既然懲罰你,說明你一定是做錯了,我縱然是想為你求情,卻也不能破壞李府的規矩。你就在這裡跪著吧,直到母親原諒你為止。」

  居然半點沒有救下春菊的意思?!榮媽媽面色一愣,她以為,李未央一定會為春菊說好話,到時候夫人就可以順水推舟把春菊送給李未央,而春菊父母親的賣身契都還在夫人手裡頭攥著,不怕春菊不幫他們辦事,可是沒想到,李未央竟然半點都沒有幫忙的意思——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榮媽媽,今天是二哥的大喜之日,我得趕緊出去招呼客人了。老夫人說了,若是母親身子不適今兒就不用出去了。」李未央微微笑著對榮媽媽道,榮媽媽冷淡道:「送三小姐。」

  李未央不再言語,帶著白芷和趙月婷婷嫋嫋地走了出去,榮媽媽一直用陰冷的眼神注視著她,面上浮現了一絲嘲諷。以為不救下春菊就沒有別的法子嗎,哼,李未央,你太小看夫人了!

  因為李家二爺外放,不能趕回來住持兒子的婚禮,一切都是由李蕭然負責操辦,為了讓家中的老夫人高興,也為了平息二夫人一直以來的怨氣,李蕭然特意命人將二少爺原本住的院子修葺一新,連後花園草木山水,都專門請人重新打理過,整個府裡頭都顯得喜氣洋洋。一早上,李家從正門到儀門,一直到二門,都鋪著厚厚的紅毯。

  客人們紛紛進了門,流水一樣的禮物被送進來。熱鬧一直持續到了黃昏,在震天的鞭炮與鑼鼓聲中,李敏康看著花轎遠遠地被抬過來,他的身上掛著紅綢站在那裡,縱然那張方正的臉上甚少有笑容,此刻被四處鮮紅的顏色映襯下,仿佛也染上淡淡的喜悅。

  花轎落地,李未央聽得外面有些喧鬧之聲,便也與相熟的小姐們一起站在內門裡頭看熱鬧。轎子外頭站著一個喜娘,上前掀了簾子,又遞了條紅綢帶在新娘子手裡,扶了她下轎,先跨過一個朱紅的馬鞍子,這才走上紅毯,一直到喜堂來。

  有贊禮者高聲贊「吉時到。」喜娘扶著孫沿君站到右側,李家二少爺一身喜服,更顯得身材頎長、文質彬彬,他一時慌亂,走錯了位置,竟然走到了新娘子身邊,立刻便有人大叫起來:「哎呀,這麼心急啊!」頓時,李敏康的臉似乎都紅了,趕緊站到左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贊禮者一聲「禮成」。

  李未央遠遠看著,便只是微笑,她知道,蓋頭下面的孫沿君,必然也是一臉的笑容。這個世上,不是誰都能找到自己心愛的夫君,和這京都裡無數權貴子弟比起來,李敏康不是最高貴的,不是最有錢的,甚至連最俊俏的都算不上,看起來十分平常,但孫沿君偏偏看上了他,這就是緣分吧。

  不過,這一個大大的宅院,看起來花團錦簇,可是背後再慘烈的呼號都牢牢地鑄入其中,沒有透出半分的可能。在李家生活,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流著鮮紅的血,劇痛著也要頑強地支撐下去,並且一定要舞到最後。

  那些明爭暗鬥的妻妾,衣鮮食美的表象,背後卻是寂寞殘忍地搏殺,孫沿君能夠忍受嗎?李未央心中想著,卻發現對面的李敏德在人群裡向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的笑臉和閃亮的眼睛,李未央下意識地就笑了笑。

  此刻,喜娘已經高聲道:「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孫沿君在喜娘攙扶下,往後面走去。李常笑趕緊拉了拉李未央的袖子:「三姐,咱們快去吧。」

  作為慣例,李家的女眷要去新房陪伴新娘子,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好。」說著,便對李敏德略一點頭,跟著李常笑離去。李敏德目送她離去,臉上的笑容卻更深了,看得對面的不少小姐們紛紛紅了臉。

  到了新房裡,李未央還沒走進去,便聽見二小姐李常茹笑道:「快掀蓋頭,大家好好看看新娘子。」

  李敏康便端著一張方正的臉,硬是忍住笑容,掀開了蓋頭。

  孫沿君雖然有些害羞,還是忍不住用眼看了一眼新郎官,隨後在一陣哄笑中迅速地低了頭。

  「好了好了,趕緊出去陪客吧!」二夫人便推著李敏康出了門。

  新郎官一走,屋子裡的氣氛立刻熱鬧起來。

  「新娘子可真是漂亮,康兒真有福氣啊!」老夫人笑著在繡凳上坐下,仔細地打量著孫沿君。

  「可不是,那次孫姐姐來,我就想,像她這樣的相貌人品,如果能常常來往該多好。天從人願,終歸做了我們嫂子,真是讓人高興。」李常笑靦腆地應和道,自從跟著蔣月蘭久了,這位木訥的四小姐也開始學會了說話。

  李未央也笑著走上前來:「二哥就是有福氣,得了這麼個好媳婦兒,你看他剛才笑得嘴巴都攏不住了,往日裡可從沒這麼開心過。」孫沿君卻和李未央最是要好,但現在人多,她也不好說話,只是坐在新床上,笑的眉眼彎彎。

  「康兒平日裡就是太拘謹,整日在書院讀書,照我說,既然娶了媳婦,今後就常住在家裡了。」老夫人笑道。

  二夫人便連聲道:「正是正是,這傻小子從前都不聽我的勸,現在老夫人開了口,他可得留下來了。」

  「呵呵呵。」屋裡都是女人的笑聲,聽起來格外的熱鬧。

  李未央在這一片笑聲中,看到每個人臉上蕩漾著喜氣,這樣的笑容,在李家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其實,若是不去爭不去搶,他們原本都可以過得很好,就為了那一點蠅頭小利鬧得你死我活,實在是可笑,卻又可悲。

  長長的袖子底下,新娘子捏了捏李未央的手,沖她微微一笑。李未央同樣點了點頭,孫沿君這是另眼看待的意思,她自然懂得。

  眾人說說笑笑,時間倒也過得飛快,不一會兒,新郎官便回轉了,一進門見大家都還在,臉上的紅暈便更深了些。

  老夫人笑道:「看看,康兒可是難得這樣不好意思!」她年紀大了,不知道還能看到幾次孫子孫女的婚事,自然十分珍惜這樣的機會。李未央察言觀色,微微笑道:「老夫人今天是真開心,不如讓二哥二嫂就當著老夫人的面喝了交杯酒,好不好?」

  李敏康的臉色立刻變得更紅,仿佛要滴出血來。沒等他開口拒絕,李老夫人已經連聲道:「好,好。」果然是十分高興的樣子。

  眾人見老夫人開心,少不得湊趣。二夫人立刻吩咐喜娘端了交杯酒來,擺佈著一對新人喝了交杯酒,屋子裡又是一陣歡快的笑聲。

  李未央看著,只是微笑。

  眾人正說得熱鬧,卻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李未央是第一個聽見聲音的,不由皺起眉頭,這個時候,通常都不會有人打擾的,難道有什麼急事?

  榮媽媽匆匆而來,這麼冷的天氣,額頭上竟然全是冷汗。

  「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不好了!」榮媽媽走到門口,卻因為太過著急,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跤,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幾乎是滾了進來。

  「住口!這大喜的日子,說什麼不好了!」老夫人不由沉了臉,二夫人立刻斥責道。今天是她兒子的生日,應該是千好萬好,哪裡有不好的地方!這個老奴才是突然瘋了嗎?!

  「夫人……夫人見紅了!」榮媽媽卻顧不得一切,嘶聲喊道。

  「什麼!」

  李未央揚起眉頭,蔣月蘭說是怕人多擾了孩子,就在屋子裡休息,誰知現在居然就先聽到了這麼一個消息……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04:09 PM

133 陷阱重重

  月下,飛簷怪獸,庭院雕窗,濃重的黑影投在很大很空曠的花園裡,有一種叫人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李蕭然沖在前面,幾乎是第一個趕到了李未央的院子裡,然而整個院子此刻都是一團忙亂,根本沒人顧得上他。

  就連新房裡的新郎新娘都再也顧不得洞房花燭夜,一路扶著老夫人快步走過來,李未央慢慢的走在最後面,然後低聲問趙月道:「你大哥都準備好了嗎?」

  趙月點點頭,道:「小姐放心,那人全都認了。」

  李未央略略停頓,隨後微微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兩撥人在院子門口彙聚成一撥,就看見一個丫頭捧著一盆熱水快步的跑上來,李蕭然用變了調的聲音喊道:「到底怎麼回事!」

  丫頭一哆嗦,慢慢地回來頭來,蒼白的小臉在屋子裡透出的燭光下遙遙向著眾人:「夫人,夫人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暈倒了——」

  那丫頭的聲音,讓李蕭然的心已縮到了一塊,他顧不得其他,快步進了屋子。老夫人看了一眼二少爺,道:「別過去了,你帶著新娘子趕緊回屋,這是要忌諱的!」

  李敏康愣了一下,猶豫地看了一眼孫沿君,隨後點點頭,道:「咱們不要在這裡添亂,快回去吧。」

  孫沿君面色十分擔憂,嫁進門第一天就遇到這種事情,可是大大的不吉利啊,希望老夫人不要因為這樣對她產生什麼壞印象。

  原本她想要留下來看看情況再說,但夫君都說要回去,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轉頭向李未央略一點頭,隨後跟著李敏康離去。

  老夫人這才帶著其他人進了東邊屋子。一見到蔣月蘭,李老夫人便知道大事不好,血,已從她的衣裙上滲了出來。

  李蕭然快步走過去抱住她,蔣月蘭蒼白的面孔盯著他,用最後一點力氣哀怨地說道:「老爺,求求您!我……我的孩子……一定要保住。」

  淚水順著她潔白的面孔蜿蜒著流了下來,讓李蕭然看見了無比的心痛……這可是他的兒子,月蘭進門後唯一的嫡子啊,可以說是他唯一的期望,尤其在被形容成文曲星下凡之後,他更是無比地期待,可現在……

  「快,快去請王太醫!」李老夫人忙不迭地提醒道。

  李蕭然一下子驚醒過來,今天這婚宴,與李家素來交好的王太醫也來慶賀,並且人此刻就在外面。他立刻道:「我去,我親自去請!」說著,把蔣月蘭交給跟著老夫人一塊進來的榮媽媽,快步離去了。榮媽媽趕緊上去,輕聲安慰著。

  李未央看著蔣月蘭靠在枕頭上,哀哀地哭個不停,卻並不走過去關心,只是照顧著老夫人坐下,然後吩咐人上茶。

  李常笑此刻臉色煞白,圍在床邊看著蔣月蘭,一副要哭的模樣。二夫人和二小姐卻是掩飾不住臉上的幸災樂禍。要說這家裡誰最真實,這一對母女倆認第二,當真是沒有人敢認第一。

  有時候李未央也很佩服他們,什麼都放在臉上,若非二夫人強硬的娘家和李老夫人明裡暗裡的寬容,早不知淪落到什麼地步去了,他們還整天嚷嚷著老夫人偏心嫡子。

  人家親生的兒子當然會偏心一點,但總的說來,李老夫人都是一個公正的人,不但把庶出的兒子帶大了,還給他娶了媳婦,謀了好前程,甚至容忍著不知輕重的二夫人,算是很厚道了。

  但是此刻,看著二夫人喜悅形於色,李老夫人也不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二夫人不由低下頭,當作沒有看到。誰都知道老夫人多重視這個將要出生的嫡子,不過,蔣月蘭出事可和他們二房沒有關係,她是住在李未央這裡的不是嗎,受到責難的應該是李未央才對。二夫人心裡想著,巴不得大房鬧得翻了天才好!

  蔣月蘭在床上哭泣,不停的叫疼,過了一會兒,王太醫幾乎是被李蕭然一路飛奔帶來了。李蕭然急切道:「王太醫,一切拜託你了,一定要保住內子的孩子!」

  王太醫點頭,道:「我盡力而為。」說著,上前去給蔣月蘭把了脈,又足足耗費了半個時辰,才慢慢從簾子裡頭走出來,凝重道:「大夫人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孩子卻沒了,唉,真是可惜,可惜啊!」

  李蕭然在聽到孩子最終還是沒有保住的時候,身形一個晃動,差點栽倒下來,旁邊的人連忙扶住他,他緩過神來,幽深瞳孔掩藏著怒火:「到底怎麼回事!」

  榮媽媽也是不停地擦眼淚:「老爺,今兒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就是春菊那丫頭早上說錯了話,不小心氣著了夫人,夫人就叫她出去外頭院子裡跪著,原本奴婢想著讓三小姐說幾句寬慰的話,誰知三小姐卻連看都不看一眼,拔腿就走了,夫人氣了半晌,又把那春菊叫進來說了一通,越說越氣,結果就——」

  說的好像變成李未央的錯處一樣——李未央聽了,只是淡淡道:「母親自從懷孕後,脾氣暴躁了許多,身邊的丫頭動輒得咎,往日裡我自然是要勸著一點,但今天是二哥的大喜日子,一大早老夫人便叫了我去待客,實在是無暇分身。誰曾想母親竟然為了一點小事,氣成這個樣子……」

  李蕭然瞪了她一眼,道:「你是說你母親心胸狹隘?」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未央自然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是懷孕的人難照顧,未央早已說過,我自己不過一個未出閣的小姐,又如何去照顧母親呢,可父親您偏偏不信,還說只要借個屋子出來就行了,現在出了事情又來怪女兒,我真是好冤枉。」

  李蕭然當然知道是自己執意要把蔣月蘭搬到這個院子裡來的,原本是想要讓李未央投鼠忌器,順便借著她的力量保護這個孩子,沒想到反而一場空,但說到底,自己是怪不得對方的,可是心頭那口惡氣還是咽不下:「就算如此,你也不該——」

  李未央就向著老夫人看,李老夫人皺起了眉頭道:「好了好了,你怪孩子做什麼!月蘭也太不當心了,懷了孕就不該總是生氣,現在弄成這樣,怎麼能怪得了別人!那丫頭,就此杖斃吧!」

  從出事開始,春菊就被關到了柴房,此刻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在三言兩語中決定了。

  王太醫卻突然道:「李老夫人,我看著大夫人的脈相,三個月已經穩當了,如今出了這種事,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

  榮媽媽聽了,連忙道:「王太醫,您是說有人動了手腳?」

  「大夫人身體一直很好,孩子也很健康,怎麼會突然出了這種事呢?僅僅是跟丫頭拌了嘴,生了氣,只怕解釋不通。」

  王太醫極有經驗,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也不是他多心,只是在宮裡這些事情太多了。原本不關他的事,可是李老夫人竟然要杖斃那個丫頭,就實在讓他這個大夫於心不忍了。若是李大夫人的胎兒真是被惡人所害,卻連累一個無辜的丫頭死去……所以,他才開口說了這番話,希望李家三思而後行。

  就在這時候,原本躺在床上的蔣月蘭失聲大哭:「老爺,老爺,你要為我做主啊!原本孩子都是好好兒的,可今天晚上就沒了,一定是有人故意害我!」

  榮媽媽也一邊擦眼淚一邊道:「夫人,快別說話了,趕緊歇著,養一養身體。」

  蔣月蘭邊哭邊道:「養好身體有什麼用,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都沒了……」

  榮媽媽便一咬牙,快步走過來,跪倒在李蕭然的面前:「老爺,您是知道的,夫人身子骨向來好,有個小病小災的也不常吃藥。自從懷孕後,夫人向來便只喝些滋補養胎的藥湯,雖然時常有些不適,卻也是懷孕的正常狀況,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又怎麼會無緣無故掉了孩子,一定是有人作祟啊!」

  李蕭然便看向王太醫,道:「您在宮中待久了,依您看,這究竟是什麼緣故?」

  「我懷疑,夫人是誤用了麝香。」王太醫慢慢地道。

  「麝香?」話一出口,李老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面色開始變得鐵青。

  李蕭然疑惑道:「怎麼會有麝香呢?」

  李未央卻慢慢的擰起眉頭,道:「榮媽媽,母親平日裡,有燃香的習慣嗎?」

  榮媽媽趕緊道:「懷孕的人萬萬不可用麝香,這是忌諱,夫人一向敬而遠之,咱們斷不會讓夫人碰到這種東西啊!」

  李老夫人一臉神色凝重,一眼不眨的盯著王太醫:「正是如此,這裡是不會有麝香的!您說的,可有證據?」

  王太醫點頭,道:「夫人脈相浮動,身上燥熱,我見過先帝爺的四位妃子,都是因為誤用麝香才會流產,這次夫人的症狀和她們一模一樣。」

  蔣月蘭就看向李蕭然,目光先是期盼再是可憐,到最後,只剩下無比的柔弱,仿佛全部的希望都在李蕭然的身上,指望著他主持正義。

  「將夫人身邊近身伺候的丫頭一併帶上來。」李蕭然冷冷地道。

  這就是下定決心要審問了,李未央垂下眼睛,冷冷一笑。李蕭然對子嗣的重視遠遠超過一般人,經過之前一個大夫人的事情,他更是恨透了謀害他兒子的人,現在,是迫不及待要抓到兇手了。

  一屋子的丫頭都跪倒在地,老老實實地低著頭。

  「你們如實交代,夫人近日可是使用了什麼香料?」李蕭然慢慢道。

  「回老爺,夫人用的每一樣東西都有記載,奴婢從管事那裡領了來,便全都記錄在冊了。」阿蘿是蔣月蘭的貼身婢女,此刻恭敬道:「從夫人懷孕開始,所有的香料就都不用了,就連夫人屋子裡掛著的檀香串子也怕有不好的地方,奴婢給取了下來。」

  李蕭然盯著阿蘿,道:「平日裡夫人的吃穿用度都是你們經手的,旁人根本沒辦法碰到!不是你們疏忽又會是誰呢?」他惱怒歸惱怒,但卻也不糊塗,李未央根本沒辦法插手蔣月蘭的吃穿用度,那蔣月蘭又是怎麼碰到麝香的呢?

  阿蘿絲毫不慌張,眼見李蕭然疑心的盯著自己,叩頭道:「奴婢的確是負責夫人往日的生活,從不假旁人之手。正因為責任重大,奴婢才小心翼翼,絕不會犯了疏忽這樣的大錯。」

  「老爺,阿蘿對我忠心耿耿,做事又十分細心,我是信得過她的,況且,這麝香是打哪來的,如何我會沾上了,卻絕不可能是我屋子裡的人犯錯,我雖然平素待人謙和,也斷斷不會拿自己身體開玩笑的。」蔣月蘭紅著眼眶,楚楚可憐道。

  李蕭然重重的歎了口氣,說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或者是她們無意中接觸到……」

  榮媽媽適當插嘴道:「老爺,這可不是什麼無心之失。夫人說的是,奴婢們做事都很小心,從來不曾有半點的疏忽。若真有問題,也一定是搬到這裡來以後出的事兒——」

  李未央聞言,冷笑了一聲,道:「榮媽媽的意思,母親的孩子沒了,是怪我動了手腳嗎?」

  榮媽媽急切道:「三小姐別誤會,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李未央淡淡道:「當初搬過來的時候,老夫人也是派人檢查過的,萬萬沒有什麼不妥的東西,你不是說我,就是說老夫人動了手腳?」

  榮媽媽臉色一白,道:「三小姐,奴婢當然不敢懷疑老夫人啊!只是檢查不過是匆匆而過,未必面面俱到,說不準就有人趁亂動了手腳,既然不是夫人的飲食裡頭有問題,那就是這裡的傢俱、擺設……最好還是好好檢查一下吧。」

  「既然如此,就好好將這個屋子檢查一遍吧。」李蕭然下了命令。

  李老夫人吩咐了幾個有經驗的媽媽仔細去檢查開來,整個屋子裡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讓人覺得馬上就要有什麼大事發生了。原本喜氣洋洋的李家,一下子陷入了一種叫人窒息的危機之中。

  羅媽媽是所有人中最公允的,因為她代表了老夫人,仔細在屋子裡檢查了三回,她才走到了左邊牆壁的山水畫像邊上,取下了畫像,認真檢查了一番,卻沒有什麼發現。就在放下畫像的一瞬間,她的手突然頓住了,將整個畫像湊到鼻子上聞了聞,才變了臉色。隨後,她竟然捧著畫像,送到了王太醫的手上:「您瞧瞧。」

  王太醫看她神情異樣,不由道:「稍等。」便接過了畫像,認真檢查起來。眾人都屛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他。

  不一會兒,王太醫已經有了決斷,道:「李丞相,我在這幅畫上發現了一點麝香的痕跡。」說罷,他捧起了那幅畫,李蕭然伸頭一看,眉頭不由得皺緊了……

  李未央冷冷望著,面色四平八穩,好像對方說什麼,跟她全然都沒有關係一樣。

  「這是一幅普普通通的山水畫吧。」二夫人奇怪地道,實在是看不出什麼不同的地方。

  王太醫卻搖了搖頭,道:「一般情況下,若是有人存了不好的心思,會在香爐裡頭下麝香,麝香粉香氣濃烈四溢,最容易滑胎,可這樣一來很容易會被人發現。這個兇手十分的狡猾,卻將麝香混在了顏料裡頭,味道是極淡的,若不是仔細檢驗,一般人是檢驗不出來的。」

  王太醫一邊說,一邊用小刀刮了一片畫紙,然後吩咐人取來一碗白開水,將畫紙放了進去,原本的畫立刻模糊了,稍候片刻,等顏料化開了,淡淡的香味飄散開來,王太醫示意丫頭端給李蕭然。

  羅媽媽面色凝重地說道:「請老爺仔細聞聞,畫上的味道十分淡,不湊近了很難聞出來,但是顏料化開在了水裡,味道就不同了。奴婢大膽猜測,兇手用固體的麝香片磨碎了放進顏料去,且等畫乾了之後就很難察覺出來,這樣不懂香料的人即便是仔細檢查了整個屋子,也不會去檢查一幅看起來很平常的畫像。」

  一番話說罷,屋子裡的人面上都是一變。

  榮媽媽口中大呼:「難怪咱們發現不了,這畫好好掛著,又有誰去查探呢?」一句話而已,便幫其他伺候的丫頭開了罪。

  王太醫道:「發現不了才是正常的,很多畫師都喜歡在上等麝料中加少許麝香,製成麝墨寫字、作畫,芳香清幽,若將字畫封妥,可長期保存,防腐防蛀,但是對於孕婦來說,這就很麻煩了。一般人肯定注意不到這種畫像,縱然發現了也覺得是常事,若不是方才羅媽媽細心,就差點漏過了。」

  蔣月蘭失聲痛哭:「到底是誰在這畫上動了手腳?!」

  李蕭然怒聲道:「查,一定要徹查,這畫像到底是哪裡來的!」

  榮媽媽作出一副吃驚而愧疚的樣子,道:「老爺,畫像也屬擺設之物,從前夫人屋子裡的東西都沒有搬過來,到了新的屋子,夫人見到牆壁空蕩蕩的,便覺得不夠清雅,特意命奴婢去向劉媽媽開了小庫房,討了一幅畫來掛著。」

  李蕭然勃然大怒,道:「劉媽媽?叫她進來!」

  李未央冷眼瞧著,卻是一言不發,仿佛對她們的行為一無所知似的。

  不一會兒,劉媽媽氣喘吁吁的跑回來,由於跑得太快,進了屋子差點人仰馬翻。

  「劉媽媽,到底是誰指使你,送了這幅畫像來!」李蕭然厲聲道。

  劉媽媽滿頭大汗,莫名其妙的看著李蕭然,隨後看到了那幅畫,恍然大悟道:「老爺說這幅畫嗎?是因為夫人說這房子空蕩蕩的不好看,特地命榮媽媽來找奴婢,說是要一些擺設,這也不大值錢的,奴婢也就開了小庫房,讓榮媽媽去挑了——」

  皇帝和柔妃,包括老夫人這些人都給了李未央不少的賞賜,其中不乏一些大件的禮物,並不算十分的值錢,所以李未央並沒有特意抬進自己的屋子,包括一些屏風山水畫甚至還有些紅木的妝台匣子,全部交給了劉媽媽保管,在院子後頭的小庫房裡放著。劉媽媽是老夫人的人,李未央調查過她之後,對她一向比較放心,可是她居然沒有知會自己就為榮媽媽開了庫房,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劉媽媽,是你自己開了小庫房嗎?」李老夫人皺眉。

  劉媽媽終於看出點不對勁兒來了,她雖然是老夫人派來照顧三小姐的,可三小姐院子裡頭早已有了得寵的丫頭,根本輪不到她說三道四,三小姐更是很少讓她過問屋子裡的事,她只能守著一堆死物,撈不到什麼油水。

  平日裡倒還好,最近看到同樣被分到四小姐屋子裡的肖媽媽穿金戴銀,顯然是從四小姐那兒撈到的好東西,她自然心裡就不平衡了。

  那次夫人派了榮媽媽來要東西,她有心思去巴結,又有點畏懼李未央,便派了人想要去請示,誰知道李未央偏偏進宮去了,她想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便同意了,將人放進了小庫房。

  本來還擔心榮媽媽會挑了太過顯眼的,誰知不過是一幅畫,劉媽媽才放下心來,說了一句回頭告訴小姐,榮媽媽便說不過一樣小東西,特地去說了反倒顯得母女生分了,到時候夫人自己會知會小姐的云云,還特意給了劉媽媽一個金鐲子,劉媽媽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再多言了。此刻被老夫人問起,劉媽媽一頭的冷汗,只是看了一眼李未央,幾乎說不出話來。

  榮媽媽厲聲道:「劉媽媽,你當時是跟我說,三小姐已經同意了的!」

  劉媽媽一愣,隨即張口結舌,愣愣道:「我哪兒有這麼說過!榮媽媽你怎麼能胡言亂語呢!明明是你說不必通報,夫人自己會向小姐說的啊!怎麼胡亂賴在我身上!」

  李未央淡淡道:「老夫人,父親,我從未允許這奴婢送這幅畫給母親!」

  榮媽媽卻大聲道:「老爺,老夫人!若是沒有三小姐的允許,一個小小的奴婢敢這麼做嗎?難不成劉媽媽會在畫上做手腳不成?!」

  李蕭然的臉色異常難看,厲聲呵斥道:「劉媽媽,這畫被人用了麝香,害的夫人滑胎,你可知道?!」

  劉媽媽早已瑟瑟發抖,見李蕭然滿面怒容,她倒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明顯是嚇壞了。

  李未央眼底冷笑,面上卻仿佛極為惱怒的模樣,道:「你發什麼愣!還不把話說清楚!」

  劉媽媽一個戰慄,立刻道:「奴婢沒有稟報三小姐,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求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她本就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平日裡只知道做事,今天知道莫名其妙闖了大禍,怎麼會不害怕呢?

  「父親,這幅畫是前朝畫師劉舒的清風圖,乃是公主賜給我的禮物,難道公主也會陷害母親嗎?而且這幅畫在小倉庫裡頭放了足足有半年,若真是有人故意動手腳,怎麼會那麼早就開始準備?!還那麼巧被母親挑中了呢?這不是前後矛盾嗎?」李未央一字一句地道。

  李蕭然的神色越發難看,快速將那畫取出來仔細看了又看,斷然道:「不,這不是劉舒的作品,這是一幅偽作!」

  眾人面色都是一變,竟然是偽作?!

  李蕭然對書畫十分有研究,他指著這一幅清風圖,面色冷凝道:「劉舒每次作畫必定是醉醺醺的,正是因為他這種不拘小節的性格,畫上的題款都是一反常規,正統章法是從右向左,寫在畫面空白處,而他卻從左向右,題於竹石空隙之間,書體是隸書與行楷結合,行款不是直書到底工,而是大小不一,高低錯落,看起來逸趣橫生!可是這一幅畫,雖然表面上和清風圖一模一樣,題款卻和普通的畫作一模一樣,是從右向左的!所以,這絕不是劉舒的作品!」

  李老夫人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道:「公主是不會送偽作來的,所以,一定是有人將這幅畫掉包了!」

  眾人的眼光重新回到了李未央的身上,她卻冷冷一笑,道:「這麼說,大家都是在懷疑我了?府裡頭的一應吃穿用度都是固定的,誰買了什麼藥誰用了什麼藥,府裡頭的大夫最清楚,我何曾碰過麝香呢?甚至連我屋子裡的香爐都是清心香,最平和不過,半點麝香的成分都沒有,敢問一句,要害人,我去哪里弄麝香來?這可不是尋常東西,既然你們懷疑,不妨去外面鋪子問一問,看我或者我的丫頭可曾踏進藥鋪半步!」

  「敢問三小姐,你肯讓人搜一搜嗎?」榮媽媽冷冷道。

  「搜吧。」李未央冷聲道,她早已猜到對方會這樣做!橫豎不過這點伎倆罷了。

  羅媽媽看了一眼老夫人,老夫人點點頭,羅媽媽便帶著人去了,過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回來,稟報道:「三小姐的屋子乾乾淨淨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李老夫人鬆了一口氣,她實在不希望李未央跟這件事情有關係。

  這時候,就見蔣月蘭緊咬了一口細白的銀牙,既似銜恨,又似隱忍,大聲哭起來:「老爺,如果不是三小姐,那又會是誰在畫上動了手腳呢?您要還給月蘭一個公道啊!」

  李蕭然頭痛欲裂,他冷聲道:「真的什麼都沒有查到嗎?」

  羅媽媽立刻回答:「奴婢仔細檢查了,什麼都沒有找到。」

  榮媽媽則在一旁突然道:「老爺,還有七姨娘呢,她那裡未必沒有吧!」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榮媽媽,七姨娘是最老實不過的人,你連她都懷疑嗎?或者你乾脆說,是我四弟的身上帶了麝香更好一些!」

  榮媽媽暗暗冷笑著,狀似不經意的說道:「三小姐,奴婢不過實話實說,你又何必惱羞成怒呢?」

  李未央微勾了唇角,把些許笑意都印在眉眼之間,一時只讓人覺得好像一種裹在冰層裡的火焰撲面而來:「哦?你是實話實說?那為什麼要將髒水潑到七姨娘的身上。」

  「是不是潑髒水,把她叫來就知道了!」李蕭然冷聲道,說著揮了揮手,吩咐人去請七姨娘。

  李未央揚唇一笑,卻是冷冷的、陰陰的,叫人看著心裡發寒。她心中其實再明白不過,對方的目的不僅僅是自己而已!看著不遠處床上柔弱的主母,她冷笑一聲,蔣月蘭,你還真是夠膽,冤枉我便算了,還要拉上七姨娘,好,很好,實在是太好了!

  「老夫人,老爺。」談氏行罷禮,卻不見他們說話,只得尷尬站著。底下跪著劉媽媽,李未央面色冷凝,七姨娘有點奇怪,但也沒多想。

  「談氏,夫人落胎了。你可知道?」李蕭然目光直視著她,帶著說不出的嚴厲。

  七姨娘見李蕭然問話,口氣十分不悅,急忙道:「夫人出事了?我並不知曉,否則早已來看看。」

  「這就不必了,我且問你,未央可曾交給你什麼物件?」李蕭然這樣問,分明是認定了李未央利用七姨娘窩藏了什麼。

  王太醫突然打斷道:「等一等。」眾人便都奇怪地看著他,他快步走到談氏面前,道:「失禮了,請將你身上的這個香囊解下來。」

  談氏一愣,隨後下意識地聽了話,把香囊取了下來。

  王太醫聞了聞,面色果然一變,快速地把香囊裡頭的藥丸倒了出來,仔細地嘗了嘗,隨後凝重道:「這是蘇合丸。」自從談氏進門,他便聞到了一種淡淡香味,十分獨特。如今看來,果真是如此啊。

  「這是什麼?」李蕭然皺眉道。

  王太醫解釋道:「有些患者心絞痛發作,或處於昏厥休克時,服用蘇合丸,病情可以得到緩解。」

  「什麼成分?」李蕭然立刻追問道,顯然已經抓到了關鍵之處。

  「因為古書中談,麝香可很快進入肌肉及骨髓,能充分發揮藥性。所以,蘇合丸的成分中含有麝香——」

  李蕭然勃然大怒,想也不想就要上去給七姨娘一個耳光,李未央卻比他還快一步,一個眼色,趙月已經將七姨娘帶開,李蕭然撲了個空,面色當即更加難看:「李未央!證據確鑿,你還不肯認罪嗎?你們這一對母女,簡直是太心狠手辣了,連那麼小的孩子都不肯放過,就不怕有報應嗎?!」

  李未央示意趙月保護好驚慌失措的談氏,冷聲道:「父親,有什麼話說完了再動手也不遲!」說著,她回過頭道,「七姨娘,你告訴我,這藥丸從哪裡來的?」

  談氏面色無比的驚恐,卻見事情隱瞞不下去,實話實說道:「從生下敏之開始,我就一直有心絞痛,半夜裡總是驚醒,看了不少大夫都沒有用,卻怕未央擔心,一直都沒敢說!後來我去探望夫人,正巧碰到何大夫,他說這藥丸可以治病,我便聽了他的話一直服用,並不知道這藥丸是什麼做的啊!」

  李蕭然大怒道:「你不知道,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你帶著的東西分明是用來害人的!」

  談氏大驚,此時的她終於明白了真相,雙膝一軟便跪下來,泣聲道:「老爺,老夫人,就是給我再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傷害夫人一根汗毛啊,更何況還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我也是做娘的人,哪裡能做得出這種事情!」

  「不承認就行了嗎?來人,去找何大夫來對質!」李蕭然冷冰冰地道。

  床上,蔣月蘭還是不停的痛哭,從頭到尾她沒有露過面,不過說了三兩句話,卻沒有一句是指責的話,不動聲色之間已經將李未央和談氏都拖下了水,不得不令人佩服。

  整個房間都是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等著何大夫來證明,談氏戰戰兢兢地看著李未央,卻見她面色十分平靜,竟然像是半點都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二夫人狐疑地看了看一臉驚慌失措的談氏,又看看面色十分鎮定的李未央,越發懷疑這兩個人是否真的是母女,為何半點都不相似,比起老實的談氏,李未央簡直像是惡鬼投胎的,不,或者她這就是來討債的,不然怎麼她在哪裡都不得安生呢?二夫人心中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不由低聲對李常茹道:「這公案到底要審問到什麼時候,我今天還要早點休息,明天等著喝媳婦茶呢!」

  李老夫人怒聲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這件事!簡直是不知所謂!」

  二夫人被莫名其妙吼了一句,看著李老夫人僵硬的臉色和面部顫抖的肌肉,頓時不敢吭聲了,別過臉去。二小姐低聲道:「娘,可別再說了,老夫人生氣呢。」

  連一向多嘴的二夫人都不吭聲以後,整個房間裡就是一片死寂,而此刻,外面的賓客還在宴會,李敏德正在前面招呼客人,已經派了三回人來請李蕭然,他卻執意不肯離去,非要等著這件事情的審問結果。

  何大夫年紀大概五十多歲,花白的鬍子,一雙精明的眼睛,往日裡看起來神采奕奕,但今天進門的時候,卻是一副瑟瑟縮縮,低著頭的模樣。

  李蕭然心中有了幾分焦急:「何大夫,你低著頭做什麼?!」

  何大夫支支吾吾道:「回稟李丞相……我……我無意中摔了一跤,所以不小心摔破了臉,有點不敢見人。」

  「這沒關係的,今天請你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請教。」李蕭然道,「七姨娘說來看夫人的時候,你給她開了蘇合丸,這可是真的?」

  何大夫聲音有一絲顫抖:「自然是真的,真的——」他一連重複了兩遍,卻是仿佛受到了什麼驚嚇,連頭都不肯抬起來。

  李蕭然的聲音提高了:「何大夫,你抬起頭來說話!」

  何大夫不得已,抬起頭,卻是滿臉鼻青臉腫,鼻樑都斷了,哪裡是摔跤能摔的出來,分明是被人打成了這個模樣。眾人都是大驚,李老夫人趕緊道:「何大夫,你這是——何人如此大膽!」

  李未央蹙眉,她叮囑過趙楠,擄人的時候絕對不能留下傷痕,可是何大夫如此模樣,究竟是誰打的呢?難道是趙楠違背了她的命令,不,不會,趙楠從未提起此事,說明他沒有碰過何大夫一個指頭。在這一點上,她相信趙楠不會胡來。

  何大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帶著哭音道:「李丞相,我實在是不敢說話了!不管說什麼都是一個死啊!貴府的三小姐,我實在是得罪不起!求您救我一命吧!」

  李蕭然大聲冷笑,「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目光如劍般向李未央逼了過來。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目光雖然鋒利,但也含著深深的不安,就像一片鋒利和過薄的劍鋒在不停地顫抖,他的心中,對李未央有一種畏懼,一種可怕的畏懼,但他現在必須要懲處她,如果他退後了,那麼就徹底喪失了作為一個父親和一家之主的威嚴:「李未央,你究竟做了什麼!是不是去脅迫何大夫了!」

  在這一刻,李老夫人臉上露出像要把卡在胸中的什麼東西噴出來的神情,嘴唇卻始終僵硬地緊閉著,什麼都沒說出來。

  榮媽媽道:「何大夫,三小姐是如何威脅你的,照實說吧,老爺一定會為你做主的!絕對不會再任由那些歹人冤枉你!」

  李未央冷哼了一聲,道:「是啊何大夫,我是如何威脅你的,為何不照直說呢?」

  此時何大夫額頭早已滲出汗珠子,跪在冷冰冰的地上,仿佛十分的為難。

  終於,老夫人開了口,道:「你老實說,若真是——也不許有絲毫隱瞞!」

  何大夫壯著膽子看了李未央一眼,故意挺直了腰板道:「老夫人,前天我從外面出診回來,卻被一群歹人劫持,他們抓走我關了起來,還對我嚴刑拷打,要求我按照他們說的做——我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他們便不放我走,後來還用金銀來收買我,教我說,夫人其實沒有懷孕,是服用了可以偽造出胎像的藥,才會矇騙過了幾位大夫的集體會診——我還隱約聽見,說他們的主子是安平縣主……見我軟硬不吃,他們甚至綁了我的孫兒,最後我不得已才答應了啊!」

  屋子裡的人越聽越是震驚,在這個瞬間都把目光盯著李未央,用一種近乎於不敢置信的眼神。

  然而何大夫還在繼續說下去:「原本我給七姨娘開的藥的確是蘇合香,這藥丸其實麝香含量很少,壓根不會威脅到人身體的健康,但偏偏七姨娘向我說,這藥效不明顯,她還是日夜難安,非讓我加大了藥量,所以我才給了她含量更高的蘇合香,也就是麝香丸——」

  眾人這回都聽明白了,李未央先是串通七姨娘,從何大夫這裡騙到了麝香,然後利用麝香在山水畫上動了手腳,謀害了嫡母的孩子,還預備借著何大夫反咬一口,讓眾人以為蔣月蘭「假懷孕」,然後故意作出滑胎的樣子來冤枉她李未央,心思真是無比的歹毒啊!

  李未央看了一眼趙月,見她的臉上同樣也露出了吃驚的神情,不由暗暗歎了一口氣,這對兄妹都是擅長殺人守衛,卻不擅長心機謀略。

  蔣月蘭把什麼都算計好了,她其實是真的懷孕了,卻故意引起李未央的懷疑,讓她以為是故意假作懷孕,想要從何大夫的口中得到所謂的「真相」。

  趙楠從何大夫口中得知的,的確就是蔣月蘭「偽裝」懷孕的事情,然而這一切都是對方預先設計好的,包括何大夫的證供、現在的反口,一切的一切,都是蔣月蘭設計好的陷阱。

  這時,何大夫已經掏出了那張銀票:「這是三小姐用來收買我的銀票,我要是收了,實在是良心不安啊!請你們收回吧!」

  事已至此,李未央的罪過已經是人證物證俱在,毫無抵賴的餘地了!李蕭然並沒有大吼大叫地發作,而是眼中暴出了灼人的火星,甚至還有殺意,然而等他的目光接觸到李未央冰冷的眼神,他的嘴邊迅速浮起一絲冷酷而又憤恨的笑——逼問李未央:「你這個賤人,還有什麼話說!」

  他下定了決心,借此機會把這個不受控制的女兒,徹底地除掉!

  李未央此刻的境地,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上,可她卻是倨傲地斜睨著李蕭然,只覺得他是多麼的懦弱和可笑。

  說來也真是諷刺,她的這位父親位居丞相,整日裡呼來叱去地不可一世,可是心底卻比誰都要怯懦,明明知道這件事情背後另有隱情,卻偏偏要借此機會除掉她。說到底,不過是因為她不受控制,讓他覺得越來越害怕而已!

  她低頭冷笑了一下,隨後抬起頭,直盯向他的眼睛。李蕭然只覺得她的眼神帶著一種徹骨的冰寒,心頭一凜,頓時氣焰全消——他從未見李未央有過這樣的神情,一時間竟被震住了。

  李未央冷笑著看著他,卻又慢慢地把視線轉移到蔣月蘭的身上,漆黑透亮的眸子裡竟透出浩瀚而又莫測的神情:「母親,希望你不要改變現在的初衷才好啊。」

  她的聲音又柔又輕,卻帶著無比的冷酷。蔣月蘭幾乎有一種——自己馬上就要被打入地獄的錯覺!不,怎麼可能呢?!勝利者明明是自己,馬上就要成功了,她絕對不信,李未央還能有什麼法子可以翻盤!



134 秋後算帳

  李未央到底有什麼後招……蔣月蘭很緊張,幾乎有點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隨手抄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隨後坐下,幽幽道:「今天是二哥的大喜日子,竟然出了這種事情,實在是不吉利,想來剛進門的二嫂也會十分的委屈才是。」說著,她的臉上露出一種惋惜的神情,「只不過,是非黑白老天爺自有定論,並不是一條舌頭就能夠說的分明的。」

  蔣月蘭的睫毛如蝶翼般的顫了起來。

  李未央看見了她的反應,笑得越發開心:「母親在緊張?別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父親徹查這件事罷了……」說著,她放下茶杯,開口緩緩道:「父親……你這樣確信未央是有罪的嗎?」

  李蕭然冷冷地盯著她,然而李未央只是睜著一雙深如古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李蕭然心頭的火氣莫名被一盆冰水從頭灌到腳底,原本想要發怒的,竟然被這種冷幽幽的眼神盯得極端不自然,只能硬邦邦道:「好,除非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足夠證明你是清白的!」

  「何大夫說我收買他,敢問這銀票是我給的嗎?」李未央眉毛一挑,又笑了,漫不經心道:「可去票行兌換過了嗎?」

  「我根本不會被你收買,怎麼會去兌換?」何大夫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兒,他停了下來,看著李未央異常嚴肅的表情,咳嗽幾聲道。

  「好,既然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我就告訴你。坦白說,我真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不怕死的下作東西,我從頭到尾沒有綁票過你,證據就在於你手裡的這張銀票。」李未央微笑著道,「你手上這張銀票是匯通錢莊的,可惜我從來沒有在那個錢莊存過金銀,卻不知道如何給你開出這樣的銀票呢?」

  蔣月蘭的臉色,有一瞬間的發白。她沒想到,李未央會開出一張根本不存在的銀票,這是否證明,對方早已防範著何大夫臨陣倒戈了呢?想也知道,如果何大夫按照事先保證過的來指證蔣月蘭,事後李未央自然會給他足夠的好處,但若是他臨陣倒戈,這樣一張根本沒有用的銀票,顯然是一個最大的漏洞,足夠證明何大夫買通之說子虛烏有。但問題是,那銀票自己親自看過,的確是匯通錢莊的戳子,絕不會有假,怎麼會……

  這時候的蔣月蘭哪裡想得到,匯通錢莊的幕後老闆是七皇子拓跋玉呢?李未央根本在給出這張銀票之前,就已經打算好了一切。

  李未央慢慢道:「既然銀票根本無法兌換,換句話說,你所謂的我用金錢來收買你這樣的話,根本就是虛構的。至於你身上的傷嘛,王太醫人在這裡,大可以找他來驗看,到底是你自己弄傷的,還是別人外力打傷的。」

  李老夫人不禁道:「未央,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淡淡看了王太醫一眼:「您在這方面是權威了,我想,就不需要我班門弄斧了吧。」

  王太醫點了點頭,向眾人道:「三小姐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這位何大夫可否讓我驗看一下呢?」

  何大夫一下子站起來,勃然變色道:「三小姐想要驗就驗好了,何必冷言冷語的出言諷刺,難道我還怕你驗不成!」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

  看到他這樣的表情,李蕭然皺眉道:「未央,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笑了笑,道:「若是何大夫真的是被人綁架而打傷,身上必定是遍體鱗傷,因為一個腦子沒有壞的正常人都知道,打在臉上的傷口很容易被人發現,更何況還是這麼明顯的,無論如何都遮掩不過去,要想讓人忍不住疼而交代一切,反倒應該打在身上不易被人察覺的地方。何大夫,你總不至於只有臉上受了傷吧,何不讓王太醫好好為你檢查一下,也免得哪裡有暗傷啊!」

  何大夫一下子變得驚慌失措,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看了還坐在紗簾後床上的蔣月蘭一眼,馬上又回過頭來,對著李未央大聲道:「你胡說八道!難不成我還故意弄傷自己來陷害你嗎?!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李未央輕輕一歎,聲音變得溫柔了起來:「那銀票並非我給你的,所以根本提不出錢來,你身上的傷也不是我命人打的,而是你自己故意下了狠手弄傷,還是傷在臉上以讓別人都能看到。我也想問問你,為何要這麼做,莫非是為了幫助什麼人指證我嗎?」

  眾人都是一愣,目光開始懷疑地投向那一邊的蔣月蘭。

  蔣月蘭心中一驚,不由狠狠心,抿著唇,眼圈微微有些泛紅:「未央……我都說了這件事情不怪你就是,何必要這樣指桑罵槐,你是說我指使了何大夫來陷害你嗎?這種事情……這種事情我怎麼幹得出來,你實在是……實在是太過分了!」

  「砰」的一聲,李蕭然的茶杯一下子摔在地上,他迅速地站了起來,盯著李未央,表情嚴肅:「滿口都是謊言!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其他人看到李蕭然發怒,全都在瑟瑟發抖,幾乎都不敢在這時候說話,而李未央,依舊坐在椅子上,連睫毛也沒顫一下地繼續道「父親這是怎麼了,你讓母親說話,就不讓我說嗎?傳出去——人家會說你偏心的,我也是你的親生血脈啊。」

  她話說的好像挺感慨,臉上的神情可沒有半點的悲傷。聽在李蕭然的耳朵裡自然是千萬個不順耳,他臉色更加陰沉道:「李未央,你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嗎?」

  和誰?當然是和她這位自私自利枉顧人倫的父親了。從前他雖然刻意放縱著惡毒的大夫人不管,但至少還不曾短缺了她什麼,可是現在看看他的樣子,簡直是想要將自己先除之而後快!

  在這一點上,李未央倒是可以理解他,李蕭然喜歡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從前的大夫人至少還在表面上很敬重他,一切遵從他的意見,可是李未央卻不會,她總是恣意妄為,甚至不顧李家和蔣家的交情與對方徹底翻臉,李蕭然之前嘴裡不說,心中卻是極為惱怒的,後來雖然他也從中得到了不少的利益,但從本質上說,他心底埋下的不悅終究會爆發,不過是早晚而已。

  李未央睜著一雙古井般剔透的眼睛,很是認真地看著他,然後忽然勾起唇畔。她生得十分清秀,此刻唇角輕輕一揚,表情並不顯得如何尖銳,可看在旁人眼睛裡,卻是笑得異常冷酷,紅唇扯出優美的弧度,一字字,盡是冰涼:「我當然知道!可是父親,你又知道你護著的這個女人懷著什麼居心嗎?」

  李蕭然眼中閃過一道凶光,冷冷道:「李未央,如果你再不閉嘴,我就會用李家的家法來懲罰你,到時候,不要怪我這個父親無情!」

  李未央站起身,一步一步走過去,以一種平等的姿態,平視著自己的父親,態度不卑不亢,「父親,你又何必動怒呢?未央不過是提醒你,好好看清你身邊的女人,不要再犯了和當初一樣的錯誤。」

  「什麼?」李蕭然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李未央聲音冷淡地道:「當初你是如何縱容大夫人的,你還記得嗎?當初她迫害我的時候,你曾經說過,今後會站在我這一邊,可是不過短短一年,父親就倒戈了,難道在你的心中,美色比子女還要重要嗎?」

  李蕭然臉上閃過怒意,但很快就壓抑了下去,不怒反笑道:「好,真是我生的好女兒,居然敢當面指責父親的不是!你還懂不懂孝道!」

  孝道兩個字壓下來,的確是重如千斤。李常笑在一旁已經是瑟瑟發抖,恐懼的說不出話裡,她生怕事情越鬧越大,連忙低聲勸說李未央道:「三姐,快跟父親賠不是,不要這樣說話!」她是典型的大家閨秀,性子溫婉,自然是無比害怕的。

  而一旁向來唯恐天下不亂的二夫人等人,這一次也看出李蕭然的怒火燒的非常旺盛,半句話都不敢說,只把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整個屋子裡的每一個人,生怕錯過了他們的表情,錯看了形勢。

  唯一替李未央捏一把冷汗的,是李老夫人,平心而論,她對李未央是有感情的,而且有很深的感情。

  在這個李府裡頭,大夫人向來自命不凡,人前對自己尊敬有加,背後卻是不冷不熱,連帶著長孫和長孫女都不親近。

  二夫人雖然能言善道,可畢竟不是親兒媳婦,再加上又是個頭髮長見識短的,李老夫人向來瞧不起。

  原本三夫人還能一起說說話,可她也是沒福氣的。

  至於家裡的四姨娘,六姨娘之流,因為出身低微,偶爾見到面,不過說上幾句客氣話而已,從不聊天。孫女們是每天來請安,但在她跟前不過是規規矩矩站成一排,自己問一句她們回答一句,無非是普通的家常話,根本說不上親近。例外的,不過一個李未央。

  剛開始李老夫人或許還存了點利用她給大夫人點顏色看看的意思,可是習慣成自然,大夫人倒了,李未央卻還在她身邊。在李家,無論上午或者下午請安,都是定時的,不能隨隨便便跑過去。

  唯有李未央不同,她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名為請安,實際上是老夫人需要她聊天解悶而已。以至於後來,李老夫人簡直是離不開她,若是有一天她不去荷香院,李老夫人就覺得不自在,一定會派人來叫她去,不光是為了解悶,更重要的是,李未央在她心裡頭逐漸占了很重要的地位。

  看到李蕭然如此咄咄逼人,李老夫人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未央不過是個孩子,有什麼話都可以好好說,為什麼這樣吹鬍子瞪眼的?!」

  李蕭然一愣,隨即訝然。老夫人竟然旗幟鮮明地幫著李未央,這還是頭一回,從前她都是為了維持這個家裡的公平而不開口的,現在……

  榮媽媽臉色一白,道:「老夫人,奴婢知道您心疼孫女,可夫人呢,她肚子裡懷的可是您的孫子啊,難道您就眼睜睜看著他枉死嗎?」

  李老夫人冷眼瞧她道:「李家什麼時候這麼沒規矩了,主子們說話的時候,輪到一個老奴才在這裡教我了嗎?」

  榮媽媽只覺得老夫人那眼神無比的冷漠,心頭一驚,趕緊跪倒在地:「奴婢一時心直嘴快,請老夫人恕罪!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冷笑一聲,道:「這家裡真是亂了套了,也不知道從前的規矩都去了哪裡,居然連奴才的骨頭都開始輕飄飄了!」這話,分明是說蔣月蘭沒有管教好家中的奴婢。

  蔣月蘭眼圈一紅,又要落淚,榮媽媽連忙拼命地打自己的臉,一個勁兒道:「是奴婢不好,是奴婢不好啊老夫人,您千萬別怪罪夫人!」

  「好了,吵得我頭痛!」老夫人一開口,李蕭然立刻道:「榮媽媽,你還不閉嘴!」

  榮媽媽哭到半途不得不收了聲,憋的臉都紅了,卻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李蕭然又逼問李未央道:「你說了半天,那兩個疑點的確是存在的,可是也有可能是你故意用一張假銀票矇騙了何大夫,就是防止他沒做到答應你的事情,又或者,你正是利用這種打人不打臉的老觀念故布迷陣,所以,這兩個疑點都不足以證明你是對的,還有沒有更充足的證據?」

  李未央微笑道:「證據,還要什麼證據嗎?這麼顯而易見的證據父親都視而不見,女兒再提出什麼樣的證據,都無濟於事了不是嗎?」

  她口口聲聲仿佛認命的樣子,但事實上,她的眼睛裡波光閃動,隱隱讓人覺得別有心思,蔣月蘭便是如此認為的,她原以為李未央還會有無數的後招不知在何處等著她,所以她也準備見招拆招、好好與她鬥一鬥,卻沒想到對方竟然這樣輕易地認輸了,簡直是讓人不敢置信。

  李未央居然說她自己無話可說?這實在是太奇怪了!蔣月蘭越想越是懷疑,目光幾乎是迫切地在李未央的臉上逡巡著,試圖從她的臉上找到蛛絲馬跡,然而,李未央的臉上什麼樣的表情都沒有,只是淡漠的,仿佛毫不在意。不!一定有什麼不對!李未央絕不是這麼容易對付的人!

  世事如此,若是李未央這時候聲嘶力竭地替自己辯解,蔣月蘭必定會志得意滿,可是現在看到對方一臉平靜仿佛無可奈何的樣子,蔣月蘭從心底害怕起來。

  「李未央,你這是承認自己的罪過了嗎?」李蕭然眼底閃過一絲異色,然後慢慢地、陰森森地盯著她。

  輕輕一句話,又將室內的氣氛帶回到了原先的陰沉肅殺。

  李老夫人吃驚的看著李未央,而李未央則靜靜地望著自己的父親,眼底深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還在等什麼?將她拿下!」李蕭然沉下了臉。

  李老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沉聲道:「我看誰敢!」

  李蕭然不敢置信的看著自己的母親:「您分明都聽見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庇護這個丫頭,您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嗎?迫害嫡母,收買大夫,害死親弟,這樣的人,難道您還要留在家裡?」

  李老夫人怒聲道:「我絕不相信未央是這樣的人!絕對不信!你不好好查清楚就要問罪,這如何服眾呢?」

  這麼多年來,老夫人還是第一次如此疾言令色,反倒讓李蕭然有瞬間的怔愣,隨即他更加怒火中燒,滿腔滿壁燒得要灰飛煙滅一般,快速地道:「老夫人,我知道這丫頭平日裡善於奉承,您這是被她的花言巧語蒙蔽了,才會相信她的清白,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哪怕她再如何巧舌如簧,也已經是鐵證如山了!其他事情我都可以依著你,但這件事,我一定要主持公道!」說著,他大聲道:「外面的人都死了嗎,還不進來!」

  他此刻額上青筋幾次迸裂,無法遏制的怒氣,化為厲聲呼喝,看起來極為駭人的模樣,李未央冷眼瞧著,卻只是並不作聲,仿佛只是默然地等待著什麼事情的發生。

  還沒有等到護衛們聞聲衝進來,眾人卻看見李蕭然轟然倒地,丫頭們頓時尖叫一聲,羅媽媽第一個反應過來,大聲道:「快!快扶著老爺!」

  立刻便有人衝上去,將他扶著在椅子上坐下。李蕭然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整張臉色都已經漲紫了,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的樣子,丫頭們忙著擰手巾、倒茶、扇風,護衛們進來見到這一副情景,都是面面相覷的樣子,一時站在那裡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老夫人一時心痛兒子,連忙站起來道:「王太醫!您快來看看!」

  王太醫也被這驚變嚇得仿佛一時沒有動作,此刻聽見李老夫人的聲音,立刻醒悟過來,三步並作兩步上來,仔細搭了脈,旋即皺起眉頭來——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人人都是面色驚惶不安,蔣月蘭眼見李蕭然倒下去,立刻掙扎著讓榮媽媽扶著自己下了床,顧不得別的就走過來,腳步卻是虛浮的,連臉色都無比的蒼白,顯然是一副剛剛小產過的模樣。

  李未央面色沉靜地看著蔣月蘭,冷笑了一聲,對方是真的懷孕了,卻故意在自己面前故意佈局,讓自己以為這懷孕是假的,等她將一切揭穿的時候,自然會變成誣告。哼,還真是費了不少心思。

  蔣月蘭感覺到了投注於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幾乎一下子回過頭,恰好在此時,李未央站在一邊燭光無法照亮的陰影之中,身後是深夜無盡的黑暗,那麼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樣,仿佛就快向她傾襲而來。

  蔣月蘭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錐子在腦中用力地攪啊攪,什麼都顧不得了,她不敢再看,扭頭看著李蕭然,緊緊抓住他的手:「老爺,老爺,您可千萬不要倒下啊,求您振作一點——」

  李未央的表情,就多了一點似笑非笑的神情。

  王太醫看了許久,神情越發凝重起來:「李丞相這脈象,不對啊——」

  李老夫人緊張起來,眼睛死死盯著王太醫:「怎麼了?」

  王太醫的臉色幾乎難看到了極點,在眾人懷疑的眼光裡,他吞咽了一下口水,道:「這個——我不敢說,還請老夫人另請高明吧!」

  李老夫人一聽,神情頓時大變,竟然不顧體統,快步上去抓住王太醫的袖子:「您替我家看病這麼多年,是我們最信任的太醫,除了您還能給誰看!您如果有所顧忌,我又如何去求旁人呢?!有病就要治,請您有話直說吧!」

  李蕭然依舊大口喘著氣,臉色也由豬肝紅轉為了蒼白,眉毛下面的肌肉隱隱抽動著,幾乎無法遏制身體的不斷顫抖,他的眼睛睜大了,一個勁兒地盯著王太醫看:「王太醫,有話就說!」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嘴巴裡擠出這幾句話。

  王太醫點點頭,道:「那就請老夫人摒退屋子裡無關緊要的人吧。」

  李老夫人四下看了一眼,隨後對著羅媽媽點了下頭,對方立刻會意,吩咐護衛先將何大夫帶下去,同時下人們也全都出去了,只有寥寥幾個心腹之人能夠留下來,當然,其中也包括一直作為重要證人的榮媽媽。

  王太醫的臉色卻並沒有因此變得好看一些,他環視一圈,鄭重道:「這件事事關重大,剛才我觀李丞相的脈象,虛浮無力,綿軟非常,恐怕不是什麼好事,李丞相,最近你的身體狀況如何?」

  蔣月蘭看了一眼李蕭然,替他答道:「最近三四個月來,老爺患了日曬病,每次被太陽一曬都會全身無力或出汗,皮膚顯得潮紅,還經常會莫名地出現心慌氣短,頭昏眼花,四肢麻木的症狀,甚至連用膳都比以往少了許多。」

  她剛剛小產,此刻已經說的搖搖欲墜,旁邊的榮媽媽趕忙遞了椅子讓她坐下,她緩了緩,才繼續道,「不知道王太醫說的可是這個?」

  「日曬病嗎?」王太醫點了點頭,神情卻變得更加驚疑,仿佛被某種可怕的事實震駭了,眾人都緊張地看著他。

  唯獨李未央,只把一雙幽幽的眼睛看著這群人,神情不辨喜怒,卻是無比的冷漠,甚至還帶了一絲隱隱的嘲諷,仿佛她早已預料到這一點似的,只可惜,現在沒有人再來關注她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李蕭然的身上。

  李老夫人越發覺得緊張:「王太醫,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王太醫道:「李丞相,你這些症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李蕭然沉吟了片刻,回答道:「心慌氣短的症狀嗎,大概半年前,日曬病則是三四個月之前發現的,不過我看了幾個大夫,都說是因為過度操勞的緣故,應該沒有大礙——」

  「不,李丞相是服用了過多的棉籽油——這才出現了一系列奇怪的症狀。」王太醫期期艾艾地說,明顯很是猶豫。

  「棉籽油?」李老夫人的表情更加疑惑,不知到底是什麼東西會讓王太醫露出這樣的神情。

  「李丞相,你隨身的東西可否讓我檢查一番。」王太醫這樣說道,李蕭然一聽便點了點頭,解下腰間的玉佩、汗巾,隨後想了想,又從懷中取出了一把天眼瑪瑙鼻煙壺,一起遞給王太醫。

  鼻煙是最近一些年從外面傳入的,人們習慣在研磨極細的優質煙草末中,摻入冰片,薄荷等名貴藥材,並在密封蠟丸中陳化數年以至數十年而成。吸聞此煙,對解除疲勞起著一定的作用。

  這把鼻煙壺是當年蔣月蘭嫁過來以後蔣家送來的賀禮,按照道理說,李蕭然肯定不會隨身帶著這種東西,但蔣旭太瞭解他的心思了。

  是人都有自己的愛好,李蕭然這樣謹慎小心的人也不例外,人在面對自己的愛好之時,總是無法抵擋的。

  李蕭然一是好山水,二是好收集特殊的鼻煙壺,這把天眼瑪瑙鼻煙壺兩者兼具。壺壁上的山水畫乃是名家所為,寓繁於蔬,意境悠遠,筆墨細緻剛勁而又淋漓奔放。

  畫面主角是一瀟灑書生,一手持握著玲瓏剔透的夜光杯,一手捧著一卷書,仰臥在假山石上,對著香氣馥鬱的葡萄酒,看著墨香盡情暢飲。

  人物衣紋的運筆如行雲流水,充分表現著書生的閒情逸致,背景用清淡而灑脫的筆墨描繪,時而潑墨淋漓,時而枯索飛白,極具抽象之美,恰好暗中合了李蕭然的心思。

  再加上瑪瑙鼻煙壺雖然膛大,但壁很薄,壺裡裝的東西,從外面都能看清,最絕的是匠師掏膛時左右前後相差無幾,故蓋上蓋,放在水中壺不下沉,可稱得上絕佳的珍品,所以李蕭然在初步檢查發現沒有異樣之後,便留下了這個鼻煙壺。

  王太醫仔細檢查了所有的東西,目光終於停留在鼻煙壺之上,然後他拿起來仔細翻看,又聞了聞,才下定決心一般,最後道:「就是這個,雖然十分輕微,但有棉籽油的味道!」

  李老夫人奇怪道:「棉籽油是什麼東西,有毒嗎?」

  王太醫看了一眼眾人,不得已道:「棉籽油即是以棉花籽榨的油,顏色較其它油深紅,精煉後可供人食用,但服用粗制棉籽油可造成人的身體損害,對肝臟、血液、腸胃的毒性都比較大,最要命的是,這東西還能影響大多數男性行房的性能力減退,成年男子服用棉籽油四十天,短期內……就會沒有生育功能了……」

  「什麼意思!什麼叫沒有生育功能!」李蕭然騰地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也就是說,有人在鼻煙壺裡面放了妨礙父親子嗣的東西——」李未央冷不丁地道,聲音無比的惋惜。

  「胡說八道!什麼棉籽油!不可能!月蘭明明懷了孕!」李蕭然再也耐不住,暴跳如雷道。

  「李丞相!」王太醫大聲道,「我是絕對不會撒謊的,你若是不信,大可以找更有名的大夫驗看,若我有半句虛言,從今往後再也不會行醫!」

  李蕭然完全愣住,被王太醫的斬釘截鐵重重地打擊到,雙腿一軟,整個人重新癱倒在了椅子上。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喃喃地念了一句:「無法生育?」

  「是的。李丞相,無法生育。」王太醫慢慢地,重複了一遍。

  李老夫人完全愣住,身軀搖了幾下後,也踉蹌著跌在了旁邊的錦榻上。

  李未央冷眼看著自己父親頹然的模樣,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在李蕭然的面前,她已經沒有必要再偽裝什麼孝順女兒了,反正不過是互相欺騙而已。

  當初她知道蔣家送來的禮物有問題,卻裝作不知道,就是為了等著這一天。只不過她沒想到,蔣家人為了防止被人發現,下的藥太少,蔣月蘭居然還是懷孕了……好在,這個消息一出來,事情就大不一樣了。李未央只是走上去扶住老夫人,柔聲道:「您多保重身體才是。」

  李老夫人的牙齒都在咯咯作響,聲音宛如纏繞在水底,掙扎著盤旋著終於浮出了水而:「王太醫,你說的這一切,可是真的嗎?」

  王太醫鄭重道:「我一輩子行醫救人,雖然不說醫術高超,但是絕對不會對病人說謊的。」

  室內靜悄悄的,聽到這話的所有人固然是詞窮聲啞,而說話的人,更是面如寒霜。

  這時候,蔣月蘭幾乎覺得自己的喉嚨一陣陣火燒一般:「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在說謊!你一定是在說謊!你到底收了李未央多少銀子,為什麼要說出這種天大的謊言!」

  「王太醫根本沒有必要說這種很容易被拆穿的謊言,只要咱們找個大夫好好檢查一番,便可以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了。」李未央慢慢地開了口,不管找多少大夫來看,都會證明李蕭然的身體狀況不佳是受到了棉籽油的影響,到時候不管蔣月蘭如何辯解,都很難讓人相信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屬於李蕭然的。

  「蔣家根本沒理由這麼做!兩家本來就是姻親,何至於此——」蔣月蘭恨聲道。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蔣家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機,一方面把你嫁過來,籠絡住父親和咱們李家,另一方面則送了這份禮物過來請君入甕,只要父親將來無法再生下子嗣,我的弟弟敏之又是個庶出的,父親肯定還會原諒大哥,至少沒人能夠威脅大哥大姐的嫡出子女的地位,當然,蔣家同樣防備你,生怕你生下嫡子,威脅了大哥大姐的地位。只恐怕他們當初設局的時候沒有想到,大姐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而被賜死,再也沒辦法把持李家了。說起來,蔣家若是在母親你的身上打主意,並不能徹底斷絕父親的子嗣,因為除了你,一樣會有別的女人為他生孩子,索性——」她看了一眼李蕭然,露出歎息的神情,「索性從父親身上下手,徹底斷絕了我李家的子嗣。」

  所有人聽了這話,臉上的神情都變了,他們看向李未央,似乎在思索這些話的意思,不是他們腦子反應慢,而是這些事情實在是太突如其來,讓他們根本沒辦法接受,如果老爺不能生育了,那麼——

  李未央慢慢地笑了笑,但唇角還沒揚起,就變成發不出聲音的一記歎息:「只是我想要知道,為什麼在父親不能生育的情況下,母親你卻突然懷孕了呢?這孩子是屬於李家的嗎?!」

  李未央說到這裡,目光從蔣月蘭身上轉到了匍匐在椅子上已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的李蕭然,「父親,也許你應該好好追究的,不是未央到底是怎麼迫害母親,而是她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李未央,你血口噴人!你——你簡直是欺人太甚了,這個孩子不是你父親的又是誰的!」蔣月蘭一下子激動了起來,幾乎快要暈倒,一雙眼睛都急的血紅,「我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麼會——」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這可就難說了,算算這孩子的日子,倒像是在外祖母病逝的前後,那時候,你可是在蔣家住過幾日的——」

  蔣月蘭的臉色一下子白了,她的孩子的確是在從蔣家回來以後同房而懷上的,但現在李未央卻用她曾經在蔣家待過的事實來整治她!

  她立刻顧不得別的,撲倒在李蕭然身側:「老爺,老爺,我絕對不敢做出背叛你的事情啊,這一切都是李未央在撒謊,是她為了迫害我在撒謊啊,老爺,你千萬不要相信她!一定是她收買了王太醫,一定是!」

  李蕭然抬起頭,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李未央,然後,他的目光掃過王太醫和李老夫人,最後低下頭,看著蔣月蘭,輕輕道:「從我十多歲起,王太醫便來府上看診,他從來沒有欺騙過我們。」

  一句話,蔣月蘭像被打入了地獄,渾身顫抖著,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來:「老爺,您懷疑我?!」

  李未央眼底含笑,臉上卻浮起難言的一種憐憫:「母親,父親仁慈,不過是不肯說破罷了,依我看,你還是如實交代吧。」

  「李未央……你的心腸究竟是什麼,怎的如此狠毒?」蔣月蘭的聲音極其沙啞,每個字都是從齒縫裡逼出去的,此刻,她突然明白李未央剛才仿佛承認失敗的原因,對方根本是故意激怒李蕭然讓他發病,根本是等著這一切的發生,一切都是算計好了的!自以為聰明的自己,落入了對方的陷阱!

  「我不過是說一句公道話罷了,既然你說自己懷孕了,那就不得不解釋這個孩子是誰的,不是嗎?」李未央臉上帶著異常冷靜的表情,看起來仿佛有一種極為冰冷的殘酷,緩緩道,「在蔣家的那段時間,你可是有機會接觸到外人的……」

  就在這時候,突然聽見外頭喀拉一聲,眾人全都嚇了一跳,不過片刻,外面卻已經是電閃雷鳴,打閃的光照透過窗紙,仿佛蔣月蘭的面孔也在這一瞬間撕裂了一般,窗外的風雨,像沒有明天一般地肆意沖刷著,滂沱大雨落在地上,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寒夜如此徹骨,屋子裡的所有人,都變得無比的恐懼。唯獨李未央,鎮定的,無情的,高高在上地看著蔣月蘭,如同看著一隻自尋死路的螻蟻,她輕輕走到蔣月蘭的身邊,盈盈而笑:「現在,你可不可以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李未央的聲音非常輕柔,最後一句話,迴響在這個房間裡,叫人覺得心頭一震。

  轟隆,又一記霹靂閃過,在這樣的光線之下,蔣月蘭的臉變得無比的驚恐。

  王太醫道:「三小姐,世事無絕對,也許——」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王太醫是要說,也許藥性沒那麼大嗎?」

  王太醫噤若寒蟬,要說李蕭然可能還有生育能力——這實在是很懸,他也不能保證啊,這種場合之下,他說什麼仿佛都是錯的。更何況作為一個男人而言,疑心一旦埋下,就再也難以拔除了,李蕭然是不會相信的。

  關鍵的時刻,榮媽媽突然跪倒在地,匍匐在李未央的腳下,哭道:「三小姐,都是奴婢的不是,都是奴婢的不是啊!是奴婢勸說夫人假懷孕來冤枉三小姐的!一切都是奴婢的不是啊!」

  假懷孕?李未央冷笑了一聲,如果是真懷孕,在無法推翻王太醫結論的情況下,眾人都會懷疑蔣月蘭的孩子來歷不明,可若是假懷孕,那就是設下陷阱冤枉三小姐,兩權相較取其輕,榮媽媽還真是會選!

  「哦,假懷孕嗎?」李未央仿佛自言自語。

  「是,是假懷孕!」蔣月蘭剛要說話,卻被榮媽媽一把拉住,「那何大夫是奴婢收買了來做假證的,他還開了藥讓夫人服下,讓她看起來像是真的懷孕一樣,一切都是假的,夫人沒有懷孕,她真的沒有懷孕,老爺要是不信,可以找王太醫驗證的!」

  王太醫冷冷地望著榮媽媽,道:「我剛才已經看過了,你家夫人分明就是小產的症狀——絕不會看錯的!」

  李蕭然突然站了起來,面色變得鐵青:「王太醫,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好,不過,請您千萬保守秘密,此事除了屋子裡的這些人,我不希望外面有任何的流言蜚語。」

  王太醫凝神片刻,終究明白過來,點了點頭,道:「好,我答應你就是。」說著,他轉頭向李老夫人道:「我該走了。」

  老夫人疲憊地向羅媽媽道:「送王太醫出門。」

  王太醫走後,屋子裡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李未央微笑起來,榮媽媽打的什麼主意,她太清楚了,不過是掐准了李蕭然愛面子,不可能真的找人驗證。

  若是蔣月蘭僅僅是為了陷害李未央而做出懷孕的樣子,那還不算最糟糕,不過是嫡母迫害了庶出的女兒,但若她是真的懷孕,那就證明蔣月蘭給李蕭然戴了綠帽子。

  李蕭然既然相信了王太醫的話,就絕對不會再信任蔣月蘭。他的心底,早已認定蔣月蘭的孩子絕對不是自己的。只不過他不會允許任何人再去檢查,只會承認第一種可能,那就是蔣月蘭在冤枉李未央,這對於一個男人而言,總比被迫承認自己戴了綠帽子要好得多。

  可是,李蕭然絕不是一個這麼簡單的人,他很多疑,比誰都要多疑……所以,榮媽媽的行為,無異於飲鴆止渴。當然,這齣戲還得接著演下去,今後要上鍘刀的,可就換成蔣月蘭了。

  李未央並不追究,棒打落水狗的事情她一向不是很心急,當下只是淡淡道:「既然榮媽媽都承認是她們設下計策冤枉我了,父親,你要如何處理?」

  李蕭然轉頭盯著蔣月蘭,用一種極端冷酷而且惡毒的神情,蔣月蘭一個哆嗦,嚇得渾身都在發抖,她沒辦法解釋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相信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富貴,她的婚姻,她的一切!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04:22 PM

135漠北皇子

  湖上戲臺前,李未央和孫沿君正在悠閒地聽戲,面前擺放的小茶桌上,滿滿都是果盤,裝著京都最有名的點心鋪產的青梅果脯,玫瑰酥,芙蓉糕,豆末糖,還有一些新鮮的瓜子、乾果等,都是難得的風味。

  孫沿君很愛吃,不由暗暗稱讚,笑道:「未央,你這日子倒是舒坦,外頭鬧得一塌糊塗,你這邊錦衣玉食,小曲美食,便是宮中的金枝玉葉們也沒你這麼自在。」

  李未央聽了笑笑,輕輕靠到坐墊上,說:「人嘛,累的時候自當累,快活的時候自當快活,何必遵循那麼多框框條條,讓自己不舒服。」

  其實她倒是不愛聽戲,只覺得那戲文酸的倒牙,可孫沿君卻喜歡,尤其她作為剛剛嫁過來的媳婦,總是被二夫人叫到跟前去立規矩,日子過得苦不堪言,李未央既然約了她來,自然要讓她開心的。

  「蔣月蘭還跪在祠堂裡頭,你當真不管?」孫沿君微笑著看了一眼臺上的花旦,輕聲問道。

  李未央手裡捧著暖爐,微微一笑,道:「這是父親叫她跪著,他不肯原諒她,我又有什麼辦法,只好委屈她繼續跪著了。」

  孫沿君搖了搖頭,似歎息似感慨:「剛剛小產便在冰冷的地板上跪了三天三夜,居然還能活下來,倒真是不容易。」

  李未央的笑容看起來十分和煦:「這個嘛,父親到底是捨不得她呀。」

  孫沿君沒李未央那麼多心眼,不由道:「捨不得?大伯父真是瘋了不成,一個紅杏出牆的女人,只不過明面上保住了名聲而已,誰還不知道底細呢?!」

  孫沿君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她隱隱也聽到一些風聲,並加上繪聲繪色的描述和猜測,於是她勾勒出了另外一個版本,一個李未央一直在誘導大家相信的版本。

  李未央聽了這話只是笑道:「自然不是這個意思,你理解的有誤。」

  李蕭然可不是不想處死蔣月蘭,他不過是不想再死一個老婆了,再加上李常笑等人的婚事馬上就要提上議程,若是這時候蔣月蘭死了,婚事可都要再等三年,三年以後,全都變成了老姑娘,這李家的日子可真是沒法兒過了。

  這個男人睚眥必較,絕對不會原諒蔣月蘭的「背叛」,所以他表面沒說什麼,卻命令蔣月蘭跪在祠堂裡頭十天十夜,不讓她死,卻也不讓她快活。

  跪十天,對於一個剛剛小產的女人來說,等於是要了她的半條命。當然,他還命令人輪番在那裡守著,蔣月蘭若是堅持不住了,便用參湯吊著她的性命,反正不能讓她死就是。

  在這一點上,李未央很佩服李蕭然,他折磨人的本事比起自己還狠毒三分,更重要的是,殺人不見血,甚至連名聲都不會耽擱。明面上,蔣月蘭是因為設下計策誣陷他人才被懲罰,實際上,他是在變相懲罰她的不忠。

  「可是,大伯父會不會後悔?萬一蔣月蘭三言兩語——」

  李未央只是微笑了一下,道:「自然不會,我若是男人,妻子給我戴了綠帽子,我是絕對不會再原諒她的。」

  儘管這綠帽子是李未央強行加上去的,蔣家在鼻煙壺上動了手腳,李未央早已知曉,但她從來樂觀其成,李蕭然不能生育對於李敏之而言,可是大大的好事,再也不會有人威脅她弟弟的地位了。

  人性都是自私的,她李未央更是只為自己和親人著想,至於李蕭然,他這個父親從來沒有顧及過她,她又何必理他死活。

  不能生孩子,就意味著他必須好好保護著李敏之,還得拼上一切的力量才行,想想就覺得可笑。

  「那——榮媽媽呢?」孫沿君好奇地道,「我聽說,那天大伯父將榮媽媽交給你處置,一路拉出去的時候,她口中叫罵不絕呢!」

  「她已經不能說話了。」李未央淡淡笑道。

  孫沿君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死了嗎?」

  李未央看了一眼滿臉單純的孫沿君,覺得有必要讓她接受一次殘酷教育,便淡淡道:「趙月,你說吧。」

  趙月面無表情地道:「小姐嫌那老女人太吵,直接命人剪了她的舌頭。」

  孫沿君心頭一驚,她沒想到,李未央居然這樣厲害。如果換了是她,不過是打幾個板子趕出去便罷了,這一出手就是剪掉舌頭,似乎太殘酷了點,想到這裡,她輕聲道:「她不過是替主子盡忠,嚴格說來,並沒有什麼錯的——」

  「是啊,可是向劉媽媽討畫,讓何大夫為七姨娘開藥,甚至於為蔣月蘭佈局,什麼都少不了她,我從來沒有說過她錯,不過彼此立場不同罷了,只是她既然是輸家,就要願賭服輸,生死無怨,罵罵咧咧的算是什麼道理?若我換在她的位置上,早一把剪刀抹了脖子,何至於落到敵人手上受盡折磨呢?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李未央撥了一塊糖,輕輕放進了嘴巴裡。

  白芷笑道:「二少夫人,小姐這麼做,也是個殺雞儆猴的好機會。」

  李未央見孫沿君眼底還有不忍之色,不由慢條斯理道:「旁人待我好,我自然回敬百倍,若是主動挑釁,就怪不得我了……」

  她瞥了眼不遠處的院子,冷道:「不光是榮媽媽,還有背叛我的劉媽媽,我也容不得她!這一次,我是給她們一個教訓,也是給所有人一個警戒,免得她們拎不清,以為我心慈手軟,寬容仁慈。」

  孫沿君畢竟年輕,聽了這話不由低頭想了很久,最後也不得不承認李未央說得對,如果誰都能設計她,她的日子當真不好過了。人都是這樣的,欺善怕惡,李未央這麼兇悍,才能保護自己保護家人。等戲唱完了,孫沿君跟著李未央去她的院子裡坐坐,卻發現連敞開的院門外,都聚集了很多丫頭探頭探腦,竊竊私語。

  孫沿君一副好奇的樣子:「這是怎麼了?剛才你院子裡在做什麼?」

  李未央輕輕一笑,清秀的臉上看不出半點痕跡,只是淡淡道:「我不過是命人將劉媽媽打了五十個板子趕了出去,至於榮媽媽嘛,我把她丟進一條放滿了毒蛇的袋子裡,然後讓人用木板擊打那麻袋而已——」

  院中靜得如無人一般,幾個膽小的丫頭早己嚇得癱軟在地,篩糠似的發抖。她們一看到李未央回來,臉上頓時露出畏懼的神情。

  李未央並不言語,輕飄飄地從她們之中走過。這些人之中,也有被蔣月蘭或者其他主子買通了來盯著她的,現在讓她們知道,背叛主人是什麼下場,正是李未央的目的。

  「剛才你聽見沒,那榮媽媽的慘叫聲!」

  「何止啊,我耳朵都要被吵聾了,真是好嚇人啊!從來沒見過三小姐發這麼大的火,平日裡多和氣的一個人,發起狠來真是毒啊!」

  「就是就是,我看拖出去的時候已經沒人形了呢!」

  「怪她自己不好,算計誰不好偏來算計三小姐,她是好惹的嗎?沒看到連夫人現在都被懲罰了,在祠堂裡頭跪著呢!」院子裡的丫頭竊竊私語地議論著。

  白芷跟著李未央走到了臺階上,突然回過頭,盯著院子裡表情各異的眾人,道:「你們都看見了,凡是背地裡使壞的,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可別指望著背後的人來救人,一旦被抓住了,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全都給我警醒著點兒,別再犯錯了!」

  白芷是李未央身邊最信任的大丫頭,平日裡說一不二的,眾人嚇得立刻跪下,面如土色:「奴婢們不敢背叛小姐,請小姐放心,請白芷姐姐放心。」

  白芷冷冷道:「那就好。否則今日的榮媽媽,就是來日的你們。」

  孫沿君看在眼裡不由咋舌,曾經何時,連李未央身邊的丫頭都變得這樣厲害了,看臺階下一個個都噤若寒蟬的樣子,她有一種預感,今後這個院子裡再也沒有人敢背叛李未央了,因為今天她們把一輩子的驚嚇都給受完了,再也不會有人主動送上去找死。

  無獨有偶,蔣月蘭這邊流了產,宮裡頭卻傳來了蓮妃的好消息。如今宮裡頭最美貌的妃子是蓮妃,而且最受皇帝的寵愛,一聽說愛妃懷孕了,皇帝立刻高興地不得了,居然命大擺筵席,邀請所有臣子和命婦進宮去慶賀。作為二品的縣主,李未央也在受到邀請之列。

  荷香院裡,老夫人倚著牡丹花蝴蝶富貴靠枕坐在大炕上,面上帶著微笑,說道:「這次宴會,宮中還放出了風聲,陛下要為三皇子、七皇子選妃。」說著,她看向李未央試探著道:「未央,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李未央故作不覺,笑道:「想必陛下要為兩位皇子選一位家世、容貌、才學都匹配得上的,看來——這兩日京都的裁縫鋪子又要忙碌起來了。」

  李老夫人見她彷彿很懵懂,不由歎息道:「你也不必裝糊塗,我知道你的心思,也有心成全你,只可惜上回進宮去,我向德妃提起這門婚事,她竟然一口回絕了,還說什麼要替你保媒,當真是欺人太甚,以為我家孩子嫁不出去了嗎?不過就是個七皇子,便是將來的皇帝又如何,我家門第也差不到那裡去,不進皇家也好,免得橫生出許多是非。」老夫人向來謹慎,從不曾說過這種話的,今天說了這話,顯而易見是德妃給她氣受了。

  李未央心裡頭明白,老夫人向來驕傲,她主動向德妃提起這件事,是在全心全意地為自己著想,但她卻不知道,自己根本沒那個意思,當下她柔聲道:「多謝老夫人的體恤,只是人家瞧不上咱們,咱們也未必要去攀附,只當沒這件事情就行了。」

  李老夫人認真地望著她,見她臉上並沒有一絲憂慮或者惋惜的神情,這才松了一口氣,道:「你想得開就好,不然在宴會上看到什麼不想看到的,心裡頭難過,我瞧著也替你委屈。德妃的心思我知道,不過是看不起你是個庶出的,咱們也不必去理會她,等過了這陣子,我再為你尋個好的。」

  李未央笑道:「未央明白輕重,多謝老夫人掛懷。」

  老夫人點點頭,就在這時候,卻見到羅媽媽快步從外頭走進來,迎頭便拜倒,道:「老夫人,大夫人她——她上吊了……剛剛被人救了下來。」

  老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然後——卻動作緩慢地坐了下去。這十天來,雖然事情的真相沒有傳出去,可閒言碎語一向就比在陰暗角落裡竄來竄去的蛇蟲鼠蟻都要多。

  丫頭們雖然當時被趕了出去,並不知道真實的情況,而且事後也被下了禁令不許亂說,可她們依舊三個一群、五個一堆地躲在牆角裡,每當沒人看見的時候就開始鬼鬼祟祟,交頭接耳,蠢蠢欲動,說的全都是些加油添醋的話……

  儘管李蕭然已經下了大力氣整治,又特地處置了幾個帶頭的,閒話卻沒有一日斷絕,倒像是無邊無際的春草,漫無邊際地滋生著。

  「未央,你代我,看看你母親去吧。」李老夫人沉默了半晌,最後這樣說道。

  李未央抬起眼睛,看了老夫人一眼,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微微一笑,道:「是。」

  李未央行禮告退,不緊不慢地出了荷香院。眼前的花園正是冬季,比從前寥落了許多,瓦泥灰冷,花葉憔悴,草叢裡只是零星地點綴著灰白的萎花,院落極其安靜,只聽得一兩聲鳥啼。

  這樣的環境,總是讓人莫名地覺得寒冷,李未央卻顯然並不在意,她只是一路從頹敗的景象之中走過,神情若有所思。

  「小姐,老夫人剛才說,讓您去看看大夫人,這是什麼意思?」白芷悄聲地道。為什麼老夫人說完了宮中的宴會,又說起讓小姐去看望蔣月蘭呢,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這是因為上吊的事情,原諒她了嗎?」

  李未央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兩人一路來到了蔣月蘭所居住的院子,自從事情發生以後,蔣月蘭便被罰去祠堂跪著,整整跪了十天,才被人抬回到這個院子裡來,再也沒有出來過。

  看到三小姐,院子裡的丫頭們面面相覷。阿蘿從屋子裡端著一盆水出來,冷不丁見到李未央,心頭一驚,手一滑,滿盆的熱水都灑了,眼睛裡滿是驚恐:「小姐……小姐,您怎麼來了——」十足的畏懼,一副見鬼的表情。

  李未央笑道:「老夫人讓我來看望一下母親。」

  阿蘿還是目瞪口呆的樣子,站在那裡動也不動。李未央越過她,徑直向屋子走去。

  門是半掩著的,有陽光走進去了那麼一塊,裡面很安靜,幾乎要讓人以為沒人,李未央直步走過去,一眼便看見蔣月蘭坐在大炕上,只穿了一身素白色綴梅花的內衫,甚至連外袍都沒有穿,愈顯得那臉沒有血色,唯有雪白的脖頸上留著深紫一道勒痕格外的明顯,彷彿在告訴所有人,她是剛從鬼門關上被人拽了回來。

  「母親,您身子可好嗎?」李未央的聲音清悅,在一片寂靜的屋子裡,有如冰鈴在風中的叩響,卻是透著溫和的,外人聽起來,絕不會想到屋子裡的這兩個人有那麼大仇恨。

  蔣月蘭突然一怔,隨後猛地回過頭來,目光刻毒地盯著李未央。此刻在她的眼睛裡,李未央的臉頰像用白玉精心雕成的,一雙古井般幽深的眼睛,略一眨動,那長而纖細的睫毛就會帶給人一種清秀可人的感覺。

  一身的水藍色的連衣裙,配著藍寶石的蝴蝶鈿,搭配得恰到好處,顯得無比的秀麗,而且青春!她明明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人啊,為什麼自己要在這裡一天天的腐朽、垂死,她卻越來越鮮活呢?老天爺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蔣月蘭再看自己,簡直想懊惱地大哭一場。短短的十天,她如同老了十幾歲,照鏡子的時候眼角竟然佈滿了細紋,雖然細如蛛絲,可她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拼命地塗脂抹粉,可是依舊掩不住臉上的憔悴。

  之前懷孕,需要不斷地進補,她的身體如同氣球一樣撐了起來,如今雖然流產,身形卻是沒辦法立刻恢復,腰身彷彿成了個被撐壞的面口袋,她只能用綢帶緊緊地箍住那鬆垮的肥肉。

  她以前從沒有發現自己有怎麼多缺點,今天卻一併發現了。正是因為忽然發現的,才感到格外無法忍受。

  蔣月蘭死死盯著李未央,沮喪得只想痛哭,對對方的怨恨和惱怒也更加強烈。若是有機會,她一定會為了自己報仇雪恨——其實她和李未央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不過是因為她喜歡上了李敏德,然後看不上李未央一個庶出的身份竟然比她活的還要滋潤,就和李未央結下所謂不共戴天之仇了。女人就是這樣奇怪的東西,哪怕是一點小小的嫉妒,到了關鍵時刻,也會變成燎原之火。

  「你怎麼來了?是要看我如何落魄嗎?」蔣月蘭望著李未央,竭力壓抑自己的恨意,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目光中卻有毒牙般的東西若隱若現。

  「母親說哪裡話,我不過是來看看你。」見蔣月蘭看向自己身後,李未央笑道,「母親不必等了,父親是不會來的,老夫人也不會。」

  蔣月蘭的眼睛裡明顯都是失望的神情,她以為,李蕭然跟自己一夜夫妻百日恩,多少會有點感情,誰曾想他竟然如此的無情無義,就這麼輕信了李未央的話,認為自己的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又能是誰的呢?蔣月蘭想要冷笑,可是發現笑容到了嘴邊上,卻變成了苦澀。

  看了一眼桌子旁邊冷掉的飯菜,卻只是連下等僕人都不肯碰的冷饅頭和半碗粗米,李未央微微一笑:「母親嫁入李家,平日裡吃的恐怕都是山珍海味,用這等飯菜對待你,實在是委屈了。」

  蔣月蘭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眼裡的毒牙已經漸漸清晰。李未央的話勾起了她的萬般哀怨,她不由咬著牙齒,嘴邊的冷笑徹底綻放開來:「成王敗寇,我輸給你,不過是沒有你狡猾而已。等我有朝一日翻了身,你未必不會落在我手上,到時候你一定會比我慘。」

  李未央笑了笑,道:「連自殺的招數都沒人搭理了,你覺得——還有可能翻身嗎?」

  蔣月蘭忽然頓住了,一片寒意蓋住了心田:她想說自己一定能贏回李蕭然,然而,李未央的笑容卻提醒她,如今李蕭然對她如此輕賤,會相信她的話嗎?即便是跪在他腳底下懇求,說不定只會自取其辱。

  是的,自殺博取同情是她最後一招,若是對方連她的性命都不屑一顧了,還能有翻身的機會嗎?蔣月蘭咬緊牙關,道:「我還有——」

  「哦,你是說,你還有自己的娘家和蔣家。出事到現在,沒有任何人來看望你吧。」李未央慢慢卻殘酷地道。「對於他們來說,你不過是一枚棄子,誰會理你的死活呢?聽說你娘家,已經在圖謀等將你那個二妹妹嫁進來給父親做妻子了,說是要給你找個幫襯的,你還不知道吧。」

  這句話像柄血紅的刀子一樣戳進了蔣月蘭的心裡,在那個瞬間,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流產讓娘家對她失望了,嫁過來一年多她甚至連一個孩子都沒能生下來,他們迫不及待地再送一個女兒過來鞏固地位……怎麼可以這樣寡廉鮮恥!她還活著,還是李家堂堂正正的大夫人!

  控制不住的,一滴冰涼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蔣月蘭卻別過頭,不肯讓人瞧見,半天才冷冷地吐出一句:「我的確是輸了,而且輸得很徹底。但我哪怕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我會永遠纏著你,叫你日夜難安,沒一天好日子可以過!」

  李未央聽了這話,卻突然笑出了聲,她臉上的笑容顯得十分輕蔑,顯然根本沒將對方放在眼裡。

  蔣月蘭覺得這笑聲就像三瓢冰水直潑到她心裡來似的,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氣勢也不由自主地被挫敗了。「我……我……我……」她突然失去了鬥爭的力氣,變得無比灰心,一下子大聲頹敗地哭了出來,然後撲倒在李未央的腳底下:「三小姐,我再也不敢跟你作對了,放過我吧!給我一條生路好不好?」

  李未央半是憐憫半是嘲諷地看著她:「我從來沒有要將你置諸死地的意思,母親又何必這樣害怕呢?」說著,她吩咐阿蘿道,「將你們夫人攙扶起來,這樣像是什麼樣子。」

  阿蘿趕緊去攙扶蔣月蘭,卻被她一把推開,她大聲道:「我知道你肯來,就說明我還有價值的是不是?只要我在一天,李蕭然就不會娶正妻,也就不會有其他人進門來威脅七姨娘和敏之的地位,現在他不會再有孩子,我也不能再懷孕,這樣說來,敏之就會是這個家裡唯一的兒子,這情況對你也是有利的不是嗎?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會跟你作對了,蔣家如果有什麼情況我也會告訴你的,不,我甚至可以幫助你對付他們,只要你讓我繼續在這個位置上坐著,只要你能幫我不讓我妹妹進門,我什麼都依你!」

  就在剛才,她已經想通了,什麼李敏德,什麼娘家,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李未央她是再也不敢招惹了,凡是沒辦法鬥贏的敵人全都應該變成朋友,這是她這麼多年的生存之道,與其讓娘家送了人來給自己拆臺,還不如倒戈向李未央,一切還能有轉圜……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阿蘿,替你家夫人擦乾眼淚吧,她現在的身體可禁不起這樣哭。」

  這就是答應了!蔣月蘭一下子擦乾淨眼淚站起來,卻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阿蘿連忙去攙扶她,她立刻道:「我不會辜負你幫我的這份情意,今後蔣家有任何的動靜,我第一個便來告訴你!」

  李未央的笑容帶了點冷淡,道:「希望如此。」她留著蔣月蘭,不過是因為將來還能派上很大的用場,對於敵人,她的心早已變成冰雪,沒有半分同情了。

  阿蘿勉強攙扶著蔣月蘭上床躺著去了,李未央看著她不穩的步子,不由挑起了眉頭,剛剛小產就在冰天雪地裡頭跪了那麼久,看她的腿腳都已經不太靈便,聽說還偶爾會吐血……這樣的人,又能活多久呢,自己還是應當抓緊時間才是。想到這裡,李未央不再看屋子裡的人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屋子裡,阿蘿小聲地問道:「夫人,您真的要投靠三小姐?」

  蔣月蘭臉色頹敗,眼睛雖然還有恨意,卻已經是疲憊不堪,她看了阿蘿一眼,道:「不是我要投靠,而是不得不投靠她。現在我活著,對她還有點用處,所以她才留著我。如果有一天我沒用了,誰都不會再理睬我的。李未央固然讓人生氣,可我最怨恨的是李蕭然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懷的是他的孩子,他卻根本問也不問就讓我去罰跪,害的我一輩子都要留下病根,我絕對不會原諒他,縱然下地獄,我也要拖著他一起去!」

  蔣月蘭的滿腔恨意,已經逐漸轉移到了毀掉自己一生的李蕭然身上,阿蘿見她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不由得心驚膽戰起來,勸說道:「夫人,老爺只是一時想不開——您千萬別往心裡去。」

  蔣月蘭冷哼一聲,卻是不說話了。

  二月十五,宮中盛宴。皇帝高坐御座之上,皇后坐在他身側,蓮妃頭上戴著名貴的珠寶,在月色下,閃出奢華的螢光,她的位置緊緊挨在皇帝一旁,倒比皇后看起來還要更高貴一些。

  德妃陪居在下首,這一次,她整個人顯得十分的安靜,讓人似乎根本無法感覺到她也是後宮四妃之一的存在。

  不過這並不奇怪,武賢妃被賜死後,梅貴妃又因為五皇子謀逆一事倒了黴,現在的四妃之中,只剩下張德妃和柔妃了,而柔妃身體一貫不是很好,此次的宴會都沒能出席,因此張德妃也就越發的低調了。

  宮女們穿梭往來,端上一盤盤珍饈佳餚,皇帝微笑著不斷和旁邊的蓮妃低聲交談,顯然是寵愛的不得了,台下的重臣們看在眼裡,心中都是另外一番計較了。

  蓮妃在得意的時候,後宮中的其他女人也在憂心忡忡,比如說後宮最高貴的女子——皇后。她坐在一旁,看著嬌羞的蓮妃,心中嫉恨無比,這個孩子……如果是位公主的話就皆大歡喜,如果是位皇子的話,則意味著太多問題。

  在皇家,繼承皇位的一般都是嫡長子,當今太子便符合這個要求,可若是皇帝喜歡,臨陣換人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比如說太子犯錯的時候。本來太子身邊就有很多人虎視眈眈了,現在再多一個備受皇帝寵愛的小皇子,這日子可就更難過了。

  說到底,縱然這孩子生出來是個男孩子,卻也不過是個嬰兒,能翻出什麼天去,可皇后卻覺得,自從周大壽改良了原先的丹藥後,皇帝的身體恢復的還不錯,再活個十來年都不成問題,到時候這皇位到底屬於誰,可就不一定了……畢竟現在皇帝看太子是越看越不順眼了!

  若是太子的位置被人搶了,就算皇帝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不會把她怎麼樣,他日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新帝登基時,她這太后怕也只是擺設。所以,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是一位皇子,否則的話,她不敢想像將來的情形……

  李未央雖然坐在臺階之下,卻敏銳地看清了皇后的表情,不過低下頭微微一笑,這時候,她突然察覺有道火熱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轉即逝,李未央微微抬起頭,卻見拓跋真坐在不遠處,意味深長的眼神,和她碰撞在一起。

  李未央的表情凝滯片刻,拓跋真深深望住她,隨後舉起酒杯,微微一笑後,一飲而盡。李未央心中,突然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這個人,簡直像是對她志在必得似的,真的這樣自信嗎?

  「未央,你這是怎麼了?」

  孫沿君關切的話音飄入耳中,李未央回神,看到她擔憂的眼神,微微一笑,低下了頭,「我只是看著今晚的美景,一時失了神。」

  「那就好。」剛才明明看到李未央在發呆的……還以為她有什麼心事,孫沿君心中想到。可是李未央的神情卻已經恢復如初了,讓人看不出絲毫的端倪。

  不遠處的蔣華把這一切都看在眼睛裡,不由冷笑了一聲,然而卻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掩住唇畔的血絲,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喝下了一杯酒。

  從上次被李未央氣倒,他就在床上足足臥病了三個月,就在來赴宴之前,他還連床都爬不起來。但他還是來了,因為他知道李未央一定會來,他若是不來,便是示弱。

  原本以為李未央會注意到他,但對方的目光沒有一刻是看向他的,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他來了一樣。即便是偶爾相遇的目光,他在李未央的眼睛裡也沒有看到一絲屬於人的感情。

  對面的那個女子,有著絲毫不遜於他的意志力和行動力,強悍到讓人害怕和戰慄。正因如此,他更加不可以輸給她!這絕對不可以!蔣華捏著酒杯的手指隱隱發白,雖然周圍都放著火盆,手上還捧著熱過的酒,可他還是覺得什麼都無法驅散身體內的寒冷。

  祖父明明說過,自己是大歷最聰明的人,最勇敢的謀士,是整個軍隊的靈魂,可他為什麼會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這根本不公平!抹殺掉自己的惡毒與自私,此刻的蔣華把一切的過錯都推到了別人的身上,不想失敗,可是已經失敗的事實無法改變。

  尤其在看到李未央清秀而平靜的面孔,就好象腦袋裡某根神經突然斷裂了一樣,有著什麼東西在他的腦袋裡不斷地叫嚷著:打敗她,殺死她!

  蔣旭低聲提醒道:「華兒,你還撐得住嗎?」

  父親的憂慮讓蔣華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微笑著,壓抑住體內的暴戾因數,道:「父親放心,我的病已經完全康復了,今天這樣的場合,不會有問題的。」

  蔣旭擔心地看了他一眼,蔣海死了,蔣南永遠不能見光,自己已經接連失去了兩個兒子,就連侄子也跑得不見蹤影,他再也不想失去蔣華了:「你祖父馬上就要回京,你二哥已經去迎接了,所以,放寬心吧。」蔣旭安慰道。

  蔣華當然知道祖父蔣國公馬上就要回來,可他不想讓一向把自己視為驕傲的祖父看到如今他這副頹喪的樣子。想到這裡,他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現在他才相信自己或許真的有病。

  他從小跟著祖父在軍中長大,旁人都稱讚他聰明睿智、謀略有方,卻少有人知道他其實是蔣家五個男孩子之中最暴力的一個。

  六歲的時候他曾經將一個玩伴打傷到在床上躺了半年,原因不過是別人說了一句你居然跟小女孩一樣秀氣啊!他當場發怒並且不顧平日裡的情誼,衝上去對那孩子拳腳相向,他打斷了對方的鼻樑還有三根肋骨,最後出動了兩個成年人才拉開他。

  他看到玩伴傷成那樣也十分後悔,可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自己竟然對當時那種暴怒的情形毫無克制之力。

  事後祖父見他情緒低沉,整日裡閉門不出,便為他請了名醫,那大夫曾經建議他學會自我克制,還暗示他或許罹患了某種有攻擊性的病症,於是這些年來他修心養性,盡一切可能壓制自己內心的暴戾之氣,可是李未央卻輕而易舉地讓他釋放出了心裡的野獸,他一點一點的要被她逼瘋了。

  好在,這樣的局面,很快就會改變的……蔣華心中這樣想著,面上浮現出一絲冷笑。

  李敏德將眾人的暗潮洶湧看在眼中,不過淡淡挑起了眉頭。拓跋玉、拓跋真、蔣家人,一個一個對未央都有不良的企圖,他是不是該做點什麼,警告他們一下呢?唇畔勾起一絲笑容,李敏德露出習慣性的微笑。

  李未央的眼神無意中落在李敏德的臉上,不由微微一頓,每當他俊美的臉上出現這種笑容,就代表他開始算計別人了。她很想知道,這一回,又會是誰倒楣呢?

  就在這時候,太子突然站了起來,朗聲道:「父皇,兒臣有事起奏。」

  皇帝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道:「說吧。」態度有點不冷不熱的,看得旁邊的皇后心裡有幾分難受,卻只能強自壓抑著。

  太子渀若毫不在意,笑道:「漠北使臣今日到了京都,並且要在今晚為父皇獻上禮物。」

  漠北是大歷朝北方的一個地廣人稀的國家,人民以騎射為生,民風十分彪悍,多年來和大歷都是在明爭暗鬥之中,衝突爭執不斷,但這十年來卻沒有爆發大的戰爭,兩個國家的關係十分的微妙。

  三皇子拓跋真看到這種情況,主動提出要在兩國之間劃分出七個城市進行通商,讓漠北人用他們的特產,例如馬、羊、駝、貂皮等物來交換大歷朝的絲織品、瓷器、金銀器、茶和鐵器等等東西,又設了專門的官員控制兩邊貨物的價格,儘量使得交易公平,這樣一來,兩個國家的關係很快得到緩解,此次漠北使者來大歷,便也並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情了。

  皇帝點了點頭,面上也露出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請使者上殿來吧。」

  話音剛落,卻看到原本跳著柔美舞蹈的宮女們退了下去,轉眼便看見殿前空曠的地上人影聚集、鼓瑟鳴響。

  不一會兒,便看到樂工和鼓手越眾而出,開始演奏。帶著面具的高大鼓手將一種造型奇特的鼓揚在頭上,隨後鼓槌輕輕落在鼓面上,那聲音彷彿是山澗突然迸發的溪流,又彷彿是石子突然跌入深淵的震動,而且很快,一聲接著一聲,越發激烈和急切起來。

  而鼓手旁邊的樂工們也紛紛開始彈奏手中的樂器,一時之間琴瑟琵琶聲音加入了鼓點,卻半點沒有減弱鼓的聲勢,反倒讓整個樂器呈現出了一種慷慨激昂的狀態。就在此時,鼓聲越發急切,眾人彷彿看到眼前出現了千軍萬馬列陣衝殺的場面。那鼓手打到如今,已經是揮汗如雨、臉色凝重、全身而動了!

  李未央皺起眉頭,這樣慷慨激昂的曲子,意境又是這樣的奇特,絕非一般的匠人所能操縱!這鼓手——

  就在這時候,鼓手突然丟掉了槌子,用手撫在鼓面上,拼命地拍打著,卻比原先的鼓聲更加的激烈、清越!一時之間所有的樂器彷彿都停止了,見慣了大歷柔美歌舞表演的眾人都愣愣地望著眼前的人,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直到片刻之後,鼓聲戛然而止,眾人才驚醒過來。

  一直坐在座位上的太子突然站起身來,大聲道:「好!四皇子好本事!」

  那鼓手朗聲一笑,快步走上前來摘了面具,向大歷皇帝拜倒,道:「漠北四皇子李元衡,見過大歷皇帝陛下。」

  這位漠北四皇子,自稱李元衡的男子年紀不大,一張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臉孔,臉上的輪廓很深,兩道濃黑的劍眉壓在深深的眼窩上,高挺筆直的鼻樑和氣質剛毅的嘴唇無一不顯出勃勃的英氣。

  他的頭上戴著高高的毛帽,上面鑲滿金銀片飾和珠寶玉石——氊帽下露出的是長長的黑髮,按照漠北的習慣結成了髮辮,上面綴著深紅或深綠的玉珠,與大歷朝喜歡穿著精美絲綢的年輕男子不同,他的身上則穿著珍稀異常的金豹皮裘,腰間一柄黃金為鞘、象牙為柄的彎刀格外觸目。

  像是感受到了女眷們的注目,他說完這句話,突然回過頭來看了女眷們一眼,目光突然在其中一個地方頓住了。



136和親人選

  他看得正是女賓席,少女們哪裡見過這樣赤裸而且直白的目光,一下子都紅了臉,紛紛避開了他的目光。李元衡感到十分的無趣,卻在此時突然注意到了一個少女,她看起來和別人都是那麼的不同。

  李元衡年紀不大,卻已經有了不少的姑娘傾慕他,可是那些女子縱然都是用羊乳來保養皮膚,卻沒有一個生得如同她一樣,那皮膚白得就好像羊脂一般,那雙眼睛竟然彷彿天上的寒星,帶著淡淡的冷芒。

  李元衡看到那眼神,不由自主便想起了他在草原上看到的獵豹,冷幽幽的,閃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神秘和陰暗的氣息,這和那些嬌弱的小姐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他一時之間迷惑了,大歷朝的少女們不都是風一吹就倒的嗎,怎麼還會有這樣的少女?光是看她的面容,他便知道她的心腸也一定同樣堅硬。

  她是誰呢?李元衡的腦海中突然想起曾經有人送到他手裡的畫像,立刻把兩個人重疊在了一起。哦,原來是她!他的心中,馬上湧起了一陣竊喜!

  李未央察覺到對方看過來的眼神,不由皺起眉頭。這樣直接而沒有禮貌,這已經不是風俗習慣的問題,而是對方的眼神彷彿自己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這樣的眼神,實在是讓人無法忍受。

  李敏德第一個注意到了李元衡的表情,他微微瞇起了眼睛,冷冷地望著對方。

  「四皇子千里迢迢來到我大歷,自然應當熱情接待,來人,賜座。」皇帝微笑著揮了揮手,道。

  李元衡落座後,周圍的人都對他十分感興趣,紛紛詢問起這位四皇子的事情。

  孫沿君畢竟出身將門,對這位漠北四皇子頗有耳聞,悄悄對李未央道:「這個四皇子從小母親早喪,他自己跟著外祖長大,精通騎射,擅長治兵,同時也很喜歡咱們的文化,聽說還特地請了我們這裡的老師,專門教導他弈棋音律。他十六歲就開始有自己的封地,有自己的五萬親兵,很是了得呢!」

  一個皇子居然有自己的親兵,而且達到五萬,這在大歷是絕對不可想像的,李未央聽了這話,不由又盯著那皇子看了幾眼。

  「其實,一個沒有母族支持,十六歲便被逐往邊遠封地的小皇子,明顯是個棄子,但我父親說,他跟其他人不同,在漠北的地位很高,隱隱有替代漠北大皇子的趨勢,是實權派人物呢!」孫沿君看到李未央感興趣,又悄聲說道。

  不止下面的小姐們竊竊私語,臺上的皇帝也盯著李元衡,淡淡道:「四皇子,聽說大歷的商旅經過漠北的時候,鬧得很不愉快,是嗎?」

  李元衡不慌不忙地道:「陛下所言,我也一直有所耳聞,那是一些胡作非為的人打著漠北騎兵的名義幹的,我們漠北土地廣博,人也同樣良莠不齊,與大歷比鄰而居,難免發生一些不好的滋擾事件,終歸是我們漠北沒有能約束好自己的國民,我這次來大歷,早已向我父皇建議,今後若再有人滋擾大歷的商旅,一定會受到漠北法律的嚴懲!」

  李未央聽著這番話,不由笑著搖了搖頭,道:「這話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倒叫別人沒辦法責怪他了。」可見,這位四皇子骨子裡是個狡猾的傢伙,她低下頭,掩住了唇畔的微笑。

  皇帝顯然也被噎了一下,隨後道:「你們嚴刑峻法,那些人必定有所收斂,只是漠北地廣人稀,我們的商旅經過的時候,難免會遇到一些漠北人的劫掠。而且這些人很精通地形,即便派出官兵也很難捉住。那你們又如何保障大歷商旅的安全呢?」

  李元衡的臉上,就露出了為難的神情,道:「這個——我們只能盡力而為罷了。」

  就在這時候,拓跋玉微笑著道:「也不是沒有法子,我們大歷的各地都建設有驛站,可以給商旅提供方便,同時又可以互相照應,既然四皇子如此想要修好,不妨在漠北設立這樣的驛站,定可以確保商旅的安全,促進兩國之間的來往。」

  李元衡的一雙鷹眼釘在了拓跋玉的身上,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這位說的是,若在漠北設立驛站,花費並不太多,卻能夠讓各地相連,加深聯繫,又能保護貴國商旅,的確是一舉多得的好事。」他的腦子也在迅速的轉動,設立驛站對他們漠北來說,同樣會有益處,便於他們控制各地的情況。而他,也能夠利用這種機會建立更多的據點。

  皇帝顯然很滿意,道:「漠北四皇子,這件事情你做的了主嗎?」

  李元衡大笑道:「這是有利於兩國的好事,又有什麼不能做主的呢?只要陛下也同意,我立刻派人沿線勘察情況,確定道路的取向和驛站的地點。等到驛站建設好之後,我們漠北會派人撥給錢糧,以資費用。不過,驛站的管理,不方便讓大歷人插手,這一點,還請您見諒。」

  這是自然的,雖然主意是大歷提出,但如果連驛站管理都交給大歷,漠北等於在國內安插了探子,所以李元衡的要求並不算過分。所以皇帝笑道:「也不必全都是你們出錢,我們可以提供一半資金,畢竟建立起來以後,對兩國都有很大的好處。」

  李元衡微笑道:「正是,驛站建立起來以後,希望大歷陛下也有機會來做客,使我國民一睹您的風采!」

  皇帝被吹捧的更加開心,哈哈大笑起來。

  看見皇帝高興,其他人的臉上自然應景地出現笑容。李敏德一直關注著蔣華、拓跋真、甚至是漠北四皇子之間的動靜,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直覺,這位四皇子來者不善。有時候,他的直覺是很准的。

  不多時,眾人便開始互相離開自己的座位敬酒,大殿內變得無比的熱鬧。李未央靜靜望著,顯然並不感興趣,就在這時候,突然一個人影閃到了她的面前,擋住了她眼前的視線。

  李未央正在想自己的心思,突然被這一嚇,不由一怔。李元衡不知道是自己嚇到了她,還驚訝地問道:「怎麼了?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他倒是真心問候,但如此不見外的態度讓李未央不由自主皺起眉頭,她冷淡地道:「不知四皇子有何貴幹?」這裡可是女賓席,李元衡怎麼會丟下別人跑到這裡來了?實在是匪夷所思。

  李元衡顯然是很受姑娘們歡迎的,半點沒有想到自己這次被人討厭了,他下意識地坐在李未央的右邊空位上,主動送出一杯酒給她,李未央只是略一低頭,便看見了他手背上刺的狼頭。

  漠北以狼為圖騰,男子身上多有狼形刺青。李元衡手背上的狼頭頗為猙獰,正張著血盆大口嘶號,好一副兇猛的樣子。李未央冷冷地望了一眼,隨後收回眼神,轉而道:「您這是什麼意思?」

  「在我們那裡,美麗的姑娘都是會喝酒的,你如果會喝酒的話,就陪我喝一杯吧。」

  李元衡一雙眼睛裡閃動著熱烈的光芒。

  孫沿君勃然大怒:「你這個人好沒禮貌,怎麼這樣粗魯!」

  李未央連忙看了孫沿君一言,示意她不要衝動,在孫沿君的世界裡黑白是非如壁壘般分明。旁人待她好一分,她便用十分來還報,若是惹惱了她的朋友,她也是同仇敵愾,只是這種場合,不便與人起爭執。

  「不過是喝一杯酒!」李元衡立刻皺起眉頭,上來就要拉扯李未央的袖子,孫沿君更加生氣,沒等李未央開口,她想都沒想就一巴掌打了上去。

  這一拍之力甚小,卻讓兩人都是一震。李元衡本能地翻臉,立刻高高揚起了手臂,眼看就要打孫沿君一巴掌,可還沒等他的手揮下,已經被人一把抓住:「四皇子,貴國皇室有動手打女人的習慣嗎?」

  李元衡吃了一驚,瞪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翩翩公子,見那人筆挺烏黑的眉下那雙清透鳳目纖塵不染,顧盼間橫波流轉,不知天上人間,世上最珍貴的明月星辰都不足以與他雙眸爭輝,李元衡向來自詡英俊少年,見到個比自己更出眾的出來阻攔,當下臉色變得很難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冷聲道:「你是誰?」

  他向來自詡文才武略,從不曾這麼輕易被人扣住手腕,這少年看起來十分年輕,力氣卻這樣大,甚至他的骨節都在隱隱發痛,這可是從未有過的!

  試圖給對方一點顏色看看,然而卻無法甩脫,李元衡不由氣急敗壞,怒喝道,「你明知道我是誰還敢這樣,是不要命了嗎?」

  「究竟誰無禮在先,是非自有人心!我何懼之有?!」李敏德絲毫不在意,一笑作答,臉上神采奕奕,兩道漆黑長眉彷彿能振翅而飛一般。

  李元衡銳利雙目眯成了一條線,敢在他面前用這種口氣說話,當世再無第二個人,此人日後必不是凡俗之物。他究竟是誰?剛想要問清楚,卻突然聽見李未央淡淡道:「他是誰都跟你沒有關係,四皇子,你這樣囂張跋扈,是瞧不起我大歷人嗎?」

  李元衡一怔,隨即看向李未央,只覺得她那雙眼睛裡光芒閃動,既似井水般悠然沉靜,又如雲霞般多礀善變,只一眼就叫他不禁看得癡了,暗歎道:「這少女容貌不過清秀,怎麼一雙眼睛卻是如此出眾,叫人看的錯不開眼去。」待他醒了神,才發現四周已經有不少人對他怒目而視了。

  他突然意識到,現在並不是在民風彪悍的草原,在那裡,他的四個妻子都是偶然看中了之後扛走的,只要搶到就歸他所有,在這個所謂的禮儀之邦,他如今的舉動顯然是極端無禮的——而且明顯已經引起公憤了。

  他轉頭,拼力甩開了李敏德的手,隨後擠出一絲彆扭的笑容道:「不用如此生氣,我不過是對你有些傾慕,這酒你不喝,我自己喝下去就是了!」說著,他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這位小姐千萬恕罪。我性子魯莽,見你這樣漂亮,有些手足無措,不小心衝撞了你,請看在我初到貴地,不識禮數的份上,饒我這一次。」

  他剛才那麼無禮,現在卻又表現的無比愧疚的模樣,倒讓孫沿君有點吃驚了,她狐疑地盯著對方,生怕他再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來,然而他卻只是一臉期盼地看著李未央,像是在等待她說什麼。

  李未央神情十分的冷淡,略道:「四皇子,我並沒有生氣,請您回去吧。」

  李元衡看她笑容雖然謙恭,竟絲毫沒有熱情,只有冷意,隱隱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不禁非常懊惱。但是他不好當眾發作,只有苦惱地笑笑:「我也不是故意嚇你,只是不懂禮節罷了,你又何必這樣討厭我呢?」

  「四皇子,照大歷禮法,男人不可以輕易碰觸姑娘們的身軀,像你剛才那樣伸出手來,實在是無禮之極。又怎能怪別人不喜歡你呢?」李敏德目光一閃,嘴邊浮起一絲冷笑,俊逸絕倫的臉上露出幾分煞氣。

  李元衡見他玩話裡有話那一套,便冷笑一聲,轉頭用他那微棕的眸子盯住李未央的眼睛,沉下嗓子繼續說:「我習慣了遵從我們漠北的風俗習慣——一時改不過來。」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四皇子,你現在已經遠離了漠北。在這裡只有大歷的法律。你如果還遵循漠北習慣的話,在這裡會格格不入的,我想,這不是你出使大歷的初衷吧。」

  沒想到眼前這個漂亮的姑娘還挺難對付,李元衡裝模作樣地想了想:「我倒是覺得,漠北的習俗要比你們大歷舒服的多,若是你去了漠北,一定不會再想要回到這裡來的。我們那裡十分的自由,而且更加尊重女子個人的意願。要知道,你們大歷的姑娘必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們漠北的少女卻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騎馬射箭。我們那裡和大歷最不同的,就是不浪費女人的青春。女人只要什麼時候想要嫁人,都可以嫁。不像你們,女兒出嫁必須得到尊長的允許,這多不好!而且我們還允許女子死了丈夫以後再嫁,避免了女人孤苦,孩子無人奉養的情況,依我說,在這一點上你們該向我們學習才對。」

  孫沿君震驚地聽著,一臉莫名驚駭。

  李未央微微一笑,不以為意道:「你們的婚姻是很自由,可是女人卻不被當做人看待。大歷朝雖然崇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至少不會強迫女子喪夫後改嫁。而你們卻是兒子繼承父親的女人,弟弟繼承哥哥的女人,甚至於罔顧女子自己的意願也要貫徹到底,這真的是自由嗎?不過是男人的自由而已。」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輕,很不以為意,但李元衡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難道你認為這樣不對嗎?若是讓女人改嫁給別人,豈不是讓好好一個家族分崩離析,還導致各族之間血脈混雜,這真是太糟糕了!」

  說到底,大歷的婚姻是門當戶對,漠北的婚姻是夫死改嫁,這兩者跟女子本人的意願都毫無干係,不過是由男人們決定了一切,然後女子遵從而已,誰也不比誰高尚多少,李未央聽他說的理所當然,決心不再搭理他,便只是淡淡道:「四皇子何必生氣,風俗習慣不同而已,沒什麼好爭辯的。」

  李元衡不動聲色地看著李未央,眼中的狡黠之意更盛,他平生見過的美人多如牛毛,能當得起「絕色」二字的也並非沒有,只是相處的時間長了便會覺得索然無趣,唯獨眼前這人雖為女子,卻聽聞她頗懂謀略,這種女子才能給人帶來極致的駕馭快感:「聽了這番話,我更覺得你這個人——有意思。」說完,就起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過頭,倒是引來身後一連串的議論。

  「看,那漠北的四皇子居然跑過去跟安平縣主說話呢!」

  「是啊,仔細瞧瞧,她長得也不錯,皮膚白白的,眼睛也很有神!」

  「跟她大姐比起來還是差遠了!有什麼了不起的!要我說,漠北四皇子真是沒有眼光,咱們不都比李未央漂亮嗎?」

  「噓,小點聲,她往這邊看過來了!」

  李未央聽到了這些議論,不過請風過耳,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李敏德卻突然輕聲在她耳邊道:「要小心這位四皇子。」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略一點頭,而李敏德已經若無其事地走到男賓席,主動去向周大壽敬酒去了,李未央看著他的背影,不由陷入了深思,漠北四皇子突然跑過來說這麼一陣莫名其妙的話,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他口口聲聲都是婚俗,難道是想要在大歷娶一個妻子回去嗎?

  可若是為了和親而來,必定是以公主匹配,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她還沒有漂亮到能夠讓對方從一堆千金小姐中單獨相中的本事吧。

  想到這裡,她突然抬起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席位,而蔣華也恰好在這個時候轉開了目光。那眼神,褪去了平素的冷靜、理智、疏離和漠然,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種無法言語的複雜殺機。徐徐流動在眼底,隱微卻讓人無法忽視。

  李未央心頭微微一動,彷彿抓住了什麼。

  蔣華想要殺她,李未央是早已知道的事情,只是沒有想到,他的情緒已經失控到了這個地步。李未央低下頭,當作什麼都沒有看到。

  看著李元衡落座,一直關注著他一舉一動的拓跋真突然起身走到他面前,敬了他一杯酒。李元衡微微一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拓跋真低聲道:「不知四皇子此來,意欲何為?」

  李元衡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望向對面不遠處坐著的那位少女,一字一句道:「我……想要殿下的幫助。」

  拓跋真一愣,隨即輕輕笑了一聲,道:「不知道四皇子需要我幫什麼忙,若是我能夠做到,自然不遺餘力。」漠北的勢力,他自然是很想要的。

  李元衡笑道:「我是來娶妻的,而且我要大歷朝最聰明最優秀的女子。」

  拓跋真目中浮現一絲趣味:「大歷朝最尊貴的莫過於我的皇妹九公主,如今最漂亮的則是武安侯家的嫡長女,最有才學的是張大學士的麼女,不知道閣下看中的是哪一位?」

  李元衡的臉上浮現出勢在必得:「若說我全部都要呢?」

  拓跋真朗聲一笑,英俊的面上浮現出一絲無奈:「你可當真是獅子大開口啊!不過,若是你真的想要迎娶這三位,我自然有法子讓你如願以償。」

  李元衡笑道:「不必了,其實我早已看中了一位佳人,就是安平縣主!」

  拓跋真的臉色猛地變了,在那一瞬間,他的眼中幾乎出現了猙獰的神情,可惜李元衡絲毫都沒有注意到,拓跋真壓著心頭的怒火,道:「李未央嗎?論起容貌她不是最好的,論起才學也是平庸之輩,地位嘛,雖然有個縣主的名頭,卻不過是空有名聲,四皇子定然不知道,她的母親不過是伺候李丞相的一個洗腳丫頭,此事眾人皆知,你身為漠北皇子,娶回這樣的女人,不怕被人恥笑嗎?自然應該選擇真正的金枝玉葉,比如我皇妹這樣的女孩子!」

  「此言差矣,」分明聽出對方話語中的不快,李元衡面色不改,仍是微笑著,口中卻忽然道,「敢問一句,她若是毫無本領,怎麼會被貴國皇帝封為縣主的呢?不瞞你說,我不喜歡嬌滴滴的大歷公主,也看不上那些動輒吟詩作曲自命風流的名門千金,我就喜歡她這樣聰明狡猾的姑娘!你也不用瞞著我,她的一切事情我都已經聽說過,我就要她!」

  拓跋真聞言一怔,隨即看了一眼旁邊閉目養神的蔣華,頓時明白了什麼,一時竟然默然。原來如此,聽聞漠北四皇子喜歡四處遊歷,之前曾經多次造訪過大歷,與不少的大歷貴族交友……若是他看上了任何一個女子,哪怕是自己嬌貴的皇妹,拓跋真也絕對不會吝惜,因為漠北的支持對於他登上皇位十分有利,可是對方看上的竟然是李未央。

  他那麼喜歡,那麼想要得到的女子!在他的心頭,這個望而不得的少女已經變成了日日夜夜的期盼,可謂是稀世珍寶,他怎麼捨得把她送給別人!

  然而此時此刻,拓跋真看著李元衡微微含笑的平靜神色,忽然驚覺,這人是有備而來,而且是勢在必得!

  拓跋真心內雖無比憤恨,面色卻只是一派如常。頓了頓,輕描淡寫道:「原來你早已做好了決定。」

  李元衡的笑容擴大了幾分,不緊不慢道:「不知您可否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拓跋真心頭一震,微微揚起眉頭,道:「你希望我怎麼幫助你?」

  「殿下大概不知,我剛才去試探過這個姑娘,看來她並不喜歡我,要得到她,一定要用非常的手段。」

  見拓跋真的臉色一變,李元衡頓了頓,又道,「難不成你也喜歡她嗎?」

  之前太子黨傾力一擊未能滅絕了七皇子拓跋玉,倒把自己弄得個不三不四,無處著落。朝野之中已有人開始議論說,五皇子的事情十分蹊蹺,他畢竟不是蠢人,明明向陛下求情也有機會轉圜怎麼會想到要逼宮呢?怕是被真正幕後黑手栽贓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吧。

  殺了五皇子的皇帝回過神來之後也懷疑上了此事,原本拓跋真和蔣華聯手,打算一舉連同七皇子一起除掉,到時候皇帝縱然後悔也不會如何,要找出氣筒不過是太子一人而已,於他拓跋真都沒有妨礙,甚至還是大大的有利。

  畢竟太子為了打壓兄弟連自己的髮妻都能殺了,這種事情一旦傳出去,這樣的儲君絕對沒有人擁護,當初那件事——根本就是他給太子挖的陷阱。

  可惜,拓跋玉不僅沒有倒,還有功勞,並且獲得了皇帝的贊許。如今陛下回過神來,追究起太子的過錯,他拓跋真也沒法坐收漁翁之力。相反,正因為七皇子的存在,他才需要太子擋在前頭。

  如今皇帝的心思明顯動搖,京都裡文武百官胡疑不定,左右觀瞻,流言蜚語充斥著市井民間。若是漠北的力量願意支持自己,等於多了三分勝算!

  因此拓跋真怔忪片刻,忽然大笑,道:「不過是個女子,如同一件衣裳,又有什麼甩脫不得呢?既然你喜歡,讓與你又何妨!」他頓了頓,微微前傾了身子,看著對方道,「可我必須提醒你,李未央絕不是好收服的,只怕你沒辦法降服她,反倒會為她所害,如此不能掌控的人,你還願意將她迎娶回去嗎?」

  李元衡頓時呆住,皺眉看著面前的人,只覺得對方溫潤如玉的笑意中,似是隱約閃過一絲冷冽,他一怔,只覺得周身不寒而慄。他直直地看著對面的李未央,許久後,突然笑道:「我們漠北男人和你們不同,對付女人有自己的法子,她若是聽話便好,不聽話用鞭子和刀也要叫她馴服,你放心就是!」

  李未央這樣聰明的人若是用武力可以馴服就好了,拓跋真心頭冷笑一聲,眼前這個四皇子分明是受人蠱惑,一門心思要娶李未央回去,卻全然不顧是否會被對方反咬一口。

  他若是用鞭子和刀對付李未央,只怕不到三天沒了性命的人反而是他才對,李未央可從來不會對任何人手軟的。

  他當即笑了,退後一步,拱手拜道:「既然這樣,那就先恭喜四皇子早日贏得美人歸了。」

  正要離開,李元衡卻低低道:「你們……怎麼好像都怕她?」

  拓跋真頓了頓,回頭卻笑得平靜。何止是怕,簡直是畏懼如虎,沒本事的男人要是把李未央娶回家,就等於供了一尊閻王回家,等著看吧,李元衡一定會付出代價的,而李未央也終究會屬於他拓跋真,自己的東西,無論遺失多久,終是要舀回來的。他並沒有回答對方的疑問,只是轉身離去。

  李元衡見他如此,當即怔住,直到蔣華說話,才回過神來。蔣華道:「怎麼了?」

  李元衡皺眉道:「我怎麼覺得每個人提起李未央都怪怪的,你不是告訴我,她是大歷朝最聰明最難以馴服的女子嗎?」

  蔣華笑道:「正因為她聰明驕傲,所以一般男人都駕馭不了,但四皇子你可不同,難道你也怕她嗎?」

  李元衡不由自主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嗤笑一聲道:「看她那小胳膊小腿的,恐怕禁不起我一鞭子,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蔣華見他躍躍欲試的樣子,卻只是微微一笑,把深意藏在了眼底。他低聲道:「要迎娶這位佳人,你今天就該動手了。」

  李元衡一愣,扭頭道:「這麼快?」

  蔣華只是微笑,彷彿善意的提醒:「好姑娘人人都喜歡,你若是遲了一步,人可就被別人搶走了,你要知道,今天的宴會上,陛下可是要為他的兒子們選妃的。」

  李元衡畢竟是漠北人,沒有蔣華那麼多彎彎繞繞,當即點頭道:「好,我這就向李家提親。」

  蔣華卻制止了他:「不要當面請求,這樣若是被李丞相找藉口回絕了你就沒法子再轉圜了,依我看,你去向陛下說,讓他來保媒最好。」

  李元衡想了想,贊同道:「好兄弟,你說得對,應該這樣!」說著,他站起來,高興地向著皇帝走過去,在太監通報後,他徑直走到皇帝面前跪下,認真地說了幾句什麼話,從蔣華的角度就看見皇帝的笑容微微一頓,隨即彷彿思考了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旁邊的蓮妃臉上有焦急的神情一閃而過,隨後她快速地向皇帝說了什麼,可皇帝卻看了一眼李元衡,搖了搖頭,蓮妃的臉上便顯得更加急切,可就在這時候,皇帝突然開口高聲道:「李愛卿,朕聽說你有一女德才兼備、嫻淑知禮?」

  皇帝口中的李愛卿,也就是李蕭然,聽到皇帝突然點名叫他,馬上站起來,可是等聽清了皇帝說的話,他反而愣了片刻。德才兼備、嫻淑知禮?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李未央吧,她如今算是整個大歷最彪悍的姑娘,沒有人敢上門提親了。說的這是李常笑嗎?

  可是皇帝卻提醒道:「朕說的是你的女兒——安平縣主。」

  李未央抬起頭,看向了皇帝,這一時刻,她突然明白了對方要做什麼,不由輕輕揚起了眉頭。孫沿君露出緊張的神情,她心中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然而此刻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身上,沒有人察覺從剛才開始,李敏德的座位上就空無一人了。不過,縱然有人發現,也不過以為他是去如廁,並不會作其他的念想。

  就在這時候,李蕭然恭敬地道:「臣深感慚愧,未央自幼嬌縱,教導無方,所謂的德才兼備、嫻淑知禮都是謬贊,當不得准的。」

  他一時有點蒙,不知道皇帝突然問起李未央是什麼用意,難道說是要給皇子們賜婚嗎?可是李未央的出身,縱然有個縣主幫襯著,也不過是嫁給皇子做側妃而已……皇帝可能在這樣的場合提出來嗎?

  他覺得有點不妙,雖然從心底不喜歡這個女兒,但李未央畢竟是姓李的,她的將來密切關係到李家的未來,不得不謹慎行事。

  皇帝笑容可掬,顯然是並不在意李蕭然怎麼回答,畢竟他只要一個結果,正準備繼續往下說。

  蓮妃笑道:「陛下,依臣妾看,安平縣主她——」還沒說完,皇帝已經揮手阻止了她要說的話,蓮妃十分焦慮,可是當著眾人的面卻不敢再多說什麼。最近皇帝越發多疑,自己縱然想要幫著李未央,卻也不能做的太明顯‵.

  「李愛卿過謙了,安平縣主的聰明才智,朕心裡是有數的,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今日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想為她做個媒。」隨後皇帝笑道,「剛才漠北四皇子對朕說,入京時曾經偶然得見安平縣主,自此就對她戀慕不已,茶飯不思、非卿不娶,因此他來向朕請求迎娶縣主為妃,朕為他的深情所感,當下就決定做這個媒。」

  李未央聽到這裡,只覺得無比的可笑,也十分佩服李元衡睜眼說瞎話的能力,今天他們才第一次見面,怎麼就變成茶飯不思、非卿不娶了,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如此信口開河皇帝居然也相信嗎?不,他不關心李元衡是否真的喜歡她李未央,皇帝關心的是和漠北聯姻之後會帶來多大的好處。

  恐怕當初他是想要讓九公主來做這個聯姻的棋子,可那畢竟是他自己的女兒,多少有點捨不得讓她去漠北吃苦,所以今天的宴會明面上是放出風聲要為皇子們選妃,騙了各家如花似玉的女兒來,根本目的是為了選出一個和親人選。

  一切都是順水推舟,而且連蓮妃都被蒙在鼓裡。李未央微微垂下眼睛,自己還是小看了蔣華,他竟然能將一切操縱到這個地步。

  不論是李元衡還是皇帝,現在都在為自己的決定沾沾自喜,以為沾了多大的光,卻不知道,真正在背後偷笑的人是蔣華。

  大歷離漠北十分遙遠,光是在路上就要走兩個月,一旦離開京都,離開李家的勢力範圍,離開李敏德的保護,一切還不是任由蔣華處置嗎?他大可以派人在中途殺死她,然後把一切罪過扣在漠北人的頭上,說他們以和親的名義騙取皇帝信任。

  若是起了戰火,皇帝必定再次重用蔣家。或者,他根本不必費心,她自小在平城長大,適應了南方溫和的生長環境,縱然回到京都也是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可若是去了風沙漫天、民風彪悍的漠北,再多的聰明才智也只是對牛彈琴,只怕不過兩年就得客死異鄉了。

  那樣,不必浪費蔣家一兵一卒,李未央這個人就從京都名正言順地消失了,好歹毒的心思!

  蔣華此刻正在微笑,他絲毫不怕李蕭然不答應,皇帝換走了他的一個女兒,自然會從其他方面補償他,而且李蕭然顧全了兩國的體面,促進了交往,必定會受到朝野上下的交口稱讚,的確是個穩賺不賠的主意。

  果然,李蕭然遲疑了。他的心中正在激烈地鬥爭,李未央如果留在大歷,將來想必還會惹出許多麻煩,她的聰明才智過了分,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再加上她是如此的桀驁不馴……不如把她遠遠嫁出去,今後生死都跟李家沒有關係,縱然死在異鄉,也算是為國效忠,這對李家才是最穩妥的。

  可是老夫人那裡……電光火石之間,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這是陛下保媒,一切都怪不得他,縱然老夫人知道了又如何?李元衡也不是什麼糟糕的對象,位元高權重、年輕有為,是漠北皇位的有力爭奪者,比起嫁給京都的普通勳貴之家來,無論是身家還是資歷都明顯更勝一籌。而且天子做媒金殿賜婚,是求也求不來的恩寵,同樣也是不能隨便拒絕的恩寵。

  這種時候,逆著皇帝的意思行事,絕對是沒有李家的好果子吃的。回頭看了李未央一眼,她正一手把玩著琉璃酒盞,眼簾低垂,幾乎透明的臉上全不見喜怒哀樂,李蕭然一股嫌惡之意頓時湧上心頭,這個丫頭心機深沉,詭譎莫測,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令人毛骨悚然,今後嫁得越遠越好!

  所有人在此刻都屏住了呼吸,孫沿君幾乎連自己的手都握痛了,可是一旁的李未央卻渾然不覺,仍是微微含笑,很認真地看著酒盞裡面的琥珀色液體,像是在靜靜想著自己的心事,半點也不擔心這件婚事一樣。

  拓跋玉捏緊了手裡的酒杯,幾乎要站起來,可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德妃的眼神,那眼神裡不僅僅是警告,甚至還帶著哀求,那是母親對他的哀求,她在說,就這樣吧,讓她離開吧,她是不會屬於你的——拓跋玉的心頭一痛,幾乎說不出話來。他能阻止嗎?如果他阻止,他又能說什麼呢?讓李未央嫁給他嗎?她不會同意的!

  就在這時候,眾人只聽見李蕭然大聲道:「臣遵旨,謝吾皇隆恩。」

  李未央挑起眉頭,面上露出一絲冷冷的笑意。李蕭然,請神容易送神難,這麼便宜就賣掉女兒,哪兒這麼容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05:02 PM

137落井下石

  拓跋玉看著李未央,終究不能讓她這樣去和親,不顧德妃的阻攔,他已經走到了皇帝面前,眾人的眼神都望著他,他卻也顧不得了,正要開口向皇帝請求——

  就在此刻,突然見一名太監飛奔而入,大哭道:「陛下,陛下,吉祥殿走水了!」

  皇帝臉色一變,陡然從皇座上站了起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厲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太監哭喪著臉,道:「陛下,吉祥殿突然走水了!」

  眾人聽聞,臉上都露出極為震驚的神色。太后如今所居住的宮殿乃是前朝皇室遺留下來的,秋日潮濕,夏日悶熱,宮室也略微狹小、陳舊,因此,太后整日裡悶悶不樂。

  皇帝見母親不樂,便反覆追問,可是太后擔心皇帝大興土木會耗費國庫,堅持不肯說出自己的心思,直到太后的貼身女官主動向皇帝陳情,他才知道真實情況,為了顧全太后體恤的心思,皇帝降旨動用自己的私蓄在皇宮北面地勢最高的地方,為太后建造一座新的宮殿,起名曰重陽殿,盼望太后住進去後,能夠鳳體康復,永享安樂。

  說起這座重陽殿,代表的是皇帝對母親的孝心,同時也是大歷開國以來第一個動用皇帝私產建造的宮殿。

  在重陽殿破土動工不久的一天,工匠們正在挖大殿的地基,突然地下放出了耀眼的金光,工匠們不敢再挖,便去稟報了皇帝,皇帝大為驚奇,竟然親臨工地,命工匠們繼續挖下去,挖著,挖著,忽見一物光芒四射,耀人眼目,原來是挖出了一隻鳳凰,金光閃閃,清輝可鑒,鳳羽上花紋古樸,塵埃不沾,皇帝大為驚喜,以為吉祥,便正式將重陽殿改名為吉祥殿,並將這挖出來的寶物供奉於殿上,派專人把守,同時命令欽天監擇定日期,準備為太后正式遷居。

  吉祥殿是皇帝一片孝心的彰顯,更是大歷光輝盛世的象徵,在皇帝的心裡,地位無以倫比的重要,平日裡都派了專人把守,片刻不離,再加上殿內還沒有住人,根本沒有明火蠟燭,這樣的宮殿居然會走水?簡直是太匪夷所思了!

  皇帝不顧一切地大步跨下了臺階,頭也不回地向吉祥殿的方向走去,眾位元大臣見情況不對,趕緊跟了上去,他們站在遠遠的地方,就看見北面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已經有一半兒都陷入火海,此刻火趁風威,風隨火勢,須臾間燎徹天關,火勢大得驚人,真真是濃煙沖上雲霄,黑霧鎖斷半空,那場景實在是可怕之極。

  皇帝愣愣地望著,實在無法相信自己耗費了那麼多心血派人建造的宮殿竟然會走水,旁邊的太監連忙道:「快!全都去救火!快去!」於是,大批的宮女太監們飛奔而去,只是皇帝卻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像是連說話都忘記了。

  蓮妃看了那火勢一眼,眼睛裡閃現一絲冷嘲,口中卻更加溫柔道:「陛下,吉祥殿怎麼會突然走水呢?」

  皇帝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過來,大聲道:「周天壽,周天壽!給朕出來!」

  被皇帝點名叫到的周天壽快步從人群中走出,臉上卻不見絲毫驚訝或者慌亂的神情,和周圍的人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道長,吉祥殿無緣無故走水,究竟是什麼緣故?」皇帝看著被火光映紅的天空,一種不祥的感覺兀然而生,他不由自主地皺著眉,冷沉問道,其實他的心裡頭早已如同油煎火燎,著急的不得了。

  李元衡看到這一幕,顯得十分納悶,他是漠北人,並不知曉大歷人對火是十分敬畏的,大家都認為失火本來就是鬼神造成的,無緣無故的走水,這是上天在警示眾人。尤其是火災發生在吉祥殿,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皇帝第一個反應就是認為自己犯了錯,以至於天神降罪。

  「陛下,貧道遵從您的旨意,一直負責監視天象地征,為您占凶卜吉,預先示警,可是這麼大的火,貧道事先卻一點徵兆都沒發現,實在是太不尋常了。」周天壽裝模作樣地道。

  皇帝面上露出吃驚的神情,卻因為對方的說辭符合了他自己的心思,不由脫口道,「那麼上天究竟要告訴朕什麼?」

  周天壽手指掐成蓮花狀,閉上眼睛沉思,只是不回答。旁邊的人都開始變得焦急,只有人群裡的李未央臉上微微露出笑容。

  果然,只見那周天壽快速睜開眼睛,面不改色道:「剛才陛下賜了一門婚事,依貧道看,安平縣主八字清奇,貴重非常,非尋常凡夫俗子可以匹配,更遑論外族呢!不管是對大歷還是對漠北,這門婚事都是大大的不吉利!」

  周天壽擲地有聲的說法,讓大殿前一片死寂。德妃不由皺起眉頭,心裡迸出一句話:「這個老道士,又要無事生非了!」

  她這樣想著,不由陪笑著上前道:「陛下,周道長不過是猜測,安平縣主只是個女流之輩,八字又怎麼貴重了,漠北皇子可是堂堂皇孫貴胄,又有哪裡配不起?」

  周天壽冷冷地望了德妃一眼,道:「吉祥殿早不走水,晚不走水,偏偏在陛下剛剛賜婚的時候就走水,德妃娘娘如何解釋?」

  德妃一愣,隨即辯駁道:「那也不能說明這件事一定和婚事有關啊,說不準只是巧合。」

  周天壽的笑容變得冷凝,卻是不再理會德妃,轉而對皇帝道:「陛下,還記得明蘭之禍嗎?」

  所謂明蘭之禍,說的是前朝的明蘭郡主。當初前朝寧元帝親自為這位侄女明蘭郡主賜婚,將她嫁給了當時的威武大將軍王豐。這本是一門很好的親事,可就在許下婚約的第二天,皇宮的安定門無緣無故塌下了半邊牆,便有很多人說明蘭郡主這門婚事很不吉利,不該進行,可是皇帝認為聖旨已經下了,根本沒有改變的道理,便依舊把明蘭郡主嫁給了王豐,只不過卻找藉口把王豐留在了京都看守糧庫,以為只要在眼皮子底下看著就不會出什麼大事。

  然而正是這位王豐,仗著岳家的身份,越發趾高氣揚、囂張跋扈,甚至不惜克扣軍糧、中飽私囊,等到軍臨城下,皇帝打開糧倉,這才發現所有白花花的糧食,全都變成了粗糠、砂土,拌著草皮、樹根……原本只是如此還不至於徹底潰敗,偏偏恰好是這個王豐打開了國門,迎了大歷開國皇帝進城,最終前朝的江山,當真是一半兒都斷送在王豐的手上了。

  後人因此便說,老天爺早已經警告過寧元帝,偏偏他不肯順從上天的旨意。若是他沒有將明蘭郡主嫁給王豐,王豐既不會留在京都,也不會懷著滿腔憤憤去做守倉的戶部官員,一切都不會變成後來無可挽回的局面……

  也許在旁人看來,這不過是個牽強附會的故事,前朝的覆滅當然跟這段婚姻沒有太大的關係,沒有王豐,一樣有無數的貪官污吏在敗壞前朝的江山,可是在如今的皇帝眼裡,周天壽擲地有聲的說辭,句句打在他的心窩上,讓他雖然難受,卻深信不疑。

  李元衡雖然不通大歷的習俗,卻也知道這情況不對,連忙對著拓跋真使眼色,然而拓跋真卻彷彿沒看見一樣,只是兀自低著頭,不言不語。他一著急,便去看蔣華,可是蔣華官職低微,這裡根本沒有他說話的份兒,他只能悄聲在蔣旭的耳邊說了幾句話,蔣旭卻搖了搖頭。

  若是別的事情,皇帝可能還會聽從他的說法,可是眼前一場大火發生,皇帝這樣迷信的人,一定相信是上天的預警。

  若是這時候蔣家開口勸阻,只怕反而要倒楣,不如三緘其口的好。在蔣華看來,驅逐李未央比什麼都重要,可是在蔣旭看來,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太危險了,為了一個李未央,根本不值得這麼冒險!

  德妃著急了,若是李未央不被趕走,那拓跋玉還是不會死心,她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皇后和太子,知道他們是會明哲保身,不肯參與這件事情了,不由咬了咬牙,賠笑道:「周道長,那明蘭之禍早已過去多年,根本是個傳說罷了,你這麼說,分明是牽強附會!」

  蓮妃冷笑一聲,美目流轉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樣可怕的事情就在咱們眼皮子底下發生,德妃娘娘還能視而不見嗎?大歷的美人兒多得是,漠北皇子喜歡哪一個隨便挑選就是,非要咱們安平縣主不成嗎?老天都說了這婚事結不得,怎麼能繼續進行呢?德妃娘娘這麼一意孤行,是有意要害我大歷的國運嗎?」

  李未央的唇畔,浮現出一絲微笑,蓮妃果然很有進步,說話一針見血。

  果然,皇帝冷冷呵斥道:「德妃,你聽見了沒有,還不快住口!還是你就是故意要壞我的國家?」

  德妃臉色頓時變得煞白,趕緊道:「陛下,臣妾不敢,臣妾只是——」

  皇帝一揮手,止住了她的話,冷聲道:「夠了,朕不想再聽。漠北皇子,你另外再挑一個美人吧,安平縣主不能嫁給你!」

  這門婚事不吉利,很不吉利,剛一答應吉祥殿就燒了,豈不是大大的危機?皇帝轉念想起了李未央的聰明才智,陡然驚醒過來,若是把這麼一個聰明的丫頭送去給漠北,豈不是在壯大他們的力量嗎?

  若是李未央倒戈對付大歷,就等於是自己送了一個幫手去給漠北!換了其他閨閣千金就不同了,那些女子不懂政治、不懂爭鬥,嫁過去只會作為一個擺設……皇帝左思右想,終於下定了決心,決不能讓李未央嫁給李元衡!

  李元衡面色一變,他聽懂了此刻皇帝所說的話,趕緊道:「不,陛下,我就要她!」說著,他指向人群中的李未央。

  李未央略略抬起了頭,只是看了他一眼,一副毫不掛心的樣子。

  皇帝冷冷望著李蕭然道:「愛卿,朕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既然未央是你的女兒,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皇帝不願意跟表面很不懂規矩的漠北皇子直接杠上,這是要李蕭然表態了。李蕭然當然看懂

  了皇帝的意思,雖然有點可惜不能將李未央給賣了,但轉念一想如果此時得罪了皇帝才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便微笑道:「漠北皇子,老天已經給了示警,這一門婚事的確是不吉利的,若是你非要娶,只怕會給你漠北和我們大歷都帶來災禍,貴國的皇帝也不會答應。所以我覺得,這門婚事必須作罷,只能請您原諒了!」

  李元衡不敢置信地看著大歷的皇帝,又看看李蕭然,他聽說這裡人說話都是一言九鼎德,尤其是皇帝的聖旨,竟然朝令夕改,真是太可笑了!

  李未央目光悠然地望著原本要迎娶自己的男子,笑容中帶了一絲鄙薄,原本她要推拒這門婚事多的是法子,但多少要費事,這場大火實在是太及時了,簡直像是為她量身訂造好的,專門為了推辭這門婚事而著的火……

  不,等一等,老天爺可從來沒這樣幫忙過,或者,這件事情,是有人故意為之。李未央這麼一想,便四下尋找李敏德的身影,可是,哪裡都找不到他。

  這人,這麼關鍵的時刻,究竟去哪兒了呢?

  皇帝先是反了口,接著李蕭然也翻臉不認人,這一對君臣在這一點上無比的相似,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情,管他要臉不要臉。皇帝消除了讓他不安的婚事,又轉頭去問:「吉祥殿的火滅了沒有?」

  太監連忙道:「陛下放心,一切都已經辦妥了。」這就是說,火勢已經熄滅了。

  皇帝看著那邊人頭攢動的吉祥殿,不由歎了一口氣,轉身道:「回座位上去吧,宴會繼續。」

  眾人面面相覷,雖然眼前的這樁婚事是泡湯了,但是沒了李未央在前頭擋著,只要李元衡和漠北皇室不肯死心,非要娶一位大歷的小姐回去,這些家族可就都麻煩了。

  他們家中未婚女子適齡的也不在少數,今天為了皇子選妃,一個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若是不巧被李元衡看中了,送到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去,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當下所有的小姐們都用扇子掩住臉,生怕被李元衡看中。

  李元衡憤憤不平地盯著皇帝的背影,等看不到了又盯著李未央,快步追了上去道:「我不會死心的!」

  孫沿君警惕的看著他:「你想怎麼樣!」

  李未央卻拉住她的手,回身微笑道:「四皇子,你這樣執意於我,並不是喜歡我吧,畢竟我們是萍水相逢,說一見鍾情,未免太可笑了。我勸你,好好想想背後挑唆你來迎娶的那人的意思,千萬別成為別人的墊腳石,對於你漠北來說,絕對不是好事。」

  她的這幾句話,頗有警告的意思。李元衡一愣,頓時收斂了原本的不悅,認真地看著眼前這個女子。

  說她聰明有謀略暫時還看不出來,但說話一針見血倒是真的,父皇讓他在這裡迎娶一位和親公主回去,但是所謂的和親公主,一般是捨不得用真公主的,若是漠北衰弱,大歷就會選擇一個出身卑微的宮女權作公主來應付,但是如今的漠北很強盛,所以大歷最少也會選擇一個出身高貴的大臣之女送給他——這具體的人選嘛,當然是由他來定了。

  原本蔣華給他送來一幅美人圖,他還沒有太過放在心上,可是後來他又寫了一封信,說了很多李未央的事情,讓他對這個少女起了好奇心。

  他當然知道蔣華若是真的為了李未央好,絕不會在他面前頻繁地提起這個少女的,可那又如何?能夠讓狡猾的像是一隻狐狸一樣的蔣華上心的女人,他也一樣有興趣。

  今天他親眼見到了李未央,不免對她起了更深重的好奇心,看著這麼冷心冷面的,卻鎮定的完全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女。

  他原本那一丁點兒的好奇心,立刻變成了燎原的火焰,他想要弄明白,李未央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從前那些女孩子,只要見到他都像是蜜蜂一樣地叮過來,為什麼她卻如此冷漠呢?

  蔣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知為什麼咳嗽的更凶了,彷彿連肺都要咳出來,他躺在床上都在殫精竭慮,精心策劃的這一齣戲,這麼簡單就被一場大火給毀掉了。

  李未央,你還真是個膽大包天的丫頭,居然連在宮中縱火都做得出來,若是能夠找到證據就好了,可是想也知道,對方既然敢做,就一定留有後路……李未央,實在是太好命了,彷彿連老天爺都在幫她。蔣華強自壓下心頭的一口熱血,面上露出若無其事的表情。

  拓跋真突然將一杯酒遞給了他,蔣華抬起頭來。

  「三公子,雖然為我分憂是好事,但是做過了頭就惹人討厭了。」拓跋真面上帶著微笑,可話裡卻是明裡暗裡敲打他,要他絕了對付李未央的念頭,「她的婚事自有人會為他操心的,三公子以後就不要插手了。」

  拓跋真幾次三番要狠心對付李未央,卻都莫名其妙地失敗了,如今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愛她多,還是恨她多,但不論是哪一點,他的東西都不容許別人覬覦。哪怕是死,李未央也必須死在他的手中,不能假手於人。

  他的這番話顯然是非常不講道理的。蔣華既然是他的盟友,對於礙事的李未央自然有義務除掉,但是身為皇子,拓跋真要不想講道理的時候,有再多的道理在他面前也是沒理。這一點,蔣華怎能不明白。

  「很抱歉。」蔣華微笑道,「此事是我考慮欠妥,好在不也沒有成功嗎,殿下不必著急。」若是蔣華發怒,他自有辦法勸他放手,但對方偏偏若無其事的,反倒說明他是絕不準備收手了,拓跋真的目光微微一擰,終究只是冷笑了一聲,不再多言了。

  宴會照常進行,只是出了走水這種事,眾人的臉色都有點訕訕的。只有蓮妃的臉色一如往常,笑容不改地和皇帝輕言細語,被她的暖風一吹,皇帝難看的臉色漸漸和緩了過來,拉著她的手道:「還是愛妃你會說話。」

  李未央看在眼裡,不由微笑。蓮妃容貌絕麗,皇上再聰明,終究也是個男人,在很多時候就會重色勝過其他。

  而且蓮妃又是出身平民,根本沒有家族勢力,沒有外戚的威脅,皇帝再怎麼寵愛她也不會鬧出什麼問題。再加上之前的天女下凡的傳聞,更給她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叫皇帝越發的喜歡她。

  臺上的蓮妃笑道:「皇上又拿臣妾開玩笑,還是好好看歌舞吧。」說著,她的柔荑在空中輕拍兩下,數十名提著琉璃宮燈的女子從不遠處娉婷而出,在夜風的吹拂裡,有九天仙女落凡塵的清靈之感。

  幾十名花一樣嬌羞的女子,在大殿中開始翩翩起舞。此刻大殿不遠處的焰火臺上早已樹起了數百個大小不一的銀架,分別用五彩絲帶做裝飾,頂端則立著各種各樣的煙花火筒,十分的壯觀,就在這些美麗女子翩翩起舞的瞬間,太監們手持燈帽將周圍的燭火油燈全數熄滅,點燃了煙火,無數朵煙花騰空而起,碎裂之後,美麗的焰火一朵朵,流瀉而下,焰火越來越多,逐漸連成一片,成為一幅一幅連綿不斷的美麗畫卷。

  剛剛才走水,皇帝正是惱怒的時候,只有蓮妃才敢在這時候去觸黴頭,偏偏皇帝彷彿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非常開心地看著滿天的煙火,道:「愛妃果然別具匠心啊。」

  皇后向蓮妃投去了一絲怨恨的眼神,蓮妃的笑容卻更深了。

  孫沿君悄聲道:「未央,你瞧見沒,陛下特別寵愛蓮妃娘娘呢,剛才都走水了,她還敢在宮中放煙火。」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蓮妃娘娘美豔無比,聰明靈秀,她這麼做自然有她的用意。」一方面是要向其他人示威,另一方面自然是……

  果然,聽到蓮妃笑道:「陛下您看,這麼多煙花卻都平安無事,可見陛下剛才的決定無比英明,是順應天意啊。」

  皇帝點了點頭,的確如此,吉祥殿突然無緣無故的走水就是一件奇事,而現在他取消了這門婚事,燃放這麼大規模的煙火都不曾出事,可見剛才的確是上天預警了。他不由慶倖剛才沒有過於堅持自己的主張,若是拘泥於君無戲言的承諾,反倒惹惱了上天可就得不償失了。當下他拉著蓮妃的手笑道:「愛妃說的對,朕早該聽你的話了。」

  皇后和德妃聽了這話,臉色都變得異常難看,尤其是德妃,幾乎是控制不住地捏緊了手中的酒杯,差一點灑了出來。

  她平日裡是最莊重不過的,此刻竟然也克制不住,實在是蓮妃的行事太過囂張了,甚至在前幾日還找了個藉口尋釁滋事,打死了德妃身邊一個貼身女官,給了德妃很嚴重的刺激。

  蓮妃向台下的李未央悄悄使了個眼色,李未央微笑了一下,不經意的轉頭,才發現李敏德此時已經坐在了他的位置上,在他身後不遠處,是燃燒的燭火,人與燭火交相生輝,他本就精緻妖嬈的容顏更加添了七分的邪氣。彷彿是察覺到這裡的目光,李敏德突然抬起眼睛向她看來,卻是露出了一個笑容。

  李未央看他眸中絲絲笑意,頓然心有所覺。這個傢伙,膽大包天在宮中縱火就算了,如今居然還能做到這樣若無其事……李未央控制住自己的心虛,飲下一口甘甜的梨花酒,酒入心而安神,到了心田,生出絲絲暖意。

  「啪。」

  酒杯在桌上激出一聲脆響,吸引了許多目光,德妃臉色更加難看,而蓮妃只是不緊不慢的酌了一口清酒,才淡淡道:「德妃姐姐這是怎麼了?」

  「我一時不小心,摔了酒杯。」德妃強笑著道,今天為了對付李未央,她已經失了儀態,萬不能再露出絲毫的不滿了。

  「哦?」蓮妃聞言在德妃臉上輕撇一眼,似笑非笑道,「那德妃姐姐可要小心,別再摔了佳釀。」隨後,她口中再無其他的言語,似乎並不在意德妃的失態,已經又把所有的精力投在了場中的歌舞上。

  德妃的臉色越發蒼白,周圍的人心中都是想法各異,唯獨七皇子拓跋玉,面上露出擔憂的神情。母妃再不好,都是他的親生母親,他怎麼能不擔心呢?

  李未央遠遠瞧見,卻不過冷笑一聲,就轉開了目光。在她眼中,德妃剛才還有閒心落井下石,只怕很快就是死期將至了。

  酒過三巡,歌舞之樂也沉沉緩下去,靜夜的涼風一重重拂上身來,皇帝卻興致極高、龍心大悅,大聲道:「蓮妃這齣舞排的甚好,來人,賜清龍酒。」

  此言一出,皇后和德妃同時變色。清龍酒乃是前朝皇室秘釀,延年益壽、養身補氣,歷年來為皇帝一人獨享,連皇后都不曾享受過,今天居然莫名其妙賜給了一個妃子,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可是這種場合,根本容不得任何人插嘴。

  太監手裡捧著清龍酒,一步一步地走上臺階,送到蓮妃的面前。蓮妃笑面如花道:「陛下,臣妾身體如今怕是不能多飲——」

  皇帝笑道:「你徑直喝一口就是,剩下的朕來代勞。」這樣的恩賜,簡直是已經到了巔峰,皇后的臉色卻突然恢復了平靜,只是冷笑一聲,並未作聲。

  蓮妃微笑著從太監手中接過酒,正要喝下,卻突然驚叫一聲道:「陛下,您瞧!」

  皇帝看了一眼,卻是一隻小小飛蟲不知何時落到了酒水裡頭,他剛要動怒,卻見那酒水很快泛出了一種死灰色,皇帝一把打翻了酒杯,怒聲向太監總管道:「這是怎麼回事!」

  太監總管周象一愣,隨即跪著爬到酒杯跟前,扶起酒杯一看,卻見到那小蟲子已經死在了酒杯之中。真的就像被人當頭澆了一瓢涼水,渾身猛地一顫,臉色都灰青了,張口結舌地說道:「陛下……這蟲子或許是饞酒,醉死了——奴才立刻派人仔細查驗。」

  在座之中,太醫院陳院判聞聲快步而來,道:「請陛下容臣一觀。」皇帝點頭,陳院判立刻仔細將那小蟲的屍體取來一看,隨即面色大變道:「陛下,這蟲名為酒惡,最喜歡寄居於酒中,決計不會被酒毒死,請陛下下旨,允許臣詳細地查驗這酒水。」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皇帝、皇后、太子等人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李未央看在眼中,卻不由掩住了眼底的冷笑。很多時候,做皇帝都不如平民百姓,動不動就是刺殺毒酒,活的膽戰心驚。

  良久,陳院判才開了口:「這酒有毒。」

  「不!不可能!所有的酒都是用銀針查驗過的!」周象不由道,前朝喜歡讓小太監來驗酒,只是這種法子過於殘忍,而且很多毒藥是慢性的,很難立刻查驗出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今朝開始用銀針、銀筷子和太醫院提供的一些藥物來驗毒。今天這清龍酒,自然也是經過無數程式才呈獻上來的,怎麼會被人下毒呢?

  陳院判搖了搖頭,道:「鶴頂紅加鷓鴣霜,還都是雙份的,夠毒死一頭猛虎。鶴頂紅顏色鮮豔且有微微腥氣,鷓鴣霜卻有微微甜味,兩者中和在一起,恰好暫時壓制住彼此的毒性,便是用銀器也是測不出來的,喝下去的人不會立刻中毒,不容易被察覺,但不出三天毒性便會徹底爆發,毒性更是加倍的厲害,這下毒之人實在是太歹毒了——」

  蓮妃的臉色頓時變了,淚光盈盈地跪倒在地道:「陛下,臣妾卻自幼生長在鄉野民間,見識短淺,更無城府,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婦道人家。幸是天降榮華富貴,君王待臣妾情深意重。臣妾原想,此生能得這般境遇就已滿足了,卻不想有人見不得臣妾陪伴在陛下身邊,請陛下原諒,讓臣妾就此離開宮廷,以保全腹中龍子——」

  皇帝勃然大怒:「你起來!朕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誰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謀害朕的愛妃和龍子!」

  李未央看著蓮妃,眨了眨了眼睛,心道她還要再加一把火候。蓮妃卻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在電光火石之間淚如雨下,簪子上垂下的纏絲點翠流蘇,隨著哭泣零落不堪:「陛下,求您不要為了卑微的臣妾大動干戈,這件事情就不要追究了吧,橫豎對方只是嫉妒臣妾得寵,不是要傷害陛下——未免發生二皇子的慘劇,還不如讓臣妾離開,以保全皇家的顏面啊!」

  一直靜靜觀察局勢發展的拓跋玉心叫不好,皇帝的臉色在那個瞬間變得異常惱怒,這麼多年來,最令皇帝傷心憂憤的,就是二皇子拓跋景的死了。

  二皇子拓跋景是皇帝的第二個兒子,年紀就和太子差兩歲,他生性仁愛寬厚,總以善心待人,自幼很得父母喜愛,甚至有隱隱超過太子的勢頭。

  然而他過分寵愛側妃林氏,過於冷落了皇子妃劉氏。

  偏偏劉氏是個手段毒辣的女人,她見拓跋景整天與林氏恩愛,既無奈又忌恨,一氣之下就在飯中下了毒藥。可是拓跋景命不該死,吃了那些飯菜之後竟沒被毒死,但從此落下了疾病。

  這事鬧得天昏地暗,沸沸揚揚,皇帝龍顏大怒、下詔將劉氏貶為庶人,賜死家中。

  拓跋景被接回宮中養病,但因毒性滲入體內,再加上心裡悔愧懊惱,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強撐了不到半年,終於沒能撐過去。想到拓跋景,皇帝就不由心痛,由此,他又想到了妻妾之爭,宮廷禍事……

  他雖然才五十多歲,精神與體力就已經明顯地衰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一年當中總要鬧幾場病,每病一次,體力與精神就虛弱一次,許久不能復原。正因為如此,他對後宮的妃子們也變得越發寬容,然而他卻沒有想到在自己寬容的同時,竟然無意中放縱了兇手,後宮的爭鬥竟然越演越烈,鬧到了台前,丟盡了皇族的顏面。

  皇帝想到這裡,橫眉揚起,厲聲道:「查!一定要嚴查到底!朕要看看到底是誰狗膽包天!」

  皇帝話音剛落,就聽到殿下「噗通」一聲響,有一個人歪倒在地上,原來是一名站在臺階下的宮女,正是原本伺候德妃的宮女百合。

  德妃看此情景,頭腦立時「轟」地一聲,心中叫苦道:這丫頭到底怎麼回事?!

  皇帝見狀厲聲問道:「這是怎麼了?」

  百合見皇帝逼問,更是渾身像篩糠一樣,哆哆嗦嗦地答道:「陛下……陛下,這毒藥……跟奴婢無關呀!」

  這話一說,德妃登時站了起來,厲聲呵斥道:「你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還不快滾下去!」隨後她趕緊回頭道,「陛下,這丫頭最近心神不寧,可能是被什麼魘著了——」

  蓮妃面色一變,道:「德妃姐姐,這宮女是你身邊的人,莫不是有話要說吧!」

  德妃矍然變色,怒意浮上眉間,只得強壓了怒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懷疑我做了什麼嗎?」

  皇帝冷眼望著她,道:「住口!讓她說下去!」

  皇后和太子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

  看到那兩個自以為是螳螂的人,李未央只是含了一縷閒適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如同坐在戲臺下看著一出精彩絕倫的戲碼。

  蓮妃冷眼瞧著那叫百合的宮女,一字一句道:「剛才你殿前失儀,早可以亂棍打死,若再不實話實說,就等著宮規處置吧。」

  「奴婢——奴婢要告太監總管!奴婢要告周象!」百合突然直起身子,咬緊牙關大聲道。

  周象幾乎在這一瞬間跳了起來,厲聲道:「你這丫頭瘋了不成,還不滾下去!」

  皇后突然冷笑一聲,道:「周象,在陛下面前你都這樣囂張,難道是太監總管做久了,真把自己當成主子了嗎?」

  周象面色一變,頓時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只是睜大眼睛,警告地瞪了百合一眼。可是百合卻像是完全豁出去了,大聲道:「奴婢全都知道,是德妃娘娘收買了太監總管周象,讓他在清龍酒中下了毒!」

  此言一出,滿殿譁然。德妃怒色滿面,大聲道:「你這丫頭真是瘋子,我何曾收買周象,他又哪裡來的膽子敢去謀害蓮妃,你滿口胡言亂語,是受了誰的指使!」

  這時候,殿內的大臣們一個個的額頭上都早已沁出密密的汗珠。尤其是那些平素與德妃或者七皇子過從甚密的人物,心裡都在「咚咚咚」地擂鼓,但每個人都咬緊牙關儘量將身子站得筆挺,睜大眼睛看著局勢的發展。若是德妃真的做了這種事情且被揭發出來,那皇帝一定會雷霆震怒……

  百合在地上重重磕了幾個頭,抬起頭來的時候額頭都青了:「娘娘,奴婢本不該出賣您,可是您不該為了收買周象就把奴婢賜給他做對食,這三個月來,奴婢過的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奴婢再也無法忍受了,哪怕是死,奴婢也不願意再和他一起過日子!」

  說著,她撥開了自己的衣服,露出左邊的肩膀,這樣的舉動可以說是極為無禮的,可是眾人此刻卻顧不得這些,因為他們都清楚地看到,百合的肩膀上或青或紫,伴著無數傷口,直至肌理深處,如被野獸撓抓,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她一個字一個字道:「周象根本就不是人,是個畜生,他百般虐待折磨我,娘娘,若非為了您自己的私欲,您何至於要將我賜給他!您自詡寬容慈和,可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個對您忠心耿耿的丫頭呢?」

  聽著這丫頭字字泣血,李未央的笑容在眼底一閃而逝,這齣戲可是越來越精彩了……德妃娘娘,你在推我下火坑的時候,可曾想到我也正等著看你萬劫不復?



138 德妃慘死

  宮中對食的陋規早已有之,有的主子還經常名正言順地將宮女賜給太監,不過大多數都是他們「情投意合,互相傾慕」的,這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看百合落到如此田地,還真是讓人唏噓不已千金小姐們紛紛掩住了面孔,露出極為同情的表情。

  皇后的臉上露出莫大的惋惜,道:「也許是德妃不知道你過著這樣的苦日子,她向來心地善良,應當不會見死不救——」

  百合一個勁兒地搖頭:「奴婢去求過德妃娘娘,可她根本就不聽,還說奴婢不識抬舉,說跟著周象是奴婢的福氣!」

  皇后仿佛吃了一驚:「德妃居然知道?她不肯幫你?」

  百合無比的悲憤:「是。周總管在陛下跟前那麼有面子,是一等一的紅人。德妃娘娘把我賜給他,就是為了籠絡他,讓他惟命是從!可我實在活不下去了,與其死在他手上,不如拼著一死也要為自己討個公道!」

  見到計畫一切順利,太子心中暗暗高興,面上卻皺起眉頭道:「你若是真的有冤屈,為何不來稟報我母后,她才是六宮之主。」

  百合哀哀哭道:「周象十分陰險,威脅若是吐露半個字就尋了錯處打死奴婢,奴婢實在是不敢說啊!可是昨日被奴婢不幸聽聞了娘娘和他的密謀,料想過了今日就是死期,與其如此,還不如一次全部說出來,只求陛下憐憫,給奴婢一個全屍!」

  眾人越聽越是驚駭,簡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在皇宮大內,這太監總管實在是太恣意妄為了!

  皇帝顯然也是怒到了極點,逼問道:「你究竟聽見了什麼!」

  百合哭的淚流滿面,聲音都哽咽了:「奴婢……奴婢聽見——」

  拓跋玉突然起身,大聲道:「父皇,一個宮女的話,您也相信嗎?她必定是為人所收買!請您不要相信她的胡言亂語!」

  太子立刻皺眉道:「七弟,我知道你關心你母妃,但一切自然有父皇做主,你還是聽完再說吧!」

  拓跋玉不是在為自己的母親說話,而是他相信德妃不會做出這樣愚蠢的事情,她是早知道皇帝對蓮妃的寵愛的,並且蓮妃是自己送進宮的人,對自己的大業也很有幫助,跟她翻臉絲毫沒有好處。雖然德妃之前和她產生了不少矛盾,卻還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更不必在這種場合下毒,德妃愛子心切、衝動行事是不錯,卻還沒有愚蠢到這個地步!

  皇后冷笑一聲,道:「百合,你還不繼續往下說?」

  百合淚水還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流,道:「是,昨日晚上周象喝醉了,回來胡言亂語,說德妃娘娘命他伺機給蓮妃娘娘下毒——」

  德妃聞言大驚,疾言厲色道:「你胡說八道什麼,我何曾這樣做過?不過是一句醉言,就能拿到這種場合來作證嗎?」

  百合咬牙,隨後從懷裡取出一樣小瓷瓶,道:「奴婢不是胡言亂語,奴婢有物證!這東西是從周象身上得到,正是剛才太醫所說的兩種毒藥的混合物,若是陛下不信,大可以一試。奴婢只是宮中的下等宮女,這種價值連城的東西若非是主子們所賜,便是賣了奴婢也買不起,請陛下明鑒!」

  不錯,鶴頂紅和鷓鴣霜都是十分稀少的宮中禁品,絕不是一般宮女能夠持有,這宮女所言句句都戳中皇帝的心思,他的眉心隱隱有暗火跳動,道:「好!好!德妃,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皇后也故意惋惜道:「德妃妹妹,你也真是太妄為了,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縱然是嫉妒蓮妃得寵,你也不該忘記她肚子裡還有龍種,你這麼做,豈不是連陛下的孩子都不肯放過嗎?」

  蓮妃更是氣得面色發白,跪倒在皇帝膝下,忍不住淚如雨下:「陛下,您一定要為臣妾做主。否則,這宮裡,臣妾再也不敢待了!」

  皇帝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搐起,和太陽穴突起的青筋一般,昭示著他發自心底的憤怒。太子適時地添上一句:「後宮婦人之心,實在是太過惡毒,父皇,若是您不嚴懲,只怕從此後宮永無寧日!」

  李未央的神色略含了一絲冷漠,只是在視線與蓮妃對上時,露出了一分不動聲色的笑容。

  七皇子拓跋玉膝行到臺階下,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父皇,兒臣敢以性命擔保,母妃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她平日裡是如何對待您的,這二十年來她又是如何為人處事的,父皇您是最知道的,您不是一直說母妃是溫柔敦厚的人嗎?為什麼要聽信一個宮女的說辭,簡簡單單就相信了母妃有罪呢?」

  德妃同樣是淚如雨下,面色不勝哀戚,道:「陛下,臣妾真的是無罪的,原本也是出於好心才讓周象照顧百合,誰知百合竟然被人收買來陷害臣妾,臣妾心裡真是冤枉得很,實在不知道哪裡做錯了,竟然要被人這樣陷害——」

  德妃的確是存了用百合收買周象的意思,但那也是百合的造化,被打被罵又如何,難道這樣就可以背叛主子嗎?居然還說她毒殺蓮妃,她會有那麼愚蠢,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行事嗎?這種事情,不用想都知道是誰在陷害她,她倒了黴,七皇子自然受到很大創傷,最大的受益者不是蓮妃,而是皇后和太子!真是好毒辣的心思!

  「哈哈哈……」皇帝突然爆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眾愛卿可都聽見,這真是地地道道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啊!德妃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無辜的,那麼朕問你,周象是朕身邊的太監總管,你無緣無故會那麼好心將身邊的貼身宮女賜給他,難道是他們情投意合嗎?還是你根本早已別有用心,今天是毒害蓮妃和她腹中的骨肉,明天是不是就準備殺了朕,立你自己的兒子做皇帝?」

  「陛……陛下……」德妃跪在地上,張口結舌。

  「來人!」皇帝一聲呼喚,殿外進來數名禁衛,「將德妃先行羈押,待查明罪責後再作處置!」

  數名禁衛一擁而上,連拖帶拉地把德妃拽出大殿。七皇子拓跋玉正要求情,皇帝冷哼一聲道:「難道你真的跟你母親串通一氣嗎?」

  拓跋玉頓時一驚,從向來疼愛自己的父皇身上,他如今只看到了無比的冷酷和陰寒。他突然意識到,這個一向對他母妃溫和可親,對自己讚不絕口的父皇,是一個翻臉無情的男人,他根本不會顧忌絲毫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他的心裡眼裡只有他的皇位。

  德妃讓自己的貼身宮女和他身邊的太監總管對食,早已犯了大忌,讓他起了疑心,這樣一來,一切都會變得不可收拾。皇帝自然疑心德妃的目的,順便也會連拓跋玉一起牽扯進去……而這樣的計畫,一定是太子和皇后所為,因為他們才是既得利益者。

  拓跋玉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目光中隱含著得意的皇后,不由垂下了頭,道:「父皇,兒臣不敢。」

  皇帝冷哼了一聲,道:「好了,把周象和百合也全部帶下去,分開關押,不允許他們串供,等宴會結束,著刑部尚書親自審問!定要把事情查的一清二楚!」

  拓跋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卻看到對面李未央那種異常平靜的眼神,她的眼睛裡沒有同情,只有嘲諷。

  他立刻明白對方的意思: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若是你一早對拓跋真等人趕盡殺絕,若是你之前沒有婦人之仁,今天德妃就不會被皇后等人構陷。是你自己的錯誤,是你害了你的母妃,是你的優柔寡斷和一時的仁慈,使得一切演變成今天這樣的結果。

  拓跋玉此刻,才感到了李未央的聰明和先見之明,她不肯給敵人絲毫的機會,哪怕是殺戮殆盡,哪怕是滿手鮮血,她也要贏得勝利,因為她深知只要給對方喘息的機會,對方就會像狼一樣撲過來咬斷你的喉嚨。

  拓跋玉感到呼吸困難,他握住酒杯的手甚至在顫抖,他不敢抬起頭來看皇帝嚴厲的眼神,因為他稍微流露出一點的不滿就會給德妃帶來滅頂之災。

  還有機會的,還有機會的!父皇只是將母妃關押,未央一定會有辦法救下母妃!只要求她,一定有法子!拓跋玉的眼中依舊留存著希望,而他也同時看向了李未央,目光裡充滿著渴求。

  孫沿君充滿了同情,悄聲道:「你瞧德妃娘娘真可憐,剛剛還高高在上的,現在居然就淪為階下囚了,還不知道要受到怎麼樣的對待,實在是太慘了!」

  李未央冷冷一笑,目中流光溢彩,口中淡淡道:「很多事情都是人自己選擇的,她若是當初不心懷鬼胎地命百合去和周象對食,百合也不會因為受到虐待而心懷怨恨,更加不會大庭廣眾之下出賣自己的主子,你以為背叛主人有什麼好下場嗎?她若非被逼到了極點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當然,這其中還需要別人的挑唆和收買,但能讓她豁出性命作出這種決定,真正的源頭還在德妃身上,是她將身邊的弱點推到了敵人的身邊,是她自己給別人製造了機會。」

  敵人是不會心慈手軟的,他們會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來攻擊你,直到你被打趴下為止,他們也不會放過你,一直會掐住你的脖子,直到你徹底斷氣。

  李未央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異常平靜,好像在說眼前的天氣不錯,不知道明天是不是晴天這樣的話題,可是孫沿君卻露出異常驚訝的神情,她低聲道:「你是說,德妃娘娘是被人冤枉的?」

  李未央失笑,道:「要不你以為呢?德妃在宮中這麼多年,會輕易就被這麼一件小事扳倒嗎?陰溝裡翻船這種事情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對手預先堵死了你的路。」

  孫沿君更加訝異:「你明明知道真相的,為什麼剛才什麼都不說?」

  李未央笑了:「今天這宴會上,知道真相的人可不止我一個。可問題的關鍵不在於真相如何,還在於聖裁。陛下喜歡誰,誰就是清白無辜的,陛下相信誰,誰就是受害者,陛下討厭誰,誰就要倒楣,道理就是如此簡單。我想,今天的七皇子也終於明白這一點了。」

  孫沿君張口結舌:「拓跋玉?」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目中流露出一絲笑意:「成者王侯敗者寇,他這樣身處高位的人原先沒有切身的體會,只有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一時心軟造成多麼可怕的後果,他才會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孫沿君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想說李未央有點過於殘酷了,可是她心底卻有個聲音在說,未央是對的,若是對自己的敵人過於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看到剛才那一幕,眾位大臣面上都是十分的惶恐,整個大殿那麼多人竟然是鴉雀無聲。

  看到殿內平靜下來,皇帝冷冷說:「也許臣卿感覺到今日之事突然,其實不然。朕感覺到德妃暗中興風作浪已有很久,而她意欲加害於蓮妃也有時日。今日不過一起爆發出來而已,這樣也好,不管是後宮的釘子,還是前朝的奸人,朕一個都不會放過。」

  說著,他若有若無地停頓了一下,觀察大臣們的反應。只見大臣們都微低著頭,惟有太子抬眼看著皇上,神色中有一種驚惶不安。皇帝冷笑一聲,道:「太子,你覺得剛才朕所說的,還有什麼疏誤不妥的地方嗎?」

  「父皇,剛才您所言句句確鑿。朝中諸多大臣也早已看到,今日的德妃已經太過惡毒,兒臣提議,須將她的罪惡詳盡告白于天下,方可使眾人心服口服,後宮安寧。」

  皇帝冷冷一笑,道:「就依你所言吧。」說著,他一揮袍袖,率先離開了自己的座位,甚至都沒有和一直饒有興趣看著大歷宮廷內鬥的漠北四皇子打個招呼。

  李元衡顯得很興奮,在他們漠北,女人們也是一樣爭風吃醋,不過大多數都是用掐架來解決,這樣的勾心鬥角還是少有的,他看得出來,今天的德妃是最大的輸家,可是看起來,贏家也未必是志得意滿的皇后啊!反倒是那個一直柔柔弱弱的蓮妃,既博取了同情,寵愛又是更上一層樓。

  皇帝都走了,其他妃子們便紛紛離開,皇后看了蓮妃一眼,微笑道:「你今日受驚了。」

  蓮妃溫柔道:「多謝娘娘替臣妾做主。」

  皇后微微一笑,扶著身邊女官的手走了。

  宮門前,孫沿君剛剛上了馬車,白芷正要攙扶李未央,卻突然聽見身後一道腳步聲快步地追了過來。李未央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她停住了動作,轉過身來,正是拓跋玉無疑。

  李敏德遠遠瞧著,不過唇畔含了一絲冷笑,不動聲色。

  拓跋玉滿面的焦急,明知道宮門口有太多的眼睛,卻也顧不得許多。好在此刻天空正飄起雨絲,人們忙著上車上馬,無數的篷布竹傘撐起,一時也無人顧及到這個角落。

  拓跋玉向李未央點了點頭,李未央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多話,和他走到一處較為僻靜的走廊下,這才站住了腳步:「這裡已經沒有什麼人了,殿下有話就說吧,我還要趕著回府。」

  看李未央的神情,拓跋玉心裡已經明白數分,今天的一切其實她都知道!壓下胸中一口悶氣,只是定定地看著她:「你……還在生氣?」

  「我氣什麼?」李未央露出驚訝的神情,抬起頭與他正視。

  「我母妃先前對你無禮再三,你都沒有與她計較,我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這次幫助她脫困。」

  「你讓我幫你母妃脫困?」李未央揚起眉頭。

  「對。」

  「憑什麼!」李未央冷笑道,「德妃娘娘如斯高貴,恐怕容不得我這樣的小女子去搭救吧!七皇子,你以為說兩句好話我就會伸出援手,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幫你?從上次你不聽我勸告開始,我覺得咱們的合作就結束了吧!」

  說完,她轉身便要離開,拓跋玉一下子擋在她面前:「別走——你聽我說句話!」

  李未央冷冷地站住腳,拓跋玉咬牙,不由地道:「……母妃的過錯,我願意一力承擔,今天落到這個地步,也全都是我的不是。若我能早一點下定決心,母妃也不會被人陷害,所以你說的對,我沒有資格來求你為我辦事。」

  李未央只是冷冷地望著他,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我知道,如今讓你相信我絕不可能,所以我願意用自己的全部財產來交換母妃的性命。」拓跋玉漆黑的眸子在夜裡看起來帶著無數複雜的情緒,他喜歡李未央,並且深深瞭解這個女人,她從不和他談感情,她只肯談交易。如果自己付出財產就能夠換回母妃的性命,一切都是值得的。

  李未央嗤笑一聲,道:「你以為我稀罕那點錢?」錢財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拓跋玉的金銀珠寶不能讓張德妃免於災禍,對於她李未央來說也沒有多大用處,不值得她冒險出主意救人。

  她不由分說又要抬腳,拓跋玉道:「你那天說的話像幾巴掌扇在我臉上一般,我從來沒聽過這些……我怨誰恨誰都沒用,全都怪我自己!未央,這一次算我求你——」

  「走開。」李未央目光更冷,「七皇子有這份心趁早對別人使去,我可當不起——」

  拓跋玉情急之下道:「未央!」這一聲叫得極為淒厲,帶著十二萬分的愧疚、悔恨,還有無窮無盡的悲傷。

  李未央原本已經要離開的腳步突然停住了,她回過頭,認真地看著拓跋玉,卻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她的心是冰冷無情的,她可以眼睜睜看著張德妃倒楣,不,或者說德妃落到這個地步,是她和蓮妃一手推波助瀾,因為她厭煩了德妃那種居高臨下的嘴臉,有心要讓她品嘗一下一無所有的感覺,當然,當她看著德妃墜入深淵的同時,代表著她已經徹底放棄了拓跋玉這個盟友。可是此刻見到他這副模樣,李未央突然想起曾經在冷宮中絕望的自己。

  看著親人因為自己的愚蠢和懦弱喪失性命,那種痛苦,絕非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拓跋玉從不曾經歷過,當這種痛一下子來臨的時候才會越發的鮮明,同樣的,他心中也必定會燃起對太子和拓跋真的怨恨,而這種怨恨,終會將他推向和從前截然不同的道路。想到這裡,李未央突然微笑起來,道:「你真的要求我救你母妃?」

  拓跋玉的眼睛燃起一絲希望,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兩步:「只要你肯答應,我可以用一切來交換!」

  李未央的面上微笑更甚:「我只有一個辦法,但實話說,但若用得不好,這個辦法不但不會成功,還會成為德妃娘娘的催命符。你願意冒險嗎?」

  拓跋玉從未有過如此的感激,他快速地點頭,道:「我相信你!」

  張德妃被皇帝軟禁,拓跋玉使盡了一切手段,才將李未央讓他做的事情辦妥,然後,他緊張地站在宣德門外,焦急地等候事情的結果。

  皇帝正在蓮妃的宮中,這時候,一個太監走到皇帝身邊,稟報道:「陛下,德妃娘娘派女官送來一個匣子,說是要呈獻給陛下的。」

  「德妃?」皇帝無意間反問了一句。

  「是的,陛下。」太監恭順地回答。

  皇帝冷冷道:「撤下去。」就在這時候,蓮妃柔聲道,「陛下,臣妾剛才一時義憤,現在想來,畢竟臣妾也沒有真的受害,德妃娘娘必定是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了,您看,是否從輕發落?或者,至少看看這匣子裡是什麼再說。」

  皇帝歎了口氣,抓住蓮妃的手道:「終究還是你懂事,這個德妃,太讓朕失望了,若非看在她畢竟生下七皇子的份上,朕是絕對不會再給她機會的。」

  此時,太監已經看准了機會,雙手捧著匣子給皇帝。木匣制做得非常精緻,是紫檀木的,還描著金,皇帝只隱約有點眼熟,仔細一想,倒像是德妃初進宮的時候自己賜給她的珠寶匣子,沒想到一直保留到現在,頓時心腸就有點軟了。他自言自語地說:「今天的事情朕也過於武斷了,會不會冤枉了德妃呢?」

  蓮妃微微一笑,平靜地說:「陛下說的是。」

  「啪」地一聲,木匣打開了,此刻其他人一下子全屏住了呼吸。蓮妃突然看到皇帝僵直地坐在那裡,臉色灰白,眼珠也不會轉了,像一個木頭人似的。蓮妃不由好奇,以為德妃裝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不由探頭來看,卻只是一個用紅絲帶編結而成,形如桃狀的結子,兩枝結子紋路盤曲迴旋,扣與扣連環相套,編織得既結實又飽滿,分明是同心結的形狀,中間卻被人剪成兩段。

  「哎呀,是同心結!不過,怎麼這同心結還被人剪斷了——」蓮妃仿佛有三分的不解。

  同心結是用來表達男女之間相互愛慕的信物,雖然德妃身處後宮,可她和皇帝之間自然也有他們的故事,當年德妃初進宮的時候,皇帝曾經很是寵愛過幾年,甚至於還和她一起親手編織過一個同心結作為定情之物,可是沒有想到,如今見到這同心結,居然已經被德妃剪斷了。

  皇帝眉心隱隱有戾氣一閃而過,她這是在威脅朕,朕的做法讓她心寒了,所以要和朕徹底了結啊!好大的膽子!他想到這裡,猛地一揮手,蔣匣子丟在了地上。

  「給朕傳旨,立刻招德妃覲見!」皇帝冷冷地下令,可是臉上卻沒有表現出分毫情意。

  德妃死定了!蓮妃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種像是惋惜又像是早已預料到的神情。人的命運竟如此之微妙?德妃的生死竟懸繫於一個小小的同心結!

  當天夜裡,皇帝劈頭蓋臉地痛斥德妃,絲毫也不聽她解釋,甚至讓她跪在雨中整整一夜。原本個性就頗為清高的德妃哪裡受得了這種待遇,實在覺得過於委屈,更加想不通按照兒子的意思送去的同心結怎麼會變成了碎片……她回去以後就用酒服下了一錠金子,一起吞進了肚子裡。等拓跋玉得知這件事,在宮門口跪了一天才讓皇帝允許他請了太醫,可是此刻德妃已經奄奄一息,太醫一個勁兒地說:「晚了……太晚了……」

  拓跋玉聽到這話,當場就差點暈過去,只能強忍著巨大的悲痛看著垂死的德妃,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德妃因為白酒和金子一起吞下了肚子,是生生腹中墜脹疼痛而死,斷氣的時候連眼睛都沒有閉上,死的極為悲慘。

  拓跋玉剛從皇宮裡出來,上馬的時候竟然沒有踩穩腳踏,一腳踩空,整個人就栽了下去,昏迷不醒。

  消息傳來的時候,李未央正在寫字,聽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她的眉頭一皺,隨後便是停下了筆。

  「怎麼會這樣呢?」她潔白的面孔,便浮現出一絲疑惑。

  今天的李未央一身淺碧色絲褶緞襖裙,層層疊疊的裙裾猶如流水一般鋪陳開,仿佛泛著粼粼波光,此刻李敏德的目光正不經意地停在她袖口的褶皺上,隨意地伸出手撫平後,才滿不在意地道:「怎麼了,超出你的預料了嗎?」

  「我對拓跋玉說,讓他母妃送一件舊時情意的東西去給皇帝,讓他念及舊情,想起德妃往日裡的溫婉可人和賢良端莊,雖然不至於立刻讓德妃擺脫困境,至少也不會雪上加霜才對。怎麼會突然引起皇帝的暴怒呢?這——實在是不尋常。」

  李敏德微笑起來,道:「你的做法原本是沒有錯的,可以讓皇帝惦念昔日之情。只可惜——」

  李未央抬起眼睛看他:「聽你的口氣,似乎知道什麼內情才對。」

  李敏德的笑容更深:「說是內情,卻也不算,我只是比你多知道那麼一點兒。雖然出事以後封鎖了消息,但是也不會一丁點兒都透不出來。據說那天晚上德妃按著你的意思送了同心結過去,誰知暗中被人動了手腳,把原本好端端的同心結給剪碎了,你說皇帝看到了之後會是個什麼想法?是個男人都會覺得這是在德妃不識抬舉,心懷怨憤吧?」

  李未央奇道:「被人動了手腳?皇后?」

  李敏德只是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當然,皇后,太子,不過是被人牽動的木偶,背後那個人,一直在暗中窺測著。」

  莫名地,李未央就歎了一口氣,道:「是拓跋真啊。」

  李敏德的聲音低迷了起來:「怎麼,救不了德妃,很不開心?」

  李未央一愣,隨即失笑,道:「她本來就是必死之人,我不過是給拓跋玉一個機會,讓他認清這一點而已。從出這個主意開始我就說過,貿然行動很危險,當然,若是不動,同樣必死無疑。」

  「我還以為,你——」李敏德勾起嘴唇,自嘲一笑,「是為了拓跋玉才幫忙的。」

  李未央的笑容如常,可見是真的不在意:「德妃死或不死,都無關乎大局,我其實並不關心。我只關心拓跋真下一步有什麼行動。」說到這裡,她突然頓住,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敏德一眼,「不過讓我驚訝的是,你連吉祥殿都敢燒,事後還能毫髮無傷地從宮裡走出來,當真是不簡單。」

  李敏德微笑得讓人心醉:「不要小看我在宮中的人脈啊……」

  「那麼,你都知道了些什麼呢?」李未央早知道李敏德神通廣大,卻沒想到他在宮中也有這樣的耳目,這樣想來,就等於是大歷宮廷中有越西的探子了。這倒是不奇怪的,各國互派細作,潛伏下來就是幾十年,只是,越西皇帝連這樣的細作名單都交給了李敏德,可見他是多麼愛護這個兒子。

  「我知道蔣華秘密與皇后太子勾結,想要置你於死地。但是他們太天真了,就憑他們那點兒三腳貓的伎倆,是沒辦法做到一絲風聲都不透的。從蔣華邀請漠北皇子進宮開始,我就察覺到了不對,卻故意按兵不動,放任他們胡來,因為只有在最關鍵時刻出現,令他們功敗垂成,才能看到他們鬱悶到吐血的臉……」李敏德的笑容顯得格外善良,卻讓旁邊的白芷和墨竹聽得面面相覷。

  關鍵時刻才出現,把對方打得潰不成軍,這算是一種什麼心態,好像,有點扭曲吧。

  原來從漠北四皇子出現開始他就已經懷疑了……這下輪到李未央自嘲:「我以為我的消息算是靈通了,可是連蓮妃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卻早已事先防範了。」

  李敏德凝視著她,放柔了聲音:「你顧忌著拓跋真,所以在宮中不敢布下太多的耳目,主要的消息來源是蓮妃。但有的時候,皇帝也未必完全信任她,這個時候,就需要動用其他的人手了。」

  李未央笑了笑,一雙眼睛就像清澈的水晶,水晶之下,依稀有花朵在悄然綻放。她心想,比起李敏德,自己還是過於謹慎小心了,若非是他一把火燒了吉祥殿,只怕自己就得費好一番功夫才能擺脫掉那個漠北四皇子了。

  李敏德卻自顧自地低下頭,指著她的那幅字道:「什麼事情持之以恆都會越變越好,你看,剛開始你的字真的很醜,現在不是大有進步嗎?」

  李未央:「……」你就不能稍微含蓄一點嗎?

  李敏德只是笑,明眸燦燦如星,淺笑脈脈生溫:「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李未央無語了半天,李敏德雖然是個男子,但笑容一起,眼睛就會變成兩道彎彎的鉤子,足以勾動任何人的心,讓她原本想要反駁卻也反駁不得。低下頭仔細瞧了瞧自己的字,不由歎息一聲道:「畫虎不成反類犬,我的書法,終究是不成啊。」

  這個世上,並不是你努力就能改變一切的,譬如李未央的書法,就是無可救藥了。寫了這麼多年,還是沒有太大的進步,不要說成名成家,就連普通的閨閣千金都不能比,真是可惜可歎,她不由得覺得很失望,丟下了筆,對白芷道:「好了,收起來吧。」

  李敏德瞧著她失望的樣子,便笑道:「今天是放生節,要不要出去看看?」

  李未央挑起眉頭,道:「放生節?」是啊,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放生節,怎麼她倒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呢?在大歷民間有個習俗,把每年的二月十六定為放生節,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放生一些動物,而且要去專門的放生地,或是郊外或是放生池,權作功德。

  「老夫人說今年她就不去看放功德了,卻已經準備好了放生的鳥,說是請你代她去放了。」白芷這才把剛才羅媽媽特地來說的話告訴李未央。

  李未央點點頭,責怪地看了一眼白芷,道:「怎麼不早說呢?」

  白芷很有點委屈,剛才看到小姐那麼專心致志地寫字,她一時沒敢開口而已。

  「去準備馬車吧,咱們不走遠,放了生就回來。」李未央這樣道。

  白芷和墨竹聽了,知道可以出去,一時都歡喜起來,忙不迭地就去準備馬車,不到半個時辰,一切都準備就緒了。李未央坐在馬車上,看著馬車靠墊後頭一溜兒的鳥籠子,不由失笑:「老夫人這是怎麼了,平日裡可是精心養護的鳥兒,這都要放了嗎?」

  這一回,李老夫人一共放生了十八隻鳥,除卻這馬車裡放著的六個鳥籠子,後頭的烏棚馬車裡還有十二隻,這些鳥原本都是老夫人掛在走廊底下,有好些是養了幾年的。平日裡這些鳥兒一隻都是幾十兩銀子,外頭極難尋到的珍稀品種,此刻卻全部都要放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四弟偶感風寒,有點咳嗽,老夫人這是心疼他,說如果多放生,多積累陰德,老天爺感到了她的誠心,就能讓四弟早日康復。」李敏德帶著笑容說道,說話的時候,他的瞳仁透著淡淡的琥珀色,讓人心悸。

  李未央的心情就有了那麼一點溫暖:「有她老人家的照拂,敏之也可以幸福了吧。」

  「對,縱然沒有老夫人,還有李蕭然,他為了最後那點血脈,也會好好保護四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的。」

  「可是……他還有一個兒子。」李未央突然這麼說道。

  李敏德笑了笑,道:「從你逼蔣華說出李敏峰的地點開始,他就已經死了。」

  「死了?」李未央一怔,隨後道,「可我派去的人沒能找到他,說明在這個問題上,蔣華說了假話。」

  「不,一半兒真一半兒假,照著他說的方向,我搜羅了很久,花了一個月才找到人。只是我沒有殺他,殺了他的人是他自己。」李敏德這樣說著,目光像掠過水面的清風一樣落到她臉上。

  「這是什麼意思?」李未央不由蹙眉。

  「意思就是,他日夜躲避,焦慮不安,終於染上了一種疫病,等我的人去了那裡,他已經斷氣了。」李敏德毫無感情地說著,只是平靜地陳述這樣一個事實。

  李未央有點始料未及,又有點驚訝,最終化為一抹笑容:「這樣,很好。」李蕭然的身邊只剩下了一個敏之,永遠也只有敏之,為了讓他的血脈傳承下去,哪怕豁出性命,他也會培養敏之成才。

  「這樣,你就不需要再為四弟做什麼了。」李敏德補充道,面孔帶了一絲奇怪的笑意。

  李未央看著他,莫名就有了點困惑。這樣的困惑,讓她向來冰冷的面容多了一絲正常這個年紀會有的不安。

  李敏德的笑容更深,卻沒有對自己的話作出絲毫的解釋。

  馬車停在了整座京都最高的望湘樓邊上,李敏德專門在這裡包下了一個清靜的廂房,下人們都去放生了,連白芷和墨竹都撒丫子跑開,追著趕著要去放小鳥。李未央倚著回廊,坐著看她們歡天喜地的模樣,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樓下很多人都在放生,李未央的目光凝在其中一個少女的身上。那少女在眾目睽睽之下,掰開一個大壽桃,裡頭竟然飛出了一隻小鳥,撲棱棱地張開翅膀,飛向天際。大夥兒仰望天空,無不拍手稱快。

  李未央看著那少女,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身上穿著寬大的長袍,肩披雲肩,腳蹬紅靴,看起來裝扮和京都人完全不同。就在她向對方望過去的同時,對方也注意到了她,便抬頭向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亮閃閃的牙齒。

  李未央突然不笑了,因為她分明看見,那少女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人,正是漠北的四皇子李元衡,此刻,他也目光炯炯地向樓上望了過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05:09 PM

139追求之道

  蹬蹬蹬蹬,不一會兒,便有敲門聲響起。

  李敏德不悅地盯著推門進來的人,冷道:「漠北四皇子,不知你不請自來,算是什麼道理?」

  李元衡便只是笑道:「小兄弟,上回咱們交過手,我知道你武功不弱,但你不想在這裡打起來吧,那多難看!」他的態度,顯然十分的友善,甚至於帶了一絲爽朗,叫人沒辦法生出討厭的心思來。

  趙月和趙楠都同時警惕地盯著李元衡,面色十分不善。李元衡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少女,正眼睛珠子亂轉,不一會兒,眼睛就定在了李敏德的身上,開始綻放出異樣的光彩。

  她生得十分漂亮,彎彎的細眉有如兩勾新月,小巧挺直的鼻子,柔軟嫣紅的菱唇,那雙眼更彷彿是盈盈的秋波,清清亮亮的,只要一眼,就能攝去人的魂魄,除了皮膚因為漠北長期的風沙稍微顯得有些粗糙之外,絕對是個美人胚子。

  李未央見她眼神顧盼間盈盈流淌,甚是迷人,心中就明白她是看上李敏德了,不由搖了搖頭,這個月的第幾回了?每次敏德上街,總要引來不少小姐圍觀,更有言行大膽上來示愛的,聽說上次還有個小姑娘丟了肚兜到他的馬車上……真夠大膽的啊,可見一張漂亮的皮相有多麼的重要。

  這些女子從未和敏德相處過,便直言說喜愛想要結成連理,這才是李敏德極端厭惡她們的原因吧。世上沒有人會喜歡莫名其妙的愛慕,更別提只是為了虛無飄渺的容貌。

  想到這裡,李未央有幾分瞭解敏德的心情了,被一群狂蜂浪蝶包圍著肯定不舒坦,難怪上次他會毫不留情地動手收拾九公主。大概正如他所說:「收拾著收拾著就習慣了。」

  「安平縣主,這是我妹妹和暢公主。」李元衡看到李未央關注他妹妹,顯得很是高興,趕緊介紹道。

  和暢公主性格顯得很是爽朗,快步走上來,對著李未央揚起笑臉:「我是漠北六公主,第一次跟隨兄長來到大歷,你就是安平縣主嗎,我哥哥說要娶你回去做妃子!你會跟我們一起回漠北嗎?」

  李未央無語,李敏德冷笑一聲,道:「只怕你哥哥的美夢還沒醒,陛下已經取消了這門婚事,那就是一錘定音,絕無更改了。」

  李元衡不服氣道:「只要我喜歡安平縣主,我就可以帶她走,關你們大歷的皇帝什麼事?他管天管地,還管人姻緣嗎?本來就不需要他允許!」

  這一番話說的驚世駭俗,聽得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大概他們的觀念裡,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大膽的,但漠北皇子畢竟不是大歷朝人,他對本國的皇帝不尊敬,並沒有什麼奇怪的。

  李未央淡淡道:「的確不需要陛下允許,但需要我的允許,這婚事,我說不成,那就是不成的。」

  李元衡愣住,好像一副受了很大打擊的樣子。

  和暢奇怪地盯著李未央:「為什麼呀?我哥哥有很多的土地,還有好多的奴僕,他的牛馬也是整個漠北最壯實的,草原是最肥美的,還有他還沒有正王妃,你若是嫁過去了以後,就是正妃啊,他所有的側妃都要聽你的話呢!多威風啊!比你在這裡憋憋屈屈的過日子要好多了!你看,我隨時隨地高興出門都能出去,可是你們這裡的大家閨秀出門都得一幫人跟著,多煩人啊!」

  李未央看著一臉詫異的和暢,不由笑道:「你哥哥的財富可都是屬於他的,跟我沒有什麼關係,我沒有興趣替他管理牛羊,也不想管理他的側妃們,我就願意舒舒服服地在京都過我受拘束的日子,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和暢的臉上就露出失望的神情,還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她,彷彿李未央不肯嫁給李元衡是一個巨大的損失一樣。

  李元衡卻顯然並不在意李未央的拒絕,他笑道:「我知道,你們大歷的女孩子就是矜持的很,明明願意也要說不願意的。」

  李未央和李敏德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都看到了對牛彈琴這四個字。李未央笑了笑,不再多說,只是道:「若是不嫌棄,坐下來喝一杯茶吧。權且做個朋友。」

  若是換了一般千金小姐,此刻躲避對方還來不及,再大方也要覺得尷尬的,可是李未央卻顯得落落大方,顯然並不在意那天殿上發生的一切。

  漠北四皇子越發覺得自己眼光很好,不由拉著妹妹坐下,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客氣了,剛才跟你們的百姓一起放生,還挺有意思的,不過走了這麼遠,我也渴了。」

  此刻,白芷和墨竹也一前一後進了屋子,她們見到這詭異的場景,也聽到了剛才外面隨從的話,知道屋子裡面的人是漠北皇子和公主,一時有點噎著了。瞧瞧他們家小姐在幹什麼,居然是招待之前求婚被拒絕的漠北四皇子啊!雖然這婚事作罷了,可小姐就一點不尷尬嗎?

  「白芷,替二位客人倒茶。」李未央吩咐道。

  白芷連忙上前,替他們倒了茶。和暢公主絲毫也不顧及美女形象,端起茶杯咕嘟咕嘟都給喝了下去,然後吐了吐舌頭,道:「沒有我們的酒好喝。」

  漠北人善於飲酒,而且善於釀造工藝,他們的酒很烈,卻暢銷於各國之中,李未央很早就已經聞名,此刻聽了也並不覺得奇怪,道:「酒是酒的味道,茶是茶的味道,這裡的茶是用冬天的第一場雪燒開的水來沖泡,所以有一股特別芬芳的梅花味道。」

  和暢公主明顯不相信,低下頭又喝了一口,點了點頭道:「是啊,真的如此呢!」

  李元衡笑道:「早就聽說安平縣主你才智出眾,名聲遠揚,我當日在漠北就仰慕已久。當時我還懷疑,到底你是不是如傳言所言那麼聰明能幹,現在我就放心了。」言談之中,儼然還沒有死心的樣子。

  李敏德面色不善,這個漠北四皇子實在不蠢,看這漂亮話說的,半點不比大歷風度翩翩的公子們差,還比別人多了那麼一點真誠,聽他這麼說話,分明是有繼續爭取的意思,不知道未央會不會有點心動呢?他這麼想著,便悄悄觀察著李未央的神情。

  李未央臉上的笑容十分恬淡,慢慢道:「四殿下莫要取笑我了。這茶的沖泡法子眾人皆知,並不單只有我知道。再加上我足不出戶,更加不可能有什麼名聲傳到漠北去。」

  李元衡搖搖頭,召喚侍從取來一幅畫卷,笑道:「我說以前就認識你,縣主可能不信,但是見了這幅畫卷,你自然就知道我不是說謊了。」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那幅畫卷。李未央看了一眼,畫裡面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少女,正坐在一盤棋跟前凝眸深思,她的神態親切自然,眼神顧盼流光,儼然正是她的模樣。

  李敏德的眼神,在這一瞬間變了。

  李未央奇道:「四殿下,這幅畫你是從何得來?」

  李元衡道:「這幅畫是三個月前我的一位京中好友聽說我要來這裡挑選新娘,立刻派人送來給我的。他還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讓我知道。」

  不得不說,李元衡表面上倒是一個很坦誠的人,也很難讓人討厭。李未央微笑起來,道:「那個人,可是蔣家三公子蔣華?」

  李元衡颯然一笑道:「正是!四年前我喬裝來到大歷遊歷,在北冥山遇到一位文武雙全,亦師亦友的相知莫逆,等我回國後才知道,他是將門之子,因邊關無戰事,又有人替他領軍,才得以閒散了兩個月,四處遊玩,正巧與我碰上,得以結為朋友。」

  他言談之間,絲毫也不避諱和蔣華的交往,看起來十分的坦蕩磊落。久未說話的李敏德看著對方,眉頭微微一皺,漠北四皇子今日這般示好,他自然明白是為的什麼,眼見他又不斷地討好李未央,心裡不由更厭煩此人。

  「漠北四皇子是何等人,怎麼會相信別人的三言兩語呢?」李敏德突然開口道。

  李元衡便笑道:「李公子,我當然不會隨便相信旁人,即便是至交好友也是一樣,這次我來大歷,是親眼見到了安平縣主的,她不但聰明,又生得如此美貌,我一見傾心,又有什麼奇怪呢?」

  李未央的確是個美人,當然大歷的美人多了去了,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抵不上漠北四皇子就號這一口冰山美人的,李敏德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人不簡單。

  剛才他們明明是偶遇,此人身上卻帶著李未央的畫像,哪兒有這麼巧合,分明是一早盯上了他們。不由不讓人感歎,這個漠北四皇子果然只是外表瀟灑大度,內裡可絕對不是草包,而且對待女子的心思十分的瞭解。

  他先說出對李未央仰慕已久,惹人好感,接著送上畫卷,盡現誠意,在眾人面前訴說對李未央的情意,又是侃侃而談和蔣華的交情,給人的印象極為深刻。

  若是一般人,知道李未央和蔣家的仇恨,定然要掠過蔣華這一段,可是這樣一來,一旦被知曉也就更容易招人懷疑,可他卻毫無保留地全都說了出來,顯得十分真誠,彷彿是他的一腔熱誠被蔣華利用了,還能引起同情。若李未央是一般女子,自然要被他打動了。此人不可小覷,李敏德暗自警醒道。

  李元衡面帶笑容,認真道:「我不喜歡大歷人虛頭巴腦的那一套,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真心的喜歡你,希望你能跟我回去做我的王妃,若是你不喜歡我身邊有其他女人,我也可以為她們做妥善的安置。我甚至能夠向你保證,將來你生下的兒子會是我全部財產的繼承人。」

  李敏德的表情變得似笑非笑,這傢伙的追女人技巧實在是高,口口聲聲別無他意,行動處卻是處處有意,但又露出這一副真誠地不得了的樣子,還作出這種驚世駭俗的承諾,哪怕李未央是鐵石心腸,定然也會被打動了。

  可是李元衡顯然還沒有說完:「我知道我們漠北比不上大歷繁華,可是我可以為你建造一座豪華別院,保證裡面的風景和你現在居住的地方是一樣的。我甚至還可以從大歷購買這裡的物資運去漠北,供你每天使用,不過我知道,你不是貪慕虛榮的女子,不會在意這些,但這的確是我的心意,希望你能夠接受。」

  李敏德在心裡翻白眼,李元衡還真是一茬接著一茬,未央最喜歡吃京都的玫瑰膏,茯苓餅,這東西都是京都的特產,運到你漠北去早就發黴了,哪怕找廚子去做,你漠北那個鬼地方也是鳥不生蛋,種不出來的!

  哼,千里迢迢運送算什麼,真以為拿出一副畫,說了兩句漂亮話,就能打動未央了嗎?真是太天真了,這一年來我什麼法子沒用過,結果都失敗了。我們未央又聰明又漂亮,再加上大業未成,理想遠大,才不會跟你這樣的蠢人相守一生。

  他原本不刺激對方,不過是想讓李未央親口拒絕,好讓對方徹底死心,卻沒想到李未央接下來說的話讓他徹底愣住。

  李未央竟然面色微微發紅,緩緩道:「多謝四殿下如此厚待未央,只是婚姻大事,絕對不可以這樣莽撞決定,還請你原諒——」

  這句話說得大有學問,廳中人都能聽懂,李未央是給了三分希望的,並不是當場就拒絕了。

  李元衡立刻無比歡喜,道:「那明日下午我在郊外打獵,請縣主一塊去散心,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不可以,當然不可以——李敏德暗地裡咬牙切齒,臉色陰沉的快要滴下水來。

  李未央卻微笑著道:「自然可以。不過未央不通騎射,怕是要貽笑大方。」

  李元衡早已開心的不知道說什麼好,連忙道:「這個不妨事,我教你就是——」話說了一半,意識到自己有點魯莽,連忙道,「我妹妹的騎射功夫也很棒,讓她教你就是。對不對,和暢?」

  然而那邊的和暢公主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李敏德,整張臉都是帶著桃花的,壓根沒聽到她哥哥在說什麼,被他一個眼神丟過去,渾然像是丟進了水溝裡,黑咕隆咚,毫無反應。

  李未央突然站了起來,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言為定。今日時候不早,我們也該告辭了。」

  李元衡立刻笑道:「是,是,縣主慢走。」一副得到佳人青睞心滿意足的樣子。他一直親自送了李未央上馬車,看著她的馬車消失,還遲遲不肯離去。

  馬車上,李敏德也不看她,只是望向窗外,此時已是日暮時分,幾縷夕陽為他的側顏勾勒出極好看的弧度,然而他眸光倦懶,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又很是勾人惻隱之心。

  李未央失笑:「你又擺出一副這種樣子做什麼,嫌我剛才沒理會你嗎?」

  見她主動開口,李敏德才緩緩轉動,將視線投落在她身上,對她揚起一個勉強而落寞的笑容道:「我以為你完全把我忘記了。」

  看你們那麼親熱,好像是好朋友。那種男人居然也能忍耐的下去——李敏德的臉上分明這麼說著。

  這個傢伙又在裝死了,李未央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了這個念頭,她微笑著把茶杯推過去:「別生氣了,喝杯茶吧。」

  「未央,你就不必開解我了。我知道你對那個漠北四皇子很有好感,他畢竟風度翩翩又身處高位,嫁給他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才怪,他忍住磨牙的衝動,心中暗自腹誹,那種又蠢又壯的男人到底有哪裡好啊!

  李未央的手一抖,不由自主笑容有點詭異,不是她疑心病重,實在是李敏德說話的口吻太過哀怨。一不小心,茶杯就撒在了手上。滾燙的茶水一下子燙紅了她的手,她輕輕一皺眉,還沒來得及吩咐白芷什麼,手就被另外一個人握住。

  李敏德好看的眉頭緊皺,一臉掩飾不住的心疼:「怎麼這麼不小心?」

  李未央剛要說沒有關係……誰知下一刻,她完完全全呆住了。

  不光是李未央,馬車裡的幾個丫頭也都愣住了,這馬車空間這麼大,她們卻突然覺得這裡的溫度一下子上升了,墨竹立刻捂住臉,卻又偷偷張開兩根指頭去看。直到趙月面無表情地擋在了兩個丫頭跟前。

  李未央還在張口結舌,李敏德居然把她的手指含進去了!一直感受到溫熱的口腔包裹,她都說不出話來,可他卻還嫌不夠一樣,舌尖細緻的舔舐過她被燙傷的手指。

  現在哪怕臉皮再厚,心腸再冷,李未央的臉也一下子變得滾燙。

  這個人知不知道羞恥啊,丫頭們都在這裡,他卻視若無睹、旁若無人——啊!她一朝英名都毀在他手上了!

  李敏德若無其事地鬆開她,心疼道:「下次不要這麼不當心。」

  李未央忍了半天才把心頭這口氣忍下去,反復呼吸幾次,她勉強道:「在人前絕對不能有這種無禮的舉動,下次再犯我就踢你下馬車!」

  李敏德琥珀色的眼睛閃了閃:「我記住了,人前不可以。」

  李未央鬆了一口氣,李敏德卻接著道:「沒有別人在就可以了吧。」

  李未央剛鬆了的那口氣立刻又變成惱怒,斥責剛要出口,卻看到他垂下的睫投落了淡淡陰影,那溫柔委屈的眼神,叫她忍不住就把話給咽了下去。許是他的皮相太過美好,美好到一時連她的眼睛都被迷惑,李未央鬼使神差地愣住了。

  笑意染過他的眉眼,李敏德彎眸微笑,這笑容,能夠讓所有的星辰黯然失色。李未央心頭一跳,刻意別開了眼神。

  李敏德像是看不出她的不自在,當然知道不能逼迫太甚,只是轉開話題道:「未央是懷疑那個四皇子,才刻意給他接近的機會嗎?」

  李未央皺眉,這才回過頭來,他一會兒正經一會兒不正經,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跟他相處了。淡淡地嗯了一聲,顯然她還在意自己剛才的失態。

  李敏德微笑:「那我也要一起去。明天。」

  當所有人都離開,雅室裡只留下李元衡與和暢公主。這時的和暢卻跟剛才天真爛漫、心直口快的模樣判若兩人,逕自從座位上站起,親自倒了一杯茶,奉給李元衡,道:「四哥,這安平縣主心思頗深,你想要通過聯姻來驅使她,只怕不容易辦到。」

  李元衡微微一笑,李未央這種女子,心機深沉、狡猾詭辯,最恨的是別人跟她耍花腔,最喜歡的是大度磊落的人,這一點,光是看她身邊的好友便知道。她會選擇孫沿君這種心直口快,心思卻不多的女孩子,分明對她沒有什麼幫助,可她卻還是留著對方在身邊,這就說明她的防備心特別重,很難相信那些蓄意接近的人。要想打動對方,必須想法子讓她覺得你敞開了心扉,說的都是實話,若是有半句被她懷疑,再想靠近,難如登天。

  李未央既然懷疑他是蔣華教唆而來,他就明白告訴她,而且他還作出被蔣華利用的樣子,讓對方不再懷疑他的來意。

  「其實,真要聯姻的話,九公主才是最合適的人選,這樣一來,四哥你要奪取大業,也能有更大的幫助。」和暢繼續觀察著李元衡的表情,悄然說道。

  李元衡一聲冷笑:「你懂什麼?一個一無所有的庶出女兒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的價值比九公主要重要得多!你沒見過她的大手筆,自然不會懂。據我所知,拓跋真之所以處處受制於人,丟掉盤算多年的力量,全都是拜她所賜。只有這樣的女子,於我的大業才最有助益。更何況,我既然已經與蔣華達成了協定,就不會輕易更換人選。不管她有多麼難以得到,我都要成功!」

  李未央不是好對付的,這一點李元衡不是沒考慮過,在大殿拒婚之後,他曾經想到過要違背對蔣華的承諾,換一個人選,可是每次一想到李未央那雙閃爍著寒光的眸子,他的心臟便會覺得沸騰滾燙,久久不能平復,到底還是中意那與眾不同的女子,旁的脂粉那麼容易得到,也就毫無感覺了。

  「可是我覺得,那蔣華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不過是借著咱們的手,拔掉一根眼中釘而已。看他被李未央氣得那模樣,就知道這女子必定是個煞星。」和暢還是不依不饒,嬌豔容色帶了一絲莫名的情緒,似是醋意,又似是不甘心,叫人難以窺探分明。

  李元衡喝了一口茶,臉上的笑容更冷,道:「我與蔣華是各取所需而已,他若真心與我聯手便罷,否則,我也有治他的狠招。」

  和暢公主深知李元衡苦心經營多年,即便是在大歷各地都安插了不少眼線暗子。偏於一隅的漠北豈能滿足他的野心,這天下才是他真正想要染指的東西。所以他才會想要一個看起來並不起眼,實際上卻是拓跋玉身後謀士的李未央。

  但是憑藉著她的直覺,李未央今日對李元衡表現的十分親近,彷彿真的有幾分被感動的模樣,可是她的眼底卻沒有一絲半分情意。

  和暢也是女子,自然知道當女人對一個愛慕自己的男人有好感或者受到了感動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可是剛才,她沒有看到李未央的眼睛裡有絲毫的感情,半點都沒有。

  李元衡蓄意要得到李未央,一方面是因為蔣華對李未央的那些駭人聽聞的描述,另一方面,則是男人的自尊心和征服欲作祟。

  大概世上少有他得不到的女子,他下定了決心要對方心服口服,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將李未央當成一個真正的對手看待,可是和暢覺得,李未央卻在無權無勢的情況下走到今天這局面,豈是好對付的,又怎麼肯輕易為人所用,只怕靠近她的人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但這些話,她委實不好對李元衡講,因為李元衡這些年在漠北發展的極為順利,一路勢如破竹,連漠北大皇子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他有點失去了平日的謹慎與小心,錯估了李未央也不一定,這一切都是很危險的。

  和暢在這裡想得入神,不由自主皺起眉頭,李元衡卻突然一把將她抱在膝蓋上,調笑道:「妹妹不是看上了那李家的小子,擔心我會殺了他吧?不如,我把你許配給他加以籠絡,你覺得呢?」

  和暢心中嚇了一跳,知道對方是在試探,臉上趕緊堆出嬌嗔的笑容,一雙玉手點了點他的額頭,道:「四哥真的好壞,人家心裡明明只有你,卻要說這些話——真叫人難受。」

  要是外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大吃一驚。帝王家,齷齪多。而所謂漠北高貴的和暢公主,她的母親不過是一個弱小部落首領的新婚妻子,卻被出來巡視的漠北皇帝一眼看中,強搶回宮後,不足十個月就生下了她。

  她的確不是漠北皇室的女兒,但她在皇宮之中長大。每天只能和母親抱在一起瑟瑟發抖,漠北皇帝特別嗜酒,每次喝完酒之後就會用鞭子胡亂發洩,她無數次和母親一起遭到無緣無故的鞭打,明明他平日裡看起來是那麼仁慈大度的皇帝,可是喝了酒,就再也不像是個人。

  終於有一天,被鞭打的母親在地上不停的翻滾,痛苦呻吟,卻不敢求饒,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母后,後來,這個柔弱的女人就自盡死了,留下她一個人活在冰冷的漠北皇廷。

  為了保護自己,她先後委身於大皇子、二皇子、六皇子,每遇到一個對她有所幫助的男人,就會竭盡所能的利用,而她每次都會付上身體做為代價。

  將領、諸侯,都牢牢握在自己的手心裡。最後,她選擇的人卻是四皇子李元衡,因為到目前為止,他是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男人,而她,需要這個男人。

  因為,她要活下去,哪怕再辛苦,她也要活下去。而且,她還要往上爬,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爬到最高的地方,再也不會讓任何人欺辱她!

  正因為有這樣的經歷,所以在看見李未央的那個瞬間,她突然意識到,對方和她是一樣的人。儘管她的保護色是無恥、虛榮、輕浮,而那個女子的保護色是她的冷淡和冰冷,但她們骨子裡,都是一模一樣的人。她們內心同樣充滿了仇恨,沒有任何救贖的可能,這種人一旦有了翻身的機會,必定會拼命地撕扯敵人的胸膛,直到他流乾淨最後一滴血。

  她們都是雙手染滿鮮血的女人,所以,第一眼的時候,她就看透了李未央。就在她仰起頭的那個瞬間,彷彿能夠看盡那個人的靈魂深處,可她不知道,李未央是否也穿透重重的保護色看透了她。

  若是李未央和她有同樣的感覺,那今天李元衡的舉動在對方的眼睛裡,無疑是一場鬧劇。她敢肯定,李未央會讓所有戲弄她,敢於覬覦她的人付出代價!就如同她一樣!

  李元衡卻在觀察著和暢,他敏銳地注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不由伸出一隻手攬住她的雪白頸子,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李未央今日倒茶的那只手,纖弱白皙,看起來十指纖纖,柔軟動人。

  他真的很想知道,那只手是怎麼在暗中推動一切的陰謀,又是怎麼逼得聰明絕頂的蔣華走到這一步來的。下意識地,他握住和暢的手指,握在掌中反復把玩,自覺情趣無窮,滋味比以往經歷過的任何人都要好。

  李元衡看著的是和暢,腦海中想到的卻是李未央,而且越想越不堪,和暢明知道對方那種獵豔心態,卻還是故意放軟了身體,伏在他懷裡輕輕廝磨。李元衡笑了一下,趁勢攔腰抱起了她,向一旁的美人榻走去……

  直到第二天出門,李未央也沒有告訴李敏德她到底為什麼要去赴約,但李敏德竟然也耐住性子不問。

  只是這一回是騎馬射箭,不好帶著白芷和墨竹,李未央便只帶了趙月,李敏德卻只吩咐趙楠跟從,李未央回頭好奇地看著他。

  李敏德看著她,不由解釋道:「這次不能帶太多人去,我總覺得對方是個很難對付的角色,若是讓他發現我是越西人,會很麻煩。」

  從前李敏德曾經在人前暴露過暗衛的力量,然而在大歷,少有人瞭解越西的底細,包括拓跋真都懷疑那是李家隱藏的力量,並不曾疑心太多,可是李敏德這一次卻這樣謹慎,可見事態不同尋常。

  「你派人去瞭解過李元衡了?」李未央想到了這個可能。

  李敏德點了點頭,道:「漠北除了皇后所生的大皇子地位最尊貴外,還有四個皇位有力的競爭者,包括二皇子李元霖,他的母親是大歷人,他本人精通奇門遁甲之術,是個文可定國武可安邦的人物,很受漠北皇帝看重,可是很奇怪的,他在兩年前巡視漠北邊境,卻受到流寇襲擊,死於毒箭。三皇子李元笑,十七歲開始便有了八萬兵甲,鎮守漠北的南部,是個十分厲害的武將。可是他在一次追擊流寇的途中竟然無意墜馬,被抬回領地之後不到三天就死於非命。六皇子李元晉,天神神力,力拔千斤,而且頗有謀略,外祖又是漠北的一等功勳之家,原本也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

  「可是他也死了?」李未央猜到了下面他要說的話。

  李敏德點點頭,道:「不錯,他的死因很離奇,據說是因為看中一個副將的美妾,後來竟然被那美妾給殺了。可奇怪的是,那女人手無寸鐵之力,到底是如何勒死一個天神神力的人呢?」

  李未央卻笑了笑,道:「二皇子如果真如你說的那樣厲害,怎麼會輕易被流寇所殺,那些隨行保護他的禁軍侍衛難道是死人不成?再說那三皇子,一個擅長騎馬、鎮守邊疆的猛將竟然會從馬上摔下來,豈不是說魚兒在水中淹死一樣可笑?還有六皇子,死的更是無比蹊蹺啊。」

  李敏德笑了笑,道:「正是如此,據我調查,這些事情無一不和四皇子有關係。所以,他一樣是個狠角色,不亞於拓跋真的狠毒。」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成大業者自當不拘小節,這倒是沒什麼奇怪的。」比起拓跋真,她反倒覺得李元衡的所作所為沒什麼大不了,至少人家是用施展手段去對付自己的競爭者,而不是借刀殺人去對付一群手無寸鐵的婦孺,李未央的腦海中,不知為何又浮現當初在太子府的那一幕,不由皺起了眉頭,轉身道:「咱們走吧。」

  李敏德微微一笑,聽說從德妃死了以後,拓跋玉已經有足足十多天不曾踏出府門半步,可見是真的痛不欲生。他卻是很開懷,畢竟沒有比看見情敵灰頭土臉更開心的事情了,尤其是拓跋玉不再來煩擾李未央,他更覺得高興。

  看見那個小白臉就不高興——李敏德心中這樣想到,渾然忘記自己比人家生的還要俊俏。

  出了城,到了約定的地點,李未央下了馬車,便看見一身騎裝的李元衡正拉著一匹渾身雪白的馬站在那裡等著。李未央含笑道:「四殿下。」

  李元衡笑容滿面,道:「縣主沒有失約,我很高興。」一旁的和暢也是一副開心的樣子,卻拿眼睛偷偷去看李敏德,彷彿真的被他迷住了一般。

  可是這時候,李未央卻不露痕跡地看了和暢一眼,和暢敏銳地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兩人目光相碰的瞬間,和暢只覺得心頭跳了一下。

  她看穿自己了!一定是!她立刻明白過來,眼裡登時去了對李敏德的迷戀之色,換上一絲洞察一切的微笑。

  她隱約知道,李未央早已看穿了她的偽裝,那麼李元衡呢,李未央是早已知道他要做什麼,故意依約前來的嗎?若果真如此,李未央的心思,著實深沉的太過可怕了。

  和暢打了個冷戰,臉上的笑容卻更甜蜜了,跑上來握住李未央的手。

  觸手冰涼——和暢臉上的笑容不改,道:「未央,我能這麼叫你嗎?」

  李未央笑容十分和煦,像是很喜歡和暢公主一般地道:「這是自然的。」

  李敏德卻彷彿看不到旁人,他的眼中只看到李未央,此刻陽光微熹,她一臉淡淡透紅,清爽宜人的笑容,顯得神采奕奕。他很少見到她露出這種笑容,像是不設防,卻又像是洞悉一切。他有點好奇,這次李未央究竟要做什麼呢?

  「我的臉上有什麼嗎?」察覺他目光的異樣,李未央回過頭來。

  李敏德琥珀色的眼睛閃了閃,道:「沒有。」

  和暢的眼睛在李未央的臉上一掠而過,還是落在了李敏德的身上。從剛才開始這個男人就沒有看過她一眼,這怎麼可能呢?她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不受到她蠱惑的男人呢!

  此刻的和暢還不知道,她的容貌雖然美麗,但比起當年的李長樂還略遜一籌,李敏德對李長樂尚且不屑一顧,更何況她呢?

  然而正因為和暢一直無往而不利,看到李敏德看都不看自己,不由有點惱怒,可她卻將這惱怒全化為更甜蜜的笑容,挽住李未央的手,指著那匹雪白的馬兒道:「未央,你看,這馬是我們從漠北帶來的,一日能行千里,是真正的千里駒,跟你們大歷的那些軟腳蝦可完全不同呢!」

  李未央付之一笑,卻聽到李元衡不贊同地責備她:「和暢,怎麼說話呢!」

  和暢公主吐了吐舌頭,一副頑皮模樣道:「哥哥別生氣嘛!我只是開個玩笑,未央都這麼大度不跟我計較呢!」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這渾身雪白的馬兒身上,的確如他們所說,這是一匹世所罕見的名駒,不但身形雄偉壯實,毛色白得發亮,而且黑瞳炯炯有神。

  「這匹馬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它還沒有名字。」李元衡笑容爽朗地道。

  李未央發現,雖然眼前這個男人心機深沉可怕,可當他蓄意討好一個女人的時候,還真的很難拒絕他。想來也是,若非沒有前生的經歷,也許她很容易就會被拐走了,想到這裡,她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匹馬,道:「真的送給我嗎?」

  李元衡大力地點頭,道:「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和暢搶先笑道:「出雲好不好?聽起來很威風。」

  出雲,出雲,李未央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看著和暢微微一笑,道:「倒是個好名字。」

  在這個瞬間,和暢幾乎覺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對方的洞察之中,她笑起來,可是笑容卻藏了一點忐忑。

  第一次有被人看穿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卻不是很糟糕,和暢心想,她喜歡李未央,喜歡這個和她一樣隱藏著無數秘密的女孩子。若不是立場相對,她甚至想要不顧一切和她成為朋友!若是她願意站在她這一邊,那就更好了!那些男人算什麼,她可以把他們全都踩在腳底下!她相信,李未央也一樣會有這樣的想法!

  有些人很奇怪,你雖然和她相識不久,卻好像一見如故,甚至於覺得對方是知己。現在的和暢就有這種感覺,非常微妙,而且這讓她選擇對李元衡隱瞞了一切!對,她不預備告訴他,她想要親眼看看李未央究竟會做些什麼!

  這想必,非常、非常、非常有趣!



140天崩地裂

  「前面的小樹林就有獵物。」李元衡指了指不遠處,那裡經常有人打獵,雖然比不上皇家的狩獵場,但京都權貴子弟也經常在那一帶出沒。

  李未央點了點頭,算是默許。得到她的首肯,李元衡趕忙叫人準備馬鞍和鞭子,然後很殷勤地將馬鞭遞給李未央。李未央淡淡笑了笑,回頭向身後發出不悅氣息的少年道:「你要有興致的話,也可以一起來。」

  李敏德挑起眉頭,問李元衡:「殿下歡迎嗎?」

  李元衡便爽朗笑道:「當然當然!我也準備了李公子的馬!」

  和暢看了看他們幾人的表情,眼下分明是李元衡、李未央,還有那位俊俏公子三人僵滯的場面。她冷笑一聲,李未央啊李未央,看來你也不是省油的燈!身邊明明有了俊俏的少年,卻還要對我四哥若即若離——

  「好!」李敏德的笑容顯得有一絲微妙。

  四個人四匹馬,雖然都配了弓箭,可是李未央和李元衡在前面談談笑笑,很是投契的模樣,分明不是出來打獵的。這一幕落在後面的李敏德眼中,不由叫他的俊臉慢慢變得冰寒起來,看了就叫人害怕。

  然而其他漠北看了卻覺得沒有什麼不妥當的,畢竟漠北的姑娘們個個都是這樣,跟著男人一起騎馬射箭,甚至比男人還要兇悍,在他們看來,這位安平縣主還是過於矜持了些。

  「李公子,那裡有獵物。」和暢笑指著一隻藏在草叢裡的灰兔。話音未落,李敏德已經是一箭過去,卻是撲了個空,那灰兔子早不知跑到何處去了,和暢剛想要調笑他幾句,卻發現他壓根都沒有瞧那獵物的方向,相反,他的臉化成雕像,唯一移動的,便是燃燒的眼神,而他看向的正是李未央和李元衡在前面的身影。

  和暢不由嬌笑起來,人家都說皇族齷齪,這話不假。可聽說這兩個人是堂姐弟,怎麼關係也還如此曖昧,可見到哪裡都有說不得的關係。

  她的眼珠子眨了眨,刻意驅馬靠近,笑容變得更加甜美,甚至帶了一絲誘惑,微微側頭,和李敏德說話:「人家都說大歷的風景很好,不知李公子可能做我的嚮導?」

  李敏德看都不看她一眼,眼裡未曾納下半分景致。

  他的目光幾乎是釘在了李未央的身上啊——和暢笑了起來,道:「李公子,哪怕你喜歡你那個姐姐,也不該連個朋友也不讓她交。」

  李敏德這才回頭,斜睨了和暢一眼,突然低聲道:「和暢公主,那騙人的一套就收起來吧,你那點小把戲,以為我會放在眼裡嗎?」

  和暢面色微微一變,迅即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都聽不懂啊!」

  李敏德勾起唇,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卻是突然加快了速度,向前面的樹林奔去,顯然是不想給那兩個人獨處的機會,雖然他很明白李元衡現在不會對李未央做什麼,未央也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但總的說來,他還是不願意看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笑得那麼開心。

  哪怕明知道是虛情假意,反正,就是不爽。他一直側耳聽著那邊的動靜,就聽見風中傳來那兩個人的對話。

  李未央笑道:「四皇子要在這裡停留多久呢?」

  李元衡笑著道:「原本打算這兩天就走的,可是——現在我想多留幾天。」

  李未央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意外:「你在這裡還有什麼沒辦完的事情嗎?」

  李元衡當然表現出依依不捨,道:「其實——陛下已經為我賜婚了,他把南安侯爺的嫡女嫁給了我。」

  李未央聽了,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李常茹便是許配給了南安侯府的嫡次子,說起來兩家還頗有淵源啊……

  她沉吟道:「南安侯府的千金,溫柔嫻淑,樣子也好,是難得的名門千金呢。」這就純屬瞎扯了,南安侯府的嫡女……早就已經嫁出去了,哪裡來再有一個嫁給這漠北皇子,她懷疑,南安侯府是和皇帝串通好,要把庶出的女兒嫁過去頂包了。可是這話,她卻並不預備告訴李元衡。

  「你笑起來很好看!」李元衡卻彷彿沒聽見,反而開始讚美起李未央來。事實上,李未央笑得不太多,但是她的笑容很漂亮。

  大概沒有一個女孩子笑起來不漂亮的,李未央有自知之明,不會因為一個英俊的男人誇了她兩句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她只是淡淡道:「既然已經許婚,殿下就該早日帶著新娘子回去了。」

  李元衡的臉色驀地發紅,聲音卻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可是我沒見過她,也不喜歡她,我看中的人從一開始就是你。」

  李未央皺了皺眉頭,道:「但吉祥殿莫名走水,陛下已經回絕了這門婚事。殿下你應該很明白。」

  李元衡的聲音分外堅定:「我當然知道這一點,但我也想告訴你,我會在這裡等你,一直等到你答應為止。而且,我正妃的位置只為你保留。」

  李未央的口氣一時之間有點不悅:「娶之為妻,奔之為妾。四殿下只顧著表白心意,這是要讓我跟你一塊兒私奔嗎?」

  李元衡的眼睛裡滿是認真,這使得他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看起來十分誠懇:「不,所謂的私奔是你們這裡的說法,只要你跟我離開了大歷,我們那裡根本沒有這一套說法。我的母妃當年也是如此,她的出身不高,又是早有了丈夫,但她喜歡上我父皇,便不顧一切地夜奔而去追隨我父皇,根本沒有人嘲笑過她啊,別人只會讚揚她的勇氣和決心。」

  李未央笑了笑,明顯對這故事興趣不高。李元衡有點迷惑,尋常的千金小姐聽說這樣的故事都會很感動,就如那些他很厭煩的大歷戲文裡面說的,年輕的小姐愛上文采風流的書生,不顧一切丟下高貴的門第與他私奔,後來書生高中狀元,帶著小姐衣錦還鄉,皆大歡喜,這不是她們這些女人嚮往的故事嗎?不,或許李未央這樣聰明的女子,並不容易被這樣的愛情憧憬所迷惑,那他就必須從其他方面來努力了。

  他想到這裡,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道:「昨日晚上我去拜訪蔣華兄弟,言談之間我見他對你恨意不減,而且再過兩日,蔣國公就要回來,恐怕他們要設下陷阱來害你。蔣華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心上人,我不想你們起衝突,但若是你們之間要互相傷害,我一定會站在你這一邊。」說著,他將一枚權杖遞出來,「舀著這塊權杖,你隨時可以到驛館來找我。」

  一副情深脈脈的樣子,若她是無知少女,一定會被他感動吧。在兄弟和心愛的女子之間選擇的是紅顏?這句話,不知怎麼的就令人想笑。李未央接過權杖,笑容更深了些,在李元衡看來就彷彿真的是被他感動了一般:「那就多謝了。」

  李元衡笑,爽朗中透著溫柔:「你跟我,不必說謝謝。」

  這個人,簡直是得寸進尺,李敏德的眼睛差點噴出火。

  「李公子。」後面的和暢好不容易追上來,喚他,卻是告訴他,「那只獵物找到了,你射中了它的眼睛,而且釘在了十米外的樹上。你是怎麼做到的,我們最好的神射手也沒辦法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射箭呢!」

  李敏德剛才分明沒有看那只兔子吧,為什麼能夠分辨出它的方向呢,和暢心想,若非他內功奇高,就是聽覺異於常人的敏銳。

  李敏德淡淡道:「不過僥倖而已。」一副不願意多談的樣子。

  和暢皺眉,她還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忽視,就連瑞年駙馬,她的三姐夫,明明那樣鍾情於她的三姐,還是忍不住被她所迷惑,男人嘛,都是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更何況,李未央的心機或許和她一般上下,但容貌絕對比不上她啊,按照道理說,李敏德就算早有鍾情物件,也不該拒絕她這樣的豔福才對。也許是從前的認知起了差錯,她看著李敏德俊美逼人的側臉,幾乎有些迷惑。

  四人都沒注意的當頭,腳下的地面在上下起伏,很快整個地面都在劇烈的晃動,所有的馬兒都受了驚嚇,舉蹄嘶鳴,身子整個騰空,馬匹狂甩!

  李元衡反應過來的一瞬間,為保護自己索性翻下馬來,在地上滾了數圈。這時候他已經根本來不及顧及李未央那裡如何,甚至想不起去看一眼,渾然忘了自己剛才一片情深的模樣——

  未央!李敏德立時拼命勒住馬韁繩,快速奔向她。李未央是第一個察覺到地震的人,只是她動作比李元衡慢了半拍,還沒來得及下馬,馬兒竟然向前一陣飛奔,她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後面已經有急速的馬蹄聲響起,身子一下子騰空,便讓人一把攬下了馬去。

  「你有沒有怎樣?」李敏德滾落地面,卻只顧著心疼地摟住她。

  「沒關係。」李未央身子顛顛搖搖地,意識還沒全恢復,暈得有些難受,因為整個地面都在顫抖。這時候就聽見和暢尖叫一聲,遠處的侍從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馬,哪裡還能分辨東南西北?眾人便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逃跑。

  原以為整個混亂只要等大地晃動停止就會過去,可是還沒等李敏德扶著李未央站起來,突然一陣強烈的天旋地轉,震得所有的人仰馬翻。

  李元衡也摔倒在地,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便聽得頭上一陣沉悶的咯吱聲,他暗叫一聲‘大事不好’,便顧不得其他人,搶先翻滾到了一邊。

  幾乎就在下一秒,伴著一驚天動地的巨響,森林中的無數棵大樹頃刻間傾塌下來,登時間煙塵彌漫,籠罩了所有的一切!

  在一片煙塵之中,李敏德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仍舊緊緊抱住李未央,將她護在自己身下。李元衡終於想起什麼,回頭來找李未央,可是一棵大樹突然倒下來,阻隔了他的視線。

  這時候,他聽到了和暢的尖叫聲,還有混亂的時候侍從們沒來得及逃跑被樹木或者奔跑的馬蹄踐踏到的時候發出的慘叫聲……和暢還有用,不能死在這裡,李元衡一狠心,扭頭去救和暢。

  李未央只聽到巨大的轟鳴聲,彷彿整個大地都在震顫,她甚至沒辦法辨明方向,只感覺自己所在的地方彷彿分裂開來。林子裡頭的動物紛紛走避,來不及逃的就墜入裂開的地縫之中,這種體會實在是太可怕了。

  李敏德一直護著她,緊緊抱住她——李未央現在已經來不及去想為什麼會突然發生這樣大的地震,她只是同樣地抓住李敏德的手,她只希望他別受傷,僅此而已。

  所以當一個尖銳的石塊釘入她的左腳踝的時候,她只是咬緊了牙齒,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不想對方替她擔心,也不想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還要他分神。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整個大地的震撼才逐漸過去,儘管只是短短的一刻鐘,可在李未央的眼裡,甚至比一輩子都要漫長。

  雖然這種天崩地裂的搖晃終於停止了。她還是兩耳轟鳴,頭昏眼花,勉強鎮定下來,才發現周圍到處一片狼藉,甚至連剛才的人都不知道逃跑到哪裡去了。

  李敏德凝神傾聽一會,終於確定,地震停下了,他這才長長鬆口氣,趕忙低下頭上下檢視李未央。

  「我沒事。」李未央連忙道,雖然她此刻整張臉都已經黑呼呼的一片,可她至少還活著。

  「居然會發生地震——」李敏德確信她沒事,才轉頭看了一眼四周的情況,他們現在是躲在一塊巨大石塊的縫隙之中,這石塊應該是從山上滾落下來的,而這山不過是一個較為高大的土丘,原本是在樹林旁矗立著,現在居然已經被夷為平地了。稍稍恢復些力氣,李敏德支撐著爬起來,然後將李未央也從地上拉起來。

  李未央好不容易站穩,卻難受得連氣都喘不過,強忍住氣息,低聲咳了兩聲,胸口像是被大石頭壓著,悶作一團。

  李敏德趕緊回頭,幫她順氣,還沒順過來,卻見她目光古怪地盯著他的手,他一愣,發現自己的手下好像觸感很柔軟,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摸了不該摸的地方,訕訕地紅了臉,抽回手道:「好像剛才跟我們在一起的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李未央想要瞪他一眼,卻沒什麼力氣,只是道:「人家當然都是顧著自己逃命,誰像你一樣那麼要命的時候還撲過來,當真不怕死嗎?」說到這裡,卻見他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她不由歎了口氣,轉而看向別處,「不知道城中的人會不會有事。」

  李未央說的自然是李敏之和七姨娘還有老夫人他們了,李敏德點了點頭,道:「她們在屋子裡,感到震顫自然會往外跑,應該不會有事。」話是這樣說,他心裡頭卻覺得未必如此,只是現在他們自顧不暇,他不能向李未央說出自己的擔憂。

  「李元衡他們應該還在附近。」李未央看著不遠處一隻梅花鹿的屍體,顯然他們是無意中從山坡上滾了下來,現在,地上除了動物的屍體,他們找不到其他人在哪裡。

  「趙楠兄妹應該也沒事,他們一直在後面尾隨著,可能就快找到我們了。」現在最好的法子,是在原地不要動,等著別人來救援。可眼下這個地方,似乎跟剛才的所在完全不同,連李敏德也不敢肯定,他們究竟在哪個方位。或許剛才慌不擇路的逃跑和可怕的地震,把他們逼入了一個難以識別的山谷。

  李未央平靜下來,這才感覺到左腳踝的地方一陣劇痛,她想要說話,可是眼前陣陣發黑,不由自主地便身體軟了下去,失去了意識。

  李敏德見她突然暈倒,知道剛才一定是受了傷,卻看不見她的傷口在哪裡,一時心頭揪緊,好不容易,他才背著她尋至一個避風的地方做為棲身之所。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李未央才緩緩睜開眼睛,虛弱地咳了兩聲,看他一眼,發現兩人還是沒有被人找到,這才勉強笑道:「我以為自己身體很好呢,誰知道這麼弱啊!」

  李敏德瞪了她一眼,目中卻是心疼:「你早就不該答應人出來騎馬射箭!」

  李未央失笑:「在城中待著就不會地震了嗎?這是遷怒。哎呀!」她突然叫了一聲,皺眉道,「你輕一點。」

  李敏德趕忙鬆手:「誰讓你之前腳上受傷了都不說。」他眼底微紅,頭髮散亂,臉上還有黑色的泥土,看起來十分的狼狽。

  李未央不覺一笑,撫上李敏德的臉,為他擦了擦:「看你這樣狼狽,要叫那些喜歡你的姑娘看見,真心笑死了。」

  他一愣,隨即轉開目光,道:「總是擺著姐姐的架子,你明知道我不比你年紀小。哪怕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要拿我取笑,否則你就會不安是不是?」

  李未央覺得心思這樣輕鬆就被他看透了,一時有點說不出話來。的確,這樣與他獨處,還是頭一回,她有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才故意作出輕鬆的樣子來取笑他:「我只是——」

  「你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可是我卻知道,不管你對我如何,我的心思是不會改變的。」

  「不會改變啊——」李未央一愣,隨後喃喃道,似乎想起了什麼,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永遠不變的呢,她不信,從來都不信,相信的人,全部都是傻子吧。

  李敏德不再說話,冷著臉脫下她沾血的鞋子:「要上藥了,忍住疼——」

  李未央卻注意到他肩膀上的傷口,她突然想起在地震突然發生之後,她睜開眼的時候,他依然將她緊緊地壓在身下,髮絲散亂地掩映他焦慮緊張的雙眼,但卻同她一般,心如擂鼓……如今,他肩膀上的衣服早已破了,露出的一塊皮膚處處是縱橫的血痕,瘡口猙獰地外翻著,原來墜馬的時候他也受了傷……她好半晌才能啞著聲音道:「……為什麼不上藥。」

  李敏德就直接地答道:「這點皮外傷用不著,你的腳踝更要緊——」他身上只帶了一瓶藥,不可以隨便浪費。

  李未央心裡頓時一痛:「是我不好,不該帶著你一起來——」

  李敏德皺眉:「不帶我來,你要自己一個人冒險嗎?」

  李未央怔怔地看著他,直到他包紮完了,抬起頭來,看她還在看著他,他心裡一動,卻不起身,只壓低聲音問:「那你……和拓跋玉……是怎麼回事?」

  這是這些天他心裡最深最深的一根刺,拔不出來問不出口。

  李未央一怔,想要隨便編點什麼話敷衍,最後卻只是誠實道:「我不喜歡他,從來也沒喜歡過他,而且,我也不預備再幫他了,哪怕你看起來,覺得我是在幫助他——」

  抬頭卻見李敏德居然一臉笑容,又覺得自己這下意識的話沒意思起來,不由推他,「還不起來——」這才注意到他肩上迸裂的傷口更加嚴重,驚呼一聲,忙不迭地推開他的身子要仔細查看,李敏德卻順手拉住她的手,牢牢地攥著,手心裡都是黏膩的手汗,似下定了什麼決心,開口剛表白了句:「我——」

  「你也必須上藥——再感染怎麼得了!」李未央不等他說完,就急急地將手用力抽出來,李敏德一愣,隨即閉上了口。

  好在李敏德都是一些皮外傷,李未央查看一番,這才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卻發現他一直凝視她的雙目,未曾轉瞬,瞧著她的眼,像是……她的心沒來由的加速,原本的話更加說不出口。

  這個少年,她好像總是沒辦法應對他。

  他不是拓跋真,所以不是仇人;不是拓跋玉,所以不是盟友;也不是蔣華,所以不是死敵。那麼他到底算什麼呢?親人嗎?寧願自己豁出性命不要也要保護她?有這樣的親人嗎?

  這才注意到他的氣息太近,有著從未有過的逼人,讓她也莫名慌著,心咚咚地跳著,臉開始發燙,漆黑的眼睛只能垂下,不去看他的臉。

  唉,她該怎麼辦,第一次主動避開他的眼神,李未央只覺得這情景無比的糟糕。

  「我喜歡你,不關天下任何人的事,連你自己都不能阻止。」李敏德彷彿自言自語。

  「我喜歡你,便可以為你不顧一切,我喜歡你,再苦再難也要你高興。」

  李未央猛地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此刻,他英俊的臉如雕刻的一般棱角分明,飛揚的眉下,是一雙沉靜的、穩重的、令人心動的雙眸,此時,正一眨不眨的凝視著她,像是一眨眼,面前的人便會消失一般。

  「我可以為你傷,為你痛,為你死,為你負盡天下人,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只想你好好對我笑,記得有我的存在,記得我愛你。所以我不後悔陪著你來這裡,哪怕今天死在這裡,我也不會後悔的。」

  李未央愣住,他說得那樣認真,像是誓言,害她心跳居然開始失去了平衡。她撫摸著自己的心口,警告自己,不要被三言兩語就說動了。他是那麼年輕、那麼俊美,有無數的女孩子為了他神魂顛倒,並不差她一個。

  她也不是那種十七八歲的小女孩,為了一個漂亮的少年就能夠不顧一切一頭載進去。她是無堅不摧的、不會被任何事情動搖的,她是為了復仇而存在的人,愛這種東西,聽聽就好,千萬別當真。

  「敏德,我說過的——」良久,她才克制住心頭的悸動,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口。

  李敏德卻突然一笑,丟掉了那個空藥瓶,站起身,像是開玩笑一般地全盤推翻道:「這些話我最討厭說了,所以我只說這一次,你聽過就算了,我絕對不會再說來讓你煩惱。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說完,他走到她面前,蹲下了身子,頭也不回道,「天色馬上就要黑了,即便他們不找過來,咱們一直向南邊走,也能夠找到回去的路。走吧。」

  他這是要背她?!李未央一愣,隨後意識到這是最好的法子。她的腳還不能走路,若是一路上慢慢步行,走到天亮也沒辦法找到人。不得已,她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背起她,讓她柔軟的身子埋靠在他寬厚的背部。

  還好不用再面對他的臉,李未央輕輕地鬆了一口氣,拂吹過他的耳畔,撩起他異樣的輕顫。李敏德霍地站起來:「那我們走了。」

  他背緊她,快速地向前走。耍賴也好、表白也好,都是情不自禁的,不由自主的,他怎麼可能捨得讓她為難,再沒人比她更親了,這一路,他只想和她一起走,只想這樣背著她,讓她全心信賴地依賴著!不管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好!

  整整半個時辰,李敏德沒有說一句話,李未央便在心裡歎氣,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直白了,傷害了對方的心什麼的,畢竟他雖然總是表白啊表白的,但心也不是石頭做的,不會受傷。也許她應該口氣再委婉一些,畢竟他是全心全意為了她好。

  李敏德不知道自己被掛上心靈受到創傷的牌子,他沉默的原因恰恰是思考剛才的表現是不是過度強烈了,雖然說的都是心裡話,但是凡事要循序漸進,下次這種會嚇到人的表白方式還是要改進。當然,下一次的時機要選擇好,現在這狼狽的樣子不夠玉樹臨風,很難打動心上人吧。

  兩個人想著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在李未央心中歎了很久的氣之後,終於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連忙道:「把我放下來。」

  李敏德依言照辦了,剛剛把人放下來,就看到李元衡帶著一群人,焦急地趕了過來。

  「縣主!你沒事太好了!」李元衡滿臉愧疚地看著李未央,「地震發生的時候我看到李公子趕過去了,就先去救了和暢。」

  李未央點頭,道:「我沒事,不知道和暢公主她——」

  「我妹妹被馬兒猛地摔下來,不小心摔斷了肋骨,我已經命人趕緊把她送回去了。」李元衡立刻回答,「你們帶來的那對兄妹四處找你們,最後還是托他們的福,我們才能找對方向。」

  李未央也看到了一身狼狽的趙月兄妹,看他們沒有受傷,這才松了一口氣。

  「小姐,你是不是哪裡受傷了?」趙月快速地奔過來。

  李未央輕聲道:「不要緊,是腳踝傷了,行走不便。」

  李元衡一聽頓時著急,連忙道:「我在草原上圍獵受傷都是自己包紮傷口,給我看看吧。」說著便要過去掀開李未央裙腳。

  李敏德臉色一變,擋在他面前:「不必了,這不合禮數。」

  李元衡一愣,訕訕地笑了笑,轉而道:「對不住,我一時情急,回去再找大夫就好。現在趕緊回城吧,剛才那場地震損傷很大,怕是各家都要有損失。」

  李未央點了點頭,再也不多說什麼,一行人匆匆趕回城內。

  一路上李未央親眼目睹並且耳聞了許多的消息,比如外頭最大的普濟寺門口已經彙集了幾百人,全部都是難民。比如說不少王府的房子都塌了,比如說京都十數家的米店和錢莊給人搶了,比如說有些人趁火打劫沖進殘垣斷壁之中……好在京兆尹緊急進宮稟報,調動了禁軍,暫時控制住了局勢。但依李未央看,最糟糕的情形顯然還沒到來。

  原本她以為這災難不過是發生在京都附近,可實際上到了城內她才聽李元衡說道:「聽說這次的災害,遍佈了大半個大歷,很是嚴重啊!」

  「哦,那漠北呢?」李未央突然問出這麼一句。

  李元衡搖了搖頭,道:「據我所知,北方沒什麼事。」

  「哦。」李未央淡淡地點頭,「那……南邊兒?」

  李元衡皺起眉頭,不知道李未央一個姑娘家怎麼擔心這麼多,他沉吟著道:「南邊暫時還沒有消息傳過來。」李未央再也沒開過口,她陷入了沉默之中。

  終於到了李家,李未央瞧見門臉兒還是全頭全尾,這才稍稍放了心。

  「縣主剛剛到家,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忙,我這就先走了,過幾日再來拜訪。」李元衡乾脆俐落地說著。

  李未央點點頭,看他上馬快速離去。李敏德在身後哼了一聲,完全屬於不耐煩。

  李未央不再多說什麼,扶著趙月的手,忍住腳踝的疼痛進了李宅,站在自家的大門口,看著裡頭的一地石塊,才知道原來不是沒有損失。看管家誠惶誠恐地出來迎接,李未央的臉上還是很平靜,可是雙手卻不由自主握緊了:「老夫人呢?七姨娘和四少爺呢?」

  「回小姐,老夫人當時正帶著四少爺在花園裡玩,涼亭突然塌了一角下來,老夫人用自己的手臂護著四少爺,自己受了點擦傷,倒是沒有大礙。七姨娘已經抱著四少爺回去了,四少爺嚇著了,一直哭呢。好在夫人當時也在,她是第一個發現不對勁兒的,拼了命地喊,還衝進涼亭,若不是她推了老夫人一把,救下了四少爺,肯定要壞事。」管家有條不紊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李未央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只是靜靜聽著。只要人沒事就好,可是蔣月蘭居然會救下敏之——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家裡的損失呢?」李未央一路往和荷香院走,她必須先去看看老夫人,而不能先去七姨娘那裡,因為這是作為孫女的義務。

  「老爺的古玩瓷器和書畫損失的最多。」管家期期艾艾地道,「其他倒是都還好。」

  儘管房子沒有倒塌,可甭管什麼珍貴的瓷器啊古董啊,全都直接散架子,每間屋子裡的東西都是亂七八糟,讓人看著就覺得頭皮發麻。管家一想到李蕭然那可怕的臉,就不由自主地渾身打擺子。

  李未央點點頭,終於和李敏德一起進了老夫人的院子,剛走到門口卻聽見哭聲一片,心裡一緊,趕緊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腳步剛踏進去,就聽見老夫人嚴厲斥責道:「哭什麼!都給我閉上嘴!」哭聲戛然而止,變成了小聲的抽泣。

  李未央聽她中氣十足,這才放下心來,連忙提高聲音道:「老夫人,您沒事吧。」

  李老夫人抬頭一看到是李未央,而且她還全頭全尾的回來了,這才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道:「人都沒事,不過損失了一點財物,你看她就哭成這個鬼樣子。」說著,老夫人狠狠地瞪了二夫人一眼。

  二夫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小心地用帕子按著眼角:「老夫人,我也不想的,我那屋子都塌了一半兒了。」

  這時候,蔣月蘭卻道:「我把自己的院子分出來給弟妹。我那裡人少,用不了那麼大的院子。」

  屋子裡的人就都看向她,原本蔣月蘭一直被關在院子裡,後來家裡迎來送往多,總是這麼關著也不像個樣子,李蕭然還是放了她出來,只是再也沒搭理過她,家裡人也都不把她當成人看待。

  此刻聽她突然說話,二夫人的哭聲不由自主地停了,面面相覷地望了旁邊的二小姐一眼,兩人都露出疑惑的神情。蔣月蘭落難之後,她們沒少欺負她,怎麼她突然這麼好心,難道有什麼目的?

  看到二夫人露出懷疑的眼神,蔣月蘭卻淡淡道:「還有,二小姐馬上就要出嫁了,需要一個乾淨的屋子,我可以把東邊的廂房騰出來。」她不是要居功,不過是這樣做有利於改善自己的處境。她如今處境艱難,絕對不能再做蠢事了!

  李未央看了蔣月蘭一眼,道:「今天的事情我已經聽管家說了,還要多謝母親救了老夫人和四弟。」其實蔣月蘭若是聰明,應該希望老夫人早點死,李敏之就更是如此了。

  蔣月蘭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道:「我好歹養了他幾日,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吧。」說起來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衝過去,簡直是莫名其妙。只是看到李敏之笑咪咪的小臉,就不由自主地行動了。

  李未央笑了笑,不再多言,轉頭問老夫人:「父親呢?」

  李老夫人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次京都突然發生地震,塌了好多屋子,就連陛下的宮殿都沒能倖免,大受損失,聽說陛下受了很大驚嚇,立刻讓人將法壇設好,宣了所有王公大臣一起去跪著。」

  李未央挑高了眉,雖然天災是不可避免的,但所有人卻固有的認為是皇帝自己犯了錯,以至於天神降罪。那天晚上一把火都把皇帝嚇得夠嗆,突然又鬧出一場地震,這一回,只怕皇帝更是覺得老天爺是在懲罰他了。

  「陛下當然不覺得是他自己的錯,他覺得這過錯是替臣工們擔著了。」老夫人滿面都是憂慮,「他把皇子們、王爺們、丞相、六部尚書,還有不少的大臣都叫進宮去了,全部都陪著他一起跪著。現在這時候,跪上一兩個時辰,恐怕你父親身子受不住呢!」

  李未央忍住心頭的笑意,心道讓李蕭然跪個十天八天才好,最好把那兩條腿都跪瘸了,再也爬不起來最解氣。但她臉上卻同樣露出憂慮:「是啊,該早些準備姜湯。」

  她看了蔣月蘭一眼,卻見她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不由笑了笑,如今最恨李蕭然的不是自己,而是這位李夫人。耽誤了她的青春不說,李蕭然還在緊要時候徹底拋棄了她,這兩個人仇恨結大了。

  李未央看完了李老夫人,又去七姨娘那兒轉了一圈,強忍著腳踝的疼痛安慰了受驚的母子倆,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裡,看到白芷墨竹竟然都是眼淚汪汪地等著自己,不由嚇了一跳。

  李敏德無語:「你們這是幹什麼?」

  白芷哭道:「奴婢……奴婢怕小姐——」

  怕她回不來了?李未央心道自己的命硬,怎麼可能這樣就死在外頭了?她臉上帶著笑容安慰道:「無妨的,你們看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嗎?」

  白芷和墨竹連連點頭,卻還是控制不住眼淚嘩嘩的。李未央不再多言,強撐著回到屋子裡,腳踝卻已經腫的老高。

  李敏德不顧白芷驚詫的目光,脫下她的鞋,心疼地按揉:「我跟你說先回來休息的,非要跑去那邊看。都說了沒事,我去就可以。」

  落人李未央眼底的,是雙溫柔深邃的眼睛,他的關心與不舍全寫在裡頭。就算知道他對自己好,可真這樣瞧他,還是教她心軟下來。然而她還是不能接受!

  李未央眉頭揪得緊,現在才真知道痛,她死咬著泛白的唇,由著額上淌下汗珠:「你不會包紮,就讓白芷來吧。」真是痛死她了,光有美色是沒辦法止疼的,李未央心裡補充道。

  他的確是笨手笨腳的,可能把她弄得更疼,李敏德臉一紅,這才松了手,李未央趕緊轟他走:「你自己都受了傷,還不快回去找個大夫看一看。」

  他那雙眼睛,是再不能看了,看了只會讓她意志土崩瓦解。

  李敏德站起身,退到一邊去:「我沒事的。」白芷接手了他的工作,小心道:「小姐,您才需要找個大夫來瞧,這腳踝腫的好厲害。」

  李未央心道這還不都是李敏德給鬧得,不會包紮硬是扛下來,還不如她自己來了——

  李敏德便坐到一邊去,眼睛還是緊緊盯著她,口中說的卻是:「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計畫了吧?」

  李未央見他執意不肯離開,便也不再勸阻,而是笑了笑道:「發生這樣大的事情,咱們原先的計畫要做出調整了。」

  李敏德蹙眉:「你是說這次的地震?會對局勢發生什麼變化嗎?」

  白芷的動作輕柔又有效果,李未央鬆了一口氣,道:「當然,若是只有大歷受災而漠北和南疆都沒有事,難保不會起戰事。就算沒有大規模的戰爭,趁火打劫的肯定不少。還有各地鬧事的人——」

  李敏德立刻想到了關鍵處:「你怕蔣家複起?」

  李未央唇邊揚起一絲冷笑:「你我都能想到的事情,他們會想不到嗎?蔣國公只怕是不會回來了,而且,蔣家的其他人也等著官復原職,畢竟發生這樣的大事,皇帝會重新考慮丁憂的事情,特事特辦麼,從前也是有過的。」

  李敏德眼睛裡頭閃過一絲笑意:「你說咱們陪著這漠北四皇子演了這幾天的戲,是不是該派上用場了?」

  李未央的笑容滿滿都是嘲諷:「是啊,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叫我陪著他狩獵麼,總是要送我一點回禮的,就怕他要心疼的滴血——」

  白芷和墨竹對看一眼,越發鬧不清李未央在想些什麼了……要讓漠北四皇子心疼的滴血,又哪兒有那麼容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05:22 PM

141 故布疑陣

  皇帝很快下了罪己詔,並且開了糧倉,開始給受災的各地平民放糧。動盪的人心很快平定下來,受災嚴重的地方原本預備出逃的百姓們開始返回家鄉重建家園,而本來損壞就不算太嚴重的京都,也正在重新修整之中。

  表面上,局勢暫時平定了下來,可實際上,京都的人們也都開始蠢蠢欲動。首先是皇帝下旨命令原本在半路的蔣國公返回南疆鎮守,以應對那邊的時局,接著對蔣家的態度頗有鬆動,十天之內連續招了蔣旭進宮三次,而且是御書房單獨議事,一時之間京都議論四起。這樣的消息傳到李未央的耳中,她卻是仿佛無知無覺,表現的十分冷淡。

  原本就是預料中的事,並沒有什麼奇怪的。李未央看著連李蕭然都坐不住了,三天兩頭在書房裡找了謀士們探討局勢,她卻自顧自地養傷、睡覺,看著丫頭們清點財物損失,然後對砸碎的古董花瓶表示一些惋惜之情,間或安慰一下損失慘重的孫沿君,過的就跟其他家裡那些個千金小姐們沒什麼兩樣。

  然而,九公主卻突然給李未央下了帖子,李未央手中捏著那燙金的帖子想了半天,才想起這約的地點是在一處別院。

  「小姐,您要赴約嗎?」白芷悄聲道。

  李未央歎了口氣,把帖子隨意地丟在一邊,道:「公主相約,自然是要去的。我想,她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吧。」

  白芷的臉上就露出奇怪的神情,這當口,九公主到底為什麼要來找李未央呢?而且那帖子裡頭的措辭似乎十分懇切,定然是有求於人。但和親的危險已經沒了,九公主到底想要做什麼呢?

  知道李敏德必定會阻止,李未央倒沒有告訴他,反而親自赴約,因為她有直覺,九公主是真的有要緊事。等一路到了別院,白芷扶著李未央下了馬車,九公主竟然親自在門口等著,一看到李未央立刻奔了過來,眼神裡帶著急切:「未央姐姐!你快去看看七哥!他的情況真的很不好!」

  拓跋玉?李未央的目光有一瞬間變得冷淡,反倒不著急了:「哦,七殿下怎麼了?」

  「德妃娘娘死了以後,他就一直守著她的宮殿不肯出來,甚至不肯讓人下葬,直到最後地震的時候,他還抱著德妃娘娘的屍體不放。後來被倒下的柱子砸傷,護衛強行將他帶了出來。」九公主的面色十分的不安,「可是他——每日裡除了高燒昏迷,就是醒著也不肯吃藥——我想要去稟報父皇,可是父皇母后都為了地震的事情煩惱,我實在是不忍心再讓他們擔心,可是我又沒有別的辦法啊!」

  九公主的眼睛裡不由自主的湧現出淚珠,怕惹得李未央討厭,趕緊抬袖擦淚,「七哥一直很堅強,從來沒有這樣過,地震是死裡逃生了,可他要是這樣下去,還是得等死——」

  李未央抿了抿嘴,表情複又微笑:「公主,心病還須心藥醫,我可沒有辦法讓德妃娘娘死而復生啊。你找我來又有什麼用呢?」

  九公主趕緊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知道七哥他喜歡你,也許你的話他會聽的!我想要請你試一試,哪怕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請你幫一幫他吧!」

  李未央看著九公主眼底盈盈的淚光,不由慢慢道:「七皇子其實很幸福,他沒了德妃在身邊,至少還有你這個妹妹對他這樣關懷。可惜,我幫不了他的,誰都幫不了他,除了他自己。」

  「不要緊!你就去看他一眼!就一眼!算是我求你,好不好未央姐姐?」九公主淚眼瑩然,顯然李未央是她最後的期望了。

  李未央搖了搖頭,歎息一聲,道:「我就去看望他,但我只是去探病的,你明白嗎?」不是來治病的,這是兩回事。她沒有責任和義務承擔別人的期待,不過,她也很想知道現在拓跋玉到底成了什麼樣子,能夠讓九公主這樣著急。

  九公主破涕為笑,認真道:「未央姐姐,多謝你了,以後但凡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你儘管說!」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說不定——我哪天還真需要你的幫忙,先記著你的話了。」

  九公主鄭重地點了點頭,漂亮的臉蛋兒卻還是哭花了,李未央不再多言,轉身進了院子。

  一進到屋子裡,撲鼻就是一陣血腥味,地上一片狼籍,李未央看了一眼,果然見到拓跋玉坐在屋子中間那一把黃藤木椅子上,只是半睜著眼,表情十分麻木地看著不知名的地方,而他肩頭的繃帶上卻是透出大片的血,可見的確如九公主所說,他是不肯讓人治療的。

  李未央輕聲道:「七殿下。」

  聽到她的聲音,拓跋玉忽然有了生氣一般睜大了眼睛,然而在看清她面容的那個瞬間,卻別過臉啞著聲音道:「你不是徹底放棄我了嗎?為何要出現在這裡?」

  李未央臉上的冷淡與剛才在屋子外面判若兩人,倒像是有幾分真心關懷:「縱然做不成盟友,我以為咱們至少還是朋友。知道你如今這個樣子,我也應當來探望不是嗎?還是你不希望再見到我?」

  拓跋玉只是冷冷地笑道:「我這麼個廢物還值得你的關心嗎?」

  「你這說什麼話——」

  「我不是傻瓜!」拓跋玉盯著她,漆黑的眼睛裡有著傷痛,「皇后和太子聯手殺死了我母妃,而我卻沒有辦法救下她,我這樣無用的人,留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用!你不必欺騙我,我知道長久以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負你的幫助,甚至在母妃面前不能說出一個不字,在你的眼睛裡已經等同於一個廢物了,不是嗎?」

  李未央笑了笑,道:「七殿下,你這是怪我的方法沒有能救下你母妃嗎?所以你要在這裡自暴自棄,準備傷重不治而死?」

  拓跋玉突然定定看著她,那目光無比的冷冽,這使得他清俊的面孔竟然帶了一絲猙獰:「哪怕是死,也好過這樣無能地自我唾棄!」他這麼多年來沒有受過那麼大的打擊——簡直可以說慘敗,他的一時錯誤決定,放過了敵人,結果就連自己的母妃都死在對方的陷阱裡!這都是因為他自己——這樣的事實讓向來高傲的他根本沒辦法接受!

  李未央不再笑了,冷冷地望著他,目光如同結冰的湖面:「原本我不打算說實話,既然你有自知之明,我就不用再說那些粉飾太平的話了!不錯,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我早就警告過你,對敵人殘忍是為了活下去!可是你卻因為那點小小的利益,擔心自己人會受到牽連,就放過了給敵人致命一擊的機會!對蔣家、對太子、對拓跋真,一次一次又一次!你說得對,都是你自己的錯!德妃就是被你的搖擺不定害死的!」

  拓跋玉的臉在瞬間刷白,他沒想到李未央當面這樣斥責他——

  「怎麼?心虛?還是後悔了?」李未央冷笑一聲,「我告訴你,既然生在皇家,就該努力地拼命地活下去。要不然,趁著現在趕緊滾!沒有人會留你的!因為你這樣的廢物,多的是人頂替你!或者,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最終的結局,你、羅國公府、你身邊的那些謀臣,那些依附於你生存著的人,他們全都會死!一個一個接著一個死在你面前!」

  拓跋玉突然站了起來,因為用力過大,纏繞著他肩頭的繃帶已經被浸透成深重的一片血紅,他此時早已經被激怒地狂性大發,撲過去抓住了李未央的肩膀,他的臉上雖然帶笑,卻猙獰扭曲地令人膽寒:「李未央!你懂什麼,你憑什麼這麼說!你憑什麼!」

  李未央眼中冰冷,毫不猶豫,快速地給了他一個耳光,那耳光響亮,讓拓跋玉整個人都呆住了。他下意識地踉蹌著倒退半步,手臂竟然頹然地松了開來。

  李未央目光漠然地看著他:「你以為我為什麼選中你?因為拓跋真恨你,因為他最嫉妒的人就是你!因為你一出生就擁有一切他沒有的東西!所以我捧著你、幫著你,因為我要看到他痛苦的樣子,我要看到他被自己最憎惡最瞧不起的人踩在腳底下的樣子!不光如此,我之前以為你雖然不夠狠辣,至少是個敢作敢為、頂天立地的男人,不會怨天尤人,不會因為丁點兒挫折就一蹶不振!可是你現在是什麼鬼樣子!我真是眼睛瞎了,才會以為你有本事和拓跋真一鬥,現在看來,你早晚死在他手上!所以,快滾吧,不然你還得親眼看著拓跋真屠殺你的朋友、親人!看著他踏平你的王府!看著他登上皇位!」

  「住口!你住口!」拓跋玉回身,竟然已經從一旁抽出了匕首,寒光閃閃的匕首眼看就到了李未央的耳畔,他卻突然停住了,眼睛裡的情緒說不清是愛還是恨是怨還是毒。

  李未央看著寒光閃動的匕首,卻是淡淡一笑,根本看不見任何的畏懼之意:「怎麼?聽著刺耳嗎?不妨告訴你,拓跋真幼年便已經親眼看著親生母親死去,可他為了大業可以忍耐一切,明知道武賢妃就是殺母仇人也可以笑著叫她母妃。你能嗎?拓跋真為了成功,可以一次一又一次對著太子搖尾乞憐,你能嗎?拓跋真為了皇位,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殺光一切反對他的人,你能嗎?跟他相比,你不過是個懦夫!為了一點小事就在這裡尋死覓活,你真是過的太順利了!看看如今的你,連握匕首都握不穩,有什麼資格向我這麼一個無辜的女子發洩怒氣,簡直是不知所謂!」

  拓跋玉打了個激靈——她的字字句句,痛罵聲聲,帶給他仿佛靈魂深處的震撼!將匕首猛地摔至一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何曾想過真的動手——對李未央,他怎麼可能下得了手!

  拓跋玉在她面前跪了下來,用手抱住自己的頭,哪怕肩頭的傷口早已是鮮血橫流,他也全然不知道一樣,他只是像是喪失了剛才的那股暴怒和勁頭:「對不起——我……我昏了頭,我——我從沒這樣失敗過——眼睜睜看著母妃因為我自己的錯誤丟了性命!未央,我——我好恨我自己——」

  李未央知道,最合適的機會來了,她今天來,便是在等這樣一個機會——她歎了一口氣,原本的冰冷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反而蹲下了身子,溫柔地道:「七殿下,你是陛下心裡最喜歡的皇子,這就是你比拓跋真優勢的地方。我知道德妃娘娘的死對你會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可如果你就此一蹶不振,誰能幫她報仇呢?你想想看,太子和皇后,還有拓跋真,當然還有在幕後策動一切的蔣華,全都在等著看你的笑話,你要讓他們這樣繼續囂張下去呢?還是要做握著匕首的人,將他們一個一個地撕碎呢?」她的聲音,非常的溫柔,帶著一種蠱惑的力量,拓跋玉慢慢地抬起頭來,盯著她。

  李未央的笑容十分的美麗,然而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柔軟,她慢慢地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匕首,親自遞給了拓跋玉,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讓他的手握住了那把匕首。

  拓跋玉終於握緊了,哪怕是匕首的利刃已經劃破了他的手心,鮮紅的血滴落下來,他也渾然不覺,只是認真地看著匕首,一言不發,像是入了迷。

  李未央微微一笑,起身打開房門,沒有再看仍舊在發呆的拓跋玉一眼,隨後輕輕地,關上了門。

  迎上九公主急切的面容,李未央道:「讓他一個人好好待一會兒吧,我想,你很快會見到他振作起來了。」

  明知道太子和皇后的計畫,明知道他們策劃著要用德妃的死來打擊拓跋玉,明知道德妃和拓跋玉之間的母子感情非同一般,明知道拓跋玉唯一的軟肋可能就是他的這位母妃,李未央眼睜睜看著蓮妃去推波助瀾沒有阻止,就是為了等這一天。

  她需要拓跋玉的力量,在她抗衡拓跋真的時候,拓跋玉將會變成一把刀刺進對方的胸膛。但這一把刀,實在是太鈍了,她不得不親手將他打磨地快一點。德妃的死,罪魁禍首是太子和皇后,當然還有拓跋真,可想而知,拓跋玉的仇恨會有多深,而這種仇恨,將會抹掉他最後的一絲憐憫和軟弱。

  這樣,才是最好的。因為拓跋玉平日裡太過順遂,因為他太過優秀卻從來沒有失去過,不懂得失去的人就沒有動力,沒有必勝的信念……以後,一切就大不相同了。

  李未央坐在馬車上,外面搖曳的陽光不時透過車簾落在她的臉上,留下明滅的光影,在這一個瞬間,她仿佛是一個處在光明與黑暗之中的人,根本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小姐,奴婢覺得——您對七殿下太過冷漠了一些。」墨竹很小聲地道。

  李未央揚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卻是微微一笑:「他不過是我的盟友,我又為什麼要對他心慈手軟。」

  墨竹和白芷對看一眼,白芷使了個眼色,讓她不要再說下去,可是墨竹還是很同情那個外表冷漠內心卻多情的七殿下,小小聲地道:「可是他那麼喜歡您——」

  「他對我的喜歡,最初是因為我對他有用,不是嗎?」拓跋玉不會喜歡一個完全沒用的人,就像他最開始在村口的涼棚見到她,不過覺得她有趣而已,卻沒有動手幫助她的意思。

  墨竹覺得很奇怪,道:「那您對三少爺——」她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當下臉色都被嚇白了。

  李未央聽到這裡,面色卻是變得柔和了許多,她沒有回答墨竹的話,儘管這時候連白芷都好奇地盯著她。他們作為旁觀者,都覺得她對李敏德不同嗎?

  或者,的確是不同的。

  李未央笑了笑,垂下了眼睛,然後輕聲道:「這自然是有原因的……」

  馬車裡的兩個丫頭同時豎起耳朵,傾耳聆聽。

  「他喜歡我,沒有原因。」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眼神放的很柔很柔,用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情道,「不計較身份,不在乎得失,純粹只是因為我是我,而這樣的喜歡我。我是李未央呢?還是別人呢?或者我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都不在意。能這樣的被人喜歡,其實真的是一件很高興的事啊。」她輕輕地歎息著,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沒有再說下去。

  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的感情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李未央命白芷磨墨。此時,窗戶半開,風吹進來,吹散了屋子裡的墨香。李未央持著毛筆,凝望著幾案上的紙張,眉間微皺,遲遲不肯落筆。

  這字還是這樣醜,她都說了不要再寫,卻還是控制不住又拿起筆。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自外推開,進來的人,是李敏德。

  他把一個錦盒往桌子上一丟,然後轉身朝她走過來:「那個傢伙一日三頓飯這樣送禮物,看到是真的準備騙你芳心了。」

  李未央嗯了一聲。

  「前天是比雞蛋還要大的夜明珠,昨天是千金難尋的藍田玉璧,今天是永遠都不會幹的墨,還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吧。」李敏德這樣說道。

  李未央又嗯了一聲。

  李敏德忍不住道:「他還預備約你明天見面,你要去嗎?」

  李未央笑了笑,還是嗯了一聲,終於落了筆,卻是寫了一個炎字,李敏德目光閃爍了幾下,索性往几案上一坐,側過身來,很近距離地仔細打量著她寫的這個字,突然挑高了眉頭道:「火候差不多了嗎?」

  李未央笑道:「的確如此。」

  李敏德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什麼時候動手?」

  李未央的笑容更清淡:「我猜,漠北的軍隊如今已經在北方邊境集結,對方很快就要動手了,所以,私奔之約,大概也快了。」

  「可是,他這麼容易相信你嗎?」李敏德望著她。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像是感慨道:「所以,總還是要演一場戲的呀。」

  李敏德看著她,忽然微微一笑:「其實你有沒有想過,這齣戲對你來說有點難,情竇初開的少女嗎,你自己覺得像不像?」

  李未央詫異的抬眸。

  李敏德的目光深邃清透,有著難以形容的明亮,望著她,望定她,一字一字道:「除非你自己知道,如何表現一個對男人有愛慕之心的女孩子,否則,你很難取信於人。」

  李未央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來這麼一句,驚詫過後,反倒笑了起來,歎了口氣道:「是啊,情竇初開的少女啊,還真是不好演。」

  漠北四皇子與南安侯府的嫡女定親一事很快傳開,大家都說他們二人可謂是美人英雄、相得益彰。可是卻又有很多人開始傳揚另外一個消息,說是漠北四皇子看中的是李丞相府上的三小姐,那位赫赫有名的安平縣主。

  據說這漠北四皇子生的英俊,更兼得文武雙全,又是漠北皇位的有力競爭者,安平縣主因為過分厲害的名聲橫豎是不好嫁人,於是便也想要順水推舟去漠北做個有權有勢又有品的四皇妃,將來還有可能坐上漠北皇后的位置。

  誰知皇帝剛剛答應了這門婚事,那邊吉祥殿就走水了,皇帝覺得不吉利,便抹殺了這婚事,反倒讓南安老侯爺撿了個現成女婿。

  不過,如今眼瞅著地震了,陛下保不齊又得覺得不妥當,動點什麼別的心思,而且漠北四皇子明擺著沒看上那個南安侯府的小姐,反倒是跑李丞相府跑的很勤快,禮物如同流水一樣地送,大大展現了一把漠北皇室的富裕,顯而易見是還不死心。

  不過他沒能感動李未央,倒是羨慕壞了京都的無數千金小姐。她們開始覺得漠北是個很荒涼的地方,怎麼也比不上京都的繁華,所以原本誰都不肯嫁過去,但是現在看到一箱子一箱子往李丞相府送的禮物,眼睛珠子都直了,發現自己完全錯誤地放過了一個乘龍快婿。

  五日前李丞相府門前開了佈施攤,結果有人蓄意鬧事,差點把安平縣主給傷了,正好漠北四皇子在,正好英雄救美,這樣一來,原本一直不為所動的李未央似乎也不好再板著臉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於是漠北四皇子又上了摺子,請求皇帝更換和親人選,但皇帝正為地震的事情鬧得焦頭爛額,便再也不肯隨便改換心意,漠北四皇子索性就一天跑三趟皇宮,鬧得皇帝都煩了,索性讓三皇子拓跋真全權處理此事。

  但拓跋真自然也是不肯更換和親人選的,所以他好一通太極,硬生生把漠北四皇子的糾纏給擋了回來。不過,當漠北四皇子說到李未央也默許嫁給他的時候,拓跋真還是變了臉色。

  拓跋真從皇后的坤寧宮裡出來,剛走到永安門口,卻碰到了一個本來沒想到會遇見的人。

  他唇邊掛著的完美笑意頓時凝結成一抹動彈不得的僵硬——

  李未央!

  李未央微微地扯了扯嘴角,冷淡地看著他:「三殿下。」

  拓跋真笑了,依舊是往常那樣輕輕淡淡教人如沐春風般的笑容:「安平縣主今天怎麼進宮來了。」是啊,打從她再三回絕他的心意,互相爭鬥就是他們逃脫不了的宿命——但他會讓她明白,他才是最後的勝利者,她必須依附于他才能生存下去。

  並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冷淡地打了個招呼,李未央便要從他旁邊走過。長長宮道上,惟有李未央從他身邊慢慢走過的腳步聲,漸漸地彌漫開來,一下一下地敲擊在他的心上。

  「安平縣主。」

  李未央停下了腳步,美麗的淺藍色裙擺隨著風飄飄揚揚。

  「或許你還欠我一個解釋?」拓跋真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悸動,冰冷的聲音帶著十足的諷意,「我以為你是不願意嫁給漠北四皇子的,所以吉祥殿那把火,我倒是不意外。可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李未央冷冷地轉回身來,卻見拓跋真不知何時已站到了她身後,他身上的淡淡熏香只隔著錦衣緞袍,層層地浸染上來,讓她厭惡地向後退了半步。

  「你這麼怕我?」拓跋真揮了揮手,旁邊的宮女太監便識趣地退下,見到沒人在場,他臉上那抹刻毒陰冷的笑意更加深刻,「我倒是忘了!時至今日你還怕誰?好一個安平縣主——把漠北四皇子騙的團團轉!不,或者你連我們都在戲弄!外面人人都在說,漠北四皇子被你迷得神魂顛倒,連皇帝賜給他的妻子都跑諸腦後了,三天兩頭就往丞相府送禮物,這樣喧囂塵上的流言我每天都在聽說!看來我從來沒有看透過你,兩面三刀、狐媚無恥——這就是你的本性!」

  李未央冷眼瞧著他,像是在看一個怪物。拓跋真按捺不住的嘶吼與平日的壓抑沉穩的語調大不相同,像是根本已經走在失控的邊緣。

  她冷冷一笑:「三殿下,原本我是對這門婚事不滿意,可是現在我覺著漠北四皇子挺好的,人英俊不說,事事以我為先,這個答案你還滿意?」

  「你瘋了?!」拓跋真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厲聲道。

  李未央像是完全察覺不到他的心思,只是微笑道:「與你何干?」

  與他何干?是啊,她李未央是他什麼人呢?她要做什麼跟他有什麼關係?哪怕她先是討厭李元衡現在又反悔,這都是她自己的事情,輪不到他拓跋真來管!她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情人,他在這裡憤憤不平個什麼勁兒!

  拓跋真明知道這一點,也無數次警告過自己,但人的理智和感情都是分開的,他沒辦法擺脫心裡這種強烈的屈辱感。李未央寧可選擇一個區區的漠北四皇子,都不選擇他!憑什麼!

  他心裡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自己邁前了一步,近地幾乎呼吸相聞。他直直地看著她,竭力平靜地道:「李未央,先是拒婚,接著再是和那人走得那麼近,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若是往常,他一定能準確地判斷出李未央的真實心意,但是當他沉浸在極度的怨恨和嫉妒之中的時候,他就沒辦法做出準確的判斷了,現在他甚至不知道,李未央下一步究竟要幹什麼!

  李未央笑了笑,道:「我不是說了嗎,我對李元衡很有好感,因為他雖然同樣手段狠辣,殺人如麻,至少他是一個真小人,而不是一個偽君子。三殿下,我到底要做什麼,你不妨再等一等,也許很快你就會明白了。」

  「李未央——」拖把真咬牙切齒地笑,不顧一切地逼近了她,居高臨下地將她禁錮在自己的臂膀之間,幾乎是貼在背後的牆壁之上,「我不會讓父皇更改和親人選的,哪怕你後悔了也是一樣,漠北四皇子不可能名正言順地迎娶你!」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李未央壓下心頭的冷笑,面上卻作出冷漠的樣子:「你以為我會在意這種虛名嗎?三殿下,不是世上所有人都是聽你操縱的。」

  依然是這種不可一世的模樣,她為什麼從來都不肯對他低下頭!哪怕是說一句軟話,他也不必費盡心思因為得不到而情願毀掉她!他憎恨永遠得不到她的青睞,更憎恨她永遠用這麼冷漠的眼神望著他!

  拓跋真的目光如電,如刃,緊緊盯著李未央,他知她最會裝模作樣,更知她這一語一字後必都藏了彎彎心思,這一雙貌似清湛無辜的眼,含著多少的蔑視與輕賤!

  腦中一熱,捏著她的下巴就伏下頭去——

  「拓跋真!」李未央勾起了唇角,聲音輕柔卻冷如飛雪凝霜,「在此地,在此刻——你——向來高貴沉穩的三皇子,要輕薄安平縣主嗎?」

  拓跋真如遭雷擊,動作完全僵住了。指節僵冷不已,只消一動,就覺骨頭都在輕囂。

  李未央太瞭解他了!他的確不能這樣做!因為他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他的大業!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而有片刻的疏忽!他緩緩地鬆開,無力地垂下手,挫敗地吐出一口氣——李未央,你分明算准了我的舉動,卻還要逼得我失控,實在是太毒辣了!

  李未央動作輕柔地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塵,給他一個輕蔑的微笑:「告辭了。」

  拓跋真一直眼睜睜地看著李未央揚長而去,遠處的宮女匆忙跟上,李未央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宮巷盡頭。

  為什麼,為什麼你能牢牢控制所有人的心思!你不喜歡李元衡的時候就敢在宮中放火回絕了這門婚事,現在你看上他了,就準備反悔要嫁給他!哪裡有這麼容易的事情!我絕對不會讓這門婚事有任何的變故,你——李未央,永遠也不可能嫁給李元衡!拓跋真握緊了拳,臉上是一片駭人的猙獰: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是我的!

  出了宮門,李未央才鬆了一口氣。跟拓跋真打交道,每一個表情都要斟酌,每一句話都要提前想好,若是一個疏忽,便會被對方抓住把柄、猜到心中真實的意圖,

  所以,她怎麼會不提前準備好呢?好像說了很多話,其實句句都在誤導他,以為她對李元衡動了心。對漠北四皇子動心——這話騙騙外人還行,想要欺騙拓跋真,實在是不容易。只有虛虛實實,故布疑陣,才能讓他相信。說到底,她演技不好,需要繼續磨練。

  宮門口的馬車上,一個錦衣少年正坐在車頭等她,像是已經等了許久。她今天來給太后請安,並沒有帶丫頭進宮,自己想要上馬車,可是才一動,便疼的直吸氣。腳上的傷口還沒有好,卻一直強忍著。

  李敏德眼睛微微一閃,飛快地伸手接住她,力道甚輕,托著她的腰讓她上了馬車。

  她愈發愕然起來,抬眼就見他挺俊的側臉,不由自主便歎了口氣。「我說過一個人進宮就好了。你何必跟來等著呢?」她輕聲地道。

  李敏德沒有說話,只是吩咐車夫回李府。到了府門口,趙月立刻迎了上來,扶著李未央一步步走進自己的院子。可是剛剛走進自己的院子,高高的門檻卻是讓人望而卻步,李未央忍住腳疼就要往裡頭跨,誰知整個人竟然一下子懸空。她完全震驚——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某人竟然將她抱了起來。

  「趙月,關門。」他丟下一句,趙月嚇了一跳,趕緊把院門關了起來。嘖嘖,她家少主子真是太有魄力了,也不怕人瞧見。

  李敏德步子極大,繞過走廊,直入裡面房間。

  「放我下來。」李未央不知為什麼覺得臉上發熱,趕緊道。

  可他卻沒理她,前方便傳來了人聲——

  「小姐……」卻是白芷迎了上來。

  他的步子微頓,卻又繼續向前走去,大步繞過說話之人,低聲吩咐道:「去找大夫過來。」

  白芷卻像是看的習慣了,半點反應都沒有,理所當然地應了一聲,甚至沒有解救她家小姐於水火之中的意思。

  李未央無比地惱怒,幾乎要大聲吩咐他趕緊放下她。

  李敏德突然垂下眼睛,看了她一眼。看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深深埋藏的心疼,她頓時就啞然了。

  走到美人榻之前,他猛地站住,將她整個人放了下來,嘴唇微動:「很嚴重吧。」

  李未央咬牙道:「我沒事。」

  他揚眉,語氣冷戾:「你倒真是敢豁出去,就不怕這只腳廢掉嗎?」看著她那不敢挨地的左腳,他臉色又變,「真的很疼?」

  她皺眉,剛要說話,他忽然蹲下身來,探手握住她的腳踝,脫掉她的鞋子,露出她那已是紅腫不堪的踝側左腳踝。

  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手掌用力一壓,她明明想要忍住疼的,卻不小心痛得叫出聲來。

  他起身,低聲道:「還好。」

  她便趕緊道:「都跟你說了沒事!」

  李敏德蹙眉,一張臉難得不悅,陰沉沉的:「我都跟你說過了,演戲不必那麼費力,只要傳一些流言出去就好!」

  李未央看他模樣,便輕聲道:「拓跋真不會相信的,今天在宮裡頭的巧遇,我是費了心思的,希望能騙他三分。」拓跋真是疑心病很重的人,若要騙他,非得她親口說不可。

  白芷拎了藥箱進來:「小姐,大夫馬上就到了,先抹點藥油吧。」

  李未央蹙眉,道:「我都說了不必興師動眾的!」可是看了一眼李敏德的臉色,她忍住接下來的話,妥協道,「好吧,我晚上還要赴宴,不要抹了太多,味道太重。」

  李敏德聽了,不由道:「現在京都還有宴會嗎?」

  李未央笑了笑,道:「自然是有的,而且是非去不可。如今京都災民暫且穩定下來了,永寧公主特地辦了一場宴,邀請京都各家的貴夫人和小姐們,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們捐款,這可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而且她今天還特地向我提起了,你說我能不去嗎?」

  李敏德凝神細想了一會兒,揚聲道:「趙楠,今晚你陪著三小姐過去。」

  九公主今天也要赴宴,不止如此,她為了表示慎重,特意繞道來接李未央。公主的鑾駕親自來接,這樣的殊榮絕不是一般的千金小姐可以享受到的。

  李未央卻是沒有表現出多麼驚喜,反倒是把二夫人看得眼紅不已。待至城南永寧公主府時,天色已暗,府院外面一溜的青色宮燈,十分的古樸大氣。

  上一次來,樹上都是彩帶,高閣樓臺無不點燈,這一次卻顯而易見的樸素了許多。可見災難當頭,公主也不得不收斂。

  因為是永寧公主親自下帖子,所以滿朝上下有封號的貴人都來了,千金小姐也是不少,只是她們都遠遠站在一邊用豔羨的眼神望著,因為九公主一直站在李未央的身邊,所以誰都不敢上去搭話。

  九公主眼睛看著熱鬧的宴會,口中卻問道:「三公子……還好吧。」

  李未央一怔,隨後停下了手裡的酒杯,笑了笑,道:「公主何故這麼問?」

  九公主的眼睛裡莫名有一點水光:「父皇要為我賜婚了。」

  李未央的眼睛停在了九公主的身上,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個頭拔高了不少,身形也顯出了少女的窈窕與美麗,可是眉眼之間,明顯染了一絲輕愁。她垂下眼睛,看著酒杯裡的琥珀色液體,仿佛看到那個人的眼睛,口中的話便多了幾分感慨:「賜婚嗎,公主也到了出嫁的年紀。」

  「我母妃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又哭又鬧的,真是像個小孩子。」九公主突然笑了起來,眼中卻沒有笑意,手中的酒卻一杯接著一杯。

  李未央傾身奪了她手中的酒,笑道:「你喝多了吧?」

  九公主腦袋一歪,順勢枕在她肩頭,也不顧旁人的目光,瞇著眼望著不知名的地方,輕聲道:「我可沒喝多,我若是喝多了,我可就不管不顧地去見他了,今天,我過門都未入——」這句話的尾音拖得格外長。

  李未央側眸,看著她年輕的面孔,突然就有了點說不出的複雜。

  「你不知道,我多麼喜歡他啊,哪怕他從來不曾把我放在心上,我也是日日夜夜都念著他,想著他——」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九公主的目光飄乎迷蒙,李未央歎了一口氣。

  對面的宴席忽然響起一片笑聲,不知是那些千金小姐們在說什麼有趣的話題。李未央看著看著,卻發現對面的鮮豔面孔之中,有一人赫然便是那漠北的和暢公主。頓時,她的心情就像是浮動的光影,開始明暗不定,今天晚上,又會發生一些什麼事呢……



142 滔天大禍

  九公主唇間滿滿都是酒氣,臉龐亦泛著酒後的潮紅,一雙眼中水光突湧,像是馬上就要失態。

  李未央聽清她的話,回神的片刻不由蹙眉,轉頭吩咐旁邊的丫頭,「去向你家公主說,就說九公主不勝酒力,需要地方休息。」

  那丫頭一瞧情況,立刻飛奔而去。

  九公主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李未央生怕她會在這宴上做出什麼過激之舉來,趕緊站起來扶住她。她卻只是突然臉頰上淌下淚水來,靜靜地不再說一字。

  旁邊的一位小姐驚呼道:「九公主怎麼哭了?」

  李未央面色平靜地道:「公主聽說災民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還要忍饑挨餓,心中難受,不忍心罷了。」

  那些人面面相覷地看著九公主,著實不相信她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流淚,可是看到李未央面上冰冷的模樣,都面面相覷地不敢吭聲。聽說陛下要為公主賜婚了,物件正是羅國公府張家……

  當下便有人小聲議論著:「聽說九公主不願意嫁,獨自在柔妃宮門口跪了許久呢!」

  「啊?她不是和那人青梅竹馬嗎?怎麼不願意嫁了?」

  「噓——誰知道啊!柔妃娘娘那麼疼愛她,居然把她在宮內關了三天三夜呢!」

  耳邊都是閒言碎語,李未央充耳不聞,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哭,心中能體會到她有多難過。傾心愛慕的男子,卻從來不曾為她動過心,這叫她如何能夠好過?

  但是李未央卻覺得,不被愛沒什麼,關鍵是要自愛,若是連自己都不愛惜自己,又憑什麼叫人來愛你呢?所以,讓她對九公主有多少同情,她著實沒這種心情。

  這時候,永寧公主身邊的陶女官親自來了,笑道:「奴婢帶公主回房。」

  九公主卻抓著李未央不放,陶女官為難地看著她,李未央道:「我也一起送她去吧。」這樣在宴會上拉拉扯扯,實在是不智。

  陶女官點點頭,便喚過一個侍宴的丫頭扶著九公主,她自己則親自擎著紅紗燈籠,替她們照著足下的路,小心翼翼道:「兩位腳底下當心。」

  永寧公主府的後院夜裡幽靜,李未央一直送九公主到了廂房才站住步子:「我該回到宴會上去了。」

  趙月一直遠遠守著,顯而易見是在任何時候都不放心。

  陶女官點頭,道:「多謝安平縣主了。」她剛要吩咐人扶著九公主進去,誰知道九公主一下子站了起來,定定地望著李未央不說話,良久才上前兩步,抬手斥退他人:「你們都下去,我有話要對縣主說。」

  這麼說,九公主是在裝醉了,李未央肯定了心中的猜測,略一揚唇,問她道:「公主酒醒了嗎?」

  九公主的臉上便露出一絲哀求的神情,陶女官見情況不對,便吩咐丫頭們全都退了出去,自己則道:「奴婢在外頭守著,二位有話便說吧。」

  陶女官合上門,九公主望李未央一眼,目光極是複雜,開口便道:「未央姐姐,我有事求你。」

  李未央揚起眉頭,心想這臺詞怎麼這麼熟悉。難道九公主以為凡事求一求人就能解決問題嗎?

  九公主雙眼一濕,道:「未央姐姐,你且去替我向母妃說,別讓我嫁給那人好不好?我知道母妃現在很相信你,她還說讓我和你多學習——我求求你,求你好不好?」

  的確,李未央和柔妃最近走得很近,卻並不像九公主以為的是感情很要好,不過是互相有幫助罷了。李未央看著她,看著這個年輕的公主,慢慢道:「這不是柔妃的意思,這是陛下的意思,而我,並不能左右陛下。」

  九公主一聽她說去求柔妃也沒用,當下又紅了眼,哽咽道:「照此說來,我是真的要嫁給他嗎?可我根本不喜歡他!」說著,又拾袖輕擦眼角,「倘是如此,那我……我還不如死了好!」

  李未央靜靜地看著她哭,心中卻連最後一點憐憫都沒了。

  這世道,無數人都在為生存而忙碌,為多吃一口飯而拼命忍受痛苦,可眼前這個公主,不過為了婚姻的不如意便要尋死覓活,她真是太天真了,叫人無端的心生厭煩。

  況且皇帝讓她下嫁的本是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俊朗少年,並不是什麼索命閻王,若是不願意,大不了去向皇帝拼死爭取,縱然失敗了也算是為自己搏了一把,但她剛才宴會上的失態,現在的哭哭啼啼,都是那樣的不合時宜。

  九公主驀然抬眼,「未央姐姐,還有一個辦法!倘是你肯幫我,此事便可化解。」

  李未央怔然,眉頭微微蹙起。

  九公主的眼睛裡燃起一絲火花,又道:「我知道,三公子最信任的就是你,只要你讓他帶我走!他一定會聽你的!」她看起來鎮定,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話說得有多困難,到了最後,連聲音也似落入地上輕塵中,低得聽也聽不清。因為她自己也知道,這要求是多麼的無禮!

  李未央眼底驚色乍現,她靜了半晌,才開口:「他不會帶你走。」

  九公主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回絕,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一字一句道:「若他心儀你,他自然願意娶你為妻,不需要我開口。可他不喜歡你,你卻要我強求他,你堂堂公主之尊,竟然已經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嗎?」

  九公主一瞬間白了臉,張口似是要說話,可又怔遲住,一張臉紅白交錯,顫聲道:「我……我以為……我以為你不會這樣說我……為什麼你要和母妃說一樣的話!」

  李未央輕輕搖頭,「因為你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公主,是陛下的女兒!這麼多年來,陛下何曾逼迫你做過一件不願意的事情!他為什麼違背你的心意也要將你嫁入羅國公府,你明白嗎?羅國公府是什麼樣的人家,他們和七皇子是什麼樣的關係?論情論理,他們與你、七皇子都是私情匪淺,可是只有聯姻,才能讓這關係更加穩當!才能讓陛下放心將更多的兵權交給羅國公!」

  九公主聽得仔細,臉色更加發白,好半天才道:「他們都把我當成工具——」

  李未央笑了笑,笑容中卻帶了冷漠:「能作為工具,說明你有價值,沒有價值的人,是沒有人關心的。包括我現在站在這裡說話,也是因為你九公主的身份,若是你不自知這一點,大可以放棄這身份,脫了這華服,走去街邊看一看,看看沒了護衛的保護,你這漂亮的小女孩能不能平安地走出三百米遠!看看沒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你會不會像那些災民一樣餓死在街邊!」

  九公主默聲不言,長睫微垂,輕細顫動,內心似是在掙扎不定。

  「你應該為你自己是公主而慶倖,否則,光憑你這個性,能夠平安活到今天嗎?哪怕你自己不要性命,卻要連累敏德也跟著你一起流浪嗎?」李未央的聲音,帶了一絲的冷酷無情。表面上是在教訓她,可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反反覆覆、斬釘截鐵地沖自己道——

  李未央,你真卑鄙。

  你不喜歡九公主靠近李敏德,所以你就這樣嚇唬她。

  你明知道敏德身份不一般,九公主縱然跟著他走,也一樣是錦衣玉食、僕人成群。

  你明知道九公主天真爛漫,不過是個小女孩,仗著最後一絲希望來求你,可是你卻這樣把她劈頭蓋臉地罵一頓。

  你這些年來的確幫了九公主不少,可她也一直在處處維護你。明明做了那麼多惡毒的事情,可是滿朝上下的貴夫人誰敢瞧不起你,九公主甚至會為了你去跟人理論、打上門去。

  你只知道張楓是真心愛慕九公主,她就算此時不愛他,將來也一定會感到幸福。可她同樣是人,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工具,因為你自己沒有感情,你就這樣嫉妒她擁有的情懷?

  李未央看著九公主,最終卻只是輕聲道:「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究竟該怎麼做。」

  路已走過半道,豈能中途退縮?

  她不想為自己找任何藉口,做了就是做了,目的亦是坦坦蕩蕩,她是卑鄙,因為她本來就不是高尚的人。不喜歡的事情,就要去阻止,哪怕會傷害別人的心,哪怕要踐踏別人的感情。

  如果事事都要讓別人好過,那她李未央就不好過了!敏德並不喜歡公主,與其給她無所謂的希望,不如說得過分一些,讓她徹底死心!自己這樣做,也是沒有錯的!

  不為難對方,就是為難自己!

  李未央轉身正要離去,九公主突然開了口:「未央姐姐,對不起。我太失態了……」

  李未央沒有回頭,九公主一雙眸子水亮,抿抿唇,像是下了十足的決心,才開口道:「我肯嫁他。」她的話語頓住,聲音低下去,「謝謝你。」

  李未央沒有開口,徑直走了出去。沒有什麼好謝的,我根本就不是為了你。

  她心裡這麼想著,以一種極為淡漠的神情走了出去,對著外面的陶女官道:「九公主需要休息一會兒,請別進去打擾她。」

  陶女官點了點頭,道:「奴婢帶縣主回去宴會吧。」

  李未央點了點頭,跟著陶女官重新回到宴會上,此刻正是觥籌交錯的時候,永寧公主已經募集了不少的財物,一向嚴肅的臉上也難得露出笑容。

  看見李未央便遠遠向她點了點頭,李未央對陶女官道:「我家祖母身體不適,已經托我帶來了要捐的寶物,我也不能在此停留太久,這就告辭了。」

  陶女官點點頭,道:「縣主放心,奴婢自會稟報公主的。還請縣主稍候,奴婢為您準備馬車。」

  來的時候,李未央是坐九公主的馬車過來的,所以現在回去,需要安排新的馬車,李未央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不過淡淡一笑,道:「多謝您了。」

  她若有似無地,向身後鬧得最熱烈的地方看了一眼,目光恰好與和暢公主撞在了一起。和暢是一個看起來個性爽朗的人,她在一群貴夫人之中,完美地扮演了一個性情活潑開朗加上天真善良,對一切充滿好奇心的異國公主的角色。再加上捐款的時候出手又無比的闊綽,顯得仗義疏財。既讓人覺得她很平易近人,卻又展現出一種只有皇族才有的驕傲。

  那一眼,李未央敢肯定,對方很清晰地與她對視。

  她並沒有等待多久,陶女官很快安排了馬車。李未央上了馬車,一路趙楠兄妹護送著她。馬車搖搖晃晃地出了永寧公主府,行駛在街道之上。往常的這時候應該正是夜市開的時候,然而現在,卻是一派寂靜,夜風夾雜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清冷香氣,令她有些恍惚起來。

  馬車從橋上行過,下面河水靜淌無聲,李未央掀起了車簾,便看到橋下的水波中倒映著月亮的影子。

  這麼久了,每一次參加宴會,她都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人人都在笑,都在觀賞歌舞,都在觥籌交錯,都在交談著不知從何處得來的街頭巷聞。她習慣了一個人,每次到了人多的場合,雖然總是在笑,卻覺得更加寂寞。這樣的熱鬧,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心裡想著,不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風吹車簾,馬車軲轆咯吱一聲,竟是停了下來。

  趙楠在車簾之外道:「小姐,有人請馬車停下。」

  趙月掀開了車簾,李未央看清了馬車外面正騎著一匹駿馬的美貌少女,此刻手持長鞭,微笑著望向她。

  果然來了——和暢公主!聽說她之前肋骨斷了一根,可現在看來,卻是恢復力驚人,又或者,忍耐力驚人——李未央默默地打量著她,和暢身後竟然連一個隨從都沒有帶,形單影隻地就騎著馬過來,此刻她動作俐落地下了馬,滿面笑容道:「縣主,可否借旁一步說話?」

  李未央笑了笑,主動下了馬車。

  兩人走到橋上,夜風蕩過湖面,湖中漣漪無數。和暢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遞到李未央的面前。

  李未央伸手接過,掀開蓋子,看清了匣子裡面的東西,不由吃了一驚。匣子裡竟然是一塊瑩白的鳳凰玉佩,在月光之下發著幽幽的光芒,十分奪目。

  「這是鳳玉。」和暢公主解釋道,「父皇交給四哥,讓他送給將來的四皇子妃,不,應該說,是將來的漠北皇后。」

  原來李元衡已經是內定的下一任漠北皇帝了,李未央笑了笑,自己果然沒有猜錯。那麼這人此來,實在是太過大膽了!

  「這鳳玉天底下只有一塊,不知多少人為了它搶的頭破血流,而且千百年來,只傳給漠北的皇后。我四哥以鳳玉相贈是什麼意思,縣主明白嗎?」和暢公主這樣問道。

  李未央只是靜靜地望著她,似乎有些疑惑。

  和暢公主笑道:「四哥有四個側妃,但是還沒有娶正妻,這是因為他尋覓了很久,卻沒有找到讓他覺得夠資格的女子。可是他觀察了你很久,他覺得你不光聰明、能幹,而且冷靜理智,再加上行事頗符合他的心意,所以他覺得,這鳳玉給你才最合適。」

  「陛下已經給漠北四皇子一個新娘了。」李未央這樣回答,口氣也不怎麼高興,絲毫沒有興奮的意思,因此和暢公主的眼底出現一絲驚訝,卻很快笑道:「那是你們大歷的皇帝,我們是不承認的,那個所謂的新娘子我們已經瞭解過了,不過是個性格軟弱的閨閣小姐,我敢說她到了漠北的皇宮,絕對活不過半年。這種花瓶娶回去,四哥是不會滿意的,他要的人是你。」

  李未央的面上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很快隱去,笑道:「公主,這鳳凰玉佩這般意義重大,恕我不能接受。」

  和暢笑了笑,道:「李未央,如果留在大歷,你會做什麼呢?你只是和剛才宴會上的那些無能的女人一樣埋沒了自己的聰明和才智,可是你到了漠北,可以做一切你想要做的事情,將來你會成為漠北地位最高貴的女人。」當說最高貴三個字的時候,和暢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貪婪,但她將這種情緒隱藏的很好,臉上依舊是笑容。

  成為漠北地位最高貴的女人?李未央心中冷笑——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我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李未央的面上,只是微笑。

  果然是個聰明的女人,和暢公主嫣然道:「代價嘛——你知道,我四哥還有很多的敵人,他們都會想方設法來找麻煩,你可能需要替四哥好好籌謀一下。」

  李未央知道不是這樣簡單,至少,李元衡必定是和蔣華達成了什麼協定才非要她不可!

  「就這麼簡單?」她很慢的重複了一遍,「只是替四皇子籌謀嗎?」

  和暢笑容不變,但目光卻幽深了起來,緩緩道:「當然不光如此,但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決定這個賭注,你賭,或者不賭!」

  和暢顯然是覺得,這對任何女人來說都是不可抗拒的。儘管嫁給漠北未來的皇帝意味著無數的危險和爭鬥,可那也意味著數不清的財富和權勢,這是她一生的追求,便以為李未央也無法拒絕。

  李未央抿著嘴唇,自嘲地笑笑:「你們還真是高看我了。」

  「一個能夠逼得蔣家走投無路的女孩子,實在是讓我們不得不高看一眼。」事實上,若非李未央做的事情很多都被蔣華透露了出來,他們也不會浪費這麼多時間在她的身上。這麼伶俐和毒辣的女子,正是李元衡所需要的。

  和暢公主挽挽頭髮,風情萬種的一笑:「坦白說,你一個女孩子竟然敢和整個蔣家為敵,的確是令人驚駭,卻也無比厲害,我很佩服你,也很喜歡你,所以,我很希望你能做我的嫂子。」

  李未央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一絲反應。

  和暢向她露出十分友好的微笑。

  李未央看著她,然後,把裝著鳳凰玉佩的盒子還給了她。

  看著和暢震驚的表情,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請轉告四殿下,我需要考慮一下。」

  和暢瞇起眼睛,這是女子的矜持,還是委婉的拒絕呢?她一時之間摸不清李未央的心思,之前李未央對李元衡的態度好像是有意的,卻又若即若離,連李元衡都被她一會兒捧上天一會兒摔下地,原本只有三分上心很快變得一門心思想要得到她,這麼看來,李未央很懂得男人的心思,風箏放的很高很遠,線卻一直抓在她手心裡。

  原本和暢公主覺得,李未央和她是同一種人,拼了命地要往上爬,她是不會拒絕這個誘人的提議的。之前所以不肯下嫁,甚至還鬧出吉祥殿的事情,不過是她不能肯定漠北四皇子的價值,現在知道了他是未來的漠北皇帝,就一定會同意,可是現在,她有點糊塗了。

  和暢故意沉下臉,道:「李未央,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四哥是敬重你,若是你再這麼……」

  李未央突然轉頭,盯著她,沉聲道:「公主這麼快惱羞成怒了?」

  和暢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李未央道:「我只是需要時間考慮,如果四皇子這點耐心和堅持都沒有,還請他早點回去吧。」

  李元衡是一個異常堅持的人,光是從他每日送來的珠寶就知道。那都是價值連城,這麼捨得下血本,說明他對她是勢在必得!

  「李未央!三天後申時我們就會離開京都。」和暢突然在她身後這樣說道。

  李未央的腳步沒有停頓,只是淡淡道:「三天之後我要上山為災民祈福,抱歉不能相送。」

  和暢皺緊了眉頭盯著李未央的馬車離去,她第一次陷入了疑惑,可是很快,她就笑了起來,李未央啊李未央,做人做到你這個份上,真是絕了!若是你真的對漠北皇后的位置沒意思,為何還要告訴我你到時候去哪裡呢?!

  馬車一路回到李家,李未央下了馬車,回身吩咐趙月給了那永寧公主府的車夫打賞,隨後便要進門。卻在這時候,突然聽見一陣馬蹄聲。

  趙月興奮地叫:「是三少爺!」

  李未央眼不眨地盯著不遠處,就見到李敏德飛馬從北面疾馳而來。

  今天他沒有參加宴會,可是在宴會上,李未央卻一直在聽著各家小姐議論著他的名字。他的俊美出眾人人皆知,卻是無論如何不肯入仕,只是不知將來哪個女子能收得住他的心、嫁得進那李府大門。

  李未央當然知道他不肯入仕的原因,當下只是靜靜望著他騎馬走近,那一身錦衣在夜色下熠熠生輝,可這都比不過那一雙眼明亮湛澈,那一張臉——

  李敏德望見她,臉上笑容變得極是燦爛,晃得這邊眾人眼睛都花了。

  他勒著馬韁停了停,飛快地下馬,才又笑起來:「今天的宴會順利嗎?」

  李未央笑了笑,道:「自然是順利的,順利的不能再順利了。」她突然想起九公主哭泣的臉,猶豫不過瞬間,她笑道:「九公主與張楓的婚事定下了。」

  李敏德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驚訝,隨後道:「這個——跟你的計畫有關係嗎?」

  李未央的腳步停滯了一瞬,隨後若無其事道:「沒關係。」她原本應該把九公主的心思告訴他的,不過,現在她覺得沒有必要,「那邊都準備好了嗎?」

  李敏德揚起笑意:「等著看三日後的好戲吧。」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希望他們都能喜歡這份厚禮才是。」

  三天后,正是三月初十,宜出行,半夜裡李未央就已經梳洗準備,天拂曉就進了宮。今天是太后招她說話,到了太后宮裡,九公主已經在那兒了,見她來了,只是向她微微頷首一笑,便轉頭對太后道:「太后,您瞧,未央姐姐來了。」

  太后笑著招手道:「來,快過來。」她一貫是很欣賞李未央的,再加上九公主也很喜歡她,今天要為九公主挑選一些妝奩之物,柔妃不巧卻病了,皇后也忙得很,九公主主動提起要請李未央來做參謀。這個雖然不合規矩,但只要太后高興,一切都沒有關係。

  太后點點頭,一旁的司禮太監便繼續往下讀:「貂皮被褥一床,狐皮被褥一床,妝蟒緞、閃緞被褥八床,枕頭十二個,幔子一架,帳子一架,蓋帳一頂,三等赤金五十兩,淡金五十兩,銀一萬兩,緞綢紗一千匹,毛青梭布二千匹——」

  九公主一大清早就被提溜起來了,若說她的妝奩本該柔妃參詳,偏偏太后要讓她自己選一些心愛之物,這樣的恩典可是從未有過的,所以她哪怕再困再不耐煩,都得滿面笑容地聽著。

  足足讀了半個時辰,才不過四分之一,太后方歎了口氣,揉著太陽穴道:「聽了真是頭疼,未央,你瞧著哪樣不妥當?」

  李未央笑了笑,道:「太后娘娘精心準備的,哪兒有不妥當的,不過是九公主素來有自己的主意,怕是所有的布料都得她自己看過才好,省得宮中舊例她不喜歡。」

  太后點了點頭,這次確實從倉庫裡頭拿出了不少老料子,有的顏色的確不適合自己穿,打賞給人又過於貴重,還不如另尋內務府換一批,她點了點頭,道:「是這個話。」說著,便覺得頭痛地按了按自己的額角,李未央小心道:「太后的頭痛症還未痊癒嗎?」

  一旁的九公主便趕緊關切道:「太后,都是孫女不是,為了我的婚事累壞了您,實在是讓我過意不去。」

  都是柔妃身體不好,皇后又不是九公主的親生母親,在這件事情上實在是過於敷衍,太后看不下去,反倒親自抓在手裡,這幾天光是過妝奩就要頭痛欲裂了,她搖了搖頭,道:「老毛病了。」

  李未央輕聲道:「未央斗膽為您獻一種薄荷膏,或許有用。」

  太后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透露出一點點的暖意:「難為你有心,不過這是老毛病了,宮中太醫也用了不少法子都不見效。」

  九公主嬌俏的臉孔上此刻已經看不出一絲悲傷的痕跡,她看了太后一眼,撒嬌道:「太后,就試一試嘛!」然後她主動走到李未央面前,接過她手中那個牡丹花紋小瓷瓶,打開一聞,便有沖鼻清涼的薄荷氣味,她用無名指蘸了一點,上去替太后輕輕揉著,低聲道:「總要試一試……」

  良久,太后輕輕吁了口氣:「的確是很舒坦。」

  李未央笑了笑,這薄荷膏可和一般太醫治療頭痛的方子不同,當年她為了討好太后,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才得到這個秘方,現在拿出來,當然有奇效了。「臣女是聽家中祖母偶然說起這個治頭痛的秘方,想到太后娘娘也有頭痛症,冒險一試,有效就好,即便無效,也不至於對人身體有害。」

  太后果然很高興,看著李未央的神情越發溫和:「難為你的一片苦心。」

  殿內的氣氛越發顯得融洽,九公主笑著親自剝了紅皮橘子,一瓣兒一瓣兒遞給太后。到了用膳的時候,太后還特別道:「未央也留下一起用膳吧。」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榮寵,李未央笑著道:「多謝太后娘娘。」

  於是,十來個太監在大殿中間擺了兩張餐桌,又拼上了一個方桌,然後把蓋有銀蓋兒的碗、盤一個個擺放在桌子上。餐桌東邊的雕花太師椅自然是給太后的,餐桌旁邊的位置各放了兩把小一點的椅子,是給她和九公主的。

  一群訓練有素的太監開始擺膳,各種美味佳餚的味道在空氣之中開始飄散,這裡的飲食,遠遠超過李府過年時候的排場,就這樣還是特殊時期簡單安排的,。太監跪在地上道:「膳食擺齊了,請用膳。」

  九公主便想要向李未央提醒就餐的禮儀,生怕她在餐桌上出了醜,或者犯點錯讓太后不開心,可是卻沒想到李未央很準確地走到了那一把應當是她坐的椅子跟前,先向太后叩了頭,謝了座,才站在一邊,等太后和九公主入座後才坐下。

  吃飯的時候,九公主便用驚詫的眼神盯著李未央。她簡直是太驚奇了,不知道為什麼李未央會表現的這樣熟練,而且優雅,那用餐的儀態,簡直比她還要端莊。

  這樣的儀態,絕非一朝一夕可以訓練出來的,不只是九公主,連太后都多看了李未央兩眼,心裡也有些奇怪。只是誰都沒有開口問,太后甚至覺得,這是李未央天生便有的儀態。

  午膳的過程之中,大殿內都是靜悄悄的,連一向活潑的九公主都不敢隨便開口。用完午膳,李未央便隨著九公主一起退到殿內兩端的屏風之後,太監端來漱口水和熱手巾,讓她們漱口、擦手,隨後又捧上來一個小銀盒子,裡面裝著豆蔻和素沙,讓她們含在嘴巴裡,一方面有助於消化,另一方面可以讓說話的時候帶上芬芳。

  九公主悄悄觀察李未央,見她的動作嫻雅高貴,儀態端莊大方,不由想到自己從小生長在宮廷之中,對這些動作是早已了然於心的,可是動作儀態卻絕對只是按部就班,連柔妃都曾經批評過,說她學規矩不上心,她還覺得這都是日常習慣,有什麼好學的,可是今天看李未央動作行雲流水,竟然顯得比母妃日常舉止還要端莊漂亮許多,便是在宮裡頭待了很多年的老嬤嬤們也未必能夠比得上……不由心中的疑惑卻越發深了,只是當著太后的面兒,她連問都不敢問。

  就在這時候,有太監突然面色驚惶地進來,跪地道:「太后娘娘,劉太妃今兒去普濟寺上香,誰知半途給人劫走了!現在那些女官們哭哭啼啼地回來,在宮門口都鬧翻了天兒了!」

  劉太妃是先帝晚年娶進宮的妃子,因為入宮的時候年紀小的很,不懂事也不會邀寵,並不受先帝寵愛,所以沒有子嗣,反倒與太后關係一向很好。至於如今,她到底年紀不大,不能像太后一樣一直在宮裡頭坐著,所以每個月定期去普濟寺上香祈福,也算是散散心了。可是沒想到,堂堂的太妃娘娘,居然也有人敢在半路上劫走了!

  太后大驚失色:「青天白日的到底誰敢這麼幹!」她越想越不對,恨聲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一邊說,一邊覺得剛剛才好轉的頭痛變得更加劇烈,幾乎連坐都坐不穩,九公主連忙用手指蘸了點薄荷膏在太后鼻下,讓她輕嗅片刻,太后才覺得緩過一口氣來。

  九公主連忙斥責那太監:「話怎麼不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太監連忙道:「太妃娘娘從宮中出去,一切都好好兒的,剛剛上山莫名其妙一夥歹人沖出來,不由分說打了人,就把那轎子搶走了!」

  太后倒吸一口涼氣,詫異道:「這可是皇宮裡頭的儀仗,誰知竟然出了這種事,叫我可怎麼好……」

  九公主看了李未央一眼,掩住眼底的笑意,臉上露出無限愧疚的神情,道:「太后,都怪我不好,其實今兒個太妃娘娘出宮的時候我正巧碰上了,見她帶了那麼多人,儀仗又是十分的奢華,便說如今是多事之秋,實在不該這樣張揚,太妃娘娘深以為然,便命人輕車簡從,不要大肆宣揚,若是按照原本的情況,歹人萬萬不敢做出這種事情來——」

  太后一愣,隨即搖頭道:「這怎麼能怪你!本來發生災難之後,所有的事情都要從簡,更何況是去拜佛,還是在官道上,誰能想到這種事!」她語氣一凜,旋即沉聲道,「陛下知道了嗎?」

  太監趕緊道:「陛下今兒身體不適,宣了太醫覲見,奴才還不敢去稟報。」

  太后皺了眉頭,道:「此事不能大肆張揚,趕緊拿我的懿旨去找京兆尹,限期他在天黑前找到劉太妃,若有不然,提頭來見!」

  「是!」太監忙不迭地去了。

  九公主看太后臉色越發灰白,忙道:「太后娘娘放心,劉太妃向來為人仁厚,老天爺保佑,絕不會有什麼大礙的,說不準是個誤會——」

  誤會,哪兒有這種誤會發生呢!開朝百來年,可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兒啊!後宮妃嬪被劫持,這妃嬪還是個太妃娘娘——傳出去是要笑掉人家大牙的啊!

  所以太后聽著這話,臉上卻絲毫都沒有寬心的神情。劉太妃在先皇駕崩的時候不過十四歲……這些年保養得又特別好,看起來風韻猶存的,尚且不知道那些莫名的歹人是求財還是求色,若是真的出了什麼事,只怕真要她以死殉了先帝了。

  太后的眼皮開始一個勁兒地跳,著實無法想像誰會沒事兒去劫持這麼一個半老徐娘,況且這是去進香,又沒帶什麼金銀財寶,要她又有什麼用!簡直是——匪夷所思!現在可該怎麼辦呢?不要說人找不到,要是真的找到了,更會是個大麻煩!

  李未央看了九公主一眼,眼睛垂下,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容。她是知道這位劉太妃的,長得確實漂亮,身材苗條,是個細高個兒,雖然是單眼皮,卻長著一雙丹鳳眼,雖然是太妃,不能穿的太花哨,可是在穿著打扮方面總是在不逾矩的情況下變著法兒地招搖。

  當年先帝駕崩的時候她十分年輕,後來還一度傳出她和某位王爺過從甚密的謠言,若非太后娘娘護著,這位劉太妃早就被殉葬了,更別提現在還活的好好的。

  今天這件事情的真相是,她先讓九公主想法子換了劉太妃的儀仗,儘量安排的樸素尋常一些,看起來就像是普通大戶人家的貴夫人出門,然後特地安排了一副一模一樣的馬車鑾駕,特意在人眼前晃了一圈……至於怎麼讓那人以為兩駕馬車是一模一樣的,就要看趙月這個隨車的丫頭裝的是否像模像樣了……

  就在這時候,聽見太后哎喲一聲,卻是旁邊的女官無意中打翻了茶杯,茶水燙了太后的手,太后怒到極點,竟然揚手給了那女官一個耳光,自然滿殿皆驚,太后娘娘這十數年來,可是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一個宮女!要知道,宮裡頭的主子便是懲罰人,也不需要自己動手,可見她今天是生氣到了何種地步——

  九公主悄悄向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李未央眨了眨眼睛,不做聲了。

  李未央輕輕鬆了一口氣,現在麼,就要看下一步棋走的是否順利,才能知道整個計畫成功與否了……

  太后的煩心事當然沒結束,等她喝茶的時候,太監又慌忙來稟報:「剛才那漠北四皇子帶了人慌慌忙忙向北邊而去,結果正巧碰到太子狩獵歸來,不小心衝撞了太子的車馬,卻又不肯報上身份,只一個勁兒地往北邊去,天色擦黑了,太子手底下的護衛們看不清對方身份,又突然聽見馬車裡有女子呼救,以為是歹人,便衝上去打殺一通,搶下了馬車,竟發現裡頭坐著太妃娘娘!」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7 05:44 PM

143 蔣家覆滅

  太后的茶杯啪嗒一聲磕在桌面上,她整個人都站了起來,臉色鐵青鐵青的,有一瞬間幾乎以為劉太妃勾勾搭搭的老毛病又犯了,可是一想卻不對,當年劉太妃和景王爺那事兒,畢竟怪不得他們倆。

  從前他們明明是青梅竹馬,打小兒一塊長大,偏偏先帝爺為了打壓這個囂張的弟弟,招了這劉太妃進宮來,拆散了一對活鴛鴦,事後也多有後悔之處。

  等先帝駕崩,景王爺確實很是捨不得劉太妃,每年到京都來都要特地來見面,但也是發乎情止乎禮,絕沒有逾越的地方,太后這才容了他們。

  這些年,彼此年紀都大了,景王爺漸漸淡忘了這回事,劉太妃送了兩回信卻沒有回音,當然也不得不作罷,這事情就算徹底了結了。

  太后想到這裡,又慢慢坐了下來,劉太妃跟景王爺的事兒那是老黃曆了,她那時候還年輕,現在都多大年紀了,就連原本養在宮裡頭的俊俏戲子都驅散了去,怎麼會起別的心思。

  是自己多心了……那麼,就是漠北四皇子強行擄走了太妃,可他擄太妃做什麼——一抬眼,卻見到九公主面色煞白,看著不對勁兒,趕忙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九公主的聲音發顫,像是極度惶恐不安,眼睛珠子都不會動了:「太后……原本……原本今兒我說了要和劉太妃娘娘一起去祈福的,可是後來您宣召,我昨兒個夜裡便派人向太妃娘娘說不去了——」

  太后的臉色一瞬間發僵,她突然明白了漠北四皇子這是打算幹什麼!敢情他要的人不是李未央,不是如今的南安侯千金,而是九公主啊!

  仔細一想,漠北四皇子的身份原本就該配一個公主,可是皇帝卻偏偏不捨得自己的女兒遠嫁異國,換了誰都會不高興,可漠北四皇子卻半點沒流露出別的意思,現在卻在這兒等著!

  明明出發的日子回報上來的是十天後,卻突然提前出發不說,還劫持了劉太妃,不,他是想要劫持九公主,等一切已經變成既成事實,皇帝還非得承認這個姻親不可了!

  不止如此,如今漠北蠢蠢欲動,還有大軍在邊境集結,皇帝已經派了人去看著漠北皇子,有心留下他來做個人質,沒想到他竟然提前一步行動,還要拎著九公主一塊兒,分明也和皇帝一樣的打算,姻親、人質!

  好!好!這個漠北四皇子,實在是太好了!太后氣得手腳冰涼,幾乎站都站不穩,李未央向九公主使了個眼色,九公主連忙上去安慰道:「太后莫要生氣,不是說攔住了嗎?只要攔住就好了!」

  小太監期期艾艾地道:「劉太妃是救下來了,車馬也搶了,可惜漠北四皇子和那和暢公主,早就跑的沒影兒了!」

  太后怒聲道:「都是幹什麼吃的!蠢貨!全都是蠢貨!」她一想,自己這是連太子都罵進去了,當下抿住了嘴巴,一個字也不說了。

  李未央垂下頭,一副很不安的模樣,心中卻冷笑,自己上回那出戲,的確沒有白做,拓跋真是真的信了她喜歡李元衡,甚至還懷疑那馬車裡的真是她,這是以為她要私奔啊!想也知道,太子出獵怎麼會那麼巧合撞上李元衡,一切都是出自拓跋真的設計,李未央輕輕勾起了唇畔。

  九公主臉色惴惴不安,道:「太后,這回多虧了太子哥哥,不然劉太妃可是——」

  太后歎了一口氣,道:「著人將劉太妃趕緊送進宮來。」

  太監忙稟報道:「太子殿下已經親自送了劉太妃進宮,只是先派了人來稟報太后一聲兒,怕您受驚。」

  太后點了點頭,一抬眼瞧見李未央,不由頭痛,這事兒不該叫她聽見啊,心道趕緊讓她回去,事後再敲打敲打,想必不會亂說,剛要吩咐李未央可以退下了,誰知就見到劉太妃跌跌撞撞進來了。

  太后迎了上去,劉太妃被宮女攙扶著進來,一看到她眼中就湧出了灼人的淚光,那是在經歷一場莫名其妙的災難之後見到親人的真心的驚喜。所以,她向太后撲了過來,幾乎是嚎啕大哭。

  見劉太妃嚇成這個樣子,九公主就有了點愧疚,她下意識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卻見她也同樣望著劉太妃,神情肅然,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九公主咬咬牙,自己可不是為了算計太子和三哥,完全是為了幫助已經處於弱勢的七哥,這次是七哥親自拜託她做好的事情,她一切都要聽從李未央的安排,決計不能因為一時之間的心軟而功虧一簣。

  再說不論是太子還是拓跋真,他們都在算計著她的婚事,明擺著沒安好心,這一點母妃也是再三警告過她的,從今往後不可以再犯傻把那兩個人當成親人看待——九公主雖然單純,卻也不是蠢人。她把愧疚壓下去,趕緊道:「太妃娘娘回來了!這實在是太好了!」

  李未央看著太妃,的確是沒有什麼損傷,不由稍稍鬆了口氣,雖然對劉太妃抱歉了點,但她是不會有生命危險的,不過要受一些驚嚇。

  劉太妃本想要大哭一場,看到有外人在場,不由梗了梗脖子,努力把已經沖上心頭的眼淚咽下去,但眼圈依然紅著。

  「見過太后。」雖然一直在平抑自己的情緒,她的聲音還是有些顫動。

  太后趕緊道:「回來就好!可算沒出大事,唉,怎麼會碰到這種事——」

  這一下劉太妃也忍不住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了下來。其實她倒是沒有受到什麼過大的驚嚇,馬車被搶了之後對方還沒來得及查看就匆忙一路飛奔下山,她被顛簸了一下就暈了過去,等醒過來的時候聽見太子的人在外頭盤查,便壯著膽子喊了一嗓子,就被救了回來,但這時候不哭,怎麼顯得出自己委屈呢?所以哭的越發大聲。

  見到她流淚,九公主覺得自己非常對不起劉太妃,她到底沒那李未央那麼心黑手狠,羞愧地低下頭去:「都是因為我連累了劉太妃……」

  「不,」劉太妃立刻不哭了,眼中幾乎要噴出火星來,義憤填膺道:「都怪我這張臉惹禍!早知道那天宴會我就不出去了,省得被那個寡廉鮮恥之徒瞧見,差點敗壞了我的名聲!」

  所有人都愣住,包括李未央,有一瞬間大家幾乎都說不出話來,這劉太妃到底在說什麼?

  劉太妃沒注意到她們的神色變化,又悲戚地續了一句:「我都已經是個老女人了,為什麼一個個還不肯放過我呢?」她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神經致般恨聲恨調地說:「這漠北皇子也太可惡!我當時就想好了,要是他對我無禮,我就乾脆以死明志……」

  太后驚詫地看著她,心頭一瞬間生出無限荒謬的感覺來,難道——劉太妃是以為對方真沖著她來的?

  李未央同樣十分驚訝,她突然意識到劉太妃在說什麼,對方分明是覺得漠北四皇子是看中了她的美色,才會做出攔路打劫的行動,這——是否過於自戀了一點。

  太后輕輕咳嗽了一聲,道:「不管怎麼樣,能平安回來就好啊!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多說了。」

  劉太妃聽了這話之後更加憤怒,幾乎大吼起來:「他居然還敢在外頭說什麼這馬車裡是他的新婚妻子,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無禮的人!太后娘娘,您一定得讓陛下把他捉回來千刀萬剮!一定要千刀萬剮!」

  太后啞然,安撫了好半天,才把劉太妃送走了,隨後她看了一眼九公主,道:「你送安平縣主出去吧。」

  九公主點了點頭,向太后行禮後,與李未央一起退了出去。

  一出來,九公主就笑道:「劉太妃太奇怪了,我剛才還很內疚,被她這麼一哭,我差點笑出來,看她年紀都那麼大了,怎麼會以為漠北皇子是沖著她去的啊,真是太可笑了。」

  李未央卻沒有笑,只是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劉太妃不過是沒緩過勁兒來。」等她知道漠北四皇子的真實目的並不在於她,只是錯擄了人,還不知道要為今天說的話悔恨成什麼樣子。

  九公主又道:「只是七哥明明也安排了人手準備在半途上把劉太妃救回來,再給漠北皇子扣個強行擄人的帽子,怎麼會被太子搶先下手呢?」

  李未央歎息道:「這種事情,太子殿下怎麼會容人專美於前呢。」事實上,她已經特別關照過拓跋玉,若是太子或者拓跋真有所行動,就讓他不要沾手,趁早把這個仇給他們去結。現在那李元衡,只怕把太子也一起恨上了。

  九公主看她一眼,寬慰道:「未央姐姐,現在那漠北皇子逃跑了,你也不必再躲著他,想必他不敢再回頭的!而且今後他都不會再踏入京都一步了,居然強行擄走太妃,明天這事情傳遍天下,他要成為各國的笑柄了,真是可悲。不過,到底還是可惜沒有抓到人啊,若是抓到了來個人贓並獲,漠北皇室可要被氣死了。」

  九公主到現在還以為她是在幫著李未央擺脫李元衡,甚至於她覺得李未央這麼做不過是小懲大誡而已。可費了這麼多心思,怎麼會如此簡單?李未央只是笑了笑,並沒有認真解釋,九公主以為事情這麼簡單就算完了嗎?好戲不過演了一半兒。

  九公主看李未央若有所思,便又道:「這一路逃過去,沒有物資和接應,那漠北皇子也是要吃苦頭的——算是給他一個教訓!懲罰他總是來糾纏你!」

  李未央的笑容更深,卻是沒有再多言。

  此刻的李元衡正是無比的狼狽,他等了半日都不見李未央來,便猜到她不肯跟自己走,可這些日子以來他被她勾得實在是心癢癢,想到被這個女人耍了一把,他實在是不能甘心,便索性聽從蔣華的吩咐,和他裡應外合避開了皇帝的眼線,提早離開京都不說,還將李家的馬車給劫了。

  可惜剛剛走出城門口就撞上太子的馬車,他知道如今皇帝動了扣他做人質的心思,又怎麼會讓太子發現他提前離開呢?可惜狹路相逢,他不得不丟了李未央和護衛們,僅僅帶了和暢一路逃出來。

  他們一路狂奔,竟不休息。身後則是皇帝吩咐了一千禁衛軍策馬緊追。為了躲避追兵,李元衡與和暢兩人換了裝扮,一路往北邊而去,只是他們二人平日裡都是錦衣玉食,錢袋還是放在隨從身上,如今兩人都是身無分文,根本沒法子走多遠,追兵又四處搜查,他們只能就地躲藏在逃難的人群之中。走了整整四天都沒有離開大歷的邊境,反倒因為過度盤查而滯留在綏城。

  然而就在此刻,轉機突然到來,先是有人莫名為他們安排食宿,又是送上銀錢和馬車,他無比警醒,正要捉住來人詢問個清楚,卻突然認出對方正是蔣家的管家,蔣管家趕忙遞上出關的文書,告知他們一切都是李未央設計的,害的他們錯誤擄走了那太妃娘娘,這才受到皇帝的通緝,如今之計只能喬裝改扮儘快離開大歷。

  李元衡原本尚且存了十二分的懷疑,可是見到出關的文書便也不再多想,仔細檢查了一遍真偽之後,便帶了銀錢、四輪馬車,雇了車夫上路。一路輕車簡從,就靠了那出關的文書,才順利地離開了大歷的邊境。

  從馬車裡探出頭,和暢突然笑道:「四哥,咱們馬上就要離開大歷了!」她原本是最警惕不過的,可是這長時間的壓抑和對追兵的莫名恐懼,再加上眼前就要見到漠北的軍隊,令她開始有點放鬆了警惕。

  李元衡點了點頭,道:「我總有一天會報這次的仇!」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絕對不能就這麼放了李未央!這樣一想,李元衡的神情越發陰厲。其實他們並沒有完全擺脫大歷的追兵,這些人仿佛陰魂不散似的,一直緊跟著不放。

  李元衡知道,皇帝特地派了七皇子拓跋玉率兵一路急追,如今到了兩國交界處,正是彼此都緊緊盯著的地界,原本的一千禁軍早已和邊境上的十萬大軍匯合在一起了。

  雖然前面就是漠北的五十萬軍隊,但李元衡不敢冒險停下,只是拼命向前奔逃,他已經決定,等他到了漠北,立刻起兵攻擊大歷。不過區區十萬人,原本就勢單力孤,再加上大歷地震之後,正是元氣大傷,此刻起兵進攻實在是太好不過了!等他一路打到大歷國都,就砍了那李未央的頭顱來洩恨!以報這個丫頭的戲弄之仇!

  和暢看了李元衡陰冷的表情一眼,不由搖了搖頭,她原本以為李未央有多麼了不起的計畫,卻原來只不過是戲弄了他們一場,還不是讓李元衡抓住機會逃了出來嗎?將來會引起多麼可怕的後果,只怕那丫頭還不知道呢!

  等到大歷血流成河,李未央一定會為今天輕率的戲弄而後悔!當初她以為李未央跟自己是一類人,還真是高看她了!李未央不過是個無知又仗著小聰明戲弄人的蠢貨而已!

  前面就是萬里草原,馬車一路向前狂奔,李元衡哈哈大笑,等他回到軍隊之中,掉轉頭來就會殺了拓跋玉!

  就在此時,漠北的哨兵已經發現了他們。

  看向那面軍旗,金色的旗幟上是一隻黑色的狼頭,李元衡不由心中一陣狂喜。位於前列的先頭軍隊早已得到消息,在此等候四皇子的到來,卻顯然沒想到他們身後還有追兵,馬車一路奔入佇列之中才匆匆停下。

  「後方有十萬騎兵,你們一共來了多少人?」李元衡大聲問道。

  「殿下,五十萬人已經集結完畢,陛下早已有旨,就等著殿下下令。」立刻便有將領回答了李元衡的話,並且還要向他行禮。

  「非常時期,俗禮全免。立刻擺開陣勢,準備迎敵!」李元衡跳下了馬車,飛快地轉身上了一匹戰馬,和暢也同樣緊隨其後。

  聽到四皇子下令,立刻有士兵摸出一隻牛角號,吹了起來。

  就在此時,拓跋玉已經率領前鋒軍隊到了此處,他冷眼望著李元衡跑入佇列之中,卻只是大聲向下命令道:「傳令下去,縱火。」

  那些跟來的數萬士兵齊聲應是,立即將手中的火把點燃了,扔上了草原,隨即退了回去。正是冬末,草木都已經乾枯,天乾物燥,風助火勢,再加上風向從南向北,立刻在整個草原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李元衡暴怒道:「還不快找人撲滅火勢!」

  拓跋玉還真是狠毒,誰都知道,草原上著火最是麻煩,因為火勢猛,速度快,火頭高,再加上草原開闊,河流少,火借風勢將會迅速蔓延——尤其是對於漠北人來說,火災發生後的牲畜臥盤形成暗火,有時長達幾個月,留有死灰復燃的隱患,是極為危險的。但是草原風向多變,所以大歷人絕對不會輕易使用這樣的火攻,因為有時候風向一變反而會造成己方的慘烈傷亡!

  再者漠北五十萬人分批集結,並不曾驚動過大歷,他們怎麼會突然想到要用火攻勢!拓跋玉明明只是追擊自己,怎麼會帶著火把,難道是蓄謀已久——李元衡還來不及想這些,他只覺得自己足足有五十萬人,哪怕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想法子把火勢控制住,卻突然聽見砰地一聲巨響,自己的隊伍中爆發出無數慘烈的哀號,他回頭一看,卻是那輛一路帶著他們的馬車突然爆炸,火勢一下子蔓延開來,無數士兵還沒有反應過來卻已經在火上翻滾,發出異常慘烈的叫聲。

  那馬車,那馬車被動過手腳!李元衡難以置信地盯著,明明是蔣華和他約定,讓他們漠北出兵,這樣皇帝就會重新啟用蔣家,可是現在蔣華竟然敢用這樣的馬車來陷害自己!

  拓跋玉騎在馬上,冷冷地望著對面的火焰翻滾,目光冷峻。周大壽說的沒有錯,今天的風向不會影響到大歷,只會讓漠北人傷亡慘重!而那輛馬車也在大火的高溫之下突然發生了爆炸,時機恰到好處!

  火焰已經燒過了千里草原,李元衡命手下士兵迅速斷火道,卻無濟於事。他恨聲道:「蔣華,你好!你太好了!原來一切都是你和他們聯合起來害我!走著瞧吧!我一定要你付出代價!」

  顯然,他已經將一切扣在了蔣家身上,他甚至覺得蔣家故意引他入京都,就是為了誅殺他,那所謂雪中送炭的馬車,分明是加劇火勢的催命符,蔣華,你實在是太狠毒了!什麼盟約,根本就是為了讓你蔣家重新得勢的幌子!

  漠北士兵們不可能順風跑,因為他們跑不過火勢,他們不得不迎著風跑過來,可這樣就落入了拓跋玉的包圍圈。這一場仗打下來,二十萬軍隊被俘虜,剩下的二十萬人活活被燒死,李元衡只帶著十萬人倉皇逃走,拓跋玉兵不血刃,大獲全勝。這種蹊蹺的獲勝之法,縱然連大歷的士兵們都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贏得了勝利。

  拓跋玉望著眼前的熊熊烈火,長眸閃亮,腦中閃過李未央最後那頗有深意的笑容,不禁揚唇,低聲道:「李元衡,再見了。」

  這場大火熊熊燃燒了一天,一路向北而去,濃煙滾滾,已是越燒越遠,到了傍晚才在一場大雨之下熄滅。然而這一仗,卻已經是重創了漠北人,往後十年,他們都沒辦法興起大規模的戰事了。

  此時的大歷都城,卻是一片寧靜。「咣當」一聲,本已落了鎖的李家大門又被人打了開來。

  白芷為李未央掌燈,一路光影搖曳,李未央的身後,一輪素月清輝輕拍院牆,那微黯的朱色上似是蒙了層紗,朦朧縹緲如在夢中。

  李敏德迎頭趕上來,他的笑容看起來十分平常,絲毫也看不出剛剛和李未央一起謀劃了五十萬人的生死大事:「蔣家的管家已經離開了大歷,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我也不想這樣做,一把火燒過去,漠北損失的不只是草地,今後的一年裡,不知道會餓死多少牛羊,損傷多少百姓。只不過,大歷一場地震,引來了漠北五十萬大軍,蔣華為了奪回兵權不惜出賣國家,他們自然會縱容漠北得到無數城池,這樣才會輪到蔣家來力挽狂瀾,我決不能容許蔣家人再掌權!」

  而且,按照慣例,漠北的軍隊所到一處,動不動便屠城,殺戮無辜平民,淩辱婦女,殘害兒童,此皆是禽獸所為。這一把火下去,漠北皇帝不得不帶百姓去往遠處重新尋找水草豐美之地,縱然今年過去,明年草重新長上來,那漠北損失了五十萬大軍,也沒辦法再重新振作了。

  李敏德看著她,半晌方道:「我沒想到你會把這個功勞送給拓跋玉,我以為你已經放棄他了。」

  李未央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冷淡地道:「是啊,我已經放棄他了。可是目前看來,他是最好的人選。這樣的功勞,我寧願送給一個陌生人,也不會送給蔣家和拓跋真的。相反,太子此次的魯莽行動,卻放跑了李元衡,可想而知,在兩相對比之下,他會受到多大的責難。」

  聽到這一句,白芷和墨竹面面相覷,李敏德卻是心頭大震:「我以為你是不捨的那些無辜的平民受難。」

  李未央笑了笑:「我的目的只有一個,要蔣家再無翻身之地。」要拓跋真望著那皇位,永遠都得不到!至於其他……不過是順帶而已,她沒有做好心人的必要,也沒有做救世主的心。

  李敏德只是微笑,為了李未央的心願,他什麼都可以做,他微笑道:「李元衡此人錙銖必較,他現在覺得蔣華出賣背叛了他,一定會很快討回來。」

  趙月一直跟在他們身後沒有出聲,此刻終於忍不住道:「可是,他不是應該先找咱們小姐報仇嗎?」

  李未央回過身,看著趙月充滿困惑的表情,只是柔聲道:「不會的,他是一個特別高傲的人,他最不能容忍的是背叛,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背叛別人,決不能容許別人背叛他啊。我跟他之間,本來就不是朋友,我戲弄他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可是蔣華,卻是將他的五十萬大軍送入了死地,說不定,他現在覺得蔣華根本是設計了一場局去害他,你說,他會怎麼對付蔣家呢?是恨不能將他們撕碎吧。」

  李未央雖然和李元衡相處的時間不久,卻看透了對方的性格,他和拓跋真一樣,最看重的是大業,蔣華「破壞」了對方的大業,讓那五十萬大軍有來無回,他也必定徹底丟失了漠北的皇位,一回去只怕就要接受懲處,可想而知,他會有多麼憎恨蔣華,怕是不顧一切也要先報了這個仇吧。

  蔣華,是你想要設計我的,就不能怪我狠毒。更何況,你一直想要的是我的性命,我自然也要如此回報你了。李未央看著夜風起,聲音越發輕了:「已經要到春天了吧,這風都不覺著冷了。」

  蔣府,兩日後的一個清晨。蔣華每天夜裡都會頭痛,不點上濃香根本就沒辦法入睡,可儘管如此,他依舊醒的早。隱隱聽得窗外雞啼聲,他下意識地睜開眼睛,叫了一聲貼身丫頭的名字,可是,沒有人回應他。

  外面的天色還沒有大亮,屋子裡的燭火燃的欲盡,他從床上坐起來,然後就看到屋子裡有兩個死人,兩個都是守夜的丫頭。

  他的目光一凝,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快速地從床上爬了起來,甚至連衣裳都來不及穿,快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院子,都是屍體。他不看那些下人一眼,幾乎是一路飛奔,剛走到門口,便見到了一地的護衛,都已經被人割斷了喉嚨。

  走廊屋宇之上明珠碧玉閃閃生輝,可他卻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嘔吐起來。很快,他不得不直起身子,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他父親的院子裡去。

  院子裡碧瓦紅牆,庭院之中花木茂盛,鳥鳴聲清脆異常……一隻雀鳥停在一旁的窗臺上,歪著頭靜靜看著蜿蜒的鮮血從房內地面緩緩流出,停在了門檻之下便再也流不出來。

  從門檻進去的時候,蔣華一個踉蹌,整個人被門檻扳倒,摔得十分狼狽,他抬起頭,盯著床上的人,目光已經完全都不會動了。

  蔣旭和蔣大夫人並肩躺在床上,兩人都已氣絕身亡,房裡物品完好無損,房門緊閉,但蔣旭的頭被人砍了數下,雖然仍舊連在身上,卻已經是無比的可怖……

  京兆尹姚長青趕到蔣家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這座異常寂靜的大宅,在早晨負責送菜的小販從後門進去的時候,一切都爆發開來。

  姚長青得了報,連轎子都來不及坐,一路打馬飛奔而來,快步地衝進了蔣家,一路上看到數百具屍體,他一時驚駭,蔣家竟然藏了如此之多的暗衛,不,這裡還有四五十人左右,並非蔣家的暗衛,那麼,他們是殺手?——可現在他已經沒法子再管這些,他迫切地需要知道,蔣家的主人們是否還活著!他不知道主人的屋子在何處,只能一路帶著護衛們向裡搜尋,最終找到了蔣旭的房前。

  剛剛進了屋子,卻見到房裡又是遍地鮮血,屋子裡有迷香的氣息,可見殺手是用了藥的……姚長青的目光在屋子裡搜索,掠過床上的兩具屍體,最終落在了屋子的角落裡。

  那個角落裡有一個灰撲撲的影子,一個人的脖子垂著,像欲死的蝴蝶的,徒勞的掙扎著。他坐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光影生生拖出了一片黑影,鋪在地面上,看起來十分的陰森。

  「三公子——」姚長青愣住了,盯著那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蔣家一夕之間全部死光了,為什麼?蔣旭、蔣厲、蔣洋,蔣家兩位夫人——殺手甚至連蔣家的雞犬都沒有放過,是怎麼樣的仇恨要做到這個地步?而為什麼蔣華一個人卻活了下來?

  可這不會是仁慈,單獨留下蔣華,更像是異常殘酷的刑罰,讓他活著看全部的親人死於非命。可對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蔣家是百年大族,暗地裡藏有那麼多的暗衛,重重森嚴的守衛,蔣旭和原本去迎接蔣國公卻半途返回的蔣洋,甚至是回家丁憂不過半月的國公府二房老爺蔣厲,全都是用兵如神的將領,他們怎麼會毫無察覺就這麼被人殺了,這究竟是一股怎麼樣可怕的力量?

  一系列的問題在姚長青的腦海中盤旋,讓他幾乎都陷入了迷濛之中。他不得已,上前一步問蔣華,意圖從他身上得到真相。

  蔣華慢慢地抬起頭,盯著姚長青,仿佛是看到了什麼,又仿佛沒看到,亦或者是看到了也根本不在意,他逕自起了身。

  姚長青上去攔住他,然而蔣華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他掀翻在地上,憤恨地發出一聲嘶吼!是漠北人!他知道是漠北人!那些人留下了狼的圖騰!在他父親的臉上,刻下了狼的圖騰!

  是!他蔣華是跟漠北人有密切的來往,甚至可以說他早已背叛了國家,但這只是那些蠢蛋以為的背叛!如今的皇室早已腐朽,總有一天要被取代,他們蔣家世代功勳,人才輩出,為什麼不可以取拓跋氏而代之!但這個念頭,他從來不曾向任何人提起過,甚至連祖父都不知道。

  蔣華一直在秘密地與漠北,與南疆人聯繫,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是有用的,他全部都可以交往,可以利用!漠北這麼多年來,在大歷佈置了一批秘密的力量,是他蔣華為他們訓練的隊伍!是他親手訓練出來的,只為了有朝一日派上用場!

  他有謀略,李元衡有野心,他們一個要蔣家的千秋萬代,一個要漠北的霸權,他們是親密的合作夥伴,雖然彼此都存在著戒心,但在必要的時候,他可以為對方訓練秘密武器——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死士對付漠北大皇子,對方也可以出賣漠北的軍報給他換取合適的利益!他們都可以說是叛國者,但同樣的,他們都是戰爭勝敗的操縱者!這聽起來不可思議,但這就是真相!

  哪怕被李未央逼成這個樣子,蔣華也從來沒有想過動用這支隊伍,因為不到萬不得已,這些漠北人決不能出現在京都!他不會因為一個愚蠢的女人放棄謀劃多年的局面!

  可是現在,看看李元衡究竟做了什麼!他竟然用蔣華訓練出來的秘密殺手,反過來殺光了蔣家的人!是的,全部都死了,除了他蔣華!簡直是可笑,天底下竟然有這樣可笑的事!

  蔣華想起了那封戰報,拓跋玉原本是追擊漠北四皇子而去,卻迎頭碰上了早已在大歷邊境之處集結的五十萬漠北軍隊,是,大家都知道漠北人在秘密集結,卻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發動進攻,偏偏被拓跋玉撞上!

  不僅如此,他還完美地擊退了這支龐大的軍隊,用一種駭人的法子,火攻。若是當時風向發生了變化,拓跋玉必死無疑,大歷的十萬軍隊也是全軍覆沒,然而他贏了,贏得兵不血刃,贏得堪稱完美!

  皇帝龍心大悅的同時,放棄了原本要啟用蔣家的打算——那時候蔣華都不明白這中間究竟出了什麼差錯,原本李元衡不是說過掌控住了李未央嗎?可為什麼最後他擄走的人卻變成了太妃?李元衡不光成了全天下的笑柄,還將五十萬軍隊葬送在了一場詭異的戰場上。

  如今,蔣華看著滿地的屍體,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李未央的面孔。

  她在微笑,悄然的,無情的,充滿了冷漠的嘲諷。

  她一直默不作聲,與李元衡虛以為蛇,讓他以為一切勝券在握,只等著李未央落到身敗名裂的下場,可實際上,她一直在策劃著,讓李元衡逃亡,讓漠北慘敗,看他和李元衡結成死仇!

  他早該猜到的,在蔣家管家莫名其妙消失的那個晚上,他早該想到的,李未央一定是用了法子讓李元衡以為一切都是他蔣華策劃的,盛怒之下的李元衡只會不顧一切後果殺了蔣家洩憤,但卻會留下他蔣華,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培養出來的秘密殺手殺了全部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蔣華的至親,居然是死在他一手訓練的殺手手中,笑話,天大的笑話!

  姚長青看著狀若瘋癲的蔣華,連忙吩咐人上去看住他,可是蔣華雖然搖搖晃晃的,力氣卻是奇大無比,他突然走向了一旁的房間,再出來的時候,手中已經點燃了火摺子,淡藍色的火焰一點即燃,搖曳著撲向半空中,很快蔣家屋子裡的床幔全部燒著,蔣華瞪著那火勢冷笑。

  「快!快去救火!」姚長青大聲地喊著,他簡直是難以置信,蔣華竟然會作出這樣的事情,他竟然縱火焚燒蔣旭的屍體——「快拉住三公子!」

  護衛們衝上去,牢牢按住蔣華,蔣華只覺得喉頭一陣腥甜,那血就像關不住閘門似的噴湧而出!他低下頭,見到自己的胸前滿是鮮紅的血跡,他卻開始狂笑不止!

  他好後悔,真的好後悔,若是他不曾替李元衡訓練這批人,蔣家人就不會死;若是他不曾讓李元衡進京,蔣家人就不會死;若是他不顧一切先動用了這批力量,現在死的人就是李未央!李未央,你步步為營,以退為進,誘敵深入,就只為今朝這致命一擊!

  李未央啊李未央,你心機之深,用心之毒,世上再也無人可以比擬!

  最終,他一手掩住胸口彎下腰去,眾人只見這向來最是聰明睿智,驕傲不可一世的蔣家三公子,竟像個小孩子一樣哭的蜷成了一團!



144 落井下石

  「死了?!」拓跋真手指一鬆,奏摺從桌子上掉落下來,啪地一聲落在地上。

  「是。」侍從垂下頭,掩住了面上的驚恐,「一門全部死絕,蔣三公子一睜眼就看見這麼副情形,漠北人也真夠絕的。」

  拓跋真半天都沒有說話,怔怔地看向桌面上滾燙的茶,半晌,才輕聲道:「原來如此。」

  侍從驚奇地抬起頭,不知道他家主子到底在說什麼。

  拓跋真微微一震,語氣更見艱澀:「我上當了。」

  侍從的表情更加莫名,然而拓跋真沉默著,似是輕歎了一聲:「居然會被她耍了一通,真想弄死我自己。」

  李未央,原來你一切都是在做戲,什麼看上李元衡,什麼要私奔,什麼不必他管,實際上根本是在算計他,一切蓄勢待發,只等著他自己跳下陷阱。連他的爭鬥之心與愛慕之情都能夠利用在內,還真是讓人不得不佩服。

  從前,他偏好的是李長樂那樣的女子,模樣嬌媚、身材婀娜,如同牡丹花一般華麗,舉手抬足都是灼灼風情,可是看多了那種風情,漸漸也審美疲憊了……如今反而覺得冷清悠然的女子更加動人心魄。

  尤其是那種只可遠觀的渴望,反倒讓心底欲壑怎麼都填不滿。所以,李未央,你越是掙扎,我越是覺得你可愛,這世上,沒有女人在招惹了我以後還能全身而退的。尤其是你竟然敢戲弄我,就該好好為此付出代價……

  他緩緩別過了臉,窗外頭清晨陽光正好,照得他半張側臉帶了一絲猙獰。

  消息一大清早傳回李家的時候,最先驚動的是李老夫人,她火速派人去尋找李未央,丫頭一路飛奔著跑到三小姐的院子。

  白芷正低聲向走廊上的丫頭吩咐著:「小姐難得睡個安穩覺,做事的時候手腳都要輕著些。」一邊說,一邊生怕自己吵了李未央,還用指尖挑了一點簾子,偷偷地朝裡面望過去,確保李未央沒有被驚動才放下心來。

  報信的丫頭叫了一聲白芷姐姐,白芷回頭一瞧,忙豎起手指輕噓了一聲,把聲音壓得極低,隨後對旁邊的人揮了揮手,丫頭們悄無聲息地點了點頭,都散了開去。白芷這才笑著迎上來:「這不是老夫人身邊的翠竹嗎,今兒一大早怎麼就來了?」

  翠竹在白芷的耳邊說了兩句話,白芷眉心一跳,隨即道:「好,我這就去稟報小姐,你先稍等。」

  翠竹點點頭,道:「白芷姐姐你可以要快著點,老夫人那裡可著急呢!」

  李未央大清早的被吵醒,聽了白芷的話卻沒有露出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吩咐服侍她穿衣裳、洗漱,甚至還不忘吃了早點,這才慢悠悠地向著荷香院去了。

  到了荷香院,卻見到滿屋子的都是人。李蕭然臉色沉沉地坐著,二夫人和二小姐、四小姐面上都是一派莫名奇妙,女眷們顯然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有蔣月蘭剛才已經預先從李老夫人之處得到了消息,如今面色卻看不出絲毫的情緒,仿佛跟她沒有關係似的。

  一片靜寂無聲中,忽然有人輕輕咳了一下。

  所有人抬頭,目光聚向門口的纖瘦人影,臉色微變。李蕭然手中一直把玩著的核桃突然掉在了地上,一直咕嚕咕嚕地滾到了李未央的腳底下。李未央彎腰將那光滑的核桃拾了起來,捧在手中,拿袖子擦了擦,然後才輕輕地送回給李蕭然。

  李蕭然神情莫名地遲滯,盯著她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抬頭,嘴角揚著,眼底笑濃,看向盯著她的眾人,輕聲道:「老夫人,這是怎麼了,一大清早,大家的表情都這樣不好看。」

  李蕭然挑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女兒一樣。腦海中閃過的是李未央剛剛從平城回來的時候,清秀的眉眼,溫柔的性子,卻又是從不服輸,不肯吃虧,那時候他以為她不過是個庶出的丫頭,將來可以替李家鋪路的石子,雖然也存了一點愧疚,但那愧疚跟利益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

  到後來李敏峰被趕出家門,大夫人又這麼沒了,再接著是李長樂——但這都是李家的內鬥,李蕭然並未覺得李未央有多麼厲害。可現在蔣家一門的死,眾人都說是因為漠北人害怕蔣家複起,所以想方設法先下手除掉蔣家人,可李蕭然總覺得沒那麼簡單。

  但說跟李未央有關係,李蕭然又實在是難以置信。

  從前雖然忌憚這丫頭,也沒多花時間去琢磨她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然而此時此刻,方覺出這她是如此的不同尋常。

  「你大舅舅一家,除了三子蔣華,全都被人謀殺了,就在今天一早。」李蕭然慢慢地說著,隨後一旁的二夫人等人臉上露出無比驚訝的神情。

  李未央同樣露出吃驚的神情:「父親,您是說真的,不是在和未央開玩笑?」

  李蕭然瞬間眸若刀鋒迎照,一陣寒光劈面,道:「這種天大的事情,怎麼好拿來玩笑。」

  李未央迎上他的鋒利,眸底平靜到無以復加,歎了一口氣,道:「不是未央要懷疑,只是誰能做得出這種事情,大舅舅一家可是將門,又有數不清的護衛,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高手,未央真是不明白,若是殺手能夠入蔣家如入無人之境,豈不是要對蔣家特別的瞭解。更何況,依父親所言,殺手既然要殺光蔣家滿門,為何單獨留下三公子一個人呢?豈非是為了報復他?」

  李老夫人點頭,道:「我也是這樣看,留下蔣華一人,恰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李未央的表情便也很凝重,慢慢道:「是啊老夫人,留下三公子一人,自然是要讓他看看,得罪對方的下場究竟是什麼。既然如此,來者當然是三公子的仇人,而且非是有血海深仇不可。就不知道他到底得罪了什麼人,竟然遭到滿門屠戮的下場。」

  李蕭然聽了這話,臉色鬆緩了些。

  二夫人也道:「三小姐說的有道理,能把人家一家子都殺的乾乾淨淨,簡直是太可怕了!必定不是求財,而是報仇啊!希望這報仇的別因為咱們和蔣家有親便找上門來!」說著,她略有厭惡地看了蔣月蘭一眼。

  這話說的極為不好聽,蔣月蘭實際上說不上是蔣家嫡系,對方要報仇也斷然不會找她,可是李二夫人就偏偏這樣說了,擺明是找不痛快。蔣月蘭卻仿佛沒有聽明白一樣,只顧低著頭,想著自己的心思。

  李蕭然則目光凝重,嘴唇緊抿,似是怒火又起:「真是家門不幸啊!」他這樣說,卻不知道是說蔣月蘭,還是在說李未央。然而他的表現,卻說明瞭他的態度,對這件事情是十分的不贊同。

  「父親,」李未央的聲音滑過來,切斷了他生冷的目光,「女兒有話想說。」

  李蕭然抬頭,正觸上她眼,那雙眼睛猶如一口古井,平靜無波,他不由自主便道:「你要說什麼?」

  李未央彎了彎唇,「女兒不懂事,卻知道如今風向怕是要變了。」

  李蕭然臉色微變,卻沒有打斷她,於是她又繼續道:「大歷地震,隨後漠北和南疆皆是蠢蠢欲動,陛下先是讓在半路的蔣國公回到南疆,又接連招了蔣旭進宮,這一切都說明,蔣家馬上就要複起。可偏偏在這個當頭,七皇子拓跋玉驅逐了五十萬漠北軍隊,讓他們從此一蹶不振,解除了北邊的危局,現在又馬上要班師回朝,這將在朝堂之上將引起多大的變動,可偏偏這時後蔣家卻倒了——」

  李老夫人顯然有點不贊同:「畢竟還有蔣國公在。」

  李未央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老夫人,蔣國公的年紀已經大了,若說從前蔣家枝繁葉茂,有兩個好兒子,五個好孫兒,將來自然能夠繼承蔣家威名,現在麼,蔣旭和趕回家丁憂的蔣厲都無故喪命,蔣海死的身敗名裂,蔣南被陛下處斬,蔣天不知所蹤,蔣洋也死在這次的屠殺之中,蔣家只剩了一個蔣華……所有的百年大族,都需要無數英傑來支撐。蔣家枝葉已斷,如今就連最後一絲機會都斷絕了。」

  老夫人想了想,不由歎了口氣,的確如此。前朝兩百多年中,最為出名的大家族是樂氏,光是見於史書的人數就有十二代、一百餘人。一朝之中便出丞相三人,一品將軍四人,尚書兩人,侍郎八人;封爵者公八人,侯三人;皇后一人,太子妃一人,王妃兩人,駙馬四人等,真可謂將相接武、公侯一門,其家族人物之盛,德業功勳之隆,在歷史上堪稱絕無僅有。

  然盛極必衰,前朝末代皇帝對樂氏十分猜忌,百般施展手段給予打壓,導致樂氏急劇沒落。到了前朝末年,當樂氏家主樂閩去世後,這個昔日華麗豪門,無奈地落下了帷幕。

  樂氏這樣的大家族尚且如此,蔣家不過是將門功勳,所謂根深葉茂,旁支卻沒有優秀子弟,全靠著主支,一旦後繼無人,自然是從此在京都的大家族除名了。

  想到這裡,她不禁生起一種兔死狐悲之感:「是啊,蔣家倒了,徹底地完了。」

  李未央見李蕭然和李老夫人臉上都是一副消沉的神情,不由笑了笑:「人們常說,除卻那些皇室顯貴外,尚有四大家族最為興盛。第一就是代出將侯的蔣家;第二就是一連出了兩位丞相的李家;第三是父子先後掌兵二十萬的羅國公府;第四就是當今皇后的娘家,滿門清貴的蘇氏。我李家雖然連續出了祖父和父親兩代丞相,在朝中地位顯貴,父親又苦心經營二十年,然而咱們卻一直被蔣家牢牢壓制著,最大的原因就是蔣家人才輩出,群星璀璨。可是如今蔣家經此重創,早已衰微,既無顯官,又無人才,憑什麼列為第一?難道我李氏貴為丞相,還比不上蔣氏嗎?」

  話音落畢,一屋子人面面相覷,竟是無話可接。

  老夫人一時語塞,沒想到李未央竟然如此說話,且不說旁的,蔣家畢竟是李蕭然的岳家,單就李未央那恍若得意的神情,便足可謂是忤逆大膽了,可看李蕭然的臉色竟無不豫,甚至出現隱隱的興奮,於是更不知是該斥她還是由著她繼續說。

  李未央所言,其實正是李家每一個人心中所想,卻也無人敢當眾說出來,生怕會被認為是落井下石、居心叵測之徒,可她竟然毫無顧慮地說了出來!

  李未央揚臉笑,聲音若空谷黃鸝:「蔣門既去,羅氏又與我們交好,而蘇氏早已衰微,朝中便是我李氏的天下,父親應該開心才是!」

  她的態度看似和藹,氣勢卻咄咄逼人,不容任何質疑與反駁。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掃向李蕭然,靜默以待。

  李蕭然有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他望著李未央。卻見到那一雙古井一般的眼睛神采逼人,青絲泛出墨玉般淡淡光澤——這孩子,原來某個瞬間,竟然能迸發出這樣的力量,霸道的讓人說不出一個字。

  你越是懷疑她,她越是讓你覺得不可思議。從前覺得她過於橫衝直撞不顧一切,可是仔細一想,聰慧過人的她,豈會如此魯莽?她不過是在聲東擊西,讓人腦袋裡混沌一片,猜不出她的意圖來。如今,他才肯定,蔣家的死,她必定一早就料想到了,而且,簡直是在歡欣鼓舞地等待著人家血流成河。

  李未央微微垂睫,又補道:「按理說,蔣家畢竟算是未央外祖家,如今父母的姻緣也是他們所為,本輪不到女兒說這種話。但凡事都要權衡利弊,哪怕母親原本也出自蔣家,既然嫁入我李氏,你身上的一品誥命也是因我父親而得,將來百年之後無論如何也葬不到蔣家去。所以,這屋子裡的所有人,都應為我李氏利益著想。蔣氏興,則李氏消沉,蔣氏亡,則李氏興!這樣想來,母親以為如何?」

  蔣月蘭看著李未央,笑了笑,向李蕭然肅然道:「老爺,未央說的對,蔣家這一門正是死得其所。」從此之後,她再也不必受制於蔣家,可以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了!

  李蕭然料不到連蔣月蘭也這樣說,一愣,隨後眼中的神色慢慢發生了變化。的確,蔣家仗著蔣國公手裡的兵權,處處在朝中壓了他一頭,甚至連內宅都要聽從一個婦人之手,如今蔣家算是徹底玩完了,羅國公府因為七皇子的關係,一直拼命拉攏自己,而另外皇后的娘家蘇氏……皇后可是重病纏身的,等她一死,蘇氏也就差不多了,還有誰能在朝中與他抗衡?所有的文官可都是他的人——李蕭然這樣一想,嘴角不由自主浮現出了一絲絲得意。

  沒錯,蔣家人怎麼死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死了以後會給李家帶來更多的好處。

  老夫人歎了一口氣,道:「但,總是要去弔喪的。」

  弔喪自然不可避免,李未央也不拒絕,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再多言一句。

  很快,李未央回到自己院子換了素淨的衣裳,親自陪著李老夫人去了蔣家弔喪,這件事情鬧得這樣大,如今整個京都都知道了,雖然蔣家是倒了,可太子卻親自帶著側妃蔣蘭坐鎮蔣家,並且向皇帝請下旨意要嚴懲兇手,如今各家都還是按照禮節備了喪禮前去弔唁。

  滿門死絕,只剩下一個三公子,嘖嘖,這真是夠耐人尋味的。

  到了蔣家,卻是滿眼縞素,令人心底發毛,裡裡外外忙來忙去的卻不是蔣家僕人,而是太子臨時尋來的打點喪事的下人。守門的聽說這是李府的馬車,神情頓時就變了,高聲道:「等著,我去告訴主子一聲!」

  咣當一聲,大門已經關上。

  李家的管家大駭,居然把李府的人拒之門外,這也太無禮了!這讓李老夫人的臉往哪裡擱?再者,哪怕要去通報,也應當先請李家人進去坐了,哪能讓女眷就這麼在門口等著,這是什麼態度。

  李管家惴惴不安地上前去通報,李老夫人沉下了臉。這一次,蔣月蘭以身體不適為名回避了這個場合,二夫人卻眼巴巴地來看熱鬧,她趕緊道:「這蔣家人,也太不識抬舉吧!」

  李老夫人的臉色變得更難看,管家微微不安,不敢看她的臉色。

  李未央的臉上卻恬柔安靜,毫無怒色,不過淡淡道:「老夫人,我們依照禮節前來弔唁,卻被蔣家拒之門外,這也是他們無禮在先,咱們就算立刻回去,也不會有人說我們的不是。」

  李管家輕輕垂了頭不說話,三小姐向來平和,今日竟然這樣強勢,不由令人心驚。

  李老夫人歎了口氣,道:「如今蔣家雖去了,卻還有個蔣庶妃,她馬上就是太子妃了,何苦過門不入與她結仇呢?再等等吧。」

  只怕這個太子妃再也輪不到她了,李未央心中這麼想,面上卻若無其事,眼神平靜地在蔣家門上掃了一眼,不過淡淡道:「老夫人說的是。」

  大門還是打開了,不過等了許久。如今負責全權處理喪事的是太子府的周管家,他特意請了李老夫人去中堂坐了,著人上了茶,周管事語氣十分平靜:「李老夫人,蔣妃娘娘雖然回來主持喪事,可畢竟諸事繁忙,實在顧不到您這邊,怕是要讓你空來一回了。」語氣裡,有逐客的意思。

  客人到了門上,最少也要去靈堂上一炷香,否則跟過門不入有什麼區別。蔣蘭到底是什麼意思?擺明了給李家難堪嗎?李老夫人的臉色簡直難看到無以復加,她蔣家死光了關別人什麼事,是他們自己得罪了漠北皇室,招來這滅門慘禍,他們李家看在曾有姻親關係,特意上門來弔唁,卻先是當著無數賓客被拒之門外,再者進了門卻連靈堂都去不成,蔣蘭這毫無疑問是在打李家的臉!

  李未央心頭冷笑,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原本蔣家如此劫難,表面看是她李未央推波助瀾,實際上根本是蔣華咎由自取,若非他先裡通外國,何至於到了這個地步?

  現在蔣蘭遷怒到李家頭上,簡直是可悲又可笑。不過話說回來,她本來也沒有非來弔唁的意思,不過是陪著老夫人走一趟罷了,要看蔣家人落魄的臉,她才沒有這般興致!

  她淡淡道:「老夫人,咱們還是走吧,何必做這等不受歡迎的客人!」

  李老夫人臉色稍微平緩了些,冷冷道:「禮留下吧,咱們回去!」李家人剛剛站起來,卻突然聽見一道極為諷刺的笑聲。

  「安平縣主好大的膽子!」一聲女子的嘲諷後,滿身素服的蔣蘭站在了門口,她的身後,隨之而來的,是紛繁複雜的腳步聲。周管家面色一變,他原本是怕起衝突,想要悄悄送走李家人,卻不想蔣側妃還是知道了!

  匆忙、雜亂,三十多名全副武裝的太子府護衛,將中堂裡頭的人團團圍住。

  李老夫人驟然變色,眸子裡噙了薄怒:「蔣妃,你這是幹什麼!」

  蔣蘭的頭髮梳得溜光,只戴了一朵白絨花,臉上的皮膚看起來十分黯淡沒有光澤,然而那一雙眼睛卻是充滿了憤怒和恨意,筆直地盯著李家一行人。

  得知噩耗之後,她不顧一切地跑回蔣家來逼問蔣華,這才知道這一年來他與李未央的恩怨,知道蔣家覆滅一事必然與眼前這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閨閣千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現在她怎麼能輕易放過對方!

  「你們都不可以走。」蔣蘭慢慢地說道。

  李未央看對方煞有其事的模樣,反倒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她的臉上寧靜無波,聲音顯出一分冷然:「不讓弔唁,也不允許我們離開,蔣妃到底是想要做什麼呢?囚禁李家人,還是預備殺了我們?」

  蔣蘭沒想到李未央半點都不畏懼,不由臉色變了變。

  「我們不過是前來弔唁,這也是禮數,卻不知道蔣妃攔著我們,是何道理?」李未央句句漠然,全然不將這些手中持長劍的護衛放在眼裡。

  蔣蘭冷笑一聲:「李未央,明人跟前不說暗話,我家中眾人慘死,你難道不要付出點代價嗎?」

  李未央溫婉笑了:「蔣妃真是說笑了,蔣家出事,未央也是今天早晨剛剛得知,而且聽聞那漠北人還在大舅舅的身上留下了圖騰?這足以證明事情都是漠北皇室所為,與我一個柔弱的閨閣女子又有什麼關係?你總不能因為我曾經與大舅舅他們發生了些許爭執、鬧得有些不愉快就這樣冤枉我吧!我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哪裡來那麼大的能耐令你們懷疑到我頭上?蔣妃若是有證據,大可以去告知京兆尹,在這裡空口白舌說這種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蔣蘭想不到她如此說話,不由惱怒道:「要找到證據也不難,只要你在這蔣府上留下,不出五日,你必定能說出真話來!」

  這是打算公然囚禁李未央,刑訊逼供了——李未央不想蔣妃竟然已經憤怒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若說往常,她絕對沒有這般愚蠢,這件事情無論誰去查,她李未央身上都沾不上半點血,可見蔣蘭已經是被逼到走投無路了。

  李未央笑容依舊那般輕盈優雅,沒有絲毫的波瀾,道:「蔣妃,你敢囚禁李府的女眷,不覺得自己手伸地太長了嗎?太子可容許你這樣做,莫要打錯了主意才是!」

  蔣蘭冷笑一聲,微微撇了頭,聲音裡帶著狠戾,「李未央,你拿太子來壓我,未免看低了我!拼去這個側妃不做,我也要替我家討回公道!」說著,她一揮手,那三十護衛便衝進了中堂,李老夫人驚駭莫名,二夫人已經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李未央突然笑了,笑容中帶了一絲嘲諷,卻沒有畏懼。

  「你笑什麼!」蔣蘭的臉上又有不自然。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我笑,因為你可憐。」她好整以暇地看著對方,像是在看落入陷阱垂死掙扎的野獸,「你生在蔣家,卻偏偏是個庶出的,從小不得寵愛,蔣厲不過一夜風流和一個歌姬生了你,他自己都對你充滿不屑,從來不聞不問。二夫人自然不會厚待你,你僅僅因了唯一的庶出身份,在蔣家活地連一條狗都不如。最後是國公夫人栽培你、訓練你,讓你進入太子府。是不是?」

  聽李未央提起這些往事,蔣蘭幾乎怒不可遏:「李未央,你胡說八道什麼!這跟此事毫無干係!」

  李未央冷笑一聲,聲音陰冷下來:「毫無干係?你一派大義凜然要為你家人報仇,可是最憎恨他們的人,不是你嗎?!」

  看著蔣蘭一下子變得慘白的容色,李未央勾起了唇畔,眸子裡毫無感情,「在蔣家人的心裡,你這個女兒根本毫無意義,他們需要你的時候就嫁你入太子府,卻連一個正妃的位置都不曾為你爭取,任由你在太子府掙扎求存,等到你好不容易生下太子長子,若是蔣家人肯幫著你、扶持你,將來不知有多麼美好的前程在等著你——偏偏蔣家從來不肯為你做後盾,遇到事情又總是第一個犧牲你,甚至於罔顧太子與拓跋真勾結,這些事情你不都知道嗎?」

  李未央的眼神,掃過周圍的太子府護衛,她知道,這裡一定會有人將這些話傳給太子,而這些話,無比重要!

  蔣蘭恨不得衝過去撕了李未央的嘴,她厲聲道:「你們還在等什麼!還不去拿下她!」

  然而一個護衛剛剛衝上去,趙月的長劍就架住了他的脖子:「誰敢!」一旁的趙楠,也亮出了手中的長劍。

  李未央笑了笑,眼神飄渺而悠遠,突然語氣變得更加和緩:「表姐,何必動怒呢?因為我說中了你的心思嗎?明知道蔣家選擇了拓跋真,將你置之不顧,你對他們還能有什麼感情呢?你心中,裝的是親人的仇恨嗎?不,你不過是在惱怒,在氣憤,眼看著你生下了太子的兒子,太子妃又死了,你很快要坐上太子妃的寶座,可偏偏這個時候蔣家人死了,蔣家可以沒有你,可你斷然不能沒有他們,所以他們的死,等於拆了你的台。你的太子妃美夢就此沒了,所以你才遷怒於我,明知道我和此事牽扯不上任何的干係,卻還要在這裡對我刀劍相逼,不過洩憤而已。你這樣的孝順女兒,還真是讓人不敢苟同呢!」

  「不是!你胡說,你全都是胡說!我沒有!」蔣蘭一瞬間眼睛通紅,若非竭力控制,已經撲過去卡住李未央的喉嚨了!

  「你明知作為皇家的兒媳,按照大歷的律法是不可以為娘家披麻戴孝的,可是瞧瞧你這頭上的白花……嘖嘖,明擺著是在詛咒皇家!再者,憑你如今的身份本來應當好好在太子府裡頭待著,卻偏要逞強為蔣家出頭,因為你一直很自卑……你是要用逞強來掩飾你的自卑和沒法坐上太子妃寶座的憤怒!」

  李未央的聲音平和又篤定,唇角卻挑了笑,「所以我勸你,老老實實回到靈堂去做你的孝子賢孫,千萬別多管閒事!若是你今天在這裡為難我,事情傳了出去,別人只會笑話太子教妻無方,將來一頂大帽子壓下來,你的前途就毀了。逞能無用,只會壞了你這些年的努力!」李未央一邊說,一邊向外走去,目光不曾停留在呆若木雞的蔣蘭身上。

  太子府的護衛還攔在面前,正在猶豫不定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卻突然有一道陰冷的聲音道:「讓她們去靈堂祭拜!」

  眾人回頭,卻是一臉慘白的蔣華。

  李未央冷笑一聲,凝目瞧著他,他亦瞧她,兩人鋒利又冰冷的眸子一撞,似寒刃交接,迸射出寒光。

  蔣華仿若絕境中的野獸,悽惶絕望,恨意滔天,李未央卻笑了起來:「三公子,多謝了。」

  蔣華低下頭,似乎不想再看她一眼:「去上了香,便離開吧,蔣家不歡迎你。」

  李未央不以為意,吩咐人攙扶了二夫人,隨後與李家眾人一起慢慢向外走,走到蔣華身邊時,她突然輕聲道:「三公子,你錯了。」

  蔣華抬起頭來,盯著李未央,神情莫名。

  李未央微笑:「已經沒有蔣家了。」

  一句話,蔣華突然怔住,直到李未央走遠,他還根本沒辦法回過神來,隨後他突然笑起來,笑得異常慘痛,蔣蘭走過來,不由問道:「她到底說了什麼?」

  蔣華的笑聲不可遏止,神情卻越發淒厲:「她說,已經沒有蔣家了。」

  李未央今天來,他總算知道是為什麼,為了羞辱他,給他致命一擊!這個女人,半點都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她不光要蔣家覆滅,更要他蔣華的性命!心思之歹毒,亙古罕見,連他這樣一個心機深沉、視人命如草芥的男子也自愧弗如!

  這樣的女子,這樣的女子……他為何會招惹上,他蔣家的確是想要她的性命,也篤定了她沒有能力反抗,誰曾想轉眼之間,蔣家滿門盡數毀在她手上!這樣的報復,這樣的步步為營!好狠毒!真的好狠毒啊!

  而自己,竟然是親手把蔣家送上了絕路!他越想越是可笑,一手扶著牆,得了瘧疾似的全身顫抖。幾乎是再也遏制不住,在狂笑聲中咳成了一團,撲地又吐出了一口濃血,仰天倒了下去。

  「三哥!」最後見到的,是蔣蘭驚駭的面孔,然而蔣華卻已經失去意識,聽不見了……

  從靈堂上了香出來,迎面卻是三皇子拓跋真。李老夫人淡淡點了個頭,明顯沒有寒暄的意思,然而他卻攔住了去路,緩緩道:「請安平縣主一敘。」

  這是單獨要見李未央了!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機,如此的不合時宜!一向謹慎小心的三皇子拓跋真竟然做出這樣的舉動,實在讓李老夫人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她看了一眼身後的李未央,卻見她微微點了點頭,便道:「好,那我們便去馬車上等你。」

  剛剛才被掐了人中醒來的二夫人,懷疑的眼神在李未央和拓跋真之間轉來轉去,恨不能留下來聽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這個李家三丫頭連拓跋真都給勾搭上了,可惜李老夫人根本不給她這樣的機會,近乎半命令道:「咱們走吧!」二夫人等人無奈地跟著李老夫人離去了,院子裡除了匆忙而過的、正在忙著辦理喪事的僕人,就剩下他們兩人而已。

  拓跋真的目光落在李未央臉上,深澗似的一雙眸子,生出無限寒意。她面容看起來甚是平靜,極為恬然,安靜乖巧得完全不像是那個在背後操縱一切的幕後黑手。

  他這才朝她走去,步子沉而緩,與她尚有幾步之隔時便停了下來,「李未央。」

  她笑容十分尋常,像是見到陌生人,疏遠而冷漠:「見過殿下。」

  他望向她的左腳,低聲道:「聽說你之前受傷了?」

  李未央以為他來興師問罪,卻不想是這樣一句,不由一怔,遲疑道:「有勞殿下關懷,我自然無事……」

  他看著她這模樣,眉頭輕動,徑直問道:「你已經毀掉了蔣家,還要做什麼?」

  李未央低眼:「殿下真是會尋我開心,蔣家之覆亡與我無關,我什麼都不會做,也做不了。」

  「我非傻子。那分明是你利用太子,不,或者說是你在利用我,後來,你還利用了蔣華,利用了李元衡。」他的目光如飛刃一般地紮進她眼底,「這些都是你不能否認的事實。」

  李未央聽出他話中之意,卻也只是笑了一下,道:「殿下實在是太抬舉我了。」

  拓跋真卻突然開口道:「我生平從來只有利用別人,從來沒有人能掌控我的心思,因為我沒有弱點,沒有人能阻擋我的步伐。可是你,卻利用了我對你的喜愛,利用了我的嫉妒,暗中操縱了我替你做事,李未央,說真的,我不得不佩服你。」

  其實當時不管拓跋真是否出手,李未央都會讓七皇子救下劉太妃,並且追擊李元衡,但拓跋真教唆太子的行為,恰好讓她脫了嫌疑,這又有何不好呢?若說喜愛和嫉妒,不過是他的佔有欲作祟,因為得不到,所以也絕對不會讓她跟李元衡私奔,當然,私奔一事,全然是他妄想而已。

  李未央淡淡道:「我要殿下的佩服又有何用,您還是自己留著吧,若是您別無它話,未央要告辭了。」

  拓跋真卻突然擋在了她的面前,李未央抬眼盯著他,眼裡驚詫之色一閃而過,卻轉瞬定了神,只淡笑道:「殿下還有什麼事?」

  拓跋真竟是自嘲地一笑,道:「李未央,我讓你來我身邊,你是執意不肯嗎?」

  他的聲音一下子弱下來,眸子卻定定地望著她,其中仿佛有所懇求。

  李未央冷笑,她的心情一下子充滿了嘲諷,道:「我以為殿下已經明白我的選擇了。」

  拓跋真慢慢道:「是啊,你不肯來我身邊,這句話我問過數次,你也答過數次,終究是我不肯放棄,要再問你一次。」

  李未央神色冰冷,卻無半絲轉圜的痕跡:「殿下,這句話你問我一次,兩次,百次,千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你何必再問呢?」

  她著實不明白,拓跋真這樣的驕傲,這樣的冷然,這樣的不留餘地,他對待任何人都是那樣的無情,若是別人背叛他一次,他豈會給對方這樣多的機會,他到底是在幹什麼?真的是瘋了嗎?她不理解,第一次對眼前這個曾經她以為很瞭解的人感到陌生。

  或許,她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眼前這個人。所以她只是道:「那麼我就最後回答一次,我不會去你身邊。」

  拓跋真看著她,卻倏忽笑了,道:「李未央,我不會再給你機會了,這樣也無所謂嗎?」

  李未央只是道:「是的。」

  拓跋真的笑容更深了,看著她的眼神仿佛對待心愛的情人,可李未央知道那其中含了多少的冰冷,幾乎能讓人的心臟都凍結起來,再也沒有辦法呼吸。

  「那麼,再見了,安平縣主。」拓跋真笑笑,從她身旁走過。

  兩人錯身而過,李未央走的與他是相反的方向,不曾有片刻停留。不錯,跟拓跋真直面對上,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到目前為止,李未央從未見他失敗過,或者,見過他失敗的人,最終都會死在他的手上。

  李未央一直以來,都在對付蔣家,從來都沒有和拓跋真面對面鬥一鬥,她不知道,自己有幾分把握可以勝他,但她知道,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

  哪怕是看她一步步把蔣家逼迫到如斯地步,拓跋真也絕對不會再放過她。不能為他所用的人,一概都是敵人,他不會讓她幫助拓跋玉的,只會在這之前除掉她。

  原本他是設計過她,要她的性命,可卻都沒有下死手,因為他始終在等待,等她發現走投無路去投奔他,現在,他分明是不會手下容情了,因為她已經磨掉了他最後的一點耐心。

  可惜!她不能退,因為她的身後根本沒有路,她這樣的人,是不會往後退的,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又如何,她也要闖過去!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8 03:46 PM

145 秘密暴露

  七皇子拓跋玉立下大功,回到京都便受到了皇帝的封賞,被任命為撫遠大將軍,掌管北方軍權二十萬,成為皇帝承認的握有實權的皇子,一時在朝中風頭無兩。

  涼亭裡,拓跋玉回來以後第一次約見李未央。此時已經是開春了,他的臉上十分的平靜,見不到一絲的喜悅或是志得意滿之色,在經歷德妃的事情以後,他變了很多,變得幾乎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

  若是從前,他可能會對戰場上的鮮血和無辜的性命動容,可是如今,他已經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仿佛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已經擁有足夠的力量和狠毒的心腸,能夠在激烈的皇室鬥爭中存活下去的人。

  「我手中已經有了二十萬兵權,連帶舅舅羅國公手上的二十萬,一共是四十萬兵馬,足以與蔣國公的五十萬人抗衡了。其實在蔣國公回駐地的路上,我曾經派人把蔣家的事情故意透露給他知道……所以,如今的他不過是強弩之末,挺不了多久了。」拓跋玉慢慢地說道,他約了李未央出來,卻看到對方心不在焉,不知在想著什麼,心中略微蕩過酸澀和失落。他離開一月有餘,可是李未央卻沒有關懷地問他一句是否安好,她關心的,只是整個事情的結果。

  城內的蕭條,邊境的騷亂,如今都沒法讓他動容,因為他已習慣掌控一切,但是只要在李未央身邊,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變得未知。他既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也不知道她下一刻會不會又轉變了念頭。

  李未央垂下眼睛,捧著手中的熱茶,若有所思地道:「七殿下如今並非是形勢大好,恰恰相反,你的舉動已經引起了皇后、太子等人的注意,所謂樹大招風,你現在的境地反倒是十分的危險。」

  拓跋玉看著李未央平靜的面容,並沒有為此擔憂,反而舒展了眉頭,他偶爾會慶幸,這樣一個可怕的少女是自己的盟友,但在更多的時候卻是擔心,自己是不是不夠強大,不夠強大到能駕馭她——甚至在無人的深夜,他被噩夢驚醒,忽然自嘲般想著,如果有一天她對他再次產生不滿,會不會就這麼毫不回頭的離他而去?

  莫名其妙,患得患失。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好像從認識她的那天起,就一直走著她設計好的路,自己似乎一直在追著她的腳步,每次當他以為自己趕上了,卻再次發現對她根本一無所知。

  拓跋玉的眼眸微瞇:「你的意思是——讓我收斂嗎?」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來不及了,縱然你此刻收斂,人家也不會饒恕你,正相反,你越是退讓,他們越是會將你逼到無路可走。」

  拓跋玉揚起眉頭看著她,冷笑道:「看來,這事情是不能善了了。」他的言談之中,分明是對皇后和太子起了殺心,而不曾有一絲片刻的容情。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當年的拓跋真私底下招募了不少人,有出眾的死士,有聰慧的辯客,也有善謀的術士,這些人物單拎出來,個個都稱得上人中龍鳳,然而卻都拜倒在他的腳下,聽任他的調遣吩咐,所以他本可以找機會秘密地除掉你。可惜如今這些人都被你暗中清除地差不多了,所以他縱然要殺你,也必須借別人的手,比如皇后,又比如太子,再比如——陛下。」

  暗中挑動別人來對付自己?拓跋玉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冷芒:「我怕他根本沒有這樣的本事!」

  李未央勾起嘴唇,眼睛裡卻是嘲諷。

  李未央很瞭解拓跋真,他和出身卑微的母親相依為命,像乞兒一般遊蕩在宮廷,受人欺負卻又無力報復,沒有希望,沒有夢想。

  他既非皇帝的獨子,而母親出身又過於卑賤,絕無注意他的可能,不僅如此,很快他連唯一的母愛也已失去。等到了武賢妃身邊,卻偏偏是他的殺母仇人,所以他開始將自己打造得冷酷而堅強。因此,他的心底是沒有愛的。

  缺乏愛,對普通人來說只是一己之傷痛,對別人來說沒有危害。可是當這個人做了皇帝,卻完全不同了。李未央現在想來,拓跋真過去的很多舉動都是有跡可循的。

  他當了皇帝以後,一直將自己的不幸發洩在別人的身上,所有人都必須接受他的不幸,接受他的報復。過去,她曾經很愛很愛他,然而這愛情並不能拯救這個人。

  因為在拓跋真的心底一直有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害怕有一天有人會奪走他現在所有的一切。他無時無刻不處在這樣的心理危機之中:也許當他某天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落魄的皇子,一無所有,任人欺辱。正是有這樣的恐懼,所以他才不斷地殺人,一直到殺光所有侮辱過他,踐踏過他的人。

  而李未央這個被大夫人硬塞給他的皇子妃,因為出身同樣的卑微,簡直就是在提醒他過去的傷痕,提醒他曾經有過被人看不起的時代,提醒他曾經想求娶李長樂而不得的過去——所以,他心底對她是嫌棄的,憎惡的,不管她做什麼犧牲,都無法抹殺掉他內心的屈辱感。即便事情再重來多少次,他的選擇都是一樣的,絕不會放過她。

  任何人嘗過了權力的滋味,便再也無法放棄權力。一個已經對皇位覬覦了二十年的人,絕對沒有放棄皇位的可能,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慾望會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難以滿足,於是,他會不顧一切地去爭奪,去殺戮。拓跋真如今的確損失了大半的力量,可他這個人是不會輕易認輸的。

  「殿下,你和太子之間必有一戰。就算你沒有做皇帝的心,但你已經擁有爭奪皇位的實力,太子想要做皇帝,就必須隨時都作最壞的打算,所以他必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隱藏的敵人。但是對你來說,和他這一戰來得越晚越好。你需要爭取時間,培植壯大自己的實力,但同時,又要保持低調,不至於過早激怒他,以防他狗急跳牆。更何況,你的敵人,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拓跋真。你和太子若是鬥的你死我活,真正坐收漁翁之利的人便是拓跋真。而且,如今的太子擺明瞭相信拓跋真的,你若是想要和他們抗爭,唯一的辦法便是想法子分離他們。三方混戰,總比一方躲在背後看著另外兩方鬥爭的好。」

  「這一點我自然明白,但要壯大自己的力量,就必須派人進入六部,進一步操控力量,若有可能,我還要伺機奪取蔣國公的兵權。」拓跋真慢慢地說道。

  李未央笑了笑,道:「六部早已有太子和拓跋真的人,你能插的進去嗎?」

  這正是拓跋玉所擔心的,他派進去的人,根本沒能掌握到要職,只是被排擠到了邊界的位置,無法打入中心就無法發揮最大的作用。這都怪他當初求勝之心不夠強烈,而對方部署地又過於嚴密,現在想要突圍,並不那麼容易。

  李未央喝了一口茶,感覺那暖意一直蔓延到心頭,才慢慢道:「在皇后和太子把持朝政大局的情況下,要培養自己的嫡系,難度不亞於虎口奪食。既然難度這樣高,不如另起爐灶。在太子和拓跋真兩人勢力不及的地方,想法子佔據一席之地。」

  「你說的意思是——」

  「我聽說,如今各地都有不少別國的探子,甚至是隱藏的殺手,專挑機會伺機而動,這次蔣家的事情正好是一個好機會,你可以向陛下提議,建立一個秘密的隊伍,專門調查此事,同時將漠北、南疆的勢力在京都連根拔起。」

  拓跋玉一怔:「你是說,如前朝的黃金衛?」

  前朝皇帝專門設立了一個黃金衛,作為皇帝侍衛的軍事機構,皇帝特令其掌管刑獄,賦予巡察緝捕之權,並且下設鎮撫司,從事偵察、逮捕、審問等活動。後來到了本朝開國皇帝,覺得黃金衛勢力過大,影響太深,這才將之取締。

  「父皇未必會同意。」拓跋玉點明道。

  李未央冷笑,看著茶水裡面沉浮不定的葉片,道:「他會同意的,只要你告訴他,這黃金衛再如何厲害,都是控制在陛下手裡。名為對外而設立,然而一旦國內有事,卻能立即掉轉劍鋒,為皇帝而戰,為皇帝而死,於帝王大有好處。」

  拓跋玉沉思片刻,才點頭道:「的確,如果我這樣說,他最終會答應的,縱然他不答應,我會想法子讓他答應,而且這黃金衛的控制權,還會掌握在我的手裡。」

  李未央不再多言了,她知道拓跋玉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現在她要做的,只有等待有利的時機。因為她隱隱有一種預感,拓跋真不光要除掉拓跋玉,還要殺了她李未央。因為在拓跋真看來,自己已經是擋在他面前的第一大阻礙了。

  可是,對方會怎麼做呢?又會從何處先下手呢?這個問題,是李未央一直想要知道的。因為如今的敵對,前世從未發生過,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有幾分勝算了……

  但不論如何,若他舉劍,她必迎戰。

  太子府,屋子裡的乳娘正抱著太子的長子走來走去,孩子的啼哭聲無端地叫人心煩意亂。太子揮了揮手,厲聲道:「還不抱下去!哭得我頭痛!」

  平日裡太子總是和顏悅色的,很少這樣高聲斥責,乳娘嚇了一跳,連忙抱著孩子退下了。

  太子頭痛地扶著額,喃喃道:「真是沒一件事順心的。」

  蔣家滿門皆死,剩下一個蔣華已經形同廢人,而庶妃蔣蘭更是每天以淚洗面,讓他心煩意亂的,這就算了,朝堂上拓跋玉又立下大功,皇帝對他簡直是寵愛到了極點,賜給他將軍銜不說,甚至這三日來接連召他進宮,屢屢都避開太子的耳目,不知道究竟商談了些什麼——這都讓太子感到不安,極度的不安。

  他這樣一想,就把自己寫的奏章拿在手裡,端詳了片刻,心中思忖:拓跋玉勢力如此之大,很快就會把自己取而代之了!他想到這裡,深深地歎息了一聲,將奏章隨手向身後一扔。奏章落在地上,一直默不作聲看著太子的蔣蘭走過來說:「殿下,好好的一本奏章為什麼要扔了,難道它有過失?」

  「唉!」太子看看她,又像自言自語道:「你不明白啊!」

  庶妃蔣蘭的眼睛又紅了,道:「如今您有什麼話都不愛與我說了,可是我做錯了什麼?」

  不是做錯了,而是一看到你就想起蔣家的倒楣事,氣更加不打一處來!太子搖頭,又是歎氣,就在這時,一個侍從高聲說道:「殿下,三皇子求見!」

  太子看了蔣蘭一眼,她立刻明白過來,紅著眼睛退到了一旁的屏風之後,算作回避。

  很快,三皇子走了進來,他身材修長,面容英俊,雙目有神,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憂慮與惆悵,反倒是精神奕奕。在他身邊,站著一個身量較為嬌小,全身蒙在披風之中,面龐為黑紗所阻擋的女子。

  太子一愣,心道難道拓跋真是給自己獻美人來了?他不由看了那女子一眼,猜想那黑紗之下應該是一張絕色的容顏,那披風底下是一副柔美的嬌軀,可是很快他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想,因為庶妃此刻正在屏風後面!再者他也沒有這樣的心情啊!

  拓跋真微笑道:「皇兄,怎麼幾日不見,面上如此憂慮?」

  太子歎了一口氣,示意他坐下,並讓一旁的丫頭倒茶後,才慢慢道:「你明明什麼都知道,還問我這些做什麼呢?」

  拓跋真笑著看了周圍的人一眼,道:「今天我正是為了替皇兄解憂而來,請你摒退左右。」

  太子向周圍的丫頭看了一眼,並不多言,就揮了揮手,其他人便接連退了下去。

  拓跋真看了一眼屏風後面影影綽綽的人影,自然知道那是誰,只是他不過微微一笑,便轉開了視線,繼續道:「今天我特意請來了一位美人,專門替您解憂。」

  太子自然不安道:「唉,現在什麼樣的美人也無法解除我的憂愁了!你還是把她帶回去吧!」

  拓跋真笑了笑,他既然來了,必定有一整套縝密細緻的謀略計畫,怎麼會輕易帶著人離開呢?他慢慢道:「掀開你的面紗吧。」

  於是,那女子褪去了面紗,恭敬地向太子行禮。太子見那女子年紀雖然不大,可是相貌平庸,身材臃腫,渾身上下,無方寸之地能與美人搭上關係,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已過早地出現了深深的皺紋,明明二十歲的年紀卻看起來三十都不止。看慣了美人的太子不由皺起眉頭,道:「三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蔣蘭原本在屏風後面聽得很不悅,可是現在她突然覺得事情不對勁兒了,如果拓跋真的確是來獻上美人,當然要找年輕美貌的少女,這個女子雖然不算老邁,但這年紀怎麼看都已經嫁人生子了吧。

  拓跋真大笑道:「皇兄,再美麗的容顏此刻都幫不了你的忙,可是這個相貌平庸的女人,卻能夠成為你制勝的關鍵啊!」

  太子大為迷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評判女子就是德言容功,這女子實在看不出有過人之處,不由道:「我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的,你還是照實說吧!」

  拓跋真微笑道:「皇兄可知道她是什麼人?」

  那女子深深垂下頭,一言不發。

  太子搖搖頭,道:「不知。」

  拓跋真慢慢道:「她是當初蓮妃娘娘身邊的婢女。」

  蓮妃那可是周大壽舉薦的,而周大壽又是拓跋玉送給皇帝的,太子提到這兩個人就頭大,現在聽到拓跋真所說的話,臉色不禁沉了下來,難不成這丫頭是看著蓮妃得寵,想要來求自己讓她進宮去見她的舊日主人嗎?這樣一想,太子的聲音立刻變得冷凝:「你把她帶到這裡來幹什麼?」

  屏風後面的蔣蘭,卻敏銳地意識到了不對,她竟然主動探出頭來看著那女子,目光不斷地上下移動,仿佛要從她的臉上看出花兒來。

  拓跋真的笑容更甚,甚至隱隱透出一種冷漠:「太子不問問,她姓甚名誰嗎?」

  太子皺眉道:「姓甚名誰?」

  拓跋真笑道:「皇兄可知菏澤慕容氏?」

  太子的眉頭皺得更深:「這個……我自然是聽說過的。」縱然不知道,當初在宴會上的那一場刺殺,也讓所有人都印象深刻。說起慕容氏的覆滅,和蔣家當然有著十分重要的關聯,簡直可以說是蔣家一手促成的。

  拓跋真道:「你現在可以說你的名諱了。」

  那女子抬起頭來,柔聲道:「民女叫做冷悠蓮。」

  太子面色一震,隨即大驚道:「你說什麼?」

  那女子又重複了一遍:「民女叫做冷悠蓮。」

  太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盯著拓跋真說不出來,最後才道:「宮中那位蓮妃的名諱,正是冷悠蓮。」

  拓跋真笑道:「是啊,冷悠蓮,怎麼會這樣巧合呢?皇兄,你不覺得奇怪嗎?而且這對同名同姓的女子竟然是一對主僕。」

  太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驚疑不定地盯著這女子的臉孔:「莫非——」

  拓跋真的聲音變得非常冰冷:「這關乎到一個很大的秘密。」

  太子露出迷惑之色,他不明白,一般主人的名諱,丫頭們都是要避諱的,怎麼會完全一樣呢?縱然是一樣好了,這跟他剛才提到的慕容氏又有什麼關係?

  拓跋真看太子的表情,就知道他還沒有明白,不由看著那女子,語氣深沉道:「她才是真正的冷悠蓮,而那宮中的蓮妃卻是名叫慕容心,是菏澤的公主,慕容皇室的餘孽!」

  太子面色煞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嘴唇抖動著,厲聲斥道:「一派胡言!造謠也要有個限度。」

  拓跋真從容道:「真正的冷悠蓮就在這裡,太子不妨好好問清楚。」

  太子緊緊盯著那女子,那女子自然十分緊張,但是在拓跋真的示意下,她開始娓娓訴說起來。由於緊張,她的證詞結結巴巴,但意思已然明晰。她才是真正的冷悠蓮,原籍在大歷的邊境,跟著作為商人的父親去了菏澤,從此後留在菏澤生活。

  當時她的父母都還在世,偏偏商人的地位太低,於是家中湊足了金銀將她送入宮中做婢女,希望將來能被貴人看中徹底脫離商家的身份。後來她被分配在了慕容心的身邊做宮女。

  慕容心自小就是美人胚子,是名揚菏澤的四公主,冷悠蓮當然會盡心盡力的伺候,再加上她人機靈聰明,又不多嘴多舌,很快便成為慕容心身邊的得用宮女。

  若非後來菏澤國滅,冷悠蓮也會跟著公主一起出嫁,或是被公主賜嫁給某個將領,正式脫離商人女的卑賤身份。然而菏澤終究是沒了,她隨著公主一路顛沛流離要被押送到大歷京都來。

  可是她和公主不同,她的身份卑微,那些人根本不會特別關注她,後來她被一位大歷軍隊的小將官彭剛看中,悄悄替她除了籍,帶走了,然而對其他人卻說她因為水土不服死了,剛開始她還不願意跟著那彭剛,可後來聽說慕容皇室的所有人都被處死……她這才驚出一身冷汗,發現自己算是死裡逃生的。當時,她還以為唯一活下來的人就是自己,後來拓跋真找到她,她才知道原來公主也活著……

  「民女才是真正的冷悠蓮,而那宮中的妃子,卻是慕容心。她是假冒我的名字和身份進了宮……因為她知道我是大歷人,而且早已離開家鄉多年,根本沒有人能夠查探我的身份。正因為我曾經跟她說起過很多小時候的事情,所以她的身份一直沒有人懷疑。」冷悠蓮慢慢地說著,一邊觀察著太子的神情。

  「民女絕不是撒謊,那慕容心雖然出身皇室,可卻個性溫婉,說話柔聲細氣,很會籠絡人心,慣常被人稱作活菩薩的。她最喜歡吃的是蓮蓉酥,最討厭的是菊花茶,沐浴的時候喜歡用牡丹花瓣兒,宮中從來不用桂花味道的熏香,每年到了冬天都會配著一塊暖玉,因為過分胃寒,需要喝專門配好的藥汁驅寒……」

  她說起蓮妃的言貌舉止,確實分毫無差,有些事情甚至連太子在宮中的密探都不曾知道,其曾為蓮妃婢女的身份當無疑義。

  然而太子並不是傻瓜,他聽完後冷笑道:「既然你已經知道慕容心冒充你的姓名進宮,為什麼不早來戳穿她?直到現在才出現,又是什麼居心?」

  他實在是難以相信眼前的女子說的話,蓮妃的身份是經過皇帝查證的,確認無疑的,現在卻突然冒出來一個指證她是慕容心的女子,他若是貿然相信並且把她帶到皇帝面前,只怕偷雞不成蝕把米,還要被蓮妃冤枉成別有居心。

  畢竟蓮妃現在可是身懷有孕,而且臨盆在即,皇帝不知道多麼寵愛她,怎麼會隨便相信一個憑空冒出來的女人呢?

  拓跋真察言觀色,知道要說服太子,還需要下更多功夫才行,於是說道:「皇兄,她之前死裡逃生,又知道舊日的主子全部都被處死,當然是不敢露面的。這些年一直隱姓埋名、嫁人生子,甚至改了名字,生怕被人認出來和慕容氏有關係。後來她舉家搬至京都,無意中讓我發現了她,並且告訴她,蓮妃為了隱瞞自己的真正身份,不惜殺了她的父母,並且尋到當年她在大歷的祖籍地,隱藏了一切的痕跡。這樣才令她主動出來指證蓮妃,她能活到今天,全都是因為蓮妃以為她已經死了,否則她也會被殺人滅口,怎麼會活生生站在皇兄面前呢?」

  冷悠蓮頓時哭泣起來:「爹娘啊,我能幸活至今,必是你們在天之靈的保佑,女兒不孝,害得你們都被狠心的公主滅了口,我卻還僥倖活著。沒有你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和你們在地下相會,以免再受這分離之苦啊。」

  哭聲十分的悲傷,這樣的言之鑿鑿……太子不由得開始猶豫。

  拓跋真慢慢道:「蓮妃若是慕容氏遺孤,那上次的刺殺必定和她有關。她不過是在父皇面前作了一場戲,故意讓人以為她忠心為主,實際上——一切都是為了對付蔣家罷了。而偏偏,她又是拓跋玉送給父皇的,若是能夠證明她的真實身份,父皇會怎麼看待七皇弟呢?會不會覺得他是別有居心?到時候,他還會這麼信任他,對他委以重任嗎?」

  如果讓皇帝知道慕容心的真實身份,第一個就會懷疑到周大壽的身上,而周大壽和拓跋玉、李未央都是連在一起的,牽出蘿蔔帶出泥,誰都跑不了。

  現在太子面臨著艱難的抉擇,他不敢相信世間竟會有如此大膽的陰謀,一個亡國公主居然會跑到皇宮裡埋伏在皇帝的身邊,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尤其她還懷了孕,分明是想要篡奪皇位、伺機報仇啊!而且她這麼久也沒有被戳穿。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該如何是好?他有兩個選擇:一是冒險相信眼前這個女子,戳穿慕容心的陰謀,但這樣實在太冒險。二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渾渾噩噩做自己的太子,等著拓跋玉不知哪天奪走他的皇位。政治鬥爭之殘酷無情,但一旦親歷其中,也難免驚懼寒冷,他不免渾身發涼,很難做出抉擇。

  太子無力地道:「你容我想一想。」

  拓跋真一笑,他知道,這是太子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了。所以,他看了一眼屏風的方向。

  就在這時候,蔣蘭果真按捺不住走了出來,淚眼盈盈地跪倒在太子面前:「蓮妃的陰謀都是針對蔣家,如今我滿門皆亡,定是與她有關,求殿下為我報仇——」

  一時之間,太子心亂如麻。他側著臉,有些迷惘地望向拓跋真,但見他的臉上神色從容,充滿信心,太子一狠心,終究點了頭。

  從太子府出來,拓跋真的臉上一直帶著完美的微笑,他知道,拓跋玉完了,李未央也完了。只要在皇帝心中種下懷疑的種子,一切都沒有挽回的餘地,不管這個冷悠蓮的證詞是否為人所相信,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向來強悍剛硬,以天下為砧板,以眾生為魚肉,不管是誰擋在了他的面前,都必須毫不留情地除掉,哪怕那個人,他真心愛慕著。

  忐忑的冷悠蓮還是不敢置信自己的好運氣,就在剛才太子盯著她的時候,她幾乎以為自己會被太子殺掉,因為那眼神充滿了懷疑,她是知道這些上位者的,翻臉無情的多得是。她擔憂地問道:「三殿下,太子真的相信我說的話嗎?」

  拓跋真看著她,露出一個笑容:「他信不信,重要嗎?」說著,他大笑著離去。

  冷悠蓮看著他的背影,不由更加疑惑和忐忑了。她根本無法明白拓跋真的心機,也沒辦法理解太子明明並不完全相信卻還是答應了。實際上,她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否讓皇帝相信如今的蓮妃就是慕容心。

  李府的日子還是和往常一樣,蔣月蘭變得安分守己,每天只顧著清點地震後李家的損失,偶爾會去四姨娘的院子裡看一看敏之,其他的時間都守著自己的院子不說話,李未央看的出來,經過那件事以後,她對李敏德已經死了心,平日裡哪怕看見也不過一低頭,就過去了。

  想到當初她那樣勢在必得的模樣,李未央不由得心想,果然那句話是對的。

  世界上就沒有不會變化的東西。

  她倚在湖邊,就著蓮花翡翠小碗在餵魚。開春以後,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湖邊的冰層開始化了,慢慢的金魚開始浮上來咬魚餌。

  白芷悄聲道:「小姐,馬上就要下雨了,咱們回去嗎?」

  李未央看了一眼天色,的確是很陰沉,一副風雨欲來的模樣。如今大歷的局勢,也如同這天氣一般,危機四伏,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著她。就在這時候,李未央卻突然看見蔣月蘭從遠處走了過來。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靜靜看著她走過來。蔣月蘭平日裡看見她都是淡淡一笑便離去,然而這一回,卻突然在她的面前停下了。李未央抬高了眉頭望著她,等著她說話。

  蔣月蘭突然望向爭相搶奪魚餌的金魚,露出落寞的神情:「李未央,今天我去見蔣庶妃了,是她找我去的。」

  蔣月蘭去見太子庶妃的事情,李未央早已知道了,從她一出門開始,只不過,對方不說,她也不會主動問的,當下只是道:「母親終究是蔣家的人啊。」

  蔣月蘭卻笑了,轉過頭,一雙漆黑的眼睛望著李未央,道:「沒有蔣家了。」

  李未央同樣笑起來,笑容顯得十分清冷:「哦,是嗎,沒有蔣家了。」

  蔣月蘭點了點頭,道:「聽說蔣三公子從那天開始就瘋了,每天在家裡自言自語,翻來覆去只會說一句話,他說,沒有蔣家了。所以我想,這句話應當是你對他說的,也是刺激他發瘋的原因。」

  李未央目光淡然,顯然不在意對方怎麼說,因為她的確是故意刺激心高氣傲的蔣華,但那也怪不得她,實在是蔣家人死得太慘,他無法接受罷了,不死也要殘廢。

  蔣月蘭歎了口氣,竟然主動道:「她叫我去,是遊說我幫著她來對付你,並且說起,在三天後的太后壽宴上,太子將會有所行動。可是我百般試探,她卻始終不肯把真話告訴我。」

  李未央的心中各種主意閃過,卻是面色平淡道:「這樣重要的事,你為何要告訴我呢?」

  蔣月蘭神色倦怠,只是卻很平靜:「我不是幫你,我是知道,你不會輸。」一路走來,李未央可是從來沒有失敗過。

  李未央的睫毛微微顫動,眼中的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卻是沒有說話。

  蔣月蘭笑了笑,道:「我只是覺著,你不會輸。」其實,不是直覺,而是她對蔣家有恨,很深很深的恨,若非他們的逼迫,她一個好好的姑娘也不必嫁給李蕭然做填房,更加不必淪落到今天這個境地,究其根本,都是蔣家的人過於自私,拿她來墊底罷了。平日裡她風光的時候他們只想著榨取價值,等她失勢了就不聞不問,那蔣庶妃居然還打著這樣的主意!真的當她是個應聲蟲不成!

  看著蔣家覆滅,蔣月蘭心中只有痛快!可想而知,她表面對蔣庶妃唯唯諾諾,轉過身來卻將一切如實告訴李未央的用意了!因為李未央倒了,李蕭然也討不到什麼好處,而蔣家縱然這一回勝了,她蔣月蘭又能撈到什麼嗎?她情願看著趾高氣揚的蔣庶妃一敗塗地!

  李未央沉吟道:「他們會在太后的壽宴上當眾動手,可見真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蔣月蘭吐出一口氣,若有似無地笑了笑:「這個就不用我費心了,你自己想一想吧。」

  說著,她從李未央身邊走過,沒走幾步卻突然停了下來,頭也不回道,「雖然我知道蔣家的事情是漠北人所為,可他們這麼做也一定和你有關。按照道理說我應該為蔣家人悲傷,可我心裡真的很痛快。」說著,她快步地走了。

  李未央望著對方離去的背影,搖了搖頭。不過政治鬥爭,沒什麼痛快不痛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誰都不能對誰容情,否則,下一個死的人,就是你自己。但是蔣月蘭能說得出這樣的話,說明她對蔣家存了十二萬分的怨恨。

  的確,蔣月蘭的一生都毀在蔣家,她會憎恨他們並不奇怪,但她突然來提醒自己,還真意外啊。

  白芷低聲道:「小姐,如果夫人說的是真的,那麼他們是不是要在太后壽宴上動手呢?」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既然敢做就要付出代價,蔣家如此,我也是如此,他們選在大庭廣眾之下行動,必定是要宣揚一件秘密。可不論是我還是拓跋玉,都沒有什麼值錢的秘密,那唯一有秘密的人,就是蓮妃了。」

  不得不說,李未央眼光毒辣,心思也很准,在對方動手之前便能猜到這回是要做什麼。

  白芷緊張道:「蓮妃的秘密?那小姐趕緊想辦法化解才是啊!」

  春天的梨樹開滿了粉白的花,順著一陣風吹過來,有些落在李未央的頭髮上,有些落在她的肩膀上,給向來面容冷漠的李未央添上了幾分柔軟,她的聲音也很溫和:「白芷,有些事情都是命中註定的,就像我改變不了蓮妃的身份,明知道她的秘密一旦暴露十分的危險,可是當初為了對付蔣家,我們還是選擇冒險一樣。既然拓跋真已經出手,就不會給我們容情的餘地,蓮妃必定要暴露出這一切的秘密,而他也一定是要下殺手。」

  白芷不由更加擔心,小姐這麼說,是要眼睜睜看著蓮妃的秘密暴露嗎?這樣,豈不是會連累小姐嗎?

  李未央卻是笑而不答,轉眼望著湖水中游來遊去爭奪魚餌的金魚。動物尚且是為了一點食物而互相進攻,人們為了權勢互相爭奪,又有什麼奇怪的呢?誰都以為自己可以笑到最後,可老天爺的意思,又有誰能看得透呢?

  眼下這場戲,分明是牽出蘿蔔帶出泥,一旦定了蓮妃的罪,倒楣的就是周大壽,到時候跑不了拓跋玉也跑不了她李未央,拓跋真出手,果然不像蔣庶妃那樣小家子氣,若非蔣庶妃錯誤估算了蔣月蘭的心思,這麼重要的消息也送不到自己這裡。

  丟下了最後一把魚餌,李未央看著爭奪的十分激烈的魚兒們,不由笑了。拓跋真,一起真的會如你所願嗎?接下來,要怎麼做呢?



146 大殿對峙

  轉眼之間,太后壽辰到了,皇帝數日前已經發下詔令,命三品以上官員、學士、皇子、駙馬等人攜家眷進宮。當天晚上,所有受到邀請的人早早入宮城等候,天色一黑,人們便開始按照指定的位置入席。

  李未央看了一眼,整個宮殿都是張燈結綵,各處點滿了燈燭,殿內各處無不華麗,就連穿梭於不同的座位之間倒茶、捧著果盤的宮女們,都是身著彩衣,顯得金翠絢爛。李未央入座後,便聽到鼓樂齊鳴,各種珍饈、美酒如同流水一般地上來。

  蔣月蘭平靜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嘲諷,而孫沿君則低聲道:「看著宮裡頭的情景,半點都沒有受到地震的影響呢!」

  李未央看著一片歌舞昇平的場景,眼底壓著冷笑,卻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在上位者的眼中,百姓們的疾苦算得了什麼呢?既然已經開倉放糧,也已經派人賑災,皇帝自然可以安心為太后過生日了。再加上剛剛逼退了漠北五十萬大軍,皇帝此時心情恐怕好得不得了,誰又敢在這時候上前去責備他過於奢侈浪費呢?

  太后坐在高高的座位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眾人,面上帶著微笑。皇帝和皇后陪在一側,而受寵的蓮妃大腹便便地坐在另外一側,看起來紅光滿面,微微豐腴,卻絲毫沒有因為懷孕影響她的美貌。

  李未央和蓮妃對視了一眼,微微對著她點了點頭。蓮妃這才放下心來,溫柔和順地陪伴在皇帝身邊,看起來像是一個尋常的嬪妃。可惜她超凡脫俗的美貌和高高隆起的腹部,註定她會成為眾人的焦點。

  這時,太子站了起來,先舉杯恭祝太后福壽安康,隨後道:「這次蔣妃特意為太后準備了一份禮物,請太后觀賞。」

  太后看了一眼太子身邊笑容端莊的蔣庶妃一眼,微笑道:「哦,不知是什麼樣的禮物?」

  李未央也同樣看著太子和蔣蘭,所有人的禮物都是預先送到宮裡去的,偏偏蔣庶妃別出心裁啊,這麼高調,可不符合她一貫的作風。她垂下頭,掩住了唇畔的一絲笑意。

  太子拍了拍手掌,隨後便見到數十名宮女太監魚貫而入,抬入了數百盆牡丹花,一時引來大殿中人人驚歎。那些綠葉蒼翠鮮嫩,更加襯得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牡丹花瓣嬌豔欲滴,李未央遠遠坐著,都能聞到那陣陣的牡丹花香味,芬芳濃郁,幾乎叫人都醉了。

  眾人一時嘖嘖稱奇,就連九公主也驚歎道:「這數百盆牡丹花,幾乎聚集了所有的牡丹品種,有些珍稀品種連御花園裡面的牡丹花都比不上呢!把這麼多牡丹花運入京都,一定要耗費很大的心思吧!」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沉,是啊,畢竟是多事之秋,給太后辦這個壽宴已經受了無數人私底下的詬病,但太后的壽宴再加上漠北軍隊敗退,讓他覺得應當大辦特辦,也好能徹底去除這個國家近來不好的運勢。但他自己可以這麼奢侈,卻未必允許別人這樣奢侈!

  蔣庶妃柔聲道:「公主,久聞太后娘娘喜歡牡丹花,所以我從三年前就逐漸請人挑選一些出眾的品種運來京都,然後精心調養,慢慢地才能聚出這樣多的品種,只想著有機會便呈現給太后觀賞。」

  從三年前就開始準備了,難怪京都裡並沒有太子府大肆搜羅牡丹花的消息,每月一兩盆,實在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情,反倒顯出與眾不同的孝心。

  皇帝的臉色很快便舒展了下來,一旁的太后開口問道:「如今畢竟不是牡丹花開的季節,你又是如何做的呢?」現在雖然到了春天,尋常的花兒倒是開了不少,可牡丹花卻還沒有到花期,能夠讓這麼多牡丹花開放,普通的暖房怕是絕對不行的。

  蔣蘭柔美的臉上顯出一絲紅暈,仿佛是羞赧,道:「啟稟太后,我是把所有的牡丹花放在暖房中,然後吩咐工匠燒制透明的琉璃瓦換了屋面,又在暖房中升了炭火,算准花開的時辰,或增加或減少炭火,這才趕在太后壽辰前後開花。這大殿上的牡丹花,至多只能擺放大半個時辰,便必須撤入暖房。若是太后還想要觀賞,可以把其移入宮中御花園,但必須在周圍覆蓋錦帷,在周圍升上炭火,這才能讓牡丹花不畏寒冷,盛放如初。」

  眾人不免驚歎,計算著牡丹花開的日期和狀態,增加和減少炭火,這樣的心思實在是太精巧了,這位蔣庶妃還真會花心思,竟然從三年前就在為太后的喜好作了準備,特地等到如今才拿出來。

  孫沿君低聲道:「不久前她剛剛死了親人,怎麼還一副笑盈盈的樣子,真夠沒心沒肺的。」

  李未央看了蔣蘭一眼,卻是道:「她既然已經嫁入皇家,那麼就與娘家再無干係,哪怕是至親死去也是不可服喪的,否則是對皇室不敬。今天她既然來為太后祝壽,自然要一臉笑意瑩然,難道要哭喪著臉不成,這不是在打太后的臉面嗎?這正是她比別人耐性更強的緣故。」

  孫沿君訝異地看著李未央,隨後歎了一口氣。的確,既然嫁入皇家,如果再披麻戴孝,等於是詛咒皇室,尋常嫁出去的女兒尚且可以為父母服喪,可是大歷一朝若是嫁給皇族的女子卻是絕對不可以,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絕對是滅絕人倫的。

  太子笑道:「蔣妃的確花了不少心思,但我聽說,七弟這一次從漠北回來,也替太后帶了禮物,何不拿出來給大家觀賞呢?」

  他分明是故意的,拓跋玉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挑選禮物,怎麼可能特地從漠北給太后帶壽禮呢?擺明瞭故意刁難別人,李未央揚起眉頭,她想要看看,拓跋玉是否知道如何應對。

  這時,拓跋玉站了起來,俊容卻沒有一絲慍怒,反倒都是笑容道:「蔣妃的心意實在難得,我的確帶了禮物,只是和她的心意相比未免過於寒酸,都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眾人聞言都大笑起來,場面就變得活絡。若是往常,拓跋玉一定是只顧著打仗,根本不會想到準備禮物,這一回便是連李未央都覺得奇怪,不知道拓跋玉打仗的同時捎帶回來的禮物究竟是什麼。

  拓跋玉笑道:「這一次我從漠北經過,漠北人倉皇而逃,反倒是丟下了他們的特產燃酒。這種酒向來聞名天下,卻只有漠北皇室獨享,這一次我從漠北帶回來數百壇,足夠大家享用。」

  李未央不由失笑,拓跋玉這是在說笑,卻又不是說笑,看臺上的皇帝,明顯是龍心大悅道:「叫人呈上來吧。」

  於是,拓跋玉便命人將燃酒分給眾人,這酒剛剛抬入大殿,便散發出一種清冽的濃香,一時遠遠壓過那馥鬱芬芳的牡丹花,太子的表情,瞬間有些僵硬,隨後笑道:「七弟,這幾罎子酒就打發了大家,是否太過隨便了?」

  拓跋玉像是早已料到他會這樣說,不過微笑,那笑容在此刻看起來胸有成竹而且十分迷人:「太后,這次到了邊境,因為百姓們免于戰火,十分感激父皇和太后的庇佑,所以特地求我帶了禮物,千里迢迢帶回京都呈獻上來。」

  皇帝聽說是邊境上的尋常百姓送上來的禮物,立刻來了興致,道:「這樣遙遠卻還要給朕送禮物,不知道究竟是何物!一起呈上來吧!」

  拓跋玉早料到皇帝會有興趣,他拍了拍手,眾人便看到一架巨大的鐵床被抬了上來,那鐵床上部整個都被拆開,鐵叉上面架著十數隻肥美的羊羔,全都被烤得金黃。太子冷笑道:「這樣的禮物也能送上來,著實是太過簡陋了。」

  皇帝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高聲道:「百姓們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啊!來人,將羊肉呈上來。」

  太子平白無故被搶白一句,卻突然想到皇帝正為了漠北戰事的順利而高興,眼看著百姓們千里迢迢送了禮物來,哪怕是送一把土,皇帝都會覺得是百姓對他的感激和崇敬,可他偏偏在這時候給皇帝澆了冷水,難怪會被無緣無故刺了一句,他看著皇帝冷颼颼的眼神,身上一抖,再也不敢多言了。

  太監立刻割了一塊最好的肉,放在金盤裡送上去,皇帝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自品嘗了一口,眾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表情變化,就聽到皇帝龍心大悅道:「朕這數十年來,還是第一次品嘗到如此美味,果真美味,將羊肉分下去。」

  很快,李未央也分到了一塊烤羊肉,她素來不喜歡吃羊肉,因為太膻,可是見那羊肉油焰淋漓,十分肥美,便只是品嘗了一口,頓時大感驚訝,這味道竟然和京都尋常的烤羊肉完全不同,不但絲毫的膻味沒有,而且出奇的鮮美酥脆。

  從禮物上看,拓跋玉送的東西看起來比不上那繁花似錦的牡丹,可實際意義要選超過它,這一點,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心裡有數的。

  太子的臉色因此越發陰沉了,他看了一眼拓跋真,卻見到對方只是表情平淡地坐著喝酒,仿佛半點沒有察覺到場面上發生的一切。他狠了狠心,站起身,跨前一步,道:「父皇,兒臣有事稟報。」

  皇帝咀嚼著嘴巴裡的羊肉,抬起頭看著太子,不知道他為什麼表現地如此慎重,而表情又如此的嚴肅,難道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蓮妃微微垂下了眼睛,仿佛對即將到來的危險一無所知似的。

  蔣庶妃冷笑,望著場內表情各異的人,最後落在了李未央的臉上。心中想到,等蓮妃栽了,自然會牽連出很多人,當然也包括李未央,一個都跑不掉。

  李未央說的不錯,她根本不在意蔣家那些人的死,因為他們該死!當她千辛萬苦在太子府掙扎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人肯幫助她,相反,他們甚至還和拓跋真聯手,背地裡算計著什麼,她可不是傻瓜,不會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但同樣的,她也不會原諒李未央,因為這個女人竟然敢當面羞辱她,戳了她的痛處,她絕對、絕對要讓她付出血的代價!

  皇帝皺了皺眉頭,道:「有什麼事,直言無妨。」

  太子咬牙,鄭重地大聲道:「三日前,突然有一婦人攔了兒臣的儀仗,說是有天大的冤屈,要請我申冤。」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這個太子,也實在是太不懂事了,這種場合難道要當眾為人申冤不成,他看了太后一眼,見她的臉上同樣也有些不悅,不由道:「這種事情自然交給京兆尹去解決,你一個太子,還是多把心思放在政務上為好,不要越俎代庖了。」

  皇帝這樣說,分明是在責怪太子,為人君者,當然不是什麼狗屁倒灶的事情都得去管的,太子在這麼盛大的場合提到什麼冤屈,擺明了是不合時宜。

  太后沒有當眾發怒,已經是一種恩典了,若是他還不識抬舉,要繼續說下去,只怕皇帝和太后都會怪罪,但事情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太子沒有退路了,他狠了狠心,大聲道:「兒臣當然知道此事不應在這裡說,可是若沒有父皇、太后,還有眾位臣工的作證,想那京兆尹絕對沒膽子判此案。」

  皇帝臉色陰沉,越看太子越是抑制不住心頭一直壓著的怒火,可是聽了這話,他不禁和太后對視了一眼。什麼樣的案件,連京兆尹都沒辦法斷呢?

  太后顯然對太子還是比較看重的,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道:「既然太子都這樣說了,就說完吧。」

  太子終於壯足了膽色,大聲道:「那女子狀告的不是別人,就是眼前這位身懷龍嗣大受寵愛的蓮妃娘娘!」

  一言既出,滿殿皆驚。大家心想怎麼每次宴會都得出什麼事兒,這種皇家宴會,大家簡直都得提著自己的腦袋來參加啊,一個不小心就得賠進去了!大家的目光都看向蓮妃,卻見她的臉上露出茫然、無辜、震驚的神情,訝然道:「太子殿下,您這是什麼意思?」

  太子冷冷地望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時越發怨毒:「父皇,那女子自稱她才是真正的冷悠蓮,身份籍貫都是真的,而眼前的這位蓮妃,實際上冒用了她的身份!」

  李未央冷眼瞧著這齣戲,淡淡搖了搖頭,蓮妃的身份,始終是一個問題,終究有一天會將一切都牽扯出來。或許早或許晚,但這一天,從剛開始她就是預料得到的。看了對面一眼,目光正好與拓跋真對上。

  拓跋真盯著她的眼睛笑了。那是一種神秘而詭譎的微笑,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他要殺她,她垂下了眼睛,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容情。若是讓太子證明蓮妃的真實身份,那麼上次蓮妃所謂的救駕就成了笑話,她隱姓埋名來到皇帝身邊,根本目的一定是為了慕容氏報仇。

  不用想也知道,周大壽和七皇子拓跋玉是把蓮妃推到皇帝身邊的人,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樣的結局?而李未央呢,當然也跑不掉,因為那些人會想方設法地把蓮妃和她聯繫起來,到時候他們總會有法子叫蓮妃說真話的。

  從前蓮妃或者沒有弱點,但現在她懷孕了,馬上就是一個母親了,為了保護她的孩子,她什麼都會說的。哪怕讓她承認李未央也參與了這個陰謀——這就是拓跋真的目的。

  真是殘酷又無情的男人,一旦真的下定狠心,就是要將她置諸死地啊。李未央不由自主地,又歎了一口氣,不管她如何回避,他都不會放過她的。因為他看上了她,而她不願意從他,所以他便對她也充滿了恨意。得不到,寧可毀掉,這些皇室中人,一個比一個可怕。

  太后完全愣住了,看了看身邊同樣一臉莫名的蓮妃,道:「她不是冷悠蓮,又會是誰?」

  太子在眾目睽睽之下,仿佛找到了一種力量,一種擊敗對手並且將之置諸死地的力量,他大聲道:「父皇,您還記得當初刺殺您的慕容氏嗎?蓮妃就是慕容氏的公主,慕容心!」

  皇帝和太后都是吃了一驚,他們看著蓮妃的面孔,頓時出現了一絲驚疑不定。

  蓮妃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冷得就像凝上了一層厚冰,眼眶下卻很快流下兩行淚跡,一直拖到下巴上,眼睛裡則漲滿了悲痛和憤懣:「陛下,臣妾實在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太子,要受到他這樣的冤枉啊!」

  皇帝看著蓮妃,突然想起了昨天發生的那件事。事實上,他最近身體都不是很好,前兩日還纏綿病榻,一直都是蓮妃在身邊侍候。

  儘管她懷有身孕,卻從來都不肯稍加休息,更加不肯把照顧他的職責交給旁人,哪怕他睡著了,她也喜歡坐在一旁陪伴,叫他心裡十分欣慰和感動。

  可是昨天傍晚時分,他醒過來的時候卻見到蓮妃一個人兀自紅著眼睛,當時他不由道:「蓮妃,你這是怎麼了?」

  蓮妃當時的神情是那樣的驚恐、緊張,彷徨不安,她仿佛仍舊深陷於沉思之中,口中竟念念有詞發出聲來:「是太子、太子他……」

  他當時腦子裡轟地響了一聲炸雷,霍地坐了起來,竭盡全力怒喝道:「你說什麼?太子怎麼樣?」

  蓮妃的神情變得越發悽惶,眼睛裡也湧現出無數淚珠:「陛下,我,我……」

  「快說,你……太子到底幹什麼了!」病中的人,總是特別敏感,更何況蓮妃這副樣子,他不禁聯想到太子做了什麼事!

  「太子……啊,不,是太子無禮……被我瞧見,陛下,我,不,臣妾不是故意瞧見的啊……」蓮妃的嘴唇蠕動著,笨拙而僵硬,她想掩蓋,一副想為太子開脫的樣子,可是無論怎麼努力,都似乎說不出話來。

  無需再問,皇帝心裡明白,他忿怒地道:「那畜生到底做了什麼!」

  蓮妃的臉上便更加得不安,卻還是把一切和盤托出:「太子和新進宮的張美人,他們……他們……臣妾剛才無意經過……不小心瞧見……太子怕是要忌恨於臣妾啊,陛下千萬要救臣妾!臣妾擔心,撞破了此事,終有一天太子要殺我滅口!」

  太子和張美人?!那個柔柔弱弱美麗無匹的新歡張美人?!皇帝的頭腦一下子仿佛炸開了。

  事實上,蓮妃說不上冤枉張美人,因為張氏在進宮之前,的確是和太子有過一段情的,而且在進宮之後,兩人還偶爾有一些聯絡,但那並不是偷情,而是太子為了讓張美人從皇帝這裡打探消息。

  說穿了,張美人不過是太子送到皇帝身邊的間諜罷了,跟一般的探子沒有什麼區別,唯一的不同,她是個美人,而且是當蓮妃懷孕不能侍寢之後,取代她成為新寵的美人,這樣一個女子,居然和太子有了苟且,還被蓮妃當場撞破,皇帝怎麼能不怒髮衝冠呢?!所以他用拳頭捶打著前胸,悲憤地吼道:「畜牲!禽獸不如!這樣的畜牲何以託付大事啊!」隨即向殿外喊道:「來人!」

  當時,蓮妃又哭又求,道:「陛下,太子乃是未來儲君,若是他與臣妾當眾對峙,臣妾並不能拿出確實的證據,因為除了臣妾身邊的宮女,根本沒有人看到此事,誰都無法為臣妾證明!別人只會以為臣妾是因為嫉妒張美人才會故意誣陷,可陛下是知道臣妾的,我怎麼會是那種因為爭寵就心懷怨恨的人?!太子已經威脅過臣妾,若是有隻言片語告訴陛下,一定要了臣妾性命!只怕陛下要是招來太子,就是臣妾殞命之機啊!」

  皇帝在暴怒之後,逐漸平靜下來。的確,這件事情沒有證據,不能定太子的罪過,反倒是會讓他反咬蓮妃一口。

  看著眼前淚水盈盈的美人,他相信了她,因為蓮妃進宮以來,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惡事,甚至沒有嫉妒之心,反而大度地為皇帝推薦了不少的美人,再者她如今已經是四妃之一,又身懷龍嗣,小小的張美人根本做不了她的敵人……所以,太子必定是真的和那張氏勾結無疑。

  左思右想,皇帝不想立刻更換儲君,又沒有確鑿的證據,再加上太后壽誕在即,不能在這時候出什麼事情,所以他最終聽從了蓮妃的話,沒有追究太子,不過是命人悄悄監視著那張美人,果然發現她和太子之間有所聯繫,這樣一來,太子的罪名越發坐實了。不僅如此,皇帝的心裡已經起了廢太子的心思,只不過還沒有落到行動而已。

  原本今天氣氛這樣好,皇帝幾乎已經忘記了幾天前的暴怒和不快,可是經過蓮妃的這一句話,他一下子全想起來了。

  是啊,太子因為被蓮妃撞破了醜事,生怕她來告狀,百般想法子威脅她,看樣子,這回太子是要蓮妃的性命了……他的目光在太子的臉上掃過,卻變得越發冰冷起來。

  這個兒子,實在是太過糊塗!先是和他後宮中的妃子有染,再是想要蓮妃的性命,實在是膽大包天。

  孫沿君的眼神慢慢變得驚恐,她攥住李未央的手,悄聲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她覺得,馬上就要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李未央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不要怕,沒事的。」

  孫沿君看著李未央,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她這樣氣定神閑的模樣,自然就會覺得心裡安定下來了,也許對方身上就是有這種神奇的魔力,能夠讓人覺得什麼麻煩她都有本事解決。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太子的身上,卻見到他越發氣勢昂揚:「太后,請您招那告狀的女子上殿!」

  太后的目光落在了皇帝的身上,是一副探尋的神態,皇帝冷笑一聲,道:「母后,既然太子如此公正,就讓那女子上殿來吧,朕倒是想要看看,蓮妃究竟如何盜取了她的身份,又是如何混入宮中的!」

  拓跋玉冷冷望著,一言不發,仿佛此事與他無關一樣。

  冷悠蓮一直被太子吩咐在偏殿等候,這時候才被人帶了上來,等到得正殿,又見到眾多高官顯爵濟濟一堂,尤其是慕容心赫然也在,不由低呼一聲,昏了過去。被人急忙弄醒之後,她也只是木然站著發呆,臉色煞白,兩腿打顫,顯然是被嚇壞了。

  太后看著蓮妃,慢慢道:「蓮妃,你可認識此人?」

  蓮妃看了她一眼,不由皺眉道:「她是臣妾的婢女,當初她因為逃荒,曾經在冷家逗留過一段時日,臣妾瞧著她無依無靠,便收留了她,不過後來臣妾的父母都過世了,冷家再也養不起太多的奴僕,臣妾便賣掉了宅子,給了她一些盤纏,讓她自己謀生去了,可是沒有想到,今天竟然還有相見的一天。」

  太子頷首道:「很好,蓮妃至少沒有當眾否認自己認識此女,既然如此,冷氏,你把你那日的說辭再複述一遍,讓陛下、太后和所有人都聽清楚。」

  冷氏連連磕頭,求饒不敢。皇帝冷眼看著她,隨後望向太子,太子道:「有父皇和太后為你作主,但說無妨。」

  冷氏低著頭,聲音輕如蚊蟻,將她的臺詞再說一遍。太子厲聲道:「大點聲!」冷氏嚇了一跳,趕緊大聲地把曾經在書房說過的話,全部重複了一遍。

  拓跋真冷笑,蓮妃,拓跋玉,李未央,你們誰都跑不了。哪怕今天無法證實蓮妃的罪名,皇帝心中懷疑的種子都已經種下了!

  蓮妃大怒,指著冷氏道:「阿潔,你怎敢血口噴人?」太后止住她,道:「休論對錯,聽完再駁也是不遲。」

  冷氏被蓮妃嚇得面色發白,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太后皺起眉頭,想到當初那場刺殺,不由得面色不善,對於所有試圖傷害她兒子的人,她都會變得十分的嚴厲而且可怕,此刻在她的臉上,已經半點看不到剛才的和顏悅色了:「蓮妃!你作何解釋!」

  蓮妃面上淚水盈盈,一副意想不到的模樣,辯解道:「太后,這女子真名叫做阿潔,是臣妾身邊的婢女。然而在臣妾入宮之後,她曾經試圖攀附臣妾,卻因為宮禁森嚴而不得其法,這事情臣妾也是在近日聽宮內大太監王瑾提起才得知的,太后若是不信,可以去查訪一番,看看臣妾是否在說謊。」

  太子就是一愣,冷氏什麼時候居然跑到宮門口來找過蓮妃?而且還被拒絕了?看那冷氏一眼,卻見到她的臉上果然露出心虛的神情,不由暗自懊惱,看來這個女人是得隴望蜀,想要從蓮妃這裡先行敲詐,卻沒有能見到蓮妃,這才找上了拓跋真!

  他心中不由有了點忐忑,連忙道:「蓮妃娘娘,你怎麼知道她是來找你攀附,未必不是她知道你冒充了她的身份,想要問個究竟罷了!」

  蓮妃忙道:「太后明鑒,臣妾原本出身貧賤,一朝得以富貴,而此女不得攀附,故而懷恨在心,她又不知為何受到太子的蠱惑,這才顛倒黑白,惡言相加,她的話,根本無法取信於人啊!」

  冷氏立刻辯解道:「當初蓮妃娘娘作為慕容氏的公主,大到飲食用度,小到性情習慣,奴婢都是一清二楚的,若是太后不信,大可以仔細盤問奴婢!很多事情,保管連陛下都不知道!」

  蓮妃立刻冷笑一聲,道:「你對我的生活習慣自然十分瞭解,恐怕連我身上的胎記在哪裡都一清二楚,可這都是因為你在我身邊待過,知道這些有什麼奇怪的?」她似乎十分著急,焦慮,甚至連自稱都忘了。

  這看在太子眼裡,不由喜上心頭,他隱約覺得,蓮妃是被他逼到了絕路!當即大聲道:「父皇,這冷氏所言絕非胡言亂語,據她所說,蓮妃正是慕容公主,她的父皇在臨死之前,曾經大聲道,哪怕我慕容氏僅剩一女,也要亡了拓跋氏的天下!所以她才會冒充了冷悠蓮的身份,特意進宮來陪伴父皇你,真正的目的就是要亡我國家啊!父皇若是不信,冷氏已經說過,蓮妃的腰間有一朵七星暗蓮的標誌,那是慕容家的皇室族徽,慕容心雖然進了宮,卻絕對不會去掉那標誌,因為只有用了特殊的藥水,才能讓那標誌現形,父皇和太后若是不信,大可以驗看!」

  蓮妃的臉色變得煞白,她幾乎已經是泣不成聲:「陛下,太子究竟為了什麼陷害臣妾,您心中一清二楚,您若是不相信臣妾,還不如讓我就此一頭撞死在殿前!」說著,她已經站了起來,皇帝剛要開口,太后卻做了個手勢,身邊的女官立刻攔住了她,太后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麼?別人不知道真相,只會以為你這是畏罪自殺的!」

  周大壽這時候站了起來,恭聲道:「陛下,蓮妃娘娘乃是天人托了凡體,被天帝派到陛下身邊來的仙子,現在莫名其妙被人誣陷,實在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既然他們口口聲聲說蓮妃是慕容皇室餘孽,不如讓女官退下去好好查驗一番,看看到底有沒有辦法讓蓮妃的身份大白於天下!」

  太后一揚眉頭,目視蓮妃道:「你覺得如何?」

  蓮妃不再尋死覓活,只是淚水連連道:「臣妾願意一試,證明自己的清白。」蓮妃跟著女官去了屏風之後,御醫便也跟了進去,如果真的存在什麼隱形的標記,御醫自然有法子讓它現形。

  可是在拓跋真看到蓮妃這樣簡單就同意去查驗的時候,他的臉色微微一變,不由目視對面的李未央,目光中有著一絲探詢,難道對方早已有了防備?

  李未央向著他微微一笑,卻是轉開了眼光。這一點,倒真是要多謝蔣月蘭的提前報信,若非自己告訴蓮妃提前想法子去掉了腰間的印記,今天這樁事情還真是十分的麻煩。

  各國皇室或多或少都有點不為人知的習慣,比如這慕容氏,所有的子女都要在身上的隱秘部位刺上七星蓮花的刺青,用了藥水便可以現形,若是今天蓮妃當場被抓住,一切可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果然,等蓮妃出來的時候,御醫也大聲道:「回稟陛下,蓮妃的身上並沒有那所謂的七星暗蓮的標記。」

  此言一出,不要說冷氏,就連太子的臉色也變了,變得鐵青,隨後便是蒼白。隨後,拓跋玉站了起來,大聲道:「太子有人證,然而這人證的證詞實在是顛三倒四,似有隱瞞,再者蓮妃的身上根本沒有慕容皇室印記,孰真孰偽,卻也難說得很。」

  太子抬頭,不知是因為失策還是憤怒,雙目早已通紅,幾乎便要發作。拓跋真急忙以目止之,又搶先說道:「不知七弟你有什麼看法?」

  拓跋玉面容俊美而冰冷:「太后倘若依然存疑,人證,自然我們也有!」

  太后冷哼一聲,道:「好,再傳。」

  這回帶上的兩個人證讓人吃了一驚。大的是男孩,七八歲的樣子,另外一個小的是女孩,也只四五歲上下,死死拽住男孩的手不放,一雙黑亮的眼睛裡滿是驚慌。押解著他們的人,是高大的宮廷護衛,他們也因此顯得更加弱小。冷氏一見,面色頓時煞白,哭著要奔過去,然而卻被一旁的護衛一把抓住:「陛下面前,豈容你無禮!」

  冷氏放棄了,她只能伏在地上,不住眼地望著自己的一對小兒女,盡力想裝出若無其事,眼淚卻是簌簌不斷。

  太后命人叫冷氏噤聲,又道:「七皇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拓跋玉答道:「召此人證,乃是證明這個指證蓮妃身份的女子實際上是在撒謊!不相信的話,太后可以詢問這兩個孩子!」

  事實上,當看到這兩個孩子的這一刻,拓跋真的神情突然變了,變得隱隱發白。他原先想方設法找到冷氏的時候,卻沒辦法說動她按照自己所說的出來作證。因為冷氏只是個目光短淺的女人,也並無遠大之理想,只希望能好好養活自己全家人。

  拓跋真為了讓她答應,便許以重金——她幾輩子也賺不到那麼多的錢,有了這些錢,她、她那個做小軍官的丈夫,還有兒女們永遠也不會再受苦——他誘她前來太子府,因為她不善言辭,甚至找人幫她整理了臺詞,讓她背誦下來,好在陛下面前按部就班地說出一切。雖然是真相,但也的確是經過拓跋真修飾後的真相了。

  可是冷氏畢竟不算蠢笨,跟在慕容心身邊,自然知道這些皇族人最好翻臉無情,所以她留了一手,特意讓丈夫偷偷藏起了這一雙兒女,甚至於無論拓跋真如何追問都不肯透露他們的下落,就怕他們落在了拓跋真的手中,到時候對方用這孩子來威脅自己作證,不肯再給付說好的重金。

  可以說,冷氏還是有心計的,她知道不能太過相信眼前的人。但可惜,她低估了拓跋真,很快,他就派人找到了這一雙子女……

  此刻,原本把一切算計在內的拓跋真,手指隱隱發抖,握緊了酒杯的同時,眼睛中浮現出一絲冷色。

  他在緊張,他每次緊張的時候,嘴唇便會微微的發抖,但與此同時,他臉上的笑容會越發顯得從容,李未央冷笑了一聲,看來,他是知道發生了什麼。

  果然,就聽見拓跋玉冷聲道:「阿明,阿玉,你們好好告訴你們的母親,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們的父親又去了哪裡?」

  那阿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阿明眼睛裡浮現痛苦之色,大顆大顆的淚珠流下來,向著冷氏大聲哭道:「娘,爹叫人殺了!爹叫人殺了!是這個哥哥救了我和妹妹!」他年紀不大,說話卻很伶俐,雖然哽咽,卻十分的清楚。

  簡直是清楚地不能再清楚了,冷氏的表情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的驚恐,她突然看向了拓跋真,因為她已經意識到對方做了什麼,對方竟然要追殺她的丈夫和孩子!不,或者是想要捉住他們、控制他們,以防止自己有什麼背叛的舉動,可是卻造成了丈夫的死亡!

  冷氏猜得不錯,拓跋真原本的目的就是為了抓住她的家人,借機會把她牢牢控制在手心裡,當然,也是為了事後永絕後患的需要,可他派去的人卻被拓跋玉提早發現了,為了不透露風聲,他的人搶先殺了那冷氏的丈夫,孩子們卻消失在了樹林裡……拓跋真本以為,這兩個孩子已經死了,卻沒想到,對方竟然從獵戶的手中找到了這兩個命大的孩子……怎麼可能,這兩個孩子為什麼還活著!甚至還到了拓跋玉的手心裡!

  拓跋玉厲聲呵斥道:「你還不明白嗎?那背後收買你誣陷蓮妃的人,要殺你的丈夫和孩子滅口,如今,你還要為他掩蓋罪證嗎?!」

  冷氏一驚,面色無比的惶然,看著一雙兒女幾乎要痛心的昏厥過去,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蓮妃,卻見她的眼中露出了幾許淚光,冷氏想到當初慕容心對待自己的善意和照顧,便想到自己因為金銀便出賣了自己的舊主子,隨後他的丈夫還因為她的貪心被人殺死……不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滿殿之上,都流淌著她的哭聲,那淒厲的聲音,叫人不忍猝聽。

  李未央輕輕搖了搖頭,蓮妃並沒有謀殺冷氏的父母,相反,她悄悄將他們接走並奉養了起來,可是冷氏卻是如何回報她的呢?這樣的人心,實在是令人膽寒!若非李敏德早先一步發現了這兩個孩子的蹤影,並且及時將他們送到拓跋玉的手裡,現在連這兩個孩子都要被拓跋真殺了滅口。

  拓跋真除掉蓮妃之後,根本不準備留下冷氏,不用說是他,就連皇帝也不會留下冷氏的……她早已註定了要死的結局,可她偏偏卻被金錢蒙蔽住了,仗著一點小聰明居然想跟拓跋真談生意……

  滿殿都是寂靜,那冷氏突然尖叫起來:「是三皇子!是皇子收買了我做偽證!是他給了我一百兩黃金,並且編造出了那些話讓我來說!一切都是他做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8 03:57 PM

147 安平郡主

  所有人都看向拓跋真,一時都呆住了。拓跋真這些年在朝中韜光養晦,從來不參與任何的爭鬥,表面看最是安分守己不過,可誰能想到,今天這件事竟然還把他牽扯出來了。

  拓跋真看向李未央,李未央只是向他微笑,拔出蘿蔔帶出泥?嗯,這真是個很有趣的比喻,她現在倒是覺得,真的很形象。

  拓跋真長身而起,面上並沒有一絲驚訝之色,反而朗聲大笑道:「恭喜父皇,賀喜父皇!」

  皇帝面色不虞,心道今天大好的日子,太子招來這個女子,一盆冷水澆下來他頭都大了,有什麼好恭喜的呢?他怒聲道:「何喜之有!」

  拓跋真面上是從容的笑容,道:「這冷氏三言兩語、造謠生非,誹謗蓮妃,實乃蓄意混淆視聽、意圖不軌,太子一時失察,為其所乘,的確有罪過。今一切早已真相大白,罪魁禍首便是這造謠生事的女子,她先是用花言巧語欺騙於我,繼而蒙蔽太子,如今又在大殿上如此倡狂無禮,好在七弟明察秋毫,先一步找到了證據,這才證明了蓮妃娘娘的清白,然太子實在無辜,不過是受她蒙蔽,似這等滿口胡言亂語的婦人,父皇就應當立刻將她處死、以平息蓮妃之冤!至於太子,請父皇顧念骨肉血脈之情,與太子言歡,既往不咎。」

  李未央不由看著他,笑了。拓跋真啊拓跋真,你還真是厲害,三言兩語之間仿佛是為別人求情辯護,實際上你是在告訴別人,這一切的策劃者都是太子!你是出自他的授意才會去收買這婦人!而在皇后和太子聽來,仿佛你是多麼的忠心,到了這個地步卻還在為他們著想。但皇帝聽來,感覺卻是大不相同了……

  說到底,拓跋真就是要讓皇帝作出選擇。是太子、皇后,還是蓮妃。

  皇后覺得要抓緊時機,趕緊離開自己座位,攙扶蓮妃起來:「妹妹快起來,這一切都是太子過於輕信,差點冤枉了你啊!你身懷六甲,正是保重的時候,地上這樣冰寒,千萬別再跪著了!」

  蓮妃滿面委屈,看著皇帝,皇帝向她點了點頭,她這才順勢起身,擦了眼淚,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可還沒挨著座位,就覺得肚子劇烈的抽動起來,她驚叫一聲,旁邊的女官連忙道:「陛下,娘娘情況似乎不好,請容許娘娘退下!」

  皇帝一看不對,連忙道:「快去吧!」

  眾位女官連忙招呼人攙扶著頭上滲出大滴汗珠的蓮妃下去。知道這是臨產的症狀,皇后的臉色越發難看,卻只能掛著笑容,外人看起來,那笑容實在是很扭曲。

  李未央仔細觀察著皇后,見她的面色極其不好,眼下泛出青灰色,在周圍一大圈年輕貌美的宮女的陪襯之下,越發顯得蒼老,厚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病容,看樣子已趨油盡燈枯之態。知道她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必定是命不久矣,李未央不由勾起唇畔,低下頭去。

  前生的這個時候,皇后已經死了,可是這一世,她卻多苟延殘喘了半年,這對於局勢,實在是一個無法捉摸的變數。可是不論如何用千年人參吊著性命,皇后也撐不過太久了,等她一死,太子和拓跋真之間的關係還會不會如此穩固呢?

  看到蓮妃下去了,但眼前這案子還沒判決,皇帝看向太后:「母后以為如何?」

  太后看著太子、拓跋真、拓跋玉,沉默不語。這三個孩子,都是她的親孫子。然而太子愚鈍,拓跋玉木秀于林,拓跋真心機又是深不可測……一場爭奪眼看就要在眼前爆發……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阻止皇室這一出又一出的爭鬥。

  從前,她支持著皇帝一步步打敗其他兄弟登上皇位,如今,她必須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孫子們互相屠殺,這就是皇室的宿命了。沒有誰能拒絕那個權傾天下的位置啊……

  她歎道:「太子徒有意氣,不辨是非,是以為奸人所蔽,致有今日之事。哀家以為,太子雖無故意之心,卻有縱容之嫌,理當罰金百兩,作為賑災之用。陛下以為可妥當嗎?」

  皇帝道:「太后所命,朕自當遵從。這樣吧,太子和三皇子,各取五百金,充公國庫,並罰一年供奉。」從頭到尾,他們沒有提起那婦人,不是將她遺忘了,而是她已經是個必死之人。

  太子鬆了一口氣,拓跋真的面色卻是微微發白,他知道,皇帝並不相信自己剛才的話,顯然,他把自己也看成這件事情的罪魁禍首之一了。可是,為什麼呢——

  此時的拓跋真不知道,李未央和蓮妃提前設計了張美人的事情,讓皇帝對他們的信任已經跌至了冰點。不管他們今天怎麼說,皇帝都會先入為主地認為他們是設計了一切想要謀殺蓮妃。

  而且,太子和張美人勾結,不僅僅是與庶母勾勾搭搭的問題,還可能包含著其他的用意,比如借張美人窺探皇帝……這一切都是皇帝不能容忍的,可想而知,他對於這兩個結成派別的皇子是什麼樣的看法。

  換句話說,拓跋真此刻越是作出幫助太子的模樣,皇帝越是認為她們倆嫉妒拓跋玉,更加憐憫七皇子勢單力孤。

  李未央太瞭解皇帝了,當一個兒子勢力顯得很大,另外一個兒子顯得孤單,他就會對那個孤單的表現出撫慰、同情,甚至給予暗中的扶持,而對那個強大的給予可怕的打壓。

  這就如同平民家中,所謂對兒子們一碗水端平,根本是做不到的。大多數的父母會看哪個貧窮一些,便會劫富裕子而幫助他,這就是家族中的「劫富濟貧」。

  護衛們將那哭泣不止的婦人和兩個孩子都帶了下去,李未央看著那兩個孩子都在瑟瑟發抖,微微地閉上了眼睛,仿佛是被燭光照地眼睛發酸。孫沿君歎息道:「稚子何辜。」

  李未央睜開眼睛,低聲道:「他們的母親不該到京都來,更不該被金帛之物亂了心智。一家人本來好好生活在一起,她偏偏聽信拓跋真所言來作證人。不管是否成功,都難逃一死啊。」

  拓跋真從來就不準備放過這一家人,因為指證蓮妃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他不會留下這個把柄在別人手裡,哪怕今天成功了,將來他還是會找機會殺了這一家人。所以,這婦人根本就不該來到京都,更不該相信一個披著人皮的惡魔。

  酒宴繼續進行,李未央看著周圍每一個神情自若的臉,不由猜想他們心中都在想些什麼,明明眼前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情,大家卻還能若無其事,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模樣,大概所有的伴君者,都要比別人更加心狠手辣……譬如她自己,不也是如此嗎……

  忽聽外面一陣喧鬧,李未央抬首望去,見是兩個宮女喜形於色地步入殿來。她們懷中,赫然抱著一個嬰兒。宮女拜見皇帝,道:「陛下大喜。蓮妃剛為陛下誕下皇子。」

  這個嬰兒的出現,仿佛一下子融化了原本尷尬的氣氛。太子第一個站起來,高聲笑著向皇帝祝賀,隨後眾人紛紛向皇帝和太后道賀,沉悶已久的大殿之內,一時間有說有笑起來。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全被這個國家的第十三個皇子吸引了過去,大家仿佛都忘記了,這個國家之前出生過十二個皇子,可是他們之中,只有四個活到了如今,而且,除了尚未長成的八皇子,其他都已經陷入了你死我活的爭鬥中。

  皇帝開心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他曾經有過很多的兒子,但是這個孩子的意義卻大不一樣,他已經這麼大年紀,將來可能不會再有子嗣,這個……極有可能就是他的麼子。

  太后在一旁微笑著,皇帝將孩子抱給太后,道:「請太后給皇十三子賜福。」

  太后抱著嬰兒,貼身傳來一陣柔軟和熱度,孩子雖剛出生,卻也不哭,眼睛都沒有睜開,嘴角卻像是帶著笑容,兀自睡得香甜。太后又愛又憐,輕撫這孩子的面頰,目光安詳,歎道:「就叫拓跋旭吧。」

  眾人聽聞,都是一愣。拓跋旭……還是太后親自賜名,不由紛紛為十三皇子道喜。

  拓跋真卻在這一片熱鬧之中,看向了李未央,勾起唇畔,原來如此。蓮妃原本還有半個月才會生產,怎麼會無緣無故動了胎氣而早產呢——想必是用了催產之物。

  透過皇十三子嫩嫩的臉,拓跋真仿佛看到李未央和蓮妃的密謀。想到這裡,他看了一眼太后的神情,太后的面上完全都是喜悅,毫無一絲的芥蒂。他知道,今天這齣戲白演了。因為李未央早已看出他的真實意圖。他要的不是當眾的判決,而是背後的懷疑。

  一旦皇帝和太后都對蓮妃起了疑心,那麼很快便會連拓跋玉都拖下水去。皇子和內宮妃子勾結,這是多大的罪名……

  可是,李未央卻設計讓這個孩子提前出生,還出生在太后的壽辰——與太后同一天的生日,從今往後,太后每次看到這個孩子,就會想到這一點。不只是如此,將來皇帝也會對這個孩子另眼看待。

  而太后剛才為這孩子賜名,雖然短短的三個字,已經正式為今天發生的事情劃上了句號,同時也徹底掃去了籠罩在蓮妃頭上的陰霾……她和這個孩子,獲得了太后的認可,不,可以說是,是一種庇護。

  他看了一眼面上笑得勉強的太子,不由在心底歎了口氣,拓跋旭……這三個字,把蓮妃送上了天堂,同時也把太子打入了地獄。可惜,太子此刻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將來他才會明白,這個孩子的出現會給這場鬥爭帶來怎樣的變故。

  太子站在一群賀喜的大臣之中,看著皇帝的笑臉、太后欣慰的面容,他感到孤獨,無可名狀、難以言說的孤獨。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一切都在今晚發生了變化,雖然皇帝沒有責罰他,可是已經決定要廢除這個儲君。

  唯一洞察此事的,除了太后,還有一直默不作聲看著這一切的李未央,當然,還有一個人,就是和皇帝同床共枕了多年的結髮妻子——皇后。她隱秘地看著這一切,心中快速地轉著念頭,想要找一個機會,反敗為勝。

  等宮女們抱著孩子下去,太后已經感到了疲乏,她笑著站起身,道:「哀家實在累了,要去花園走一走。」

  眾人連忙紛紛起身要作陪,太后卻搖了搖頭,道:「九公主,你來。」九公主快速地走了過去,陪伴在太后身旁,太后想了想,突然道,「未央,你也來。」

  眾人大驚,包括李蕭然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種不敢置信的神情。太后喜歡九公主,對方又是金枝玉葉,讓她作陪並不奇怪,但是李未央算是什麼呢,不過是個臣子的女兒,而且還是個庶出的……當下很多貴夫人和小姐們的臉上都露出了不可掩飾的嫉妒,儘管他們竭力壓抑這種嫉妒之情,可還是沒辦法忍住。沒辦法,只要他們想到李未央的親生母親不過是一個下賤的洗腳丫頭,他們就沒辦法原諒她了。

  人們常說,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事實上,這世上的愛和恨,總是這樣無緣無故的,毫無理由的。嫉妒足可以解釋一切,儘管他們也知道李未央有太后的寵愛,全是靠她自己的努力,但這時候,誰還會想起這一切呢?他們只會嫉妒,為什麼有資格站在太后身邊的,並不是自己……

  李未央同樣感到驚訝,但是她沒有將這驚訝表現出來,而是波瀾不驚地起身,默默地跟著太后,在眾人的注目禮中離開。一行人出了大殿,來到了花園。太后身後僅有九公主和李未央跟隨,一眾宮女持著羅傘團扇在後面遠遠跟著。

  九公主看著太后,悄聲對李未央道:「未央姐姐,太后這是有話要對你說呢!」

  李未央當然知道太后有話要說,卻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太后走到一株薔薇面前,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李未央,嚴峻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絲笑意,道:「未央,你過來。」

  李未央走了過去,神情略顯拘謹,她知道,上位者都喜歡這樣的拘謹,因為這代表著敬畏和知禮。

  太后看著她清秀的面孔,微微一笑,道:「未央啊,玉兒將一切都告訴哀家了,他說,火燒五十萬大軍的主意是你告訴他的。」

  李未央眉頭微微一皺,她沒有想到拓跋玉居然會將這事情說出來,但與此同時,對他的做法已經有了預感,她跪在太后的面前,低聲道:「臣女有罪。」

  太后親自將她攙扶了起來,笑道:「你免了大歷邊境數百萬普通百姓的兵禍,何罪之有呢?賞你都來不及了。」

  太后要賞她——李未央心中微微一緊,笑道:「太后娘娘,若是真的要賞賜未央,請賜未央的母親平妻之位。」

  太后震了震,道:「未央,你不為你自己討一個賞賜嗎?玉兒他——」

  李未央微笑道:「太后,德妃娘娘去了以後,七殿下未免過於孤單,太后娘娘若是憐惜他,還應該早一日為他擇了良配。」

  太后完全愣住了,拓跋玉將一切和盤托出,並且請太后做主,將李未央嫁給他,而且他要的是正妃之位,原本太后也覺得李未央的身份做不了正妃,但她既然立了如此大功,破個例也未嘗不可。

  再者,她也覺得,李未央一個聰明的好姑娘,嫁給拓跋玉之後,一定會好好地襄助夫君。說到底,太后比德妃要有眼光得多,她很賞識李未央,有心抬舉她。如果拓跋玉將來能走得更遠,那眼前這個少女,說不定會有更大的造化,這一切都要看她自己了。

  但是,她沒有想到,李未央卻委婉地拒絕了。她情願替母親爭取一個平妻的位置——而不是拓跋玉的正妃,甚至,她還提醒太后應該為拓跋玉擇妃了,為什麼?太后瞭解拓跋玉,他不是莽撞的人,他向來做事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然他已經提出來了,太后以為他至少已經和李未央兩情相悅才是。可是現在看來,一切是拓跋玉一廂情願了。

  太后有點惱怒,自己第一次做媒,居然還有人拒絕,她的聲音微微帶著涼意:「為何?」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還是故作矜持?

  九公主睜大了眼睛,看著李未央居然真的拒絕了這樣天大的好事。她幾乎懷疑,李未央是不是瘋了,嫁給她的七哥,是那麼多名門千金朝思暮想的事情,可是,她卻一口回絕了。

  李未央只是慢慢道:「太后,未央只是不願意。」

  太后看著她,眼底泛起幾絲異色,良久說不出一個字。不願意,天底下居然還有人敢對當朝太后說不願意,還說得這樣義無反顧、鄭重其事。她簡直是要大笑出聲了。

  曾幾何時,她出嫁的時候,也說了這麼一句,我不願意。當她還是一個少女的時候,以為這世界的一切都是她的,父親步步高升,雖比不上皇家,但也是天之驕女。

  當初她的母親總說像我女兒這般人品、家世,將來是什麼樣的人嫁不得,一定要挑最好的。那時候的她,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最後呢,她嫁入了宮門,嫁給了九五至尊,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顯赫的男人了。但她不願意入宮,因為她心中早已有了一個人。

  太后的腦海中浮現出當年那人的容貌。當她無意中因為衣衫被樹枝勾住而摔倒的時候,那雙手扶住了她,一張俊秀的臉印入她的眼睛,那人柔聲叫著她的名字,笑容和煦。

  當時的她,莫名忽然對這個表兄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臉上出現了一絲紅暈。她本以為,憑著兩家的交情,憑著父母對她的寵愛,這個夫婿一定會是她的,他們都已經說好了啊——可惜,當她說不願意入宮的時候,向來疼愛她的父親給了她一個耳光。

  她不惜一切,妄圖約了那人私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錯,可是只要出了大歷的邊境,皇帝的聖旨又怎樣!誰也奈何他們不得!可是,當天晚上,那人卻沒有來。她恨他失約,一氣之下,嫁入了皇宮,雖然富貴無憂,高高在上,可是這一生算是無望了,還遑論什麼幸福。

  然而十數年之後,才知道他一生未娶、鬱鬱而終。那天晚上,那人不來,並非不想來,而是在他打開房門之後,卻見他的親生父母,家中數百口人跪倒在他的面前,求他不要闖下這等彌天大禍。是啊,拐走皇帝欽定的妃子,他們可以跑,那兩個家族呢?這幾百人怎麼跑呢,所以,他來不了,永遠都來不了——

  後來她一步步登上太后的寶座,她才明白,這世上,沒有你不願意這種話,你不願意,也得願意,還要答應地興高采烈。因為這是皇家的恩典,不願意?簡直可笑!

  她沒有想到,時隔多年,居然有一個少女跪在她的面前,清晰地說出了我不願意這四個字。就連皇帝寵愛的九公主,面對一門自己不願意的婚事,都不敢說著四個字,李未央,她怎麼敢!

  太后盯著她,緩緩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她本來要在大殿上賜婚,只是覺得應當提前說一句,讓李未央不至於在殿上高興得失態,卻沒想到,居然有人敢拒絕!

  李未央抬頭,直視著她,一字一字道:「未央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但未央不是為自己著想,而是為七殿下。」

  太后的眉毛頗具深意的挑起,拖長了語音哦了一聲,仍是不動聲色。李未央知道,太后在評估自己,若是說錯了話,很有可能會面臨著一朝被打入地獄的局面。

  但是,不願意就是不願意,若是嫁給拓跋玉,跟當年嫁給拓跋真又有什麼區別?將皇后之路再重來一遍嗎?她知道,拓跋玉是真心喜歡她,但這種喜歡能夠持續多久呢?她不想再把過去重新經歷一次。

  她將心一沉,置至死地而後生,她絕不會再嫁給拓跋家的任何一個人!

  「太后,七殿下需要的是一個出身高貴,能夠襄助他大業的女子,因為他有與太子一較高下的本事,若是娶了未央,除了讓他被人恥笑之外,別無他用。太后真的心疼七皇子,就不能這樣做!」

  宮女們站得遠,不知道這邊在說些什麼,卻看到太后和九公主齊齊變色。空氣中某種凝重的威嚴一下子壓了下來,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自己的心思早已被這個丫頭看穿了……太后的臉突然沉了下來,變得烏雲密佈。太子、拓跋真、拓跋玉,他們都是她的孫子,他們身上延續著她的血脈。其中拓跋玉最為太后疼愛。原本太子可以得到她的支持,因為太子一出生的時候,太后將他抱到了自己身邊撫養,可是很快就被皇后想法子要回去了。

  這樣一來,太子身後自然有皇后撐腰,和她這個祖母略有生份,而拓跋真這個孩子,雖然總是謙遜謹慎,可在太后看來,他小小年紀便是心機深沉,和誰也不親不愛。

  德妃雖然不善於看人,卻善於討好人,她一直以自己忙於代理宮務為由,三天兩頭把拓跋玉送到太后膝下,事實上,感情需要從小培養,拓跋玉就是從小在她宮中長大的,讓她在人生的暮年,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樂。

  可想而知,表面上一碗水端平,甚至一直在幫助太子的太后,骨子裡真正喜歡的孩子就是拓跋玉。她已聽說過太多兄弟相殘的故事,她擔心這樣的悲劇在自己的孫子中間重演。

  尤其是德妃去世以後,她自己覺得便成為拓跋玉唯一的守護神。甚至,她是希望德妃早點消失的,因為她始終覺得,德妃只是有些小聰明,並沒有大智慧,這些年若是沒有來自於太后的庇護,拓跋玉無法平安長到這麼大。

  然而,她不能永遠保護他,她的年紀已經大了,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很快拓跋玉就要開始自己保護自己了。她不擔心皇帝為難拓跋玉,因為她知道,皇帝同樣很喜歡這個兒子,她擔心的是太子與拓跋真將對拓跋玉不利。

  而且,皇后為了保護自己唯一的兒子,必然要清除所有能對皇位構成威脅的人,拓跋玉說不定就會因此而遭到皇后的毒手。

  李未央深知太后的心思,因為這麼多年來,她早已看出太后暗地裡一直在幫助著拓跋玉。而且,在太后看來,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把軍隊掌握在自己手裡。

  因為朝堂之上,李家和蔣家一直在暗中鬥爭,但有一點是一致的,便是對待羅國公的態度上,他們一致排外——而早已謀劃許久的太子和拓跋真同樣不會讓拓跋玉插手朝政。那麼,太后必定會想法子讓拓跋玉獲得更多的軍隊。

  軍隊和朝廷最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管你有什麼背景,還得靠軍功說話。軍功高,則威望高。拓跋玉可以靠他王室的身份和太后的扶植,得到指揮權,卻不能靠這些來征服千萬將士之心。

  要征服千萬將士之心,只有靠一場又一場的勝仗。而這一次的漠北大捷,讓拓跋玉名揚天下,奪得了漠北的邊境控制權,再加上羅國公的那二十萬人,他已經足足有了四十萬的軍隊。不管是誰坐上皇帝,想要動他,都要好好掂量一下。

  太后的臉上風雲變幻,一瞬間閃過殺機,她甚至在思考,待會兒可以秘密處死李未央而只說她不幸染上急病去世,或者就說她觸犯了宮禁,直接被處死了……

  「李家如今朝堂一家獨大,縱然未央是庶出,太子和三皇子也不會看著未央嫁給七殿下,這等於是讓李家站到了七殿下一邊,文武皆占,對目前的七殿下來說,反而更加危險。太后娘娘為七皇子計,當另擇良配才是,莫要過早將他推上風尖浪口。」李未央仿佛看不出太后的心思,面容沉靜地道。

  太后遲遲下不了決心,目光對上李未央的眼神,不發一言,最後,她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少女,忽然間,笑了起來。

  她一笑起來,九公主只覺得壓力頓減,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氣。她是知道這位祖母的,平日裡看起來慈眉善目,真的殺起人來,那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剛才李未央開口回絕,她差點以為太后要下令將她推出宮門去斬了。

  好險……未央這是從鬼門關上轉了一圈啊。

  太后笑了一下:「哦,原來你是全心全意為我的孫兒著想啊。」

  「正是如此,臣女才會斗膽說出實言。」

  太后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淡淡道:「從來不曾有人違背過哀家的懿旨,你憑什麼以為你可以?剛才你說為了玉兒,不過是冠冕堂皇之言,哀家要聽真話。」

  李未央靜了片刻,繼續說道:「臣女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也許狂妄大膽,也許會觸犯太后,但,不得不說。首先,蒙太后垂青,臣女若是封為七皇子妃,外人看來,風光無限,魚躍龍門,但於臣女來說,卻不是好事。如今七殿下對臣女另眼看待,甚至來求太后賜婚,固然出自一片真心。可太后所以首肯,不過是因為臣女善於謀略,將來能夠襄助夫君,但這樣的事情,臣女在府外便可以做。一旦嫁入七皇子府,只會整日裡沉淪於妻妾之爭、嫡庶之爭,將再無餘力去幫助夫君。再加上臣女性格不夠溫婉,處事又不夠體貼,甚至容貌也並無特別出眾之處,天長日久,殿下的愛慕之情終將退卻,另寵他人。長此以往,臣女將會變得心胸狹窄、刻薄待人,只怕太后賜的正妃之位,也不能填補臣女心中的寂寥與憤恨。臣女如今和七殿下是朋友,這樣的關係已經很好,實在不希望將來有一天只能得到他的憎恨,請太后成全。」

  太后盯著李未央,她知道,對方的顧慮全都是真的。拓跋玉現在是愛慕李未央,但最要緊的關係是他得不到,凡是皇子,總是沒有什麼得不到的,所以他對李未央也特別執著,可是一旦他將她娶回去,李未央還是這麼一副冷冷淡淡的性子,終有一天會把他的愛情磨平。

  正妃無法付出與之對等的愛,他是個男人,身邊美人環繞,必定會轉而向其他妃子尋求慰藉。可是李未央終究是正妃,她可以不愛拓跋玉,但她肯定會生下子嗣,為了保護她兒子的地位,她會迫不得已向其他的妃子下手……到時候,一向清靜的七皇子府,還不徹底變成戰場嗎?這和太后原本想要讓她變成拓跋玉的謀士的想法,根本是背道而馳的。

  李未央說得對,她表面上十分冷淡,但太后看的出來,她骨子裡的霸道和佔有欲比任何人都強烈。

  李未央抬起頭,非常專注地凝視著太后,那清冽的目光攥緊了太后的心:「若是聽了這番話,太后還是一意孤行,臣女只能從命。」

  九公主聽得目瞪口呆,心道未央你還真敢講啊!李未央的意思很明顯了,不管是誰要娶她,都必須出自本心,而且,哪怕她不愛對方,但若是那人娶了她,她也容不得一絲一毫的背叛,要麼全心全意、沒有一絲雜質的愛,要麼,就有多遠滾多遠,別來招惹她。

  真是足夠囂張、霸道,卻又讓人說不出半個不字。九公主隱隱覺得,李未央這個安平縣主,比自己這個公主還要快活得多,就憑她敢在太后跟前說這些,這份勇氣她就已經沒有了……

  李未央的聲音字字悠遠,句句清晰,太后輕輕閉了閉眼睛,轉過頭去:「外面風大了,回去吧。」

  一行人回到宴會上,九公主一直都嚇得不敢做聲,看著李未央平靜的表情,她幾乎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回到大殿之上,眾人正在欣賞歌舞,一群樂工正在奏樂,而十來個美貌的少女在殿內翩翩起舞,身上都穿著修長的舞衣,長袖飄飄,迎風飛舞,如同柔軟的羽毛,舞步輕盈又帶有韻味,顯然正是蓮妃之前替他們排練的柔波舞。

  眾人見到太后去而複返,連忙起身相迎,太后揮手罷了歌舞,突然高聲道:「哀家有事要宣佈,未央,你來哀家身邊。」

  李未央心中一沉,難道剛才的那番話,並沒有打消太后心中的念頭嗎?拓跋玉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微笑。

  他知道李未央不願意嫁給他,從前他也願意等,等到她情願為止,可現在,他不預備再等了,因為他知道再等待下去,結果也只有失望而已。以前未央曾經說過,要什麼,便親手去拿,現在,他要的就是她,而已。

  太后道:「未央這些日子以來,經常進宮陪伴哀家,照料得比任何人都要精心,哀家要好好賞賜你一回。」

  拓跋玉的笑容更深了,他知道太后要賞賜李未央的,就是七皇子正妃的身份。

  因為時辰已經過了子時,一些人有些困了,但是現在聽說太后要賞賜李未央,不由激靈了一下,趕緊振奮精神,聽太后要說些什麼。其實賞賜一個臣子的女兒,無非是一些金銀玉帛罷了,但若是如此,太后不會這樣鄭重其事,恐怕另有蹊蹺啊。眾人的臉上,甚至連皇帝也是如此,都出現了疑惑之色。

  皇后笑道:「太后,不知您要賞賜安平縣主什麼呢?」

  太后道:「哀家聽聞你的親生母親地位不高,實在遺憾,所以今日便要賜給她一個平妻的身份,李丞相,你且代她謝恩吧。」

  拓跋玉並不氣餒,他一直緊盯著太后,想要知道她接下來還會說什麼。李蕭然雖然驚訝,但這情況下他當然要出來謝恩,他看了一眼表情平靜的李未央,和一旁的蔣月蘭,兩人一起叩頭下去,道:「謝太后恩典。」

  在座之人聞言,臉上都露出羨慕之意。平妻,在前朝實際上是平民之中流傳的說法,一些商人做生意,家裡有個妻子,然後一直出門在外的,便會在做生意的地方再娶個妻子,但是,如果與之前的妻子見了面,也是一個正妻,一個是妾室,除非一直不見面。所以在前朝的律法上沒有平妻的說法,通常後娶的那個,一輩子不回祖宅,不入宗族,只是外宅。要想認祖歸宗,回家就得執妾禮,想入族譜也是只能是妾,子女只能記妾生子。

  然而到了今朝,朝廷對正妻與平妻的管制有所放鬆,越來越多的人家出現了正妻與平妻兩頭大的做法。但正妻平妻嫡庶不分,在大家族和顧及名聲的禮義之家是很讓人看不起、敗壞門風的行為,所以一般人家是不會這麼做的。現在太后親自賜給談氏平妻的身份,情況就大不一樣了,這是獲得皇家認可的,堂堂正正的夫人。跟那些不通禮儀的人家自己娶回來的平妻完全是天差地別,再加上如今的李夫人蔣月蘭的出身本身不算高,談氏一下子成為太后親封的李府平妻,立刻就越過她去了。

  這在本朝以來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恩典,所以當太后說出口的時候,所有人都用羨慕嫉妒的眼神盯著李未央,她的親娘被抬了平妻,她也就是嫡出的小姐了——大家隨後看向蔣月蘭,仿佛想要從她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來,可惜,她那臉上的表情比李蕭然還要鎮定,仿佛與有榮焉似的。

  皇后笑道:「原來是這樣,想來縣主的母親得知,一定會非常欣喜。」

  太后微微一笑,道:「這是自然,哀家奪走了人家的女兒,當然要給她一點補償了。」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皇帝不由道:「太后何出此言?」

  太后道:「哀家已經決定,收下李未央作為哀家的義女。所以,她現在不是安平縣主,而是安平郡主了。」



148 越西公主

  五月的京都,已經稍顯燥熱。京都的郊外這兩年修建了許多亭臺樓閣,很多的達官貴人都在這裡修建別院,於是這裡慢慢聚集起了眾多貴人的豪園。

  其中,以永寧公主的長安池最為引人注目,這座池子圈進了方圓二十里的土地,牆內屈曲蜿蜒的水景將附近的天然景物融為一體。園內更是飛閣奇簷,斜橋蹬道,令人目不暇接。

  永寧公主特地邀請九公主、李未央來參觀這座剛剛建成的園子。李未央之所以能夠被邀請,因為她是太后剛剛收下的義女,如今京都炙手可熱的人物,所以連永寧公主都與她十分親近。

  說實話,太后的決定讓李未央嚇了一跳。她沒有想到,自己所說的那一番話,居然帶來了這樣的結果。

  「所以,以後你的輩分就是我的姑姑——」九公主的面色古怪。

  永寧公主向來嚴肅,卻也不禁笑了起來,這讓她顯得略微枯瘦的面孔生動了許多:「是啊,未央,你的輩分遠遠超過我們了。如今,你是父皇的妹妹了。」

  李未央到現在,都還有一種荒謬感。但是她明白太后這樣做的原因,她的身份改變了,哪怕僅僅是輩分的差別,就能阻止拓跋玉的舉動。他再如何狂妄,再怎麼喜歡她,也不可能衝破這樣的輩分。

  所以,太后斷絕了這樁婚事的可能性——然而,李未央看到拓跋玉的面容在那一瞬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的表情變得陰冷……這是她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的神情……

  「未央,你瞧,七哥很生氣呢,最近都不肯進宮,甚至連太后宣召都稱病不來。這在他來說,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九公主輕聲地道。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七殿下很快會想通的。」她看了一眼園內的景致,不由點了點頭。這整個園子裡風亭水榭、梯橋架閣,無數的名花異草。有台州的金松、林木,周山的海棠、月桂,唐城的厚朴、楊梅,甚至還有德州的水杉,金州的杜鵑、紅豆、山櫻……若是要搜集這一切,恐怕要費上很大的心思。

  九公主的手落在一棵海棠樹上,不由讚歎道:「不得不說,三哥的確很有本事,竟然把父皇吩咐他修建的園子造的這樣漂亮,他知道皇姐喜歡這些樹,居然不遠萬里給她找來。」

  李未央笑道:「的確如此,三皇子很費心了。」事實上,拓跋真很會討人喜歡,只要他願意的話,可以讓你有被寵上天的感覺,但只要他不耐煩了,也可以讓你下地獄。對永寧公主,他當然會想方設法拉攏了,畢竟皇帝皇后一直對永寧心懷愧疚,所以什麼都要給她最好的,看他差事辦的這樣好,也會對他另眼看待。

  永寧公主的臉上也有笑意:「三弟做事,的確是再妥當不過了。」

  她們三人在前面走,身後的女官們畢恭畢敬地跟著。

  轉過樹叢,前面便是一道巨大的拱形橋,直接深入水中,橋下池水碧波蕩漾,看起來十分的柔和,在陽光下更是叫人心醉神迷,湖心居然還建了一座人工島,上面重巒疊嶂,風景秀麗。就在這時候,李未央突然看見前面一群人簇擁著一個美貌少女從不遠處走過來,她突然停住了腳步。

  永寧公主勃然大怒,道:「這是私家園林,那些人又是什麼人?!」

  她雖然平日裡對待李未央和顏悅色,但那也是因為李未央比較會說話,不露聲色之間很會討人喜歡,再加上又很受太后的青睞,所以才會對她另眼看待,但是對其他人就不那麼客氣了。永寧公主指著那邊道:「還不把人趕出去!」

  李未央瞧著,卻覺得不太對勁,但還來不及阻止,九公主已經自告奮勇地帶著眾女官上去。這邊遠遠只聽到一個紫衣女官不知道說了句什麼,三言兩語之間竟然就被那美貌少女叫人丟下了湖去,「撲通」一聲驚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九公主尖叫一聲,整個人向後栽倒。

  「趙月!」李未央叫了一聲,趙月飛身上去,片刻之間已經把九公主接住了。

  李未央和永寧公主對視一眼,快步趕了過去,到了橋上,永寧立刻吩咐道:「還不救人!」便有跟在後面的會水的女官快速跳下了湖,好半天才把原先那紫衣的女官拖上了岸。

  「哈哈哈!瞧她,多狼狽!」陌生的美貌少女嘻嘻笑著,對著身旁的護衛道。她的聲音亦很獨特,帶著點懶洋洋的媚,每個字的尾音都斷的很快,偏又帶著一點纏綿。

  李未央皺起眉頭,這少女莫名其妙闖入別人的園子就算了,一言不合居然敢動手把人丟下了湖,這樣的囂張霸道,真是聞所未聞。她仔細打量著對面的少女,不由微微愣住了。

  這少女瓜子型臉蛋,兩彎細細的眉毛下有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鼻子端端正正,兩片嘴唇薄薄紅紅的,一笑起來,露出兩排又白又細的牙齒。臉細嫩極了,光潔素淨得仿佛這世間所有的塵埃都沾染不上,即便不笑,那酒窩也是十分的迷人,不說風華絕代,卻也是美貌逼人!當她出現時,橋、湖、美景,周遭的一切就全部仿若隱形。

  然而李未央卻並不是看她的面容,而是注意到了她的一雙鞋子。這少女穿著一雙特別引人矚目的鞋子。那鞋面用一種特殊的紅色軟皮製成,上面用金線銀線繡的花,每朵花中間嵌有一顆閃閃發亮的寶石。沿鞋幫居然大大小小有幾十顆;高高的鞋底四周繡有一圈水的波浪,還有幾朵浪花在跳躍。

  九公主此刻已經是怒容滿面:「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把我的宮女都推下河,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那美貌少女拍了拍手中的鞭子,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九公主,臉上似笑非笑道:「你是誰,關我什麼事!」

  好跋扈的態度,九公主被她幾乎噎住了。一旁的護衛剛才不敢下去救人,因為他們是男子,不敢輕易碰公主身邊的女官,這時候看到公主被人嗆聲,連忙上去拔了刀,「大膽!敢這樣對九公主說話!」

  誰知那邊的十來名高大護衛也蹭蹭蹭拔出了刀來,毫不示弱。

  李未央注意到趙月臉色不對,不由低聲道:「怎麼了?」

  趙月竟然用驚恐地眼神看著對方隊伍裡的一個年輕男子,幾乎忘記回答李未央的話。李未央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卻看到對方的左臉頰上有一道刀疤,幾乎毀掉了那張原本英俊的面孔,而且顯得十分猙獰。

  當其他人都動的時候,他和他身後的三個黑衣護衛卻是一動不動,像是四尊雕像一樣守在那美貌少女的身邊。注意到李未央的眼神,那人不過掀動了一下眼皮,根本沒有正眼瞧她一下的意思。

  李未央不由挑眉,對方似乎根本沒有把九公主放在眼裡。

  那美貌少女上前走了兩步,不自覺地露出高筒繡花軟皮靴的全貌,李未央注意到,那雙靴子長長的筒上繡著鳳凰,展翅欲飛。圍著鳳凰,還繡有許多小鳥,一個個活靈活現,組成一幅百鳥朝風圖。所有鳥的眼珠,都用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寶石鑲嵌,隨著她的走動,一閃一閃的,像鳥兒在眨眼睛。

  敢用百鳥朝鳳的圖案,還鑲嵌了這樣多名貴的寶石,這個少女的身份怕是不簡單——一瞬間,李未央的腦海裡閃過無數個念頭,不動聲色地拉住了要親自上去理論的九公主。然而就是她這麼一個小動作,卻被那美貌少女盯上了。

  「你是什麼人?」少女纖細白嫩的手伸出來,端得是指如蔥削,甲似玉琢,仿佛一塊美玉整個雕成,只可惜她那手上提著一條小牛皮的馬鞭,破壞了整幅畫面的美好,她只歪著頭盯著李未央,看起來像是好奇。

  李未央微笑道:「我是大歷的安平郡主,不知道小姐是什麼人,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那美貌少女揚起下巴,冷笑了一聲:「安平郡主?你算什麼東西,不配知道我是誰!」

  「你!——」九公主幾乎快氣炸了,她從小嬌身慣養,除了皇帝,根本不會有任何人敢給她委屈受,此刻居然被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少女如此挑釁,完全是怒不可遏了,她甩開李未央的手,三步兩步上去就要斥責,誰知還不等她開口,只聽到一聲鞭響,九公主驚叫一聲,隨後捂著面孔,完全呆住了。

  不要說永寧公主,連九公主身邊的女官們全都怔住了。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是李未央,她快步走上去,攬過九公主一看,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就在那美貌少女的鞭子下來的時候,九公主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臉,所以這一鞭子抽在了她的手臂上,把袖子都給抽破了,露出雪白的皮膚上一道紅痕,九公主呆若木雞地站著,李未央連忙向身後的女官呵斥道:「還站著幹什麼,快去找大夫!」

  女官忙不迭地去了,永寧公主這才反應過來,顧不得來查看九公主的傷勢,滿面怒氣道:「來人,把他們都給我扣起來!」

  美貌少女毫不畏懼,嬌叱一聲:「灰奴!」一直沒有動的四名黑衣護衛中有一人應聲出列,他生得高大而精壯,五官貌不驚人,丟在大街上估計都不會有人多瞧他兩眼。

  永寧公主這邊的護衛沒想到對方只出來一個人,未免覺得被羞辱了,十二人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那灰奴拔劍出鞘,毫不驚慌地展開猛攻。他的劍法聲勢驚人,劍隨聲動,以快制敵,一出手剎時便連攻十二劍。

  這手快劍,迅捷靈動,自成一格,一旦劍勢展開,疾如狂風,猛若奔雷,幾乎招招都是不顧性命的搶攻,氣勢淩厲迫人,原本的十二名護衛眨眼間就倒下了。

  永寧公主府的護衛首領自幼習武,卻還沒遇到此等高手,為了不失顏面決定拼死也要將此人拿下,突然那灰奴手中長劍如驚虹般急刺而出,雪亮的劍鋒閃得眩人眼目,刺穿層層風雷直奔對方手腕。

  電光火石間,就聽見「鐺啷」一聲,永寧公主府的護衛首領踉踉蹌蹌連退數步,掌中長劍已落地,那半截斷在地上的右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美貌少女笑道:「還要比嗎?」言談之間,顯然把此事當成一場玩耍,根本沒有把人命放在眼裡。

  永寧公主還從來沒有這樣落過顏面,自己這邊十二個護衛衝上去,全被打倒在地不說,護衛首領還被人削斷了右手,已經氣得面色發青了。

  李未央卻看向了趙月,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死死盯著剛才那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年輕男子,眼中閃過無數情緒,最後定格為恐懼,然後她低下頭,仿佛生怕被對方認出來一樣。

  李未央想了想,不動聲色地擋住了趙月,低聲道:「你先下去。」

  趙月一愣,沒想到這個時候李未央居然會下這樣的命令,但她的腿已經在顫抖了,這是一種無法抵抗的恐懼,她下意識地退了兩步。

  注意到了趙月的動作,那刀疤臉的男子,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

  「這位小姐,這是永寧公主的私家園林,你擅闖已經是不對,怎麼還敢出手傷人?」李未央面色冰冷地看著那美貌的少女。

  美貌少女嘖嘖兩聲,打量了一下李未央,卻是對她不感興趣的模樣,大聲道:「我早就聽說大歷有個絕色美人叫李長樂,你們叫她出來!」

  事隔這麼久,李未央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李長樂的名字,當下笑了笑,道:「不知小姐找家姐有什麼事?」

  「李長樂是你的姐姐?」美貌少女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就你這醜樣,看樣子那李長樂也漂亮不到哪裡去!」她說話的時候,身上的衣衫便在春風中搖曳,婷婷生姿,無比嬌柔。

  這樣的美人,不但性子霸道驕橫,而且喜怒無常。李未央在心中歎息一聲,道:「小姐說的不錯,我的姐姐的確是大歷第一美人,我的容貌不能比之萬一的。只可惜,你若要見她,實在是來晚了一步。」

  美貌少女皺眉,道:「你說什麼?」

  李未央慢慢道:「因為她紅顏薄命,不幸亡故,小姐是再也見不到了。」

  那美貌少女卻歡喜地拍起了巴掌道:「這才好!縱然她不死,我這次來也要殺了她!」

  九公主捂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下意識地道:「你說什麼?」

  那女子挑高了眉頭,理所當然道:「因為我才是天下第一美人,敢比我美的,就該去死!」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那少女勃然變色:「你笑什麼?」

  李未央臉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道:「這位小姐,我沒有笑,我只是惋惜,若是讓家姐活到現在,不知道她聽到這話是個什麼感想。我真想讓她聽一聽,原來美貌也是要遭罪的。」

  少女冷笑一聲,盯著李未央的一雙古井一般幽然的眼睛,突然心中不悅,道:「看見你這雙眼睛我就不高興,灰奴,給我把她的眼睛挖出來!」

  那灰奴應聲道:「是!」隨即快步上前,就在此刻,一直默不作聲在背後守著的趙月拔出腰間軟劍,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將灰奴的那一柄長劍在瞬間隔開了!這一變故就發生在瞬息之間,隨後兩人便開始纏鬥起來,李未央看得很分明,一向難遇敵手的趙月這一次遇上了一個難纏的敵手。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那少女究竟是什麼身份,身邊的一個護衛竟然有這樣高的武功。聯想到趙月看到那個刀疤男子時候的驚駭眼神,李未央瞬間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就在這時,遠處有人高聲道:「全部住手!」隨後,眾人便見到一個錦衣玉帶的貴公子快速地帶著護衛過來,趙月和那灰奴同時分開,灰奴很快站穩,趙月卻連續退了三步才站穩。縱是沉穩鎮靜如李未央,亦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眼睜睜看著趙月的臉頰上憑空現出兩道斜飛的白痕,又過了一刻,才沁出紅來。

  趙月遲疑地抬手觸碰傷痕,指尖染上了血。

  儘管趙月已經輸了,可那美貌少女卻驟然揚眉,冷眼望著李未央,吐出幾個字道:「你是誰?」

  這話問得極端古怪,旁人沒有特別在意,可是李未央卻聽懂了。趙月的武功路數跟剛才的灰奴如出一轍,在這裡的大多數都是女眷,他們看不出來,可是那邊卻已經全看明白了。

  這少女,是越西人!而且,明顯有著很高的身份!李未央明白這一點後,下意識地看了趙月一眼。

  就在這時候,拓跋真已經快步趕了過來,他看了場中的情形,頓時笑了起來:「我不過慢了一步,怎麼就打起來了。」

  少女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會挑時間,早不來晚不來,偏巧我要收拾人了你才來!」言語之間,竟然有幾分親近。

  拓跋真看都不看李未央一眼,道:「有事耽擱來晚了。這是怎麼了,一個個的表情都這樣怒氣騰騰的?」

  九公主好不容易看到兄長,眼睛一紅,道:「三哥,她帶著一群人衝進園子,還打了我一鞭子!」

  拓跋真卻皺眉,看了九公主的傷口一眼,眉頭一鬆道:「還好,沒有大礙。」

  九公主目瞪口呆地看著拓跋真,然而李未央卻從對方的態度,隱約猜到了這個神秘少女的身份。

  「小九,你向來驕縱任性慣了,居然對越西的貴客也這樣沒道理,還不快向安國公主道歉!」拓跋真面色沉沉地低聲斥責道。

  所有人都是一愣,李未央的眼睛微微瞇起,原來是她。安國公主,十六歲,乃是越西的裴皇后最寵愛的小女兒,可謂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但這位安國公主做事毫無忌憚、胡作非為、窮極奢欲也是出了名的。

  越西距離大歷隔著一個南疆,所以向來來往並不密切,儘管如此,卻還是有許多關於這位公主的趣聞傳到大歷。

  據說越西的長公主建了一座快活園,十分的美麗豪華,安國公主不甘心被親姐姐比下去,於是自行強奪民田,開鑿了一個大池,取名為昆侖池,甚至用玉石砌岸,兩岸皆種滿奇花異草,不論春夏秋冬都是芬芳馥鬱,溪底全用珊瑚寶石築成,在月光下照著,分外清澈。據說她還沿池造了許多亭臺樓閣,招集了許多漁戶、獵戶住在那裡,她自己也打扮成漁婆獵戶的形狀,在池上釣魚或在山上打獵。

  為了造這座池子,她不知道花費了多少錢,也不知道佔用了百姓多少的良田,永寧公主跟她比起來,完全就不夠看了。

  李未央看到安國公主這張臉,便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一個囂張跋扈的公主她並不放在眼裡,她在意的是,李敏德會怎麼看待這件事。而且,趙月的身份已經暴露,對方說不準很快會找上門來吧。她並不懼怕這安國,但她不想招來越西皇室。

  到時候,不知道會惹出多少麻煩。

  拓跋真笑容滿面,道:「皇姐,是弟弟的不是,沒有早一步跟你說起安國公主來我朝,父皇命我帶她來您這個新園子參觀,誰曾想她先走一步,卻鬧了這麼大的誤會。」

  安國公主笑道:「原來這個真是貴國皇帝說的那個了不起的園子啊,連我別院的一半兒都比不上呢!」言談之間,一副這裡是窮鄉僻壤的樣子。

  永寧公主不由氣憤,這園子花費三年時間才建成,已經是大歷皇室之中最好最漂亮的建築,是皇帝特別送給她的禮物,可是現在聽安國公主的意思,根本沒有放在眼睛裡,她不由壓住氣,道:「哦,看來我這裡沒辦法招待安國公主了!請你儘快離開吧!」

  永寧公主雖然為人嚴厲,卻向來很知道輕重,這樣生氣地下逐客令,可見已經氣惱到了什麼地步。

  拓跋真原本很在意這個皇姐,因為她在皇帝面前一向是很有地位,可是現在他卻仿佛沒有聽見一樣,笑道:「皇姐何必動怒,父皇已經命我在這裡召開一場宴會,現在更改地方,怕是不合適吧。」

  永寧公主的面色大變,她沒想到皇帝竟然下了旨意要在這個園子裡接待安國公主,當下想要拂袖離去,可是看到安國公主一臉看好戲的表情,不由強行壓下憤怒道:「既然如此,那麼,公主請吧。」

  然而拓跋真卻站住,望著安國道:「不知燕王殿下——」

  安國笑道:「我四哥可忙著去看大歷的風景,沒空陪我呢!今天這宴會怕是不能來了,還要請三殿下好好陪我才是!」

  她的眼睛忽閃忽閃,明擺著對拓跋真充滿了興趣。李未央不由看了一眼拓跋真的臉,只一眼她便斷定,拓跋真對安國公主也很「柔情蜜意」,但這種柔情蜜意,似乎是別有用心的。

  想到龐大強盛的越西國,李未央突然就明白了拓跋真的心思。他需要安國公主,或者說如果他能成功娶了這個女子,比大歷任何一個名門千金都要有幫助。

  「只要公主殿下相邀,我隨時奉陪就是。」果然,拓跋真的笑容十分和煦,簡直是從未有過的和顏悅色。

  李未央很明白,若是拓跋真想要討好女人,必定能夠手到擒來。看這安國公主剛才還一副囂張跋扈的模樣,在拓跋真面前卻是無比嬌俏。李未央開始為她的未來惋惜,又是一個一頭栽進去的女人……不過,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誰都阻止不了。

  拓跋真說的沒錯,他剛才不在,的確是去安排宴會去了。等他們到了園子的東邊才發現,不少的客人都已經到了。看到公主來了,客人們紛紛站起來行禮。

  永寧公主的面色始終是鐵青的,九公主的臉色也不好看,李未央看不出喜怒。而一直面帶笑容的,就是拓跋真和安國公主。他們仿佛剛才的不愉快並未發生似的,示意眾人免禮。

  大家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看兩位公主都是滿臉的不高興,而且到了宴會不久,九公主便先行退席,說是剛才受了傷。可是,好端端地在院子裡遊覽,怎麼會受傷呢?這話卻沒有一個人敢問出口,再看永寧公主面色陰沉,大家便都去了剛才的滿面欣喜,靜寂下來。

  李未央已經吩咐趙月下去上藥,她自己則坐在位置上,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似的。她本來打算立刻告退,可是永寧公主卻悄聲請求她留下來。李未央抬起頭看了永寧公主一眼,卻見到她一臉憤恨地盯著那安國公主,像是恨不能上去給那人一巴掌。

  拓跋真笑道:「今天安國公主到訪,原本該由皇兄接待,可是他另有要事被父皇宣進宮去,便先由我待客,晚上還會在宮內舉辦歡迎宴會,請公主不要見怪。」

  安國公主微微一笑,一雙美目含情脈脈地看著拓跋真道:「三殿下太客氣了,是我們貿然到訪,反倒是叨擾了。」跟剛才的囂張跋扈完全判若兩人,令人不自覺地懷疑她是不是有兩張面孔。「我聽說,今天特意請了大歷最富盛名的潭雲和墨大家兩人,可是真的?」

  潭雲的確有名,不過有名的並不是她美麗的面容,而是她琵琶技藝純熟,堪稱天下第一。

  拓跋真拍了拍手,便看到潭雲抱著琵琶緩緩走過來,向眾人行禮後便坐到了一邊,右手揮指輕輕一撚,一陣蕭瑟的秋意撲面而來。她輕輕撥動小弦,便送出了如同婉轉秋風的私語,讓人一瞬間如同置身寂靜的秋夜朗月之下。

  李未央靜靜聆聽,竟覺得隱約有往事浮上心頭,心中不由大為驚詫,這琵琶竟然能彈奏到如此出神入化,令人不由自主便想到過往的神奇效果,天下之間也獨有潭雲一人了。

  潭雲的演奏漸漸深入,轉腕攏弦或揮或抹,聲音仿佛仙樂自天上而來,繞在園內回轉不去,仿佛金鱗玉佩互相撞擊,疑似九霄天樂下雲端。到了中途,她突然手指輕輕一劃,接著凝滯不動,一絲餘音從她手中漸漸散去,變得寂靜無聲。

  就在此時,京都最擅長舞蹈的舞姬墨大家也領著十五名舞姬出現,她們在園子裡輕輕舒展腰肢,柔軟地舞動起來,這時候,琵琶的聲音又起,舞蹈和琵琶的聲音竟然奇跡般地融合於一體。

  在十五名舞姬之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墨大家,她上身罩著一件春衫,白底藍花樸素之極,翻出的領是淺紫色,更加襯得一張臉顯得白裡透紅,頭上沒有佩戴過多的釵環,僅僅簪著一朵芙蓉花,花色與素淨的舞裙相襯,便是肌膚勝雪,明眸如醉,剎那之間便奪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李未央知道,這名領舞者,便是以柔軟的浮雲舞聞名於京都的墨娘,她原為長州人氏,隨著父母來到京都,後來又開始到歌舞坊做舞姬,因為她生得美貌,又加上風姿綽約、能歌善舞,尤其是擅長浮雲舞,讓人不自覺地便沉浸到她的舞蹈中去,很快便在京都有了名氣。

  李未央注視著墨娘柔美的面容,不由有點走神。

  在前生,她們還是熟人。墨娘一直在京都做舞姬,不過因為出身低賤,大多參加的都是豪門富商的家宴,少有機會參加皇室重要的場合。後來在一次宴會上,她憑著一曲浮雲舞一鳴驚人,那種令人驚豔的嫵媚和風情,幾乎是在一剎那間就擄獲了拓跋真的眼睛。

  那時候李未央雖然心中嫉妒,可是她卻告訴自己,作為妻子就是應該容忍丈夫三妻四妾的,不僅如此,還應該為他廣納姬妾,開枝散葉。

  後來這個墨娘,拓跋真當晚就收了房。三個月之間,拓跋真不曾再到其他人房裡過夜,可見墨娘當時有多麼得寵。四個月後,墨娘便傳出懷孕的喜訊,不久,就封為側妃。

  在李未央後來倒楣的時候,墨娘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沒有落井下石的,甚至於,她還試圖向拓跋真求情。

  李未央明白,墨娘是在報恩,因為在她被三皇子府中其他出身高貴的側妃欺負的時候,李未央曾經幫過她。到了這一世,再看到墨娘,李未央第一時間就把她想了起來。

  李未央低下頭,喝下了一杯酒,這才覺得一直發寒的胃稍微暖和了一點。但願這一世,墨娘不要再被拓跋真看中了。

  就在這時候,正在如癡如醉的眾人聽到安國公主微笑道:「真是不倫不類。」

  眾人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都詫異地看著安國公主。她微笑著,又重複了一遍:「真是不倫不類!」

  永寧公主面色一變,道:「安國公主,你這是什麼意思!」

  縱然是貴賓,也不該對主人的安排作出如此的評價。不錯,琵琶向來都是獨奏,很少與其他樂器一起配合,更遑論是舞蹈,若是強行糅合在一起的確是有點不和諧。

  然而今天潭雲和墨娘的琵琶和舞蹈都是相得益彰,沒有絲毫的違和感,給人帶來很高的審美享受。所以永寧公主覺得,安國公主是在故意找茬。想來也是,剛來她還沒有挑釁夠,現在又想要接著找事。

  李未央放下了酒杯,一雙清冷的目光看向安國公主。卻聽到安國公主高聲道:「琵琶和歌舞都不算太差,只是結合在一起有些不倫不類。所謂推陳出新,也必須能夠融合得渾然一體,這樣上下分割、各自為政,算得上什麼新意?」

  潭雲曾經為無數達官貴人演奏,哪怕是最苛刻的人對她都只有讚美,因為這一手琵琶,她從五歲便開始訓練了,技藝之上堪稱一絕。她和墨娘又是好友,兩人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才能把琵琶和舞蹈融合成一體,算是一大創新。誰知今天只得到了一個不算太差的評價,她畢竟是被人捧地久了,多少有些心高氣傲,不免臉上現出些許怒意,卻礙於在場的都是得罪不起的貴人而暗自壓抑下去。墨娘則更平和一些,她柔聲地道:「公主說的是,奴婢回去一定勤加練習。」

  安國公主的眼神仿佛鋼刀一般從她的臉上刮過,聲音多了一絲嘲諷:「不必了,你這水桶一樣的腰,還是從此罷了舞蹈的好!」

  「你——」潭雲向來和墨娘交好,此刻禁不住勃然變色。在她看來,這位安國公主實在是太過分了,哪怕她出身再高貴,都不過是大歷的客人,怎麼可以在這裡當眾指責歌舞姬的不是,分明是在給主人難堪。潭雲對安國公主怒目而視,而對方卻冷眼瞧她,半點不在意。

  墨娘便看向拓跋真,一雙眼睛帶了點淚光。

  她有著一雙水靈靈的會說話的眼睛,舉止優雅的風度,再加上舉止投足之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柔弱之態,分外讓人憐惜。

  李未央見過無數的美貌女子,但墨娘並不只是美貌而已,她除了擅長歌舞之外,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能保持著一種天真柔軟的性格,就是憑著這種性格,她一度成為拓跋真的寵妃,當然,這種情況也不過延續到李長樂的入宮……

  佳人的容貌只占其中一小部分,而其渾然天成的味道,才是權衡「佳人」的標準。墨娘並不是十分的美貌,可是她這樣的神情卻很有風情,男人看了全會憐惜,可是女人看了呢?尤其是那些心胸狹隘、惡毒刻薄的女人——李未央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剛才安國公主所說的要見李長樂是為了殺她的話,聽起來仿佛是玩笑,可她覺得,那是出自對方的真心話。若是這樣,墨娘的這種向拓跋真求救的態度,簡直是在找死——

  這時候,李未央幾乎下意識地要阻止拓跋真說話,可是她沒有來得及,拓跋真如同尋常男人會做的一樣,和煦道:「安國公主,她們不過是些粗陋之人,不合心意便換上其他的歌舞,何必在意呢?」聽起來像是在勸慰,實際上是在給墨娘等人解圍。

  拓跋真注意到李未央仿佛特別留意墨娘,他便不由自主地要在她面前表現出對墨娘的憐愛,仿佛這樣能刺激到他憎恨的某個人一般,當然,墨娘是太子專門請來的舞姬,他也應當予以回護。

  李未央心中暗叫不好,以為安國公主會當場發怒,然而對方不過勾了一下唇畔,色如春花道:「既然三殿下說情,我就勉為其難,當做眼睛被沙子吹了一下罷了。」這就是說,剛才的歌舞如同風沙一般,令人厭惡得情願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居然這麼簡單就放過墨娘了?李未央一時有點不敢置信,可她盯著安國公主看了半天,都沒看出什麼特別的情緒。難道是她多想了嗎?如果事情往好處想,也許,安國公主不過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喜歡說一些嚇人的話,做一些事情來引起別人的注意。然而,看著安國公主的笑容,卻讓人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這種感覺,大概是來自於對危險的直覺。

  李未央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心腸狠毒的人,可她通常只對自己的敵人下手。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有些人對別人下手的理由簡直莫名其妙,讓人不能理解,想到永寧公主府護衛首領被削斷的那只手和趙月臉上的傷口,李未央希望,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多想了。

  拓跋真看向李未央,道:「安國公主,其實這裡還有一位小姐很擅長舞藝,曾經名噪一時,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眼福。」

  安國公主不由自主便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來,眾人便聽見拓跋真笑道:「丞相府的千金,安平郡主,我的皇姑姑,曾經以一曲水墨舞名動京都,凡是有水井處便廣為流傳,不知道你可願意為貴客一舞?」他說到姑姑兩個字的時候,好像帶著一種咬牙切齒的味道。

  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了李未央的身上。

  李未央心電急轉,抬起頭來的時候卻是一臉為難,道:「原本安國公主到來,未央自當獻舞一曲。可惜,前些日子未央剛剛騎馬受傷,到如今腳踝還腫著,怎麼敢在公主面前獻醜呢?還是請三殿下另請高明吧。」

  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而且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只見到那安國公主,一雙燦爛的眼眸盯著李未央,眉宇之間似笑非笑。李未央無意中與她對視,卻看她天真無邪的面容中,仿佛隱藏著無窮兇殘的惡意,不由頓住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8 04:11 PM

149 所謂換親

  李未央直接拒絕,卻說得很婉轉,再加上眾人都知道她從前摔下馬傷了腳踝的事情,一時倒也沒有人說她倨傲。

  安國公主看了她一眼,卻顯然沒有把她放在眼裡。

  一則,李未央不夠美貌。二則,跟墨娘比起來,顯得冷冰冰的,沒有什麼風情。三則,拓跋真與她,是敵非友。

  安國公主的眼睛,還是釘在墨娘的身上。墨娘不由自主在那眼神裡發起抖來,拓跋真揮了揮手,道:「全都下去吧,換一批人上來表演。」墨娘這才和潭雲一起,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

  因為剛才的舞蹈被安國公主批評了,所以再上來的便是武生的打戲,配上最近京都流行的戲目,安國公主心不在焉地看著,面上似笑非笑的,卻是沒有說半句話。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李未央總覺得有些莫名地不安。她看了一眼安國公主身後,那十余名護衛都在,可是那四個黑衣人中的灰奴,卻是已經不在了。

  心頭咯噔一下,她吩咐了白芷幾句話,白芷聽了,悄悄到了永寧公主身邊,將話遞給了貼身女官。女官自去告訴永寧公主,她聽了之後微微吃驚,趕緊吩咐了人出去,隨後向李未央點了點頭。

  李未央這才放下心來,她不是仁慈,而是不希望在這樣的宴會上鬧出什麼事情來。畢竟這是公主的宴會——

  武生正打到精彩的地方,卻見到一個女子跌跌撞撞衝了過來,一把摔倒在地上,面無人色地抬起頭來,卻是潭雲無疑,她整個人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驚嚇,話都說不清楚。

  永寧公主心中咯噔一下,連忙道:「還不快去把人攙扶起來!」

  潭雲卻一把推開攙扶她的人,抖著聲音道:「公主,公主,救命!救命啊!」眾人勃然變色,卻聽她繼續道,「墨娘……墨娘她……」

  永寧公主下意識地站了起來,高聲道:「墨娘出了什麼事?」墨娘是她宴會上的常客,重金請來的,難不成在這宴會上還會出什麼事嗎?

  潭雲卻是舌頭打結,剛才的聰明淡定全都化作烏有,指著不遠處的湖泊說不出話來。永寧公主轉頭看了李未央一眼,見她面上同樣無比凝重,便高聲道:「先去看看再說!」

  宴會的主人發了話,眾人便都站起來,快步跟著潭雲而去,只是潭雲像是怕的腿腳都軟了,一路上被人硬生生駕著走。走了不多遠,卻見到湖邊一個人伏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模樣。永寧公主連忙道:「快去救人!」

  墨娘是女子,男人們誰都沒敢動,女官們便聞聲而去,然而等靠近了,卻都站在那裡,像是變成了僵化的石頭。

  「你們全都愣著幹什麼!廢物!」永寧公主怒聲斥道,一邊快速地走了上去。身後的宮女們便也將紅燈籠照了過去,李未央順著燈籠的亮光一瞧,有一瞬間呼吸都停滯了。

  此刻那邊的戲臺上,武生已經換了花旦。那花旦恰好唱到「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冷冷。」

  那柔軟而纏綿的唱腔幽怨地迂回,清雅悠揚,一聲聲、一絲絲直透肺腑。輕輕地繞著繞著,從花園裡鑽出來,一直吹到這邊,卻不知怎的,讓人莫名身上染了無數寒意。

  在這曲聲之中,只見那墨娘如同一個壞掉的布偶一般躺在湖邊上,身上的衣服變成了一條條的布片,刀子劃出一條條傷口,傷口上密密麻麻爬滿了螞蟻。尤其是那一雙眼睛,赫然已經變成了兩個血窟窿,原本那一雙美麗的眼珠子,竟然已經不見了。

  李未央算是大膽的,卻也不免退後了半步。永寧公主更是面色發白,轉頭一陣乾嘔,旁邊女官連忙扶她到一邊,永寧好半天才緩了過來,扭頭道:「去看看,還有氣兒沒!」

  立刻有大膽的護衛上前去了,不多時便過來道:「還有氣。」

  永寧臉色沒有絲毫好轉,反倒更加顯得慘白,她還來不及說話,卻聽到拓跋真道:「還不快去請大夫!」

  李未央見墨娘這慘狀,不由自主地皺了眉頭,心中一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宴會上本就請了陳院判,他原本已經喝的有點高了,此刻一聽公主傳召,連忙用冷水洗了臉,飛奔著來診治。眾人等了足足半刻,卻誰都不敢靠近那墨娘,只能讓那幾個護衛勉強將她抬到一邊。

  「怎麼會這樣——」永寧的聲音平板而蒼白,微微發抖,在涼風底下仿佛輕飄飄的一張紙,虛弱無力。

  李未央見到墨娘百合花一樣嬌嫩的身軀和優美的頸項肩臂上遍佈著傷痕,那纖細的腰肢和秀麗的雙腿上都爬滿了蟲子,而那柔情似水的眼睛,已經別人挖去了,卻兀自還活著,苟延殘喘嗎,尤其這一副模樣還要暴露在眾人眼前,是多麼殘酷的一件事。

  李未央忍下胃裡的翻攪,低聲吩咐道:「快去準備一件衣裳。」旁邊的人這才反應過來,飛奔過去,將一件披風遮住了墨娘傷痕累累的身軀。

  陳院判來了,他看到墨娘的時候,也是雙腿發軟,拓跋真皺眉道:「還不快去診治。」

  陳院判畢竟見過無數形狀可怖的病人,此刻壓下了心頭的恐懼,一步步走過去,蹲下了身子替她診治。

  「陳院判,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永寧公主好不容易才不再幹嘔,卻只敢站得遠遠的,而這時候,剛剛下去敷藥的九公主也趕來了,她看到這一情景,同樣是渾身發顫,抓住永寧公主的手臂不放。

  「墨大家——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給人挑斷了。」

  「什麼?你是說她變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麼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拓跋真不由吃驚,他不明白,墨娘不過是個舞姬,到底誰和她這樣大的仇恨,要用這麼惡毒的法子,挖去她的雙眼不說,還挑斷了她全身的筋脈。對於一個舞者來說,有什麼比這樣的懲罰更殘酷的呢,比殺了她還要難受。

  「她的傷口……是被人塗了蜜糖,所以吸引來無數的螞蟻和其他的蟲子。」陳院判這樣說道,他的臉色也是無比凝重,而不遠處觀望的好多貴族小姐們都已經被這幅場景嚇得搖搖欲墜了。

  「這兒是在鬧什麼?」這時候,人群突然分開,有一個少女走了出來。這句話,從她嘴巴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吐了出來,聲音極脆灩。

  李未央回過頭,望見了安國公主。她抿了胭脂的嘴紅如珊瑚,臉上那一對甜美的小酒渦笑得更迷人。不知怎麼的,李未央看見她這種笑容,卻感覺一絲涼風鑽進袖子裡,輕輕地上來,如伶俐的小蛇,忽然在她的身上噬那麼小小的一口,疼得冰冷而尖銳。

  永寧公主忘記了剛才的嫌隙,顫聲道:「有人挑斷了墨娘的手筋腳筋,割得她渾身是傷,又在傷口中塗了蜜,引來螞蟻咬她全身,不知是什麼人,竟然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

  眾人都是這樣想的,墨娘一雙美麗的眼睛沒了,渾身的筋脈都斷了,還被割破了傷口,引來無數螞蟻啃食,這樣的疼痛麻癢,真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要這樣對待一個柔弱的女子。

  「嘖嘖,怎麼傷成這樣了。」安國公主探頭,瞧了墨娘一眼。低聲嘀咕道,「這麼一個俏生生、嬌怯怯、惹人憐愛的美貌佳人,變成了這副德性,換了是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九公主冷眼瞧著安國公主,怒聲道:「你說什麼?!」

  安國公主咯咯一笑,說道:「我是說,若是我有一天變得這麼醜,還真不如死了的好!」

  「你——」九公主幾乎要勃然大怒,可是李未央突然拉住了她,向她搖了搖頭。九公主一愣,她從來沒見過李未央這樣的神情,仿佛十分嚴厲,心中的怒火便像是被一盆冷水澆過,只剩下煙沒火氣了。

  旁人沒有聽見安國公主的話,聽見的唯獨是站在這裡的永寧公主、九公主和李未央三人。然而站在陳院判旁邊的拓跋真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安國公主立刻露出一副嬌嗔的模樣道:「這裡血腥氣好重,真是把我嚇壞了,三殿下,你可不可以陪我回宴會上去。」

  拓跋真不著痕跡地在她臉上看了看,像是想要尋找什麼痕跡,可是安國公主卻瞪著一雙天真的大眼睛,無辜地看著他。

  拓跋真心中覺得莫名發寒,可是面上的笑容卻越發從容,道:「這是自然的,這裡——就交給陳院判你處理吧。來人,傳我的命令,將這案子轉交給京兆尹,請他全權查辦。」

  「是。」

  拓跋真陪著安國公主回去了,其他人站在這裡也覺得冷風嗖嗖的,便也紛紛回去宴會。只有寧國公主和九公主,還有李未央還站在這裡。

  「那個安國公主,真的好邪門。」九公主低聲道。

  李未央看著正在幫墨娘處理傷口的陳院判,慢慢道:「可憐墨娘無辜。」

  永寧公主只是問一旁幾乎癱軟的潭雲,道:「你把事情發生的經過仔細地說來。」

  潭雲剛才喝了熱茶,現在已經稍微好了一些,她回頭看了一眼,見周圍都是永寧公主的心腹,這才抖著聲音道:「從宴會出來,我和墨娘議論了兩句安國公主,誰知突然之間,我就覺得後頸一冷,一隻冰涼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我。我全身酸軟,一下子被那人丟在了假山上,撞破了頭,再也動彈不得,只有呼呼呼地不住喘氣,然後聽見墨娘大叫我的名字,可是當時我根本回答不出話來,扭頭只看見墨娘身上衣裳都被那黑衣人脫光了,那人的手從她額頭慢慢摸下來,摸到她的眼睛,手指在她眼珠上滑來滑去。我嚇得幾欲暈去,對方的手指只略一使勁,墨娘一對眼珠立時便給他挖了出來……我應該救她的,可是我竟然渾身都動彈不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好無用——」

  「真是好殘忍的手法。」李未央看著潭雲驚駭欲絕的神情,幾乎可以想見當時的可怕場面。

  「帶你們出去的女官呢?」李未央突然問道。

  潭雲茫然地搖了搖頭,「她把我們送到園子裡,指了方向便回去了。」因為是來公主府,身邊連護院都不可以帶,甚至貼身丫頭也都不在,但誰會想到,在堂堂的公主府裡頭,竟然也會遇到這樣的危險。

  陳院判一邊處理傷口,一邊聽著潭雲的描述,不由暗自心驚。就聽見李未央道:「如果潭姑娘沒有看到那人的面貌,那唯一的希望就在墨娘的身上。」陳院判心中也深以為然道:「我會盡力救活她的。」

  然而剛一回頭,不覺身下的人已一動不動,呼吸之聲也不再聽到,陳院判忙一探她鼻息,已然氣絕。他大驚,叫道:「啊喲,不好,她斷了氣啦!」這聲喊叫,直如被捏住了脖子一般。

  李未央快步上去,果真見那原本還在抖動的身軀,已經一動不動了。她突然明白了什麼,臉色也開始發生了變化。

  永寧公主顧不得害怕,快步上來:「怎麼了?不是說沒有性命危險嗎?」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對方是掐好了時辰,既能讓墨娘受足了罪,又讓她沒辦法指認兇手,這麼殘忍的人,真是叫人髮指。」

  動手的人的確是安國公主無疑,她若是用這種殘忍的法子對待仇人,李未央不會說半句指責的話,因為換了她,也絕對會讓敵人生不如死。可是,安國公主的手段卻用來對付墨娘這麼一個弱女子,而且,毫無原因。

  不,或許不是毫無原因的。當時的宴會上,墨娘向拓跋真求救,並且,還獲得了拓跋真明顯的注意,安國公主對拓跋真的心思似乎不那麼簡單——李未央不禁想到,若是安國公主真的因為這一點就要如此折磨一個女子,那她的心理一定是極度偏狹自私的。不只是自私,簡直是扭曲到了極點。

  真是太可怕了——潭雲一下子坐倒在地上,驚恐地看著這一幕。

  九公主臉上也露出駭然的神情:「什麼人這樣狠毒?」她看了一眼李未央,試探著道,「是不是剛才那個——我去找她!」

  李未央揮了揮手,卻道:「九公主,千萬不要招惹她。甚至連看也別看她,待會兒宴會一結束,你就立刻回宮。」

  九公主明顯不忿:「我憑什麼要懼怕她?!她不過是個異國公主,這還是大歷,不是越西!」

  若是真刀真槍地來,誰也不怕誰,但若是對方用陰狠的手段呢?像是今天對待墨娘這樣呢?誰會吃虧誰會賺便宜?李未央並不理會九公主,只是看了一眼潭雲,對永寧公主道:「請您派人好好保護潭姑娘。」

  「你是說?」永寧公主不由心驚,難不成對方還要對潭雲下手?「可是,為什麼?」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慢慢搖了搖頭,道:「不過是猜測,公主小心就好。」

  如果墨娘是因為拓跋真求情而受到連累,那麼潭雲呢,對方會放過她嗎?可如果要她死,剛才為什麼不一起結果了她呢?還讓她看到那麼慘烈的一幕?安國公主的心思,實在是難以揣測。

  「潭姑娘,你從今天開始就住在公主府,暫時不要回去了。我會派人保護你的。」公主這樣說道,可是潭雲卻仿佛什麼都聽不見一樣,兩眼空洞地盯著好友的屍體,明顯是陷入自己的思緒裡去了。永寧公主又重複了一遍,她才嚇著一般猛地點頭。

  「未央姐姐,她看起來有點失常。」九公主悄聲道。李未央點了點頭,潭雲一直是很剛強、高傲的人,從剛才的宴會上就能夠看得出來,眼見好友慘死,她卻獨自活著,本身就是一種折磨了。而且看情形,對方未必會真的放過她。

  宴會後,聽說宮中還會再舉辦一次小宴,但李未央已經不準備去參加了,她以身體不適為名,告辭離開。上馬車的時候,拓跋真正站在另外一邊,目送著李未央上車,而這時候一道嬌俏的聲音響起:「三殿下,你在看什麼?」

  拓跋真回過頭,美麗的安國公主站在他的身後,一雙美目流光溢彩,盯著他的時候目不轉睛:「沒什麼,公主,陛下還在等著您。」

  安國公主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向李未央的方向,道:「三殿下似乎對這位郡主十分在意?」言談之間,隱隱有一絲試探。

  拓跋真冷笑了一下,道:「公主來得晚,還不知道這位安平郡主的為人,若是知道,你也會很在意的。」

  安國公主巧笑倩兮,道:「哦,真的嗎?三殿下不妨給我講一講。」

  拓跋真的笑容越發溫文爾雅,道:「這是自然,只要公主想聽——」

  安國公主對他的心思,他隱隱有點猜到了,同時他也在思考若是聯姻能夠帶來什麼樣的好處。的確,安國公主是越西裴后的親生女兒,赫赫有名的裴大將軍便是她的外公,如果娶了她,再加上南疆在大歷和越西中間,偏偏南疆和大歷很不和睦,所以這門婚事最明顯的一個益處就是幫助大歷牽制住了南疆,在皇帝的面前自然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可是,剛才墨娘的慘狀,讓他莫名感到不妙。

  他想要娶回去的是一個溫柔可人、任他擺佈的公主,而不是一個驕縱任性到了令人髮指的小妖精。這個安國公主,看起來無比溫柔,無比天真,無比可愛,可是若墨娘真的是她所殺,她的心思就十分可怕了。吃不著羊肉還惹一身騷,他還沒那麼愚蠢。如果安國公主是個燙手山芋,他未必會老老實實去接。

  李未央一路回到自己的李家,這才問趙月道:「臉上的傷嚴重嗎?」

  趙月搖了搖頭,道:「小姐,今天奴婢——」顯然是要解釋今天的事情。李未央靜靜望著她,道:「你認識那個臉上有疤痕的男人嗎?」

  趙月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然而李未央卻見到她目中似乎有恐懼之色,歎了一口氣,便道:「你不敢說?」

  趙月低下頭,甚至都不敢看李未央。她原本是被派來保護李敏德,可是卻被給了李未央,剛開始的時候她以為李敏德是主人,可現在,她不知不覺被李未央折服,心甘情願地跟在她身邊,但是有些話、有些人,她發自內心地畏懼,根本連提都不敢提,甚至想到那個人的名字,她都不由自主地顫抖。

  「她不敢說,便我來說吧。」就在此時,屋外走進一個身形高挑的年輕男子,穿了月白色的錦緞長袍,面若冠玉,眉目含情,叫人看一眼就沒辦法移開目光。

  李未央看向他,微笑道:「你終於捨得出現了?」一連三日,李敏德都不見人影,只是傳了個消息來說他尚且有事要處理。

  「災星到了京都,我總是要做一點準備的,可是還沒等我準備好,就聽說你碰上她了。」李敏德歎息了一聲。

  「災星?」李未央微微揚起眉,「你說安國公主嗎?」

  李敏德歎了口氣,道:「若只是她一人,倒還不算麻煩。」

  李未央瞧他那樣子,倒似乎真的有點苦惱,不由笑道:「你怕他們發現你的身份嗎?」

  李敏德自動自發地跑去坐在她身邊,長長的睫毛眨一眨,仿佛在認真思考的樣子:「是啊,這些人都很麻煩——不然,全部宰掉比較好。」

  李未央看他的確是真的在思考這個做法的可行性,微微一笑,道:「怕是沒那麼容易,今天我看光是那安國公主身邊,便有四個頂尖的高手。」

  李敏德點頭,道:「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剛才你問趙月的問題,我便可以回答你。你知道死士嗎?」

  死士?李未央當然知道,各國的將軍,王侯,無不以死士集團作為軍事第一力量來著力培養。因為這些秘密的人,不管是政局與戰場上都是相當犀利而霸道的工具,能左右很多看似不可能逆轉的政局。比如在漠北對付蔣家的時候,出動的那批人,便是死士。

  「死士的確各國都有,但是越西的死士,卻格外不同。相傳越西三百年前,有一位修習武藝的大宗師謝京。他祖傳有一本兵書,內容大開大合,非常適合於戰陣衝殺和戰場混戰。而且招式簡潔,招招致命。這本兵書偶然到了元氏的手中,元氏本不過是普通的豪門世家,可是當家的家主元天康吸收了兵法要訣,訓練出一支一萬人的精軍,他們的戰鬥力卓越,力量驚人,並且元天康還通過訓練,總結出了一套精銳部隊的訓練方法。這種獨特的訓練方法,需要長達五到十年的時間。有嚴格的淘汰制度,十中取一。但一旦訓練成型的士兵,戰鬥力絕對卓絕,戰陣中衝殺如虎進狼群,迅疾便可斬敵於馬下,威武異常,所以在過去,這支隊伍戰無不勝,被人們稱為陷陣軍。」

  「陷陣軍?」李未央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卻微微露出迷茫的神情,「為什麼從未聽聞過呢?」

  李敏德微笑著道:「陷陣軍的傳說,只有越西皇室才最知道,外人只知道這支軍隊戰無不勝,可究竟厲害到什麼地步,卻是無人能揣測。可以說,在元氏在與越西前朝的金氏對戰十年中,陷陣軍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他們曾以極少的一千精銳騎兵猛衝敵陣,終於大敗金氏的精騎兩萬人,還曾依靠三千陷陣軍在四千步兵配合下衝垮金氏十三萬大軍,陣斬金氏將領二十四人,直達金帝禦帳,追殺潰散的金氏部隊直至越西皇都,最終奪得了皇位。」

  李未央知道每一代的開國皇帝都有自己的王牌軍,但世上真的存在這樣厲害的秘密部隊嗎?聽起來,真像是天方夜譚。

  李敏德說了一半兒,便順手掀起了剛才白芷蓋在她身上的錦被道「腳可好些了麼?」

  李未央正聽得有趣,要催促他說下去,他卻道:「那藥膏果然好用嗎?」

  李未央笑道:「既是你送的東西,自然是藥到病除了。還不趕緊往下說。」

  李敏德大笑:「何必這麼著急,」他向一旁早站著沒動的墨竹招了招手,將她手裡的瓷盅取了,看了看道:「金絲燕窩算是對症,可是涼了就沒效果了。你先吃了我再給你講。」

  李未央向來不喜歡這種過於甜膩的東西,再加上那大夫還加了藥在裡頭,聞起來味道更是古怪,誰知李敏德把錦被往旁邊推了推,坐在了床上:「我來喂你。」

  李未央微微吃了一驚:「不必,我自己來。」

  李敏德若無其事地微笑道:「你我之間,還生分些什麼?若是不吃,那我便不說了。」

  湯匙送到唇邊,李未央只抿了一口,便催促他繼續往下說。李敏德歎了口氣,把燕窩嘗了一口,也皺起眉頭:「真的太甜了。」

  李未央卻蹙眉,搶了他手裡的燕窩,道:「這麼珍貴的一支隊伍,難怪只能訓練出一萬人了,那麼,後來奪得皇位之後,這些人都去了何處?」

  李敏德笑道:「這種軍隊無比珍貴,在常規的戰鬥中一般是捨不得投放戰場的,但是也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聚攏在一起,於是越西開國皇帝便想了個法子,把這一萬人從部隊裡特別抽出來,讓他們充當了皇帝的親軍,近衛軍,司職保護,刺殺,秘密行動等任務,所以,幾乎每一個陷陣軍,對於普通人臣子來說,都稱得上一種恐怖的存在。因為他們的出現,意味著皇帝開始懷疑你,要除掉你。」

  李未央看著一直低頭的趙月,道:「那麼趙月和趙楠他們——」

  李敏德眨巴眨巴眼睛,繼續說道:「你聽我說完,儘管這批人都被分散開了,可他們之中有不少人逐漸發生了背叛皇室的行為,元氏費了很大力氣才將其中的背叛者一一剿滅。所以後來越西皇室認為,陷陣軍雖然強大,但他們從開始訓練的時候就是成年人,都有各自的家庭、各自的背景,因此心理上卻不夠穩定,不夠忠心,放在身邊隨時都有反噬的可能。於是他們另闢蹊徑,開始捨棄有了獨立思想的成人,而專門挑選那些有潛力成為陷陣軍的小孩。」

  李未央聽到他的敘述,不禁怔住,她的目光落在趙月的身上,發現她的脊背開始微微顫抖。原來如此,所謂的越西死士,根本是從孤兒中選擇的。

  李敏德繼續往下說,越西皇室挑選的孩子,大的十一二歲,小的五六歲,把他們集中起來,與世隔絕,進行殘酷的淘汰訓練。合格者被磨練掉七情六欲,成為專職的殺伐工具,同時又確保絕對的忠誠。

  原本的陷陣軍漸漸的不再那麼隱秘與恐怖,單兵實力也逐漸的大不如前,他們慢慢的退出地下舞臺,而更多的成為專職護衛,可是更為恐怖的存在便已經產生了,這一類從小被訓練出來的殺人工具,便稱之為越西死士。

  看到趙月的身體抖得越發厲害,李未央輕輕道:「趙月,你先退下去吧。」

  趙月身體一震,隨後輕輕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退了下去,李未央發現,她剛剛在的時候,仿佛十分的緊張,甚至連背後都濕了。

  「我覺得,趙月和趙楠並不是那種冷心絕情的死士。」李未央看著趙月的背影,低聲道。

  李敏德點了點頭,道:「他們不是,他們的祖父曾經是一個陷陣軍的優秀將領,被派去參加過針對死士的訓練。所以,雖然他們兩個也接受過死士的訓練,但嚴格意義上來講,並不是真正的死士。」

  「難怪今天趙月看到那個臉上帶著刀疤的男人,會露出那麼驚恐的神情,我猜,安國公主身邊的那四個人,便是真正的死士,趙月之所以對他們如此畏懼,是因為曾經親眼瞧見過他們的淘汰過程,知道那些人的可怕之處。」李未央準確地做出了判斷。

  李敏德臉上似笑非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是啊,越西皇室訓練出這麼一批怪物,實在是很難讓人不恐懼的。」

  李未央好奇:「他們真的有那麼厲害?」

  李敏德琥珀色的眼睛帶了一絲寒意:「你相信嗎,經過秘密的訓練,十歲小孩也能輕易的一拳打死一個成年人?」

  李未央驚訝地盯著李敏德,幾乎以為他是誇張:「你可知道,是什麼樣的秘密訓練?」

  李敏德想了想,道:「每一個人,天生便有一種隱藏的力量,但是往往只有遇到危險的時候才能驅動,死士的訓練,便是通過各種難以想像的方式,調動他們的克制力與承受能力。然而——這種程度是趙月他們沒辦法做到的。」

  李未央若有所思,道:「看樣子,不是災星到了,而是煞星到了。你剛才所說,除了那安國公主,這次還有其他人一起來,說的是不是那越西的四皇子,燕王殿下。」

  李敏德點點頭,道:「是啊,那可真是個大災星啊。我猜測,他這次來的目的,便是為了除掉我。而他的背後,便是越西的裴皇后。」

  皇宮,更鼓聲遠遠的傳來,遠離正殿的暖閣中,皇帝身著便服,手裡拿著一份奏章,神色微倦。一旁的蓮妃察言觀色地送上參茶道:「陛下,歇會吧。」

  蓮妃生產、做完月子,卻更見身體豐腴、容貌美豔,在宮中的地位也一時無兩,只是此刻,連她也不能撫慰皇帝焦躁的內心,皇帝接過茶盞卻不喝,目光依舊膠凝在奏摺之上。從蓮妃的角度望去,那份奏摺是無比華貴的金紫色,右下角還繪著一個鳳凰浴火圖騰。

  「陛下,這奏章,可是有什麼不妥?」蓮妃關切地問道。

  「這是越西的國書。」皇帝歎了口氣。

  蓮妃不由吃驚,今天晚上剛剛招待了越西的安國公主,在她看來卻是個被嬌寵過分的小女孩,只是那位同來的越西四殿下,說是身體不適不能參加飲宴。但既然使臣已經到了,越西又呈上了國書,如此鄭重其事,不知是何要事,竟讓皇上如此凝重。

  皇帝將茶盞擱到一旁,輕輕地歎了口氣,喃喃道:「皇子之中,誰能迎娶安國呢?」

  蓮妃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輕瞥那奏章一眼,道:「陛下,這樣的問題,您實在不該問臣妾的。」

  皇帝笑了笑,道:「既然是婚娶,就是家事,沒什麼不能問的,你且說說看。」

  蓮妃笑道:「所謂美人配英雄,自然是七皇子足以相配了。」

  若是能擁有越西皇室的力量,拓跋玉的實力將會大為增強。當然在今天晚上皇帝舉辦的小宴會上看來,對方是有那麼一點任性,但九公主不也這樣嗎,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只要嫁了人,再刁蠻的小辣椒也要變成柔順的花朵,蓮妃是這麼以為的。所以她一廂情願地幫拓跋玉牽紅線了。

  皇帝歎了口氣,道:「朕早已試探過老七的意思,他不樂意。為了他母妃的事情,朕多少有些對不住他,在婚事上,他喜歡誰,就娶誰吧。」

  有些事情,身為皇帝的他其實是知道的,他曾經聽探子密報,越西安國公主,雖然才貌雙全,出身高貴,但德行有失,性情殘忍,這樣一匹胭脂馬,非尋常人所能駕馭,他向來看重拓跋玉,這樣的女人娶回家,反倒是給他找麻煩。

  可以說,在這件事上,蓮妃和皇帝是各懷鬼胎,最重要的是,他們兩人得到的消息並不對等。

  因此蓮妃一聽,頓時怔住,滿朝文武之中能配得上安國公主的,想來想去也只有那個幾個人,可聽皇上剛才的意思,擺明了不想讓拓跋玉去,那麼,還有誰呢……她一邊心中盤算,一邊謹慎地答道:「太子如今倒是缺個正妃——」

  皇帝冷笑,道:「不妥。」他都打算廢掉太子了,不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若是把安國公主嫁給他,豈不是要擾亂大局嗎?

  蓮妃的心中慢慢沉下來,雖然找蔣家報了仇,可經過上次那件事,她很明白自己被太子和拓跋真盯上了,尤其是拓跋真——難道皇帝是想要讓拓跋真迎娶安國公主嗎?

  安國公主到了太子手裡只能發揮五分作用,可若是成為三皇子妃,那麻煩可大了。她柔聲道:「皇上若是為難,不如另挑個拔尖人選出來,封個爵位,遣他和親?」

  皇帝搖了搖頭,道:「沒有根基,是無論如何配不上皇室公主的。現在,真正匹配的人選,只剩下三皇子了。」

  蓮妃擰眉,卻不敢再多說半句,剛才她特意繞過三皇子,已經太明顯了,若是叫皇帝瞧出她的心思,豈不是危險嗎?

  皇帝眸光微轉,忽然又歎了口氣,道:「也罷,朕看那安國公主一直盯著三皇子,必定是瞧上他了,這婚事,倒也不錯。」

  蓮妃心中鬱卒,拓跋真實在是她見過的人中最狡猾的一個,比狼更堅韌,比狐狸更狡猾,表面上總是溫和地笑著,看起來十分和氣,可做的事情卻一件比一件狠毒。若是讓他得到了安國公主,豈非是如虎添翼,再想要除掉他,可就不那麼容易了。她微笑,心中決定回頭便去找李未央商議如何解決這事情,口中卻道:「既然您已經想好和親人選,又何必如此擔憂呢?」

  皇帝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下意識地伸出兩根手指,輕輕的點拍著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緩。這聲音竟然讓蓮妃一時心驚,過了片刻,皇帝終於停下敲桌的手,開口道:「還有一個越西燕王。」

  「燕王?」蓮妃不免吃驚道,「燕王如何?」越西的皇子與大歷不同,各自成年後開府不說,都是直接封了親王的,比如這燕王殿下,便是越西的四皇子。

  「既然對方願意送一個公主過來,朕當然要選一個恰當的人選過去了。」

  蓮妃一怔,道:「您的意思是——燕王殿下也要娶王妃嗎?」

  皇帝哼了一聲,卻有了點笑意:「不錯。」停一停,又道,「不過,這人選麼就更加難以抉擇了。」

  蓮妃立刻露出一幅很好奇的模樣。

  皇帝果然解釋道:「原本小九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惜她已經許配了人家,而且馬上就要出嫁了,若是輕易悔婚,不好向羅國公府交代!公主中又沒有其他適齡的人選,若說身份匹配,只剩下一個人了——」

  蓮妃心中一個咯噔,遲疑地道:「陛下英明睿武,想必心中早有人選,但照臣妾看來,派往越西的人選需當慎重考慮才是,畢竟換了尋常人,越西可能會覺得受到了怠慢……」

  皇帝揮了揮手,道:「不必多言,朕主意已定。」



150 囂張人質

  三天后,永寧公主約李未央見面,卻不知是有意無意的,將地點約在了那座郊外的園子。

  「公主是有話要說?」李未央看到永寧公主,第一句話便是如此。然而對方卻揮了揮手,道,「咱們上船再說。」

  說著,她命四名婢女划船,自己和李未央則坐在船沿,小船便向湖水中行駛而去。李未央對她的做法有一瞬間的不明,隨後便有點領悟。永寧公主這是怕隔牆有耳嗎?可是究竟是什麼事情,讓一向直言不諱的永寧公主也如此謹慎……

  「未央,今天叫你來,是為了告訴你,這次越西皇室的燕王和安國公主前來,是為了與我皇室聯姻的。」

  「聯姻?安國公主嗎?」李未央的臉上不過片刻驚訝,隨後便釋然,看拓跋真的態度,也可以猜出對方是來做什麼的。

  「不光是三弟,還有你。」永寧公主壓低了聲音,這樣說道。

  李未央微微一怔,壓住心頭的震動,道:「陛下是準備讓我去代替九公主嗎?」這話問得很尖銳,但她知道,跟永寧公主這種人不要妄圖耍什麼心機,直來直去比較好。

  果然,永寧公主的臉上浮現一絲尷尬,但仍舊實話實說道:「父皇的確是憐惜九妹妹,再者她已經許婚了,越西再強勢,也不好強奪人家未過門的妻子,更別提九妹還是嫁入羅國公府。宮中除了九妹,再也沒有適齡的公主,但是郡主卻有一個,說起來也真是太巧了,太后將你封為郡主,這越西皇室就來了。」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世上從來沒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只怕太后是早已在算計了。是啊,跟用詭秘手段來陷害自己的德妃相比,太后是多麼的光明正大。你不是立功了嗎,我便好好賞賜你,郡主可不是誰都能做的,這樣的恩典還不讓你得意地上天去嗎?等你開心過了,好,和親的差事來了,你不樂意?當初接受郡主封號的時候怎麼不說你不樂意,這就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太后跟德妃比起來,手段何止高杆了一百倍,還讓你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畢竟李未央原本只是丞相府庶出的小姐,能夠得到太后青睞做了郡主,簡直是一步登天,享受了榮華富貴和眾人羨慕嫉妒的目光,你就要老老實實地去和親,沒有絲毫拒絕的餘地。哪怕明知道對方算計你,卻還要乖乖謝恩,因為郡主冊封在前,和親之事在後啊。

  「說起來,父皇也是無奈,我提前把此事告訴你,便是為了讓你心中有個準備。」永寧公主悄悄觀察李未央的神情。

  李未央卻笑了笑,面上看不出異樣,口中低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未央既然承了太后的恩典,自然要為陛下和太后分憂,所以縱然和親是真的,未央也只能接受了。」

  「好在是正妃。」永寧公主眼中掠過一絲竊喜,她還以為李未央會激烈反對,畢竟沒有人會願意放下好好的日子,跑去人生地不熟的千里之外重頭再來。她這麼做的確是自私到了極點,但那也是為了她妹妹九公主。李未央不去,去的就得是九公主了。

  「那越西與我大歷不同,成年皇子都已封王開府,四皇子元毓封燕王,他的母親本是裴皇后宮中一名美貌婢女。母親病故後由裴后代為撫養長大,所以等同於裴后所出,地位與一般的王爺相比都要更尊貴許多,倒也不算是委屈了你。」

  李未央微笑聽著,在永寧公主看來,那越西的燕王畢竟皇室血統,雖然母親出身不算高,但畢竟是皇后親自撫養長大,等同於裴皇后的親生兒子,地位非同一般,你李未央雖然也是庶出,但若沒有太后抬舉,你什麼東西都不是,所以這樣的婚事豈止不委屈,簡直是一種越級的抬舉。

  她現在已經肯定,永寧公主是奉太后的命令,來點一點她。順便警告她,若是這次再說一句不願意,等著她的就只有死一途,想也知道,膽敢拒絕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聽說那燕王還沒有娶妃,你一旦嫁過去,就是燕王妃,而且你是代表大歷嫁過去的,對方怎麼都不敢委屈你。」永寧公主輕聲勸說道。

  李未央冷笑,大歷的公主嫁過去,對方或許還會有所顧忌,但自己這樣的身份,既沒有顯赫的皇室地位,家族又遠在萬里之外,縱然有什麼委屈都只能往肚子裡咽,甚至都無法回家哭訴,跟那些身世顯赫的王妃們比起來,自己真的只能靠邊站了。

  其實,莫說是委屈,一個不小心死了,只要一紙文書說是病死的,誰會去追查呢?到時候燕王娶幾個出身大族的側王妃,這日子可就更好看了。李未央這樣一想,反倒是微笑起來。

  永寧公主還在勸慰,李未央的視線卻已經移向不遠處。這世上,總是皇帝說了算的,他們可以掌握所有人的命運,而且不容許你抵抗。可是,皇帝的位置,卻終究有一天要換人啊……

  遠處湖水碧綠,蓮葉鮮嫩,蓮花盛開,在池水之中美得非常嬌豔。李未央身體微側,將手指淺淺地伸進水中,隨著小船的浮動將水面劃出道道漣漪。

  「未央,那燕王雖然我沒有見過,可是越西皇室的俊美是出了名的,看那安國公主的相貌便可以猜測一二。我會向太后說,想法子讓你們見一面。」

  永寧公主看李未央面帶微笑,以為她很滿意這婚事,心中雖然詫異,卻也繼續道,「依我看,嫁過去也好,這大歷能找出匹配你的男子,卻也不是很容易的……」

  從前李未央還是丞相千金的時候,公侯之家倒是還能挑出一兩個,現在她貴為郡主,這婚事反倒更難找了。又要門當戶對,又要人家願意娶,恐怕不知道要拖多久,李未央這年紀可是不小了,可連李家四小姐都有人上門提親,她卻一直無人問津……

  不過是因為她當初和蔣家鬧得太僵了,不給自己留下後路啊,終究是傳了不少潑辣的名聲出去,這樣看,去和親反倒是不得不走的一條路。

  李未央的手臂淺淺地伸進水中,劃開那一波碧水,臉上的笑容從始至終都是淡淡的,既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甚至連尋常女孩子的害羞都沒有。

  永寧不由得暗暗在心中感歎,若非為了九公主,自己還真是不想來做這種苦差事,在她看來,何必跑這一趟,李未央本是臣子的女兒,直接宣旨就是了,幹嘛還廢話,但太后卻說她是個很有主意的人,萬一鬧出什麼事情來就不好了,還是應該先把利弊給她分析清楚,讓她誠心誠意地謝恩為好。

  皇家就是這樣偽善,打你一個巴掌,打掉你兩顆牙,也要你笑盈盈地謝恩。

  李未央正想著這件事,突然聽見旁邊的婢女尖叫一聲,永寧公主急速轉身朝身後瞧去,忽然臉露驚駭之色,人也猛得站起來,其中一個婢女因為過度驚駭,手中的漿一下子掉進了湖水裡,濺起了一大片水花。

  李未央向著她們的目光看去,竟看見潭雲站在湖心涼亭欄杆外的岩石上,搖搖欲墜。

  「快划到那邊去!」永寧公主完全愣住了,而李未央卻冷靜地快速吩咐道,四個婢女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把船往那邊劃去。可還沒等到他們到達那裡,潭雲已經「噗通」一聲跳進了水裡,濺起老大一片水花。

  永寧公主完全嚇壞了,幾乎說不出半個字。

  婢女全部扯開嗓門大聲呼救——護衛們就在湖水附近守衛,李未央又命划船的婢女趕緊把船劃向潭雲,把漿伸給她,好讓她攀住不致下沉。沒想到潭雲卻根本沒有抓住漿的意思,而是徑直向湖水裡沉下去,很快就連頭頂都瞧不見了。

  「不好,她的身上綁了東西!」李未央皺眉。

  轉眼之間,便有一個通水性的婢女下水,快速地向對方下沉的地方遊,一個猛子下去,徑直將昏迷的潭雲撈起,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暫且將潭雲拖到她們的船上。李未央看到,潭雲的腳上果然系著一塊石頭,讓她整個人剛才都往下沉去,這說明,她是鐵了心要尋死的。

  李未央親自給她按摩肚腹,見她腹中無水之後又拍打著她的臉部,試圖讓她清醒一點,並且命令婢女脫下外袍給她披上。

  永寧公主愣愣地看著,幾乎手足無措,同時她感到慚愧,她是大公主,又是主人,遇到這種突發情況居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相反李未央卻如此的鎮靜,竟然像是比她還要年長一般。

  「她還活著嗎?」永寧忐忑地道。

  李未央輕輕把潭雲臉上的亂髮撩開,赫然發現她眉頭緊皺,牙關緊咬,像是一心求死,不由歎了一口氣,道:「還活著,不過也跟死差不多了。」

  永寧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有點怔住,這時候婢女們已經把小船劃到了岸邊,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把潭雲扶上岸,慌慌張張去請大夫。永寧公主見李未央神情不對,這才道:「這究竟是怎麼了?她在這裡不是好好的嗎?」

  李未央瞧了永寧公主一眼,搖了搖頭,這個——似乎不該問她這樣一個外人吧。就在這時候,潭雲突然清醒了,立刻要爬起來,旁邊的婢女馬上過去試圖按住她,可是她卻發瘋一樣地咬住一個婢女的手臂,整張臉上都是癲狂的神情不說,連眼睛都是血紅的。

  李未央敏銳地注意到,潭雲伸出來的十根手指頭,所有的指甲竟然都被剝掉了,每一根手指都已經不知被何物夾得變形,鮮血淋漓地十分可怖。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

  潭雲是彈琵琶的名家,手弄成這副樣子,將來還怎麼演奏呢?李未央看向永寧公主,見她的臉上同樣露出極端驚駭的神情,厲聲道:「這是怎麼回事?!潭大家的手是怎麼了!」

  大歷一朝,對於有技藝的女子,通常給予的尊稱就是大家。墨娘如此,潭雲也是如此。此刻看到潭雲一雙那麼妙的手變成這個模樣,永寧不禁嚇了一跳,第一個反應就是婢女們沒有照顧好她。誰知婢女們全都面面相覷,完全說不出半個字來。「公主……公主,奴婢們也不知道啊!」

  一直照顧潭雲的婢女這時候才跌跌撞撞地過來,跪倒在地,道:「公主饒命,公主饒命!是奴婢照看不周,才會讓潭大家到處亂走——」

  永寧見潭雲一副瘋瘋癲癲的模樣,蹙眉道:「究竟怎麼回事,潭大家昨天還好好兒的!今天怎麼就傷成這樣,連神智都不清醒了,剛才還要跳湖!你究竟怎麼看管的!」

  那婢女恐懼地全身發抖,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前兩日潭大家搬進府裡來,心情一直壓抑,昨晚上不知是不是生出幻覺,忽然說自己看到了什麼黑衣人。之後便開始神神經經,迅速的瘋癲了,奴婢按照公主的吩咐對她日夜看管,但她昨兒夜裡鬧了一夜,奴婢們全都精疲力竭,在淩晨不免昏昏欲睡,她就趁此時跑了出來,實在不知道怎麼就受了傷,居然還要投湖——」

  「胡說八道,怎麼可能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瘋了!世上哪兒有這種道理!」永寧公主高聲斥責道。

  李未央看著潭雲,不由沉默,潭雲為什麼瘋癲,她基本能猜到。對於一個視琵琶為生命的人,突然剝掉了她的手指甲,毀了她的手,讓她再也不能抱琵琶,等於殺死了她唯一求生的信念。

  她一下子受到巨大的刺激,恨不能投湖而死,這樣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居然有人能避過那麼多人的監視對潭雲下手,這就實在是太令人驚駭了。而且和對墨娘一樣,如果有深仇大恨,直接殺了就是,何苦這樣折磨人呢?

  墨娘是舞者,最看重的便是纖細的身軀還有一雙動人心弦的美目,於是對方便毀掉了她一身的好皮膚,挖去了她美麗的眼睛,而潭雲卻是彈琵琶的高手,對方便毫不猶豫地壞了潭雲的手——這樣的心思,比直接殺了對方要狠毒千倍百倍。

  永寧公主臉色煞白,道:「到底什麼人敢在公主府裡頭下手?」

  李未央盯著潭雲血肉模糊的雙手,道:「自然是謀害墨娘的人。」

  永寧公主露出不解的眼神:「可是,若是想要動手,明明那天一起殺了潭雲就可以,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等上三天?」

  李未央冷笑道:「這就要去問幕後黑手了。」

  其實,她隱約可以猜測出一絲端倪。墨娘的死是因為拓跋真無心的幫助,安國公主無法容忍她。那潭雲,則是因為她出於姐妹情意幫著墨娘說了兩句話。那人的意思就是,你不是要幫著她嗎,我便讓你親眼看著對方慘痛地死去,然後你必須活在隨時被殺人滅口的驚恐之中,再一點點地將你折磨致死。

  這種扭曲的心思,不可為外人道,聽起來又是那樣的匪夷所思。可是李未央卻大概能猜到,因為光是看那安國公主的眼神,她就覺得對方心中有著不可揣測的暗影。

  皇室中人,往往都視人命為草芥,然而人命在安國公主的眼睛裡,卻比草芥還要不幸,整個是一場遊戲,一場讓她開心的遊戲,每個人,都是這個遊戲裡的棋子。她天真無邪的面容中,隱藏著無窮兇殘的惡意,極精靈古怪,又刁蠻任性,行事作風簡直是不可理喻,毫無道理可講。

  「我會下令讓京兆尹徹查此案,一定要把幕後黑手揪出來!」永寧公主憤憤不平地道。

  李未央搖了搖頭,揪出來?就算揪出來能怎麼樣,大歷會冒著和越西交惡的危險去處置安國公主嗎?不管京兆尹一開始是不是秉著明察秋毫的精神,到最後都會變得捕風捉影、指鹿為馬,因為他再公正,再無私,也不可能敢揪越西公主。

  因為大歷和南疆關係一直僵持,極需要越西的立場……姚長青是個耿直的官員,但他也知道,什麼是大是大非,越西公主殺人是小,國家百姓才是大。

  若是真的追查下去,不僅會造出冤案,還會讓冤案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直到大得無法控制。

  這事情,李未央知道,永寧公主也不傻,她定然也心中有數,否則她也不會和拓跋真一樣,選擇對安國公主囂張的行徑給予容忍。所以李未央只是道:「公主,還是先為潭大家治病吧。」

  永寧公主瞬間啞然,她看了一眼李未央,心中將那安國公主罵了千百遍。他們都是皇室子弟,沒有誰比誰更高貴的,大歷雖然比不上越西富饒強盛,卻也不是孱弱的國家。

  若是換了往日,她早已命人把安國公主扣住了,偏偏如今的局勢十分特殊,連父皇都對其籠絡有加,並且把安國公主的一切行為歸咎於驕縱任性……前天九公主回去告狀,本以為皇帝會幫她討回公道,狠狠教訓一下安國公主,誰知道安國不過是隨便交出了一個護衛作為誤傷九公主的替死鬼就罷了,父皇也視而不見、息事寧人。

  永寧對這種反常的情況無可奈何,也根本不能理解,此時只能歎了口氣,揮手道:「你們把人帶下去吧。」婢女們對視一眼,便將潭雲扶了下去。

  永寧公主看向李未央,道:「未央,你看今天這件事——」

  李未央微微笑道:「公主,就像您說的,一切都交給京兆尹大人吧,想必他會儘快找出兇手的。」

  這事她不會管,因為與她無關,她不是救世主,不會救無關緊要的人。潭雲和墨娘,她縱然想救卻也不能多事,招惹上越西皇室,會給敏德帶來數不清的麻煩。孰輕孰重她當然分得清楚,所以,只要安國公主不來招惹她,她便會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李未央從公主府出來,白芷和趙月正在馬車邊上等著她,趙月見她出來,緊隨著上了馬車。

  李未央看了趙月一眼,若有所思地問道:「趙月,若是你們兄妹聯手,可以勝過安國公主身邊的那個臉上有刀疤的男人嗎?」

  趙月一愣,像是沒有意識到李未央會問這個問題,一時說不出話來,臉色卻有點發白。

  馬車這時候已經開始向前走,離開公主別院駛向了官道。李未央看她為難的樣子,便道:「如果不想說,便算了吧。」

  趙月搖了搖頭,咬牙道:「若是單他一人,奴婢和大哥聯手,應該可以擋下他,可若是其他四人聯手,就難說了。」

  李未央點點頭,道:「這已經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

  她看趙月臉上一副慚愧的樣子,剛想要安慰她幾句,卻聽得車後忽然馬蹄聲響,又快又急,一眨眼的工夫,便見四騎人馬從車後斜刺裡衝上前來,將馬車四面圍住。其中一人哈哈笑道:「聽說這馬車裡坐的是大歷的九公主,快掀起車簾來我看看!」

  李未央一怔,趙月已經掀開了車簾一角,卻把李未央擋在身後,只看了一眼,李家的護衛竟然已經全部被人打倒在地,而她甚至沒來得及察覺。

  「讓你家公主出來見我。」那人高聲笑道。

  趙月抬起頭看著對方,不由吃了一驚。

  入目所見是一個極為年輕的男子,一襲華麗的長袍,華美豔麗猶如鳳凰,他有著一張美麗得不可思議的容貌,鳳眉修目,朱唇瑤鼻,精緻的五官完美得找不出一絲瑕疵。

  這樣的魅力,是一種超越了性別和容貌之外的風華絕世。趙月跟著李未央,見慣了俊男美女,可除了俊美不可逼視的李敏德以外,她還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男人。

  是,李敏德的容貌雖然漂亮,卻絕對不會讓你聯想到女人,可眼前這個男人,卻極為陰柔,極為華麗,若非他的喉嚨上有喉結,你根本沒辦法相信他是個男人。

  他歪了歪頭,笑容在臉上漾開,美得讓人心驚,然而嘴角含著一絲玩味的笑容,透著點不懷好意的味道,有著介乎于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美,危險而又邪惡:「嘖嘖,這丫頭倒也生得不賴!」

  他身後有六名青衣護衛,其中為首的一人生得虎背熊腰,在這美少年身邊就更顯得醜陋,他打罵上來,諂媚笑道:「王爺,要不要屬下去徹底掀了簾子?」

  那華服公子笑道:「不必不必,九公主應該也會很樂意與我見面才是!」

  趙月見他如此說,心頭怒極,呵斥道:「這不是九公主的座駕,閣下快請離開!」

  若是往常,她早已飛身上去給這傢伙一劍,可是她看到那六名青衣護衛,卻是沒有動,光從內息看,那六個其貌不揚的人便是頂尖高手。她可以跟對方一拼,但卻不能拿李未央冒險。

  那華服公子挽轡下馬,笑道:「不是九公主嗎,那也無妨,這麼華麗的馬車,想必也是個美人兒!都說大歷女子風韻獨具,這些天我也玩了幾個,跟白麵一般任由你捏搓,實在膩味得緊,這馬車裡丫頭都生得這麼俏麗,想必主子也不差,快掀開簾子我瞧瞧!」

  那青衣護衛接口笑道:「王爺這麼說,莫非想一親芳澤?」

  華服公子笑道:「就怕這位姑娘不肯。」

  青衣護衛笑道:「有屬下在,王爺要這女子,還不如探囊取物?」

  趙月的臉色都已經發青了,李未央卻淡淡道:「掀開車簾就是,我這等姿容,怕是公子看了要倒胃口的。」

  華服公子顯然不信,纖細白皙的手執一把扇,嘴角輕鉤,美目似水,未語先含三分笑,說風流亦可,說輕佻也行,就等著李未央掀開車簾。

  趙月回頭看了一眼,卻是大吃一驚,隨後醒悟笑道:「那公子你可看好了。」說著完全掀開車簾,露出馬車裡李未央的容貌。

  馬車裡坐著一個容貌清秀的美人兒,可惜不知怎麼的,那張秀麗的臉上卻長滿了麻子,叫人看著大煞風景不說,有一顆麻子還長在了眼皮上,十分的詭異、醜陋。那華服公子吃了一驚,卻見簾子突然放下了。趙月高聲道:「你已經見過我家小姐容貌,現在可以離開了嗎?」

  華服公子和六個護衛都是目瞪口呆,連說話都忘記了,華服公子回身啪地一聲,給了那青衣護衛一個耳光:「從哪裡找來的醜八怪,居然還敢叫我看!簡直是嫌命長了!」

  虎背熊腰的青衣護衛完全呆住,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是,是,王爺饒命!一定是屬下弄錯了!屬下知罪!」

  趙月忍住笑,道:「還不放行嗎?」

  華服公子揮蒼蠅一般道:「滾滾滾!」

  趙月暗自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小姐今天不想招惹麻煩,所以便吩咐馬車夫:「快走。」

  誰知馬車還沒走出幾步,那青衣護衛卻呢喃一句:「怎麼會弄錯呢?明明說了就是這馬車啊!」

  華服公子一想不對,厲聲道:「站住!」

  趙月心下一沉,那青衣護衛已經逼上來,她抽出長劍,頓覺一道十分強大的柔勁將她的長劍劈開,不自覺竟然胸口空門大露,那虎背熊腰的護衛一雙鐵掌,如大斧長戟,破空劈來。

  趙月慌忙左足點地,右足騰空,從馬車上飛了下來,頃刻間,二人一長劍一拳頭,鬥了二十個回合。

  趙月越鬥越覺不安,那青衣護衛也是駭然,他此次到大歷,未逢敵手,誰料遇上趙月這個小丫頭片子,不僅占不得絲毫上風,反倒被她隱隱克制住。趙月瞅准空擋,向空中發出了一個信號,青衣人一怔,立刻明白過來,卻一個字沒有,快速攻上去。

  那華服公子見二人僵持不下,臉色陰晴不定,瞧著其他人笑道:「都傻了嗎?」其他人便立刻回過神來,五把長劍一起上來攻擊趙月。

  呲——

  趙月被長劍劃破衣衫,後背已受傷。她咬牙,回身擋開第二劍,一邊纏住幾人,不讓他們有機會靠近馬車,動作之間,她後背的傷口迸裂,血一直在流,這種情形下,已然支持不了太久。

  最近京都的風聲緊,到處在搜捕謀害蔣家的人,原本派了在李未央身邊保護的暗衛都被盯上了,所以他們才不得不暫時撤掉,出門也只是派了精幹的李府護衛保護,但這也沒什麼奇怪,在京都誰敢公然劫掠,這還是在官道上!只要再堅持片刻,主子和大哥看了信號,一定會帶人來救援!趙月再不遲疑,動作更見迅疾狠辣,左手一轉,啪的扣住一名護衛的手腕,然後哢嚓一聲,瞬間折斷了對方的腕骨。

  李未央已經掀開了簾子,皺眉看著這一幕,她的確有滿腦子的主意,但在這一刻,卻絲毫派不上用場。

  如果來的是講理的人,她還可以試圖跟對方談判,討價還價,因為她身份特殊,又巧舌如簧,有絕對的把握可以化險為夷;然而,來的卻是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對方到底是什麼目的!不,等一等,看著年輕公子的形貌,他們又稱呼他為王爺,莫非是——

  趙月雖然是頂尖高手,可是面臨武功高強的六名護衛的圍攻,卻也沒辦法輕鬆獲勝,突然她左肩中了一掌,撲地跪倒,發出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響,鮮血大團大團地湧出來,滴在地上,觸目驚心。

  李未央不禁握緊了雙手,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住手!」

  華服公子突然看了她一眼,揮著扇子,好整以暇道:「你算什麼呢?憑什麼讓我住手!」

  李未央輕輕在臉上拂了一把,已經現出原本秀麗的容貌:「我是安平郡主,你真正要找的人。」剛才她不過是將糕點上的芝麻點在臉上而已,現在才露出真正的面容。

  華服公子一怔,隨後大笑,道:「那又如何?這丫頭既然敢反抗,我便可以先殺了她,再帶走你。」

  「喀!」又一記骨斷的聲音,趙月的左腿也被硬生生地踢了一腳,仿佛是骨頭都裂開一般發出聲音,她跪在地上,明明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卻仍是挺直了腰杆,發了瘋似的揮舞著長劍,不讓對方有機會脫離。

  李未央冷冷望著,仿佛趙月的生死與她毫無關係,但她的聲音卻比往日都要殘酷、冰冷:「燕王殿下,我的婢女身上有一道傷口,我便要你的人死一個,她若是死了,我便要你堂堂燕王殿下為她陪葬,你可相信?!」

  華服公子聽她說話有趣,不禁搖扇大笑。他心機深沉,自然不會當真相信李未央有這本事,他笑了幾聲,看向李未央說道:「你——」原本他是想說,你要是有這個本事,我就跪下來給你叩頭好了。可是等他對上那一雙冰冷的眼睛,他竟然一時啞了。

  這世上怎麼會有人擁有這樣的眼神,冰冷、抑鬱,沒有絲毫的感情。她就是在陳述一件事實,絕不是在威脅他。她只是告訴他,若是趙月傷了一處,就要他的護衛死一個,若是趙月死了,那她便會替那丫頭報仇,要他燕王的性命陪葬。

  不,等一等,她叫他燕王!她根本知道他的身份!元毓完全愣住,他死死盯著李未央。然而對方也看著他,那雙古井一樣的眼睛裡,流露出的神情卻沒有一絲的畏懼。

  從他所獲得的情報看來,李未央不過是個靠巴結太后得了郡主位置的閨秀,卻不想竟然有這樣冰冷的眼神,那簡直不像是一個活人所有的,一絲煙火氣都沒有。這個年紀的少女,不該有這樣的眼神,哪怕是自己那群天之驕女的妹妹們,不乏安國公主這等陰狠的少女,她也斷然不會露出這麼可怕的眼神。

  「住手!」他下意識地道。那六名青衣護衛登時住了手,趙月已經受了多處傷,卻還是勉強硬撐著站了起來,強拖著受傷的腿,回到馬車旁邊,就連上馬車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靠在馬車上。車夫早已經嚇得瑟瑟發抖,根本都不敢說話,而那些李家的護衛,早都不知道跑到何處去了。

  元毓盯著李未央,有片刻都沒有說話。

  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渾身卻散發出利劍出鞘的奪人氣勢。在她秀麗的臉上,看不到絲毫惶恐和害怕,仿佛並非身處在被人脅迫的絕境之中。

  這少女真是狂妄!元毓審視著李未央,儘管他不動聲色,但無疑李未央已經給他留下一個這樣的印象:這是一個高傲而強悍的少女。儘管她的處境不妙,可她卻並沒有退縮,也沒有覺得自己落到了下風。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李未央是一個盲目自大的人。不過,元毓也清楚,這個可能性極小。從沒有女子如李未央這般能帶給他如此大的壓力,使他艱於呼吸。他下意識地打破了凍結的沉默,冷冷地說道:「把馬車帶回去。」

  李未央放下了車簾,她甚至沒有問一句去哪兒。元毓越發摸不清李未央的心思,揮了揮手道:「把那婢女也帶上!」隨後,一行人穿過官道,隱入了一旁的樹林之中,很快消失不見。

  等到了一所位置隱秘的宅院,元毓才派人放下趙月等人的眼罩,他將李未央客客氣氣地請到了屋子裡,隨後他便盯著李未央上下打量,帶著七分挑釁,三分提防。

  越西的燕王元毓,從小跟在裴皇后身邊,身份地位比旁人都要高上一大截,時至今日,他已經貴為燕王,只是,明明他抓來了李未央,卻實在不理解她為什麼面色如此平靜。

  「你可擔心?」

  「自然擔心。」李未央淡淡地道,元毓的臉上一瞬間竟露出失望之色。他原本以為李未央一定會說什麼,卻沒想到,原來她也不過如此,被自己一嚇,便乖乖地開口了,而且似乎連加以抵抗的舉動也沒有。

  李未央卻從容接著往下說道:「不知我何時能見到那六個護衛的人頭?」

  元毓沒轉過彎來,本能地回了一句:「你說什麼?」

  以他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只得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以掩飾尷尬。

  李未央冷冷望了他一眼,道:「燕王和安國公主都是大歷的貴客,是陛下請來的盟友,然而你卻動手劫掠了安平郡主,甚至還傷了我的護衛,這是越西向大歷的挑釁,是毫不掩飾的陰謀。你們此次入京,分明是以示好結盟為理由,暗自行勾結南疆之實,目的就是為了顛覆我大歷的江山,屠殺我大歷的百姓!」

  「你胡說什麼!我不過請你來作客——」

  給元毓扣上這樣一頂他承受不起的帽子之後,李未央又道:「安國公主先是羞辱我國公主,本來就是不知輕重、不懂規矩!看在即將結盟的份上,她既然主動推出一個替罪羔羊,我們陛下便暫且饒了她的狂妄。接著她派人殺死墨娘,謀害潭雲,畢竟我們沒有證據,也沒有當場捉到,也可以不提!可是今日我在官道上便橫遭擄劫,我的貼身婢女為了保護我還要血戰到底,此事為李府護衛數十人所共見,非我自己編造。若我不能平安歸去,我父親李丞相便是為了我李家的清譽,也是要鬧上金鑾殿的,到時候燕王惡行就要昭告天下了。」

  「我——李未央你不要滿口胡言亂語,我是越西皇帝派來結盟的,什麼時候勾結南疆了!」是,他抓李未央來的確是另有目的,可越西皇帝派他來,卻的的確確是為了結盟,這個是半點不摻假的。

  越西皇帝當然派了專為結盟的官員蕭正天前來,並且此人端正耿直,素有威名。現在,他與李蕭然已經談妥了條件,簽訂了盟書,可見越西人在結盟的問題上是認真的。

  並且,不只是大歷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大歷。如果大歷結盟是為了免於南疆的騷擾,那麼越西便是為了侵吞整個南疆。他們在對付南疆的時候,自然希望大歷可以成為盟友,然後兩個國家可以利益分享,共用戰果。

  安國公主分明是跟著越西的使者來大歷遊覽……燕王殿下表面是越西的使者,可他根本是沖著別的事情來的,他幕後的人,便是越西的裴皇后!李未央在短短的時間之內,已經把整件事情都理清了。

  正因為裴皇后的目的不可告人,所以燕王才會用這種方式請她來,但這事情只能私底下進行,若是一下子捅出去,燕王吃不了兜著走,那裴皇后也會被人扣上妨礙結盟、禍國殃民的罪名。

  「你——」元毓吃驚地瞪著李未央。他這個擄人的都沒發話,她竟然敢先發制人,「若是這事情捅出去,你的清白就毀了,你敢說嗎?」

  李未央突然輕聲笑起來,笑容簡直充滿了惡意,她抬起頭,盯著元毓那張漂亮的過了分的臉,冷笑道:「清白?那算是什麼狗屁!燕王殿下,你可知道我李未央是什麼人嗎?你知道我這個年紀還不出嫁是什麼緣故嗎!不打聽清楚就來找事,你還真是,愚蠢的夠可以!」

  元毓的臉色忽青忽白,幾乎說不出半個字來——李未央是什麼人,他怎麼會知道!他從來沒把這個女孩子看在眼睛裡,她不過是個弱質女流而已,縱然情報上說此人多有可疑,心性堅韌,他卻從來沒相信過,可眼下,看他捉來了一個多麼燙手的山芋!

  他抓李未央是別有目的,當然不能讓她死,可若是李家人真的把事情捅出去了,那他就會變成破壞此次大歷和越西結盟的罪人,哪怕裴后會護著他,父皇和那些頑固的越西老臣子也會把他生吞活剝了——

  李未央,真是該死的!

  他想到這裡,賠上一副笑臉:「郡主,我不過是請你來做客。說不上劫持,你又何必賠上自己的名聲來誣陷我。」

  李未央看他一眼,道:「那便誅殺你那六個護衛,咱們再說話。」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8 04:24 PM

151寡人有疾

  元毓震驚地看著李未央,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在他的地盤上,她然要求他誅殺他自己的護衛,這是瘋了不成!

  不要說元毓,就連坐在一邊沒辦法站起身的趙月和正在照顧她的白芷,都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李未央。

  元毓那張漂亮的臉陰沉下來:「李未央,你是不是會錯意了。」他可不是懼怕她把事情捅出去,不過不想惹麻煩而已。

  「那六人不死,燕王就必須殺了我,隨後你還得面對太后、七皇子還有我父親李丞相的追查和逼問。他們不是蠢人,怕是你還沒離開大歷,這事情就會爆發出來。到時候那剛剛蓋上大印的結盟,就要土崩瓦解了吧。燕王殿下明見高遠,何去何從,當不必再待未央多言。」

  元毓原本不過以為她是個任由他揉捏的小女子,捉了來嚇唬幾句便能嚇住,為了她自己的清白著想,她只會啞忍,事後也會當做沒有見過自己,畢竟他還沒想過世上真的有這種不怕清白被毀的千金小姐……但若是真的殺了她,事情就會很麻煩,因為她畢竟是太后義女、丞相府的千金,大歷的郡主。他不敢估算她的價值,也不知道殺了她以後會帶來的後果。所以,他不敢下這樣的賭注。

  但她要殺他最得力的六個護衛,這卻要斟酌斟酌。他當即岔開話題,道:「這個暫且不說,我有話要問你。」

  李未央厲聲說道:「殺了人再問!」說完,她冷冷逼視他一眼,其冰冷之意,竟似能於虛空中觸發風雷之聲。

  元毓死死盯著李未央,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受到對方的威脅,心中著實大怒,覺得此女真是傲慢無理,大言不慚。

  「你可知道我花費了多少心思才請來這六人!」你明明是個肉票,可是你一來,張口閉口盡是要我殺人,我憑什麼要受你的威脅?!他按住自己的怒火,慢條斯理地道:「再者他們何罪之有?為何要殺?」

  「意圖破壞和談,撕毀兩國盟約,這六人罪大惡極,非死不可!燕王殿下,不管你今天擄我是為了什麼,可使團的真正目的還是為了和談。現在剛剛簽了結盟,你就迫不及待地攔截太后義女,甚至還在官道上胡亂殺人,你說,若是被南疆聽說了,他們會做何感想呢?或者,他們會不會趁此機會派人來大歷結盟,共同對付越西?你妹妹安國公主所為,你們還可以說是小女孩任性不夠懂事,可是你,一個已經封王的皇子,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越西的顏面和立場,你現在的行為若是傳出去,我敢向你保證,不論是越西的皇帝陛下,還是幕後的裴皇后,都不會高興的。到時候她只會說,我交代你的事情沒有辦好,你卻跑去破壞和談,真是個沒用的廢物!我想,燕王這樣積極表現,絕不想做廢物吧。」

  元毓的臉色被她說得發青,但更多的,卻是從未有過的震撼。她剛才故意耍詐,將糕點上的芝麻點在臉上,意圖蒙混過關,他還以為自己的登徒子偽裝的很形象,使得李未央也上當了。

  原本他打算,等他的目的達到,便以皇室紈絝的風流韻事一筆帶過,反正他得到消息,太后預備把李未央嫁他,這樣就變成兩人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的老戲碼了,誰也不會過分追究當時的實際情形。

  可若是到時候李未央不準備息事寧人,非要鬧一出燕王破壞結盟,越西和南疆演雙簧來矇騙大歷的戲碼。這種風聲放出去,縱然最後不影響兩國結盟,依父皇的性格,也一定會把他剁成肉泥——

  元毓站在原地半天都僵持著。李未央分明是篤定他對此次結盟的期待,用此來威脅他。偏偏他明知道這一點,卻不得不受她威脅。

  他就兩個選擇,一,殺了那六名護衛。二,殺了李未央。他多希望可以選擇第二條,可從頭到尾,他不能要她的命,因為她很有用。若是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的計畫可全部白費了。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燕王殿下還是考慮清楚得好!」李未央把身子往椅背後一靠,閉目沉思。

  元毓一動不動,雖說這六人只是屬下,殺了也不心疼,但畢竟都是出身暗衛,即便在越西皇族之中,一個真正的暗衛也都是價值千金的,他身邊也只有十二名,這次出行全部帶來了,難道為了李未央就要折損一半嗎,豈不是讓他肉痛到想要一頭撞死——再者說,他向來喜歡慢工出細活,即便是殺人,也喜歡浪漫一點的逼死別人,哢嚓一下子殺人,實在是很掉價的。

  他看著李未央,眼神閃爍地道:「郡主何必定要取那六人性命。我知道他們不小心傷了你的婢女,我立刻派人替她診治,保證很快就痊癒,一絲傷痕不會留下,再令他們進來向郡主下跪賠禮。郡主寬宏大量,看在我的面上,且饒他們性命如何。」

  李未央笑了,用一種看傻瓜的眼神看著元毓。

  元毓的臉色變得鐵青,李未央這是不依不饒,非要那六人性命不可了。

  李未央心中沒有絲毫憐憫,這些所謂暗衛,全都是殺人如麻,哪一個手上沒有上百人的性命,她現在要他們的命,為趙月的鮮血計,又有什麼不可以。

  「郡主,你是一個姑娘家,心地自然應當善良,造下如此殺孽,晚上也應當害怕才是。」

  李未央面色沉靜,幾乎是毫無反應,彷彿根本沒聽元毓在說什麼。

  趙月和白芷都面面相覷,這情形他們實在是糊塗了,他們不是被人擄來了嗎,怎麼對方反倒是處處受制於人呢?

  元毓的臉色簡直難看到無以復加,「李未央,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了你嗎?我敢把你擄來,在這裡殺了你又是什麼難事!」

  李未央彷彿一尊石頭,他說什麼都沒有反應。

  元毓氣急敗壞,厲聲道:「不過六人性命,我堂堂燕王還不放在眼裡!我是為你著想,免得你到時候後悔!」

  李未央的眼神平靜而輕蔑,她要讓對方知道,李未央絕不是一個可以被欺淩與被侮辱的人。現在是那六個護衛,將來燕王元毓當然也跑不掉。

  這一切,不過是時間問題。她不招惹麻煩,卻不會回避麻煩,恰恰相反,每次麻煩主動找上她的時候,一直躍動在心頭的殺機便會隱隱出現。

  你送上門,我何懼之?

  饒是一貫心狠手辣的元毓,在李未央的目光之下,心裡也不禁寒意陡起。在這個少女身上,竟有著不遜於裴皇后的那種強悍而霸道的氣勢。裴皇后是越西的國母,是裴家的鳳凰,眼前的李未央,又算是什麼呢?

  元毓怒氣衝衝地抽出長劍,猛地在李未央面前一揮,然而對方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他突然感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挫敗感,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固執的女子,她難道不知道她自己的性命都還捏在他手心裡嗎,憑什麼和他討價還價!

  可是——可是,不得不說,她所說的字字句句,恰恰是他最顧忌的!元毓靈光一閃,對,李未央是為她的婢女出氣——他的長劍,一下子指在了趙月的脖子上,趙月卻是連站都站不起來,更遑論反抗了。

  「李未央,若是你再如此囂張,我便殺了你的婢女。」

  李未央心中微微震動,然而面上卻是毫無感情,彷彿元毓手中拿著的不是長劍,而是木頭。

  趙月垂下眼睛,她隱約知道,李未央這樣做的真正原因。若是她們在此刻示弱,以後便只能任由對方宰割,相反,李未央這樣強勢,一方面是為自己出氣,另一方面,也是在警告元毓,她的身份和地位絕對不允許他身邊的護衛以下犯上!既然他們敢動手,便要付出血的代價!

  人都是犯賤的,若是李未央此刻痛哭流涕,軟聲求饒,元毓只會把她踩到地,但現在她一臉冷若冰霜,提出如此狂妄的要求,反倒讓元毓顧忌、憂慮,因為他不能殺她,又摸不清她到底有什麼底牌。

  「好,既然你要他們死,便親自驗看吧!」元毓惱怒到極點,恨恨地丟下了長劍。

  不多時,便有隨從捧了六顆人頭上來,元毓在李未央的面前一一掀開,逼她觀看,李未央只是表情平淡地看著,哪怕旁邊的白芷已然控制不住嘔吐出來,她也無動於衷。

  腥紅的鮮血鋪陳在青色的地磚上,元毓揮手,立刻有人將那六人的頭顱帶下去,他冷笑:「現在你可以開口說話了嗎?」

  李未央笑了笑,道:「自然可以,不知道燕王殿下要說什麼呢?」

  她的面上一直都是冷若冰霜,此刻微笑起來,竟然說不出的可愛動人。元毓吃了一驚,他往日所見,有溫柔可人的小家碧玉,也有端莊得體的大家閨秀,更有輕浮嬌媚的青樓女子,心腸歹毒有之,囂張跋扈有之,聰明狡猾有之,這無數女子之中,變臉最快的便是他那個囂張霸道的妹妹安國公主,可跟她比起來卻都好像不夠瞧,眼前李未央剛才還強悍得如同一隻豺狼,現在一笑起來,卻彷彿比蓮花還要清麗。

  他有點糊塗,搞不清李未央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他忖道:「這李未央秉性剛烈,我要換個法子收拾她。」當下便對李未央笑道:「你年紀不大,倒是頗有氣勢,也罷,既然你是命中註定的王妃人選,從今後好好跟著我,包你享福不盡。」

  李未央笑道:「怎麼個享福不盡法?」

  元毓一愣,哈哈笑道:「只要你想要的,一切都會有!」

  李未央微笑:「我要天上的月亮,要水中的影子,要你裴皇后的頭顱,你也送給我嗎?」

  元毓面色一變,怒不可遏,本想大罵,但一看李未央的微笑,立刻強壓住怒火,道:「你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如今你們的皇帝和太后都已經答應,結盟之後便讓你嫁給我做燕王妃。橫豎你都是要嫁給我,何必還要故作清高呢?若願為本王效命,我便不計較方才之事,讓人為你的婢女療傷,還會好好送你回去。」

  趙月聽了這話,不禁啐了一口,怒目不語。

  元毓強笑道:「我乃越西皇帝第四子元毓,你雖然是太后義女,但實際上不過是個丞相千金,聽說還是庶出,堂堂燕王妃的身份,不算辱沒了你吧。再者我剛才已經表現了我的誠意,你是不是也應當表現一下你的誠意?」

  李未央看著他,面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卻是暗含嘲諷:「哦?誠意?不知燕王要什麼誠意?」

  元毓的笑容沉寂下來,他走到李未央的身前,目光如狼一般迫視著她:「李未央,我問你,李家那位三公子,究竟是什麼來歷?!我聽說他是養子,那麼,你們是從何處發現他的?」

  果然,是懷疑到了李敏德的身上。

  李未央淡淡道:「燕王殿下不覺得自己問得奇怪嗎?我們這樣的家族想要養子,當然是從旁支中選取。」

  元毓當然知道這一點,他也去查探過,李家家族之中的確有這樣一個孤兒,生下來便父母雙亡,隨後由伯父撫養,一歲多的時候便被抱回了李家主宅,成為李家三房的養子。

  若是三夫人還在世,他一定能想法子問出來,可偏偏三夫人死了,那戶人家的伯父也已經過世,誰也沒有親眼見過那個孩子,他根本沒辦法肯定李敏德的身份。

  原本,李敏德若是尋常的人家,不管是不是,殺了以絕後患就是,偏偏他是李蕭然的侄子,又天生如此俊美,走到哪裡都是眾星拱月,很容易引起騷動,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讓他消失的人,若是貿貿然地行動,怕是對這次的結盟大有影響。

  然而元毓自從到了大歷開始,就一直發覺有人暗中盯著自己,他今天千方百計才甩脫——他不確定這是否是父皇的安排,但這樣一來,他就更加懷疑李敏德的身份了。

  他瞧了李未央一眼,眉宇間露出傷痛之色,澀聲道,「郡主,其實我並沒有惡意,當初我有一個弟弟,還未出生便被人擄走,不知流落在何處,我父皇十分想念他,這些年來四處尋找他,可惜都是一無所獲。這次我來到大歷,偶然一次機會見到了你的堂弟李敏德,我第一感覺,他便是我越西皇室的人,然而我卻不敢貿然相認。你知道,我這皇弟並不是母后所生,所以我母后也一直希望他不要再出現,我怕自己貿然上去相認,反而會給他帶來麻煩,所以才想要從你這裡尋找真相。你放心,我絕對沒有惡意的,不過是父皇請我代他秘密尋找——……」說到這裡,語聲凝噎,眼裡已是淚光溶溶。

  李未央看他一副情真意切的樣子,跟剛才那模樣判若兩人。便立刻猜到他必定是原本準備嚇唬自己,逼迫她說出實情,可是如今見她態度轉換,立刻改嚇為哄。可惜,對於李未央來說,態度軟硬她都不會在意的。

  「燕王殿下,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堂弟敏德是姓李的,至於他的身世,你也定然是調查過,毋庸置疑的。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你從他聯想到你的皇弟身上,但若他真的是,我必定會告訴你,畢竟認祖歸宗可是一件大好事,不是嗎?」

  元毓盯著李未央,半晌都沒說話,他意識到,自己沒辦法矇騙她。他兩眼在她秀靨上一轉,眼裡的淚光彷彿變戲法一樣消失不見了,換了一副神情道:「郡主不愧是女中豪傑,叫我越發相敬了。我若是娶了你,定然親你愛你,決不怠慢的,但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要想清楚,若是你再不老實回答,我多的是法子羞辱你,叫你不得不說。」

  李未央聞言抬起了頭,雙眸中帶著冷意,口中卻是輕笑道:「這個嘛,我倒是可以幫忙。這世上的酷刑千礀百態,樣樣我都熟悉,燕王若是有興趣,拿我做做實驗,那也是無妨的。」

  元毓既然不預備殺李未央,自然不會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的傷痕,用刑根本是行不通的。

  李未央瞧他模樣越發焦躁,失笑道:「哦,我倒是忘了,您是要留著我一條命的。那麼,乾脆用千百根銀針刺穴如何,據說那滋味如同上萬隻螞蟻在啃食,表面不留傷痕,實際上卻痛苦無比。燕王可願意試一試?」

  元毓見她笑容滿面,眼神裡卻極為認真,根本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他不禁心中微微一寒。

  「銀針刺穴若是不可以,那換換其他的法子?」李未央言談之中,不帶半絲的恐懼,只是冷眼瞧著他,好像真的是在給他出主意。

  元毓那張漂亮的臉孔幾乎扭曲,他快步扭頭走了出去,簾子啪地一聲摔下。很快,便有護衛進來,強行把趙月和白芷押了出去。李未央看了一眼趙月蹣跚的步子,微微閉上眼睛。

  她本可以要求對方替趙月治療傷勢,可是這樣一來,元毓便會抓住了她的弱點,知道她在保護自己的婢女,他會利用他們來威脅她。所以,李未央越是表現的不在乎,他越是會覺得那兩個人沒有利用價值,不會過分為難他們。

  李未央被獨自留在這個華麗的屋子裡,過了有生以來最為漫長的一夜。

  她一直閉目養神,卻是沒辦法入睡,腦海中一直飛快地盤算著整件事情。這樣坐著,整整兩個時辰。彷彿到了傍晚時分,她才突然警醒地看了門一眼,果然見門被推開,只是進來的並非是元毓,而是兩名美貌的妙齡婢女。她們的手上都捧著託盤,託盤上是華麗的衣物,釵環,其中一人恭敬地向李未央下跪道:「郡主,我家王爺請您更衣,並且一起用晚膳。」

  別人都是先禮後兵,元毓卻顯然是反了過來。李未央知道,元毓這個人看起來很強勢,疑心病卻很重,她剛才若是對用刑表現出一絲的怯懦,他便會用這樣的法子來對付她,畢竟這世上隱秘的法子多得是,完全可以叫人說實話,尤其元毓是在宮中長大的,什麼駭人的點子他都想得到,可是李未央偏偏表現得毫無畏懼,甚至還積極地幫他出謀劃策,讓他更加摸不准她到底在想些什麼,索性便換了法子。

  李未央拒絕梳妝打扮,只不過穿著自己的衣服,率先走了出去。那兩個婢女對視一眼,都不敢多言,畢恭畢敬地走在前面,替李未央帶路。很快將她帶到一間屋子面前,其中一人主動替她推開了門,這才和另外一人一起退了下去。

  李未央慢慢地走了進去,這個屋子比剛才的那一間還要奢華、富麗,卻並不低俗,反而營造出了一種高雅脫俗的氣息。看不見一樣多餘的擺設,即便是一個盆栽、一幅畫,都是擺放在最恰當的位置,顯示出不凡的品味。在出行的途中,明明可以住在使館,對方卻偏偏在大歷買下這麼一幢宅子,可見是早有準備的。

  李未央走進去,便看見一個俊俏的少年正坐在桌子面前,似乎一直在等待她。如果說剛才他還是一個惡形惡狀的綁架犯,現在已經變成了翩翩濁世佳公子。見她進來,便是微微而笑。

  不管此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僅僅他的容貌而言,的確是極為出眾的。

  李未央知道越西皇室都是美貌出眾,之前見到嬌俏美麗的安國公主,現在又見到漂亮得不像話的元毓。

  難怪人們都傳說,元氏都是美人,而且男子的相貌往往比女子還要出眾百倍,越西的小姐們莫不想求之以為夫君,婦人莫不願棄親而與之私奔,可想而知,這些男子英俊到什麼地步。

  聽說越西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每當俊美無比的他騎馬出現在街頭時,都會招惹年輕少女們瘋狂地尾隨其後向他求愛,為了獲得他的青睞,有些少女們互相爭執,不顧女子矜持大打出手,甚至有的女子因出身卑賤不能入宮,也不可能得到他的垂青而自殺身亡。他一怒之下乾脆戴上面具才能出門,但儘管如此,還是引來無數瘋狂的求愛者。現在,他的兒子們顯然也繼承了這樣出眾的相貌,而且,似乎還有青出於藍勝於藍的趨勢。

  元毓的笑容顯得很迷人:「今天之事,實在是我太過魯莽,深感慚愧,還希望郡主海涵!幸好那六個莽撞的護衛已經以死謝罪,郡主也沒有受到什麼損傷,否則我的罪過就大了。」

  李未央冷漠地望著他,目光中一絲感情也沒有。

  元毓微微皺了皺眉頭,從前他笑一笑,無數少女都要為他傾倒,為什麼現在李未央卻視若無睹呢?

  實際上,李未央也知道他很出眾,但看李敏德那張顛倒眾生的面孔看了這麼多年,再俊美也就這樣了,更何況,元毓的容貌比之李敏德,還要遜色三分。

  再者,李未央本就是冷心冷情,對漂亮容貌有幾分厭惡的人,元毓笑得越溫柔,李未央越是覺得噁心。好在元毓不知道李未央心中作何感想,否則真是要吐血了。

  「今天是請郡主和我一起用膳,待會兒,我便會親自送你回去。」元毓表現得十分認真,言之焀焀的模樣,好像真的很後悔自己的行為,誠心向李未央懺悔。

  桌子上的晚膳也準備的盡善盡美,八葷八素八羹八冷拼,各色點心蜜餞、蒸炸小吃更是應有盡有……而且都是大歷的口味,顯然是用了一些心思的。不過打個巴掌又給個甜棗,燕王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簡單了?

  李未央輕輕一笑,其實這並不奇怪,自己從表面看的確是一個青春正好的小丫頭,對方別無他法,便想用美人計了。

  元毓的態度無可挑剔,再加上伸手不打笑臉人,李未央只是道:「我的婢女呢?」

  「我已經派大夫為那位受傷的趙姑娘診斷了,還替她上了藥,只要回去調養數日,應無大礙。」他的口氣平淡之極。在他眼中,趙月不過是個婢女,低人一等的賤婢,用不著憐憫,更不需要道歉。

  元毓如此輕蔑自己的婢女,李未央心中的怒火卻在熊熊燃燒,然而她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憤怒,現在的燕王,看上去那麼優雅溫柔。但是,他隨時隨地都會翻臉,並且將他們置諸死地。

  李未央原先以為敵人只有拓跋真一個,這想法還是錯了,有些人你不找他,他也會主動找上你的。比如挑釁的安國公主,比如劫持她的燕王元毓。

  只是,她不準備逆來順受,她會讓他們為今天的所作所為痛哭流涕。當然,如果到時候他們還能哭得出來的話。

  燕王看著她,慢慢道:「只要你告訴我,李敏德究竟是什麼人,近年來他和什麼人接觸過,到底是誰在背後秘密地幫助他,那麼,我不但放你走,還會風風光光地把你迎回越西,決不食言!」

  李未央詫異地望著他,道:「燕王是讓我做偽證。你以為我是什麼人?你又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人?」

  李未央一臉的冷漠和無辜,反而讓元毓一愣:「難道你不想嫁給我?我是越西的燕王,擁有數不清的財富,越西遠比你大歷還要富裕強盛,你嫁給我,要比你在大歷做一個名不副實的郡主要好得多。聽說,你因為過於兇悍的個性,甚至沒有人敢迎娶你?嫁給我吧,我保證,你會成為高高在上的燕王妃。難道你不想像普通的千金小姐一樣,相夫教子,做一個賢妻良母嗎?」

  「燕王妃?」李未央突然大笑道:「賢妻良母,是為何物?相夫教子,又是什麼?富貴榮華,那又怎樣!」她的笑裡,分明有著說不出的嘲諷。

  元毓不解地道:「你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嗎?」

  此時,旁邊的玉案上焚起一段香,香煙飄起,元毓的眉頭微微展開,深深地吸了吸這香味,隨後他蒼白的面色,漸漸泛起一片潮紅。李未央遠遠聞著,已覺香不可言,似有飄幻之感,她冷笑一聲,面上卻是一片清明。

  她慢慢道:「賢妻良母,不過是為了讓男人快活,自欺欺人!相夫教子,不過是讓女人安分,固步自封!富貴榮華,轉眼之間就是別人的,我怎麼可能為了牢籠中的富足而沾沾自喜、得意揚揚!縱然嫁給你,我又能得到什麼呢,一個燕王妃的頭銜?燕王,不要再和我說笑了,那些東西我不想要,也不屑要!」她這輩子,再也不會為了讓別人開心而活。

  元毓一愣,出於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他隱隱覺得,眼前的少女一定有著奇怪而深遠的心事。可他實在猜不出,她看起來像是什麼都有,除了婚事不順利以外,她能有什麼心事呢?

  元毓賠笑道:「郡主不必動怒,我不過是實話實說,你縱然真的不願意和親,我自然不會勉強,人各有志而已。這樣吧,若是你把關於李敏德的一切全盤托出,我便向大歷的皇帝提出,更換一個和親人選,你覺得如何?」

  李未央面容卻沒有一絲欣喜:「我已經說過無數遍,敏德便是我李家的人,跟你們越西皇室並無關聯,你非要我這樣冤枉他,還試圖從他身上知道更多的秘密,既然想要知道,為何不去找他,非要來問我呢?」

  元毓心道要是能夠抓住他我還用的著費勁來逮你嗎?這京都誰不知道李家三公子和安平郡主的感情最為要好,他的秘密你李未央不知道才有鬼!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香爐,面上浮現出一絲神秘的微笑。

  李未央你口口聲聲不在意清白,但若是真的沒了清白呢,你還能這樣鎮定自若嗎?

  李未央注意到了元毓的眼神,她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個香爐之上。皇室之中,多有隱秘的香粉,不過跟外面那種下三濫的迷香不同,不過是用來調高興致所用。

  元毓所用的這種,正是一度在各國皇室流行的逍遙香,價值千金不說,效果也是一流。不過,那也是要在兩人都意亂情迷的時候才能增加情趣,元毓用了這種香,分明是太過看中他自己的相貌,以為無往而不勝,連李未央也非被他迷住不可。

  這麼自戀,當真是可笑。

  李未央不知道,元毓並不是自戀,是因為他在國內多有美人投懷送抱,所以他便也將李未央看成是那種可以手到擒來的女子。想來也知道,作為一個名門千金,可以不畏懼各種刑罰,也可以對軟言哀求無動於衷,但若是沒了清白呢,她還不是必須死心塌地的跟著男人嗎?到時候,不是他來求她,而是她要巴上來告訴他一切了。

  他奉裴后的命令,秘密調查當年那個男嬰的下落,而且裴后懷疑她自己的身邊有奸細,才讓那孩子得以搶先一步逃脫。這麼多年來,裴后一直在暗中調查究竟誰才是那個奸細,這麼多年來又是誰在庇護這個孩子,在她看來,這其中除了越西皇帝之外,必定還有很多人……這意味著,她若要除掉這孩子,也必須將國內反對她的力量一一拔除。

  所以元毓才必須從李未央的口中得到那些人的相貌、名單,也許那些人並沒有和李未央直接接觸,但只要她願意配合,他便有法子可以把那些人揪出來,一網打盡!

  元毓慢慢地站起來,向李未央走過來,他一點點地靠近了,幾乎靠近到李未央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聲音十分地溫柔,幾乎帶著誘哄:「郡主,我從看見你第一眼,便覺得你十分的聰明,是我想要的那種女子。可是你為什麼要幫助李敏德呢?他什麼都不能給你,相反,每個人都想要讓他死,你若是站在他那一邊,只會受到他的連累,可我就不同了啊!你這樣的小美人,為何要毀滅自身——」

  元毓接下來說的話,毋寧說是給李未央聽的,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他雖然是父皇的兒子,可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承認,甚至連父皇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昭告他的存在。你要知道,他是一對兄妹的產物,所以萬事萬物,皆為其敵,必定會想要先除之而後快。你若是一味替他隱瞞,反倒是連你自己都要受累。」他說到激動之處,忽然抓住李未央的手,喃喃說道:「我可沒有半點比他差啊——」

  這話怎麼這樣耳熟,李未央不由自主,便覺得可笑。只是對著一個俊俏男子這樣笑的話,怕他會以為她瘋了,或者是個瞎子,看不見他的容貌。所以她只是輕聲道:「我真是難以理解你。」

  元毓一雙眼睛突然流下淚珠來,他竟然在她面前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禱:「我好害怕,你知道,我剛才告訴你是父皇派我來尋找我的皇弟,其實是在欺騙你,實際上你說得對,是裴皇后讓我來的!她說過,若是我不能把李敏德和那些在背地裡反抗她的人的頭顱帶回去,便會讓我付出代價!我真的好害怕!我不該承受這些的,是嗎?你捨得讓我這樣的人去死嗎?」

  元毓是想要借由自己俊美的容貌,引起李未央的同情、憐憫,甚至是愛憐之情。他的眼淚似貨真價實,彷彿真的對將來會發生的不幸充滿了恐懼。如果李未央是個沒有經歷過情事的少女,必定會不由自主被他迷惑,因為這樣一個苦苦哀求你的美少年,可比剛才那個兇神惡煞的燕王要可愛的多。

  眼前這個人,剛才還是一頭兇殘的野獸,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無助的少年,千般變化,目的都只有一個,前者是騙李未央恐懼,後者是騙她憐憫,堂堂的燕王殿下說笑就笑,說哭就哭,簡直比戲子的演技還要好。

  李未央不禁搖了搖頭,他一個男子然向她哀求,還絲毫不以為恥辱,當真是叫人難以置信,不過,這燕王的手段,的確是很高杆的。至少,拓跋真威逼利誘的手段都使過,但流著眼淚哀求這種事,他還不屑做。這種事情,不是一般人做得出來。

  李未央看著他,目光彷彿很溫柔,但那溫柔之中卻藏著利刃:「燕王,逍遙香是個好東西,只不過若是使用的過多,卻會慢慢令人上癮。瞧你這模樣,不像是第一次使用,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麼解癮為好。」

  元毓的淚水一下子僵在臉上,那張異常漂亮的面孔一半兒還是淚水,另外一半兒卻已經變得無比扭曲,嘴角抽搐了半天,他慢慢站了起來,後退幾步,看著李未央道:「你明明知道我點了逍遙香,卻還看著我表演,是把我當成戲子嗎?」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我當然不會把你當做戲子,這可是你自動自發要表演給我看,我又何必拒絕呢?」

  「你——」元毓從未遇到過她這樣的人。從前他想要從女人嘴巴裡套消息,怕死的他就用刑,這個不行就用富貴榮華,再不行他就用自己的相貌和身世地位,最後便是苦苦哀求,最有效的是最後一招,尤其是對付那些年輕的少女,她們最溫柔、最多情,哪怕裝的再貞潔烈婦,最後都要在他的身下拜倒,只要她們有人類都有的通病,只要她們有同情心,他便有很大的把握成功。

  誰能拒絕一個全心全意戀慕你,彷彿沒有你的幫助就會淒慘地死去的美少年呢……所以他從來沒有失敗過!

  「李未央,你一直都在耍我!」元毓最後一絲耐性終於用盡了,他一把掀翻了桌子,任由精美的飯菜碎了一地,瞬間撕破了溫文儒雅、含情脈脈的外皮,露出了無比猙獰的神情!

  這一整天,他用盡了一切手段,現在已經徹底被李未央逼得發狂了!



152 禍水東引

  元毓眼底帶著一種暴怒的神情,就像盛在深井裡的,沸騰的岩漿。他臉上的肌肉在不自覺地扯動,皮膚也不由自主地繃緊了,李未央知道,那恐怕是他鼓動起來的殺意。

  元毓這種一嚇二哄三求的本事,完全來自於他在越西宮廷的脂粉堆裡面打滾的經歷,沒有女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裴皇后,一樣吃這一套,更別提那些千嬌百媚的宮女們,怎麼李未央卻像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毫無動容的跡象。

  難道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嗎?元毓不禁這樣想,隨後,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一定是這樣,李未央是一個無情無義、沒有心肝的小賤人,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對任何人動容,這樣一來,就不是他魅力不夠,而是她不是正常的女人了!

  「我的耐性是有限的,既然我提供給你的東西你不喜歡,那麼你說一樣你喜歡的,我一定會想方設法幫你得到。權勢、地位、男人,你想要什麼樣的都可以,但別跟我說什麼要天上的月亮這種話,我不想聽。」他強壓下怒火,說得很輕鬆,就好象他是天帝一樣,任何東西都可以賜予。

  李未央微微一笑,元毓如此的狂妄,倒容易被人看輕。回想起來,越西皇室仿佛都是這樣的不可一世,甚至連安國公主都那樣任性,李未央隱約覺得,越西皇帝這個人頗有意思,他為何要把裴后身邊的兒女教導成這個樣子,簡直就像是在放縱他們。

  「權勢、地位、男人。」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這些都是好東西,可惜,對我沒有什麼用處,所以,你還是別白費心思了。」

  「哼哼哼……」元毓冷笑起來,笑聲中竟充滿了莫測的寒意,笑過之後忽然拉下臉來:「你瞧不起我,是嗎?」

  李未央露出驚訝的神情,正在疑惑他這話從何說起。

  元毓忽然走過來,一下把她按住,雙手像鐵鉗一樣捏住她的手腕:「你瞧不起我,是嗎?從剛才開始,你口口聲聲都是無所謂,我就不信,你真的那樣無所謂。若是你真的成了我的人,你還能這樣冷靜漠然嗎?看到你這張冷臉,我就想到冰川上的蓮花,真是叫人又愛又恨啊!」

  他的目光已經像刀子一樣犀利,其中更包含著野獸般的殺意,李未央卻笑了笑。

  「我真的是為你著想……」若是別人,早已被元毓那可怕的目光壓得喘不過氣來,李未央甚至感到他目光中的那份鋒利正在切割她的身體,只是她的表情卻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變化:「裴后完全可以讓她的親生兒子來,為什麼要選擇你呢?你有沒有想過?」

  元毓一怔,冷冷地望著李未央,但是眼底卻泛起了一絲深深的疑惑。

  「我雖然不知道你那皇弟究竟是什麼來路,也不知道裴皇后為什麼派你來,可有一點不論是哪個國家皇室都一樣的。身為皇后,通常不會太喜歡妃子們生下的兒子們,如果這個孩子特別得到皇帝的寵愛,那她會更加顧忌。既然你千里迢迢奉命趕來找他,只能證明兩點。」

  元毓陰冷地盯著她,漂亮的面容幾乎扭曲:「哪兩點?」

  李未央微笑,眼神裡卻帶著一絲惡意:「一,裴后叫你來,必定是追殺他,而不是找他回去相認。二,她堂堂皇后,居然要這麼費心,說明在貴國皇帝心中,這個孩子一定是無比重要,甚至可以說,是他最心愛的孩子。你說,是不是?」

  元毓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胡說!」

  李未央的笑容很溫和,半點也沒有受到他的影響,只是淡淡道:「是不是胡說八道,燕王殿下該心中有數才是。可是我很想知道,裴后完全可以讓別人來做這件事,為什麼要挑你來呢?要知道,一旦這少年真的在大歷,而且為燕王殿下所殺,事情總有一天會捅到越西皇帝的耳中去……」

  元毓像是被點到了痛處,眼睛都開始發紅,那張漂亮的臉孔也變得十分猙獰。

  李未央卻慢悠悠地,一點不著急地道:「越西的皇帝陛下可不是傻瓜,你縱然能掩盡天下耳目,卻並未能瞞過他。你對裴后盡心盡力,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誅殺那小皇子,你說越西皇帝會怎麼看待你?裴家勢力龐大,枝繁葉茂,可你呢?」

  元毓緊盯著她,道:「我是他的兒子!」

  李未央詫異道:「十根指頭都有長短,大歷前朝的康成帝為了給自己最心愛的小兒子報仇,可是一連誅殺十三個兒女,燕王難道不知?」

  元毓大怒道:「住口!」

  李未央一笑,道:「燕王出使大歷,眾目睽睽,若是那皇子有半點損傷,縱然不是燕王動手,越西皇帝必定也會怪罪於你。裴后將事托於燕王,此舉正是栽贓嫁禍、禍水東引。可憐的你,為裴后效忠,不惜雙手染血,卻還要承擔罪責,成為代罪羔羊。依未央看來,燕王雖為豪傑,卻實在不夠聰明。」

  元毓更怒,道:「你再敢胡言,休怪我直接殺了你。」

  李未央笑容惋惜,道:「可惜,可惜啊,可惜你這一顆漂亮的頭顱,馬上就要掉下來了。」

  「李未央,你這是故意嚇唬我——不可能的,縱然父皇知道是我殺了他,母后也會保護於我,我才不信她會棄我於不顧,父皇更加不可能忍心殺我,因為那不過是個狗雜種,噁心的小賤人生出來的狗雜種——」元毓聲音很低,仿佛把聲音含在口中咀嚼著,聽起來竟有幾分野獸磨牙般的恨意。

  李未央笑容如初,一雙雪白的手撫上他的臉頰,像是情人的撫摸,可是語氣卻冷得像是冰塊:「可愛的燕王殿下,你若是不害怕,又何必顫抖呢?」

  元毓一下子放開了她,仿佛她是什麼洪水猛獸一樣,倒退著,竟然跌倒在地。

  李未央心中在微笑,果然,元毓畏懼裴后,同樣無比畏懼越西皇帝,而且,他畏懼後者更甚於前者。大概,裴后關係到他的榮華富貴,而越西的帝王卻能夠決定他的生死。

  李未央看了一眼滿地狼藉,道:「你生氣就生氣罷了,為何要砸掉這麼一桌子好菜呢?我可是從剛才到現在都沒有吃飯啊!」

  元毓惱怒地站了起來,他就這麼坐在地上,看了李未央半天,李未央笑道:「既然你是好心好意來與我說話,怎麼好讓我餓著肚子呢?」

  元毓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她一張笑臉,剛才那脾氣都發不出來,只能在心裡把李未央砍了一片一片又一片,隨後他大聲喊道:「沒聽見嗎,還不趕快重新置辦酒席!」

  很快,便有婢女進來,低眉順眼地收拾了一切,又立刻佈置了新的一桌酒菜。剛才那一桌酒菜,明顯是被動過手腳,這一次,卻是乾乾淨淨,沒有問題了。李未央低下頭吃了一口菜,這才抬起頭,看了元毓一眼:「不吃嗎?」

  元毓看李未央這樣,心中把她恨到了極點,但原先預備殺她的心思卻已經淡了,李未央說得不錯,裴后讓他來,的確是沒安什麼好心思,就是想要讓他做替罪羔羊的,他只看到眼前的榮華富貴,卻一時忽略了父皇那頭雄獅,一個不小心,他才是最倒楣的人。

  可裴后的命令他又不能不聽——想到這裡,他眼中的凶光稍斂,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又回到往日溫和的樣子,但是眼中那灼熱的狠毒依舊燙人,他走到桌子邊上,賠笑道:「我剛才是一時衝動,才會嚇著了郡主,請您原諒。」

  李未央又吃了一口芙蓉雞,點頭道:「這是從望江樓請來的廚子,味道是不錯,可惜雞肉養得老了點。」

  元毓忍住氣,道:「你剛才說的對,若是我真的殺了那人,的確是於我很不利,依你看,我應當如何呢?」他這時候已經抱定了念頭,等到求得主意,便殺了李未央滅口,現在他可顧不得其他了,這個女子,三言兩語之間就能看穿他的心思和底牌,絕對不能留著,否則後患無窮。

  李未央像是沒有注意到他陡然升起的殺心,只是微笑,道:「我不喜歡這鴨肉羹,過於甜膩了。」

  元毓的臉色發青,這一晚上他已經不知道變化了多少表情,他隱約覺得自己綁來的不是什麼郡主,分明是個討債的惡鬼,一點一點地窺探他的弱點,將他抽筋剝皮。

  「來人,去換了鴨肉羹。」元毓大聲命令道,婢女立刻照做了。他的目光仍是死死地鎖在李未央面上,不願放過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然而燭影跳躍之下,李未央神色如常地帶著幾分笑意,分明是一副太過完美的面具,卻偏生教人挑不出破綻來。

  他忽然覺得,李未央便是雌伏於草叢的一條蛇,看著乖順無害,本性卻終是去除不掉,你若是敢上去招惹,她會伸出毒蛇,亮出獠牙,教人猝不及防。是他錯了,不該將這樣一條毒蛇引出草叢。

  「你前日對我妹妹的溫順和視而不見,全都是裝出來的。」元毓慢慢地道。

  「裝?怎麼會是裝呢?安國公主不犯我,我自然不犯她,彼此相安無事不是很好嗎?為何非要互相廝殺,你知道,我一向都不喜歡這些的。」李未央一字一句說的輕緩而平靜,卻如利刃一般地鋒芒畢露。她素來與人為善,舉手投足間俱是溫潤平和,眼中含笑,然而此刻微微沉了臉,竟給人一種不容侵犯的威迫之感。一霎間,仿佛換了一人。

  元毓搖了搖頭,道:「安國看錯你了,我也看錯了。現在,希望你實話告訴我,李敏德究竟是不是元烈,這是最後一遍,我給你的最後一個機會。」

  怎麼人人都喜歡給她機會?這話似乎拓跋真也說過吧。大概他們站在高位久了,以為別人都要跪在地上懇求他們的施捨,這自信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不過,他剛才說元烈?這是——敏德真正的名字嗎?李未央細細地想了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不說話,元毓終於暴怒,「李未央,不論你說不說,你都別想走出去了!」話未說完,突覺腰間一麻,渾身僵硬,接著脖子上一涼,一柄劍架在頸上。只聽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敏德,你裝得似模似樣的,真把我都騙過去了。」

  卻見到李敏德穿著一身護衛的衣服,面上露出無限苦惱,道:「剛才他唧唧歪歪的時候我就進來了,你卻偏偏還要和他說話,我才多忍耐他一時半刻。」

  元毓未料劇變忽生,自己一世精明,竟然被李未央用這等膚淺手段拖延時間,又被李敏德闖了進來,一時氣破胸膛,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死雜種,真是個死雜種……」他出身越西顯貴,罵人的話學得不多,翻來覆去就會這麼幾句。

  李未央微笑道:「嘖嘖,怎麼這般沒用,罵人都是這樣,好像舌頭被人剪了的鸚鵡。」

  元毓勃然大怒,厲聲道:「你們都是死人嗎?為什麼還不進來!」

  可是,外面空蕩蕩的,連一個回聲也無,他的臉色變了,這次出來剩餘的六名暗衛他留在驛館,但為防萬一,他還帶了五十餘人,難道全都……他的眼神變得驚恐起來:「你對我的護衛做了什麼?」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你說呢?剛才我就告訴過你,凡事要多動腦子,不要總是直來直去。我若是你,抓到我就該拿來騙他上當,等到抓住了他,再好好想該如何處置,你倒好,抓住我還這麼多廢話,真的以為他是廢物嗎?」

  其實,李未央真的是冤枉了元毓,他原本也是有這打算,可惜還沒來得及實施。他本以為,李敏德最起碼要到兩天後才會找到這裡來,他更加想不到,自己居然會留著李未央說了這麼多話,莫名其妙就被她牽著鼻子走,連原本的計畫都忘記了。

  李未央最大的本事就是揣度人心,而自己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已經落入她的陷阱了。元毓恨得咬牙,怒聲道:「我早該殺了你這個小賤人!」

  李敏德冷笑一聲,猛地踢了他屁股一腳,上去就是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

  元毓目瞪口呆之中,牙齒掉了三顆,滿口鮮血,兀自哼哼道:「狗雜種、狗雜種……」

  李敏德冷笑道:「對,打的就是你這個狗雜種!」

  元毓呆了呆,李敏德手起掌落,他又挨了一記耳光,又驚又怒,殺豬般叫起來:「你到底要怎麼樣?」

  李敏德冷冷道:「那香爐裡頭除了銷魂的逍遙香,還有一種慢性的毒藥。」

  元毓完全呆住了,他不知道李敏德是怎麼知道的,他明明沒有透露過——

  這一回,連李未央都驚訝了,她想了想,道:「原來是這樣啊。」

  元毓不能立刻殺死她,因為她如果暴斃會引起無數的麻煩,但若是她慢慢生病、身體虛弱而死去,不過是尋常的病死罷了,根本不會引起太大的波瀾。看來眼前這個美少年,也是個狠毒的角色。

  李敏德揮手還要再打,元毓已急道:「要解藥嗎?這裡!這裡!」掏出一個錦囊投過來,叫道:「就是這個!服下就可以解毒!」

  李敏德摸出他錦囊中有兩個玉瓶,便問道:「哪一個?」

  元毓眼睛珠子轉了轉,道:「青花瓷瓶!」

  李敏德便取出那個青花瓷瓶,將瓶嘴對著他道:「吃兩顆試試。」

  元毓臉色一變,急道:「你瘋了!這是以毒攻毒的方子,我沒有先中毒,若是此刻吃了解藥會氣絕身亡的!你們也不想破壞兩國的和談吧!」

  李敏德冷笑道:「那這個瓶子,就是毒藥吧!」他握住那個黑花的瓷瓶,在手心裡摩挲了一會兒。

  元毓的臉色幾乎難看到無以復加,僵持著不說話。李敏德心狠手辣,手起劍落,他頓時發聲慘叫,可惜小指已短了一截,鮮血長流。李敏德臉上帶著笑容,眼底卻是無限冷酷,道:「再砍就是你的脖子了,我可不在乎什麼和談,哪怕你們全死光了我也不在乎。」

  元毓見他如此無情,嚇得半死,忙道:「對對!黑色描花紋的就是毒藥!全部拿走吧!」

  李敏德冷笑一聲,直接將兩個瓶子各倒出一顆藥,手一抬,灌進了元毓的嘴巴裡。元毓的臉瞬間扭曲,像是恨透了李敏德,彎腰卻又是什麼都吐不出來,在那邊乾嘔了半天。

  李未央看到這一幕,實在是想笑,一邊是毒藥,一邊是解藥,同時吃下去,不死也要脫層皮了。李敏德道:「你這頭蠢豬,如果再敢對未央動手,下一次就沒這麼容易了。」

  「你不要血口噴人,我不過是請她做客!」元毓想要反唇相譏,又挨了一個嘴巴,只得閉嘴,心裡恨得要死。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趙月呢?」

  李敏德慢慢道:「她沒事,不過一點皮外傷。」

  元毓一雙眼睛瞪著他們,幾乎要看出血來。李敏德揪住他的衣領,仿佛拖死豬一樣地把他拖出去,元毓大叫:「你們還要幹什麼!」

  李敏德微笑:「這一路上還有不少你的人,都埋伏在樹林裡,我若是不用你做箭靶子,怎麼能毫髮無傷地出去呢?」

  你這不都進來了嗎?出去又有何難!明知道對方是故意拿自己出氣,元毓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吭聲,眼睛珠子卻在李敏德的臉上打轉,這張臉這麼俊俏,分明跟父皇有兩分相似,應該有八成把握是。那麼背後究竟是誰一直在負責李敏德和越西的聯繫呢?又是誰在裴后身邊傳遞消息!這些人,一定要揪出來。

  「走吧!」李敏德一下子把元毓丟在了馬車上。趙月和白芷已經在馬車上等著了,她們看著元毓的眼神充滿憤怒,元毓縮了一下脖子,下意識地看了李未央一眼,李未央卻是笑眯眯的,他立刻扭過頭去,情願對著牆壁也不願意看一眼這個狡猾多端的女人。

  李敏德看了一眼元毓,冷哼一聲,道:「如果你不老實,這把長劍便不只是斷你一根手指了。」說著,他快步上了馬車,吩咐前面的護衛駕車,不一會兒,馬車便駛出了這座大宅子。

  眼見馬車越走越遠,元毓忍不住叫道:「我都已經陪著你們到了這裡,還不放人嗎?」

  李敏德算算時辰,料得對方追不上來了,便眼也不眨地將元毓一腳踢下了馬車,李未央只聽到元毓驚叫一聲,卻是剛才李敏德尋來特意扣著他的繩子將人死死繫著,馬車卻還繼續行進,活生生將元毓拖出三十多米,元毓一個勁兒地尖叫,奈何這裡四處都是樹木,他的聲音根本就傳不出去。足足拖了五十多米,李未央才吩咐道:「停車吧。」

  李敏德瞧著她,道:「我打算把他扒光了拴在烈馬上,讓烈馬一直把他帶回越西去。」

  李未央笑了,道:「那可不行,若是真的要懲罰他,多的是法子,不需要髒了你自己的手。更何況,越西燕王殿下如果死在大歷,麻煩就多了,且不說兩國之間會不會發生戰爭,光是南疆趁虛而入,就會給拓跋真反戈一擊的機會。」

  在元毓和拓跋真之間,她當然會選擇放過前者,更何況,並非死亡才是最好的懲罰人的手段,她多的是法子收拾元毓,當然,會更有趣得多。

  李敏德盯著那鼻青臉腫的越西四皇子,冷笑一聲,原本想要一劍將這廝砍死,但想到李未央的話,這一劍便收了回來,狠狠踹了元毓一腳,解開了繩子,將他往地上一扔,隨後便再也不問他的死活,駕著馬車迅速離去。

  回到李府,剛剛是下鑰的時候,李家僕人一見到郡主回來,趕緊開門迎接。李未央一路進了自己的院子,吩咐趙月早點回去休息,這才進了屋子。「剛才我沒吃飽,你再去準備晚飯。」她吩咐一旁戰戰兢兢等了一晚上的墨竹,神情很自然,絲毫沒有受了驚嚇的樣子。

  墨竹看向李敏德,應了一聲是。李未央便順著她的眼神,看了一眼李敏德,道:「快回去吧,你今天也辛苦了。」說著,她竟然自己走到窗前,要打開窗子透透氣,手才落到窗子上,就被他驀然壓住。

  「都是我不好。」他突然說道,語氣寒涼。

  她低眼,看了看他覆在她手上的手掌,胳膊忽然微微發顫,抬眼看去,就觸上他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他盯著她,琥珀色的眼睛裡有一絲怒意,但更多的卻是心疼憐惜。

  李未央失笑,區區一個燕王元毓,她怎麼會放在眼睛裡呢?何必這樣緊張——

  他的眼睛落在她的手背上,不知是什麼緣故,有一點的擦痕,可能是剛才下車的時候不小心碰在哪裡了,雖然不深,可卻仍有血絲滲出。

  李未央似是不知痛一般,看著他的雙眼仍是清湛如常,此刻見他注意,便微微揚唇,對他道:「我沒有關係,不過是一點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縱然不是為了你,他們也會找上門來,反正我就是個容易招惹麻煩的人……」話未說完,她便被他猛地擁入懷中。

  她吃了一驚,心中驀起驚瀾,下意識推拒,手剛抵上他胸前,身子便被他緊緊地一箍,再也動不得一寸。

  他滾燙的唇息貼在她耳旁:「對不起。」

  她忽然啞然,因為手上碰到的地方正是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沉穩有力,一下下敲擊著她的掌心,帶著難以抗拒的溫熱。那一雙琥珀色的瞳孔,莫名就讓人心跳擂鼓。她下意識地要退開,然而他抱著她,不鬆手。

  得知她突然失蹤,他在那一剎間心火猛地竄上來,燒得他整個胸腔都火辣辣的疼,五臟六肺在瞬間仿佛被火焰層層燎過,血肉模糊。

  多年來,他以為自己缺少正常人應該有的情感,哪怕是養母的去世,也不過是片刻的傷懷,似是今日方知,他這顆心會痛成這個樣子。

  他從來沒有罔顧過她的意願碰過她,這僅有的一次逾越,僅僅是因為心在失控。

  李未央沒有想到曾經那樣依靠過她的少年會給她這樣的一個擁抱,溫暖有力,堅硬悍然,足以讓她倚靠放心。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呼吸也跟著淡下來,好似氣力已盡。他一定以為她又驚又懼,可說實話,這種程度的驚嚇,對她來說,不過是個遊戲。雖然危險,卻很有意思,看著對手一點點被逼得發狂,她會覺得十分有趣味。

  但是,他這樣緊張,她本該覺得多此一舉,可是莫名的,有點安心。想要拒絕,可是這樣的溫暖,卻終究是留戀。

  李未央沒有動,一直任由他抱著。直到墨竹敲門,李敏德才放開她。李未央歎了一口氣,想要說什麼,終究沒有說。他這樣在意她,若是她死了呢,不在了呢?她不知道能不能鬥得過拓跋真,也許拓跋真終究不肯放她逍遙,非要和她同歸於盡呢?到了必要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會這樣做的。那麼,到時候敏德應該怎麼辦?他能好好活著嗎?

  吃飯的時候,李未央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的頭都大了也沒有答案。吃完飯,簡單地梳洗了一下,她便要休息了,可是李敏德卻沒肯離開,李未央也不趕他,逕自去睡覺。他慢慢替她掩上被子,輕聲道:「睡吧。」

  她一愣,隨即有點想笑,他居然把她當成孩子一樣哄。可終究她很累了,今天忙了一天,都沒有休息過,於是,理所當然、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他卻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低眼注視著她狀似恬靜的臉龐。

  一想到元毓那個蠢蛋竟然敢劫走她,他心頭的火苗就隱隱在跳,看元毓那囂張跋扈的樣子,他幾乎可以想像得出來她之前是怎樣被人驚嚇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攥。

  還好,她沒大礙。否則他會讓元毓的腦袋、身體和四肢全部分家……

  這時候,白芷才送了金瘡藥來,見李未央已經睡著了,不由愣住。李敏德向她伸出手,白芷會意,連忙遞上藥瓶,他放在鼻下仔細聞過,緊鎖的眉頭才稍稍舒開些,挑了一點藥膏,劃在她手背上的傷處,輕輕打圈按摩。

  這場景原本極其尋常,白芷在一旁看著,卻覺得十分驚異。三少爺平日裡對人都是冷漠,若是誰能得到他的一個笑容已經是極為難得,可看著小姐的目光卻是帶著溫情,那其中深埋的感情,小姐還不覺得如何,可她這樣一個外人看著,卻反而覺得心跳加速,曖昧纏綿,越看越覺得自己的臉都紅了。

  看著他此時的模樣,白芷突然覺得,小姐若是能接受三少爺的心意就好了。雖然他們明面上是堂姐弟,可終究有一日等離開了這裡,他們這層關係誰還知道呢?到時候還不是海闊天空任鳥飛,隨便怎樣,只要歡喜就好。

  但是,小姐心中始終有心結,什麼時候能夠解開,就會好了吧。可若是,小姐的心結永遠解不開呢,那三少爺要如何?白芷這樣一想,卻看到李敏德癡纏的眼神,不由心頭掠過一絲寒意。投入這麼多的感情,三少爺得不到小姐的感情,或者小姐最終喜歡上別人,他會發瘋的吧……

  夜色那麼黑,屋子裡卻很溫暖。李敏德不由伸手撫了撫李未央的發,起身道:「我有事出去,幫我好好照顧他。」

  原本似乎閉目休息的李未央突然睜開了眼睛,看他要走,又突然開口叫住他:「敏德」。

  他回頭,挑眉。

  她半撐起身子,長長的青絲流瀉而下:「他們都是沖著你來的,要小心。」

  他見她眼中似有憂慮,就知她心頭必又是在替他擔心,不禁皺眉,他在她心裡就這樣沒用嗎?還是她覺得,他連保護自己的法子都沒有嗎?想要說什麼,終是不忍駁她,只道:「我知道。」

  她的聲音卻十分鄭重,一字一句道:「你要答應我,任何時候不要冒險行事。」

  她看他臉色變了,便知道他是要去找回場子,他的個性啊——骨子裡這麼驕傲任性,怎麼會容忍別人傷害他這樣珍惜的人呢?可若是讓他去,元毓和安國若有損傷,又會招來裴后報復,若非必要,她不打算冒險。

  因為現在她要集中精力對付拓拔真、太子等人,越西攙和進來,會讓事情變得無比複雜。所以,哪怕他不高興,她也希望他等待。所以,她只靜靜地一攏薄被,一臉冷淡之色,似是告誡:「我說過了,不許輕舉妄動。」

  縱是她再傻,也知今夜此事必與和親有關——先前太后冊封她為安平郡主,她已經有所懷疑,如今越西前來求婚,更坐實了她的想法,太后抬了她的輩分顯然覺得不夠,還預備將她驅逐出大歷。在這種情況下,今天這事情如果鬧出什麼風聲,太后只會更快地行動。

  李未央在對付大夫人和蔣家的過程中雖然沒有什麼把柄留下,卻不免過於急切,御史台那封參劾她的摺子被拓拔玉壓下不表,想必那些多嘴的言官私下定也會議論皇室對她恩寵過甚,而她這忤逆嫡母、不尊長輩之名必也少不了;今日元毓若因她遭到不幸,此事放在旁人眼中,定會以為又是因她招惹禍患所致。

  拓拔真一定會借題發揮,說她以一個女子之身,妄圖破壞和談,損傷大歷國運,這可是死罪。況且,要對付元毓等人,完全可以另外找機會。

  她想著想著,額角就開始痛起來。

  原本她打算對安國等人的行徑加以忍耐,可是有時候,她不蓄意害人,別人卻不會因此而放過她。說到底,劫掠一事必也是為了恐嚇她而行——對方想要從她身上探聽敏德的秘密,甚至於,用她來威脅對方。

  是他們先逼她,那便不要怪她心狠手辣了,反正她做的壞事……多這一件不多,少這一件不少。只不過,不能是現在!她抬睫,看向他道:「今天這事情,我知道你心中憤怒,但以後再找機會報回來就是,不要立刻行動。」

  他對上她的目光,語氣不善:「我只是收點利息。」

  她看他神情,知道他的確不會胡來,便微微一笑,柔聲道:「你知道就好……我並不是擔心別的,只是不想你受傷。」說著,纖眉微展,聲音低下去:「況且,不管是元毓,還是安國公主,不過是些被寵壞了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在大歷也這樣囂張,終究會有人出面收拾。」

  他啞然,忽而,有些想笑。元毓那樣狠毒霸道的人,到了李未央面前竟然百般手段都使不出來,實在是有點可憐。他要是知道他費盡心思做的一切在她面前不過跳樑小丑,還不知氣到什麼程度。

  儘管她這樣說了,他卻還是覺得,傷她之人罪不可恕。

  他微微一笑,那深斂沉穩的眼眸亮光驟盛,噙著飄忽的笑意,低聲道:「我不會受傷。」

  她抿唇,看著他推門出去,歎了一口氣。好在他不常笑啊,否則連她都要被這笑容迷惑了……大概這世上能逃脫美色的人,真的需要極大的毅力。

  安國公主住在驛館,快要天明時分突然被丫頭驚醒,她暴怒之下給了那丫頭一鞭子,丫頭卻戰戰兢兢地道:「公主……不好了!燕王殿下……燕王殿下回來了!」

  安國公主極為惱怒,斥責道:「他回來算什麼大事!滾!」

  那丫頭分明害怕,卻不得不吞吞吐吐道:「公主,燕王是被大歷三皇子送回來的!現在就在外頭等著!」

  安國公主一聽,頓時變色。拓拔真親自把人送回來?還是在這個時辰?難道出了什麼事?她立刻命人梳洗,並且盛裝打扮,在鏡子面前照了半天,直到確保妝容沒有一絲瑕疵,這才帶著身邊的婢女走了出去。

  到了大廳裡,卻見到元毓滿臉鼻青臉腫,逕自昏睡著,即便是沒有意識,表情卻依舊充滿痛苦,被護衛駕著,勉強站住。拓拔真則臉色冷漠肅然,眉梢暗含煞氣。

  「去,叫人扶燕王坐下……」安國公主吩咐道,立刻便有人接過元毓,送他在椅子上坐下。安國瞧著兄長這模樣,越發覺得奇怪。她畢竟是見慣場面的人,坦然笑了笑,說道:「多謝三皇子送我兄長回來。」

  婢女端了熱水給元毓敷額頭,輕聲道:「公主,是否扶燕王進去。」

  安國當然也是這樣想,可是看拓拔真面色極為古怪,不禁先抬手止住,道:「出了什麼事嗎?」

  「你們都退下吧,不叫你們不用過來。」拓拔真看了一眼旁邊的婢女,安國公主立刻會意,搖手對那些人道。

  等婢女退下,這大廳只剩下拓拔真的心腹,安國公主才問道:「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燕王被人發現——半夜裡躺在我皇姐的床上。」拓拔真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你皇姐?誰?」安國公主錯愕,亦覺得不可思議。

  「永寧公主。」拓拔真咬牙切齒地道,幾乎已經忍不住快要爆發了。

  安國公主望了望元毓,一副吃驚到了極點的表情。她是很知道這個四哥的,他向來對漂亮女人來者不拒,可是永寧公主,那個老棺材臉,而且還是個嫁過人的寡婦,看一眼都覺得倒胃口的女人?太——匪夷所思了吧!

  她回頭,望著昏睡的元毓,她頭一次遇著這樣詭譎的事情。依著那永寧公主如今的姿色,實在是太差勁了,就算是元毓饑不擇食,也沒到這種地步!更何況大歷的皇帝已經擬好了聖旨……和親人選分明確定無疑了啊!

  她盯著拓拔真,第一次覺得說不出話來:「怎麼回事?」

  拓拔真蹙眉,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怕走漏風聲,連他都沒有問,直接把人帶回來。」

  安國公主氣不打一處來:「真是混帳……」

  這時候,元毓嚷著口渴,掙扎起來,卻噗通一聲掉在地上。眼睛迷蒙睜開一條小縫,便瞧著對面兩張要殺人的臉孔,頓時嚇了一跳,他猛的驚住,頓時清醒了五六分!「唉?」他艱難支著半個身子,摸了摸發疼的腦殼。他不是在樹林裡被丟下了嗎,怎麼會回到了驛館?身上竟然還有酒氣?!

  他抬起身體,拓拔真眼眸裡鋒利無比,定定瞧著他。

  「你們幹嘛,怎麼都在這裡?」元毓瞇起眼睛,一瞬間分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時候,拓跋真恨不能過來給這個蠢貨一巴掌,他可知道他到底毀掉了什麼!他可知道!自己精心策劃的婚事,全都被他給毀了!原本李未央去和親的事情已經成為定局,換了任何一個人父皇都不會變卦,可偏偏是永寧公主,是永寧公主啊!

  那個父皇最為虧欠的皇女,那個因為守寡必須孤獨一身的皇女!和孤寡一生相比,嫁給元毓等於是有了一個新丈夫,去到異國他鄉,等於有了一個全新的開始!父皇怎麼可能不動心思!從前皇帝沒想過,是根本不能想,因為越西絕對不會要一個寡婦公主做王妃,可是現在呢,元毓自己跑到人家床上去了,這怪得了誰!怪得了誰!元毓這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8 04:41 PM

153 塵埃落定

  天明時分,永寧公主闖入宮中,還未進門便已經痛哭失聲。

  皇帝在驚愕之後,立刻道:「你這是做什麼?」

  太監總管緊隨其後,卻是沒有來得及攔住公主,他一臉忐忑地覺得這場合似乎自己不該在場,卻又不敢隨便離開,只能跪在地上不敢吭聲,皇帝揮了揮手,他立刻告退了。

  皇帝蹙眉,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永寧公主哭得更加上氣不接下氣:「女兒何時成了任由別人欺淩的,父皇,求您一定要給女兒做主啊!」

  皇帝愣住:「發生了什麼事?」

  永寧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皇帝案桌上的奏章,很敏感地發現了越西的國書,頓時惱怒萬分,竟然全不顧一國公主的儀態,上去就伸手一推,那奏章飄飄灑灑地落了一地,皇帝勃然變色:「永寧,你怎麼這般無禮!」

  永寧公主一改剛才的委屈,憤怒地道:「父皇,你是一國之君,你的兩個女兒接連受辱,你卻為了什麼狗屁的結盟視而不見,你還是我們的父皇嗎?」

  皇帝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見到一向清高嚴肅的永寧露出這種樣子,猜到事情不同尋常,立刻道:「九公主的事情,朕已經殺了那護衛替她出氣,縱然你們委屈了,卻也是你們自己不對在先,你們是主人,就該大度一些,為什麼要跟一個十六歲的丫頭糾纏呢?不理會她就是了!」

  永寧哭泣道:「父皇,無論我們說多少遍你都不相信,安國公主根本不是在你面前可愛的小姑娘,一切都是她無禮在先,甚至她還給了九妹一鞭子,三弟明明瞧見了卻當做看不見,父皇你也是如此,難道你們都被她這個妖精蠱惑了不成!還是我大歷竟然已經衰微至此,連個越西公主都能輕易羞辱?!」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九公主的任性世人皆知,這事情必須低調處理,否則外人只會覺得是兩個任性的公主掐了起來,兩國正是緊要關頭,萬一鬧出什麼大事來更是難堪!

  說到底,皇帝就沒把這事情往別處想,在他看來,不過兩個小女孩的爭執而已,畢竟在場的都是九公主和永寧的人,九公主向來驕縱,永寧又護著妹妹,事後拓跋真更是說了無數遍只是誤會,試問,皇帝又怎麼會相信她們的三言兩語,就把一國公主問罪呢?

  永寧卻不依不饒,幾乎連臉上的脂粉都哭花了:「父皇,九妹這事情暫且不說,你可知道昨天夜裡有個陌生的男子突然進了女兒的房間,甚至睡在女兒的床上——」

  皇帝震驚地看著永寧公主,幾乎說不出話來。她說的字每一個分開都能懂,怎麼合在一起他完全聽不懂了呢?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進了她的房間,睡在她的床上,什麼人敢有這樣的膽子!竟然敢侮辱他的長女!

  永寧公主一屁股坐倒在身後的幾凳上,手指著地上那國書,道:「父皇你只知道和談,只知道結盟,卻將你的女兒棄之不顧!您忘記了嗎,當初應國公自恃是開國功臣,手握兵權,漸漸地就開始囂張跋扈起來,對您也沒那麼恭敬和忠誠了,您要除掉應國公,便把我作為棋子嫁了過去。因為這樁婚姻,我賠上了自己的一生,但我並不怨恨您,因為您說過,我是皇家的公主,享受了這錦衣玉食,自然要付出代價的,後來駙馬的死,我明知道並非是癆病,卻還是裝作一無所知,因為我時刻記著自己是公主,是您的女兒!可是您呢,您是如何對待我的,賣掉我一次,現在還要再一次對我棄若敝履嗎……」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可是面對著這個女兒,他的確是心有愧疚,竟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慢慢見永寧如此悲傷,他的眼睛裡也有了愧疚悔恨,道:「永寧,父皇當時處於那種局面實在是不得已,可是你放心,這次欺負你的人,父皇一定將他千刀萬剮——」

  永寧公主一抹淚水,道:「父皇,您不要再欺騙女兒了!若不是您之前對越西安國公主的縱容,那燕王如何敢這樣放肆,闖進女兒的閨房意圖不軌!」她說罷站起身來,森然道,「父皇,他羞辱我,便是羞辱您!若是您這樣輕描淡寫地就解決此事,我也枉自為人了!反正如今我前面的路是黑的,不妨就這麼走到底,掛死在你宮門口!到時候言官怎麼說,天下人怎麼說,我都顧不得了!」

  皇帝完全沒想到那人便是燕王,張口想要說話,奈何永寧公主已經往外走去,他連忙跟著上去,可是永寧公主出門後徑直走向自己的那座步輦,然後喝令太監們抬起來就走,甚至把皇帝都晾著了。

  別人說永寧公主只是個寡婦,在朝中影響力不大——實在是小看了她。她先是大鬧一場,然後質問皇帝,並不是感情用事,相反,她太清楚自己在皇帝眼中的地位了。

  她是宮中的第一個孩子,皇帝抱在手裡親過愛過的、慢慢長大的孩子,她的影響力,超過太子、超過拓跋真,超過九公主,她才是這個宮裡最受到皇帝另眼看待的孩子。

  這其中,當然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皇帝愧對於她,對於她的婚事,對於她驟然守寡的命運,皇帝永遠都無法忘記這一點,哪怕他高高在上,旁人都不敢觸犯他的威嚴,可是她卻敢,因為她在他面前,永遠是一個女兒,而不是一個公主。而他,也只能是一個愧疚的父親,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永寧公主走後,皇帝長籲短歎,蓮妃這時才敢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陛下。」

  皇帝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繼續歎氣,道:「這可該如何是好?」

  蓮妃搖了搖頭,永寧公主來就這一一句話:女兒我受了委屈,父親你看著辦吧!她慢慢道:「這燕王,也過於放縱大膽了!聽聞他到達京都,就不斷挑釁滋事,甚至見到美麗的女子便無比輕浮地恣意調笑,如今居然敢欺淩到永寧公主的頭上,這簡直是太過分!」

  皇帝冷著臉,僵硬道:「這個朕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敢作出這等事來!」

  他心中更加疑惑,永寧公主不算什麼美人,又是個寡婦,到底元毓是如何看上她的,這什麼眼神?不過,他又怎麼會知道,是李敏德把元毓痛打一頓之後,等他昏迷後丟上了永寧公主的床呢——

  蓮妃看了皇帝一眼,心頭暗笑,面上卻無限同情,又是義憤填膺,道:「臣妾知道陛下擔心什麼,但現在盟書已成,這燕王也該給他一點教訓!」

  皇帝搖了搖頭,道:「若是按照朕的法子,殺了他都使得!可是一旦此事傳出去,永寧的名聲——她剛才說的是一時氣話,但真的眾人皆知,她不想死也要死了。」

  蓮妃愁容滿面,道:「這事情變成這等模樣,可如何是好啊?」

  皇帝有足足半個時辰都不說話,蓮妃也不敢催促,只敢在旁邊倒了杯茶,靜靜等著,直到皇帝沉吟道:「永寧這些年來,實在是吃了不少苦,朕應該好好補償她才是。」

  蓮妃無比驚訝:「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越西的燕王,的確是個美男子。」

  蓮妃的臉色有點古怪,燕王元毓這樣俊俏的美少年,配上永寧公主,怕是不妥吧,而且永寧的年紀可是……但她不敢說燕王會反對,這等於是向皇帝在抱怨公主的年紀大了,又不夠漂亮,性情還那麼高傲,實在不適合作為和親人選。

  在皇帝眼裡,這個長女雖然年少守寡,但終究還是他的金枝玉葉,比世上任何千金小姐都要嬌貴的,哪裡會覺得她配不上元毓呢?蓮妃試探著道:「這,不知公主是否願意。」

  皇帝笑道:「朕其實早就已經想過,將來給她找個伴兒,才是最為妥當的。可惜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那些言官們又總是盯著皇室,她總歸是個寡婦,再嫁會傳出不少流言蜚語,再加上她又個性執拗,堅持不肯改嫁。但這次可不同,既然是和親,她就是為大歷作出犧牲,言官們不但不會胡說八道,反而會讚美她。而她現在不樂意,將來也會感激朕。作為女子,孤身一人,就是錦衣玉食供奉著她,終究難耐寂寞,現在元毓壞了她清譽,縱然追究也是無用,不如別總是端著架子,順著臺階下來,跟他遠遠離開,天高地遠去做個燕王妃,大歷在一天,她這燕王妃的位置就穩穩當當的。豈不是好事?」

  早在燕王求婚的時候,他便已經想過,若非捨不得九公主遠嫁,這實在是一門不錯的親事。後來太后說起李未央,他還覺得這和親便宜了她,現在一看,終歸是永寧公主最為合適。

  蓮妃面上露出贊許之色,心中雖然覺得荒謬,但這樣一來,李未央的危機便徹底解除了……

  兩天后,皇宮夜宴,諸位朝臣行過禮節之後,按照以往的慣例,應當是欣賞歌舞、縱情飲宴,但今天皇帝並沒有這樣做,他有話要說。

  「眾位愛卿,越西日前送來國書,請與我大歷永結百年之好。經慎重思慮,朕將為三子拓跋真迎娶越西安國公主。」

  眾人笑了,這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啊,越西皇帝特地送來安國公主,分明就是為了聯姻。這些日子以來,在大歷京中也一直流行著這個說法,皇帝會為拓跋真迎娶安國公主……永結兩國秦晉之好。

  李未央看了一眼,拓跋真面上的神情像是大喜過望,率先站起來向皇帝叩謝恩典。安國公主目前還不是皇帝兒媳的身份,她只是難得表現出嬌羞的神情,掩唇而笑。他們的婚姻本來就是不可避免,李未央倒是很想知道,娶了這麼一匹胭脂馬回去,拓跋真的後院會變成怎樣的戰場。

  皇帝旁邊的蓮妃,一臉的似笑非笑,而皇后,卻已經是身體不適許久,缺席了這次的宴會。皇帝的話還沒有說完:「不光如此,越西燕王已經向朕求娶了永寧公主,朕也已經應允了。」

  皇帝的這一番話,讓眾人措手不及,怎麼回事,不是說真正許嫁的人是安平郡主嗎,怎麼會換成了永寧公主?永寧公主可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啊,他捨得把女兒千山萬水去和親嗎?

  眾人的臉上,都是無比的疑惑,然而轉念一想,永寧公主可是個寡婦,皇帝雖然寵愛她,但終究還是一個心理負擔,送到越西去,不啻於一個很好的選擇。可是,越西的燕王風流倜儻,他能夠同意嗎?

  眾人的目光落在了元毓的身上。他穿著一身絳紫色華袍,頭戴玉冠,容貌絕豔,氣質超凡脫俗,竟然把眾位女眷的豔色都給壓了下去。可是此刻他的臉色十分的古怪,何止是古怪,簡直是快要哭出來了。

  眾人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對此門婚事不樂意了,不由覺得有些滑稽,卻礙於場合與身份,只能壓低了頭,把控制不住的笑聲埋在心頭。

  李未央微微一笑,旁邊的孫沿君是一副吃驚的神情:「永寧公主和燕王殿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未央,我都糊塗了。」

  其實這幾日來,李蕭然一直耳提面命,要求李未央在皇帝賜婚的時候欣然接受,然而此刻,連李蕭然都愣住了,他實在無法想像,怎麼和親人選臨時換了,甚至於皇帝沒有向他這個心腹透露分毫。不是商議得好好的嗎,諸般婚禮細節都已經敲定,只要新娘子李未央謝恩就位,一切萬事俱備。可事情到了如今,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永寧公主,蒼天!

  就在這時候,就聽見鼓樂齊響,一位女官引導整個儀仗隊伍從殿外進入。最前面是二十六名美貌的宮女手持著大紅燈籠,少頃便是一個窈窕女子款款而入,她身穿紅色翟衣,其下擺露出紫色和藍色相間的紋路,頭上戴了金銀琉璃,看起來光彩炫目。

  然而那卻是一張十分衰老的面容,本該紅潤緊繃的臉孔在濃重的胭脂下顯現出了一點灰白,皮膚也浮腫鬆弛,最糟糕的還是她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就像在木頭上挖了兩個洞,如果不是眼珠偶爾地轉動幾下,簡直像是個木偶。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永寧公主不過二十多歲,卻已經是這副蒼老的模樣,一方面是因為她與當年的駙馬伉儷情深,驟然失去夫君,傷心所致。另一方面,她畢竟是少女守寡,生活失去了重心與目標,不得不獨守空房,可想而知,日子過得十分苦悶。

  所以,她雖然有皇室公主的身份,實際上還不如一個平民女子可以隨心意地改嫁他人。因為能和公主身份匹配的男人早已成親生子,而不如她的人她又瞧不上,再加上無數規矩禮儀,讓她註定了一輩子只能孤獨過日子。但越西請求和親就不同了,哪怕永寧公主是個寡婦,但皇帝只要一句為國犧牲就能夠成全了她的名聲,這也就是這門婚事能夠行得通的根本原因。

  元毓立在那裡幾乎已經呆住,他之前聽拓跋真說起自己莫名其妙在永寧公主的床上出現,立刻猜到這事情和李未央、李敏德有關係,卻只想著收拾李未央以後還有機會的,最多不過是換個和親人選罷了,反正都是公主,醜不到哪裡去,可他沒想到,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的永寧公主居然看起來這樣蒼老,足夠做自己的母親了。他這時候才意識到,李敏德這個傢伙的心思到底有多歹毒!簡直是已經毒出了血!

  這種老女人、這種老女人!他不會要、不能要、堅決不要!他立刻回轉身,大聲道:「請皇帝陛下另外選擇一位公主!」

  皇帝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安國公主面色一愣,這個四哥到底是怎麼了,她明明跟他說好了,另外找機會對付李未央,先娶了這個永寧公主擺平爭端再說,他怎麼一會兒工夫就變卦了!她畢竟不是男人,哪裡會想到男人的心思,妻子可以不美貌,但一定要能見人,至少不會被人取笑!

  元毓的這句話,讓皇帝的臉色變得陰沉,他淡淡望著越西的燕王,沒有開口說話。安國公主感覺到了不對,前幾天他們來拜見,皇帝還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樣子,甚至於當九公主來告狀的時候,他都能夠哈哈一笑當做誤會一場,可是現在,皇帝的臉色異常可怕,仿佛元毓再說一個不字,就會將他們推出去斬首一般。她下意識地看了拓跋真一眼,對方沖著她,搖了搖頭。

  安國皺眉,皇帝的態度變得太快了,帝王都是如此,翻臉如同翻書,她下意識地走上前去,微笑著,低聲對元毓道:「三殿下說,這門婚事不可以反悔,否則咱們無法平安走出大歷。」

  元毓吃了一驚,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卻見他一臉冰冷地望著自己。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妹妹之前的放肆行為,是因為結盟才被暫時允許,可是現在,當他羞辱了永寧公主,卻不肯接受大歷提出的折中條件的話,這次的結盟,也就徹底完了,不止如此,大歷皇帝不會讓他們平安離開這裡。哪怕是任性驕縱如安國公主,竟也發現了皇帝態度的明顯變化。

  李未央低下頭,唇畔輕輕勾起。皇帝就是皇帝,權威不容置疑,當他喜歡你、容忍你的時候你若是不知道收斂,後悔都找不到地方去哭。安國可以任性,可以和九公主發生衝突,這在男人們看來不過是小美人們互相較勁,但若是元毓這個皇子也這麼幹,他又將大歷皇室的威嚴置於何地呢?皇帝不會容忍他的。現在,不是求他答應,是必須答應。

  元毓畢竟不是蠢人,他立刻明白了形勢的變化,將自己心底的憤恨和惱怒全部隱藏起來,笑容重新回到臉上,立刻道:「不,我是說,永寧公主這樣美貌,我怕自己無法匹配得上,既然陛下說我配得起,那我便迎娶她作為我的王妃。」

  永寧公主也略略吃驚,她看了元毓一眼,沒想到那半夜裡爬上她的床,輕薄她的惡徒竟會出落得如此英俊挺拔,她心裡一時之間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從前她的丈夫過早離世,使得她孤單一人,孤苦伶仃,滋味寡少。

  屈指算來,她寡居已有多年光景。她的公主身份,註定了她的日子比尋常寡婦更為難熬。正因為如此,她的美貌迅速流逝……她也曾攬鏡自照,遙想當日駙馬在時,描眉梳妝、舉案齊眉。如今眉梢眼角,早已皺紋早生,卻也無心打扮,打扮了也無人來看。

  她懷念駙馬、深愛駙馬,與此同時更需要有人來欣賞她,讚美她,陪伴她。每天到了夜晚,她也一樣期待著柔情的親吻,期待著溫柔的擁抱。可是白日裡,她卻必須嚴肅正經、自我克制,所以當她看到年輕美貌的九公主許嫁的時候,她不知感到多麼嫉妒,而那天晚上突然有陌生男子睡在她的身側,她憎恨惱怒是多數,而現在年輕而俊美的元毓適時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卻不由心中微動,再難自制。

  李未央抬起頭,無意中瞧見了永寧公主緋紅的雙頰,不由一愣。這齣戲,李敏德恐怕沒有想到吧。不,應該說,他們錯誤估計了元毓的無恥和見風轉舵,也錯估了永寧公主的態度。

  原本,應該是一出大殿上勇敢拒婚,元毓被皇帝重責,甚至談判破裂的結果才是,怎麼反倒變得郎情妾意了。這樣一來,不就變成了一出鬧劇了嗎?

  李未央觀察著元毓的神情,發現他的臉上在笑,嘴角卻在抽動,隱約形成猙獰的弧線,仿佛是在竭力壓抑,她不由笑了起來。

  對,這樣比原先的效果還要好。永寧公主畢竟出身皇室,她出嫁都有無數女官宮女隨行,元毓並不能將她如何,相反為了兩國之間的情意,還要將她當成神靈供養,夫妻感情倒是成為次要。

  而且永寧公主雖然是個可憐的寡婦,可是這麼多年都被人高高捧著,習慣了頤指氣使,即便嫁給元毓做了燕王妃也不會改變本性,元毓這一生,斷然沒有什麼日子好過了。

  筵席開始了。各種珍饈美味流水般端了上來,各桌旁的宮女伶俐的為各位嬪妃、臣子、命婦溫酒布菜。

  孫沿君便低聲笑道:「未央,你瞧見那燕王的神情沒,真是活該,他在大歷如此囂張,活該娶個虎姑婆回去收拾他。不過,永寧公主是不是年紀大了點,這燕王可比她足足小了七八歲吧——」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這事情誰都心知肚明,可你曾瞧見誰提出來麼?莫說是七八歲,哪怕是十歲,二十歲,又有何不可?你沒有聽說過嗎,前朝的方后乳母已經年過七旬,方后擔心她老來孤單,竟然將她嫁給了一個年級不過四十,中年喪偶的尚書大人,可笑那人還千恩萬謝,回去便將那老嫗供起來,這便是皇家,不容你拒絕。之前陛下對越西的忍讓,全都是為了結盟,但觸犯了他的底線,越西也討不到好。」

  「可是,這門婚事,也太不匹配了。」

  「所以,我才說如今燕王殿下才是真正好忍性,值得佩服!」

  李未央的笑容,竟似是帶了千萬的溫柔,叫孫沿君看得有點怔愣。她一直覺得李未央的容貌過於清冷,雖然秀麗,可卻缺乏讓人心動神搖的美貌,現在看她這一笑,卻和往日完全不同。

  對面的拓跋玉也遠遠看著李未央,甚至,他的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她的面容。她眉目如畫,容貌如玉,在外人眼中,那秀麗的相貌,並沒有多麼美貌,可是拓跋玉看來,那雙如古井的眼波,如明月的眼珠,卻足以補救這一切。

  她也許不如李長樂的絕色,也許不如蓮妃的嫵媚,也許不如安國公主嬌豔……她也許並不能算很美,但她就是與眾不同,至少,在他眼裡,格外不同。

  若非是太后阻撓,如今她已經成了他的七皇子妃,何至於讓他在這裡這樣癡癡望著。不過,姑姑又如何?只要他得到一切,她自然也無法逃脫。

  拓跋玉沒有發現,自己的眼神已經變得具有掠奪性,甚至讓李未央察覺到了,她淡淡看了他一眼,拓跋玉便只是微微一笑,若無其事。

  只是那一眼,讓李未央微微吃驚。在她的印象裡,拓跋玉永遠是清高的、驕傲的,或許愛慕她,但不屑於用卑劣的手段奪取,可是剛才,瞧她看見了什麼樣的眼神,那樣可怕——她的微笑,慢慢凝固在唇畔。

  安國公主滿面笑容地坐著,接受眾人的慶賀,拓跋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立刻引來一片豔羨目光。

  安國公主是越西裴皇后愛女,此事人盡皆知,雖然她傲慢無禮,驕縱任性,可在男人們看來,再烈的馬,終究要被人馴服。這安國公主看起來高貴冷豔,將越西權貴拒於門外,她越發這樣,越是迷人,來了大歷,聽聞她要招駙馬,大歷但凡有點身價的,都躍躍欲試,最終無人能入她的眼,卻不知轉眼間,成了三皇子的正妃。

  「名門女子,有點見識的,都不會選擇三皇子這種心狠手辣的男人,他的眼中只有利益,沒有感情,安國公主又如何,裴皇后又如何,越西千里萬里,越西可以保障她皇子妃的地位,又怎麼能保障她的寵愛呢?」孫沿君搖了搖頭,目光機靈又狡黠,在大廳裡兜轉了一圈,清湛眼眸瑩瑩,用團扇掩住唇,悄聲說道。

  李未央笑了笑,永寧公主和安國公主,命運都是如此,她們正妃的地位不會改變,但能否獲得寵愛,看她們自己。畢竟皇家再厲害,也管不得人家後院裡的事情。她慢慢瞧著孫沿君,成婚之後,這位姑娘英姿颯爽之中多了一分柔情似水,顯而易見日子過的很美好,她道:「二嫂,不是所有人都似你一般有眼光的。」

  孫沿君的婚事是她自己挑選的,是不要面子只要裡子的婚姻,平日裡光是看李家二少爺成天瞅著自家新夫人的神情就能看出來,這兩人過得蜜裡調油——但對於其他人來說,不論是皇家公主還是名門閨秀,大家求的不過是一個門當戶對,相敬如賓,誰敢去求夫君一世的恩愛呢?只要一輩子相安無事,便是幸福一生了吧。

  李未央冷然抬眸,揚臉勾起瀲灩笑容。此時,皇帝一聲令下,殿內歌舞又起,一派盛世氣象。她卻不去瞧那歌舞,只是看著自己的酒杯,她的指尖修長雪白,端起酒杯輕輕抿了半口,染得唇色更深了些。

  開胃的湯才上,坐在不遠處的九公主卻將鏤花銀勺一擱,蹙眉道:「真難吃……我要去散散心!」她這樣一說,徑直站起了身,走到李未央身旁,道:「姑姑,你陪我去。」

  這一舉動十分突兀,殿內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只是這兩人一個是皇帝的公主,一個是太后的義女,誰敢去阻攔呢?就連皇帝,都只是歎了一口氣。

  他知道,九公主對於自己的旨意非常不滿,她不喜歡自己的親姐姐嫁到越西,更加不喜歡那個燕王殿下,但一切已經成為定局,任是誰也改變不了。

  李未央聽到九公主叫她姑姑,不由失笑。對方可是從來都叫她的名字,只有在這樣的場合,才會這麼叫啊。她還沒有說話,已經被九公主抱住了胳膊,她撒嬌耍賴:「咱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李未央頗為為難,只得看了不遠處的李蕭然一眼,見他點了點頭,才歎了口氣,站起來道:「好。」

  九公主粲然一笑,道:「多謝姑姑!」這一聲叫的清脆,好多人聽見,面上神色都是各異,尤其是拓跋玉,那眼神像是要把九公主的嘴巴堵上。

  李未央和九公主一塊兒走了出來,九公主一直翹著的嘴角這才垮下來:「我真是快被父皇氣死了——他把那個囂張的公主嫁給三哥,我就不和他計較了,偏偏他還把皇姐嫁給元毓,太過分了!」

  「陛下自然有他的意圖。」李未央眯起秀長眼眸,「公主還是好好想一想,別跟陛下慪氣,誤了大事。」

  「我又不是小孩子!」九公主圓目一瞪,頗不樂意,「我識大體的,你放心吧,只是——終究心中不悅。」

  心中不悅的何止是你,怕是那燕王早已快氣得發狂了。李未央微微一笑,卻不說明。

  「兩位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不一會兒,竟然有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九公主和李未央同時回頭,卻見到安國公主曼妙身姿款款走來,逼退了御花園裡繁盛的花朵,唯有她大放異彩。跟在她身邊的男子,一身華服,高大英俊。只是笑容頗為冷漠,眼神也是同樣冰冷。

  看到李未央,拓跋真微微蹙眉。

  安國公主注意到他神情變化,明眸帶憂:「三皇子,是不是不舒服?」

  拓跋真撐起笑容,淡淡道:「有些。前些日子打獵的時候,被一條厲害的毒蛇咬了一口,至今未能痊癒……剛剛飲了酒,這傷口隱隱作痛,不妨事的。」

  「要不,回去休息吧?」安國公主笑容不變,口中卻體貼道。

  九公主冷眼瞧著,卻覺得安國公主在拓跋真的面前溫馴得如同一隻小貓,壓根看不出那一日的囂張跋扈,不由嘖嘖稱奇,暗道莫非真的是一物降一物麼?這種猜想讓九公主大為不高興,她還希望向來手段厲害的三哥狠狠收拾一下這個公主,現在看她這樣乖巧,簡直像是言聽計從似的,讓她一時之間無比失落。不由挑釁道:「到底是越西來的,如此不懂規矩,你們還沒有成親,便在大庭廣眾如此親密,實在太心急了吧!」

  安國公主橫目向她,粉腮含怒:「你怎麼不知輕重好歹?我是看在你三哥的份上忍讓罷了,不要得寸進尺……」

  這兩個人針尖對麥芒,拓跋真卻是看向李未央,那眼神似乎有無限的冷意。

  「三哥!你當真要娶這個女人,墨娘她們都是她害死的,她這種心如蛇蠍的丫頭,娶回家你一定會倒大黴的!」九公主連聲道。

  安國公主眸子裡狠戾一閃而過,幾乎又要吩咐人動手,可是她身後的暗衛卻並沒有帶進宮,不能發作,不由更加惱恨。她看向拓跋真,近乎撒嬌近乎委屈:「三殿下——」

  「三哥!」九公主見安國公主竟然做出此等不要臉的行徑,生氣地跺腳。

  「好了好了……」拓跋真連忙打岔,左右安慰,「剛剛是我說殿內悶氣,公主才會陪我出來走一走,九妹,你別得理不饒人了,小心父皇教訓你。」言談之中,半點為九公主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李未央看得很清楚,如今拓跋真已經沒有應付九公主的必要,因為她馬上就要嫁入羅國公府,跟他的立場註定是敵對,他沒必要幫她,不僅如此,他還要想法子消滅他的敵人。

  這話,讓安國公主喜不自禁,不成想他居然如此維護她。她不由側眸,秋水明媚的眼神勾魂:「對啊九公主,你應該懂事一些,不要為了小事爭執,當然,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仿佛很大度的模樣。

  九公主為之氣結,剛要說話,李未央卻拉住了她,向她搖了搖頭。

  拓跋真就在此刻抬起頭瞧著她,卻見李未央一身華服,雪膚與雲髻相映,別樣動人,再加上她骨骼纖柔,紅唇柔潤,搖頭的時候,唇瓣微微抿起,令人遐思。她面容清秀,從前他卻只是注意到她的聰明才智,現在仔細打量的話,她居然還有這樣的風情。

  拓跋真的眼眸暗了暗,下意識地盯著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幾乎忘記了身邊的安國公主。安國公主是何等人物,很快意識到他的眼神,順著望去,卻注意到了李未央。

  是啊,太后的義女,原本應當嫁給燕王的李未央。安國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嚴厲起來,然而很快,拓跋真回過神來向她道:「公主,我現在感覺好多了,那邊的御花園裡有一株翡翠海棠,你可願意去看看嗎?」

  安國公主微笑,將眼神從李未央的臉上收回,道:「自然。」

  他們從李未央的身邊走過,拓跋真再也沒有看她一眼,可是走出很遠之後,安國公主還是回頭瞧了她一眼。

  李未央筆直地迎著她的目光,第一次沒有避開。

  安國公主吃了一驚,李未央那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直直地瞅著她,如同一口古井,泛著淡淡的水光,卻沒有女子的嬌柔,反倒是透出幾分森冷的寒氣來。

  「妹妹,是李未央害我。」那天晚上,元毓的話言猶在耳,安國公主本來是不信的,她無論如何都覺得,李未央只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丫頭,根本不足為懼,就像上一回在別院裡她故意那般挑釁,李未央也沒敢出頭,這不是膽小如鼠是什麼?可是現在,她卻不這樣想了。

  元毓馬上就要走了,而自己卻要在這裡留一輩子。也許,這是一個難纏的對手。安國心中這樣想著,卻禁不住笑了起來,自己是堂堂的安國公主,誰又能勝過自己呢,她瞧了一眼身邊的拓跋真,頗有點心滿意足。

  然而想到婚禮在即,她卻不免多了點隱憂,那件事——他終究有一日會知道。按照母后的意思,在越西為她挑選一個夫君,總叫對方不敢張揚那個秘密。但,她不願意!

  她是安國公主,天上的鳳凰,凡夫俗子怎麼能匹配呢?她的父皇和兄弟們都是那樣的俊美和優秀,她怎麼都不能下嫁!所以她不顧裴后的阻撓,千方百計地來了,然後終於遇到了她想要的男子……

  不論怎樣,她都要嫁人了,而且是嫁給一個面容俊美、聰明儒雅的皇子,哪怕是憑著她安國公主的身份,他就算在新婚之夜明白一切,也最終只能老老實實和她做一對圓滿的夫妻,至於李未央,等到婚禮以後再收拾,也不遲。

  她於是平心靜氣地伴著拓跋真,輕輕轉身碎步走開。

  九公主惱恨地道:「未央,你應該讓我好好教訓她!」

  李未央冷笑,道:「口舌之爭,徒勞無功。九公主若是真要教訓她,又何愁沒有法子呢?」

  這時候,隱隱地,隨風飄來那邊的幾句閑語:「三殿下,這位安平郡主,可真是個妙人啊——」



154 藏汙納垢

  五月初五,三皇子迎娶安國公主的婚禮成為京都的一件大事。自城門到宮城的街道上,早已張燈結綵。越西皇帝派人送來無數禮物和金銀珠寶,足足有五百擔,看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為了讓愛女極盡榮耀,裴皇后特地送了一座金玉打造的轎子,抬的時候需要十六個人,排場甚至超過了大歷皇后的鑾駕。儘管如此,大歷皇帝還是給了特許,恩准安國公主使用這花轎。這可是大歷開國以來,十分少有的恩典了。

  按照規制,三皇子拓跋真從剛剛重新修整過的三皇子府出發,在眾人的簇擁之中,前往宮中迎接安國公主。因為驛館過於平常,安國公主不滿意,大歷皇帝便發下話來,允許她進入宮中待嫁。

  馬隊行至宮內,也依舊一直往前,並未停下,一直走到崇文殿前,拓跋真下馬,向殿上遙遙叩拜。崇文殿內,皇帝和皇后正坐著,面上帶著微笑,揮手讓他們繼續前行。

  安國公主身份特殊,皇帝特意選了十名大歷出身顯赫、身份高貴的女子伴嫁,一直從早晨時梳妝開始,到晚上結束為止。李未央也在這十人之中,而且,還是身份最為貴重的,太后義女。

  安國公主坐在鏡臺之前,身上穿著正紅色的禮服,蝴蝶襟袖,珊瑚盤扣,衣擺上繡出漂亮的鳳凰花紋,價值連城的白玉環佩用一根碧青的絲絛結著,垂下三寸長的流蘇,看起來豔色逼人。

  銅鏡內,印出她身後十名美貌女子的影子,然而她誰也不看,卻只是盯著其中那個,不言不語、面色沉靜的李未央。隨後,安國公主輕輕笑了起來,李未央,拓跋真喜歡你又如何,他今天要娶回來的可是我,是我呀!

  正在此時,外面的太監已經高聲叫道:「迎親!」

  時辰到了,立刻便有喜娘來為安國公主蓋上喜帕,她搖了搖頭,拒絕了她的舉動,反而主動走過去,拉起李未央的手,怯生生道:「皇姑姑,我可以這樣叫你吧。」卻是一副十分親近模樣,別人若是不知道,還以為她和李未央感情很要好。

  她那一隻纖細的手指,緊緊握住了李未央的,仿佛快要陷進她的皮肉之中,李未央神色沉穩,微笑道:「當然可以。」

  安國公主神色不安,像是尋常的新娘子:「請你親自送我上轎,好不好?」送新娘子上轎,當然是要喜娘來做,她這樣說,倒真的像是因為不安,才需要熟悉的人陪伴,旁人也並沒有特別留意。

  李未央看起來似乎沒察覺到安國公主的心思,笑道:「公主,請。」

  安平郡主親自送了新娘子出門,走到門口,安國公主卻壓低聲音道:「李未央,我知道拓跋真對你十分心愛。」

  李未央面不改色,提醒道:「公主,小心腳下。」

  安國公主冷笑一聲,道:「可是如今我是他的王妃了,而且,你一輩子都要做老姑婆。」

  李未央仿佛聽不懂,只是柔聲道:「公主,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這時候要如廁,可不太好啊。」

  後面的人聽了這話,立刻傳來竊竊私語,間或有人竊笑不已。新娘子這時候若是要出恭,豈不是丟人死了。安國公主心頭惱恨,看來對方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睛裡,簡直是可惡至極!她加重語氣道:「好,你等著瞧吧!」

  李未央卻已經將她的手交給了一旁的喜娘,道:「公主,好走。」

  喜娘攙扶著安國公主上了那輛金玉做成的耀眼馬車,拓跋真騎著高頭大馬,形容英俊,看起來叫人覺得不敢直視,李未央遠遠看著,卻是冷笑。這門婚事,可真是有意思啊。

  就在此時,一人從旁邊的走廊上過來,李未央身後的人全部都向來人行禮:「公主。」

  李未央回頭一看,卻是永寧公主站在她的身後,正一臉微笑地望著她。李未央挑起眉頭:「公主馬上就要赴宴了吧。」在三皇子府,晚上還要通宵達旦的大宴賓客,永寧公主作為主賓,現在應當已經去赴宴了,怎麼還會留在宮裡呢?

  永寧公主臉上浮現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道:「哦,我只是有幾句話要和你說。」說著,她上來扶住李未央的手臂,自然而然地與她一同向外走:「我知道待會兒還有機會見到你,只是實在等不到晚上了,你知道,今晚赴宴後我便要去越西,而且此去,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回到這片故土來了。」

  李未央雖然面上帶著笑容,可心中卻覺得奇怪,她和永寧公主的關係不過泛泛,永寧對她的態度是從她做了郡主開始才變得平易近人,之前,這位公主曾經在宮門口幫助她擺脫了蔣華,但那也是因為公主本身對蔣家人的厭惡,並不是沖著她李未央本人而來。

  與九公主的真心相待比起來,永寧公主顯得要平淡許多,她沒有自戀到覺得永寧公主在出嫁之前有什麼非見自己不可的必要。但她口中卻道:「公主還是可以回來省親的。」

  千山萬里回來省親?永寧笑了笑,道:「之前倒是有先例,若是父皇千秋萬代,這還有可能,但他最近幾年身體也不好了……」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笑道,「說實話,將來若是太子登基,兄弟總是不比親生父親的,不會再想到我了。」所以,她現在全部的依靠就只剩下元毓。公主的身份可以保障她的王妃地位,但是元毓,卻能保障她下半輩子的人生是否快活。

  「聽說公主選了不少美貌的宮女,此次一同遠赴越西。」李未央輕聲說道。

  永寧公主一怔,面上掠過一絲難堪的神情,可是很快釋然道:「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了。」

  李未央笑了笑,不予置評。

  永寧公主像是掩飾什麼一般地解釋道:「不過,不管你嫁給誰,你都不能避免這樣的命運不是嗎?你總是這樣剛強,我早就想要勸說你了。哪怕是從前的駙馬,我也主動為他納妾,這才是為人妻子之道。」

  原本永寧公主嫁給駙馬,二人新婚之際,自然有說不出的柔情蜜意。此後半年之中,駙馬對她的愛情逐漸冷淡下去,原因十分簡單,比他年紀小的弟弟們都有了子女,偏偏公主的肚子在成婚半年後都沒有動靜。

  因為心急,公主和駙馬便接連招了無數大夫,這才發現公主天生身體孱弱,實在很難生下子嗣。看到駙馬鬱鬱寡歡的模樣,永寧公主主動送給他四個婢女晚上侍寢。

  按照大歷的律法,普通男人可以娶妻納妾,可是作為皇帝的女婿,駙馬是不能隨便納妾的,但公主想讓婢女侍寢,程式就簡單得多。隨後,其中一名婢女果然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女,駙馬念及公主的恩典,便與她越發恩愛了。

  雖然後來應國公府罹難,這一雙兒女也沒能逃脫厄運,但這件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同樣的,所有人都誇讚永寧公主的識大體,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是如此。

  所以永寧公主現在廣選美貌的宮女一同和親,根本目的有兩個,一部分送給元毓,籠絡夫君的寵愛,另一部分則是送給越西的大臣,站穩腳跟。

  看,這就是皇帝放心讓她和親的根本原因,她跟九公主的年紀不同、閱歷不同,很容易便會接受自己的新生活,並且努力讓它變得更加順風順水。若是換了九公主,現在怕是只會哭鬧不休,以死相逼了……

  李未央的神情雖然在笑,可永寧發現了她的不以為然,不由嚴肅語氣道:「男人麼,總是如此的,若你將來嫁了人,被逼著給他納妾,還不如你自己主動一點,大度一些。」

  這話跟重生之前的李未央說,她必定會深以為然,可是現在說……抱歉,如果男人娶了新人,在她看來等同於那個男子背叛了自己。真的到那個時候,她情願做寡婦,也不會眼睜睜看著那人背叛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將來娶李未央的人,未必會過得如普通男人這樣逍遙自在。當然,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的話——李未央的笑容越發溫和:「公主與我說這麼多,可最要緊的話,還沒有說吧。」

  永寧公主一愣,隨即面上略過一絲異色,快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她頓了頓,才微笑道:「也沒別的事,不過是想要請求你在我走後多多照顧太后,還有九妹是個不懂事的,也希望你能看顧一二。」

  這些都不是什麼難事,遠嫁的女兒會關心親人的健康幸福,也並不奇怪。可李未央就是覺得奇怪,雖然從前的永寧公主對自己總是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可卻從來沒有像是今天這樣,態度裡面隱隱藏著一絲內疚。這種內疚並不明顯,可李未央還是察覺出來了。

  永寧公主做過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情嗎?李未央很肯定,沒有,不但沒有,這件婚事說到底自己反而利用了她一把,借了她來脫身。當然,李未央是不會內疚的,她沒有這種情緒,你皇家可以命我和親,我就不能算計你們嗎?再者李敏德先將元毓丟上了永寧公主的床,回頭才告訴了她,也並不能算她知情不報。既然如此,永寧到底為了什麼內疚呢?

  或者,她是為了即將發生的事情,感到內疚——李未央是何等聰明的人,她在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關鍵之處。卻聽見永寧說道:「其實,我從心底裡很感激你,因為你把這姻緣讓給了我,雖然這對你來說算不得什麼好姻緣,但這對我來說,卻是一個從來不敢想的機會。」

  李未央靜靜聽著永寧公主的話,察覺到了一絲異樣,但她面上的笑容卻是一如既往:「公主何必謝我,這都是老天的安排。」她原本也沒想要促成這樁姻緣,或者說,她沒想到元毓如此無恥,居然真的同意。

  永寧笑道:「時辰不早了,咱們快去赴宴吧。」

  李未央瞧了她一眼,道:「未央自當從命。」因為有了永寧公主的鑾駕,李未央便沒有改坐自家的馬車,待原本宮中伴著新娘子的其他九位小姐都啟程後,只剩下李未央坐著永寧公主的鑾駕,一起駛出了宮門。

  出了宮門,永寧公主變得異常沉默,外面的陽光透過車簾透進來,照得她一張面孔隱隱發白,李未央看在眼裡,微微搖了搖頭。公主的鑾駕一路向東走,很快出了東冠門,李未央明明察覺到了不對,但她卻一言不發,只是看著永寧公主。永寧公主被她看得臉上發燙,不得不低下頭去。

  等公主鑾駕走到一處寂靜處,突然停下,卻有一人來掀開車簾,言笑晏晏:「安平郡主,想不到咱們這麼快又見面了。」

  李未央瞧著他的身型步態也認出來了,原來是燕王元毓,只不過他改頭換面,除了錦衣玉冠,換上普通衣衫,又特意戴了斗笠,打扮得像是一般商客。元毓掀開了斗笠上的面紗,露出一張春花秋月也難以比擬的臉孔。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燕王殿下騙女人的本事,天下你認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了。」

  元毓善笑,一笑起來,他的眼、他的臉、他的人,無一不帶著笑、無一不帶著春意,這種男人最擅長迷惑女人,尤其是那種芳心寂寞太久,等待著他來滋潤的女人。

  李未央總算明白永寧公主為什麼內疚了,因為她答應了眼前這個男人將自己騙來此處。而且,還特地吩咐趙月帶著馬車返回李府。

  「我以為,總算還需要費一番功夫,你才會乖乖上當,卻沒想到你居然這樣容易相信永寧。」

  相信女人的友誼,這樣愚蠢的事情你也做得出來,簡直太不像你了李未央,元毓的眼睛分明是這樣說的。永寧公主這樣的女人,寂寞太久了,他不過略施小計,便讓她上了鉤。

  李未央也沒有回頭望永寧一眼,只是淡淡道:「公主畢竟是個女人,是女人終究就有弱點,會被你欺騙也不是不可能的。」

  誰知永寧公主卻辯駁道:「元毓不是這樣的人,若非李未央你先算計他,他也不會來求我幫忙!」

  李未央猛地回頭:「我算計他?」她隨即看向元毓,「你告訴永寧公主我算計你?」

  元毓微笑,道:「難道不是嗎?我奉母后的命令來尋找皇弟,你明知道他的下落卻裝作一無所知,這也就罷了,居然還夥人將我痛打一頓。我不報這個仇,怎麼安心回到越西去。」

  永寧公主不忍道:「李未央,你不要怪我,我只是——」

  你只是心甘情願地被元毓欺騙,明知道他說的不是事實,卻還要把我騙來這裡讓他出氣,可見這張漂亮的臉孔,有多大的力量,竟然能讓一向矜持出了名的永寧公主都豁出去幫忙。

  李未央冷笑一聲,目光清冷如雪:「那麼,你要如何報復我呢?把我也痛打一頓?」

  元毓卻沒有看她,只不過輕聲咳嗽了一聲,道:「永寧,你先回去吧,我和這位安平郡主有一筆帳要慢慢算。」

  李未央被逼著下了馬車,隨後看向永寧:「你真的要為了一個男人,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情?」

  永寧一愣,看了看李未央,又看了一眼元毓那張色如春花的面孔,終究咬了咬牙,道:「你別怪我!人都是自私的,我只能幫著自己夫君!」

  夫君?還沒有嫁過去就這麼說,可見元毓果真在最短時間內討好了永寧公主,讓她對他死心塌地了。李未央不再多言,冷笑了一聲,永寧,我給過你機會,這一路上,你都有機會反悔。可是你沒有,你情願幫助這樣一個男人,明知道他不是什麼好人,明知道落入他手上必定有很慘的下場,你還是把我送來了。這樣,你曾經對我的幫助,也就一筆勾銷了。

  永寧公主最終命令馬車夫調轉馬頭,向城內行駛而去,她還要去赴宴,而且要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元毓笑了起來,笑容帶著惡意:「現在,李未央你還是落入我的手中了。」

  李未央瞧著他,目光專注,犀利,果敢,無懼,眼睛裡最多的情緒卻還是嘲弄,元毓心頭火起,幾乎要一巴掌扇上去,可卻不知道為什麼,對上那雙眼睛,莫名有點膽寒,他怒聲道:「把她押進去!」

  元毓早已準備了另外一輛不起眼的烏篷馬車,隨後乘坐這馬車又走了半個時辰,悄悄命人將馬車換成指定的小船,由京都城外的內湖換乘小舟,並將小舟劃入一早指定的柳蔭僻靜處,再重新舍舟登車,不顯山不露水地,便將所有可能注意到這馬車的人給甩掉了。

  李未央透過馬車的窗簾向外望去,不由冷笑起來:「燕王這回可是算無遺漏,卻不知你是要將我送往何方呢?」

  燕王大笑,道:「你別急,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

  李未央瞧馬車越來越往僻靜之處走,竟然到了一處全然不認識的所在,卻也並不慌張,不過淡淡一笑,竟仿佛沒有放在心上。

  燕王以為她故意裝作鎮定,冷笑一聲,道:「外面押車的是我六名暗衛,你無論如何也不能逃脫。而這一回我準備充分,李敏德再也無法追蹤而至。李敏德越是心愛你,我越是要讓你過的悲慘,這樣才能消除我心頭之恨!你也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我這是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而已。」

  李未央失笑,公道,他向自己討公道?那她的公道去向誰討?人心爾虞我詐,唯有心如鐵石才能永立不敗之地。正因為這些人總是苦苦相逼,所以她可以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無愛、什麼都沒有,卻惟獨不能沒有一副狠毒的心腸。

  李未央慢悠悠地道:「你不必向我解釋,我也不想聽。人人都有自已的道理行事,人人都有自身的隱痛悲傷,你能成功,便是贏家,你若失敗,也不該有什麼怨尤才是!」

  她這話意有所指,元毓一時不能理解,不由皺起眉頭。

  終於到了一處隱蔽的所在,遠遠的見有一叢海棠花,開得異常熱烈,元毓吩咐人停了馬車,徑直跳了下來。

  李未央不用他派人來請,便自己下了馬車,卻見到那廟門上面的匾額,寫著觀音庵三個金字,卻是銅環雙掩,寂靜無聲。她舉目四望,周圍的確有幾處村莊,卻少見人走動,這都是尋常,看不出什麼異樣。

  元毓微微一笑,吩咐暗衛上前敲門,便很快有一位女尼出來,年紀不大,只有十四五歲,卻生得十分美貌,她上下瞧了瞧元毓,笑道:「公子找誰?」

  不叫施主卻叫公子,李未央冷笑了一聲,這女尼倒是古怪得很。

  元毓道:「蓮座通幽處,還須繞迴欄,果然好地方,我找你家師太。」

  尼姑原本還有警惕之色,見他說出這兩句,便將門開了一半兒,笑道:「請公子稍待片刻,我去將她喚出來。」

  不多時,便見到觀音庵中走出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女尼,李未央看她一身尼姑袍,卻更顯得眉目秀麗、身腰不盈一握,那尼姑袍分明還是修改過腰身的,李未央的視線落在她的腳上,只見尼姑袍裡,正露出一雙尖削削的紅色繡鞋,映襯著灰撲撲的袍子,分外嬌豔,卻是格格不入。

  李未央不覺心中一動。那尼姑笑道:「早已久等了。」說著打量了一眼李未央,看她面容秀麗,臉上染著薄薄胭脂,更顯得釧影珠光,炫耀眼目,不由點了點頭,笑得花枝招展,說:「這位便是新來的信徒吧,真是個美人兒,快請進來。」

  李未央從來沒有聽說過京都郊外有這樣的尼姑庵,可是此刻見元毓神情,倒像是已經來過,且與這女尼十分熟悉。

  元毓點點頭,跟著女尼進去,李未央站在門口不動,卻有一把長劍抵著她的腰。這一回,元毓顯然是動真格的,若是她不從,便是直接要她性命了。李未央微微一笑,並不多言,跨了進去。

  這座觀音庵剛剛走進去還是佛殿,正面佛堂供奉神像,佛前燈火香煙,紅魚青磬,纖塵不染,李未央看了一眼,有幾個人在禮佛誦經,卻是頭也不抬,十分虔誠模樣。轉入左門,便是大廳,有幾張普通的桌椅,雖然古樸,卻十分簡陋。誰知那女尼一路引著,竟然一直往內深入。元毓並不回頭盯著李未央,他知道,自然有那些暗衛負責將李未央一路押著進去。

  從大廳過去,便是內院,李未央見到幾個年輕的尼姑,穿的是輕紗軟衲,香風撲鼻,笑語迎人。轉過側邊,進入了一間屋子,卻是幽雅清淨,一塵不染,屋子裡擺放著書桌、琴台、臥床、美人榻,都是精雕細鏤的酸枝或紫檀,極其名貴。女尼停下來,笑道:「便是這裡了。」

  她話還沒說完,李未央卻見到那元毓絲毫也不避諱他人,竟然悄悄的將手伸至那女尼胸口撫摩。女尼一笑,用手指刮在他臉上,羞他道:「公子是冷了嗎?把手放在我懷裡溫著也好。」

  到了這個地步,李未央若還不知道此為何地,那她真是傻瓜了。

  大歷的「美人所」有四種,第一種便是城內的青樓,一般是在城內主要道路的旁邊開一巷子,彎彎拐拐曲徑通幽之後,眼前豁然一亮,便是青漆高樓,紅漆大門,門外楊柳依依,流水潺潺。護院侍女迎立兩旁,內裡常常是裡外三重,庭院深廣。廳堂庭院之間往往佈置有花卉怪石,水池遊魚。

  室內的陳設更是精緻,琴棋書畫,筆墨紙硯,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名人的落款題字等等。客人們到了以後,便是奉上清香綠茶,清醇美酒,清淡菜肴,配上色藝雙絕的姑娘,鶯聲燕語,款款待客,只不過這種地方,接待的都是達官貴人,儒雅的商人和武將,以及才情過人的當紅書畫名家,十分風雅,絕對讓人無法聯想到青樓的。

  第二種便是普通的勾欄院,遍佈大街小巷,專門為尋常的客人服務,姑娘們也比第一等的青樓要差許多,去了以後便是直接找可心的姑娘,只是不要想聽曲子談心事了。第三種便是下等的妓館,接待最下等的販夫走卒,一條板凳便可接待無數客人,實在是骯髒不堪。

  要是這三樣都不喜歡,還有更有趣的,那便是尼庵,同樣可以設筵宴客,葷素皆備,亦能以尼作妓,盡情風流。唯一不同的是普通的秦樓楚館,只要你有錢有勢,一般隨時能作入幕之賓,而尼庵則必須有一等權貴介紹,打好交道,才有機會進去。

  尼姑為佛門弟子,應與塵緣隔絕,四大皆空,可卻並非如此。有些尼姑見到那些富貴人家的風流寡婦,或是姬妾,尼姑便與她們來往。若是寡婦,勸說她們皈依蓮座,超度亡夫;倘若是美貌的姬妾,知道她們失寵,則邀請她們常駐佛堂,借靜養以消磨歲月。實際上卻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做了這種牽線搭橋的勾當。

  當然,這裡是尼姑庵,還有一些小女孩被自幼送進來,表面是收為徒弟,教她們誦經禮佛,應付富戶豪門的打齋法事,暗地裡訓練她們應酬交際、獻媚取寵,等長大了,便教她們接待客人。

  前朝這種地方多得是,可是今上最為厭惡佛門沾染此等污穢,下旨大加清除,原本連李未央都以為,這地方已經在京都絕跡了,卻沒想到,居然還真的有。

  她冷笑一聲,道:「原來你把我送來這種藏汙納垢的地方,怪不得又是乘船又是換車,完全都是在避人耳目。」

  元毓回頭,一雙稱得上美麗的面孔帶了一絲惡意的嘲諷,道:「原本我是打算將你送到那下等的娼館,一間稻草棚,一個爛床,甚至沒有床只以爛席墊地,讓你一天接上幾十個客人,曉得得罪我的下場!只是那種三教九流的地方太容易暴露,一個不小心讓李敏德或者七皇子查到,我反而不便,所以便將你帶來這個地方交給紅姑,紅姑,你可要好好招呼她才是!」

  那女尼笑,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李未央,曼聲道:「既然是公子交代下來,我自當照辦就是!只是不知道您要她接什麼樣的客人!」

  元毓冷笑一聲,道:「第一個客人自然是我,以後麼,則是最骯髒最下等的客人!最好是那些瘸腿的、瞎眼的、癩子頭!對,乞丐也好啊!」

  紅姑失笑,道:「公子可真是為難我,我這裡來的都是達官貴人,哪裡去找那種客人!況且她——」

  李未央冷笑,看著眼前的美貌尼姑,搖頭道:「你還真是大膽,居然要留下我賣笑麼?你可知道我是誰?」

  紅姑笑道:「管你是誰,只要進了我這裡,便是小尼姑。我這裡接的都是熟客,從無外人,縱然叫人認出你來,我不過說你是個瘋丫頭,仗著容貌相似隨便亂認的,有我作保,別人怎麼肯隨便相信你是誰呢?再者說,地位越是高貴,人家與你一夜風流,便越是快活,事後誰肯到處宣揚,豈不是禍害了自己麼?況且——」她把一雙風流美目望著元毓,道,「況且我又不傻,怎麼會讓你見到能夠認出你的人呢?」

  「可是我不願意,誰也無法強迫我。」李未央目光冰冷地在紅姑的身上流連。

  紅姑被那冷冰冰的眼神看得身上有點發毛,卻又暗笑自己見識了多少不願意最後變成願意的姑娘,她微笑道:「小姐怕是不知道,我們對於拒絕接客的女尼,輕則捆吊毆打,剝去衣裳用火棒烙肉,重則將其手足捆綁,放了貓兒進去,紮緊褲腳,然後猛力打貓,貓在褲內被打得狂跳亂抓,使她皮破血流,痛苦到極點。嘖嘖,所以再強硬的姑娘,到了我手裡也只能乖乖聽話。瞧你細皮嫩肉的,怕不是也想要嘗一嘗這滋味吧!」

  李未央聽了,只是輕笑了笑,唇畔那一絲笑意竟藏了銳利的嘲諷,紅姑瞧了不免覺得詭異。

  元毓自顧自得在一旁坐了,那紅姑見狀,便拍了拍手,立刻從門口閃出一個妙齡的女尼,手上捧著精美飯菜、酒水,來桌上放了,過一會,又取出些蜜餞、瓜子、點心碟兒,縱橫放著。那妙齡女尼見了元毓便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卻被紅姑狠狠啐了一口,將她趕了出去,隨後紅姑轉身坐在元毓的腿上,一派親熱模樣。

  元毓大模大樣地看著李未央,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坐吧。」

  李未央面上微微一笑,卻沒有一絲恐懼,徑直坐在了他的對面。

  紅姑奇怪道:「這小姑娘倒是奇怪的,往年我這也來過不少有錢人家的小姐,卻沒有一個如她這般冷靜的,倒像是來燒香的。」

  李未央不急不緩,聲音清幽道:「我可不就是來燒香的嗎。」

  元毓哈哈大笑,抱緊了紅姑親了一口,恣意調笑道:「你懂什麼,她這個人最會裝模作樣,待會兒喝了酒,咱們三人一起好好樂一樂才是!」

  紅姑一聽,眼睛不自覺往內室裡頭那張床望去,李未央瞧了一眼,便見到那張床榻是雪白帳子大紅帳額,床上也疊著兩幅錦被,看起來無比風流蘊藉。

  元毓看李未央神情這樣鎮靜,心頭便像是火燒。李未央這個死丫頭,竟然算計他娶了永寧那老女人,看到那張老臉都要嘔吐!讓他這樣灰溜溜地回到越西去,實在是不甘心!

  他的百般手段在永寧那裡又重振雄風,現在不由懷疑,不是自己的手段失靈,而是李未央實在不是個女人!下意識地將目光移到李未央的胸部,他推開了紅姑,向李未央勾了勾手指頭:「過來。」

  李未央笑了,坐在原地沒有動。元毓冷笑一聲,難不成她還以為他會像上一回那樣不加防備嗎?!他可再也不會給她機會說那些話了,他立刻站起來,走到李未央身邊去。

  其實,他早可以在馬車裡直接吃掉她,但他畢竟出身高貴,跟那種見色起意的無恥之徒還是有所區別,至少他要一個女人通常都是心甘情願的,難得碰上李未央這樣的,他也非要施展百般手段,讓她先服了自己,再好好享受俘虜的味道。

  說到底,他和拓跋真等人一樣,骨子裡還是有皇室子弟的傲氣。李未央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並不怕他在馬車裡亂來。然而現在,他顯然是要行動了——李未央臉上的笑容更甚,竟然主動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就在元毓的那只缺了一根手指的手快要碰到她的袖子的時候,才慢慢道:「這是裴后在大歷的真正據點吧。」

  那聲音好像來自天穹之外似的遙遠,元毓的瞳孔在那個瞬間收縮了一下,他的手仿佛也停在了半空中,聲音艱澀:「你說什麼?」

  李未央微笑,古井一樣的眼睛帶著一絲憐憫:「這裡,是裴后在大歷最重要的據點。」

  這一瞬間,元毓的臉色變了,他的臉上顯得十分蒼白,似乎透著青色,她怎麼會知道!他明明掩飾得很好!他這般反覆計算,極耗心力,忍不住又是一陣血氣翻湧,怒聲道:「你到底知道了什麼?!」

  李未央晃了晃手中的茶杯,道:「之前敏德花費了不少心思,都找不到裴后在大歷的據點在哪裡,反倒讓他們傳了不少消息出去,所以我也在想,這地方究竟是在哪裡呢?秦樓楚館,其實我們是查過的,這是最好的傳遞消息的地方,可惜——足足查了半年,卻沒有查出什麼名堂。是啊,我再聰明,也不會想到你們捨棄了熱鬧的秦樓楚館,選了這一處如此妙的地方。」

  越西人要在大歷得到情報,首先要做的就是與大歷的權貴打通關節,至少要儘量拉近彼此的距離。然而大歷一朝等級森嚴,禮儀眾多,陌生人根本無法親近瞭解,但到了秦樓楚館,事情就大不一樣。大家無論在外面有什麼地位什麼身份,到了這裡只有一個身份,就是來嫖。再加上訓練有素的風塵女子,往往察言觀色的本領一流,自然對客人之間的種種突發情況應對自如,最後做到賓主盡歡。

  所以很多查探消息的,傳遞消息的,求人辦事的,在秦樓楚館往往能夠水到渠成。所以,李未央從敏德第一次遇刺開始,便秘密尋找這批越西人的據點,意圖將越西在京都的勢力連根拔起,她第一個派人查探的便是京都大大小小的青樓,卻始終一無所獲。而今天,她才知道原來這外表清靜的尼姑庵裡頭,竟然是這樣一個藏汙納垢的所在。

  裴皇后這個人,還真是有意思。

  元毓瞧著她纖細十指搖著茶杯在自己眼前晃動,心底頓時亂得如冷水入沸油。

  紅姑卻驚訝,收了面上輕浮之色,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未央瞧見那兩人杯中茶盡,微微一笑,竟再次添上一些,作了一個請的姿態,隨後道:「這地方如此隱秘,你又說了不隨便接待外客,之前燕王進來的時候是對了暗號的,證明他並非第一次來,而是熟客。可是,他到京都不過半個月,縱然是來過,也斷然不會與你這個庵主如此熟稔。可想而知,你們不但一早就認識,而且早有勾結。你們卻在我面前做出此等風流之態,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哦,不,其實也不然,你的身份的確是女尼,也的確做皮肉生意,但最重要的還是刺探情報,傳遞消息,居中調停。」

  紅姑瞪著她,冷笑一聲,道:「安平郡主果然是個聰明人,不錯,我這庵堂,的確只招待大歷的一等權貴,都是些將軍、官員……便是那些富商、巨紳、紈絝子弟要來,也非要有人介紹不可。當然,便是那等被介紹來我庵堂之人,我們也不會隨便接待,考察數月之後,便開設齋菜請他們吃,所謂食齋,不過第一步,及經一兩次食齋後,方可談到主題。來往個兩三月,這些權貴亦漸呈醜態,我便讓手上的美貌尼姑使出其勾魂奪魄手腕,哪怕他再聰明,也難逃出美人的天羅地網。」

  李未央淡淡注視著紅姑,道:「然後你再利用手裡的美人,從他們手中獲得情報和資訊,傳遞回越西。不,或者還有別的。」

  她轉而看著臉色變得很難看的元毓,道:「你們還收買了很多的官員為你們做事,事情有輕如此次與大歷的結盟,也有促動我和親,更有甚者——」

  「住口!」元毓惱怒,「你再說一個字,小心我剪了你的舌頭!」他委實想不到,李未央居然會順藤摸瓜,猜到這一處緊要的地方!

  李未央笑了,她慢慢地道:「我不知道有多少的大歷官員被你們收買,也不知裴皇后想要做什麼,但讓我這樣輕易找到,還要多虧了燕王殿下的一番好意。只是,那一份官員名單,若是被人得到——私自和越西交易,可是殺頭抄家的死罪,你說若是我拿到了這份名單,那些人會不會心甘情願被我驅使呢?」其實早在元毓送她來這裡,她便已經肯定了一點。元毓不怕來這裡的客人洩露她的身份,什麼人才不會洩露呢,只有上了賊船的人。

  元毓的聲音有一絲發抖:「你自己都還是階下囚,做什麼白日夢!」然而他從她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有不好的預感,他連聲道:「阿德!阿精!」卻是那六個暗衛其中兩個人的名字。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死一般的寂靜,外頭甚至連風聲都沒有,同樣的情況,上次也是如此!元毓的臉色一片慘白!

  紅姑一直微笑的臉色也發生了變化,她慢慢地站了起來,有點惶恐不安地向外張望。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將手中杯子向地上隨意一擲,朗聲道:「聽杯為號,出來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8 05:03 PM

155 大喜之日

  完成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的六禮之後,安國公主終於和拓跋真舉行了大婚。

  永寧公主微笑著看著禮成,目送一對新人進了洞房。誰也不知道她此刻心情有多麼起伏不定……自己這樣做的確很自私,也對不起李未央,可天底下誰都是為自己著想的,李未央受苦,總比自己受苦要好得多。

  不時有人恭敬地向她行禮,永寧只是保持著高貴得體的笑容,矜持地點頭。

  就在此時,她看多許多賓客主動站了起來,向正從門外進來的貴客打招呼。她的目光很平常地便落在對方身上,然後,仿佛空氣都凝滯了,她的呼吸也隨之頓住。

  從門外走進來的少女,一身的華服,當真是雍容華貴,秀麗脫俗,與一貫的素色裝扮相比,這次李未央竟然是盛裝打扮。

  眾人這才驚訝,原來這安平郡主也是一個美人,只是往常她打扮素淨、不施脂粉,大家便只覺得她不過清秀而已,現在這樣一裝扮,原本五分顏色也有了十分,再加上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如同黑夜裡最明亮的星星一樣燦爛,一時壓過了許多年輕美貌的名門千金,當下無數人向她行注目禮。

  永寧公主的手顫抖起來,幾乎都沒辦法遏止。李未央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是應該……應該……

  三皇子府恰好和幾年前新建的太子府毗鄰,與大氣壯觀的太子府相比,這宅子顯得要簡樸許多。

  李未央記得,當年拓拔真曾經說過,越是尋常的宅院看在別人眼睛裡,越是會覺得他簡樸、有德,而太子的宅邸那麼奢華,看在別人眼睛裡,只會不自覺看低了一國的儲君。

  可是既然安國公主要嫁過來,皇帝自然命令將這座宅院重新修繕一新了,張燈結綵之下,也比往日要氣派得多。

  因為是婚宴,所以拓跋真專門在花園裡設下宴會。李未央原本覺得,這樣小的花園根本無法容納數百賓客,然而拓拔真匠心獨運,特地將原本種著花木的花園清理了出來,用松枝搭了數座花棚,棚子上安裝了薄薄的珠簾,女賓們便是坐在珠簾後頭,而男賓們坐的花棚裡卻是沒有垂簾的。那棚子裡面還燃著耀目的燭火,還是讓人覺得一片暖洋洋的。

  一旁的拓拔玉陪在李未央的身側,一身絲袍,面容清冷而俊美,兩人看起來竟然是異常的相配,就在這時候,拓跋玉發現了永寧,隨後便在李未央的耳邊說了什麼。

  李未央順著拓跋玉的目光向永寧看來,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花綻放一般,令永寧公主心中不由一顫,連忙低下了頭,不知怎地,心裡的害怕無窮無盡地湧了上來。

  李未央為什麼會在這裡,她身邊為什麼是七皇弟?難道是拓跋玉救了她?永寧公主想到這裡,不由自主攥緊了手裡的帕子。

  李未央看見永寧公主所在的棚子裡,有十幾個穿著各色錦衣的貴族小姐坐在裡面,一邊飲酒,一邊談天,一派富貴景象。然而永寧公主卻微微低下頭,不敢看自己一眼。

  她心中冷笑了一聲,原本對永寧也是有厭惡的,她先是為了皇室的利益幫著太后來遊說自己,又居高臨下地說什麼這是好親事,後來還幫著元毓陷害自己。但,不過彼此立場不同而已,沒什麼好責怪的。

  這個孤獨的女人從此就要在異國他鄉度過自己的一生了,從此不能和父母家人相見,這還是從好的前景來看,如果越西只是假意結好,或者元毓和裴皇后遷怒於人,她將要面臨的是多麼嚴酷的結局啊。

  但,一切不過是她自己的選擇,從她站在元毓的一邊來陷害自己的時候,李未央原本那點對她不起,也就煙消雲散了。

  拓跋玉低聲笑道:「皇姐這是沒臉見你了。」他的聲音裡,沒有絲毫的憐憫,只是一種平淡的陳述。

  李未央側目望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以為,七皇子對大公主一向是很敬重的。」

  拓跋玉的聲音裡,含著一絲冷漠:「是啊,我對皇姐一向敬重,但那是因為我以為她是自重的,可沒想到她竟然也做出這種事來,簡直丟盡了皇家的顏面!」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們先設計她,她也不必嫁給元毓,所以,誰比誰高貴多少呢?」

  拓跋玉冷笑,道:「你並非大歷皇族,所以你可以這樣做,但她是大歷公主,真正的金枝玉葉,從小接受公主的教育長大,又一直老成持重,父皇總是說,公主之中最為端莊、知道大體的便是她了。她應該知道,哪怕嫁給元毓,她也依舊是大歷的公主,若是有一天越西和大歷開戰,她必須自裁,避免淪為人質。可她如今的抉擇,卻是在告訴我們,若是兩國衝突,她必定會站在元毓的那一邊,她會為了個人幸福犧牲國家利益。這樣的人,不配我叫她一聲皇姐!」

  李未央愣了愣,沒想拓跋玉竟然會如此冷漠,她看了一眼他的側臉,不由暗自心驚。不知從何時開始,拓跋玉變得陌生、冷漠,視人命如草芥。

  但,這不是她所期待的事情嗎,成大業者當不拘小節,拓跋玉的變化,恰恰說明他逐漸變得越來越強大,可是李未央的心中,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卻蒙上了一層陰影。拓跋玉的變化,真的是好事嗎?

  拓跋玉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放心,紅姑和那些女尼都在我的手上,我會有方法讓她們說實話的,那份名單,我也一定會拿到。」

  李未央點點頭,那份名單十分重要,可以說,是很多人的命脈。若是在拓跋玉的手上,這批人就如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再也跑不掉了。她微微含笑,道:「不知七皇子要如果處置那個人?」

  聲音很輕很低,可拓跋玉卻笑了笑,道:「自然是按照你的吩咐來辦。」

  李未央一點頭,道:「多謝了。」

  拓跋玉凝目望著她,似笑非笑:「說謝謝的人應該是我。」謝謝你把這麼重要的消息送到我的手上。

  李未央的笑容很淡很淡,幾乎是看不見:「不過是彼此幫忙而已。」有拓跋玉去接手這件事,不會弄髒她的手,又能獲得不少收益,何樂而不為?

  這時候,花園裡出來了二十個秀麗高挑的宮妝麗人,空氣中隱隱傳來沁人心脾的香氣,其中一個女子躬身向眾人施了一禮,然後轉過身來用清脆的聲音說道:「公主殿下有令,命我等在此獻舞。」隨後,便有人搬來巨大的帷幕,並筆墨一起送到,然後便有人將那二十個美麗女子圈入其中。

  李未央便止住了要進棚子去的腳步,站在外頭只瞧了一眼,便冷笑了一聲,拓跋玉歎息道:「看樣子,安國公主盯上你了。」

  那群女子,分明是做水墨舞。這時候,就聽見樂曲宛轉盤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迤邐而出,琴音反反復複,音韻連綿不絕,恍若高山流泉,清新流暢,令人頓時生出盪氣迴腸的感覺。

  隨後曲子速度不斷加快,節奏不斷變化,那二十名美女穿著彩衣,在帷幕上投下美麗卻引人遐思的影子,她們旋轉時雙袖舉起,輕如雪花飄搖,又像蓬草迎風轉舞。旋轉時而左,時而右,好像永不知疲勞。在千萬個旋轉動作中,眾女配合默契、舞蹈恰如其分,只看到帷幕之上美麗的影子旋轉跳躍,卻難以分辨出臉面和身體。

  很快,曲子越來越快,急促的音調好像千軍萬馬一般縱橫馳騁,琴聲就在爆發之後變得渾厚沉著,美人們的舞蹈落在無數投影,她們旋轉的速度,似乎都要超過飛奔的車輪和疾徐的旋風。

  每個人手中的筆也不停地落下,只看見螢幕上一道道山川、河流、樹木、房屋、流水、石頭、美人……逐漸成形,接著琴聲漸漸恢復平靜,宛如大戰之後的歌舞昇平,讓人在心曠神怡中沉醉。

  曲音戛然而止的瞬間,眾人掌聲雷動。這時候,李未央已經看出那帷幕上,是一副大歷山河圖,這樣的壯觀、這樣的美妙,遠遠要將她當年作畫時候留下的鮮花盛放比下去。她微微一笑,對安國的心思有了瞭解。

  「不過拾人牙慧。」拓跋玉眼底劃過一絲複雜,面色卻無比淡漠,看到最後,不過是冷笑了一聲。

  李未央淡淡道:「至少,這樣的舞曲和美人,令人完全忘記水墨舞是誰所創的,這就已經是很大的成功了。」

  她的聲音很尋常,並沒有被比下去之後的憤怒。拓跋玉知道她心思非常人所能揣測,便微笑道:「其實我很奇怪,之前拓跋真還一力阻止你去漠北,現在怎麼突然想要撮合你和元毓了。」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找個藉口讓我死在和親路上,不是很好嗎?這種如意算盤,只有他打得響。」

  拓跋玉注視著她,目光深邃:「若我是他,必定會在路上掉包,將你一輩子囚禁起來,不論是殺,還是留,都由我決定。」

  事實上,他的猜測,不中也不遠了。拓跋玉之所以對漠北沒有打這樣的主意,是因為他對漠北十分忌憚,尤其那漠北李元衡剛愎自用,對李未央又虎視眈眈,他並沒有十全的把握,但對元毓,他卻有把握可以駕馭……只不過此刻,一切都已經雞飛蛋打。

  李未央聞言,心頭微微一震,但等她仔細看向拓跋玉的神情,卻瞧不出絲毫的端倪,仿佛拓跋玉真的只是在猜測拓拔真的思想,並沒有其他意思。只不過他此刻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叫她心頭莫名生起幾分厭煩,不由道:「我該進去了,告辭。」

  說完,不等拓跋玉開口,便進了花棚。

  拓跋玉望著她的背影,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德妃臨死之前那一幕。

  當時,德妃對他說:「我以為,陛下的恩寵是一直都在的,他雖然寵愛蓮妃,心底也會給我留下一個位置——可我錯了,男人總是比女人要絕情的多。」

  他淚如雨下,然而德妃卻一臉平靜地看他:「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全都是因為李未央,這個人留著遲早對你都是個禍害!」

  若非李未央,蓮妃早已死了;若非李未央,她和自己的兒子不會鬧得這樣僵;若非李未央,他的兒子早已乖乖娶了她選中的正妃!一切不會變的這樣糟糕!

  李未央太倔強、太冷漠、太剛強,強到德妃想要徹底摧毀她!

  「母妃!」他顫聲地道,「即便她做了什麼,也是你自己逼出來的!」

  在那時候,他是真心以為,母妃會悔改的,會知道他的心意。可是德妃的身體如堅冰一般,青白的臉上一點紅唇早已失了血色,臉上更是只剩下慘澹的笑容,手指哆哆嗦嗦地攥著他的衣服,用力地糾結著,似不甘更似警告:「拓跋玉,我是你的母妃,哪怕我千萬個不對,你也不能指責我!如今我死,卻是李未央害我!」

  根本不是這樣!真正害死你的人,是你自己啊!為什麼事事都要牽扯到李未央的身上!拓跋玉雙目熾紅——李未央從未對不起過他,卻是他以及他的母妃不對在先!

  德妃冷笑:「玉兒,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唯一的希望……你,你要記著一句話——你要是同她在一起,我便是死了,也斷然不會原諒你!」

  他還要說話,可是德妃圓瞪著眼,揪著他的手青筋畢露而陡然僵硬!終究在他懷裡咽了氣嗎,可那一雙眼睛,卻是無論如何都合不上。

  他不明白,德妃為什麼要將一切牽扯到李未央的身上。因為他是兒子,不懂的一個母親的心。在德妃的心裡,李未央阻礙了拓拔玉的幸福,阻礙了他的人生,阻礙了他們的母子感情,所以她比一切人都要可惡!哪怕是真正害死德妃的幕後兇手,在德妃的心裡也沒有對李未央這樣仇視!

  這種愛子之情,看起來荒謬絕倫,但卻又真的存在,讓人沒辦法解釋,沒辦法理解。就如同那些棒打鴛鴦的母親,寧願兒子一生孤苦也不願意接受他心愛的女子,這種心情,誰能明白呢?不過是一片早已扭曲了的愛子之心。

  拓跋玉握緊了拳頭,母妃,我掙扎過,努力過,可是李未央早已是我此生放不下執念——我不能等,要得到她,惟有真的登上九五,坐擁江山!

  李未央進了花棚,永寧公主猛地抬起頭,彼此對望一眼,氣氛微妙。

  這花棚裡已經坐了十幾位美人,春蘭秋菊,環肥燕瘦,皆是尋常在公主府常見的高門千金。一眼望去,滿室生光。其他人見到李未央,主動上前兩步,行禮道:「給郡主請安。」

  在這裡,雖然永寧是公主,李未央只是個安平郡主,可是李未央卻是太后義女,輩分比永寧還要高出一截。

  九公主坐在東邊首席第二個位置上,此時立刻站起來,笑著向她招手道:「這裡。」李未央微笑著,走到她的身邊坐下。

  東平侯千金笑道:「久聞安平郡主美貌過人,德才皆備,我一向在聊城養病,都沒機會與您認識,今個兒見了,果然名不虛傳。這般的好模樣,真真令我等自相形穢啊。」

  東平侯千金一直身體柔弱,前段時間得了風寒,總是在聊城別院養病,今天是第一回見到李未央,當下真心讚歎道。其實她自己生得杏眼桃腮、明眸勝春,比李未央看起來還要嬌柔美麗,只是東平侯府這兩年畢竟落寞,家中沒有優秀子弟撐起門面,她自然不能跟話題人物的李未央相比。

  「是啊,還沒祝賀安平郡主呢,太后對李家真是恩寵,先是封了你母親做平妻,接著又冊了郡主的位置,真真是令人豔羨。」一旁的兵部尚書府大小姐陸冰笑道,只是那笑容中,嫉妒多過於羨慕。

  九公主心裡一緊,狠狠瞪了那陸冰一眼,隨即擔憂的望向李未央,卻見李未央聞言揚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聽說陸小姐姿容出眾,卻想不到還這般伶牙俐齒。若是外人知道,當誇你一句敏言了。」

  這是說陸冰說話嘴巴快、不知輕重,陸冰惱怒,想要反駁,卻見到李未央一雙古井一般的眸子向她冷冰冰地掃了一眼,心裡莫名一寒,原本要反駁的話頓時有點說不出口。陸冰惱恨自己竟然被李未央嚇住,臉上變得紅一陣白一陣,立馬不說話了。

  花棚雖然安靜如初,但九公主卻敏銳地意識到,自從李未央進來開始,有種奇妙的浮躁氛圍開始浮出水面,尤其是在自己的皇姐和李未央之間。

  永寧公主和李未央的目光對了個正著,李未央沖她盈盈一笑。

  雖然和李未央已成仇人,但是永寧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實在有與眾不同的氣質。她一進來,立馬將這一屋子的環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同樣都是一群美人,若是坐在一起,拼的便是那份韻質天成,氣質高華,李未央身上總有一種和旁人不同的韻味,讓你能從一堆人中第一個注意到她。

  望著她,永寧心中忍不住想,元毓一直未到,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要不要找她問一問——可是,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李未央那雙眼睛。以自己的個性,既做不成李未央那樣的瀟灑,亦仿不得九公主那樣的青春無畏,弄倒現在不上不下,真是萬分尷尬的一個處境。

  花棚中安靜了半盞茶時間,都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氣氛憋悶的過分。眾人的目光在永寧、李未央、九公主之間遊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原先她們三人在哪裡都是有說有笑,永寧雖然清高矜持,對李未央還是頗為友善,可今天永寧公主仿佛抬不起頭,一直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帕,而李未央的目光卻是看著前方的歌舞,九公主則是一派尷尬的神情。

  眾人互相交換著眼神,卻是不敢說話。恰好在此時,旁邊花棚子裡的聲音隱隱隔著一層薄板傳過來。

  「你看安平郡主和永寧公主,好像有點不對呢!這是怎麼了?」

  「想來是因為那婚事吧!」

  「是啊,永寧公主仗著是陛下的長女,搶走了原本屬於安平郡主的婚事呢!」

  「啊,你是說——」

  「噓——你不知道啊,原本聽說議親的人是李未央啊!太后和陛下都首肯了呢,連李丞相都回去準備婚事了!」

  「什麼,那怎麼後來變成了永寧公主呢?」

  「你不懂了吧,永寧可畢竟是皇帝的親閨女,她想要什麼男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可是你看她,這麼老,又嫁過人,怎麼好意思去搶人家的婚事——而且這安平郡主向來潑辣得很,連嫡母和外祖一家都不放在眼裡,何等的囂張,怎麼這一回卻默不作聲呢,不是太奇怪了嗎?」

  「皇家的事情,誰知道啊!但話說回來,那燕王殿下真是生得俊俏呢!要是嫁給他,又做了燕王妃,的確一樁美事,難怪連永寧公主都動心了呢!」

  隔壁的花棚肯定想不到,這棚子如此薄,聲音傳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這個棚子裡的所有千金小姐,面色都是僵硬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先前那被擠兌的陸冰這會兒逮到把柄,揚眉笑道:「真是,這些人說話就是刻薄,居然敢妄自議論皇家。也就是公主這樣高貴的身份,才能配上燕王殿下,我們這些粗鄙卑微的,可是連想都不敢想。」

  九公主心想,這丫頭嘴巴真是毒,這下子可是既挑撥了李未央,又刺激了永寧公主。誰不知道李未央原本的出身是什麼樣的,又有誰不知道公主奪了人家的婚事?陸冰這麼說,擺明瞭說李未央出身卑賤不能與公主相提並論,又順便挑撥永寧公主惱羞成怒去對付李未央,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哪知李未央並未接受挑釁,依舊冷眼望著歌舞表演,一個字都沒有,倒是永寧臉色大變。她竟然猛地站了起來,揚起手掌給了那陸冰一巴掌,陸冰完全愕然,她不知道哪裡得罪了永寧,她不過是想要讓永寧公主去教訓李未央啊!怎麼反而是自己被打了一巴掌!

  她完全呆在那裡,卻聽見永寧冷冷道:「你是什麼身份,皇家的事情是你能隨便議論的嗎?」說著,她轉身道,「給我去記下隔壁棚子裡面人的姓名和身份,明日我要將他們的言行稟報父皇,給他們一一治罪!」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從前永寧公主雖然有點矜持,高高在上的模樣,卻從未如此動怒過——不,或許有一次,那是李長樂在她面前演奏當年駙馬才會彈奏的曲子,結果惹得她勃然大怒。

  這一回,她的大怒卻顯得沒有什麼道理。陸冰這話分明是在諷刺李未央出身低賤,縱然永寧生氣,也應該去對付她的情敵李未央,怎麼會反過來給了陸冰一巴掌呢!

  他們哪裡知道,永寧公主一直強行抑制著心頭怒火隱忍不發,但此番在大庭廣眾下,陸冰主動提起這們婚事,永寧公主被挑動了心事,頓覺顏面掃地,再難容忍。當下把本來該針對李未央的怒火全部發洩到了陸冰身上。

  恰好在此時,李未央拂袖冷冷道:「我覺得乏了,先告退了。」

  九公主見她走,連忙也跟著起身道:「等等我,我同你一起走。」誰知李未央仿佛沒有聽到,自顧自地快步離去,九公主被晾著,一時啞然。

  李未央一路出了花棚,徑直向花園內走去,她記得,這裡有一個小門,出去便是直通外面的走廊,可以最快速度離開這裡。這裡的人,這裡的事情,都讓她覺得厭煩,那些歡聲笑語,莫名讓她覺得無比討厭,真是一群不知所謂的人!

  然而在橋上,突然見到有人向她走過來,大手一揮,徑直將她拉到一側,李未央皺眉,卻發現眼前的人一身紅袍,正是今天晚上的新郎官。然而這個時候,他怎麼會在這裡?

  月光下,拓拔真一身紅袍,面容俊美,卻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道:「今天參加我的婚宴,你是什麼心情?」

  李未央看他一眼,眸中冷笑,口中淡淡道:「殿下希望我怎麼說,很傷心麼?哈哈,這話我倒是敢說,你敢信麼?」他真是想太多了,自己怎麼會為了他傷心呢?她不過是覺得那花棚裡的人都很煩人,不耐煩應酬而已。

  拓拔真的確是多想了,他看到李未央先行離去,第一個感覺就是她在嫉妒。此刻聽她否認,他冷笑一聲,鬆了手,道:「和親的事情——算是我棋差一招。不,或者是我沒有想到,元毓會多此一舉,若非是這個蠢東西,你必定逃不出這個厄運。」

  李未央微笑:「不管我嫁給誰,都不會影響我的人生,誰能主宰我呢?」

  這話說得極為狂妄,卻聽到拓跋真笑道,「可惜,我原本打算在和親路上製造點事故,讓你從世上徹底消失的。」

  哦,原來真在這裡等著她。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希望她死在他的手上。這麼扭曲變態的愛,還真是讓人無法理解。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抱歉,讓你失望了。」說著,她便要越過他,快步離去。

拓拔真突然道:「李未央,我一直想問你一句話……」

  「什麼話。」李未央轉過頭,唇角上揚,笑的嫵媚,「三殿下要問,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呢?」拓拔真眸底閃過一抹痛色,道:「我一直都不明白,究竟是那裡錯了。」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三殿下,若是你肯就此罷手,我不會非要與你為敵的。」經過這麼多事情,她發現自己已經不想再跟此人糾纏了,可他卻還是步步緊逼,從不肯放手,非要跟她弄個魚死網破不可。

  拓跋真笑了,五官開始扭曲,一字一字砸下來,比冰雹更絕:「我不知道你最初的厭惡從何而來,可我就是犯賤,你越是厭惡我,我越是想要得到你。若非你從一開始就對我視而不見,我也不會注意到你。若非你處處對我冷漠,我也不會喜歡上你。現在你竟然對我說,讓我就此放過你?」

  他目光冰冷地盯著她,「我知道你很聰明,但你不會有機會的,我不會放過任何一樣我想要得到的東西,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李未央揚起眉頭:「我以為,你上次所說,給我最後一次機會並非開玩笑——」

  「是啊,我給過你機會了,所以不會再有其他的可能。我得不到,也不會讓別人得到。現在你才說就此了結,太晚了。所以,未央,你沒有任何後路……」

  拓拔真如一具石像一樣一動不動的站了半天,最後,他深深地望了李未央一眼,目光似乎變得猙獰起來,卻什麼話都沒有說,轉身大步離開。

  李未央看著他的背影,有片刻之間,真的很困惑。她不懂,怎麼世上的事情這樣奇怪,從前她那樣喜歡過的人,現在站在她面前說這些話,她竟然半點都不會感到心痛,只有漠然與厭煩。

  而他非要纏著她不放,這又是為了什麼?愛嗎?不,拓拔真其實誰都不愛,他最愛的人是他自己,他以他自己的痛為痛,以他自己的喜為喜,從未替別人想過分毫,所以,他根本不懂得愛。他知道的,只有掠奪,侵佔,和毀滅。

  李未央先行離開了婚宴,趙月早已準備好了馬車在門外等她。一路回來,她才發現都沒有見到李敏德。趙月回稟道:「從庵裡回來,三少爺說是有些不舒服,先行睡下了。」

  李敏德不曾為她等門,這還是頭一次。每次他都要看她回來才能放心去休息……李未央低聲道:「叫了大夫沒有?」

  趙月猶豫了一下,道:「三少爺不許。說是小毛病,睡一會兒就好了。」

  李未央不再多話,直奔李敏德的院子而去,一路上下人見是她來了,紛紛低頭彎腰行禮,恭敬地不得了,甚至超過對李蕭然。趙月視而不見,但跟在小姐身後,卻也覺得與有榮焉。

  趙楠守在屋子門口,似乎一臉焦慮,見到李未央來,猶如見到救星:「小姐,主子他——」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眼睛流過複雜的情緒,道:「我會看著他的。」

  趙楠這才鬆了一口氣,道,「可是主子不讓任何進去。」

  趙月踩了他一腳:「小姐是任何人嗎?」

  趙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李未央已經推了門進去,趙楠連忙把門掩上。

  屋子裡是漆黑的,好像沒有人在,李未央點上蠟燭才發現,李敏德蜷縮在床上,整張臉都是一種可怖的煞白,嘴唇的顏色也很嚇人,她皺眉,快步走了過去。

  他彎著腰,右手抵著胸口,冷汗開始從額頭往下掉。

  李未央摸了摸他的額頭,燒得滾燙,她下意識地看了他的胸口一眼,竟然發現濕漉漉的,伸手一摸,攤開手,在燭光下是一片鮮紅。他這是怎麼了?李未央掀開他的外袍,意外發現他胸前的傷疤竟然裂開了。

  怎麼會這樣,距離上一次受傷都這樣久了,她以為他已經痊癒了才是,竟這樣突然——她突然想到,在那次趕到別院救她的時候,他的胸前隱約有血漬,難道那個時候,他的傷口就已經裂開了。

  他此刻汗水涔涔,身體不斷顫抖,可能是因為高燒的緣故,他開始周身痙攣,幹嘔了幾口,卻吐不出來什麼。李未央快速站起來,向外面大聲道:「快去叫大夫來!」

  趙楠聽見,應了一聲,加快腳程去了。這時候,李敏德的臉色已經白得駭人,李未央喊他的名字,都沒有用,她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他折騰,看著他受罪。

  李未央輕聲喚道:「不要睡,敏德,醒一醒。」她擔心他這麼睡下去會有危險。

  但是李敏德沒有反應,不知道是否徹底失去了意識,李未央焦慮地握著他的手。直到大夫趕到,替李敏德重新包紮了傷口,並且再三保證他沒有大礙,不過是舊傷口裂開了,李未央才放下一直懸著的心。

  一整晚,李敏德都在發高燒,臉色微青,不停抽搐發抖。

  李未央吩咐丫頭煮了稀粥,熬了藥,等這些都準備好了,他正好醒了,卻還是痛得神志不清。

  「冷……」他啞著嗓子說。

  他渾身滾燙,李未央用厚厚的錦被把他裹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著半躺在懷裡,哄著說:「喝了藥就好了。」

  他昏昏沉沉的,沒有理她,只是逕自說著:「未央……我好冷……」

  他在她懷裡,雖然面色很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卻一如既往的俊美動人。

  「好冷啊……好冷……」他還是絮絮叨叨地說著,有點像個迷路的孩子見到了親人,茫然而委屈。這兩年,她在他的臉上已經見不到稚氣,但此刻,她赫然發覺,其實他一直都沒有變過,一直這樣依賴著她。

  她輕聲道:「我知道,喝了藥,馬上就好了。」隨後吩咐一旁的丫頭把他扶住,她一點一點地用勺子把粥和藥都給餵了下去。她的手是涼的,就特地吩咐人去打了熱水,然後用熱水溫了帕子,替他擦掉額頭上的冷汗。

  喝了藥,他靠在枕頭上,表情漸漸地沒有剛才那麼痛苦。

  李未央站起來,他卻突然握住她的手:「未央,別走……」

  李未央看了一旁的丫頭一眼,一個個都是斂息屏氣,連頭都不敢抬起來。李敏德這裡的丫頭,全部都是他的心腹,李未央歎了口氣,重新坐下來:「我不走。」

  他像是聽不懂,只是拉著她的手,再次重複了一遍:「別走。」

  李未央看著他,心裡莫名就有了點心疼,忍不住想要說什麼,可是卻只是幫李敏德蓋好被子,然後坐在他旁邊看他的睡臉。

  過了一個時辰以後,他的臉色終於好了許多,嘴唇也恢復了一些顏色,眉頭微微舒展,疼痛和難受似乎也沒有剛才那樣嚴重。看著他垂下的髮絲,李未央伸手,想要幫他把一縷掉在臉上的頭髮撥到旁邊。可是等她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就頓住了。

  既然不能付出同樣的感情,就不要給他期待。

  她骨子裡是不打算再嫁人的,所以她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甚至不在乎別人的感情。對人從來都是客氣有餘,卻沒有真正的親近。

  就像是拓跋玉向她表白,她也直截了當的拒絕了。他只是結盟者,不是戀人。她的心,也從來沒有被那個人撥動過。她幫助拓跋玉,同樣也利用他,他自然一樣。但除此之外,他們之間不需要再有什麼其他的關聯。不過是過客而已……

  她冷漠的看著每一個人,從沒想過在誰的身上寄託什麼感情,也沒想到會和其中一個發生什麼關係,更沒想到以後會愛上誰。可是,敏德……李敏德……不,他的真名應該叫元烈。

  他總是鍥而不捨地跟著她,追隨她,幫助她,甚至捨棄了他自己的人生。她有時候會不禁想到,若是她真的和他在一起,又能生活多久呢?等她到了三十歲,美貌逐漸衰退,他還會這樣愛她嗎?或者,她到了五十歲,連智慧也慢慢減弱,甚至逐漸變成了平庸的婦人,他能保證不愛上別人嗎?到那個時候,她可以甘心嗎?

  不,她不甘心。若是她真的纏上他,可能他一輩子的人生她都要牢牢控制著,任何時候都絕對不會允許她自己的夫君對其他女人寵愛備至,因為她就是這種自私自利的女人。

  她一直是這樣想的,也一直是這麼做的,可是九公主每次接近敏德,她會莫名其妙的不開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她很明白,因為佔有欲作祟,她的佔有欲太過強烈,便是親人也好,她都不允許對方離開他,或者重視別人更勝於她。

  可是現在,看到這樣的敏德,她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他願意喜歡誰,娶誰,跟誰終老,哪怕不再記得她這個人,都沒什麼關係。她更希望,這個一心只想著她的人能夠過得好。

  「敏德,對不起,如果在我身邊讓你總是受傷,離開我的話,對你才是最好的。」她輕聲地道。



156 誰是兇手

  李敏德第二日起來,只覺得渾身都疼,可是精神卻比前一日好了許多。他皺了眉頭,道:「誰命你們進來的?」

  丫頭們面面相覷,都不敢吭聲。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藥汁,表情有些疑惑,然後,輕聲問了一句:「昨天誰來過?」

  丫頭們戰戰兢兢:「昨天沒人來過。」三小姐那脾氣,她說沒人來,就是沒人來。

  李敏德環視了四周,表情漸漸從疑惑轉成了些許黯淡,他還以為……那天傷口裂開了,他沒有放在心上,誰知昨天越發嚴重起來,莫名就疼得站不住,連他自己也愣了回神,不記得是怎麼回事。然後他站起來,摸了摸傷口,好像還是有點難受,但肯定不是昨天那麼疼了。

  他歎了口氣道:「原本我做了一個好夢來著。」

  丫頭們互相對視一眼,知道三少爺並非和她們說話,便都低著頭,一聲不吭。

  李敏德昨天疼得那麼厲害,完全是半死不活的狀態,什麼都不記得倒也理所當然,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總感覺有什麼被忽略了。

  究竟是什麼呢?

  李敏德突然回過頭,問其中的一個丫頭:「昨天晚上我明明吩咐過誰都不准進來,究竟是誰放大夫進來的?」

  那丫頭嚇得半死,支支吾吾道:「是……是趙侍衛。」

  李敏德觀察她的神情,卻認真想了半天,丫頭以為他會拆穿自己的謊言,畢竟她額頭上的冷汗和說話時候的結巴,根本沒法兒掩飾的,然後李敏德卻笑了。

  「快去準備早膳,我餓了。」李敏德起身,精神奕奕的模樣。他知道,那個人一定來過,雖然她竭力隱瞞對他的關心,但他全部都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心底越是在意,表面越是裝作毫不在意!

  丫頭們如蒙大赦,趕緊退了下去。

  李未央一大早去荷香院請安,遇到了孫沿君和李家二少爺李敏康。兩人出來的時候,李敏康與李未央打了個招呼,便先行離去,孫沿君望著他的背影,半天站著沒動。直到李未央瞧得有趣,不由自主笑了起來,才驚動了孫沿君。

  「你笑什麼?」孫沿君含笑轉回頭來,看著李未央。李未央笑道:「沒什麼,你接著看吧,不過,二哥可走遠了。」

  孫沿君反應慢了半天,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我不過是——」

  「不過是捨不得夫婿,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們這兩個時辰不見都受不了啊。」李未央瞇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

  孫沿君臉上如同火燒雲,走上去,掐了她一把道:「你整天伶牙俐齒的,就會欺負我!快走吧。」

  李未央奇怪道:「去哪裡?」

  孫沿君笑道:「白芷的針線做的最好,我還要請她幫我點忙呢!」

  她們兩人一路往回走,到了李未央所居住的院子,卻見到白芷坐在走廊下,身邊小凳上擱了針、剪刀、花繃子等物,各色絲線分別夾於一本書的書頁之間,埋頭刺繡。

  她的手裡捧著一個漂亮的肚兜,雙股撚金線正繡著魚眼睛,看起來無比精緻,孫沿君不由輕歎了一聲:「這院子裡的丫頭,就數白芷你的繡活兒最好了。」

  白芷原本十分用心,這時發現主子和孫沿君都站在一旁,連忙微笑著停下針,抬起眼來:「二少夫人怎麼來了。」隨後,她趕緊收拾了東西,吩咐裡面的丫頭出來倒茶。

  李未央笑了笑,道:「二嫂說要請你幫個忙。」

  白芷滿面帶笑道:「不知奴婢能幫二少夫人什麼忙?」

  孫沿君摸了摸她繡的肚兜道:「這小肚兜,真的很好看。」

  白芷笑道:「四少爺長得快,奴婢閑著沒事,便幫他多準備一些小衣裳。」

  李未央瞧孫沿君表情很奇怪,心思一動,不由試探道:「白芷,二嫂這是讓你幫她繡小衣裳呢!」

  孫沿君嚇了一跳,連忙道:「你……你怎麼知道的?!我都還沒跟敏康提起!」

  李未央見果真猜中了,不由失笑,道:「看你摸著那小衣裳的表情,便很清楚了,再者說,李家繡娘很多,你偏要來找白芷,還不是因為她經常給四弟做小衣裳嗎?」

  孫沿君臉色立刻就紅得如同番茄:「未央,千萬不要聲張,我還沒有確定呢!」

  李未央卻顯然不以為意,淡淡笑道:「難道還沒有找大夫看一看?」

  孫沿君小小聲地道:「只是小日子兩個月都沒來了——也許不是呢!」

  李未央見她難得露出這樣羞澀的模樣,想了想,便回答道:「這也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情,直接找大夫瞧一瞧,若是真的,可是李家的大喜事,二哥知道了也會非常高興的!」

  孫沿君便也跟著笑,眷戀地在那小肚兜上摸了又摸,都不捨得丟下了。

  看著她這樣,李未央突然不笑了,只是有一瞬間,怔怔地說不出話。白芷先瞧出了不對,可卻不敢吭聲,只是不知道小姐又想到什麼事情了。孫沿君想了半天才抬起頭來,見李未央神情怔怔,不由道:「你怎麼了?」

  李未央眼睛裡掠過一絲感傷,面上卻只是雲淡風輕:「看見你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了。」卻不說是什麼原因,只有她自己心裡知道,她對孫沿君的明媚和天真,都是羨慕的,包括如今她馬上要做母親的這種幸福的心情,她也都能夠體會,可惜,這一生,她也許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她沒有愛,沒有感情,沒有婚姻,所以她也不會有孩子。但是,看著孫沿君,她莫名也覺得歡喜起來,全然的,替她歡喜。

  「待會兒,我就讓人去請王太醫。」李未央笑道。

  「不不!千萬別!這樣一來就要驚動老夫人和我婆婆,她那個人,你是知道的,芝麻大的事情也要宣揚的人盡皆知,我已經跟我娘說過,她說從前我姑姑就用過一個老大夫,是個老神醫,特別擅長給婦人看病的……」

  李未央不由詫異:「京都有這樣的大夫嗎?」

  「有的。」孫沿君低聲答道:「他被人稱為帶下醫,擅長的就是給女人們瞧病,京都的大小姐們有個月事不調,久不懷孕的夫人們想要懷孕生子,都要千方百計地去尋他。」

  「帶下」指腰帶以下或帶脈以下的部位,婦人多「帶下」病,所以大歷稱專門治療婦人疾病的大夫為帶下醫。

  李未央沉吟片刻,點頭,道:「你有自己熟悉的大夫,其實是最好的。」哪個大家族都有喜歡用的大夫,大多數的女子成親生子後也不會輕易更換大夫,就像是老夫人除了請王太醫來瞧病,很少相信別人一樣。

  孫沿君又道:「你冬日裡不是總說身體寒冷嗎,這個也可以治,讓他開幾服藥幫你調理一下,很快就能除根。」

  李未央挑眉:「真有如此神奇?」

  孫沿君理所當然地點頭,道:「他的師父是前朝太醫院被人稱為神手的劉院判,也是十分出名的帶下醫,專門給宮中那些娘娘們瞧病的。可是後來有一次,末帝寵愛的麗妃娘娘要生產,卻是橫生倒養,產婆等人都不管用,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卻都無可奈何。最後,只能招來了劉院判——」

  尋常人家生產,若非到了緊要時刻,萬不可能讓大夫進入產房,因為大夫多是男子。更遑論是宮中的妃子,照顧她們的都是太監,哪怕是見到太醫也都是離得遠遠地詢問病症,接生——那是想都不要想的,李未央蹙起眉頭:「然後呢?」

  孫沿君道:「孩子是接生下來了,可是不過三天,這劉院判便得了急病病死,當時他的徒弟們或死或散,還有些被遣回原籍休養……我說的這個姜大夫也是這樣,前朝的時候始終不敢在京都露面,直到這一朝,他才重新開始行醫。」

  「這……未免太出奇了……」李未央喃喃自語。

  「是啊,想到都覺得不寒而慄,哪兒有那麼巧合就突然得急病死了呢。」孫沿君搖頭道。

  李未央烏黑的眸子裡含著一層沉鬱:「帝王之心不可揣測,有時候你幫助他們做了事,反過來還要被殺。」

  孫沿君見她沉思,便道:「這些也都不提了,這姜大夫一到了京都,可是萬萬閑不下來的。我今天下午就去瞧瞧這位大夫,你跟我一起去吧,也看看你畏寒的毛病。」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下午老夫人請了人來唱戲,讓我作陪,我就不和你去了,若是確定了消息,回頭可得告訴我。」

  孫沿君便只是笑,笑容看起來像是三月春天裡的桃花一樣清新,充滿期望:「好,我肯定第一個告訴你。」

  李未央看著孫沿君離開,笑容不覺深了些。可是這時候她還沒有想到,一切後來會發生那樣大的變化,變化大到連她都無法接受。

  晚上,老夫人請了戲班子唱戲,二夫人、李常茹等人都在院子裡坐著,蔣月蘭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參加,而李未央則靜靜坐著,飲茶、看戲,難得的悠閒。

  就在一齣戲完了,老夫人命人打賞的時候,卻突然看到李府管家面無人色地進來,他身後還領了一個婢女,李未央一眼認出那是孫沿君尋常帶著的柳兒,柳兒還沒有到老夫人跟前,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難道出了什麼事?!李未央第一個注意到,只覺得心底有一股寒氣升上來,迅速地站起來,走過去,對老夫人低聲道:「老夫人,好像有什麼事情發生,您瞧!」

  老夫人順著她的手指的方向,不由皺了皺眉頭,原本很好的心情也一下子被打擾了,她揮了揮手,示意那戲班子都停下來:「柳兒,你哭什麼!」

  柳兒只顧著哭,卻是不敢說話。

  老夫人眉頭皺得更緊,二夫人劈頭蓋臉罵道:「你這個丫頭啞巴了嗎?沒聽見老夫人問你話!跟你主子學的沒有規矩!」

  柳兒跟著孫沿君久了,學得一副主子的脾氣,快人快語,從來不曾露出這種神情。李未央臉上一絲笑容都沒了,不知怎麼一陣冰冷的寒意從心底生出,並且不斷擴大。良久,她才聽到自己用僵硬的聲音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柳兒見到李未央關切,這才撲過去抓住她的裙擺,小聲哭訴道:「事關重大,奴婢不敢瞎說。」

  李未央一瞧,便知道壞事,因為若是尋常的事情,柳兒一定會當眾說出來,可是現在,分明是說不得,她立刻道:「好了,你們全都退下去!」

  院子裡的丫頭媽媽們立刻恭敬地退了下去,甚至都沒敢抬頭望柳兒一眼,二夫人看了心驚,三小姐在這李家,威嚴已經更甚於老夫人了。老夫人皺眉道:「都到屋子裡來說話!」

  進了屋子,柳兒泣不成聲,道:「老夫人,郡主,我家少夫人被人劫走了!」

  什麼!李未央一下子皺起了眉頭,一字一字道:「你把話再說一遍!」

  柳兒道:「我家少夫人——被人劫走了!」

  李老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臉色變得鐵青,喃喃道:「被人劫走了?!這是什麼意思!」

  二夫人面色也十分難看,連聲逼問道:「你這個死丫頭,空口白舌地說話嗎?她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怎麼會有人無緣無故劫持她!」

  李未央卻打斷了她的問話,快聲道:「在哪裡被人劫走,往哪個方向去了!」

  柳兒臉上的淚水不停地流:「在……在德勝門旁邊的小道上,一夥人突然沖出來,把整個馬車都給搶走了,護衛們全死了,少夫人拼了命才將奴婢從車上推下來,她自己卻沒能逃脫——」

  李未央強壓抑著不安的心緒,不再多問一句,而是轉頭對老夫人道:「老夫人,現在不是追究為什麼的時候,先去把人救回來!」

  李老夫人點點頭,吩咐一旁的羅媽媽道:「你立刻去告訴老爺這件事,並且拿著李家的帖子,悄悄的去找京兆尹,讓他立刻想法子把人找回來!」

  李常茹拉了拉二夫人的袖子:「娘,二嫂生得漂亮,卻出了這種事,會不會被人——」

  羅媽媽快步離去了,二夫人的臉色卻從未有過的難看:「便是沒有,她的名聲也毀了,這可怎麼好喲!丟人現眼的東西!唉!這賤人不知道在哪裡得罪了歹人,弄出這種事情來,把我家的名聲都給糟蹋了!」

  李未央聞言,心頭的怒火騰騰地往上冒,突然回過頭來,冷冷盯著二夫人。

  二夫人吃了一驚,被她眼睛裡的火光和寒氣嚇到,不由向後倒退半步:「你……你這樣瞧著我做什麼!」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二嬸,二嫂是你自己的兒媳婦,她的性情雖然直了些,本性卻是善良天真,她平日裡對你那樣恭敬孝順,難道你自己瞧不出來嗎?現在她出了事,你縱然幫不上忙也不要在旁邊說這種風涼話!否則會讓人笑話李家沒有規矩!」

  二夫人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我是你的長輩,你怎麼說話呢!」

  李未央面不改色,眼睛裡都是蔑視:「長輩?也要你這個長輩說話做事不出差錯才是,現在你說的這些話,便是我這個晚輩也瞧不過眼,若是不信,你大可以去問問老夫人!」

  二夫人當即變色,用帕子掩了臉,向老夫人哭泣道:「您看,這丫頭越來越不像個樣子!看著您寵愛她,又仗著自己是郡主,便不認我這個長輩了!」

  老夫人卻不以為然,冷冷望著二夫人,道:「未央說得對,看看你說的都是什麼話,孩子丟了只考慮到名聲!常茹,扶著你娘回去!免得她急糊塗了,在這裡胡言亂語!」

  二夫人吃了一驚,李常茹連忙過來攙扶她,她卻死活不肯走,場面一下子僵持下來。李未央也不去理會這個見識短淺的潑婦,她快速吩咐一旁的趙月道:「召集所有人出去找,把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給我翻一遍!」

  趙月立刻應聲,道:「是!」

  李敏康趕到荷香院,卻是整張臉都是慘白慘白的,一進門便望著李未央道:「人找到了嗎?」

  李未央搖了搖頭,已經兩個時辰過去了,沒有任何消息。她同樣也是心急如焚,可是不管是趙月,還是李敏德的暗衛,都沒有任何消息傳遞回來。究竟怎麼回事,到底是誰劫走了孫沿君?那可是孫將軍的嫡女,誰敢做出這等事,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敏康快步向外頭走去,二夫人一把抓住他:「你去哪兒!」

  李敏康咬牙:「去找君兒!」

  二夫人死死抓住他手臂:「天色這麼黑了你去哪裡找,還不知道那些人是誰,萬一又是刀又是匕首,你一個文弱書生要怎麼抵抗?已經沒了兒媳婦,難道要讓你娘連你都沒了嗎?」

  二夫人說的話極端自私,分明是不準備過問孫沿君的死活了。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難道身為丈夫,對失蹤的妻子就沒有責任嗎?二嫂是懷有身孕的,你們不知道嗎?她現在一個人在外頭生死未卜,二哥你要如何,自己看著辦吧!橫豎妻子是你的,你放著她不管,將來不後悔,不愧疚便是!」

  李敏康方正的臉上顯出震驚,隨後便是痛苦之色,他一把甩開了二夫人,快步向外頭走去,可是剛剛走到院子裡,便遇到了姚長青帶著人匆匆到來。李敏康像是終於撈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找到了嗎?」

  姚長青面色凝重,他命人連夜搜遍全城,可全無蹤跡。

  李敏康的臉色無比難看,:「莫非他們會飛天遁地不成?怎麼會找不到!」

  姚長青的表情變得發冷發僵,不,他簡直是感到了一種恥辱。京都的戶籍制度十分嚴格,青天白日哪裡來的強人?更何況自己派出那麼多人去搜尋都沒有絲毫的蹤影,到底出了什麼事?

  身為京兆尹,他必須負責京都的治安,先前是蔣家莫名其妙被殺,現在又出了孫氏被劫,簡直是莫名其妙到了極點!什麼樣的高手,能夠在李府護衛眾目睽睽之下,搶走孫氏所在的馬車?

  老夫人聽了姚長青的話,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幾乎有點喘不過氣來,李未央見她捂著胸口,連忙親自扶著她坐下來,讓她側側靠著椅子背歇息。老夫人臉色鐵青,氣息不勻,胸膛劇烈的一起一伏,口中喃喃道:「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啊!」

  李未央握住老夫人的手,安慰道:「不會有事的老夫人,二嫂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卻不知道是在安慰老夫人,還是在安慰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真的將孫沿君當成了一個好朋友。第一次,她微微失去了冷靜。

  眾人愁雲慘霧地在屋子裡等著消息,卻聽見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李蕭然面色鐵青地進來,看見李敏康和姚長青站在門邊,劈頭蓋臉道:「人已經帶回來了,準備喪事吧。」

  這一句話說出口,李敏康面色一白,整個人向後倒了下去。丫頭媽媽們連忙喊了小廝來扶著他回去休息,二夫人一陣哭天搶地。李未央臉色從未有過的蒼白,盯著剛剛進門的李蕭然道:「父親,二嫂人在哪裡?」

  李蕭然歎了一口氣,面上也是無限的惱怒和惋惜:「我一得到消息,便立刻從宮中趕回來,在路上遇到禁軍統領,他的人今天巡視內城的時候,在一個小巷子裡發現了她。只不過——已經沒氣了。」

  他的神情,略帶了兩分尷尬。李未央知道必定不同尋常,不再多問,她站起身,一步步向外走。李蕭然問道:「你去哪兒?」

  李未央頭也不回,聲音冰冷道:「不是要收斂嗎,除了派人通知孫家,還要準備很多事情。」

  李蕭然一時之間啞了,他困惑地看著李未央,不知道她怎麼還能這樣鎮定,她平日裡不是和孫沿君走得很近嗎?他哪裡知道,李未央此刻已經憤怒到了極點,可她這個人的情緒,外表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李蕭然已經派人把孫沿君的屍體送了回去,李未央到了蒼梧院,卻是哭聲一片,她壓下心頭的怒火,道:「全都給我住嘴!」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面面相覷。李未央冰冷地道:「你家主子受了冤屈而死,你們不能好好保護她就算了,現在哭又有什麼用!立刻去準備喪事需要的東西,讓我再聽見誰哭一聲,立刻趕出去!有淚水,留到喪禮上去哭!」

  李未央如今在李家,是真正說一不二的人物,就連李蕭然都要讓她三分,這院子裡的所有人都用驚駭的眼神看著她,隨後都安靜地退了下去。李未央卻突然叫住了柳兒:「你等一等!」

  柳兒擦掉了眼淚,跪在李未央面前,李未央慢慢道:「剛才可查看過你家主子的身體了?有什麼損傷嗎?」

  柳兒眼淚不由自主又流了下來,道:「小姐身上衣衫都碎了,不光如此,那些人還把小姐弄得滿身是傷口,尤其是……尤其是……」柳兒說不下去了。

  李未央道:「帶我去看看。」柳兒站起身,帶著李未央進了屋子。

  床上,孫沿君安靜地躺著,有一位媽媽正在幫她擦洗臉上身上的污漬,李未央道:「不必收拾了,讓我看看。」

  那媽媽一愣,隨後安靜地站了起來,擦了眼淚退到一邊。

  李未央看了一眼孫沿君的面孔,那美麗的,充滿朝氣的臉上,全然都是痛苦的神情,一雙天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根本都沒辦法閉上,下顎有兩道被捏出來的紅印,嘴唇是破的,頭髮十分淩亂,雖然血跡已經被擦掉了,可還是看得出脖子上的傷口一直延伸到錦被裡面,李未央不忍看她的臉,只是伸出手,要掀開她的錦被。一旁剛才負責擦洗收拾的劉媽媽道:「郡主,我家小姐死的太慘了,請你讓她安靜地去吧。」

  李未央的眼睛裡劃過一絲悲傷,隨後便是堅定:「正因為你家小姐枉死,更應該找出殺害她的兇手。」

  劉媽媽看了柳兒一眼,柳兒對她點點頭,劉媽媽歎息了一聲,道:「奴婢已經瞧過,實在是不忍目睹,郡主要看,別害怕就是。」說著,她掀開了被子。

  李未央看了一眼,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孫沿君的肚子被人活生生劃開,下半部的身體幾乎被人劈成兩半,一片血肉模糊,大腿上滿是淤青,幾乎看不出一個人的痕跡。縱然她看過無數殘忍的事情,卻也沒想到會見到這種可怕的場景。

  劉媽媽見李未央臉色慘白,怕嚇到了她,連忙蓋上錦被,顫聲道:「小姐死的太慘了,不知道是什麼牲畜竟然這樣狠心。小姐生平做了那麼多好事,老天爺太不長眼睛了!」

  她是孫沿君的乳娘,最心疼她不過,所以剛才別人都不敢碰這可怕的屍體,只有她一個人在這裡清洗,此刻她一邊說,眼淚一邊掉下來。

  李未央眼眶不由自主地濕了,她實在難以想像,白天的時候孫沿君還向她說,等確定了懷孕的消息,立刻就來告訴她,可是回來的時候,竟然變成了一具屍體……

  為什麼,為什麼老天要這樣殘忍,孫沿君不過一個天真的少女,歡歡喜喜選了夫婿,憧憬著將來的美好生活,她雖然心直口快了一些,心地卻很善良,哪怕看到街頭的乞丐都要讓馬車停下來施捨,每年不知道要捐多少銀子造橋鋪路,這樣的女子,到底誰會下這樣的狠手?

  李未央在這一瞬間,幾乎懷疑對方是沖著自己而來,可是,她很快否定了這種想法。若是真的沖自己而來,也不會隨便去得罪孫家,因為孫將軍手上握著兵權,而且素來為人耿直,最為疼愛這個女兒,她如此慘死,孫家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不死不休地追查到底。

  但如果對方不是為了自己而來,究竟是因為什麼?孫沿君會和什麼人結下仇怨,對方用這種可怕的手段去折磨她?不,這已經不光是可怕,簡直是殘忍的讓人髮指。

  這時候,一直沉默看著的趙月道:「小姐,可不可以讓奴婢瞧一瞧。」

  李未央點了點頭,趙月上去,重新掀開了錦被,一陣血腥味撲面而來,李未央站著一動不動,看著趙月檢查著屍體,隨後,趙月回過頭來,道:「小姐,二少夫人臨死之前,的確遭受過侮辱,而且,對方不知道出於什麼緣故,將她的下體整個劃開,手段極端殘忍。」

  李未央點頭,道:「這些都是表面能看出來的傷痕,還有呢?」

  趙月面色凝重:「從二少夫人的傷口看來,有凝結了很久的淤血血塊,所以奴婢猜想,她的五臟六腑都受了傷。」

  「什麼意思?」李未央不解地道。

  趙月咬了咬牙,道:「殺她的人,武功一定很高,不止如此,大概當時二少夫人為了保住貞潔掙扎地太厲害,對方打了她一掌,竟然震碎了她的內臟——」

  李未央只覺得渾身發冷,孫沿君死之前,一定是痛得很厲害。她的雙腿有一絲發軟,勉強走到一邊坐下,劉媽媽趕緊道:「郡主,您還是出去吧。」她是怕李未央嚇壞了。

  李未央沉重地搖了搖頭,道:「柳兒,你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再說一遍給我聽,要一個字不漏,從出門開始說。」

  柳兒擦了眼淚,道:「是,奴婢今日隨著二少夫人一起出門,到了梁家巷子,找到孫夫人所說的那位大夫所在的茗心堂。因為事先已經向那姜大夫說過,讓他提前清客,所以我們到了那裡,並沒有閒雜人等。哦,不,有一輛很尋常的馬車,當時那馬車還擋了我們的路,小姐吩咐咱們家的馬車停在他們後頭,然後步行進了茗心堂。一切都好好兒的,看了病,那姜大夫確認了二少夫人是有了喜脈,她開心的不得了,當下就說要去淨月樓買一些好酒好菜,回來和二少爺一起慶祝。所以咱們的馬車沒有回來,而是向著淨月樓而去,誰知走到德勝門的時候,旁邊的小道兒上突然湧出好多人——」

  李未央抬手,阻止她往下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了,在一路上,或者是藥堂裡,可遇到什麼奇怪的事?」

  柳兒仔細回憶了一番,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李未央皺眉,道:「你再好好想想,或者什麼奇怪的人,也可以。」

  奇怪的人?柳兒想了又想,道:「要說有什麼奇怪,那就是咱們到的時候,那藥堂的藥童說姜大夫突然有一位貴客到訪,說是要讓咱們二少夫人再等片刻,二少夫人原本不太高興,可還是答應等了。不多時,那房間裡就出來一個蒙著面紗的女子,然後二少夫人就被請進去了。」

  「蒙著面紗的女子?什麼模樣?」李未央追問道。

  柳兒仔細回憶了很久,道:「那女子出來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咱們二少夫人,差點把面紗撞掉了,她似乎要發怒,卻不知道為什麼一言不發快速離開了,的確是個很奇怪的人。」

  「她身邊可帶著什麼人?或者,她坐的馬車有什麼特別?有沒有什麼標記?」李未央下意識地覺得這個神秘的女子,一定跟孫沿君的死有某種奇特的關聯,不由自主地問道。

  柳兒搖了搖頭,道:「她身邊帶著兩名護衛,都長得很尋常,奴婢也沒有仔細瞧,她的馬車……就像是最尋常的那種馬車,也不華貴,再普通不過了,便是中等富貴人家,也總有兩三輛的。」

  李未央慢慢道:「那她身上的衣裳呢?什麼質料?」

  柳兒苦思冥想了半天,她真是沒有太過注意,現在想來,的確那女子有一點奇怪,趙月道:「你好好想想,別著急。」

  柳兒正要搖頭,卻突然瞧見了李未央身上的衣裳,脫口道:「奴婢瞧見那女子身上的衣服,就像是郡主你這一身,很好很好的料子,穿在身上仿佛雲彩一樣輕飄飄的。」

  李未央的目光變得陰冷,這衣裳的料子是香雛紗,一匹都是價值千金,只有京都一等一的富貴之家才能買得起,可是這樣的人,卻只坐著尋常富貴人家才會乘坐的馬車,不是很奇怪嗎?這只有一種可能,對方根本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

  李未央想到這裡,突然站起身,向外走去,柳兒不由奇怪地道:「郡主?」

  李未央卻沒有回答,只是慢慢道:「趙月,咱們必須去茗心堂一次。」

  趙月剛要應聲,外面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不必了。」

  李未央眉頭一鬆,走了出去,卻看見了李敏德正從院子外進來,他看著她,道:「不必去了。」

  李未央揚起眉頭:「為什麼?」

  「因為茗心堂的大夫,就在一個時辰之前,突然得了急病死了,所以你去了,也一樣什麼都查不到。」李敏德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他已經仔細查過這件事,可是,對方做的十分乾淨,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李未央沒有說話,直到李敏德發現了不對勁,他扶住她的肩膀:「怎麼了?你在聽嗎?」

  「我沒事。」李未央這樣說著,她的臉色卻變得一片青白,身體也有些發抖。她推開李敏德,自己下了臺階,一級、兩級……就在走到第三級的剎那,她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階之上——

  眼前忽然一黑,一股溫暖的氣息罩上她的,隨即她被納入一個懷抱——

  「沒關係,有我在。」李敏德輕聲道,手下用力更加緊地抱住她輕顫的身子,「你只是累了。」

  她不是累了,她是憤怒,難以壓抑的憤怒。孫沿君明明是那樣可愛的一個人,到底誰能下這樣的毒手!這樣的憤怒,衝破了她的冷靜,讓她一刻都沒辦法遏制,她想要找出那個兇手,將他撕成碎片!這樣的怒火,卻跟她柔弱的身體並不匹配,她的靈魂在蠢蠢欲動,她的怒火無法控制,可是她一夜未眠,身體已經很累,所以才會在臺階上摔倒。

  李敏德火速地抱她回到房間,焦急地準備喚人去準備熱水。

  李未央躺在床上,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失神:為什麼他還在她身邊,她說過要讓他離開,可她為什麼沒有行動?因為她的心中還有眷戀嗎?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守著她,幫她處理一切的事情,認真保護著她。可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也是個年輕人,他應該有正常男子都有的躊躇滿志和遠大志向——展眼到了如今,他卻放棄了一切,包括他自己的身份,留在她的身邊。

  「敏德。」她閉上眼,輕聲道,「不用了。你走吧。」

  「我知道她死了你很不開心,但你還有我在你身邊,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陪著你。」李敏德在床邊蹲下,握住她的手,他在她的身邊,並不想別的,只不過想著能多幫她一點也好,只要能在她身邊就行——可是現在李未央對他的態度已經變了,他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她就是變了——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在她身邊,他什麼也不畏懼。

  「我叫白芷來幫你換衣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喪禮一定會很累——」他輕聲道:「或者……未央,跟我說說話好不好,如果你不開心,至少要讓我知道……」

  「不需要,我說了,讓你出去。」李未央堅持道。

  「未央!」她為什麼要趕走他呢?從前她都允許他留下,哪怕是她休息。李敏德的呼吸一窒,有那麼一種熟悉的鈍痛一下一下地挖掘著自己的血肉之軀,驕傲如他,也有自尊心,可是在李未央的面前,他是不要自尊的。再無賴也好,他也要留在她的身邊,「你不舒服的話就好好休息,我去外面守著,絕對不打擾你。」

  李未央淡淡道:「不必了,敏德,你回越西去吧。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報仇的。為你親生母親,雖然你口口聲聲說不在意,可是我知道,你經常會對著一柄玉釵發呆,那是你父皇派人送給你的。我猜,是你親生母親的遺物。」

  李敏德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不,我不會離開的。」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你走嗎?」

  李敏德看著她,在心驚之餘竟泛起了一層顫慄:「為什麼?」

  李未央口氣很淡,沒有一絲感情:「我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我不會愛人,不管是你,還是拓跋玉,我都不會愛。」

  「但是你在意我?不是嗎?」李敏德握緊了拳頭。

  李未央笑了笑,心跳卻劇烈地跳動著,越來越快,引發一陣痙攣似的微微疼痛:「是,我很在意你,但我不想要這種在意,你總是在我身邊,讓我不得不對你厭煩,對你冷漠,因為我無法給你回應,所以我甚至有愧疚!可我不需要這種愧疚,因為這種感情讓我覺得特別難受!我為什麼要愧疚,就因為不能回應你的感情?!李敏德,你口口聲聲說愛我,為什麼要把你的愛讓我知道,為什麼要變成我心裡的負擔!」

  李敏德凝住了笑意,琥珀般的眸子,瞬間黯淡,似冬季晚間將黑時候那片抹不開的昏暗,霧濛濛,沒有焦點,更沒有神采,只是愣楞的看著未央,看著她依舊熟悉的面孔,卻抵擋不住內心傳至眼中的刺痛和酸澀,藏在袖中的右手逐漸握拳,隨後,他突然笑了起來:「未央,我知道,你是在趕我走,對不對?我不會上當的,我不會走,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走。」

  李未央冷聲道:「我叫你出去,聽不見嗎?你為什麼這麼煩!為什麼總是這樣纏著我!」

  李敏德堅持:「我不走!」他看到一旁的茶已經冷下來,便立刻端來,討好地笑:「未央,別生氣了好不好?喝點茶,這是我吩咐人剛剛找回來的頂級雲霧茶,最清心寧神的。」

  李未央抬手打翻了擺在面前的茶杯,那茶杯一聲脆響之下裂作碎片,溫熱的茶水和茶葉流了一地!

  ……必須讓他離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8 05:17 PM

157針鋒相對

  白芷、墨竹提心吊膽地看著一直個性冷淡的李未央用這樣刻薄且冷漠的態度對待別人,尤其這個人,還是一直很親近的三少爺。

  李敏德沒有生氣,反而和顏悅色道:「未央,這茶冷了,我重新倒一杯,好不好?」

  李未央冷冷道:「李敏德,我真的受夠你了!一直纏著我你不煩嗎?你不煩我都煩了!每次看到你這張臉,我就會後悔,當初為什麼要救你!」

  不,這不是她的心裡話。

  她明明,從來沒有後悔過,不僅如此,她甚至是感激的,滿懷欣喜的。李敏德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這一點,非常重要。

  李敏德的神情卻異常平靜,甚至看不到一絲怒意:「未央,我不會走的,不管你說什麼。」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你從前就依賴我,現在你有自己的勢力,有自己的暗衛,可是你還是一直像條狗一樣待在我身邊,這不過是你下意識地依賴我,你害怕去面對外面的世界,害怕去面對你自己的敵人,說什麼留在我的身邊,根本是為了逃避自己的責任,逃避你的仇恨,你不過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李敏德怔了一下,眼底深深地受傷,可是面上卻是笑容:「未央——」

  李未央語氣更冷:「你是為了等我對你動心嗎?這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喜歡你,我對你永遠不過是那點憐憫!可是你死纏爛打,只會磨掉我最後的一點憐憫,讓我連看到你都覺得厭煩!所以,趁著我還沒有趕你走,自動自發地消失!」

  不,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不是這樣想的。她不過是希望他有自己的人生,不要跟在她這樣一個只有仇恨的人身邊,把所有的時間都浪費在她的身上,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李敏德:「不,我喜歡在你身邊,哪怕……」

  李未央打斷他,聲音異常冷酷:「好了,你已經浪費了我最後一點耐心,我真的不想再和你說一個字,因為怎麼說你都不會懂!」

  李敏德愣了一下,突然探身,彷彿是要替李未央拉過錦被,可是還沒等他碰到她,她的手已經推了他一下,她的指甲很尖利,他的脖子,立刻顯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李未央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不忍,隨後別過臉,像是已經無法再忍受和他說話:「快出去!」

  李敏德在原地,像是整個人都怔住了。

  他看著她,眼睛裡除了受傷,卻是痛苦,但他沒有再說一個字,只是靜靜站了一會,才緩步走了出去。

  白芷蹲下了身子,仔細收拾著地上的碎片,墨竹卻是抿著嘴巴,沒有說話。李未央抬起眼睛,盯著墨竹欲言又止的模樣,冰冷地道:「你要說什麼?」

  墨竹低下頭,道:「奴婢不敢。」

  李未央不再望她,翻了個身,看向床內的雕花,冷聲道:「都出去吧!」

  墨竹還想要說什麼,白芷卻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多言。墨竹咬住嘴唇,跺了跺腳,轉身走了。白芷卻歎了一口氣,將碎瓷片都收拾了,才低聲道:「小姐,你這是何苦?」

  就在她以為李未央不會回答的時候,卻聽見她的聲音輕輕傳來:「白芷,留在我身邊的人,好像都沒有什麼好下場。你說是不是?」

  白芷一愣,連忙道:「小姐說什麼?你是亂想了,今天的事情不過是個意外。」

  「是啊,也許是意外,也許是跟我沒關係,但若是有關呢?老天爺或許在警告我,我是一個不吉祥的人。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讓敏德陪在我身邊呢?」

  白芷見她這樣說,不由心疼地低喚:「小姐。」

  李未央輕輕一笑:「我沒事。」頓了頓,她卻突然出聲問:「我剛才是不是很過分?」

  白芷的眼睛裡含著一絲淚光:「小姐……」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就不要猶豫不決,李未央狠下心腸,道:「我是為他好。」

  天色已經濛濛發亮,屋子裡,老夫人手捏佛珠誦聲不止,李敏康守著孫沿君的屍體不讓人碰,管家鞠躬不已:「二少爺節哀,可這人總還是要收拾的啊,總不能一直這樣。」

  二夫人拽住李敏康的袖子:「傻孩子,鬆手吧。你媳婦兒都沒了,你這樣又有什麼用?」她心裡想著,媳婦兒沒了還能再娶一個,這樣傷心壞了身體怎麼辦?她只有這樣一個兒子,哪裡捨得讓他也跟著倒下呢?只不過,這一回李敏康卻是沒有理睬她。

  老夫人慢慢地歎了一口氣,孫媳婦的眼睛是睜著的,孫子試圖給她合上,卻沒有任何用處,這是死不瞑目啊。到底什麼人這樣惡毒,竟然用了這麼毒辣的手段,簡直就像是在蓄意報復。孫媳婦到底和誰結下這樣的死仇呢?老夫人想著,不由搖了搖頭。

  二夫人還在說:「這是君兒這孩子沒福,在咱家這些日子,也不算委屈了她——你趕緊去歇下,哦,我得吩咐人準備點艾草為你去穢避邪,畢竟她是咽了氣的,你挨著她這麼久,實在是不吉利——」這話說出來,原本孫府跟過來的丫頭媽媽們,都禁不住地對二夫人怒目而視。

  看著李敏康沒有反應,二夫人狠了狠心,道:「來人,給我把二少爺拉開。」

  立刻便有四個僕從過來,硬生生地把李敏康架走,李敏康拼命地掙扎,畢竟是文弱書生,竟然掙不脫五大三粗的僕從,臉上只是涕淚橫流,完全不見往日裡端方的模樣,屋子裡已經是一團混亂。

  就在這時候,眾人突然聽見一聲清冷的女聲:「全部住手!」

  他們向門口外望去,卻見到李未央一臉面無表情、身上穿著素淨的衣裳,顯然剛剛已經特意去換過,她冷冷地道:「二少夫人剛剛去世,你們在這裡鬧什麼!」

  二夫人冷眼瞧她:「我說郡主,你跑到這裡來發號什麼施令!我們這一房的事情,需要你安平郡主過問嗎?你可別會錯了主意!」

  李未央臉上劃過一絲冷笑,「二嬸,你有空在這裡鬧,不如想想,待會兒怎麼跟孫將軍和孫夫人解釋為好!人家好端端的女兒嫁過來這麼快就沒了,你要如何交代!」

  二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異常難看。是啊,其他事情都好說,孫家那邊可不是好招惹的,他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她啞然,隨後結結巴巴道:「怎麼……怎麼交代,這分明是他家女兒不賢,在外頭不知道招惹了什麼人,現在落到這個下場,我沒有責怪他們養出好女兒,敗壞了我家名聲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李未央的笑容變得無比冰冷,轉頭問管家道:「聽見二夫人說什麼了嗎?待會兒孫家來人,你就全部如實告訴他們,並且這些話都是二夫人說的。」

  「李未央,你別太囂張了!」這話怎麼能去親家那裡說,孫大人可是個武將,生氣起來說不準直接就把自己給砍了!她想到這裡,不由滿面怒容地道。

  李未央轉頭對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看呢?」

  老夫人慢慢轉著手裡頭的佛珠,淡淡道:「老二家的,你就不要得理不饒人了,你剛才鬧得我腦殼疼,若是再這樣不知道輕重,就分家另過吧。」

  二夫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剛才的舉動已經引起了眾怒,誰也不肯幫她開口說一句,就連她親生女兒李常茹,面上都是一副被嚇到的神情。二夫人茫然地看了一圈,找不到任何的外援,她突然才明白,李未央在這個家裡已經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好!好!你們自己處理吧!我再也不想管了!」她甩了袖子,奪門就走。

  「娘!」李常茹叫了一聲,可是看了一眼老夫人的神情,卻還是沒敢叫她回來。

  李未央冷冷望著她的背影,轉而看向二哥李敏康。他的眼角還有微甘的淚痕——從來直挺挺的腰板兒已經佝僂了下來,看起來像是老了十歲,這屋子裡,他痛失愛妻,才是他們之中最悲傷的人。

  旁人看來,李敏康或許可憐,但是李未央瞧著卻不是這想法。孫沿君選擇他,是將一生都託付給了他,他此刻卻只知道悲傷,甚至都沒想去追查兇手。她搖了搖頭,這終究是個無用的男人。

  她走到孫沿君的床邊,伸出手,替她合上了眼睛,可是,等她的手離開,那雙眼睛還是兀自睜著。李未央淡淡道:「二嫂,我會查出兇手的。」說著,她又輕輕拂過一次。

  這一次,孫沿君的眼睛奇跡般地閉上了。

  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剛才他們已經試過,可是毫無用處,可是李未央居然能夠讓孫沿君閉目,這說明了什麼?李敏康動了動唇,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來……

  天還沒亮,噩耗都傳遍了各家。孫將軍痛失愛女,親自進宮去請求皇帝,皇帝下令恩賞孫氏三品淑人,這樣一來,喪禮規制立刻便提高了,從李府看過去,整整一條街道白燈掛素,前來弔唁者眾多。

  就在這時候,李老夫人卻突然病了,說了連夜夢到孫沿君,又夢到去世的老丞相,早上醒轉也是老淚縱橫,因而越發的病體沉重,整個李家現在都是一片愁雲慘霧。李未央知道,如今李老夫人的年紀越發大了,還不知道能撐多久。若是她一走,李蕭然就要丁憂,還不知道會給整個局面帶來怎樣的變數。

  所以,李蕭然可以說是李家最緊張的人,他甚至顧不上孫沿君的喪事,便日夜守候在李老夫人的病床跟前。李未央與羅媽媽說完話,正巧碰見李蕭然滿面愁容地走出來,他此刻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微駝著背,抬眼看見李未央,歎了一聲:「我已經吩咐找最好的大夫,可惜一直都沒有什麼起色。」

  李未央看了一眼李蕭然,慢慢道:「父親,老夫人年紀大了,有個頭疼腦熱都是尋常,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才是。」

  「我知道,」太醫也說過,老夫人的身體要好好將養,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可是,他總是擔心老夫人真的走了,自己的仕途……所以才會拼了命也想要讓老夫人再多活十年二十年的。

  「未央,你母親現在是凡事不管,家中的事你要多用心了,你年紀雖輕,該立的威勢都要立起來。」他慢條斯理地如同在閒話家常,頓了頓又道:「……我都忘了和親的事情,你這心裡想必也不好受——」

  「父親的心思。」李未央口氣很淡,「女兒自然是明白的。」

  李蕭然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未央。這個女兒,他越來越看不懂了……他發現,這個女兒在短短的時間內已經變得更有魄力,更加冷淡,那一雙漆黑的眼睛也變得更加冷沉,顧盼之間從未有過這個年紀的少女應該有的天真爛漫,不小心望過去,有時便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似乎沒有人再能猜透她心中所想。他垂下眼睛,歎了一口氣,道:「父親身邊能依靠的,只剩下你了。」

  他第一次說這樣的話,從前他總是那樣的意氣風發,不把李未央放在眼裡。可是現在,他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但事實上,他才不過四十多歲而已,便顯得這樣心事重重,步步為艱。

  李未央微笑,道:「是的,父親。」

  孫沿君的喪禮辦得很隆重,看在李蕭然和孫將軍的面子上,意外地來了不少顯貴。永寧公主算是第一個意外之外的客人。按照道理說,孫沿君這樣的身份,永寧公主根本不需要到訪,不止如此,哪怕派個人來送吊儀,便已經是極為客氣了,可她親自來了,一下子所有人都分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全部愣在那裡。

  永寧公主是來見李未央的,她吩咐人放下了喪儀,點名要見李未央。

  李未央足足拖了她半個時辰才肯見面,而且,臉色十分的冷淡:「公主親自前來實在辛苦,請上座吧。」

  永寧公主見她面色不善,不由有點忐忑,卻強自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她進了花廳,然而等婢女送了茶水上來,公主卻不喝茶,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未央。

  李未央淡漠地瞧著她,道:「公主這樣看我做什麼?」

  永寧笑道:「這裡不好說話,咱們另外找個地方——」

  李未央微笑:「公主,這裡是我李家待客的花廳,又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永寧公主咬牙,道:「未央,燕王殿下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李未央挑眉,道:「哦,這麼說公主今天不是為了弔唁,而是為了未來夫婿而來?」

  永寧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李未央,你不要揣著明白當糊塗,我不過是——」

  李未央淡淡道:「公主不過是擔心未央傷害燕王殿下而已。」

  永寧呼吸有點急促:「他是越西的燕王,你若是把他如何,你要如何向越西交代,如今聯盟剛成,你這是要破壞合約嗎?」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公主,你口口聲聲都是和談,可實際上你若是真的關心兩國的關係,就不會做出幫助元毓欺騙我的事情,這才是真正的破壞和談。所以,你這分明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真正的口是心非。」

  「李未央!你大膽!你可知道只要我去向父皇和太后說明——」永寧公主面上終於無比急切。

  李未央下意識地轉動了一下手裡的茶杯,口氣非常平靜:「公主是要去說,你為了一個男人,不惜出賣大歷,甚至為替他報私仇將我騙到他那裡去……哦,我倒是忘了,你一定不知道,七皇子就因為這樣,搗毀了越西在大歷的據點,發現了一批出賣大歷情報的官員和將領,你說,若是這件事被陛下和太后娘娘知道,他們會不會以為是你為了自己的夫婿出賣了國家,到時候,他們還會同意你這樣嫁去越西嗎?」

  永寧公主的額頭滲出冷汗,她不知道會出現這種事情,她不過以為元毓是想要找李未央出氣而已,那個所謂的據點,又是怎麼回事?難道說,元毓真的是為了利用她才刻意討好?就算是這樣,這門婚事已經成為定局,她不想再做一次寡婦!

  她定了定神,聲音變得柔緩:「未央,你聰明過人,七弟曾經多次誇獎過你,我不想跟你為敵,我不過是希望能夠平平安安嫁去越西。算是我請求你,放過他吧!」

  永寧公主向來高高在上,還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她跟皇帝可以發脾氣,因為她捏准了皇帝的愧疚,知道他必定不會與自己較真,但李未央不會,永寧公主知道對方是個很聰明,很冷靜,而且很無情的人,她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惹怒了對方,若是再用身份壓人,她倒是不怕李未央會如何,只怕元毓的小命不保。

  「未央,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這個——我一定會補償你的,我在這裡答應你,只要你肯放過元毓,我什麼都肯為你做。」永寧鄭重地道。李未央鐵石心腸,哀求更是沒有用,不如用此來交換一個條件。

  「公主,你馬上要嫁去越西了,你的這個承諾,真的有用嗎?」李未央提醒道。

  永寧知道對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乾脆從懷中取出一塊權杖:「我不管去了哪裡,都是大歷的公主,李未央,你殺了元毓,除了洩憤之外,對於大局並沒有什麼好處,可你若是放了他,我會欠你一個人情,十年,二十年,不管什麼時候你來找我,我會按照你的吩咐去做事。我知道你現在總是一帆風順,可將來不管是誰登基,對你來說都不會是什麼好事。我三弟不會放過你,七弟你也不想要,但他們是男人,而且手掌權力身居高位,一旦真的惹怒了他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也許有一天,你會需要我的説明。」

  李未央沒有動,也沒有接那塊權杖。

  永寧公主靜靜望著她,知道她在衡量,便繼續道:「縱然你永遠不需要,可留下一條後路,又有什麼不好?」

  李未央笑了,她慢慢道:「公主,一塊權杖永遠不過是死物,能說明什麼問題呢?」

  永寧冷笑了一聲,道:「李未央,你太小看我了。既然給了你承諾,我便不會變卦。若我有違此誓,願遭天打雷劈,永生永世沉淪地獄,再無翻身之日!」

  大歷人發誓是為求信,證明自己心地真純,讓天地為我證明,表明這個心是真的。將生命交於天地神靈作證,一般人是絕對不會違反自己的誓言,而這誓言,也是絕對不會隨便發的。

  可是李未央卻不信,拓拔真那種人便可以輕易違背自己的誓言,永寧是他的姐姐,未必不會做出同樣的事情。況且,她並不需要永寧公主的説明,這種誓言沒有存在的必要。

  但是,永寧說得對,現在殺了元毓,對自己沒有太大的好處,還會招來永寧公主發瘋一樣的怨恨。李未央並不擔心招來報復,不過,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她是不會做的。「好,我答應你,到時候你離京,新郎官會完好無損地出現。」李未央微笑著回答。

  永寧鬆了一口氣,她相信李未央,隨後她慢慢道:「如此,我便敬候佳音。」說著,她便要起身離去,李未央突然道:「公主在大歷生活多年,最重要的依仗就是皇帝陛下,如今越西和大歷結盟,公主可以平安無憂,但若是有一天兩國翻臉,公主的日子會很難受。所以,請公主保重吧。」

  永寧公主一愣,腳步也停滯了片刻,隨後她頭也不回地道:「多謝你的提醒,可惜我已經沒有退路了。」說完,便快步走了出去。

  李未央送走了永寧公主,獨自在花廳裡坐了一會兒,直到有人來稟報說三皇子和三皇子妃到訪,李未央有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隨後,她皺起了眉頭,拓跋真和安國公主,他們來幹什麼?

  但是很快,她便想到,李蕭然在朝中一枝獨秀,李家的喪事,三皇子自然要親自到訪才顯得慎重,或許,表面上看,他是代替太子來的,真正的目的,恐怕沒人會知道。

  李府的花園從湖泊那裡分成內園和外園,中間用花木、甬道等間隔開來,並沒有十分明確的界限,但是內外卻是分明,就在這時候,李未央發現有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正抱著一個小男孩哄著。那男孩子,生得粉雕玉琢,眼睛大大,卻是不停地揉眼睛,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怎麼都哄不住。

  李未央臉色一沉,道:「敏之,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乳娘見到李未央來了,頓時吃了一驚,趕緊從安國公主懷裡接過李敏之,道:「四少爺,趕緊下來,郡主要生氣了。」

  安國鬆了手,李敏之躲到乳娘的懷裡,黑亮的大眼睛含著眼淚,警惕地盯著安國公主。安國笑道:「郡主這是怎麼了,我是看你弟弟生得漂亮,又十分可愛,剛剛抱起來,你就過來了,是怕我傷害你的弟弟嗎?」

  李未央口氣十分客氣:「敏之是個小孩子,自然很怕生的,公主還是不要太過靠近的他的好。」

  李敏之到了乳娘懷裡,就不哭了,可見他很不喜歡安國公主。安國公主卻彷彿對他很感興趣,認真看了一會兒,彷彿覺得心情十分愉快,笑道:「想不到李府的四少爺這樣認生。」

  李未央冷笑,李敏之不是認生,是敏感,所有對他心懷惡意的人靠近,他自然而然就會嚎啕大哭起來。那一張笑呵呵的小臉會立刻就哭花了……可見,敏之是個天資聰穎而且心懷警惕的孩子。李未央輕聲道:「公主是來參加喪禮的嗎?」

  安國公主笑了笑,道:「是,三皇子正在前廳,我一個人悶得慌,便跑到這裡來了,郡主不介意吧。」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這裡是內院,但公主是女眷,所以自然是無妨的。只是這時間正逢多事之秋,我家祖母不能起來迎接您了。」

  安國面上奇怪道:「李老夫人病了嗎?」

  李未央點頭,自然道:「是啊,我二嫂這次突然罹難,家中人都很傷心,老夫人表面上沒有妨礙,可是不過兩天就病倒了。說是總瞧見二嫂死的慘狀,唉,也是兇手過於狠毒了。她怕是不知道,用越殘忍的法子殺人,那人的靈魂就越是會在陽間徘徊不去,老夫人這次病得古怪,怕是二嫂纏著要她做主呢!」

  安國公主手一顫,用冷淡的聲音道:「哦,原來她是慘死的嗎?」

  李未央敏銳地注意到了安國公主的不安,卻裝作沒有看到,只是歎了口氣道:「是啊,二嫂死得太慘,死了之後眼睛都合不上呢。再加上她是出身將門之家,煞氣本來就重,怕是死了之後天地都不敢收,只能任由她在陽間遊蕩。我二哥也是癡情,天天守著她的屍體不肯放手,還特地弄來了一個什麼還魂咒,說是可以讓她夜間托夢,告之他究竟誰是殺人兇手。」一副感慨的樣子。

  安國公主勉強笑道:「這種無稽之談,你怎麼都相信呢!所謂鬼神之說——」

  李未央微笑,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公主若是火旺低,還是不要在這裡久留,免得鬼魂纏身。」

  安國冷笑一聲,道:「我堂堂金枝玉葉,怎麼會怕這些!」

  李未央見她如此也不多言,逕自走到一邊去,李敏之不知道家中有喪事,睜大了一雙眼睛聽著不遠處的梆鼓聲,很苦惱的模樣。

  李未央走到他面前,輕輕抱起了他,兩歲的敏之,已經自己能跑能跳,小嘴吧嗒吧嗒道:「姐姐,姐姐……」李未央微笑,他便伸出手去拉她的木釵,一下子弄亂了她的青絲,李未央反而笑了起來,摸了摸他的腦袋。

  安國公主摸不清李未央的心思,不由皺起了眉頭。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若是二嫂還活著,再過一年,家中就要有小孩子出世了。」

  安國公主正在愣神,心不在焉地道:「是啊,真是可憐。」

  李未央逗弄敏之的手頓住了,敏之好奇地瞪大黑眼睛看著自己的姐姐,不知道為什麼李未央變得很安靜。李未央看進了敏之的眼睛,孩子的黑色瞳孔,天真,乾淨,一塵不染,沒有任何一點的憂愁和煩惱。真好啊——她微笑,將敏之還給了乳娘,道:「帶四少爺回去吧。」

  安國覺得這裡的氣氛莫名地很壓抑,眼前的李未央雖然帶著淡淡的笑容,可是那雙眼睛彷彿洞悉了自己的秘密,讓她十分的不安,她咳嗽了一聲,恢復了往常高傲的模樣:「好了,我得走了。」

  李未央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的異樣,一雙古井般的眸子在安國的臉上停留片刻,輕聲道:「多謝公主前來弔唁,公主慢走。」

  等安國公主帶著大批的隨從浩浩蕩蕩地離開,李未央的笑容沉寂了下來。一旁的趙月走了出來,她原本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守著,彷彿李未央的影子一般,明明在陽光之下,卻令人視而不見。「小姐——」

  李未央淡淡道:「是安國公主所為。」

  趙月不由驚詫,她突然明白了李未央的意思:「安國公主?可是怎麼會?」

  李未央面容變得冰冷:「安國不會無緣無故跑到這裡來,她必定有所圖謀。在我剛才說起二嫂懷孕的時候,她沒有表現出半點的驚訝,彷彿早已知道這一點。可是當時二嫂告訴過我,她懷孕的事情沒有任何人知道,可是剛才安國甚至沒有問一句,不是很奇怪嗎?」

  趙月不由皺眉:「可這不過是小姐你的猜測,未必是真的。」

  李未央冷笑,她的牙齒微微咬了起來,一個字一個字道,「剛才我說起二嫂的冤魂在李家遊蕩,你看見沒有,她的表情和聲音都在顫抖,這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麼!」

  安國公主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敵人,這事情必定要很慎重,趙月不安道:「可是小姐真的能確信嗎?」

  李未央微笑:「是啊,這是我的猜測。可是這京都誰會如安國公主一般的殘忍,會選擇這樣可怕的死法!」

  趙月不說話了,她想要反駁李未央的話,可她知道,小姐的猜測是對的。但她的內心也存在著一種不敢置信:「小姐,奴婢實在想不通,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安國公主對二少夫人下這種毒手。」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是啊,究竟是什麼原因呢?」安國公主雖然殘忍,但她並不是個十分愚蠢的人,她剛剛嫁入三皇子府,還沒有站穩腳跟,不會輕易和人結仇。更別提孫沿君身份特別,既是李家的媳婦,又是孫將軍的愛女,安國縱然看自己不順眼,也不會輕易去動孫沿君,這樣太冒險,也太愚蠢。是什麼促使她做出這樣的行為呢?

  不遠處,李敏德靜靜望著李未央,他的眼神,如晚間波光瀲灩的湖面,泛起層層耀眼奪目的光亮,又似萬千纏繞的細絲,一根根,一點點緊緊纏繞在那抹纖細的身影上,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

  趙楠看著自家主子失魂落魄的表情,不由歎息:「主子,越西已經連發十二道書,催促您儘快動身回去。」

  李敏德淡淡道:「現在我不能立刻離開大歷。」

  趙楠臉上現出急切,道:「屬下知道主子捨不得郡主,可是郡主身邊會有人照料的,您這是何苦——」

  李敏德回頭,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彷彿冬日裡的寒冰,一下子凍結了趙楠還沒有說出口的話。可是李敏德只是目光冷淡,並沒有責罵他的意思,趙楠默立良久,終究壯起膽子道:「主子,您回去越西,還會碰到更好的女子——」

  李敏德突然笑了:「你說的對,我若是想要娶個美貌的、聰明的、賢慧的,都是應有盡有,可李未央呢,世上只有一個李未央而已。如果不是她,其他人又有什麼意義?」

  趙楠不說話了,他不能理解這樣的感情,他也不想明白,他只知道,越西已經下了死命令,必須在一個月內將少主人帶回去,不惜一切代價。

  花廳裡,三皇子拓跋真好生安慰了一番李家的二少爺李敏康,彷彿真心將他當成朋友一般看待,李敏康畢竟是寬厚的人,正逢大難,遇到三皇子這樣紆尊降貴的人,並沒有多想,不免有些感動。

  二人正說話,廊外就是一陣腳步聲響,須臾間,安國公主招招搖搖地掀簾進來,朝三皇子行了禮,她在外面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面對三皇子,這只是她的夫君,一樣要行常禮。

  拓跋真淡淡點頭,隨後對身後的李敏康道:「二少爺要節哀才是,我改日再來看望你。」說著,他便和安國公主一起離開。

  上了馬車,安國公主換了神情,變得十分不安。拓跋真冷眼望著她,卻在她抬起眼睛的瞬間,放柔了神情,道:「怎麼了?剛剛不是說去看望安平郡主嗎,回來怎麼就這個樣子?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了麼?」

  安國公主嘟起嘴,依著拓拔真,道:「我走到哪裡人家都要敬重我三分,偏偏這個李未央,好像從來都不把我放在眼裡!」

  安國公主似乎一直對李未央懷有敵意,這話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了,幾乎是從她嫁過來開始,三天有兩天會向他說這樣的話,彷彿是在故意試探他的反應,看他對李未央是什麼樣的想法,今天這話一聽便知又是針對李未央,拓拔真按下心頭陡起的不耐,儘量和顏悅色地道:「她畢竟是太后的義女,輩分上比我都要高,連皇姐見到她都要禮遇三分,你何必跟她爭奪一時長短呢?這又有什麼所謂?」

  當我不知道你的心,你壓根就是忘不了那個狐媚子!安國公主冷笑一聲,「明明是一副冷心腸,卻還要裝作清高的模樣,真是天生的下作!」

  還是不依不饒!他的耳朵都已經聽出老繭了,拓跋真也不再耐煩,凝了唇邊笑意,冷冷地道:「這話別再讓我聽見第二次——你也是金枝玉葉,若是這話真傳出去,別人會怎麼看待你!你堂堂一個皇子妃,說這種拈酸吃醋的話,何等的失態!」

  拓拔真原本打算利用安國公主對付李未央,可是這個女人進府之後,新婚第一日便藉口小日子來不肯同房,拖了足足半個月卻又說身體不適,他要招其他人侍寢,她卻尋死覓活,甚至還將他一雙美貌侍妾的眼睛都給挖了出來!這樣的女人,何等的刁蠻任性!

  對他來說,女人偶爾爭風吃醋也罷了,但若有一點真地冒犯了他的權威他就半點也容忍不得——無論多貴重的女人都不能嬌縱過了頭,否則無法無天起來,誰還轄制的了她?

  安國公主一愣,隨即眼淚汪汪起來:「拓跋真,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明明說過會好好對待我的!現在成了親,卻翻臉不認人!李未央到底有什麼好,能夠把你迷得神魂顛倒!不過是個狐媚子!還是個陰森森的狐媚子!你解釋清楚!你說到底和她有什麼關係!家裡那麼多不要臉的還不夠,你還要惦記著她,你把我放在什麼地位!」她這話說出來,已經是怒到了極點,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拓跋真狠狠給了一巴掌。

  她完全呆住:「你——」

  「下一次,不要在我面前撒潑,我很厭惡!你要記得!」拓跋真甩開簾子下了馬車!

  安國公主自小在家高高在上,何曾受過這等待遇,但無奈一顆心第一次見到拓跋真的時候就完全遺落在他的身上,卻沒想到這才新婚半個月就得了他一個耳光,頓時惱恨地起身把馬車裡精美的陳設砸了一地。

  一旁的婢女驚慌失措地看著公主,頭垂得低低的,卻聽見安國公主咬牙切齒道:「李未央,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那聲音,彷彿是野獸在磨牙,帶著極端的可怖。



158陷阱重重

  喪事辦理的很順利,雖然孫夫人在喪禮上哭的昏了過去,可是孫將軍還算是通情達理,知道這件事情實在和李家是沒有多大干係的,只咬了牙發誓,定要在一個月內找出幕後兇手。

  屋外,雨水格楞格愣打著窗,帶來淅淅瀝瀝的響動。李未央坐在房間裡,手裡捧著針線和繡活。

  白芷端過來一碟香氣四溢的點心,瞧了她一眼,卻在小几上放了,不敢隨隨便便地出聲打擾。

  墨竹見天色晚了,忙著在里間整理床鋪,白芷見李未央神情倦怠,便將燭火點亮了一些,悄聲道:「小姐,天色已經晚了,您怎麼還不歇息?」

  李未央慢慢地繡好了芙蓉花下的金色鯉魚,口氣平淡:「只有最後幾針,繡好了就去睡。」

  白芷看著李未央,不免覺得奇怪,這幾日,李未央平靜地異常叫人心驚。孫夫人在李家大鬧了一場,被孫將軍強行帶回去了,就算這樣,小姐都沒有出面,只是在自己的屋子裡靜靜地刺繡,可是小姐明明說過,要追查殺死二少夫人的兇手的。

  再者說,李未央平日裡雖然並不刻意與孫沿君親近,但每次對方來這個院子,白芷看得出來,小姐是真心高興的。

  但她不明白,小姐如今為何能夠如此冷靜。

  墨竹收拾好了床鋪,出來見到李未央還沒有要休息的意思,不免道:「小姐,這燭火看了會傷眼睛的,明兒白天再做吧。」

  她顯然也很疑惑,因為李未央並不是一個喜歡做針線活的人,而且,往日裡她都會坐著看書,極少碰針線的。

  當然,這並不是說李未央不會刺繡,不過是她對女紅沒有太大興趣,所以就連李敏之的小玩意,都是交給丫頭們去做的。她對待親弟弟尚且如此冷淡,手裡的東西又是繡來給誰的呢?

  李未央沒有回答,墨竹悶了一回,便問:「小姐,你繡的是小孩兒的肚兜?」

  白芷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別再亂問,隨後她走上去,給李未央添了茶水,道:「小姐若是需要,奴婢準備了一些。」

  李未央凝神想了想,「不,這要自己親手做,才算是心意。」她很快收了針,抖了抖手裡的紅色肚兜,端詳了片刻,問白芷道:「繡得好嗎?」

  白芷看了一眼,便明白了過來,點頭道:「小姐的針線活做得很好。」把墨竹在一旁看得更加不明所以。

  李未央吩咐墨竹,道:「拿火盆來。」

  這天氣,還沒到用火盆的時候吧,墨竹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看白芷向她使眼色,這才反應過來:「奴婢這就去!」她剛走到門口,卻見原本守在外頭的趙月突然拎了火盆進來,一直放到李未央面前。

  李未央摸了摸手裡的肚兜,微笑了一下,隨後把肚兜丟進了火裡,看著那火舌將那小肚兜卷了進去,很快,繡著荷葉蓮花錦鯉的肚兜就被火焰付之一炬。

  墨竹心疼地道:「小姐,你這是幹什麼啊!花費了這麼多心思才做好的!」她明顯不如白芷和趙月有眼色,一直都沒有會過意來。

  然而李未央卻沒有發怒,只是淡淡道:「送給我的小侄子。」

  墨竹愣住,不明所以地看著白芷,白芷狠狠瞪了她一眼,轉而蹲下了身子,靠在李未央腳邊,柔聲道:「小姐,您別太傷心了。」

  李未央微笑,道:「我不傷心,我不過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白芷看了一眼火盆裡跳躍的火焰,不敢再多說了。

  倒是趙月咬牙道:「都是那個安國公主!」她稍稍遲疑,還是問,「小姐,您預備怎麼辦。」她不像白芷和墨竹,她知道李未央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李未央輕輕瞥了她一眼,歎道:「趙月,很多事情是不可以心急的。」

  趙月牙齒咯吱咯吱作響:「全是因為那公主實在太囂張了。」

  李未央神情很平靜,眼睛裡也是漆黑的看不到一點光亮:「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安國公主如今正是紅人,要扳倒她,不是一時一日之功。」

  安國公主是拓跋真的正妃,若是要安國死,拓跋真必須先死。這兩個人,是一體的。她要找安國公主報仇,先要除掉拓跋真。或者……把這兩個人綁在一塊兒收拾掉!這樣一來,現在就更不可以輕舉妄動了。

  趙月不禁怔住,李未央繼續道:「難道你以為光靠著蠻力就可以報仇嗎?你應該看得到,當我和安國公主交談的時候,她身後那四個頂尖的一流高手,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你。你曾經說過,你和你大哥聯手,不過能擋住那人一時半刻,你又有什麼把握可以接近安國公主並且殺了她呢?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將對方置諸死地,這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是,奴婢相信小姐。」

  李未央無聲地笑了笑,那笑意淡淡的,像冷風中勝放的花朵。白芷看時辰不早,便走過去放下帳帷,輕聲道:「小姐,永寧公主明日便要啟程了。」

  李未央將針線全部丟在了一邊,道:「是啊,趙月,你吩咐他們,把元毓放出來吧。」

  趙月有點不情願:「小姐,這人那麼惡毒,索性一刀殺了算了。」

  李未央微微笑道:「殺了他?天底下豈有如此便宜的事情,他不是喜歡女人嗎,所以我把他丟進了女人堆裡,這幾天實在夠他受的了。這一輩子,怕是他再也不想見到任何的女人了。至於放他回到越西,一則是因為我答應了永寧公主,二來,他害得越西損失了最重要的據點,多年努力功虧一簣,回去之後自然有人收拾他。三來嘛,殺了他,只會過早驚動裴皇后,這樣一來,再想對付安國公主,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趙月點了點頭,李未央的想法是對的,殺了元毓是小事,壞了下面的計畫,則是大事,她想想還有點不甘心:「那小姐明日要去送永寧公主嗎?」

  李未央看著跳躍的燭火,眼睛裡閃過一絲詭譎的光芒:「送她?不,我該做的已經做了,明天,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第二天一早,李未央便收拾入宮,只是這一回,她不過在太后宮中少坐片刻,便聽聞蓮妃來了。蓮妃是因為太后最近總是體弱咳嗽,特地送了親自熬的雪梨羹送過來。看起來很不經意,可是等李未央告辭出來,蓮妃卻也找了個機會一同離開。

  親自迎了李未央進入自己的蓮池宮,蓮妃方歎了口氣,揉著太陽穴道對身邊宮女道:「我頭痛,去我的匣子裡拿點藥來。」那宮女明白她的意思,不多言便悄然退了下去,蓮妃看著李未央,低聲道:「太后那邊似乎氣得夠嗆……」

  剛才李未央就瞧出來了,太后是為永寧公主的決定氣死了,但她絕對想不到自己竟然這樣膽大包天反將一軍,此刻正是騎虎難下。李未央輕輕吁了口氣:「太后總以為一切都能掌握在她自己手心裡,可惜,她老了……」

  蓮妃愈加驚疑:「那元毓是你們……」

  李未央泠然道:「旁人不陷害我,我自然也不會無故找茬。但若是刻意找我的麻煩,我是不會坐以待斃的,如今,不過稍加回敬而已。」

  蓮妃微微變色:「你……真的好大膽!」她越想越好笑,不由道,「不過,這也是活該,太后和皇帝總以為別人都要任由他們揉捏,捨不得自己女兒就拿別人家的孩子和親,真是陰毒!如今正是報應!」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上一次我教你說的話,你可曾都如實說了。」

  蓮妃切齒道:「說是說了,皇帝發了一回脾氣,回頭卻還是顧忌皇后,竟然容忍了那太子的糊塗行為!我本來以為太子一朝就被扳倒,卻沒想到至今他也沒提起廢太子的事情。那個張美人,根本早與太子勾結,每次見到她我就厭惡,總是一副狐媚惑主的輕佻樣子。可惜皇帝總是下不了決心,否則,太子早已……」

  李未央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慢慢道:「我聽說,太子此刻正在皇后宮中侍疾。"

蓮妃微微頷首,道:「是,皇后娘娘病得很重,已經有半個月精神不濟了。我瞧著她,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李未央微笑道:「陛下不肯處置太子,便是還存有疑慮,或者他心裡這把火燒得還不夠,咱們加上一把柴就是!」

  蓮妃聽她說的,反倒露出疑惑之色:「你的意思是——找機會推太子一把?」

  李未央搖了搖頭,目光注視著蓮妃美麗的臉孔,一字字道:「找機會?等到什麼時候才是機會?如今太子在宮中,這就是最好的機會!」

  蓮妃倒吸一口涼氣,詫異道:「現在?」她隱然憂道,「這,怕是來不及……」

  李未央笑了笑,隨意地撥開了旁邊的一隻金橘,吃了一瓣兒,道:「來得及,怎麼會來不及呢?宮中的人手,你早已佈置好了。須知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現在你不加把火,等別人緩過神來對付你,就太晚了。」

  蓮妃微微失神,口氣也不自覺軟了下來:「未央,我真是有點怕——」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娘娘,你正值妙齡,又有小皇子,該為自己打算才是……」

  蓮妃一驚,原本她除掉了蔣家,可以說為自己的家族報了仇,她又生下了皇子,完全可以高枕無憂地過自己皇妃的好日子,無需再和李未央等人串謀做一些掉腦袋的事情。

  但李未央說的沒錯,她年紀太輕,而小皇子年紀又太小,皇帝在的時候,尚且能夠保護她們母子平安,可是皇帝死了以後呢,誰能確保她一世安康?尤其是,皇后和蔣庶妃都是那樣的厭惡她,將她看成是李未央和拓跋玉的同黨,她已經不能獨善其身了。若是她能夠幫助拓跋玉繼承皇位,至少可以確保自己和孩子的安全。

  李未央的手輕輕搭在蓮妃纖白的手上,低低道:「你不是心狠,不過是為自己打算而已。」她語氣一凜,旋即沉聲道,「今天就是最好的機會,稍縱即逝,你要好好想清楚。」

  蓮妃聽得李未央語氣沉穩,心下也稍稍安定,忙道:「我當初進宮的時候,因為不聽你的勸告差點闖下大禍,在拓跋真陷害我的時候若非是你我也不能逃脫,所以我有今天都是因為你幫襯著我。如今也是一樣!既然你敢說,我就敢做!」

  李未央的目光在她臉上輕輕一轉,見她的眼神慢慢變得堅定,不覺道:「太子倒下,拓跋真就失去了最好的擋箭牌,如果能借此機會將皇后與太子的勢力連根拔起,拓跋真的羽翼就斷了,這將是最好的收成。」

  蓮妃旋即會意,本擎著茶盞的手僵硬了一下,隨即,就仿佛沒什麼事似的繼續細細抿了一口:「你的意思是說,要借機會將這把火燒到拓跋真的身上。」

  李未央微笑,只是沉靜道:「對,燒得越旺越好。」

  晌午,皇帝正在午睡。這一個月來,他身體越漸瘦削,精力也慢慢變得不濟,平日裡都是靠周大壽的丹丸維持精神,偶爾寵幸妃子,也都是去蓮妃宮中。這兩日,連千嬌百媚的蓮妃也無法提起他的興趣,所以他多是一人獨自休息。

  突然,半夢半醒中,他看到外頭一片喧嘩,不由披衣起身,高聲問道:「張銘,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司禮太監張銘匆匆進來,自從大太監死後,他便逐漸代替他陪伴在皇帝身邊。此刻他匆匆趕緊來,稟道:「陛下,是皇后娘娘的寢宮走水,現在侍衛們正在救火,您放心,奴才在外面給您護駕呢,絕不會讓人打擾您。」

  皇帝心中一驚,皇后宮中怎麼會突然走水呢?他心中泛起不像的預感,問道:「皇后呢?可安好嗎?」

  張銘連忙回答道:「是,皇后娘娘已然安全接了出來。」他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想到剛才得到的回稟,面色不安地道,「只是……太子殿下卻沒找到。」一國儲君憑空消失,這件事傳出去,簡直是貽笑大方!看剛才皇后的臉色,分明也是不知道此事!

  皇帝把臉色微微一沉:「什麼叫沒找到,太子不是在宮中伺疾嗎?這時候跑到哪裡去了?!」

  張銘有些神色不安,偷眼望去,卻是不敢說話,皇帝微怒,問道:「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張銘冷汗淋淋地道:「奴才也不知道,不過剛才經過盤查,說是,有人瞧見太子殿下帶著兩個侍衛去了——」說到這裡,已經是戰戰兢兢了。

  皇帝仿佛一頭冷水從上澆到地,冷道:「去了哪裡?!」

  張銘完全都不敢說話,連連在地上叩頭道:「太子……太子……奴才也不敢妄自議論啊!請陛下不要過於煩惱,以免傷了身體。」

  皇帝心頭的怒火熊熊燃燒,冷冷道:「好了,立刻派人將整個後宮全部封鎖起來,尤其是皇后!不許她離開半步!你給朕帶人,一間宮殿一間宮殿地搜查,朕要看看,青天白日裡,這個畜生敢做什麼!」

  他聲音並不大,卻那樣清清楚楚,眉宇間神色宛如出了鞘的刀劍。

  宮內一間一間搜查起來,等到了蓮妃宮中,看到蓮妃和李未央都坐著,桌子上放著十二碟鮮果蜜餞和點心……張銘小心道:「蓮妃娘娘,奴才奉陛下的命令,到各位娘娘的宮中搜查,請娘娘行個方便。」

  蓮妃自椅背上稍一欠身,眉尖微蹙,問:「發生了什麼事?」

  張銘當著眾人的面,恭敬道:「陛下聽說皇后娘娘宮中走水,心中不放心,只是讓奴才仔細將各個宮中看一遍,希望不要再引起這樣的禍事。」

  蓮妃望住李未央,唇際凝出薄薄笑意,答:「我這邊自然是很小心的,你若是不放心,便仔細搜查一番吧。」

  張銘抬起眼角,撇了那一旁坐著的安平郡主,只見宮內的菱形窗亦折著射入外面的陽光,順著李未央黛色的青絲流淌,流過雪白的肌膚,別有一番曲折動人的美態。

  李未央不置可否地笑著,閒散地坐著,半個身子斜倚著靠背,微微抬起下顎,從瞇起的細密睫毛間看著自己,他忙低下頭去:「是。」

  張銘帶著人,走馬觀花地搜查了一遍,回頭正要向蓮妃告辭,卻聽見李未央向蓮妃說了什麼,引得蓮妃笑不可遏,髻上的那支金步搖銜的一串足金流蘇,隨著她的笑聲,輕微地晃動。見他過來,蓮妃的神色變的極快,似嗔非嗔瞇起了眼,淡淡道:「搜到了嗎?」

  張銘低下頭,道:「娘娘這裡乾乾淨淨,奴才只看到娘娘在與安平郡主飲茶。」

  「那便快去別處吧。」李未央微微笑道,聲音繾綣似的,淺淺淡淡,不知為何聽在張銘耳朵裡,卻讓他身體一抖。這個少女,明明在笑,總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張銘帶著人退了出去,蓮妃竟然主動給李未央倒了一杯茶,笑容妍妍道:「郡主,這是今年的極品龍井,你嘗嘗看。」

  李未央看了一眼蓮妃的笑容,卻敏銳地注意到她顫抖的手指,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接過了茶杯:「多謝。」

  蓮妃心裡在恐懼,在害怕,她擔心,這件事情無法成功,反而會招惹來殺身之禍。但,世上很多事情便是如此,你付出的越多,收穫的越多;冒險越多,越接近勝利。

  過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驀然,門外一聲低咳,蓮妃慌忙起身,道:「怎麼了?」

  銀絲簾子後面的宮女回稟道:「娘娘,德女官回來了。」

  蓮妃和李未央對視一眼,隨後她輕輕擼了擼鬢角淩亂的足金流蘇,方才道:「讓她進來。」

  德女官進來的時候,是腳步輕快的。

  蓮妃看到她這樣的笑容,心中一松,幾乎是用平心靜氣地,甚至帶點溫柔的口氣:「那邊,如何了?」

  德女官垂眼,唇際只略有笑意道:「他們在張美人所居住的長春宮找到了太子殿下,當時,太監和宮女們一個一個嚇得臉色都白了……」

  李未央笑意淺淺,優雅而自若,眸中似有一簇極明亮的火光一閃而過:「哦,竟然出了這等事,陛下想必是氣壞了。」

  德女官微笑,道:「是,那些人發現太子在長春宮,卻是不敢進去捉人,反倒折回去稟報了陛下,陛下怒氣衝衝地趕到,進了宮殿之中正巧撞見太子和張美人摟在一塊兒,當下氣得衝上去狠狠給了太子一腳,太子沒有防備,一下子撞在牆上,整個人暈了過去。陛下還說——」

  蓮妃的臉上現出一絲急切:「陛下說什麼?」

  德女官低聲道:「陛下還說,立刻誅殺太子!」

  蓮妃的臉上露出喜悅,她看了一眼李未央,然而李未央秀眉下的眼抬了一下,隨即又垂下,才緩緩開口道:「陛下不過一時衝動而已。」

  德女官繼續道:「郡主說的是,陛下是一時衝動,被幾個太監和侍衛統領攔住了。」

  李未央似乎早在意料之中,望著面上露出不安的蓮妃道:「太子是儲君,哪怕有罪過,也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處死,必須昭告天下。」

  是啊,與自己的庶母廝混,的確不像個樣子,這種罪名,皇帝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蓮妃想到這裡,心下稍定,道:「那後來呢?」

  德女官道:「後來陛下便吩咐人將太子軟禁起來,不許任何人探望。而且,將長春宮中的人全部處死。」

  蓮妃急忙道:「那張美人呢?」

  德女官道:「張美人已經被陛下吩咐,賜了白綾一條。如今怕是已經沒氣兒了。」

  蓮妃的臉色隱隱發白,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心腹德女官,還是道:「你先下去吧。」

  德女官退了下去。蓮妃似乎有點失望地歎了一口氣:「功虧一簣,怎麼會這樣呢?」張美人一死,這事情就被皇帝掩蓋了。

  李未央眼底那一簇簇火焰,灼灼直欲燃起來一般:「蓮妃娘娘何必這樣心急呢?」

  蓮妃的眉頭為難地蹙了起來:「我不是心急,不過此事太過重大!剛才說陛下連長春宮的下人們都處死了,若是無法扳倒太子,真是可惜了我那個死士。」

  李未央微笑,道:「她當然是大有價值,若非她長期埋伏在張美人的身邊,你又如何得知太子和對方有染。若非她逐步獲得張美人的信任,你今天的那個錦囊和假信又怎麼能送到太子身邊呢?」

  今天,是蓮妃安排自己一直安插在張美人身邊的宮女,秘密送了一封信和求愛錦囊給太子,故意約了太子在張美人宮中見面,並且經過一番巧妙安排,設計兩人滾到了床上去……皇后宮中那一把火,其實不過是在皇后宮殿之後的草叢中點燃,但每次遇到走水,宮中的主人都是要躲避的,所以到時候自然會發現太子不見了。

  李未央這樣做,根本上就是故意設計太子!蓮妃還是有些忐忑,不知道事情該往何處發展,她道:「那麼接下來,咱們該怎麼辦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極豔麗的,也是極殘酷的:「皇后娘娘宮中突然走水,想必是受了很大的驚嚇,我們突然聽聞這個消息,自然應當去探望的。」

  蓮妃驚訝地看著李未央,道:「你的意思是——」

  李未央口氣恬淡,卻沒有多做解釋:「走吧。」

  皇后因為宮中突然走水,被迫暫時移居到鳳鳴殿內。她因為精神不濟,半倚在引枕之上,神色也是極為倦怠,此時宮女上了一杯茶,皇后嘗了一口,就問道:「太子呢?找到了沒有?」

  宮女忐忑地道:「娘娘身體不適,無需操心這些,奴婢們正在尋找,一有消息便來稟報您。」這話就是說謊了,皇后宮中的人全都出不去,怎麼可能去尋找呢?外面的消息更加無法傳遞進來,所以他們對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請,壓根一無所知。

  皇后想要說話,卻覺得一陣頭痛欲裂,她扶住額頭,剛要開口,卻聽見外面一陣喧嘩。

  「你們這是幹什麼?關著皇后娘娘嗎?」

  「蓮妃娘娘息怒,奴才們不過是奉陛下的旨意——」

  「陛下是防止外人耽誤娘娘休養,誰讓你們在門口這麼虎視眈眈地盯著了!簡直是不知所謂!」

  皇后沒聽清外面說什麼,卻隱約覺得是熟悉的聲音,不由皺眉:「是蓮妃?這個時候,鬧什麼?」

  殿內的宮女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看樣子,是蓮妃要進來,卻與侍衛們起了紛爭。

  皇后高聲道:「請蓮妃進來!」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於答應,就連宮內的宮女和太監,都只是低著頭,跪倒在地上。當皇帝命令侍衛在這裡看守,他們就意識到,宮裡的風向變了。

  宮外,蓮妃滿面怒容,可惜侍衛們卻完全不敢放她進去。李未央微笑著道:「陛下的命令之中,只是說不允許皇后娘娘隨意進出,並沒有說不讓別人進去探視吧?你們眼前的可是蓮妃娘娘,想想清楚,嗯?」

  看守宮殿的侍衛首領一愣,隨後露出猶豫的神情。蓮妃是宮中最炙手可熱的人,他們真的沒有必要得罪她的。

  「況且,我既然要進去,自然會一力承擔這個後果。」蓮妃知道,成敗在此一舉,必須要竭力表現。

  侍衛首領愣住了……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轉眼就變成滿不在意模樣,道:「既然你執意不肯,便算了吧。娘娘,咱們去陛下宮中求一道旨意,再來探視也一樣。」

  蓮妃冷冷一哼,這輕輕的聲音仿佛一條鞭子,抽在了侍衛統領的心頭,成為壓斷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一咬牙,道:「娘娘,請。」

  蓮妃微笑,大獲全勝,率先進入殿內,李未央也隨著她款款走過,唇畔的笑意亦漸漸加深。

  皇后知道有人來訪,勉強坐直了身體,只見些許的陽光斜斜映在蓮妃身上,她蓮步款款,步步間卻似乎有熠熠的光,在一瞬間點亮了整座黯淡的宮殿。

  皇后同樣第一時間注意到了蓮妃身後,低眉順眼的李未央。她心頭冷哼一聲,瞥了蓮妃一眼,問:「有什麼事?值得這樣大聲喧嘩。」

  蓮妃與李未央分別向皇后行禮。皇后淡淡揮了揮手,算作免禮。她因面向著日色,神色越發的陰暗,片刻後緩緩道:「到底怎麼了?」

  蓮妃垂下頭,眉宇間都是柔順,道:「聽聞娘娘宮中走水,臣妾與安平郡主便一同來看望。」

  「哦?一同?這倒是巧了。你們有這樣的好心思?!」怕是來看我怎麼還不死的吧!皇后心中冷笑。

  蓮妃默不作聲,雪白眉下的眼極快的抬起,掃過皇后,複又安靜垂下:「娘娘,您多慮了,臣妾等的確是來看望您的。」

  皇后心頭憤憤然,眼角攙雜了焦怒和譏諷,似不堪重負地伏在引枕上,聲音越發尖銳:「本宮沒事,你們都可以回去了!」

  蓮妃看了李未央一眼,沒有說話。李未央淡淡道:「皇后娘娘,我們本是好意來看望您,這一回,怕是出不去了。」

  皇后發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一句話說出口,她仿佛察覺了自己的失態,不由緊抿了嘴巴。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沉聲道:「剛才的喧嘩,乃是侍衛們奉命看守娘娘,不允許任何人進出。現在我們進來了,再想要出去,怕是會引起更大的麻煩。」

  皇后眉心一跳,望向宮女,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奉命看守我?外面那群人,不是來保護我的嗎?」

  宮女們都垂下了頭去,誰也不敢開口回答。

  李未央現於唇角本就極淡的笑容迅疾地斂去,眸光忽的散射出淩厲:「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找到了,您不知道嗎?」

  皇后的表情一下子變了,她變得異常困惑,死死盯著李未央的臉:「你說什麼?」

  李未央微笑,聲音仿佛一層淡淡的煙霧,說出口就散了:「皇后娘娘,我說,太子已經找到了,只不過,是在長春宮裡面找到的。」

  這一刻,殿內那樣的安靜,靜到眾人可以聽到胸口裡心臟的跳動,這種安靜,可怕得讓人難以接受。皇后的表情,仿佛被李未央的這一句話徹底撕碎了,她猛地站了起來,身體卻搖搖欲墜:「你再說一遍!」

  宮女一驚,忙勸道:「娘娘病體未愈,不宜動怒,還是先歇息吧。」

  皇后反手,狠狠地給了那宮女一個巴掌,那聲音,幾乎響徹了整個宮殿。隨後她快步向殿外走去,走到李未央身側的時候,猛地盯住她,惡狠狠道:「你等著,回頭再找你算帳!」隨後,她便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半點都沒有皇后會有的儀態,可見她已經震驚惱怒到了何等地步!

  李未央看著她的背影,冷笑,可惜啊皇后娘娘,我是等不到您的教訓了,永遠都等不到了。

  蓮妃道:「現在咱們要如何呢?」

  李未央口氣仿佛惋惜,道:「皇后娘娘怕是要出事,咱們還是跟著去看看吧,也算盡了一點關懷的心意。」

  蓮妃終於微笑起來,深以為然道:「這是自然的。」

  兩人帶著宮女剛剛走到殿門口,便看到皇后和那群侍衛僵持著。侍衛首領跪倒在地上:「皇后娘娘,陛下有令,您不得隨意離開這裡!」

  沒等他說完,皇后就暴喝出來:「你算是什麼東西?也敢攔著我!」說著雙眉猛地立起,喝令左右:「快把這大膽的東西亂棒打死!」然而,周圍沒人動作。因為侍衛首領不過遵命行事,他的背後,可是皇帝。

  然而皇后卻是惱怒到了極點,她已經無法再等待下去,李未央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那麼,皇帝是真的在長春宮捉住了太子。長春宮,那裡住的可是張美人……老天,太子到底是闖了什麼禍!

  一旁皇后身邊的宮女一直膽戰心驚地跟在皇后身邊,想勸又不敢勸,此刻見事情鬧大了,不得不出聲勸阻:「娘娘……」

  「住口!」皇后勃然大怒,竟然從一旁的侍衛腰間抽出一把長劍,架在了侍衛首領的頭顱上,「叫他們放行!」

  然而,侍衛首領一動不動,所有的侍衛便也都跪在皇后面前,封死了她要出去的路。皇后一咬牙,眾人眼前已經一片血紅,那侍衛首領的頭顱掉在了地上。

  蓮妃沒想到皇后竟然發怒到了這種地步,生怕她會遷怒自己,不禁嚇得魂飛魄散,身體就像被浸在冰水裡一樣徹骨寒冷,心裡想嘔,卻又嘔不出來。就在她要往後退的時候,李未央一把抓住了她。

  蓮妃看了她一眼,李未央向她點了點頭,蓮妃這才稍稍定心。是,皇后現在可沒心情跟他們計較。皇后越是暴怒,這事情越是難以收場,她們的目的,就是要鬧得越大越好!

  正在僵持無措的時候,忽然又傳來一陣騷亂,宮人們都伸長了脖子,接著全部面如土色地縮回來:皇上來了。

  眾人還在愣神,皇后已經腳步不停地闖了過去,撲倒在皇帝的腳下,她此刻的模樣顯得異常蒼老,本就只能算得上端莊的容貌,在半白的鬢邊還垂著幾絲亂髮的情況下,看起來十分的衰敗。

  皇帝原本聽聞侍衛的稟報,說皇后哭鬧著要出去,剛剛到了這裡便瞧見她眼角帶著淚痕,撲倒在自己腳底下,雖然他厭惡太子,連帶著也厭倦了這個皇后,可畢竟她是他的結髮妻子,他勉強道:「你這是怎麼了,還在生病,鬧什麼!」

  「陛下!」皇后連連淚水道:「您怎麼可以這樣對待臣妾,縱容著那些人來欺負我!先是關我在殿內,後來又讓人來羞辱我!臣妾是您的結髮之妻啊!」

  皇帝皺起眉:「誰羞辱你?」

  「她!這個不要臉不知禮的狐媚子!」皇后手一揚,指著面色發白的蓮妃,「她是什麼?不過是一個借著妖言惑眾的道士入宮的女子,真的以為自己是天仙嗎?居然跑到臣妾的宮中來,百般羞辱臣妾!」

  她雖然氣急敗壞,還不至於忘記蓮妃才是主要敵人,她也知道牽扯了李未央毫無用處,預備先將蓮妃一棒子打死,就如同她對待德妃那樣。

  蓮妃剛才已經經過李未央面授機宜,知道該如何應對,此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只是流淚叩頭:「陛下,臣妾不過是聽聞娘娘宮中走水,特地來看望而已。這件事情,臣妾已經向太后稟報過的……」

  在來看皇后之前,蓮妃特地去太后宮中請了懿旨,不過,剛才她並沒有將此事透露給皇后知道。皇后一聽,心知對方反將了她一軍,不免氣得面色發白,猛地道:「我是皇后,你一個小小妃嬪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

  相比較皇后的咄咄逼人,蓮妃磕了個頭才柔柔弱弱道:「陛下,臣妾不過是出於關心才去看望,卻不料娘娘如此震怒,都是臣妾的錯,請陛下責罰。」

  「胡說八道!」皇后怒到極點,竟然不管不顧,指著蓮妃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賤人,裝什麼可憐!分明是你和安平郡主商議好了來羞辱本宮!」

  「好了,住口!」皇帝不理她,逕自走上前去,親自扶起蓮妃,轉頭冷冷道:「多少人在看,你若還要自己幾分尊榮體面,趁早住口!」

  「我還要什麼尊榮體面!」皇后從來沒有受到如此冷遇,上一次對待德妃,她還是大獲全勝,可是如今面對著蓮妃,皇帝分明是已經不再重視自己這個結髮妻子的意見!當眾被如此呵斥,從此後連奴才們都不會再敬重她這個六宮之主!她越想越氣地發抖,怒聲道,「陛下,你要寵愛這個狐媚子,全部都由著你,但我的兒子,不准你動!他一定是被人冤枉了!」

  皇帝聽到她提起太子,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皇后見他面無表情,心中一驚,只不過因為皇帝向來尊重她的緣故,她向來強勢慣了的,很少像其他妃子一樣軟語哀求,都是直接向皇帝發怒便可以達到目的,此刻不禁道:「站住!」

  皇帝冷著臉,回過了身,只是神情卻已經在暴怒的邊緣。

  皇后大聲道:「從前你寵愛拓跋玉,如今你心愛你那個小兒子,我和太子在你眼睛裡什麼都不是!你不如就乾脆廢了我!也好給她們挪位置!」

  她這句話,從來都是殺手鐧。她知道皇帝最看重面子,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廢后,所以每次當她說出這句話,卻都是可以成功的。

  然而這一次,卻徹底激怒了皇帝,他猛地呵斥道:「好,這可是你自己不識抬舉!」

  皇帝的目光和皇后的接觸的時候,一瞬間一股怒火裹著怨恨就從他的眼中冒了出來,轉眼間把他整張臉都燒得紅若灼炭。

  皇后不敢置信,就像被定住一樣直直地看著他,突然身體軟軟地向後便倒。宮女們趕緊擁上前去扶著她,皇后勉強站住,手卻在不停地顫抖,心砰砰跳得快要蹦出來,胸口也是一片冰涼。她感到皇帝此次一怒非同小可,他雖然一聲沒有吭,但那怒氣似乎能把天地都掀翻。

  李未央微笑,皇后出身高貴,又生下太子,皇帝十分敬重她,這從當初九尾鳳釵一事裡就能夠看出來,可是,皇帝的心隨時會變的。太子的所作所為一次次讓皇帝心寒,他原本想要看在皇后的面上饒恕他,但太子卻又跑到了張美人的床上。

  聽說和看見,完全是兩回事,尤其是被當眾發現!這一次,皇帝絕不會再容忍太子,而對於這個總是喜歡發號施令的皇后,也已經厭惡到了極點!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8 05:34 PM

159 重新洗牌

  皇后想到自己的兒子還危在旦夕,她不得不偽裝起自己,怒聲道:「陛下,如果你聽信讒言傷害了太子,你一定會後悔的!只有他才是最孝順的兒子,其他一個個的,全都白眼狼,都想著篡奪你的皇位!」

  皇帝冷笑,道:「孝順兒子?他都爬到張美人的床上去了,還真是夠孝順的!」連皇帝的權責都給代勞了,可不是孝順嗎?若是張美人懷孕了,這孩子是他的兒子還是孫子?一想到這一點,他的臉色變得異常難堪,彷彿就在崩裂的邊緣。

  眾人慌忙跪下不敢再聽,包括蓮妃和李未央。但這事情,今天早已不是隱秘了,他們聽見,皇帝也沒辦法把所有人都殺掉。

  皇后卻是不以為然,脫口道:「太子是遭人陷害的!他怎麼會看上那個小賤人!」

  皇帝氣血上湧,紫脹了面皮,他有很多年來都沒有發過這樣的怒火,目光冰冷地盯著皇后,他道:「是朕的錯,朕這些年來太過縱容你們母子,導致你們這樣沒上沒下、不知體面!」

  皇后是他的結髮之妻,不管做了什麼,皇帝都沒有這樣當眾羞辱過她,她此刻正是病中,特別脆弱,聞言忍不住要流下眼淚,口氣卻更加強硬:「我倒想安富尊榮,像是一個皇后那樣體體面面的,可我做得到麼?!你一年半載不到其他人宮裡去,除了那個偽裝仙女的賤人,你真正寵過誰?陛下還說我們不知體面,你若是不願意看見我們母子,就殺了我們吧!你也好落得乾淨!」

  聞言,李未央垂眸,微笑。

  就在此時,拓拔真匆匆趕到,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拉住皇帝的龍袍,苦苦哀求道:「父皇!求您三思啊!太子他一定是受人誣陷,母后也是一時氣憤才會口出妄言,請您顧及她這許多年來的勞苦,饒恕了她的罪過吧!」說著,他砰砰地在地上叩頭。

  這樣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別人不知道,還當真以為他拓跋真多孝順!李未央冷笑,對方還需要皇后和太子,所以最不希望這兩人出事的就是他了。

  蓮妃低著頭,不由想到李未央吩咐她想法子在宮中縱火的原因,目的只有一個,把事情鬧大!的確,若是只有皇帝一人發現張美人和太子的姦情,不過是殺了張美人而已,皇帝雖然早已有心廢太子,卻一直在猶豫不決。

  但這樣鬧得眾人皆知,若是皇帝還要饒恕太子,他這個皇帝簡直就變成天下的笑柄了!皇權是不可侵犯的,不管你是不是離龍椅一步之遙的太子,只要一天沒有坐上皇帝的寶座,你就要認清楚自己的身份,謹守本分!

  拓跋真竭力給皇后使眼色,想要讓她安靜下來,可是他不知道,皇后此刻已經徹底失去了冷靜,或者,當她被皇帝當眾責罵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是往常那個端莊高貴的皇后了。

  她被人扶著,明明顫巍巍地,漲得通紅的臉突然變得一塊青一塊白,十分難看,眼中噙著淚水,卻不肯讓它們淌出來,咬牙道:「你不必求他,在他心裡,我們母子早已不算什麼了!」

  皇帝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點,喘著氣指著皇后,道:「你……好……叫人來!叫禮部的人都來!擬旨,朕要廢了這個潑婦!」

  拓跋真臉色大變,因為過度的驚訝,他感到一陣眩暈,胸口也感到一陣憋悶,就像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一股怒火,從心底熊熊地漫了上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濃濃的失望,更有深重的恐懼:皇帝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一切都已經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他跪在地上叩頭哀呼:「父皇,母后不過是一時失態——」

  皇帝冷笑了一聲,道:「她既然口口聲聲說朕捨棄了她們母子,朕又何必再苦苦忍耐!有再勸的,朕不介意再出個大義滅親的事!」

  李未央冷笑,其實今日皇帝發作一陣,原想不和這個已經病入膏肓的皇后計較,預備了打發她回去,不再搭理也就完了,誰知話趕話,皇后竟然說出情願被廢的話,這簡直是給皇帝臉上打了一巴掌。

  他願意寵愛誰,跟誰在一起,那都是皇恩浩蕩,身為皇后不能泰然處之,還當眾吼出這種事,皇帝怎麼可能不惱怒呢?

  皇后本來可以痛哭求饒,但她今日心火太旺,李未央又故意來嘲諷,再加上那邊還站著一個水靈靈的蓮妃。皇后不由想到,皇帝為了蓮妃冷淡後宮很久了……但畢竟自己年紀也大了,不好跟年輕的妃子們一樣爭風吃醋,雖然明擺著於理不合,她就當做沒有看見,然而現在皇帝竟然為了蓮妃斥責自己不說,還誣陷太子和張美人有染!

  在皇后看來,若不是你弄了那麼多小狐狸精在宮內卻又不管,她們怎麼會來勾搭太子呢?沒有這些人的勾搭,太子怎麼會跑到後宮裡睡了他老子的女人!正因為如此,皇后自覺占了全理,理直氣壯間言語也就多有唐突冒犯——

  她原本以為皇帝不過放狠話罷了,誰知聽到他真的要廢掉自己,皇后兩手神經質地顫抖著,整個人面色完全都變得猙獰,揮舞著雙手,仿佛野獸一般,拼了命地向皇帝衝過來,皇帝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子,又是憎厭又有點害怕,恐懼地後退一步,說道:「還不快把皇后抓住!她這是失心瘋了!」

  護衛們趕不及,蓮妃忙跑上去護著皇帝,誰知卻被皇后一手掌打過去,把好端端的一張花容月貌的臉給打出了一道血痕,蓮妃捂著面孔哀哀痛哭,護衛們連忙扣住皇后,皇帝惡狠狠地道:「皇后不賢無淑,有失天下母儀,著即廢去其皇后之位,黜為——庶民!」

  這時候,整個殿門口的氣氛像被什麼捏住了,所有的宮女太監們心裡打鼓,臉色都變得慘白,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靜得外邊風吹的沙沙聲都依稀可聞。

  「父皇……」拓拔真連忙說道,「從來沒有聽到母后有失德之處,您乍然如此處置,怕是要震動朝野、驚慌天下,您一定要三思啊!」

  「此事與你無干!快住口!」皇帝勃然怒斥道。

  拓跋真知道皇后倒下,意味著自己苦心經營的很多事情都沒辦法再實現,對他來說,皇后和太子早晚要除掉,但絕對不是現在!他向前爬跪一步,連連頓首亢聲說道:「父皇!哪怕您要懲罰兒臣,我也必須說!這旨意萬萬不可,母后母儀天下,乃是天下之母,母德不淑並無明證,您不可以隨便廢后啊!」

  蓮妃心頭冷笑,卻也擦掉眼淚,柔聲道:「陛下,皇后不過一時惱怒才會犯下滔天大罪,請求皇上明察!」完全是試探性的。

  拓跋真卻是十二分懇切,話音中竟帶了哽咽之聲,連連碰頭有聲說道:「父皇廢除皇后,天下亦會隨之驚動,到時候若是有人存心造謠生事,什麼言語不出來?求父皇收回成命!」

  蓮妃一邊勸說,一邊擦著眼淚,但那眼淚彷彿流不盡一樣,越發襯得那張雪白的臉孔上的血痕明顯了。皇帝原本想要順著臺階下來,可是看到蓮妃的臉,又想到君無戲言和太子的種種違背人倫的行為,對皇后的那點憐憫一下子就沒了。

  他冷酷地道:「夠了!發明旨吧!」

  所有人都沉默了,皇帝一旦真的發了明旨,這事情就沒辦法挽回了。

  李未央的嘴角,笑容越發深了些。然而,她並不認為拓跋真沒有招數了,到現在,她可還沒見著安國公主,想也知道,她是幹什麼去了!

  果然,皇帝的話音剛落,便看見太后的鑾駕到來,而鑾駕的一側,正站著安國公主。

  此刻的安國公主,收斂了幾分未嫁人時候的囂張,變得謹慎起來,李未央瞧著她,不過冷笑,再收斂的狼,也終究是狼,它偽裝自己,不過是為了掩飾曾經做下的罪孽。

  太后下了鑾駕,看到眼前這情況,不由沉下臉,道:「都進殿內說吧。」

  眾人進了大殿,安國公主扶著太后坐下,太后看著皇帝,道:「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非要鬧得人盡皆知,皇家的體統到底還要不要了?」

  李未央面上無比平靜,低眉順眼,心中卻冷笑,你孫子都爬到兒子的床上去了,這皇家的體統,早就沒了。

  皇帝臉色發紅,但他畢竟是一國君主,不由道:「太后,朕已經容忍了他們太久,這一回,是再也不能容忍了!」

  太后皺眉,目光在眾人臉上看了一圈,當她看到蓮妃的面上鮮紅一片,不由皺了皺眉,再看看披頭散髮、病入膏肓一般的皇后,不由歎了口氣,道:「看在哀家的面子上,饒了皇后吧。」

  蓮妃的心裡咯噔一下,拓跋真則面上沒有絲毫喜悅,他知道只要能保住皇后,太子也就保住了,但他隱約覺得,太后這樣當眾勸說皇帝,絕對不是好事!

  一直作壁上觀的李未央,此刻心頭卻並不是十分的緊張……今天若是安國不在這裡,拓拔真不在這裡,皇帝可能會聽從太后的吩咐,可偏偏,他們都在!

  皇帝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他們舀太后來要脅他,而且是他最厭惡的軟要脅!皇帝的面色發冷,他的目光掠過安國公主,口氣冷淡:「太后說得對,廢后是大事,不宜這樣倉促。但皇后的確身體有病,不能再主持六宮事宜,從今日起,就讓她在自己宮中養病,沒有朕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探望。」

  見太后似乎還要說話,皇帝又道,「太后,朕的心意已決。」

  太后一愣,不由微微地歎了一口氣。從安國公主來找自己的時候,她便知道自己沒辦法阻撓皇帝,因為她最瞭解自己的兒子,這些年來他若是想要殺誰,沒有人能夠從他手裡救下來,相反,你越是勸說,他越是覺得你跟他擰著來。

  蓮妃不由自主地心頭鬆了一口氣。她畢竟不像李未央這樣能夠完全摸清楚皇帝的個性,心裡還不免有些忐忑,又覺得今天的事有點離奇,一時覺得這勝利有點像是在刀尖上跳舞,險得很。

  在場的所有人,只有李未央和拓跋真這對死敵最清楚今天的形勢。拓拔真知道,從皇后今日突然爆發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她和太子的結局。

  他突然明白,李未央今天為什麼要帶著蓮妃去刺激皇后,因為她篤定了皇后沒辦法再忍受下去,也捏准了她的命脈!一個早已病入膏肓的人,根本就沒有什麼顧忌了!可是這樣的沒有顧忌,卻會將她自己送上死路!

  太后都已經啞然了,皇帝立刻吩咐人將皇后押回她自己宮中,以「養病定心」為名囚禁起來,一切已成定局。雖然沒有廢後,但對於皇后來說,比廢後還要淒慘。

  皇帝看了一眼太后,道:「來人,將太子帶上來,同時請丞相和六部尚書等諸大臣立刻到清心殿議事。」

  殿內,是一片死寂,眾人意識到皇帝還有決定要頒佈。太后的臉色微微一變,皇帝這是要——

  不過半個時辰,原本就在前朝議事的諸位大臣們全部都到了清心殿。在大歷的宮中,向來分為內宮和外宮兩個建築群,內宮是皇帝后妃們所住的地方,大臣們無法輕易進入,而外宮便是皇帝處理政務的地方。清心殿便是位於外宮與內宮的中間,一個較為特殊的議事廳。

  拓拔真咬牙,盯著李未央,太子如今勾引庶母的罪名根本不成立,因為皇帝不會自暴家醜!你想要扳倒太子,哪兒有這麼容易!然而李未央卻半點也不瞧他,只是神情漠然,彷彿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莫名的旁觀者。

  皇帝不止召集了重要的臣子們,甚至讓後宮二品以上的妃子,皇子公主們全部都列席,大家都意識到,皇帝要宣佈的事情,不僅僅是朝政大事,還關係到整個皇室。這對於李未央而言,倒是一件好事,親眼看著拓跋真暴怒的臉色,她心裡還是很舒坦的。

  文武群臣分列兩邊,而被宣召進入清心殿的拓跋玉、九公主等人,也很快到了。然而整個大殿靜得出奇,有一種讓人發怵的感覺。

  李未央揚起眉頭,瞧了拓跋玉一眼,對方向著她點了點頭。她微微一笑,很清楚地知道,事情已經辦妥了。

  皇帝看著殿下畢恭畢敬佇立著的皇室成員和文武大臣,卻顯得面目凝重,表情嚴肅。之前,他已在心裡打好了腹稿,此時的冷峻與沉默正是為即將出口的話語作鋪墊的。至高無上的皇上不開口,殿下更是一片寂靜,一個個低眉順眼,像是在想著什麼,又像是在等待著什麼。良久,皇帝終於開口了,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朕今日召集你們,是要宣佈一件重要的事。」

  這一番話說得所有人面面相覷,殿下依然是一片沉寂。

  皇帝冷聲道:「太子忤逆謀反之心已久,種種形跡日益昭彰,朕下了決心,要廢太子之位!」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殿下「撲嗵」一聲響,有一個人歪倒在地上,原來是剛剛被護衛押入大殿的太子。其實說起美貌,張美人未必就勝過他的側妃蔣蘭和其它他臨幸過的女子。而且他一度十分寵愛蔣蘭,甚至事事以她為先,可是後來,蔣家沒了,蔣蘭也開始變得患得患失,不再是那個柔順美貌的側妃,她整日裡關心的就是能否坐上太子妃的位子,甚至還不斷提醒太子,要小心這個警惕那個!

  漸漸的他有些厭倦蔣蘭總是諄諄教誨的面孔,開始暗中獵取美人,但是皇帝自己廣招嬪妃,卻希望太子能夠謹守本分、遠離女色,尤其最近,他雖然沒有受到父皇責罰,可是他也能夠感覺皇帝對他有些冷淡,所以即便太子想要美人,卻也不敢放肆,所以太子必須在人前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但人都是這樣,越是壓抑,那顆色心就越是不能遏止,遇到機會只會加倍反彈。在太子覺得索然無味的時候,卻在皇后宮中重遇了張美人。張美人原本是他訓練出來送進皇帝宮中的間諜,專門為了打探皇帝的消息。

  可惜張美人雖然豔光四射,風情萬種,卻到底敵不過美貌無匹的蓮妃,剛開始也新鮮過一陣子,很快沉寂下來。

  太子便借著打探消息為名,與張美人重新勾搭上了。

  皇帝已經有了歲數,張美人沒有子嗣,皇帝駕崩後她就得永居深宮,到時候青燈古佛,清冷寂寞,她青春年華,如何忍受得住,所以她更加使勁渾身解數攀附太子。

  但太子很明白,張美人雖然位份不高,可畢竟是皇帝的妃子,那就是自己的庶母,這亂倫之事在歷代宮闈中雖然屢見不鮮,可畢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做的避人耳目,小心謹慎。

  但是這一次為皇后侍疾,他突然接到了張美人的心腹送來的錦囊,心頭莫名就動了一下,再加上他為了表示孝心、齋戒沐浴多日,更加沒有碰過美人,這一回自然按捺不住。

  知道皇帝輕易不會到張美人宮中,皇后又正在熟睡,太子做了自以為妥善的安排後,便興沖沖地去了,誰知竟然被當場捉住。

  太子原本以為還有機會求情,卻沒想到皇帝連眼睛都沒看自己,就給他定了個謀逆之罪,頭腦立時「轟」地一聲,兩腿一軟倒在地上。

  這時候,殿內的大臣們一個個的額頭上都早已沁出密密的汗珠。尤其是那些平素與太子過從甚密的人物,心裡都在「咚咚咚」地擂鼓,但每個人都咬緊牙關儘量將身子站得筆挺,免得讓皇帝以為自己和太子之間有勾結。

  見大臣們都微低著頭,皇帝道:「還有什麼話說嗎?」

  拓跋玉上前一步,道:「父皇,今日的太子已非將來承嗣大業之才。廢立乃朝廷大事,須將太子罪惡詳盡告白於天下,震懾朋黨,方可使眾人心服口服,天下歸心。」

  皇帝點頭,道:「朕已經命人搜查太子府,還有皇后的寢宮。」

  不多時,便有侍衛進入殿內,向皇帝展示了手中的物證。皇帝冷笑一聲,將一個布包扔在太子腳下,說:「你自己看!」

  太子打開包裹,只見裡面是一個製作精細的木頭人,足足有有七、八寸高。木頭人的手腳都被繩索鐐銬捆得結結實實,心臟的部位還釘了一顆粗長的鐵釘,最可怕的是,那木頭人的身上,卻穿著龍袍!很顯然,這木頭人就是指的皇帝!

  太子的臉色完全變了,他幾乎連爬都爬不起來。

  皇帝說:「這是從皇后宮中挖出來的,而皇后一向端莊賢淑,做不出這種事情,唯一可能的,便是在她宮中侍疾多日的你!」

  李未央微笑,事實上,這是從張美人宮中挖出來的,皇后的宮中,拓跋真防備的太嚴密,根本插不進人手去。但是皇帝卻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東西的來歷,因為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廢掉太子,所以東西從何處挖出來,都沒有任何的區別。

  拓跋真的臉色一片鐵青,他知道,李未央根本是蓄謀已久,而非今日一時起意,她甚至猜到皇帝不會把太子真正的罪行說出口,便替他找到了最完美的藉口,有什麼理由比太子謀逆更恰當呢!事已至此,太子大勢已去。現在他能做的,反而是儘快摘乾淨自己的嫌疑。

  太子面色蒼白,雙唇烏青並顫抖著,儘管他不知道究竟是誰如此陰毒地陷害自己,但他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完了。

  拓跋玉冷笑一聲,道:「陛下,太子與兒臣共處之時,無時無刻不在表露他的驕橫奢侈。更常常流露出對父皇的怨恨,他經常說:父皇總是斥責我寵幸姬妾,但他自己不也照樣納了許多美貌妃子嗎,他是仿效您的所作所為!」

  隨後,他看了一眼東宮太子身邊的一名官員陳正。陳正會意,立刻出列,叩頭道:「不止如此,太子還開了祭壇,請了道士詛咒陛下,那道士說,陛下您的壽期千秋萬代,不可輕易動搖,太子便請那道士更改您的壽命,藉以詛咒您,想要早日取而代之。」

  皇帝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他冷聲道:「太子無德久矣,可恨朕的大好河山,差點斷送於此等逆子手中!傳朕的聖旨,即廢太子,將他押入天牢,並著刑部尚書追查太子謀逆一案。」

  皇帝的話一聲聲傳下去,把朝中局勢砸出一個又一個窟窿來。這沸反盈天的大事,宮中幾乎人人震動,可是李未央卻沒什麼表情,彷彿一切與她無關一樣。不過,這時候誰也注意不到她了。

  拓拔真走出宮殿的時候,李未央正好離開。拓跋真盯著她美麗的面孔,眼睛裡彷彿要射出毒箭來,李未央微微一笑:「殿下這是怎麼了,用這樣的眼神瞧著我?」

  拓跋真冷笑了一聲,從李未央那雙古井一般的眼睛裡看到了足夠吞噬一切的可怕黑暗,哈,他到底小瞧了她,她的手真是長啊,再加上這樣的心機叵測……

  叫人不寒而慄——

  從他開始爭奪那把椅子開始,他就知道自己要面對無數的敵人,可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攔在他面前的人,會是他唯一一個動心喜歡過的女人。這張臉多少次出現在午夜夢回,卻已不知道他想起她的時候,究竟愛,恨,憎,怨,哪一個更多,哪一個更深。

  李未央,你多可怕,你笑的時候想著的卻是將我撕成碎片。他冷笑,道:「李未央,你利用了蓮妃,算計了太子、皇后,甚至連父皇和太后的心思,你都舀捏得很准,你叫我怎麼看待你?你根本是個算計人心的鬼怪。」

  李未央微笑:「三殿下說的哪裡話,未央真是聽不懂了。未央若是有這樣大的本事,殿下哪裡還能好好站在這裡?哎呀,天色不早了,未央該出宮了。明天想必還有不少事,殿下莫要太驚訝了。」換句話說,你就認命吧,拓跋真。

  拓跋真冷眼盯著他,輕聲說了一句話:「這一局,你贏了。可是下一次,我未必會輸給你的!」

  李未央冷笑道:「那就拭目以待吧!」

  安國公主遠遠瞧見拓跋真與李未央說話,頓時氣得臉色發青。她嫁給拓跋真以來,發現他府中有四個美貌的侍妾,還有無數漂亮的舞姬,個個風情萬種、色藝雙絕。

  可是安國卻隱隱覺得,那四個侍妾中最受寵的一個叫阿夏的,五官之間竟然和李未央有五分相似,另外一個雲霞,那雙眼睛也似足了李未央,冷冷淡淡的,偏偏帶著一絲說不清的風情,叫人無法拒絕。

  安國一怒之下,便挖掉了這兩個侍妾的眼睛,還把眼珠子泡了酒。拓跋真向來對待府中的女人並不熱絡,也從不把他們的死活放在心上,但卻不能忍受安國如此囂張的行徑,當時就把她狠狠斥責了一頓。

  安國公主卻根本不以為意,她畢竟是見識過宮廷無數手段的,自覺容色過人,身份高貴,然而她極盡討好,手段用盡,卻也不能將拓跋真化做繞指腸柔,安國公主只道他天性如此,可每次看到他和李未央交談說話,都一遍遍的提醒安國公主,拓跋真不是沒有心,他是不肯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李未央算什麼東西,雖然有個郡主的名頭,可說到底不過是個洗腳丫頭生出來的庶女!安國公主自詡高貴,怎麼肯咽下這口氣。

  她為了李未央,三番五次跟拓跋真吵鬧,可每次都反而是她去求他原諒!甚至於,現在他連自己的房門都不肯進,只一心寵愛其他的侍妾,安國什麼招數都使盡了,哪怕她秘密處理了那些女子,可是第二天拓跋真又會我行我素地招進府一批新的舞姬,安國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殺光全大歷的美人。

  她憋悶了許久,不得已去向拓跋真求和,可終究心中鬱悶,一口惡氣無處可發,今天一見拓跋真和李未央說話,她心頭立刻火氣騰騰往上冒。

  她快步走到李未央面前,道:「這青天白日的就站在這裡勾引男人,郡主當真是嫁不出去了嗎?」

  李未央瞧她一眼,冷笑道:「公主,你忘了一件事吧。」

  安國公主揚起眉頭:「什麼事?」

  李未央微笑:「公主好大的架子,既然嫁入了皇室,就該懂得皇室的規矩。我是太后的義女,是陛下親自冊封,入了玉碟的,算起來是你和三皇子的長輩,你怎麼也要稱呼我一聲姑姑,現在這樣橫眉豎目的,實在是太不懂規矩了。從前我們可以縱容你,因為你是他國人,現在你可是大歷的媳婦,總不至於連這麼點禮儀都不懂吧。」

  安國公主恨不得上去給李未央一巴掌,然而李未央雙眉一抬,眼中寒光四射,竟嚇得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回頭望去,可身邊一個暗衛都沒有,根本沒有辦法收拾李未央,她這才想起宮中是不允許攜帶暗衛的,頓時有點忐忑。半晌才又重提起了精神,道:「父皇曾經給過我特許,見到其他人可以不用請安的!」

  那是過去!不是現在!李未央冷笑,安國根本不能分辨客人和主人的分別!當她是大歷的客人,她做錯了事情,別人不會怪罪她,但她嫁入了皇室,卻還不能適應自己的身份,就實在是太可笑了。

  拓跋真冷聲道:「安國,向皇姑姑行禮!」

  安國公主咬牙切齒:「不,我才不要!我憑什麼向一個下賤的人行禮!」

  拓跋真厲聲道:「安國,馬上向皇姑姑行禮!」

  安國公主一怔,面色忽青忽白,瞪大眼睛道:「你瘋了!為了這個女人這樣對我大呼小叫的!」

  她不懂規矩的地方就在於此,實在是被人寵愛的太過,連拓跋真是在顧全大局都看不出來。李未央只是冷冷瞧著他們夫妻倆,嘴角帶了一絲微笑。有這麼一個妻子,拓跋真的後院真是要起火了。

  安國公主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拓跋真惱怒,一甩袖子轉身就走。安國公主卻猛地叫了他一聲:「夫君!」拓跋真一點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頭也不回地走了。

  安國公主憤怒到了極點,厲聲對李未央道:「你這個嫁不出去的老女人,不要以為有幾分礀色就可以勾引我的丈夫!」

  李未央失笑:「我不過比你大一歲,怎麼就變成了老女人,公主也太口不擇言了!」

  安國冷笑:「大一歲又如何,你難道不是嫁不出去嗎?」

  李未央目視著她,笑容變得越發冰冷。原本引著李未央出宮的德女官,便笑意盈盈地拜了一拜道:「三皇子妃,太后娘娘此刻心緒不順,您是否去她宮中好好陪著說會兒話?開解開解?」

  她原本是看到局面僵持,好心好意來解圍。然而安國公主卻根本不會順著臺階下場,竟冷笑了一聲道:「你滾一邊去!」

  德女官面色變得無比難堪,她是蓮妃身邊的得寵女官,再加上皇后現在不頂用了,這宮中便是蓮妃最為尊貴受寵,人人對她都要巴結的,誰知安國公主竟然半點面子都不給。

  安國公主見德女官面色發白,以為對方是畏懼了,不由更加得意,張揚道:「李未央,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不過是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騙了個郡主,根本沒有皇室血統,也不是金枝玉葉,所以你不過是太后一時開心,拿來找樂子的東西。至於我夫君,也不過是覺得你有價值,你可別會錯了主意,以為他真的看上了你!」

  德女官覺得安國公主越發過分,怕李未央受委屈,連忙道:「三皇子妃,您請謹言慎行,這畢竟是在宮中。」

  安國劈手給了德女官一個耳光,怒聲道:「主子們說話,你一個奴婢,插什麼話!當心我讓人把你拖出去立刻處死!」

  德女官忙退後一步道:「您息怒,是奴婢說話不知分寸,奴婢知錯了。」

  安國公主冷笑一聲,有心殺雞儆猴,道:「賤人就是下賤,今天我就要幫你認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自己掌嘴四十!」

  德女官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按照道理說,安國公主並不是她的正經主子,沒資格懲罰她,但若是被別人知道,只會覺得她冒犯了主子們才會被懲罰,連蓮妃也不能庇護她了。

  她的手下意識地抬了起來……可就在這時候,李未央突然輕輕巧巧道:「公主,德女官這樣不識抬舉,依照我看,掌嘴四十是不夠的,還是將她丟給你的暗衛,好好折磨一番,用內功震碎她的心脈,然後用刀子把她的身體一切兩半兒,你說這樣,是不是解恨多了?」

  安國公主聽得遍體汗毛都乍了起來,挑起了眉毛厲聲道:「李未央,你說什麼?!」

  德女官也嚇了一跳,可她很快發現,李未央並非針對她而來。李未央向德女官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退下,德女官不著痕跡地看了安國公主一眼退到了一邊,卻不著痕跡地擋住了身後眾人的視線,讓他們根本沒辦法聽清楚那兩人在說什麼。

  李未央柔聲道:「公主,我說的是什麼,難道你聽不懂嗎?今天進宮,那四個暗衛可帶了嗎?這麼危險的地方,你應該隨身帶著他們才是,免得不小心走路摔一跤,少人保護——」

  「李未央,你少拿這下三流的手段來嚇我,含沙射影的是在幹什麼,我告訴你,孫沿君的死根本和我無關,你不要強行牽扯到我的身上!你根本沒有證據!」安國公主氣息很強勢,可眼睛裡的光卻是閃爍不定的。

  李未央微笑,道:「證據?我要證據做什麼?哪怕是陛下知道了你的行為,也會替你隱瞞的,再者,沒人會為一個已經死去的女子得罪堂堂的越西公主。」

  安國冷笑:「你知道這一點就好,我勸你不要多管閒事,小心連你的性命都保不住!」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是啊,我是該小心,冤鬼索命可不是好玩的,公主更應該注意才是。」

  「住口!快住口!」安國公主勃然大怒。

  李未央說話的語氣很平淡,眼神卻緊緊地盯著安國公主:「你殺了她,必定是為了隱瞞你自己的秘密,而且你既然去看帶下醫,必定是有見不得人的病,可是被孫沿君撞到,所以你才殺了她,是不是!」

  安國公主怒聲道:「沒有,我沒有!李未央,你不要胡言亂語!」然而,她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

  李未央眼簾微抬,目光陰沉沉的盯向她,臉上的笑容如寒風中盛開的冷梅,清新而冷冽,帶著一絲不可撼動的堅定:「安國公主,你多保重吧。」這保重兩個字,卻讓人覺得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種可怕的猙獰感。

  安國公主心虛不已,口中卻強自辯駁道:「李未央,你別嚇唬我,我告訴你,你得意不了多久!我倒要看你能囂張得了幾天!」說著,她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彷彿身後有鬼怪在追她一樣。

  德女官走上前來,看著安國公主原本還囂張得不得了,現在卻害怕成這個樣子,不由奇怪道:「公主這是怎麼了?」

  李未央微笑,道:「不過做賊心虛而已。」

  德女官露出奇怪的神情,她不知道李未央和安國公主有什麼恩怨,但從今天一系列的事情觀察下來,李未央絕對不是一個好招惹的人物。

  安國公主這樣驕橫跋扈,完全是因為她出身皇室,若非如此,她沒一點兒比得上李未央,想到這裡,她安慰道:「郡主不必把公主的話放在心上,她不過是個被寵壞的孩子。」

  是啊,被寵壞了,可安國卻不是一個孩子。她的狠毒之下,還有機智和狡猾,並不全然都是愚蠢。如果安國公主是一個隻知道橫衝直撞的嬌蠻公主,那事情還不會如此複雜,李未央隱隱覺得,自己看到的安國公主雖然任性,卻還是有腦子的,不然今天她不會勸得動太后,當然,勸得動太后和成功救下皇后,完全是兩回事。

  前者需要智慧,後者則需要對皇帝和太后心思的瞭解。在這一點上,李未央可以說比任何人都要精通。因為她在宮廷待過那麼多年,認真研究過每一個需要討好的物件。

  真的說起來,唯一一個沒有研究透徹的人,便是拓跋真了。

  李未央輕輕微垂了頭,德女官見她長長的睫毛下,那一雙眼睛黑沉沉的,有一種讓人心驚膽戰的味道,不禁道:「今日安國公主言行無狀,奴婢會回去稟報蓮妃娘娘——」就是說,找機會到皇帝那裡告一狀。

  李未央輕聲道:「不關你的事。」

  德女官偷眼看李未央的臉色,雖有幾分陰鬱,卻是一派平靜,也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見李未央揮了揮手,一派雲淡風輕的模樣,德女官便再也不敢多說什麼了。

  自從太子被廢以來,皇帝整肅宮禁,搜查太子府,將太子和庶妃囚禁起來,並誅殺了一批與太子過從甚密的官員,一時之間,官場之上人人自危。與此同時,皇帝為穩定後宮,均衡勢力,下詔升蓮妃為皇貴妃,統攝六宮之事,蓮妃自此,便登上後宮的第一把交椅,穩坐釣魚臺了。

  而整個朝廷的局勢,也在隱隱發生著變化,一切開始重新洗牌,大臣們也開始重新站隊,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究竟想要把皇位交給誰,還是一個未知數,私底下,卻是已經暗流洶湧了。雖然不少人看好拓跋玉,但有了越西支持的拓跋真,也是一個皇位有力的競爭者。在一片恭維和示好的人包圍之下,安國公主兀自做著當上大歷皇后的美夢,完全不知道一張復仇的網已經不知不覺地靠近了她……



160 安國之災

  太子一事過去半個月,所有表面的衝突和矛盾已經歸於平靜,大多數人看起來,這一場廢太子的事已經逐漸平息。太子被廢,和蔣庶妃一起被囚禁在京都皇家的一所秘密別院,並且派了專人看守。皇帝雖然沒有下旨殺掉太子,但廢了他的太子之位並且永遠關押起來,已經說明太子完了。

  這樣一來,陛下身邊最有機會繼承帝位的就只剩下了三皇子拓跋真和七皇子拓跋玉。當然,八皇子如今也漸漸長大,但畢竟羽翼未豐,與另外兩人比起來,基本上沒有爭奪皇位的可能,再加上宮中有了蓮妃,原本一直在宮中較為受到寵愛的柔妃便成了可有可無的人,所以八皇子便被眾人忽略過去了,大家都在猜測,下一任太子,究竟會是誰。

  緊接著,宮中傳來消息,皇后殯天。

  這是意料之中的消息,皇后早已病重,又受到這樣的打擊,殯天不過是早晚的事情。太后能為她做的,只不過是讓她在皇后的位置上,平靜地死去,其他的,就不可能了。

  李未央並不意外,她只是徑直去了荷香院,看望病情稍有好轉的李老夫人,卻見到蔣月蘭正在一旁坐著,便微笑著道:「母親。」

  蔣月蘭淡淡點了點頭,道:「不必多禮。」從那件事情以後,她並沒有和李未央有多親近,她之所以透露蔣蘭等人的打算給李未央,不過是為了多給自己留條後路而已。

  李未央欠了她這樣一個人情,不會太過為難她,她也可以在李府繼續過日子。當然,李蕭然那裡,她也多多送去美人,只求他不要再追究過去的事情,保住她如今的李夫人之位。

  李未央看了一眼羅媽媽,主動從她手上接過藥湯,走到老夫人的身邊坐下,柔聲道:「老夫人,這一次皇后娘娘殯天,陛下必定要辦喪事,您的身體,怕是不適合入宮吧。」

  李老夫人前段時間蒼白的容色已經多有好轉,聞言皺了皺眉,道:「旁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嗎?皇后是因為什麼被軟禁宮中的,現在她突然殯天,陛下是不會——」

  李未央輕輕送了一勺藥湯到李老夫人的嘴巴裡,又遞了蜜餞過去,才笑著看了蔣月蘭一眼,道:「不,陛下一定會辦的,而且會按照皇后的禮儀,認認真真去辦。」

  李老夫人露出疑惑的神情,若是往日依照她的精明,早已窺出其中的玄機,可是今天,她卻是如此的不解。老夫人今年終究是六十歲的人了,李未央歎了一口氣,有些事情是不可挽回,比如衰老,比如智慧。

  她輕聲道:「若是陛下想讓皇后悄無聲息的死,那他就會直接廢了她的皇后之位,但如今她還在皇后的位上……所以,皇后殯天,自當按照皇后的禮儀行事。」

  李老夫人思慮再三,點點頭,道:「不錯,雖然陛下想要廢后一事是事實,眾人都清楚,可只要皇后一天沒有正式被廢,就應該按照皇后的禮儀下葬。你說得對,我應該準備進宮了。」

  李未央連忙道:「老夫人,可您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

  李老夫人搖了搖頭,道:「不要說我已經好了一些,就算我已經病入膏肓,這種儀式也是非參加不可,否則便是蔑視皇家,這樣的罪名我們吃罪不起的。」

  看李未央神情是發自內心的擔憂,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道:「況且你父親正在風尖浪口上,我怎麼能落下這樣的把柄給人呢?」

  李未央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道:「那未央一定隨時侍候左右。」

  羅媽媽聞言,臉上露出喜色,道:「那就多謝三小姐了。」李未央是郡主,太后的義女,自然要參加皇后的喪禮,但是自己這樣的奴婢,就沒有資格入宮了,李老夫人身邊實在需要人照應。

  李未央道:「羅媽媽不必緊張,不是還有母親嗎?」

  眾人的目光落在蔣月蘭的身上,卻見到她聞言一怔,隨後就點了點頭,道:「是,我也會陪在一邊的。」

  她是李丞相的夫人,堂堂一品夫人,尋常宴會告病就罷了,這種場合連李蕭然都是不能阻止她參加的,無論他現在多麼厭惡這個夫人,都是一樣。

  到了午後,宮中的旨意果然下來了,輟朝三日,不鳴鐘鼓。文官三品以上、武官五品以上,並五品以上的命婦,於聞喪之次日清晨,素服至成福宮,具喪服入臨行禮,不許用金、珠、銀、翠首飾及施脂粉,喪服用麻布蓋頭、麻布衫、麻布長裙、麻布鞋。其他文武官員皆服斬衰,自成服日為始,二十七日,軍民男女皆素服三日。

  一應喪禮儀制全都不是禮部草擬,而是皇帝朱筆御批,如此慎重其事,完全不像是對待一個有罪的皇后的態度。老夫人聽了羅媽媽的稟報,不由道:「未央,你說的沒錯,陛下這是要大辦了。」

  李未央從早上聽說皇后殯天開始,便已經去掉了所有的金銀飾物,換上了素服,她聞言,道:「所以,請老夫人儘快吩咐下去,趕緊讓下人們都穿上素服。」

  老夫人便是皺眉:「全府上下百來口人,開了倉庫也是不夠的,怕是要去另外採買,但這消息出來,只恐不出一個時辰,那些綢緞莊裡頭的粗麻就要被一搶而空了,還是趕緊吩咐人去外頭買吧!」

  李未央微笑,道:「早上和您說過之後,未央便已經同母親商量過,提前去採買了許多粗麻,料想應該夠用了!」

  老夫人鬆了口氣,道:「這就好!這就好!」早上李未央說完,她還覺得應該再等等看,如果貿貿然為罪后服喪,怕是會被有心人傳出什麼風聲,總要等上頭有明確的旨意下來才好,可沒想到,剛到午後宮裡的消息便傳了回來,此時再準備卻是有點倉促,好在李未央是行動派。

  李老夫人想了想,道:「吩咐他們,除了上上下下都換成素服之外,記得把門口掛上白燈籠,走廊裡掛上白幡。」

  李未央應聲道:「是,老夫人放心,未央都明白。」

  老夫人看著她年輕的面孔,歎息道:「人不服老是不行的,我已經力不從心了,李家很多事情就要靠你們姐弟,希望你們能夠齊心協力,別讓人家小瞧了李家。」

  李未央一愣,隨即意識到了什麼,不由皺眉,道:「老夫人,您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孫女聽著很難受……」

  老夫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漸漸鬆開,道:「傻孩子,是人都有這個時候,提前把一些事情吩咐給你,若是有個萬一,我也能放心地走。你父親是個自私自利的,又一直偏心嫡出的子女,還讓你們受了不少的委屈,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已經盡力彌補你和敏之了,他縱然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我對你,總沒有半分不好吧。」

  李未央心中若有所覺,目中微暖,道:「老夫人,您從來沒有半分對不起未央的。」

  「那就好,所以我希望,你別總記著你父親那些不好,他已經是我唯一的兒子了,縱然有千個不好萬個不好,你也不要太奢求他了,不管什麼時候,記著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就行了。」老夫人一邊說,一邊靜靜看著李未央的表情。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老夫人,您的意思,未央都清楚。所以,您放寬心,好好養病才是。」

  不管什麼時候,李蕭然都是她和李敏之的親生父親,哪怕是看在李敏之和老夫人的面子上,她也不會對李蕭然如何的,但這僅僅是手下留情,並不是還有父女之情。她對父親的那點微薄的親情和期待,早已不復存在了。

  一大清早,高門大戶門口便停了一排排的馬車,全都是用了素色,不管是高高在上的高級官員,還是端莊高貴的夫人,或是柔弱嬌俏的小姐們,男女老少全部都是一身的素服,至於那些趕車的僕人,更都是穿著麻布衣裳,一眼望去都是一片縞素。

  李府的眾人起了個大早,將李老夫人、蔣月蘭、李未央等人送到門口,雖然眾人都知道這些都是到了品級的貴夫人,可是看到談氏也在其中,二夫人的表情還是有點僵硬。

  「她還真的來了啊?!」二夫人悄悄向李老夫人道。

  李老夫人皺眉,呵斥道:「怎麼這麼沒規矩!談氏是三品淑人,和你的品級都是一樣的,又有什麼不能去的!」說著,她便由身邊人扶著,率先上了第一輛馬車。

  二夫人討了個沒趣,不由冷哼一聲。

  談氏同樣一身縞素,更顯得那張秀麗的面孔上惶恐不安,她畢竟是出身卑賤,只是府中被人遺忘的七姨娘,從來不會有人多看她一眼,可是女兒的過分出色,讓她也得到了蔭庇。

  儘管如此,她還是像一個習慣於獨處的人一樣,一下子被人拉到萬眾矚目的境地,會覺得不安、害怕。但是她別過臉,狀若無事,她知道,若是自己把這種害怕流露出來,別人會越加笑話李未央,她自己沒出息就罷了,怎麼能害的女兒跟她一樣被人看不起呢?

  二夫人看到談氏的模樣,不由冷笑一聲,道:「爛泥永遠是爛泥,扶不上牆的,別人再怎麼抬舉也沒有用!」

  身後突然有人冷笑一聲,道:「是啊,爛泥永遠都是爛泥,只顧著嘲笑別人,永遠認不清自己的身份。」

  二夫人勃然大怒,回頭一瞧,眼角一揚,嘲諷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大夫人,喲,你和談氏的感情什麼時候這樣要好了?」

  蔣月蘭冷笑一聲,道:「二夫人,我們關係好不好,與你又有什麼干係?我奉勸你,少說兩句,否則待會兒被人聽見了,你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她不是要幫著談氏,不過厭惡二夫人落井下石的個性,每次想到她在自己遭殃的時候那些冷嘲熱諷,蔣月蘭就心頭冒火。

  二夫人橫眉怒目道:「你以為我怕李未央嗎?她算什麼東西?」

  一直閉嘴不言的談氏聞言,頓時皺眉道:「二夫人,郡主就是郡主,是太后的義女,論起道理,九公主還要叫她一聲姑姑的,你這種態度,若是讓別人知道,豈不是在蔑視皇家?」

  她雖然無能,懦弱,可是別人這樣談論她的女兒,還是讓她憤怒,甚至不顧一切予以反擊。二夫人驚訝地盯著談氏,一時幾乎啞然:「你——」

  她想要說什麼,可不知為什麼卻是閉了嘴巴,快步地上了馬車。談氏以為會遭到二夫人的報復,卻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住了口,還在奇怪,轉過身子卻發現那邊馬車的李未央正掀開簾子朝這裡看,頓時明白了二夫人住口的原因。原來……他們竟然是這樣懼怕未央!

  談氏頓悟,一旁的蔣月蘭走到她的身邊,歎了口氣,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這麼一個柔軟的個性,怎麼會有這麼厲害的女兒?」

  談氏一愣,臉色便是發紅,蔣月蘭的年紀比未央大不了幾歲,卻偏偏是李蕭然的繼妻,這關係雖然沒什麼不對,卻總讓人有幾分尷尬,她道:「夫人——」

  蔣月蘭淡淡一笑,眼睛裡閃過一絲嘲諷,道:「有時候,我是真的怕她啊,她說一句話,我的心都要抖半天,恨不得沒被她瞧見才好。」

  談氏疑惑,為什麼李府一個個說起李未央,都是這樣談虎色變的樣子……她不明白,是因為在她面前,李未央只是一個有點冷淡,但是性情溫和的少女而已。但是蔣月蘭說話,談氏不好不回答,她只好道:「未央的性子是淡漠了點——」

  淡漠?應該是狠毒吧,蔣月蘭自詡聰明,一直以為李未央什麼都比不上自己,為什麼能擁有一切,但是現在她明白了,很多李未央能做到的事情,她做不到,所以她只好認輸。而且,她可不想像過去的大夫人一樣無緣無故地死去……凡事,離李未央遠一點,准沒錯。

  「走吧。」蔣月蘭微微一笑,轉身上了馬車。

  談氏看向不遠處馬車裡的李未央,面上更加疑惑,未央雖然個性剛強,但還不至於到了人人都畏懼的地步,這是為什麼呢?她怎麼也不明白,便不再多想,轉頭吩咐乳娘、白芷等人:「好好照顧四少爺。」

  白芷點頭,道:「您放心,小姐早已做好了安排。」

  談氏這才放心,上了馬車。

  成福宮門口,眾人按照固定的儀制,順序排列好。李未央並未和皇家人站在一起,在她看來,她這個太后義女,不過是名聲好聽而已,其實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再加上她先是拒絕了七皇子的求婚,再然後是設計了永寧公主的和親,不管太后知道多少,面對她的時候,態度都有點訕訕的,仿佛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她才好。

  儘管成福門前已經悲聲大起,可真正為這位罪后痛哭的人,又能有幾個?李未央用帕子掩著自己的面孔,也掩住了唇畔的冷笑。

  皇帝不過死了一個妻子,還是一個如今已經失寵、名不副實的皇后,便要求全天下的臣民與他一起悲痛。而且從喪儀看,規格十分嚴密。

  不過,她可以理解,哪怕皇帝皇后私底下已經成為仇人,也會隆重地操辦喪事。雖然死人已不知道了,但可以安慰活人,所以這場喪事,完全是辦給活人看的,以顯自己對皇后深厚的感情和皇家禮儀之威。

  就在這時候,李未央看見了安國公主,他們兩人的視線,穿過重重的人群,無意中碰了一下。安國公主不由自主便流露出怨恨的神情,李未央卻仿佛沒有瞧見,只是低下頭,與其他人一樣,露出不勝悲傷的模樣,事實上,不過是哭而不哀罷了。旁人或許還有幾分對皇后的敬重,可李未央,卻恰恰是送了皇后和太子一程的人,她又怎麼會悲傷呢?

  安國公主充滿憤恨地盯著李未央,眼珠子動了一下,不經意地落在了李府旁邊不遠處的一位夫人身上,隨後,她呆住了。

  眼神越過那位夫人,她竟然看見了孫沿君,一身縞素的模樣,面色極端蒼白,眼下又是烏青,嘴唇不知為什麼有一種鮮血一樣的紅豔,正微笑著看向她。

  雖然隔得很遠,但安國公主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孫沿君!當時的那一幕一下子湧入她的腦海。

  「公主,你饒了我吧!我不是怕死,只是剛剛懷了身孕,我根本不知道你的什麼秘密!我可以對天發誓!」當時,那女人的苦苦哀求被她置之腦後,還是毫不留情地將她丟給了暗衛。

  事實上,孫沿君並不只是洞悉了安國的秘密,最要緊的是,安國公主在聽到對方懷孕的瞬間,充滿了可怕的嫉妒。

  安國公主自己,永遠也不能成為一個母親,更加不可能明白母親迫切想要保護孩子的心情,她只是覺得憤怒、無比的憤怒,還夾雜著難以壓抑的嫉妒,她實在不明白,她是高高在上的安國公主,為什麼一個普通的女子可以享受的快樂,她卻一輩子都品嘗不到。

  孫沿君,她容色尋常,家世尋常,夫君也尋常,但就是能露出那樣幸福的笑容,她怎麼敢!沒有人可以比安國公主幸福!沒有人!

  安國公主不能忍受,一點兒都不能忍受!她發瘋一樣地嫉妒孫沿君,所以,她毫不猶豫,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地做了決定!

  對,孫沿君已經死了,而且自己要她下輩子投胎再也做不了女人,所以劃開了她的下半身和肚子!安國公主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眼花了,可是等她揉了揉眼睛,卻驚恐地瞪著人群中的那個人,看著她站在風中,如同一朵嬌弱的淩霄花,對自己露出笑容。雖然那笑容無比的溫柔,但在一片縞素的環境之中,這樣一張笑臉無比的突兀,而且,恐怖。

  安國公主再也無法保持鎮定,突然尖叫了起來:「是你!是你!是你!」她尖叫著,突然在人群中發瘋一樣地跑到前面,抓住了拓跋真:「她在這裡,抓住她,抓住她!」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李未央抬起頭來,唇畔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拓跋真一把抓住安國公主的手臂,道:「安國,你到底在幹什麼!」她知不知道這是皇后的喪禮,有多少人在盯著,她怎麼能突然大呼小叫!

  「她在這裡,我瞧見了!你看,你看,你快看啊!」安國公主在這一瞬間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冷靜,她拼命地指著那邊不遠處,恨不能帶著拓跋真去瞧。原本她不會這樣害怕的,因為她手上死過無數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始終難以忘記孫沿君那捂著腹部的絕望神情,那種神情是如此的淒厲,她從來沒見過……

  她這樣失態的舉動,已經驚動了所有人,大家都莫名所以,向她手指著的地方望去,然而,那個地方,靜靜站著的只有孫將軍的夫人。孫夫人抬起頭,望向安國公主,在這一瞬間,她的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了一絲什麼,然而口中卻異常平靜,道:「公主這是怎麼了?哪裡有什麼問題嗎?」

  安國公主尖叫:「她身後!在她身後!」

  可是,等眾人再一次向孫夫人身後望去,卻都是一些官員的夫人和小姐,她們的面上露出驚詫的神情,不明所以。

  大家的面上便都浮現出古怪的顏色,怎麼回事?安國公主瘋了嗎?還是她剛才看到了什麼?

  拓跋真皺起眉頭,俊美的面容帶了一絲陰霾,低聲斥責道:「你給我冷靜一點!」

  安國公主也看到了,孫夫人的身後,原本站在那裡的孫沿君,仿佛沒有存在過,她只覺得牙齒發冷,身體打顫:「怎麼會,我明明看見了,她在那裡,她在那裡的!」

  拓跋真終於惱怒起來,道:「父皇馬上就要來了,你若是再丟人現眼,我絕不會再容你!」

  安國公主猛地跺腳,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站到一邊,讓她的暗衛挨個尋找,可惜無論如何都辦不到,更何況她的暗衛根本沒辦法進宮,她見拓跋真並不相信她,不由恨聲道:「我要證明給你看!她一定躲在這裡!一定是!」

  安國公主雖然剛開始受驚,但她畢竟是個極度心思狠辣的角色,一時滔天的怒意壓過了恐懼,隨後,她便發了狠,快步地撲過去,在人群中,一個一個的縞子之中,尋找著孫沿君。

  然而此刻,除了有品級的官員和命婦外,再加上宮娥、內監,這廣場上足足有上千人,此刻大家被安國公主一嚇,都有些混亂,想要從中找到一個同樣渾身白衣的女子,簡直是天方夜譚。

  安國公主頭髮都跑的亂了,眼睛也發直,然而,根本沒有孫沿君的身影。她茫然地看著一張張素白的面孔,都是同樣的神情,同樣的竊竊私語。

  「看見了吧,這安國公主可是有瘋病的,不然怎麼會突然發瘋呢?」

  「她說看見誰了?誰會在這裡?」

  「是啊,她不會做了什麼虧心事,才會這樣害怕吧!?」

  「這可難說,她最近在三皇子府打死了不少的美貌女子,這些人的冤魂纏上她也是在所難免的啊!」

  安國公主在越西,縱然殺了不知道多少人,可有裴皇后的縱容和保護,沒有人敢當面議論她,可是在這裡,這些人卻這樣的大膽,叫她憤怒到了極點,她大聲嘶吼道:「你們眼睛都瞎了嗎?誰都看不到嗎?我沒有瘋,你們才瘋了!」

  就在此刻,突然有一道溫和的聲音說道:「公主,你只是太累了,還是儘快去休息吧。」卻是同樣一身縞素,卻身形纖細、面容清秀的李未央。

  安國公主看到最討厭的人,不由怒道:「不用你管!」

  李未央只是淡淡道:「三皇子,你的妻子在這樣莊嚴的場合如此發狂,你要作何解釋?」

  拓跋真只覺得頭痛,現在他無比後悔,娶了安國公主這樣一個任性妄為、可怕自私的女人,平心而論,安國公主是個很聰明的女人,但她被寵愛地過分了,所以對一切人命視如草芥,殺戮太重的結果就是在青天白日裡看到了幻覺!

  他怒聲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把三皇子妃攙扶下去休息!」

  一旁的宮女連忙來攙扶安國公主,而她在一陣勃然大怒之後,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當,這裡是皇后的喪禮,自己這樣大吼大叫,不但沒人會相信自己,還會以為她真的發瘋了——可她明明看見了孫沿君,為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真的是鬼魂來找自己索命嗎?

  安國感到頭痛,在眾人異樣的眼光裡,和拓跋真充滿警告的視線中,她強自壓抑著憤怒和不滿,被人攙扶了下去。

  李未央和孫夫人交換了一個視線,孫夫人向她點了點頭。前天晚上,李未央深夜到訪,將自己懷疑的一切和盤托出。

  剛開始孫夫人並不相信安國公主會是殺人兇手,因為自己的女兒和對方並無仇怨,何至於會做出這種可怕的事情呢?但是在李未央的勸說之下,她決定一試。

  李未央聽說孫夫人有一個雙生妹妹,並且生了一個女兒,與孫沿君面容有五分相似,所以兩人合計之後,定下一則計策。將這位小姐秘密地接入孫府,替她喬裝打扮,預備尋找合適的機會讓安國公主瞧見,逼她在受到巨大刺激的情況下失態。

  當時,孫夫人還覺得這個計策未必可行,但是就在昨天晚上,李未央派人送來消息,請求孫夫人將這位小姐秘密送入宮中,參與皇后的喪禮。原本,這法子很難施行,但是如今蓮妃在宮中一手遮天,想要放某些人進來,簡直是易如反掌。

  再加上這小姐一直用帕子掩著面孔,與其他人一樣露出傷心的模樣,所以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

  等安國公主引發了混亂,人群中開始紛亂,立刻便有宮女悄悄將那女子趁亂帶走。所有人都是一身縞素,安國公主想要從眾人中找到那個女子,難如登天。

  當孫夫人看到了安國公主那樣驚恐的表情,立刻便相信了李未央的判斷,殺死她女兒的兇手,便是安國公主,原本內心存在的不安也就煙消雲散,對於一個殺人兇手,怎麼樣都不算殘忍的,尤其她的親生女兒死得那樣淒慘!

  李未央目送著安國公主離去,冷笑著移開了視線,以為這樣就完了嗎,不過是剛剛開始而已。

  安國公主被宮女攙扶到了一所專門用於賓客休息的安泰殿的側廳,宮女恭敬地道:「公主,三皇子請您稍事休息,等他得了空,便來探望您。」

  探望?他什麼時候能得空,整個喪儀要進行三天!安國公主的面上無比的憤恨,但她是在宮中,而且是在大歷,她的護衛全都不在身邊,所以,她必須按捺,冷冷揮了揮手,道:「滾下去!」

  宮女恭敬地道:「是。」她的目光,在一旁的安神香上停頓了片刻,隨後便靜靜退了下去。

  安國公主喃喃自語道:「一定是我看錯了,一定是!我身上帶著的玉佩可都是辟邪的,這麼多年從來沒什麼冤魂,這世上哪裡有鬼!一定是看錯!對,只要休息一下,一切都會好了!」她躺在美人榻上,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去想那可怕的情景。

  此時,大殿中開始彌漫著一種安神香,淡淡的,沁人心脾,安國公主在宮中待了許久,自然聞過安神香的氣味,的確是如此讓人心神寧靜,不知不覺的,她便陷入了夢鄉。

  她從生下來開始,便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在所有人眼中,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可實際上,誰能察覺到她心中瘋狂的嫉妒與仇恨?她對一切女人都覺得痛恨,尤其是看到那些人成親、生子,擁有幸福平凡的人生,她恨不得那些人全部消失才好!

  在越西的時候,她便總是不斷勾引那些年輕的官員、將領,把他們玩弄於手掌之中,讓他們為她神魂顛倒,拋棄妻子,她便會覺得開心、覺得痛快,隨後就會將那人一腳踢開。誰也不敢有怨言,甚至於她只需要付出一塊手帕,一個眼神,就會讓人為她神魂顛倒,做著可以成為駙馬的美夢。

  但誰都做不到,因為她從來不曾喜歡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父皇雖然嚴苛,並且為了此事懲罰過她無數次,可她每次都能夠在裴皇后的庇護下躲過。最後一次,她傷害了父皇很喜歡的一個臣子,害的那人的妻子在被拋棄後,得了失心瘋,誤殺了一雙子女不說,還投繯自盡了,這事情鬧得很大,父皇知道以後,一度要殺了她賠命。裴皇后立刻想方設法讓她跟隨著使團來到了大歷,想要讓她避過風頭,可她在見到三皇子拓跋真以後,卻不知為什麼,對他一見鍾情。

  也許,是因為他聰明、睿智、能幹,也許是他表面的笑容之下隱藏著和她一樣的陰暗冷酷,她覺得找到了同類,而且,她覺得他可以忍耐她的秘密……然而,他的確不在意,甚至不關心她為什麼不能和他同房,他只是想去其他女人那裡過夜,她怎麼能容許!所以她殺了那些侍妾!後來,還因為害怕秘密洩露,殺了無辜的孫沿君!她從來都不怕的,因為她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可是為什麼,今天居然真的見到了鬼魂!

  安國公主在睡夢之中極為不安寧,她夢到了無數的冤魂,他們向她討命,侵入她的夢境。到後來,她看見了血淋淋的孫沿君出現在她的夢中。她纖弱的身體一點點地在地上躺著,那雙絕望的眼睛,充滿了哀求、絕望,而安國卻毫不留情地一腳踩在了對方的肚子上……最後一幕,是那個白衣女子,站在人群中對著自己微笑的樣子,安國公主一下子睜開眼睛,驚嚇出一身淋漓的大汗。

  安國公主哭喊著:「救我!救我!」

  外面的宮女們跑了進來,安國大叫著:「叫護衛來!叫我的護衛來!」她說的,分明是那些暗衛,然而,那些人是不會被允許進入宮廷中。四個宮女面面相覷,其中一位領頭宮女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詭譎,低聲道:「是。」

  宮女找來了一位負責守衛這宮殿的護衛,他戰戰兢兢地走進來,匍匐在安國公主腳底下:「三皇子妃。」

  安國知道,自己一定要休息,一旦心情平復,必須趕緊回去繼續參加喪禮,否則自己會成為全城的笑柄,而且所有人都會以為她瘋了,但是,她現在卻是雙腿發軟,連身體都是渾身發涼,根本沒辦法站起來。

  她冷聲道:「你,就在這門口守著,若是有冤魂,你要替我劈了她!」

  護衛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但他看著安國公主年輕嬌豔卻又不可一世的面孔,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壓住了心頭蠢動的幻想,低頭道:「是。」

  他開始懷念昨天夜裡那個嬌豔的小宮女了,雖然那女子不願意,他還是強行將她騙了來強睡了。他退到了一邊,可是目光還是不自覺地在安國公主高聳的胸脯上流連。

  安國公主沒有在意這個護衛,她陷入了數不清的煩惱,就算睜著眼睛,仿佛都看到無數冤魂向她撲過來。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然而或許那安神香的味道太過濃郁,她很快便安靜下來,再度陷入了睡眠……可是不過半刻,她又被喪鐘的聲音驚醒,倉皇地大喊:「她來了!她來了!」那護衛立刻跑到她身邊,英勇地站在他的身邊,試圖對抗他根本看不到的鬼魂。

  安國公主睜大了驚恐的眼睛。

  她在男人靠近她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他健美的體魄,在這一瞬間,她突然發瘋一樣上去抱住他:「不要走!你知道我最愛你的!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她看見的不是年輕的護衛,而是英俊的三皇子拓跋真。

  不,不要不管她。安國公主請求著:「我聽到了孫沿君的聲音,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她更加用力地抓住「拓跋真」,然而她想不到抓到的竟是一個身份低賤的護衛,只是此刻她什麼都忘記了,仿佛那安神的香氣越來越濃郁,讓她根本喪失了神智。

  那護衛本來就是性喜漁色之徒,宮中嬪妃不敢沾惹,但是小宮女的便宜,他不知道占了多少,誰知昨日卻突然被蓮妃當場捉住,他還以為自己要沒命了,卻沒想到蓮妃竟然饒恕了他,不過是將他調到了這個宮殿,簡直是死裡逃生。他原本想要洗心革面,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一看到安國公主,一下子把所有都忘記了!

  能得到美麗皇子妃的青睞,他還以為自己一下子飛上了天堂,根本想不到這一切的真正緣由就是那安神香。他反身將安國撲倒,開始熟悉的某種挑逗。

  他賠笑道:「您只是太累了,我不走,就在這裡,幫您按摩一下。」他的手落在了安國的額頭上,輕輕按摩著,隨後他又開始按摩她的身軀,一路往下,從小腿到大腿。

  安國公主慢慢地安靜下來,仿佛睡著了,又仿佛陷入了昏迷。他越發放肆,就這樣按摩著撫摸著,隨後極其自然地除掉了她的衣物,迫不及待地探索著安國的身體,就在此刻,他突然僵住了,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變成了木偶,然後,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完完全全呆住,口中嚇得完全說不出半個字,眼睛裡都是驚恐!

  就在此時,外面宮女道:「三皇子妃正在休息,諸位請稍等——」

  護衛吃了一驚,連忙從床上跳了起來,同一時間,那宮女輕輕推開了殿門,道:「三皇子妃,柔妃娘娘路過這裡,順道來看望您——」

  就在她看清殿內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的時候,尖叫了一聲,一下子推開了殿門,恰好讓柔妃和她身後的數十名宮女一下子看清了殿內的場景……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8 05:50 PM

161 禍上加禍

  柔妃看到這種情形,頓時目瞪口呆,而她身後的宮女太監們更是全部都面無人色。

  柔妃反應過來,對身邊宮女大聲道:「快去請陛下過來!」隨後,她指著那護衛,厲聲道,「把他扣起來!」

  宮女太監們立刻行動起來,七手八腳地抓住那護衛,柔妃看了一眼那香爐,若有似無地移開了視線,宮女們沖過去,匆忙間給安國公主簡單地穿上衣服,然而安國公主還是昏迷著,根本沒有絲毫蘇醒的跡象。

  皇帝得到這消息,快步趕到以後,看到殿內場景,再聽柔妃說了情況,只覺得一盆涼水從頭上直潑而下,心中一片寒冷,他緩緩問道:「三皇子去了哪裡?」

  太監冷汗淋淋地道:「三殿下和其他人一起在外面守喪。」

  皇帝面如寒霜,道:「連自己的妻子都管不好,發生此等傷風敗俗的事情,還守喪?!叫他立刻滾進來!」

  柔妃在一旁,仿佛也是受了驚嚇的樣子,口中卻緩緩道:「陛下不要過於煩惱,以免傷了身體。」

  皇帝看了她一眼,眼神放軟,道:「朕的兒子們一個一個都不省心啊,居然接連鬧出這樣的事。」隨後,他轉臉吩咐一旁的太監,冷冷道:「好了,快些傳令下去,將這殿內所有伺候的宮女太監侍衛全部監禁起來,不得有誤。」

  外面,柔妃派來的宮女找到了拓跋真,稟報道:「三殿下,柔妃娘娘有請。」

  拓跋真皺眉,道:「這種場合,我怎麼可能走得開!」

  宮女面上露出難色,拓跋真追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按照道理說,柔妃娘娘自然也要守喪,但是她身體不適,蓮妃請示了皇帝,特別批准她先回宮歇息,她卻說要去看望一下安國公主,便先行離去了。這時候卻突然來請拓跋真,明眼人都看出來是和安國公主有關。

  拓跋真第一個想法就是,安國公主又在無理取鬧,因為這種情況實在不是第一次了,平常情況下他可以容忍安國的這種行為,但是現在他不準備再縱容她了,不管她預備幹什麼都好!

  然而宮女十分的堅持,她輕聲道:「三殿下,這次情況真的和往常不同,柔妃娘娘說了,請您親自去一趟!」

  拓跋真厭煩地想著安國那張臉,道:「好,我馬上就過去,你請柔妃娘娘稍等。」

  安國能有什麼事,還不是裝病把自己騙過去?拓跋真可以肯定,因為這個招數安國已經用過無數次,讓他倒足了胃口。

  一個女人可以不聰明,但愚蠢到這個份上,實在是令人厭惡了!

  拓跋真趕到的時候,見那護衛臉色慘白,被捆綁於一旁,而安國公主則身上穿著衣裳,衣擺稍有淩亂,卻是緊閉著雙眼,毫無知覺。

  依他的聰明,立刻明白了什麼,只覺得七竅生煙,惱怒萬分,一個踉蹌就要跌倒,卻被一旁太監扶住。

  皇帝怒道:「拓跋真,你看看你的妻子幹的好事!」

  拓跋真此刻心中怒到了極點,恨不得一劍殺了安國公主。但,他畢竟是個極聰明的人。如今是皇后喪期,安國再恬不知恥也不會選在今天做出這種令人噁心的事情來,必定是有人設計陷害。

  然而,她竟然乖乖就中招了!還被人當場捉住!他以為她多少還有點腦子,卻不想竟然如此大意!居然還被皇帝知道了——拓跋真目光一閃,卻不敢說話,默然不動。皇帝怒道:「怎麼,你聽不見朕的話的嗎?」

  拓跋真立刻道:「父皇,這一定是有人陷害安國。」

  皇帝原本只是氣急攻心,拓跋真這一句話讓他冷靜下來,他陰著臉道:「柔妃,你仔細說說剛才的情景。」

  柔妃美麗的面孔浮現了一絲同情,道:「剛才臣妾身體不適,陛下特別恩准臣妾回自己宮中,又聽說安國公主在這裡休息,臣妾所居的宮殿離這裡不遠,於情於理,臣妾都應該來看望一下,誰知剛剛進來,便瞧見安國公主不著寸縷……被這侍衛抱在懷裡,兩人正在行……行那齷齪之事……」柔妃的臉色越來越紅,而皇帝的臉色越來愈黑,幾乎有崩壞的趨勢。

  怎麼一個兩個三個全都是這種不要臉的胚子!

  「父皇,安國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其中必定有什麼緣故!切莫不可相信表面所見,她縱然真的與人有染,又怎麼會挑選在這種極為不恰當的時候!安國雖然任性妄為,卻還沒有這樣的膽子!請父皇明察!」拓跋真飛快地道。

  柔妃溫和的目光落在拓跋真的面孔上,慢慢道:「臣妾也相信,安國公主是受人陷害的——」

  皇帝揚起眉頭:「哦?愛妃也這樣看,為什麼?」

  柔妃是宮中最與世無爭的一個人,當初入宮的時候皇帝很是寵愛了她幾年,那時候,幾乎日日與她守在一起,冷落了六宮粉黛,後來還有了一子一女,在宮中的地位更是任何人都比不上,一度還有傳言說她會取代皇后成為國母。

  她的這份寵愛,連如今的蓮妃都望塵莫及。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她後來身體卻漸漸變得虛弱,三天兩頭的生病,不得不婉言謝絕皇帝的恩寵,漸漸地,皇帝對她的心也就淡了,柔妃也從一個受到獨寵的美人變成了如今淡漠地生活在深宮的落寞妃子。

  當然,所有人都知道,柔妃的個性十分的溫和,連帶著也很少參加宮中的宴會,但皇后喪禮這種場合,她還是必須參加的。

  而皇帝對她雖然恩寵淡了,但還是一如既往的憐惜,她不過輕輕咳嗽了幾聲,便讓她回去休息——這才讓她發現了安國的事。

  柔妃看了一眼拓跋真,惋惜道:「三殿下,你和安國公主,至今沒有圓房吧。」

  拓跋真一愣,隨即道:「這……」

  皇帝意識到了其中的不對,面色一沉,道:「真兒,是否你冷落了公主——」如果拓跋真冷落了安國公主,那麼她另外尋找慰藉也就不是那麼奇怪的了,否則他實在想不通,安國公主有什麼理由捨棄拓跋真去選擇一個侍衛。

  拓跋真咬牙,他不知道柔妃是否參與了這次的陷害,但他可以肯定,柔妃一定知道些什麼!他盯著柔妃,道:「敢問娘娘是如何知道的!」

  柔妃紅唇吐出一口氣,石破天驚地道:「安國公主之所以不肯跟你圓房,正因為她是石女。」

  拓跋真面色一變:「娘娘,你說什麼?!」

  柔妃道:「我說,安國公主根本不是正常的女子,剛才所有人都看見了的,她沒有……沒有……」她說不下去了,臉色越來越紅。

  皇帝的面上露出震驚的神情,他看著自己的兒子,不由惱怒道:「你原先不知道?」

  拓跋真面色發白,他怎麼會想到安國公主是石女,他之前調查過,沒有任何的特殊現象說明她是石女!可是,若她是個正常的女人,為什麼不肯圓房呢?難怪每次他進入她的房間,她就會莫名很緊張,原來這就是她的秘密!她根本不能和他圓房!

  他不由咬牙切齒,這安國居然隱瞞了一切,欺騙了他!簡直是不可原諒!不光如此,她自己不能侍寢,還不允許他去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她這是要他拓跋真永遠守著她這個心靈扭曲的瘋子!

  真該死!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向皇帝道:「父皇,兒臣一直以為她是小日子在,才沒有與她圓房,後來她更是多次找藉口說自己身體虛弱而推諉。兒臣也懷疑過,但這種事情的確很難向別人提起,沒成想她竟然會一直隱瞞著這種秘密,實在是匪夷所思!」

  發現安國公主的秘密,實在是個意外,並不在預想之中——柔妃歎了口氣,看著面色陰森的皇帝,道:「陛下,三殿下真是受委屈了,居然娶了這樣一個正妃,聽說她還善妒自私,一連殺了他好幾個侍妾——這種犧牲,全都是為了國家。陛下仁慈,還是不要怪罪他了。」

  柔妃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在幫著拓跋真,可是皇帝聽來卻十分刺心,受委屈?這正妃難道不是他自己願意娶的嗎?善妒自私?拓跋真居然也能容忍她?難道說——這個兒子是有什麼別的心思?

  皇帝這個人十分多疑,柔妃不說還好,一說這局面更加難看。試想,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不會容許自己的妻子是一個石女,更何況這個女人還殺了他的侍妾,不想讓他有子嗣。

  所以,皇帝自然會覺得拓跋真是看上了安國公主的地位和權勢,暗地裡別有所圖。他若是個普通人,那就不是什麼大問題,偏偏他是皇帝的兒子,對別國公主有所圖,這可就不單純了。

  很多事情,不說出來的時候大家心裡有數就算了,皇帝也不會過度計較,可是放到檯面上來,就實在是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拓跋真知道不妙,連頭也不抬,爬到皇帝跟前,匍匐著求情道:「父皇,兒臣沒想到安國會有這樣的毛病,但如此一來,也就證明了她不會與人私通,請父皇從輕處理。」

  皇帝皺起眉頭,目光冰冷地盯著拓跋真。在宮中發生這種行為,不論是公主還是皇子妃,全部都是要秘密處死的,因為穢亂宮廷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但是,安國公主畢竟是他國公主,若是輕易處死,只會變成兩個國家之間的問題,但若是不處理,皇室還有尊嚴在嗎?

  柔妃道:「陛下,安國公主是否石女的問題先放在一邊,先好好查一查她到底是被何人陷害的才是啊。」

  拓跋真沒想到柔妃會幫助自己,不由得大聲道:「柔妃娘娘說的是!父皇,請您徹查此事!」

  皇帝的面色有一瞬間的僵硬,他慢慢道:「來人,招陳院判來,給安國公主好好看一看,到底她為什麼至今未醒過來!」

  太監應聲去宣召,就在這時候,九公主一身素服地從殿外走進來,還未進門便道:「三嫂,我和安寧郡主來看望你!」

  剛一進門,便看到跪了一地的人,她嚇了一跳,道:「這……這是怎麼了?」隨後她看到了柔妃和皇帝都在,當下露出極為詫異的眼神:「父皇,母妃,你們怎麼——」

  皇帝的臉色很難看,他本來不希望驚動任何人的,但看這種情況,這事情是瞞不住的。不過,九公主是皇室公主,而李未央,也是太后義女,這事情讓他們知道,倒也算不得外泄。只是,拓跋真會更加難堪罷了。

  柔妃趕緊把九公主拉過去:「你怎麼來了?」

  九公主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露出無辜:「母妃,女兒是聽說你身體不適,才趕過來看看,結果在你宮中撲了個空,宮女說你順路來了這裡,我便拉住安寧郡主一起過來了。怎麼,發生什麼事情了嗎?」她四下看了一眼,隨即呆住,「三哥三嫂這是怎麼了?」

  柔妃臉上的神情流露出一絲尷尬,拉住九公主不知道如何解釋。李未央卻輕聲道:「公主,咱們還是先行回去吧,我看陛下和你母妃都有要事處理。」

  柔妃搖了搖頭,與李未央交換了一個神色,面上卻淡淡地道,「陛下,您看怎麼樣?」

  皇帝搖了搖手,道:「你們都留下!」若是讓他們貿貿然出去,說出了什麼,那皇室的尊嚴就丟盡了!看樣子必須讓柔妃好好告誡他們一番才是!

  柔妃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立刻輕聲將情況挑選要緊的交代了一番,當李未央聽到安國公主居然是石女的時候,不由挑起了眉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顯然也是沒有料想到。

  這時候,陳院判匆匆趕來,見到殿內情況,臉上露出無比驚訝的神情。皇帝皺眉道:「快去檢查安國公主為什麼到了現在還昏迷不醒。」

  從李未央進來以後,拓跋真便閉目蹙眉,片刻之後再張開眼,雙瞳中已燃起了細小的火苗,他突然明白了過來,只是此刻,他的明白無濟於事,他必須找到證據,證明今天的一切都是李未央所為!

  陳院判不知這宮中的事情怎麼都是接二連三,不由忐忑,道:「是。」他趕緊上去給安國公主把脈,而剛才,宮女們已經替安國公主簡單穿上了衣服,並且放下了簾子,陳院判研究了一會兒,回神道:「陛下,安國公主這是——中了催情香。」

  催情香?皇帝嫌惡地道:「宮中哪裡來的這種骯髒的東西!」

  陳院判心想,外頭想要尋找這個還真是不容易,因為催情香的配製很困難,所用的香料也十分名貴,宮內卻不同,過去妃子們為了助興,或多或少都會用一些,宜情而已。只不過安國公主今天,明顯是藥量用過了。

  而且,除了催情香之外,似乎還有某種香氣,他卻一時也無法立刻分辨出來,更加不敢隨便亂說,只能隱瞞了這一節。

  柔妃溫和道:「陳院判,這宮中你好好檢查一遍吧,看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陳院判聞言,道:「是。」隨後,他便在殿內仔細檢查起來。

  拓跋真盯著李未央,目光冷峻,甚至藏了一絲憤恨,而李未央見他如此憤怒,唇邊就噙了淡薄的笑。

  殿內眾人各自默然無聲,只聽到外面的痛哭之聲,遠遠近近的傳入耳內。可是這種時候,傳出這種聲音,實在是令人覺得心煩意亂。

  皇帝杯子裡的茶溫絲未動,而那邊的柔妃則是面上為難至極,九公主忐忑不安,拓跋真面無表情,唯一一個局外人李未央,則是根本看不出她的情緒。

  陳院判終於檢查到了那香爐之上,隨後他再三確認後,回稟道:「陛下,是安神香,不過在安神香的粉末之中,微臣還查到了一些薛豔草的粉末。這種草藥,能夠讓人心智迷亂、神魂顛倒,作出不能自已的事情來,安國公主到了如今都還沒有清醒,是因為這種藥物若是下在安神香之內,很難讓人察覺不說,還能加重安神香原本輔助睡眠的作用,讓人昏迷不醒,不管你想什麼法子,都要睡足一個時辰——」陳院判看皇帝的臉色越來越可怕,不由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連聲音已發不出。

  眾人都愣在那裡,安國公主真的是被人所陷害啊,竟然連證據都找到了!柔妃突然咳嗽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引人側目,九公主擔憂道:「母妃,你難道忘記吃藥了嗎?」

  柔妃溫和地笑了笑,道:「不妨事的。」

  皇帝看了柔妃一眼,目中的寒光變得溫和許多:「不舒服就不要強自撐著,先回去歇息吧。」

  柔妃搖了搖頭,徑直道:「若是這樣回去了,我心中實在不安,還是應當好好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才好。」

  皇帝點頭,這才向著陳院判道:「所以,是有人故意在殿內點燃了此香?!」

  陳院判點了點頭,拓跋真冷笑一聲,道:「父皇,可見安國是被人陷害的了!」

  不管這個女人是不是石女,她現在已經是三皇子妃,他再不喜歡她,也不能不救她,因為救下她就等於救了自己!

  若是一個皇子妃在皇后喪期作出傷風敗德的事情,皇帝絕對不會輕饒她,到時候連自己都要被人詬病,他不能留下這樣的把柄在別人手中!隨後,他猛地看向李未央,試圖從她臉上看出一點心慌的痕跡。

  可惜,李未央黑亮的眸子,不過現出一點寒光,幽邃而凜冽,卻像此事與她無關一樣,從頭到尾沒有說半句話。

  徹頭徹尾的旁觀者,李未央扮演的角色,就是如此。

  柔妃又咳嗽了一陣,忍不住讓身邊宮女取出藥丸,仰首吞了幾丸下去,又從袖攏裡抽出手帕掩唇咳了幾聲,半晌才緩過一口氣:「這就好了,能夠證明安國公主是無辜的,現在只差揪出這幕後黑手……」

  九公主喃喃道:「究竟誰這樣大膽,居然敢在宮中動手?」

  她這話,是向著李未央說的,顯然是在徵詢她的意見,李未央眉頭似是不經意微微一挑,過了片刻方道:「公主,這就要詢問這殿內的宮女了,既然是安神香,普通人是不可能接觸到的,更別提這宮中的外人了?」

  柔妃和九公主顯然都很贊同這種說法,皇帝皺了皺眉頭,道:「今日到底是誰在殿內伺候!」

  所有人都看向那個一直被護衛押著,跪在角落裡,垂著頭顱的粉衣宮女。

  外面的哭聲越來越大,魆魆的,一聲賽過一聲好像鬼叫一般。皇帝已經沒了耐心,正要發怒,一名太監壯著膽子道:「回稟陛下,是錦兒。」

  叫錦兒的宮女,突然用雙膝挪動著,一點一點挪動到了皇帝的跟前,護衛們見到這種情況,幾乎以為她有什麼企圖,紛紛拔出了刀劍,然而柔妃卻道:「陛下,她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皇帝見那宮女從始至終沒有別的舉動,便揮了揮手,護衛們收了刀劍,退回各自守護的地方。

  皇帝冷聲質問道:「這安神香,可是你動了手腳?是何人指使你的?」

  拓跋真覺得那錦兒神情有幾分不對,起身道:「父皇,請你將這宮女交給兒臣,我一定能讓她說出實話!」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道聲音道:「陛下,此舉不妥。」

  皇帝回頭看過去,仿佛情不自禁就又問了一句:「為什麼?」

  柔妃淡淡轉頭,卻不出聲,望定李未央,微笑著靜待她說完。

  李未央聲音平靜,聽不出絲毫的異樣,甚至於她的口氣是軟軟的,當然,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的綿軟裡含了淬毒的針:「陛下,安國公主是三皇子妃,這案子當然不能交給他來審問,否則便有不公正的嫌疑。」

  安國公主是皇家的媳婦,她在國喪時作出這種事,若是不能證明她的清白,便只有死路一條,不管她是不是別國公主,結局都是一樣的。

  可她畢竟是拓跋真的妻子,她一死,拓跋真便會成為眾矢之的,就連越西都不會放過他——他們會把這筆帳記在拓跋真的身上,因為他是她的丈夫。所以,不管拓跋真是否喜歡安國,他都會不惜一切代價袒護她。

  這一點,皇帝自然是明白的。他也不想處置安國公主,所以才更有必要找到幕後的主使,查清楚到底是什麼原因,才使得對方出這樣狠毒的法子來陷害安國。

  外面的哭聲很大,幾乎掩蓋了李未央的聲音,因此,她的話明明繚繞盤旋,近在耳畔又仿佛彼岸天邊。李未央美目之中似乎又別有深意,皇帝面上紋絲未動,心底卻忍不住一震。

  「陛下,請您親自審問吧,臣妾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柔妃這樣道。

  安國公主就在此刻突然嚶嚀了一聲,從迷濛之中醒來,眾人聽見了聲音,都回過頭,用各色的目光看著她。她一愣,隨即剛才的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湧進了頭腦,頓時面色變得慘白,她盯著那錦兒,想起了那神秘的香味,立刻明白過來,怒聲道:「你這個賤人!是你!是你陷害我!」

  說著,她快速地爬起來,不顧一切就衝上去給了錦兒一個耳光。這一巴掌力氣極大,將錦兒整張臉都打得歪在半邊,錦兒冷笑一聲,卻是毫不在意,安國公主怒到了極點,竟然不顧儀態,一頓拳打腳踢,皇帝怒喝道:「還不抓住她!這樣成何體統!」

  立刻有四名宮女衝上去,將安國公主攔住,她卻披頭散髮,淒厲哭道:「父皇,我是被冤枉的!是有人下了藥,故意陷害我啊!」

  李未央冷笑,陷害你?這都算是輕的,如今你所受到的羞辱,不過是一點皮毛而已。

  皇帝點了點頭,望著那錦兒道:「你聽見剛才所有人說的話了?若是你什麼都不肯說,朕便將你交給三皇子,他會想方設法讓你說出實話的。」

  錦兒自嘲一笑:「事到如今,奴婢沒什麼不能說的,不錯,的確是奴婢所為。」

  安國公主怒聲道:「父皇,你聽見了!這一切都是早有預謀的!」說著,她怨恨的目光投向李未央,第一個念頭就是對方設下陷阱來陷害她,只可惜現在她沒有證據!不!只要咬死了錦兒,一定能夠查到李未央的身上!

  安國公主的想法,拓跋真也有,所以他冷聲呵斥:「錦兒,你為何要做這大逆不道之事?」

  「大逆不道?」錦兒發出一聲輕笑,上身挺得筆直,眼睛裡仿佛藏著一條陰毒的蛇,「我是為了我的姐姐報仇而來!」

  九公主奇怪道:「你的姐姐,是什麼人?」

  錦兒冷冷地道:「我的姐姐便是張美人宮中的宮女如織,張美人被陛下發現和太子幽會,所以連累我姐姐如織一起被處死,我當然要為她報仇雪恨!」

  所有人的面色都變了,拓跋真感覺不妙,直覺告訴他,這個宮女的所作所為,全部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若是讓她繼續說下去,怕是會說出什麼不好的來!他立刻道:「父皇,您不要聽信這宮女巧言令色,還是將她交給兒臣,相信經過認真審問,她一定會說真話的。」

  李未央慢慢道:「這是要嚴刑拷打嗎?三殿下,這樣出來的證供怕不是真的吧。還是你為了安國公主脫罪,竟然要使出這種手段?」

  安國滿面憤恨,一雙美目幾乎噴出火來:「李未央,我有哪裡得罪了你,你要這樣陷害我?!」

  李未央望住她緊繃的臉龐,輕柔地對她微笑:「公主何必這樣咄咄逼人,我不過是對事不對人而已!」

  明明輕言細語,可對於安國公主來說,卻是極大的刺激。她實在是無法容忍李未央露出這種笑容,仿佛她一早設計好了陷阱等自己跳進去,安國公主實在不明白,自己雖然憎恨李未央,可到底還沒來得及動手,李未央為什麼如此憎恨她?!

  她這樣的人,根本沒辦法理解朋友的含義,更加不明白,當李未央看到孫沿君慘死的時候,那種滔天的怒火。

  安國還要說話,拓跋真怒聲道:「還不住口!」

  安國公主一怔,意識到自己要是再多言,只怕皇帝會更加震怒!她這輩子從來都是高高在上,還沒有如此窩囊過,若是在越西宮中,母后絕對不會給任何人這樣的機會來陷害自己的!

  而拓跋真,她的丈夫,應該保護她的人,卻在這時候只想著大局,她覺得心寒的同時,更加無比的憤怒。如果可能,她恨不得撲上去抓花了李未央那張鎮定自若的臉孔。

  正是這張臉,總是用平淡的語氣說出最惡毒的話!李未央才是那個心思最深,最惡毒的人!安國公主打定主意,不管她能否脫罪,都要讓她的暗衛秘密殺了李未央,出了這口惡氣!

  柔妃見提到張美人和太子的事情,皇帝的臉色便漲得紫紅,不由心頭冷笑,面上卻不解道:「錦兒,你姐姐是因為替張美人傳遞消息,才會被陛下處死,你怎麼能怪罪到安國公主的頭上去呢?這實在是太沒有道理了!」好像真的是不明白,認真問詢的樣子。

  錦兒秀氣的面孔上浮現一絲古怪的笑容:「張美人從小生活困苦,無所依靠,卻因為生得美貌,被三殿下看中,秘密地對她進行培訓,然後悄悄送入宮中。剛開始她還不知道自己所來是為了什麼,後來才知道三殿下派她到陛下身邊,是為了監視陛下的一舉一動。並且,三殿下還派張美人故意邂逅太子,並且接二連三製造偶遇,讓蓮妃瞧見,誤會太子和張美人早已有染,並且借著蓮妃的口來污蔑太子,這件事——使得張美人痛苦不堪。」

  拓跋真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你胡說什麼!」他這一聲雖是壓著嗓子喊出來的,但仍是一直竄入每個人的耳中,清晰聽聞。

  李未央面色尋常,這張美人,最初的確是拓跋真訓練出來的,只不過,他卻借太子的手,故意將這張美人送進了宮中,將來如果皇帝查出張美人的身份不對,也只會懷疑太子,不會懷疑拓跋真。

  可誰知道太子過於愚蠢,竟然和一個探子產生了幽謐的風流豔事,拓跋真千萬個算計,卻料不到此處。李未央第一眼在宮中看見張美人,便已經認出了她的身份,只不過……她一直若無其事,把此事放到最有用的時候才爆發出來罷了。

  皇帝額頭上的青筋畢露:「你繼續說下去!」

  錦兒開始流出眼淚,看起來似模似樣,仿佛真的十分悲傷:「而我的姐姐,正是被派來伺候張美人的宮女,她無意中發現了主子的秘密,卻因為同情張美人的遭遇,所以一直秘密地幫助她打掩護,不讓她被其他人發現。誰知就在皇后生病,太子在宮中侍疾的那天,安國公主秘密找到我的姐姐,給了她一百金,要她給太子傳遞一封情信還有一個示愛的錦囊,我姐姐不願意,安國公主便說我娘和弟弟都在她的手中,姐姐不得已,只能聽從她的吩咐——可她沒有想到,這一切都是三皇子和安國公主的陰謀,他們的目的,便是要誣陷太子,將皇后和太子置諸死地!」

  「你還不快住口!」拓跋真猛地站起來,厲聲道。他已經明白,李未央是挖好了一個接著一個的陷阱等待著他,她根本是算計好了一切,在皇帝面前爆發出來!

  皇帝的臉上,陰晴不定,目光在拓跋真的面上游曳,讓拓跋真心驚膽戰,他知道,自己不能有絲毫的行差踏錯,因為皇帝的目光,已經開始變得陰冷起來。

  拓跋真大聲逼問:「我若是那個陷害太子和張美人的幕後黑手,何必為他們求情!」

  錦兒冷笑:「那不過是障眼法而已!你平日裡和太子走得那樣近,又一直作出兄友弟恭的模樣,若是你當時不肯求情,只會引人疑竇而已!你這麼做,正好可以洗脫自己的嫌疑,還留下一個友愛兄弟的好名聲!可憐太子一直都不知道,陷害他的人就是你!」

  皇帝怒聲道:「你是說,太子當時也是被人陷害?」

  錦兒毫不猶豫道:「是!張美人是受到三皇子的指使,故意想方設法勾引太子殿下!那天,太子來的目的,根本是為了拒絕她,讓她謹守本分,不要再做出對不起陛下的事情……然而,那天我姐姐因為受到脅迫,在殿內的海棠花上用了這種薛豔草,所以太子才會情不自禁……若非如此,陛下你想想看,一國儲君怎麼會在青天白日裡和張美人苟且呢?」

  錦兒的話半真半假,當時根本是李未央設計了太子,而非拓跋真,但錦兒卻一股腦兒全部栽贓到了拓跋真的身上!皇帝是一個極端多疑的人,他一直覺得事有蹊蹺,現在聽到這話,對錦兒的證詞已經有了三分的相信,他盯著拓跋真,臉色越來越可怕。

  拓跋真若是可以動手,早已一劍砍掉了錦兒的腦袋,但此刻,他知道自己必須冷靜!而安國公主,早已是怒容滿面了。

  錦兒卻毫無畏懼地看著拓跋真和安國公主,道:「你們夫婦兩個人,狼狽為奸、陷害太子,事後更借由此事殺了我姐姐滅口,就連我的親娘和弟弟都沒有放過,若非當初我被過繼給了別人家中,姓名都改了,旁人不知道我和姐姐的關係,你們連我都要一起除掉!三皇子,其實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不是?但是你一定沒有想到,早在安國公主找上我姐姐的時候,她便想法子傳了消息給我,讓我多加小心!若非是我,這秘密一輩子都要被人湮滅!你就是想要借著張美人的手除掉太子,早一步登上皇帝的寶座!」

  「她說的可是真的?」皇帝眼皮一跳,深深克制住,然而,他沒有暴怒,這種情緒太過反常,反令人擔心。

  拓跋真臉頰肌肉微一抽搐,手心冰涼粘濕全是冷汗,立刻道:「父皇,兒臣若是真的做出這種狼心狗肺的事,情願遭天打雷劈,墮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不吭聲了,他默默地看著拓跋真,像是第一次認識他,那眼神,幽幽的,不像是在看兒子,而是在看一個隱藏很深的敵人,拓跋真心裡打了個寒戰。他沒想到,自己韜光養晦這麼多年,竟然會栽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張美人手上。

  錦兒厲聲道:「陛下,您若是不信,大可以去調查張美人的過去,奴婢相信您若是徹查,一定能查出蛛絲馬跡來!」

  拓跋真額頭上冷汗滾落,面上卻是無比鎮定:「你們早已想好了要誣陷於我,自然是沒有證據也要捏造出證據來的!可惜父皇絕對不會相信你的謊言連篇,父皇,兒臣若是真的有心謀害太子,以前多得是機會,為何要選在現在呢?」

  安國公主完全怔住,她想不到,陷害自己的人,根本目的並不在於她,而在於拓跋真。不,或者說他們兩個人,根本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誰也逃不脫!

  然而,皇帝卻望著他許久不作聲,他似乎思慮很深,目光幽幽只是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回頭問道:「柔妃,你看怎麼樣?」

  柔妃咳嗽了兩聲,溫柔的面孔上浮現出一絲為難:「陛下,您真是為難臣妾了,臣妾一個女子,如何能斷案呢?臣妾只是覺得,三皇子素來與太子交好,怎麼會無緣無故陷害太子呢?難道他一直以來所做的都是在蒙蔽我們,若是果真如此,他的心機豈不是太可怕了?臣妾相信,三殿下並不是這樣的人才對,陛下應該徹查此事,還給他一個清白。」

  她的話中所言,仿佛在為拓跋真開脫,可是皇帝卻冷笑了一聲,是啊,若是拓跋真果然一直與太子交好,卻在背後捅他一刀,還將一切掩蓋的如此完美,那他實在是太可怕、太可怕了!這等心機,用在奪位之上,還真是屈才!他心中這樣想,卻冷冷望著錦兒道:「你可有證據?!」

  瞭解皇帝心意的拓跋真一聽,一顆心如同半浸在水裡,腳底下透心泛上涼來,皇帝信了,他已經相信了一半兒!

  安國公主第一次覺得手足無措起來,她不知道只是追查一個幕後主使,竟然會牽扯這麼多事!事實上,在越西的宮廷中,爭權奪勢一直比大歷要厲害得多,可惜,她一直被裴皇后庇護著,再加上是女子,沒有繼承皇位的權力,誰也不會無緣無故來找她的麻煩,都是對她退避三分的,但是這件事,不但將她捲入,還把拓跋真也拖下了水!這背後的人,實在是太可怕了!

  李未央靜靜地看著,臉上從始至終沒有流露出絲毫得意的表情,神情始終是淡然的,仿佛無論什麼人什麼事都不再能入她的心。

  錦兒知道成敗在此一舉,大聲道:「奴婢知道陛下不會相信,所以奴婢也不強求您相信!終究有一天,您會明白你身邊的這個三皇子,是多麼的富有野心而且狠毒,他天天盯著你的皇位,卻還要做你孝順的兒子,做太子誠懇的兄弟,哈,他才是大陰謀家!奴婢該說的已經都說完了,也已經為姐姐報了仇,讓三皇子和安國公主也嘗到了被人陷害的滋味,奴婢沒什麼好說的了!」說著,她猛地站了起來,一頭向牆壁上撞去,旁人還沒來得及阻止,便見到她血流滿面地倒了下來。

  陳院判連忙去瞧,面色發白道:「已經……死了。」

  皇帝長久不說話,就在眾人都為這沉默膽戰心驚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召太子上殿。」

  柔妃提醒道:「陛下,太子已經被廢了。」

  皇帝突然大怒,面色赤紅道:「那就讓廢太子入宮!」

  皇帝這是要幹什麼?為太子翻案嗎?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惶恐的神情,拓跋真抬起眼睛,盯著李未央,若是他的目光有實質,恐怕李未央早已被他撕成碎片……



162 一箭三雕

  拓跋真鄭重道:「父皇,此事恐怕不妥。」

  皇帝嚴肅冷峻地問道:「朕召見廢太子,又有什麼不妥當的?」

  拓跋真眉心微微皺起,道:「父皇,太子因為被廢,心存怨恨,現在幽禁別院,早已神志不清了。負責看守的護衛統領為了防止意外,不得不派人十二個時辰照看他,若是您要宣召,只怕——」這消息,其實是他剛剛得知的。

  皇帝那冷峻的神情漸緩下來,「是否令太醫看過?」

  「回父皇。」拓跋真穩住了情緒,「太醫已看過多次,仍不見好轉。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護衛統領才出此下策。」

  李未央微笑道:「看來三皇子果真是兄弟情深,連廢太子的一舉一動都這樣關心。」

  拓跋真冷眼望著她,道:「那是我的親生兄長,縱然他做錯了事情,被父皇懲罰,然而我們彼此之間的親情牽絆,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這一點,安寧郡主畢竟是外人,永遠不會明白。」

  李未央不以為意,像是沒聽懂他話中嘲諷,淡淡一笑,道:「是啊,三殿下與廢太子之間,感情向來很好,想必也多方照應他的生活起居了。」

  拓跋真蹙眉,不知道李未央所言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他只是冷哼一聲,不再搭理她。

  一旁的柔妃語調溫柔,輕聲道:「三皇子,不知給廢太子請的是哪位太醫?」

  拓跋真一怔,隨後道:「是劉太醫。」

  其實,自從太子被廢後,拓跋真便已經不再關心此人的生活,一個已經徹底沒用的人,他怎麼會多看一眼呢?而且,他從來都不認為廢太子有複起的可能,縱然真有,太子原來身邊的羽翼已經被皇帝斬殺殆盡,此人對他拓跋真而言,已經起不到絲毫作用了,甚至會成為一種阻礙。

  他的確聽聞廢太子瘋瘋癲癲的消息,卻不知道究竟請了哪位太醫,但,劉太醫是專門負責給皇室罪人看病的、太醫院最末等的太醫,把他的名號推出來肯定是不會錯的。

  柔妃聞言,暗暗歎了一口氣,道:「劉太醫資歷最淺,醫術與其他德高望重的太醫比起來,恐怕還缺點火候……陛下,依臣妾看,還是請陳院判為廢太子瞧一瞧。」

  皇帝猶豫地看著柔妃,九公主此刻見到這種情景,十分同情廢太子的遭遇,便開口道:「是啊父皇,大哥是因為一時受到刺激,才會神志不清,他若是知道父皇宣召他,說不準一高興,病情也就好轉了,再加上陳院判妙手仁心,好好調理,肯定能康復的。」

  柔妃笑著瞧了自己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兒一眼,道:「陛下,您想想看,若非是因為受了委屈,太子何至於變成這個模樣呢?若是那宮女所說屬實,陛下還真是需要徹查此事了。」

  徹查?太子都廢了,皇后也死了,連太子的力量都被連根拔起,現在徹查,哪怕給廢太子翻案了,還能有什麼作用呢?九公主想不明白,她下意識的看了李未央一眼,突然明白了什麼,對!若是那宮女所言是真的,那陷害太子的人就變成了拓跋真,而無辜的太子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失去了一切,甚至被自己最為親近的兄弟迫害……所有人都會這樣想!原本與太子十分親善的拓跋真則會成為眾矢之的!

  九公主有點懵,她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

  拓跋真和安國公主對視了一眼,彼此終於認識到,莫名其妙陷入了對方的陷阱之中,若是再阻撓皇帝與廢太子見面,反而會讓所有人以為自己做賊心虛,現在,必須讓廢太子自己承認一切,證明他拓跋真的清白!

  拓跋真心頭無比惱怒,可笑,他有一天居然也會被人逼到這個地步!拓跋真思忖片刻,主動上前道:「父皇,為了證明兒臣並未參與陷害之事,請父皇召皇兄上殿。」一副大義凜然,不懼怕當庭對峙的樣子。

  皇帝揮了揮手,道:「好,那就讓廢太子即刻進宮覲見!」

  太監聞訊去宣旨了,大殿內一時人聲寂靜,只聽到外面哭聲陣陣,更加讓人驚恐不安,就連尋常的宮女太監們都意識到了不對,張惶著不知該怎麼辦。

  過了小半個時辰,便有專門負責看守太子的護衛統領謝京覲見,然而他一進來,便是涕淚橫流道:「陛下,廢太子和蔣庶妃——就在聖旨召見之前,自盡了!」

  皇帝一下子站了起來,面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柔妃連忙追問道:「廢太子他是已經——」

  謝京戰戰兢兢道:「回稟娘娘,蔣庶妃已然喪命,廢太子他雖然被及時救了過來,但太醫說是服毒過量,不過再撐上一時半刻而已,所以奴才已經命人將他用擔架抬到殿外,請陛下示下。」

  皇帝勃然大怒,道:「朕讓你們好好看著他,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好的兩個大活人居然也能讓他們自盡?!」顯然是要興師問罪!

  柔妃趕緊勸說道:「陛下,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謝京!還不快吩咐人把太子抬進來!」

  謝京整個人如同得了傷寒一樣,劇烈地打著擺子,十分恐懼,顯然他也沒有想到廢太子會重新得到皇帝的召見,而且皇帝還很關心此人的死活。剛開始他們或許還防止太子東山再起,對他的態度有些忌憚。

  可是後來皇帝一連串的舉動,已經斷絕了太子複起的可能,他們便開始胡作非為起來。一個已經廢棄的太子,在可能將持續一生的囚禁中,待遇可想而知。可他萬萬沒想到,太子居然會真的做出自殘的舉動。

  事實上,蔣庶妃因為不甘心被囚禁,埋怨太子無能,就在兩人爭執之中,太子突然發狂,失手扼死了皇長孫,蔣庶妃衝上去廝打他,結果卻被他一下子推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蔣庶妃不懂水性,還沒等他們趕到就已經淹死在水中,太子清醒之後發現自己在失控之下殺死了妻子和兒子,便吞下毒藥自盡了。

  但是這些話,無論如何謝京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說出口。因為不管他說什麼,皇帝都會覺得是他們看守不力所致。再者,他們的確一直對太子很不恭敬,若是皇帝真的追究起來,他們絕對討不到什麼好。

  護衛們靜默無聲地抬了廢太子進來,九公主第一個撲過去,放大了聲音:「太子哥哥!」

  廢太子一點聲響都沒有,一張臉上蒼白得沒有血色。

  九公主的臉上露出一絲恐懼的神情:「太子哥哥,你醒一醒啊!」

  其實太子對人並不壞,對九公主曾經也很是溫和。所以看到他如今一副不人不鬼的樣子,九公主由衷地感到難過,眼淚一個勁兒地掉下來。

  李未央看到這一幕,不由輕輕搖了搖頭,九公主這種個性實在是太過善良了。太子和拓跋真為了自己的利益,幾次三番算計她的婚事,如今看到對方一副淒慘的樣子,她便已經發自內心地原諒了對方。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柔妃,卻見她面上淡淡的,顯得有些不以為然。柔妃娘娘,外表柔弱溫和,內裡卻堅強厲害,跟九公主的個性實在是大不一樣啊。李未央心裡這樣想著,不由冷笑起來。

  廢太子突然驚醒,眼下的烏青看起來格外驚恐駭人,他瞪大眼睛看著眾人,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尤其當他看到皇帝的時候,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一下子從擔架上翻滾下來,幾乎是手腳並用,瑟瑟地往後退。

  拓跋真心中焦急,立刻上前一步道:「皇兄,你這是怎麼了?」

  廢太子驚恐地盯著他,半點都沒有要一敘兄弟舊日情誼的意思,一旁專門負責伺候太子的小太監張德兒跪倒在廢太子面前:「太子,您不是總說從進了那院子開始,就沒有一個人敢接近您了嗎?您的心裡苦啊!」

  廢太子還是一副驚恐的樣子,根本不能言語,張德兒涕淚皆下,轉頭道:「陛下,太子殿下自從被關押在那個院子裡,就整日裡傷心不已,長吁短歎,說一切都是別人冤枉他!還自言自語說,他是皇帝的兒子,可是現在所有人看他都像是囚犯,沒有一個人敢接近他,還說別的死刑犯判了死刑,頂多一刀下去也就解脫了,而他呢,這把刀一直掛在頭上,不知什麼時候落下來,說不定就得關押一輩子。皇后走了,陛下也丟棄了他……」那張德兒說的話,的確像是太子會說的。

  廢太子的表情如同凝固了一般,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皇帝大為震動,九公主更是眼淚大顆大顆湧出來,她主動走上去,用帕子擦掉太子不知因為何故掉下來的眼淚:「太子哥哥,你受苦了。」

  太子「啊啊——」叫了幾個莫名的音節,哭了幾聲,像是一下子清醒了許多。

  不知為什麼,皇帝原本對太子的怨恨,頃刻之間就煙消雲散了。李未央看在眼裡,唇畔掛上了一絲笑意,血濃於水,當皇帝對太子充滿怨恨的時候,別人說什麼都沒用,甚至會被懷疑成太子的同黨。

  但是當他懷疑太子是受到別人冤枉才會做錯事的時候,他原本的父子親情會一下子萌發出來,比之前還要更加猛烈。

  拓跋真感覺到了一種很不妙的情緒,但目前他別的都不能去想,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皇兄,我是你的三弟,你還認識我吧?!現在有人密報陛下,說我才是陷害你的兇手,皇兄,多年以來我們的感情是那麼要好,我也一直盡心盡力輔佐你,希望你能為我說一句公道話,這世上任何一個人害你,我也不會啊!」

  安國公主也用十分緊張的眼神盯著廢太子,卻見到對方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像是根本聽不懂拓拔真在說些什麼。

  張德兒如同一個忠心耿耿的護衛,守在太子跟前,警惕地盯著拓拔真。

  皇帝冷聲道:「陳院判,上去給太子診治。」

  他說的不是廢太子,而是太子,這其中的意味十分的明顯,拓跋真聽在耳朵裡,只覺得特別刺耳。

  若是以前,皇帝原諒太子與否,對他並無特別的妨礙,甚至他還一度拿太子來做擋箭牌!但現在,皇帝的原諒意味著他相信了剛才錦兒所說的話,關於拓跋真的那些控訴!這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陳院判趕緊過去給廢太子診治,片刻後,臉色凝重地稟報皇帝,太子服的的確是毒藥,雖然發現得早,已經服下了無數解毒劑,可毒入肺腑,怕是救不活了。皇帝和九公主面色俱是一變,柔妃卻面沉似水,像是十分的惋惜。

  九公主著急地問:「陳院判,你的醫術這樣高明,一定能另外想到辦法的,對不對?」

  陳院判說:「這……只能再用解毒劑,看能否拖延幾日,不,或許幾個時辰,微臣實在沒有把握。」說完,他提筆開了張方子,交給一旁的太監,皇帝揮手讓他退到一邊去。

  廢太子突然在一旁說起胡話來:「父皇,父皇——救救兒臣!」

  九公主看了一眼廢太子混沌的眼神,心中一酸,回到皇帝跟前跪倒在地,央求道:「父皇,您救救太子哥哥吧!」

  皇帝陰沉著臉不說話,陳院判已經給太子判了死刑,他又能有什麼辦法?但他還是主動走到太子的身邊,此刻,太子的整張臉都泛出一種死氣,顯然已經是時間不多了。

  就在這時候,李未央上前一步,輕聲道:「太子殿下,你有什麼委屈,都跟陛下說吧。」

  這到底什麼意思?!這個女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不,她就是在找一切機會往自己身上潑髒水!

  拓跋真不由暴怒,但他在皇帝的面前,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情緒,只能厲聲道:「李未央,你說什麼?!」

  李未央語氣十分平靜,不過抬起眼皮,淡淡道:「三殿下,我不過是說太子這些日子受苦了,不然也不會服毒自盡,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拓跋真自覺失言,咬牙切齒地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瞇起了眼,輕聲細語地:「太子,你看,這是你的父皇,你的冤屈,正應該向他訴說才是!」

  太子看著李未央,從那雙清澈的瞳孔裡能夠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幾乎覺得每一個呼吸都是艱難的,根本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良久,他好像清醒了許多,轉頭盯著皇帝,半天才從喉嚨裡吭哧吭哧發出幾個音節,「父皇——」

  他顯然認出了皇帝,雖然明知道他已經瘋瘋癲癲,神智時好時壞,但見他能夠把自己認出來,皇帝還是高興得很,點點頭道:「是朕。」

  廢太子放聲大哭起來:「父皇——」接著便要掙扎著起來給皇帝磕頭,皇帝一把摁住他:「不必了,你身子虛弱,別亂動!」

  廢太子雙眼通紅,慘白的臉上這才有了一絲人色,泣道:「父皇呀,您可來見兒臣了,我真以為再也見不著您了呢!」

  皇帝難得露出感動之色來,說道:「這不是見到了嗎,你有什麼話要說,就告訴父皇,當初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廢太子似乎想要開口,可是一開口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九公主生怕皇帝厭惡,連忙拿出一塊自己的帕子去替他遮掩著,誰知一團烏黑的血從他的喉嚨裡噴了出來,沾染了那帕子,將一朵紅梅染成漆黑的顏色。

  九公主雙腿發軟,驚呼道:「父皇,您看,太子哥哥他吐血了!」

  在場有眼睛的人全都看到了,陳院判搖了搖頭,太子這是已經毒氣攻心了,怕是沒多少時辰可以耽擱。

  皇帝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舐犢之情,面上露出哀傷之色。

  廢太子勉強止住咳嗽,卻道:「兒臣不知道當時究竟是誰在背後設計……真的不知道……」剛剛說完一句話,又吐出一口黑血來,皇帝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說不出一句話來。

  柔妃連忙道:「陛下,還是趕緊讓太子下去治病才是!」

  皇帝這才如夢初醒,道:「陳院判,交給你了,一定要想法子治好太子!」

  陳院判頭上冷汗都出來了,他是大夫,不是神仙,哪裡可能救得活一個毒氣攻心的人呢?但在皇帝面前,他半句話也不敢分辨,趕緊讓人抬著太子離去。

  皇帝目送太子離開,猛地回過頭來,盯著張德兒:「你們是怎麼照顧的,太子哪裡來的毒藥?!」

  張德兒滿臉淚水,控訴道:「陛下,奴才從八歲就跟在太子身邊,太子吃什麼喝什麼奴才都是經手的,可是關在別院裡這半個月來,吃的飯菜都是腐壞的,變質的,太子從小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哪裡受得了這些。更何況乳娘被趕走之後,蔣庶妃只能自己照顧皇長孫,但孩子想要喝一碗米湯都必須太子用自己身上的玉佩來換,太子何等的人,怎麼能不生氣、不傷心呢?奴才為此,曾經多次向那些護衛苦苦哀求,換來的便是一頓拳打腳踢!您看!」他把袖子全部卷起來,只見到身上傷痕累累,十分可怕。

  看到那些猙獰的傷痕,九公主嚇得倒退了半步,李未央一把扶住了她,長長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眸子裡的情緒,聲音很低:「公主小心才是。」

  九公主愣了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張德兒果然是太子身邊忠心耿耿的小太監,他還在繼續往下說:「一日三餐吃的都是餿飯,這也就算了,那些人還敢從中克扣,借機敲詐!太子和蔣庶妃身上值錢的東西全部被他們騙走了!有一回太子實在無法忍耐,讓奴才領了當初陛下賞賜的一隻扳指去找他們,求他們放了奴才出去,藉口去買點必需品回來,他們倒是放了人,卻硬生生地搶走了奴才身上的一百個錢。太子說過,買東西是假,求情是真,讓奴才一定要想方設法見三皇子殿下,求他幫幫忙,開口讓別院裡的看守行個方便,咱們的日子也能好過一點。其實三殿下是主子,又正得寵,說句話就能讓咱們的日子好過許多,也算全了兄弟之間的一點情分。奴才見太子報了全部希望,便上門去了。」

  說到這裡,拓跋真的面色已經變了,他根本從來沒見過張德兒上門來尋求幫助——

  張德兒眼淚巴拉巴拉地掉,哀戚道:「奴才到了三皇子的府門口,可惜身上沒有半點銀子,也沒法子證明奴才的身份,只能在門口守著等候,一直等了四個時辰,才把一輛馬車等回來。可是那些護衛根本不讓奴才靠近,奴才不得已,只能大聲喊,卓然求見!這卓然,是太子殿下的字!三皇子一聽,必定就能知道,可馬車裡沒反應,奴才便又喊,三殿下,廢太子求見——可惜馬車硬生生從奴才身邊駛過去,根本沒有見到三殿下不說,奴才還被那些看門的護衛打得皮開肉綻,那些人還嘲笑奴才說,莫說你是假的,縱然是太子真的來了又如何,不過是個廢人,就該有多遠滾多遠,不要讓那黴氣染了三皇子府!」

  拓跋真臉上終於露出驚恐的神情,立馬跪倒在地,面上無比震驚道:「父皇,兒臣從來沒有向人說過這樣的話,更不知道這奴才是何時去尋找過我啊!」他下意識地看了安國一眼,卻見到她面色極為難看,心中一瞬間閃過一個念頭。

  安國公主自從太子被廢了以後,一直強烈反對自己再和過去太子那些臣子們來往,對於上門來求情的,一概都是打了出去,藉以劃清界限。這樣說,分明是安國公主故意使人羞辱張德兒……這個該死的女人,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安國公主沒想到事情會越牽扯越嚴重,她更加不明白,本來只是好端端的來參加皇后喪禮,怎麼會先是自己被人發現了石女的身份,再是牽扯出陷害太子的事情,接著又是太子服毒,現在太子府的奴才還控訴三皇子在背後羞辱太子,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雙手在推動……

  不錯,當初她在馬車裡聽到廢太子身邊的人找上門來,立刻便覺得拓跋真應該離這些人遠一點,尤其是要在皇帝發怒的時候和廢太子劃清界限才是!所以她才吩咐那些人痛打了那奴才一頓!但——說要和廢太子斷絕往來的不正是拓跋真嗎,她這樣做又有什麼錯?!皇帝之前明明恨透了廢太子啊!怎麼一轉臉就要為他主持公道了呢?

  李未央心頭冷笑,面上卻眉目彎彎十分柔和的模樣道:「你這小太監,真是滿口胡言亂語!三殿下和太子兄弟情深,他剛才又說自己一直關懷太子的生活,你說的這些,豈不是胡說八道嗎?是不是有人教唆你這樣,藉以來誣陷三殿下?」

  張德兒又給皇帝叩頭,因為太過用力,額頭上都是鐵青一片:「奴才若是有半個字的謊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若是陛下不信,大可以去三皇子府審問那些護衛!」

  「你才是滿口的胡言亂語!父皇才不會聽你的!你這是跟人勾結好了來陷害我們!你可小心你的性命!」安國公主立刻反駁道,可她的心裡卻很緊張,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緊張。她隱約覺得,自己的秘密暴露,與拓跋真陷害太子比起來,根本就不算什麼了。

  張德兒冷哼一聲,道:「三皇子妃,奴才是個閹人,又沒有家小,你不用嚇唬奴才!奴才生來就是伺候太子的,看著太子被人逼成這個樣子,奴才心裡早就情願豁出性命來告狀了!」

  安國公主勃然大怒:「你再不住口,小心我——」

  李未央微笑,那如琉璃般的漆黑眼珠瞅了瞅安國公主,道:「三皇子妃,小心你做什麼?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陛下面前也容得你這樣放肆嗎?」

  皇帝的眼睛冰冷地看向安國公主,安國在那一瞬間被這陰冷的眼神望著,幾乎啞然。要是現在是在越西,她根本不用受這種窩囊氣,可現在這局勢,她自己也知道,根本輪不到自己再開口,更別提威脅那太監。

  「太子到底是怎麼瘋的?」柔妃溫和地問道。

  張德兒擦了眼淚,臉上露出愧疚至極的神情:「都是奴才不好,奴才將在三皇子府門口聽到的那些話全都告知了太子,太子卻堅持不肯相信,他說三皇子是他的兄弟,向來最支持他,是他最信任的人,怎麼會對他棄之不顧呢?太子心眼實誠啊,他哪裡想到,若是三皇子有心,怎麼會一次都不肯上門呢?甚至連奴才主動找上門去,他也視若無睹?這分明是落井下石、見利忘義的小人!奴才這樣說,太子便極為生氣,許是想不開——」

  拓跋真完全明白過來,一顆心緩緩、緩緩沉到了谷底。原以為李未央陷害太子、打擊自己便己經是殺招,不成想自己根本想錯了!這是一出連環計!

  李未央先是設計了太子和張美人,逼得皇帝廢了太子、氣死皇后,再是在喪禮上不知道使出什麼手段害得安國公主受到驚嚇,然後利用柔妃的嘴巴來揭破安國與護衛有染,還故意留下了安神香這樣的破綻,借由錦兒重新牽扯出太子被廢一案!等到皇帝宣召太子,故意弄來慘兮兮的太子和義憤填膺的小太監張德兒!

  這太子明明都服毒自盡了,怎麼還留下了一口氣?!這小太監又這麼一副忠心為主的樣子!不,或許這個小太監根本是早已被李未央收買,故意演出三皇子府門口那一幕!

  這一切,都是要讓皇帝相信,陷害太子的人就是他拓跋真!讓皇帝以為他是故意做出一副偽善的樣子替太子求情——

  這簡直是匪夷所思,卻是真正的一箭三雕!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8 06:06 PM

163 暗夜死神

  皇帝是一個何等多疑的人,通常沒事兒他也要捕風捉影,更何況這一幕在他眼前發生呢?如果拓跋真當時不為自己辯解還好,一回頭就被揭破他是如何踐踏廢太子的,已經將他的假面具撕扯地粉碎!

  拓跋真一心以為李未央對付的是皇后和太子,然而她的真正目的,卻是他也沒有想到。

  李未央眼底的幽暗似有火光流動,口中語聲很慢:「那麼,太子是被幽禁之中,他所服下的毒藥,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張德兒猶豫了一會兒,看著皇帝的臉色,道:「這……奴才不敢說。」

  皇帝此刻已經怒到了極點,厲聲道:「說!」

  張德兒戰戰兢兢地道:「是……是當初三皇子送來的一個蟠龍青玉酒壺,壺蓋兒是可以扭轉的,一半兒是裝著酒,另外一半兒卻是封存的毒藥,是為鴛鴦壺。本來三皇子是送來給太子作為尋常玩意,這東西——說是前朝的宮中禁品,十分難得的。原先太子還很喜歡,經常拿出來賞玩,可是被囚禁之後,酒壺便被束之高閣了。剛開始太子聽說三皇子的所作所為是不信的,可是久而久之見三皇子並不肯來看望便也就信了,他越想越生氣,就變得有點糊塗,有時候連飯都忘了吃,後來不知怎麼偏偏翻出了這酒壺——裝了水,擰了壺口……」

  實際上,這酒壺是張德兒親自翻出來,放在太子跟前的,但是這句話,他當然不會告訴皇帝。他收了神秘人的一百兩金子,只要演完這個忠誠的僕人,便可以獲得自由,他怎麼會不願意呢?

  當然,他知道三皇子不會輕易放過他,可只要對方輕舉妄動,全天下都會知道拓跋真的所作所為,這簡直是毫不掩飾地告訴眾人,拓跋真和太子的死有關係,他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情嗎?張德兒相信,顯然不會。

  李未央看著安國公主,微微笑起來,那笑容猶如萬年冰封的湖泊,滿目寒氣,仿佛能夠浸透敵人每一根骨,寸寸陰寒。只是,這笑容在旁人看起來卻是不露端倪的。

  安國公主看著李未央,只覺得她臉上的微笑十分可怕,冷不丁打了個寒噤,仿佛是一陣冷風逼近了骨子裡,透心徹涼。這個女人,她肯定什麼都知道,一切都是她設計的,親自挖好了陷阱,等著自己和拓跋真跳下來!而自己,分明就成了陷阱旁邊掛著的那塊肉,只等著拓跋真這頭猛虎上鉤!

  李未央見她神情異樣,故作不覺地淡淡道:「公主,你這是怎麼了?」

  安國公主後退了一步,卻發現背後是牆壁,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拓跋真的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惱怒,哽住了喉嚨,已然嘶啞:「父皇,兒臣雖然沒有陷害太子,卻沒能管束好府中的下人,使得他們怠慢了太子的來使,請父皇責罰。」

  李未央冷笑,說到底,拓跋真根本不肯承認自己的罪過。不過不要緊,他承認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否相信。

  皇帝眼中的神情驚疑不定,他探詢的目光落在拓跋真的身上,充滿了疑慮,甚至還浮現出一絲警惕和厭惡。這時候,外面突然傳來護衛的稟報:「陛下,廢太子沒了。」

  拓跋真的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

  在下一個瞬間,皇帝的神色已變得極為可怕,牙是咬緊的,眉端扭曲著,呼吸起伏十分劇烈,仿佛下一刻就要暴發。關鍵時刻,柔妃溫和地道:「陛下,小心身體。」

  皇帝一怔,看了柔妃一眼,柔妃的神情十分溫柔,顯然是發自內心關心他。

  他的胸口急劇起伏,眸子裡琢磨不透的顏色複雜地沉澱,默不作聲了半晌,才神色略略一鬆,勉強道:「朕累了,要去休息。廢太子——就以太子之禮下葬吧。」

  以太子之禮——這句話的含義很深,至少說明了一點,皇帝相信了太子當初犯錯,是被人陷害的。皇帝說完這句話,拔腿就走,連看都沒看拓跋真一眼。

  拓跋真知道皇帝這一走,自己多年來辛苦的一切就算完了,他飛撲上去,抓住皇帝龍袍的衣擺:「父皇,兒臣——」

  皇帝猛地回頭,面上竭力壓抑的猙獰一瞬間浮現,照著拓跋真的心口就是狠狠一腳:「滾!」隨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柔妃微微一笑,拉著目瞪口呆的九公主一起離去。

  拓跋真沒想到皇帝會踢了這一腳,幾乎連哼都沒哼一聲,一下子就被踢到了角落,硬生生吐了一口血出來。

  安國公主連忙撲過去,抱住他道:「你沒事吧?!」

  然而拓跋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她:「別碰我!」

  安國公主面色極度難堪,可在這時候,還有什麼比她的秘密全部曝光更難堪的呢?她強忍住羞辱,紅著眼圈道:「你就知道怪我,跟我有什麼關係!」

  拓跋真完全不理會她,站起來就要去追皇帝,卻沒想到護衛擋在了門口:「三殿下,奉陛下的命令,請您和三皇子妃在皇后喪禮之後即刻回三皇子府,若無聖旨,不得離開府門半步!」

  「這是幽禁?!」安國公主吃了一驚。

  護衛低下了頭,仿佛沒有聽見的模樣。安國公主簡直是要暴怒:「你們不可以這樣,我是越西公主!」

  背後,傳來一聲輕笑,安國公主回過頭,迎上李未央的面容,她怒聲道:「李未央,這下你滿意了?!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你這個賤人?!」

  李未央眸子裡的冷意如同層層迭迭的的繚繞的煙霧,最後和淡淡的嘲諷一起鋪陳開來:「公主,這話說錯了吧。我又不知道你是石女,怎麼會陷害你呢?」

  安國公主被人戳中痛處,簡直是惱怒到無以復加:「你住口!」

  她嬌媚的面容此刻變得無比猙獰,李未央卻輕輕笑起來,道:「哎呀,這樣就生氣了呢?我真的好害怕啊,若是一個人兩個人知道公主的秘密,這一兩個人就危險了,可偏偏,這消息馬上就要傳遍大歷了呢,公主會變成大歷的名人,大家都會說,那個安國公主呀,用欺騙的手段嫁給了三皇子,又不許三皇子納妾,真是個瘋子——不光如此,她是一個石女,卻還要勾搭宮中的護衛,這是何等的詭異而香豔的風流韻事啊。」

  李未央的聲音十分的溫柔,聽起來如同暖風吹過耳畔,然而卻是無比的惡毒,如同一把有了缺口的鈍刀子,一分一分揮向安國公主,絲絲割開她的血肉。這樣的刺激,遠遠比刀子捅在身上更加痛苦!

  其實安國公主是不是石女,根本不關她李未央什麼事,可安國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那麼殘忍地殺害孫沿君!李未央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當然也要讓安國公主品嘗一下千夫所指的滋味!

  要殺一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可要讓她千倍百倍地感受到痛苦,卻必須讓她活著!身敗名裂算什麼,她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不過是剛剛開始而已。

  安國公主陰冷地盯著李未央:「你會後悔的!」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這話應該是我對公主所言,希望你善自珍重吧。」說著,她也輕飄飄地離開了這裡,其實她本不必來的,因為她來,終究會染上一點嫌疑,但——她就是想要親眼看著拓跋真和安國公主痛苦不堪的模樣。他們越是憤怒,她越是開心,想來,孫沿君也會十分開心。

  然而,拓跋真追到了門口,雖然被護衛攔著,他還是冷聲道:「你給我站住!」

  李未央回頭,似笑非笑地瞧著他:「三殿下還有話說?!」

  看到這張笑盈盈的面孔,拓跋真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陡的開始突突激跳,他的眼裡難以抑制的閃爍著恨意,道:「李未央,我不會這麼輕易被打敗的。」

  李未央挑起了眉頭,外面的夕陽照過來,帶著深沉的影子,將她的身形勾勒如剪影。她淡然道:「哦?與我何干?」說完,她面上含笑,一時笑得甚至有些漫不經心。

  拓跋真冷冷地盯著她,一雙炯炯的眸子,裡頭仿佛有變幻莫測的火苗,那目光是可怕的陰冷:「所以,你一定要等。」看我如何捏斷你的骨頭,吃光你的血肉!

  李未央回過頭,不再看他,口中只是道:「好,我等著看你的本事。」然後她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所有人走了,只留下拓跋真和安國公主。安國公主淚眼朦朧地道:「拓跋真……我……我不是故意瞞著你……我是怕你沒辦法接受!」

  拓跋真只覺得滿心的火焰無邊無際的繚繞蔓延開來,只想把眼前這個女人一把掐死!這個蠢東西,他的苦心經營都被她給毀了!

  安國卻還不知死活地貼上來,他再也忍不住,惡狠狠地給了她一個耳光,活活將她打歪了半張臉。一點血絲順著嘴唇往下流,安國捂住嘴巴,不意竟然掉出一顆牙齒來,可見這一巴掌有多狠:「你……你……」她再也立不住,顫抖著縮在地上,痛哭不止。

  拓跋真看也不看她一眼,二話不說,把大殿內所有就手能扔的東西,全部砸了。沒人敢攔著,護衛們站在門外,默不作聲地看著。

  過了小半個時辰,周圍甚至已經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下腳的地方,拓跋真才停了下來,他的情緒平復的很快,現在,他已經能夠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失敗。

  李未央以為這樣簡單就可以打敗他嗎?他籌謀了這麼久,不過是一時大意,壞在了安國公主的身上,他很快就能東山再起,李未央,你慢慢看吧。

  安國公主見到突然冷靜下來的拓跋真,不禁微微縮了下身子,恐懼本就是人的一種本能,而她不知為何,此刻感受到了加倍的恐懼。

  拓跋真突然看向了她,安國公主莫名地顫抖了一下,她還從來不曾如此畏懼一個人,眼前的拓跋真,好像一下子變得異常可怕。

  「過來!」拓跋真向她伸出了手。安國害怕,卻不得已,還是伸出手去,拓跋真握住了她的手,耐心地撫摸著,很是溫柔,可這種溫柔,卻帶著一種蝕骨的恨意:「安國,你已經連累了我一次,從今往後,你一切都得聽我的,否則——」

  安國沒等他說完,已經飛快地點了頭。

  拓跋真微微一笑,俊美的面容罩上一層冷意:「這樣才乖。」

  李未央出了殿門,卻還遠遠聽見那邊傳來的安國公主哭泣的聲音,隨後不知為了什麼,那聲音很快消聲滅跡了。前面的走廊,蓮妃正在等著,見李未央走過來,察言觀色道:「一切都辦妥了嗎?」

  今天這件事情,不能讓蓮妃出現,因為原本指證太子和張美人有染的人,正是蓮妃。

  所以李未央才會選擇一貫與世無爭的柔妃娘娘,這十多年來,柔妃沒有參與過任何一次的爭鬥,所以,不管她說什麼,「發現」了什麼,皇帝都會相信的。

  看李未央給了一個肯定的點頭,蓮妃向大殿的方向瞧了一眼,道:「我很好奇,你怎麼能請得動那個笑面菩薩。」

  笑面菩薩,是蓮妃在背地裡對柔妃的稱呼,因為蓮妃曾經數次去柔妃宮中,意圖與她結盟,每次都被柔妃以打太極的方式給駁回來。她雖然不曾答應,卻也不曾決絕地拒絕,給你留下一點希望,不至於反目成仇。

  蓮妃試了幾回,卻都碰了壁,可她好奇怪,李未央為什麼能夠勸服柔妃參與此次的動作呢?難道她有什麼特別的法子?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人都會有弱點,柔妃雖然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卻也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的。」

  蓮妃好奇地看著李未央,不明白她說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李未央卻道:「咱們該回去了,不然大家找不到我們,會起疑心的。」

  蓮妃站住腳步,緩緩道:「你——莫非是疑心我,所以才不肯告知我柔妃的秘密嗎?」

  她轉頭,卻見到李未央也同時望過來,一雙古井般的眼,像是在看著她,又像是目光刺透了她,看到了她的心底一般。

  蓮妃心頭一怔,道:「我——我只是隨便問一問,並沒有其他意思。」

  李未央轉過面容,看向不遠處,渾身縞素的宮女們屏息站著,她們顯然聽不到這裡的低語,李未央的目光淡淡掠過,轉過頭來卻已經是淡淡的笑容:「蓮妃娘娘,在這宮中永遠屹立不倒的妃子,你知道是誰嗎?」

  蓮妃不知道她怎麼突然問起這個話題,不由有點怔住。

  李未央挑起了唇畔的笑容:「這麼多年來,後宮之中的妃子來來去去,皇帝的新寵如同走馬觀花一般的換人。皇后、德妃、賢妃、梅妃都算是在宮中走得比較遠的妃子,但她們卻都倒下了。這是因為她們的太強,心思太深,總想著要得到一切,所以才會被人抓住了把柄除掉。但柔妃娘娘卻一直能在宮中保持不敗的地位,不管是誰主持宮中事物,皇帝都要吩咐一句,要尊重柔妃娘娘。這七個字,已經足夠說明她在皇帝心裡頭的地位。所以,柔妃才是真正屹立不倒的人。你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蓮妃皺眉,道:「因為她得到聖眷?」

  李未央失笑:「這不過是其中一個方面而已,聖眷隨時是會變的,在宮裡,皇后要保住太子,梅妃要為自己爭權,德妃要給七皇子爭位,誰都有秘密,誰都有想法,可是你瞧,柔妃娘娘可曾要求過什麼嗎?對於自己的一雙兒女,她始終都是關懷卻不過度干涉,甚至沒有過分督促他們上進,這才養成了九公主一副天真爛漫的性情。」

  蓮妃不以為然地道:「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李未央神色尋常,像是在說一件可有可無的事:「不,這是因為,無欲則剛。」

  柔妃沒有嗎,當然有,只不過,她這十多年來,一直保持置身事外的態度,從未參與過任何的鬥爭,至少表面如此,這應了那句老話,不爭就是爭了。

  蓮妃不明白,李未央越是如此說,她越是想要知道對方究竟是如何勸服柔妃的。

  然而瞧李未央說話雲裡霧繞的,她覺得對方根本是不想告訴她,心中有點不樂,面上卻轉了話題,道:「今天陛下如何處置他們?」

  李未央便如實道:「囚禁。」

  蓮妃覺得有點意外,問道:「這安國公主平日行事如此囂張,這次又闖下這樣的大禍,難道陛下還要視而不見?」在她看來,僅僅是囚禁,實在是太便宜對方了。既不削爵奪權,又不是昭告天下……怎麼說,都太輕了。

  李未央口氣很平淡地道:「這件事情陛下已經有了決斷,旁人再說什麼,也很難追加罪責。」

  蓮妃面色鬱鬱,想了一會兒又道:「陛下會這樣決定——只能說明,他開始心慈手軟了。」

  李未央只是微笑,並不是很在意的樣子:「陛下今年已經五十有餘,他的兒子中已經長成的,只剩下三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子三個人,處置太子就已經用盡了他的決心,再加一個,他恐怕是承受不了了。」

  「什麼叫只有三個人?」蓮妃脫口而出,隨後見李未央向她望過來,自覺失言,但卻又不能彌補,知道只能說出自己的心意,聲音一下子壓低了八度,「我的兒子,不也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子嗎?」

  李未央聞言,突然笑了起來:「蓮妃娘娘,你想學章太后嗎?」

  章太后是前朝第三個皇帝慶帝的妃子,慶帝駕崩後,章太后年僅三歲的兒子和帝即位,因為年紀太小,所以朝政一直把持在章太后手中。

  在李未央讀過的史書之中,章太后被描述成一個心胸狹窄、自私刻薄,並且一心篡謀皇位的女人,為了大權獨攬,章太后不惜大開殺戒,以致因猜忌嫌疑被覆滅者十餘家,死者數千人。

  但是在李未央看來,這位章太后聰明果決,猜忌而長於權術,總是用重管、重罰駕馭群臣,迫使他們為其所用,展現出超強的政治手段。

  正是因為這個女人如此厲害,所以和帝慢慢長大之後,輾轉於父系親族和母親、外戚之間,因為他們的爭鬥而痛苦不休。

  他親政以後,頗想有所作為,貶斥了不少章太后寵信的人,並試圖重用提拔一些對章太后不滿的人,以結成自己的心腹。

  一開始,章太后對和帝的所作所為雖然感到心中不快,但畢竟和帝是她的親生兒子,所以她也沒有立即發作。

  然而最終,在和帝殺死章太后的一個弟弟之後,章太后終於決心懲罰這個不聽話的兒子,她想方設法邀請和帝赴宴,結果和帝到了太后宮中,被伏兵一擁而上擒拿住,強行軟禁起來。隨後,章太后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代君執政,一時權傾朝野。

  蓮妃突然聽到章太后三個字,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像是被點到了心思,面上就有了點訕訕的意思:「你——」她停頓了片刻,想到在李未央面前撒謊是沒有用的,便輕聲道,「正是,所以,你支持我,我也可以幫助你,不可以嗎?」

  李未央悠悠道:「想要輔佐小皇子登基,不是不可能,但只有一個辦法。」

  蓮妃自從報仇之後,仿佛突然失去了目標,可是後來當她看到了小皇子,突然就冒起了一個念頭,若是她的兒子能夠得到皇位,那她豈不是也能夠執掌大歷權勢了嗎?

  到時候,她可以給自己的父皇母后還有親人們重新建立墓碑,平反昭雪,她也能夠堂堂正正回到自己的真實身份慕容心,這簡直是再美好不過的事情了!

  再者,自己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皇帝身體衰微,太子也被廢了,而拓跋真和拓跋玉兩兄弟鬥得你死我活。

  局勢雖然亂,但只要抓住時機,不是沒有希望。當然,她明白自己的斤兩,想要從那兩個成年皇子手中搶走皇位,無異於虎口奪食。

  唯一的辦法就是等他們鬥到你死我活的時候,想法子從中漁利……但前提是,她必須取得李未央的支持。

  她此刻聽李未央這樣說話,不由充滿了驚喜,道:「若是能夠成功,我可以許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如此的迫不及待啊,簡直跟往日裡小心謹慎的蓮妃判若兩人。李未央笑了笑,看向她,聲音輕細,聽不出任何情緒:「除非你死。」

  措手不及的四個字,讓蓮妃猶如一盆冷水澆下去,迅速的冷靜下來。她的心中受到極大震動,嘴巴張了張,卻說不出半個字,好半天,才發出聲音,強自鎮定道:「你不願意就算了,何必說這樣的話!」

  李未央面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著她,說道:「蓮妃娘娘,你我是朋友,所以我才實話實說,若是你在陛下面前流露出一點點想讓小皇子登基的意思,或者你讓別人窺探出了你的這種想法,你的下場就只有死路一條。」

  蓮妃美麗的面孔上,那薄薄的一層血色又迅速的褪去,但她意識到,李未央既不是嘲笑她癡心妄想,也不是在隨便開玩笑,對方是認真的在警告她。

  李未央淺淡的三分笑意經唇渲開,話說的十分明白:「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在想,憑著你如今在陛下面前的恩寵,一定有法子勸服他,是不是?或者,你希望拓跋真和拓跋玉兩敗俱傷,你的兒子可以從中漁利——可是,若有一天陛下真的要讓小皇子登基,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母留子。」

  蓮妃的面色一變,道:「你說什麼?」

  「假如你不死,小皇子年幼繼任,免不了大權落於母親之手。而你年紀太輕,又是女流之輩,必定要親族的援手。我知道,你是慕容氏遺孤,但慕容氏也有主支和旁支,當初你一個人從故地到達大歷,若是沒有這些人的幫助,你必定沒辦法做到。若是你的兒子即位,你為了保護自己和他,一定會想方設法依靠他們,這樣一來,終究有一天會形成龐大的外戚,對拓跋氏的江山肯定會有很大影響。就算你的親族已經一個不剩,你這樣年輕美貌,焉知你不會去依靠權臣?陛下可不放心留下你啊!你一死,這種潛在的隱患就消失了。」李未央不緊不慢地道。

  蓮妃不禁起了一陣奇異的戰慄:「這不可能,小皇子這樣小,他身邊若是沒有親生母親,怎麼能夠在宮廷中活下去?!」

  李未央始終未曾移動雙目,一瞬不瞬地直視著她,眸子十分明亮:「宮中高位無子的妃子,可是不少啊——」

  蓮妃面色十分難看,四妃之位一下子空下來三個,皇帝便接連提了兩位年紀較大、進宮頗久的妃子,一位靜妃,一位康妃,卻都有三個特點,在宮中資歷很深,但都並不得寵,而且沒有子嗣。她慢慢道:「既然殺了生母,又怎麼會把孩子交給養母,這樣就不怕外戚了嗎?」

  李未央淡淡笑了:「別人來撫養這個孩子,再怎麼說也是毫無血緣的外人,這位養母就算做了太后,能享一時權貴,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

  血緣斬不斷,情義有時疏,說到底,蓮妃終究是不懂得,所謂殺母留子,防備的不是母親本人,而是這個兒子,算計的不是親情,而是人心!

  蓮妃的容色一陣青一陣白,李未央微微一笑,再不多言,她知道,蓮妃其實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她應該會明白自己的意思。與其去追求一個空中樓閣,不如好好把握眼前的局面,為自己和小皇子贏得一段平穩的富貴。

  蓮妃之所以有這樣的錯覺,完全是因為皇帝對她的寵愛,可是她根本沒有真正瞭解過皇帝,他高興時,當她是不可多得的玩物,百般呵護;與江山社稷發生衝突時,就只好犧牲她了!看不清這一點,只是自尋死路。

  蓮妃沉思半天,終究是明白了過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眼眸如波地朝著李未央淺淺一漾,眼眸中閃過一絲黯淡,柔聲細語道:「多謝你提醒我,否則我真要因為一時得意忘形闖下大禍了。」她頓一頓,「但是,三皇子那裡,還是應該斬草除根。」

  李未央淡淡道:「這一點,我自然是明白的。」

  蓮妃的歎息更深,卻不知道是為了她自己,還是別的什麼。

  回到成福宮門口,眾人見到蓮妃和李未央去而複返,面上都露出驚疑不定的表情,他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親眼看著柔妃、九公主等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不由得更加奇怪。李未央回來以後,向孫夫人略一點頭,孫夫人明白了過來,向她回了個禮。

  蓮妃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屬於她自己的位份之上,複又跪下,繼續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美到讓人不忍移目。但與此同時,她的表情卻又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李未央微微一笑,看樣子,蓮妃已經有些想明白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拓跋真和安國公主若無其事地回來。皇帝恩准他們參加完喪禮之後回府去,這意味著一旦回去,便要面臨被監禁的命運,他們自然不會太開心。可是,拓跋真的面容這樣平靜,半點看不出受到挫折的樣子,還是讓李未央非常佩服。

  這世上,真正能夠做到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如果不是天生的肌肉癱瘓,那便是心機深沉。大多數的人在面臨巨大的打擊的時候,總是控制不住地表現出異樣,就像安國公主那雙充滿了恨意的眼睛,可拓跋真卻連看都沒有往這個方向看一眼,仿佛根本對此不在意,這就實在是太奇怪了!

  李未央並非不高興贏,只是贏的同時,要看到對方哭喪著臉,或者是隱含著痛苦的神情,才會覺得痛快。可惜,這兩種神情,在拓跋真的臉上根本都找不到!此人,實在是太難以捉摸了!

  接下來的三天,一切順順當當地結束了。李老夫人出宮門的時候,只覺得頭暈眼花,需要李未央和蔣月蘭攙扶著才能上馬車。

  三天之中不能吃葷只能服素,還要作出一副哀傷到了極點的表情,這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要說李老夫人這樣年老體虛的人,便是李未央,臉色都有些微微發白。

  回到李府,已經是黑沉沉的夜晚。屋外廊下傳來些許的鳥叫聲,李未央就有了些許恍惚。一片沉寂裡,只聞得淡淡的清心的香氣。側耳傾聽,除了鳥叫聲外,窗外,仿佛還有夜風的聲音。一聲輕輕的咳嗽突然響起,是有消息傳入的暗號。

  李未央微微一笑,知道時候到了,掀開簾子下了床,隨手披上一件外衫,走到外間,不出所料的就看見了趙月。

  趙月低聲道:「小姐,一切已經安排好了。」

  李未央點了點頭,將衣服全部穿好,回過頭,只見趙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未央並不問她,只是耐心地點燃了燭火,坐在了桌邊上,像是在等待著什麼。半晌,趙月才輕輕咳嗽了一聲,道:「小姐,您回來之前,三少爺就親自來問過兩回,您回來了,是不是派人去說一聲。」

  李未央一怔,語氣裡卻有點漫不經心:「我們回來的時候,門房都驚動了,他也會知道的,不必特地派人去說了。」

  「三少爺好像很擔心——」趙月試探著道。

  李未央眼眸之中隱隱有火光跳動,面上卻是極為沉靜,像是對這句話沒什麼反應:「我只是去宮中而已,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李未央慢慢地晃動著茶杯,杯中的水一時有些微灑了出來,趙月連忙上去,重新替她倒好熱茶。接著又道:「小姐,他們一定會來嗎?」

  李未央只是微笑,烏黑的眼睛裡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旋即又消散無痕:「會來的。」

  她故意激怒安國公主,那些人今天若是不來,那若非安國公主轉了性子,就是她突然痛改前非了。但——一個那樣狹隘自私的女人,怎麼會輕易改變呢?

趙月衝口道:「咱們的計畫若是不成功呢?」

  李未央仿若未聞,只淡淡:「沒有若是兩個字,必須成功,而且,只有這一個機會。」

  「如果有三公子幫忙,計畫會進行地更加順利。」趙月說著,抬眼定定望住李未央:「小姐,為什麼要躲著三公子呢?」

  話題回到了原點,李未央的手已不自禁的捏緊了茶杯,面上卻只是輕輕一笑,那笑容卻猶如染了寒氣:「你到底想要說什麼?你們真正的主子,不是希望我離敏德越遠越好嗎?難道他沒有給你們下過命令,若是到了必要的時候,可以連我一起除掉?」

  趙月心中猛地一跳,垂下臉,輕輕道:「奴婢不知道小姐在說什麼……」

  「不必在我面前演戲了!他是一定會從我身邊帶走敏德的,因為他是他最心愛的兒子,他唯一愛過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他怎麼能看他這樣流落在外呢?」李未央淡淡地說道,仿佛自言自語,可是呼吸中都是苦澀的味道,她心中的不捨和難過,趙月怎麼會懂得?!

  讓敏德一直留在她身邊,困住他的人生,這怎麼可以?!她千方百計地避開他,就是想要讓他死心,最好馬上回去越西!這裡的局勢不會變好,只會更糟,敏德牽扯到這渾水裡,又有什麼好處?!

  趙月只不過是面上平靜,心頭已經浪潮洶湧,她的面容在昏昏的燈火下慢慢變得有一點模糊,隨後,她慢慢道:「奴婢知道,小姐是外冷內熱的人,之前奴婢一直是為了完成任務才會留在小姐的身邊,但從燕王差點殺了奴婢,而小姐卻為了奴婢報仇的時候,奴婢就下定決心,此生絕對不會再離開小姐的身邊。奴婢今天說這番話,絕對不是為了三少爺,而是為了小姐著想。」

  窗外的風聲變得越來越大,李未央有一瞬間的屏息,她看著眼前的趙月,對方的神情是那樣的認真,儘管李未央從來不曾將她真正看成是自己人,但趙月卻始終沉默地守候在她的身邊,堅定不移地執行她的每一個命令——默不作聲了半晌,李未央神色略略一鬆,淡淡一笑:「多謝你了,趙月。」但是怎麼做,我自己的心中早已有所決定。

  趙月若有所思,正在她們說話的時候,趙月突然抽出了腰間的軟劍。剛才那一瞬間,她突然感覺到一種危險,那危險越來越近,給她一種渾身戰慄的感覺。這種感覺,她從第一次見到安國身邊的那個刀疤男子的時候,也曾經感受到。那種壓力越來越強,她冷冷一笑,突然周身上下殺氣沖天:「小姐,他們來了!」

  整個院子裡異常安靜,主人仿佛已經熟睡。首領驚蟄觀察了一番,輕輕做了個手勢,四人便悉數跳進了院子裡。他們的步子很輕,很輕,必定不會被任何人發覺。

  在跟隨安國公主之前,驚蟄已經策劃了上百場刺殺,最驚險的一次便是帶領十七名暗衛,連夜伏擊越西叛將唐狄,一夜便殺五百餘人,唐狄帶著剩餘人馬倉惶逃走,他們窮追不捨,硬生生把唐狄逼入早已設好的陷阱,導致三千餘人全部覆沒,從此以後,他便被裴皇后精心挑選出來,放在安國公主身邊保護她。

  三皇子府外守著禁軍,而驚蟄等四人卻一直在府外秘密保護,得到了飛鴿傳書,第一件事便是執行命令。

  安國公主到了大歷,第一次這樣鄭重地發給他命令,誅殺安平郡主李未央。這要求實在過於大膽,公主雖然向來任性妄為,卻從不曾如此氣急敗壞,甚至不顧李未央的死亡可能帶來的後果——這說明,安國已經被逼得要發瘋了。

  雖然李家守衛森嚴,但對於驚蟄來說,誅殺李未央無異於探囊取物!果然,從李府後門一路進來,誅殺二十余名護衛,幾乎說得上暢通無阻地進入了內宅……驚蟄冷笑一聲,一把長劍輕輕一撥,那道門便吱嘎一聲,打開了,他先行走了進去。

  卻見到廳內一人正背對著他坐著,似乎垂頭正在看書,穿著的衣裳金絲銀線繡著牡丹花,富貴而又美麗,瞧那背影,便是這屋子的主人無疑。這任務,實在是過於簡單了!

  驚蟄長劍一揮,便砍掉了那人的頭顱,然而,沒有驚叫沒有鮮血,那人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衣服和假髮掉在了地上,卻是一個紮得十分漂亮的稻草人,金燦燦的稻草在燭光下發出詭異的黑色煙霧,驚蟄吃驚地倒退半步,連忙捂住鼻子,厲聲道:「有埋伏,快走!」

  驚蟄等四人剛剛跑到院中,便聽到「叮」的一響,緊隨著一聲慘叫,原來是一支鋼箭,竟然生生將其中一人釘在了門上!

  驚蟄怒道:「快走!」

  就在此時,不知從哪裡連珠般射來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每一支上都閃著幽幽的藍光,顯然是有毒……驚蟄等人武功奇高,若是真刀明槍,以一敵百都不在話下,但此刻根本看不到任何敵人,只聽見無數冷箭嗖嗖嗖嗖直接向他們射過來。

  驚蟄這輩子只暗殺過別人,還從未被別人如同甕中捉鼈一樣地對待,當下勃然大怒,一把長劍舞得虎虎生威,試圖儘快找到出口突圍,然而箭密如蝗,力道極大,竟然將他腳下的青磚射得粉碎。

  「噗」一聲,一支箭射進了他的肩頭,頓時鮮血四濺,驚蟄悶哼一聲,丟下其他三人,率先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之中沖上了牆頭!長箭追蹤而至,穿破瓦片,「砰砰」連聲激起碎屑無數,又是一箭射中他的背後,他身子一抖,去勢頓時一阻,原本已經到了牆頭上,眼看著有機會突圍,可是瞬間,他便從高高的牆頭重重摔落在地上。

  一代高手竟然在陰溝裡翻船,這是無論如何都不可想像的——

  幽暗之中,有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如同暗夜裡盛放的曇花:「我要活的。」



164 萬蟲齧體

  已是日上三竿,李府中仍然一片安靜李未央慢慢悠悠地走下了地牢,趙月低聲道:「小姐,孫將軍已經審問了一夜了,他們什麼都不肯交代。」

  孫將軍畢竟出身沙場,手底下兇悍兵卒無數,用刑的法子也是非同一般,這四個人能在他手底下扛這麼久,實在不可小覷。

  趙月看了一眼李未央的神情,道:「小姐,依奴婢看,還是直接殺了算了,何必那麼麻煩。」

  「這個世上沒有撬不開的蚌殼,同樣也沒有永遠不說話的嘴巴。他們活著,比變成屍體要有用得多。」李未央微笑著回答,一路下了臺階。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李家的地牢,上一回,她在這裡對付蔣兄弟,可以說大獲成功,可是這一回,她面對的卻不是少年成名的將軍,而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

  蔣海這些人再如何狠毒,他們都是要面子要臉的,一旦攻破他們的思想防線,就能夠將他們從心理上徹底擊潰,但這些暗衛,卻是一群沒有自尊沒有底線的人,你無論如何羞辱他們,他們都不會動容,所以,很是棘手。

  孫將軍本名孫重耀,是一名赫赫有名的勇將,雖已年過半百,卻因長年的行伍生涯而依然威武健碩,舉手投足之間威風凜凜。只是此刻,他的神情異常難看,看見李未央下了地牢,不由開口道:「郡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雖然語氣嚴肅,可眼睛裡卻略有關懷之意,很顯然,他是覺得李未央一個小姑娘若是看到地牢裡面血跡斑斑會受到驚嚇。

  李未央瞧了一眼一邊牆上掛著的四個人,微微一笑,道:「孫將軍還沒有什麼進展嗎?」

  辛苦了那麼久,孫將軍才抓住這些人,原想好好折磨一番就殺掉,誰知李未央卻說留著他們還有用,所以他才耐著性子陪他們磨蹭了這麼久!想要從他們手裡得到一些有用的情報。

  他手上審問過的軍中奸細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還從未遇到過這樣嘴硬的,折騰了一個晚上,連個姓名都沒有問出來,卻已經將所有可以用的刑罰都用過了。然而,這些人不僅不開口,甚至沒有抬起眼皮子看他一眼,叫他萬般手段都付諸東流,氣得乾瞪眼卻毫無辦法。

  「我的人打斷了三條皮鞭,可惜,誰也不肯透露一個字。姓名、年齡、身份,什麼都不說。」孫將軍實實在在地道。

  對於女兒的死,他雖然沒有妻子情緒那樣激動,心中卻是一直壓抑著巨大的悲痛。孫沿君從小就是他的掌上明珠,性情天真活潑、善良無私,正因為如此,他心中實在擔心她在外面吃虧,所以她出嫁之前,他已經千叮嚀萬囑託,要她在外面處處小心謹慎,少說話,不要做不該做的事,尤其是要多聽婆家的教導,以免惹禍。

  誰知剛剛嫁過來,便發生了這種事,若是早知道如此,他情願回絕女兒的要求,直接將她嫁給自己的副將,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著一輩子,也好過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李未央看著孫將軍發上寒霜,心中微微酸楚,口中道:「孫將軍,對付這些人,我有我的法子,你將他們交給我吧。」

  孫將軍詫異,道:「郡主,你不怕嗎?」

  李未央語氣很淡:「怕,我怕鮮血、怕慘叫,我甚至連地牢裡的灰塵和老鼠都害怕,但想到沿君死得那樣慘,我便什麼都不怕了。所以,請你將這些人交給我,讓我為她盡一份心力。」

  孫將軍一愣,隨即道:「好,我相信你。」

  李未央笑了笑,道:「那就請你先出去休息,我已經吩咐下人準備了廂房,等你歇息好了,父親說要請您品茗。」

  孫將軍點點頭,自己到了李府,弄出這麼大的動靜,李蕭然不可能不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因為內疚於孫沿君的死,而故意賣這麼一個面子給自己,甚至還暗中給了不少方便。人家這樣客氣,他總要拜會一下主人的。他思及此,道:「那我便先離去,有任何需要隨時叫我。」

  待他離開,地牢裡又恢復了安靜。

  李未央這時才緩緩地轉身,仔細打量著掛在牆上的四個血肉模糊的人。

  孫將軍顯然對他們恨到了極點,全部都下了狠手,一個晚上下來,基本都是鞭痕累累了。李未央微笑著看向那個面上有疤痕的人,道:「別的我都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究竟是誰侮辱了孫沿君。」

  四個人都沒有反應,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李未央一眼,像是對她的存在毫不在意一樣。

  李未央冷笑,果然都是硬骨頭。

  旁邊站著的是孫將軍專門留下的行刑者,見他們不肯回答李未央的問題,頓時一鞭鞭地狠狠抽下去。這四人從剛開始的悶哼,直到最後聲音漸低,直至無聲,卻還是一動不動,不肯開口。

  李未央面色恬淡地看著他們,道:「我有很多法子能夠讓你們開口,只是,我不喜歡那些殘酷的法子,我現在好好的問話,你們便好好地回答,我也會給你們一個痛快的死法,這樣不是很好嗎?」

  四人之中,突然領頭的那名刀疤男子抬起了頭,慢慢的盯著李未央旁邊的趙月,無聲地笑了笑。

  趙月不禁戰慄起來,她悄聲道:「小姐,奴婢認識他,他叫驚蟄,是一等的暗衛。」

  「哦,驚蟄。你瞧,一回生二回熟,咱們這不就算是認識了嗎?」李未央很溫柔地笑了笑。

  驚蟄冷笑一聲,低低地說了一句話,趙月沒有聽清,皺眉湊前再聽,卻聽得驚蟄笑道:「不過是個小賤人,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趙月勃然大怒,道:「小姐,這狗東西居然敢罵你,讓奴婢一劍殺了他吧!」

  李未央說話卻是不緊不慢的,看著驚蟄的臉,慢慢地道:「舌頭本來就是用來說話的,你罵我,倒是也沒有罵錯。我之所以讓你活著,並不是心腸軟,而是想要讓你知道,有的時候,活著比死了更痛苦。你信不信,很快就輪到你求我,求我殺了你。」

  她的語氣溫柔,神情也很平和,這四個人看在眼睛裡,對她都是十分的輕蔑,在訓練的時候,為了測試他們的忠誠度和忍耐力,他們什麼樣的嚴刑沒有受過,李未央的微末伎倆,他們怎麼會放在眼睛裡呢?

  李未央吩咐人在一旁準備了椅子,奉上熱茶,顯然是預備一直看下去。趙月看到四個人不屑的神情,心頭不由冷笑,你們小瞧我家小姐,待會兒就會知道,什麼才是痛不欲生了。

  李未央吩咐道:「取我吩咐的東西來。」

  趙月按照李未央的吩咐,取來了一罐粗鹽,隨後李未央瞧著她手裡那一罐子的鹽巴,歎息道:「你們知道嗎,孫沿君剛剛嫁了人,想著和喜歡的男人一生一世。」

  隨後,她手一抬,吩咐人將鹽巴抹在了驚蟄的全身。立刻,驚蟄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呼,鹽巴灑在傷口上,原本皮開肉綻的傷口帶上劇痛,比原本的鞭打還要殘酷十二萬分。

  驚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額頭冷汗密佈,隨即痛得幾乎要昏過去,然而旁邊的人早已用鋼針刺入他的耳中穴道,不容許他昏迷,只能硬生生承受著這種仿佛一萬把刀一齊割肉的痛苦。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語氣低沉,道:「不僅如此,她還懷孕了,歡天喜地地告訴我,她馬上就要為人母親。」

  驚蟄仍舊是一聲一聲地慘叫出口,李未央輕聲笑起來:「她不是你們的敵人,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而且還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我很想知道,你們動手的時候,有沒有片刻的不忍呢?」

  驚蟄一口血水吐出來,雖然身上劇痛難忍,可是口中卻還是冷笑連連。但旁邊看著他的其他三個人,面上都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因為這時候,行刑者按照李未央的吩咐,竟然又取來一個罐子,從裡面掏出蜂蜜塗在了驚蟄的身上,越是傷口的地方,塗抹的越多,黃色的晶體在驚蟄身上凝結,讓他整個人的身上混雜了鮮血、腐敗和甜蜜的味道,詭異到讓人難以想像。

  驚蟄等人根本不知道李未央到底想要幹什麼,抹鹽巴自然會讓人疼得發狂,蜂蜜又有什麼用,難道是要甜死他嗎?驚蟄強忍住身上的劇痛,大笑道:「你黔驢技窮了嗎?還是有多遠滾多遠,別在大爺跟前裝模做樣了!」

  李未央低下頭,微笑了一下,道:「我坐的還是太近了,都聞到甜蜜的味道了呢。」

  旁人不知道她究竟在說什麼,就在這時候,行刑者再次走過來,手裡拎著一個鐵桶。驚蟄等人原本還不以為然,可是等他們看清楚鐵桶裡的東西的時候,臉色全變了。

  「我聽說,螞蟻、爬蟲、老鼠這些東西最喜歡蜂蜜的味道,而且我還在蜂蜜裡面加了蜜糖,那味道一定好極了。」李未央靜靜地道,神情竟然有幾分天真,像是很認真地探討著這個鐵罐子裡動物是否會真的喜歡這些味道。

  不等驚蟄反應過來,那行刑者已經把一鐵罐子的東西從頭到腳倒了下去,在瞬間,螞蟻、爬蟲、老鼠爬滿了他的全身。

  「啊啊——啊——」驚蟄的慘叫聲讓所有人都呆住了。尤其是一直對行刑無動於衷的其他三個人,他們驚恐的看著驚蟄的身上密密麻麻的螞蟻,黑色拇指蓋大小的爬蟲,甚至還有三隻灰撲撲的老鼠咬住了他的傷口,驚蟄原本全身都是傷,皮肉綻開,這樣的萬蟲齧體之苦,慘過一刀刀的淩遲之刑。

  李未央的聲音很平靜:「這老鼠我已經餓了一個晚上,蟲子吃的是長在山間的斷腸草,他們的唾液本身就是毒液,會讓你渾身的傷口劇痛難忍,腫脹不堪,至於螞蟻……想必不用我說了,是不是癢得很舒服?」

  驚蟄的身體在片刻之間,開始腫脹、潰爛,整個人甚至連眼皮都爬滿了螞蟻,那種傷口疼痛加倍再加上奇癢入骨,讓他真正明白什麼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拼了命的慘叫,就在這時候,螞蟻聞到蜂蜜夾著血腥的氣息,黑壓壓地爬進了他的眼睛、鼻子、耳朵,讓他渾身劇烈的顫抖。

  驚蟄發出一聲聲極盡淒厲的慘叫,如同墜入十八層地獄。

  這些暗衛現在才知道,李未央的懲罰,比他們所經歷過的任何一種酷刑都要殘忍,而且,這種難以忍耐的折磨,會讓人徹底發瘋的。半個時辰之後,驚蟄全身的皮膚都已經潰爛,螞蟻鑽入了他的五臟六腑,他已經沒辦法說出半個字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看著旁邊的三個人,道:「再過一個時辰,他這副皮肉就要被螞蟻吃光了,你們是不是也想試一試?真的十分有趣!」這甜蜜之中帶著惡毒的聲音,讓其他三個人連骨頭都在哆嗦。突然,驚蟄的尖叫聲戛然而止,仿佛他的舌頭和聲帶已經被螞蟻咬斷了……

  左邊一個人再也不敢抗拒,第一個開口,道:「當時強暴孫氏的人就是驚蟄,就只有他一個人!我沒有幹!我真的沒有!」

  另外一人也唯恐落後:「是,都是驚蟄一個人!安國公主最信任的就是他!」

  李未央看著另外一個沉默的人,如果沒有記錯,上一回安國公主是管他叫灰奴,道:「哦,是這麼一回事嗎?」

  此時,驚蟄整個人已經被可怕的螞蟻和爬蟲淹沒了,沒有慘叫聲,沒有呼吸聲,只有動物「吱吱」地吮吸血肉的聲音。唯獨灰奴面色閃爍不定,最後道:「我……我不知道……」

  李未央的笑容更深,吩咐行刑人將鐵桶裡剩餘的螞蟻靠近了灰奴:「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人撒謊的,對付撒謊的人,我會比那些不開口的更加殘忍。」

  灰奴還沒等那東西靠近,已經慘叫一聲,道:「震斷她心脈的人是驚蟄,強暴她的是他們倆,劃破她肚子的人是安國公主……我,我是負責將她丟在那個巷子裡頭——」

  哦,原來是這樣。李未央轉頭打量其他兩個人:「這麼說,你們倆都是在撒謊了麼?!真是讓我失望啊。」

  她揮了揮手,道,「將他們丟到發情的公牛柵欄裡頭去,一直到斷氣為止。」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內容卻十分的血腥可怕,誰都知道發情的公牛一旦瘋狂起來是不分公母的,甚至最後還會活生生地被挑破肚子或者被牛蹄子踐踏而死,那兩人越發恐懼,拼命掙扎,可是李未央卻吩咐人挑斷了他們的手足筋脈,直接拖出去了。

  灰奴恐懼地看著李未央,他從來不曾遇到過這樣可怕的女人,安國公主是喜歡折磨人,卻也沒有這麼可怕的法子,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出來的!竟然這樣奇異而殘酷!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你好奇我是怎麼想出這麼奇怪的法子來的嗎?這不奇怪,我待過的地方,多得是折磨人的法子,不過,這些法子我都熬過來了,你們卻熬不過來,可見所謂的暗衛,是有多無能啊。」

  趙月聞言,奇怪地看著李未央,不知道她究竟在說什麼。事實上,在冷宮之中的生活可不止步步生蓮這一種懲罰,那些變態扭曲的太監什麼法子都想得出來,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會手下留情,不會鬧出人命,但這樣一來,折磨就要加倍了。

  「灰奴,你知道我為何單單留下你一個嗎?」李未央這樣問道。

  灰奴看都不敢看旁邊已經被螞蟻啃食地只剩下一具骷髏包著皮的人,努力讓自己的目光集中在李未央清秀的面孔上,但這種效果實在是太過微弱,讓他根本沒辦法說話。

  李未央揮了揮手,旁邊的人立刻處理掉了驚蟄的屍體,她淡淡道:「現在開口說話吧,記得要誠實一點。」

  看了剛才三個人的可怕下場,誰還敢不誠實呢?灰奴恐懼地點了點頭,一旁行刑人的頭都垂著,不敢往李未央的身上看,而趙月卻是十分的滿意,這些暗衛手上鮮血無數,他們並不只是為了執行任務,殺人已經成為他們的習慣,閑下來甚至還比較誰殺死的人更多,其中不少無辜的老弱婦孺,這種人,死有餘辜。

  灰奴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單獨留下我,但不管你讓我做什麼,我都會照辦的,只求你給我一個痛快。」

  李未央微笑,道:「只要你服下這一顆藥,我就讓你知道你應當做什麼。」

  灰奴看了一眼趙月送到嘴邊上的紅色丹丸,狠一狠心,一仰脖子吞了下去。

  李未央聲音分外溫柔:「你這樣聽話,我自然不會殺你了,用的著你的地方還多著呢。不過,這藥丸吃下去,每十天就要服一次解藥,否則的話,只怕你的痛苦要比驚蟄還要多個十倍百倍的。」

  灰奴深深低下頭去,咬牙道:「灰奴見過主人。」

  用這種殘忍的法子讓暗衛折服,李未央本不屑的,但他們殺死了孫沿君,還用那麼殘酷的法子,從頭到尾沒有半點的人性,對付這種人,心慈手軟只會助長他們的氣焰,說到底,這些殺人如麻的殺手,骨子裡都是犯賤的,你好好地說,用金錢收買,他們還看不起你。只有讓他們認識到,你比他們還要殘酷無情,他們才會向你低頭。這就是強者,只有強者,才能讓別人畏懼、佩服。當然,這種法子因人而異,不是對每個人都適合的。

  從地牢出來,李未央卻聽聞拓跋玉到訪。她走到涼亭裡,卻見到拓跋玉滿面微笑地站起來,道:「你來了。我準備了一些糕點,帶來給你品嘗。」

  這個時候?這種方式?李未央一怔。

  「你在想什麼?」拓跋玉輕聲地追問道。

  李未央原本看著一碟碟精緻的點心,隨即轉頭,和拓跋玉目光相接,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沒什麼。」

  「這是我特地從景州請來的名廚,他做的乳卷最為地道,香甜可口不說,吃一個便停不下來。你試試看?」拓跋玉吩咐一旁的婢女為李未央布菜,然而她的表情卻很尋常,連碰都沒碰一下。

  拓跋玉望著她,「沒胃口?!」

  李未央笑了笑,道:「多謝七殿下的美意,只是你三天兩頭往這裡跑,卻是不合時宜的。」

  當然不合時宜,人人都知道她是安寧郡主,是太后的義女,這拓跋玉的輩分比她還要低一倍,經常跑李府說是來看望李蕭然,誰不知道是來看她的呢?畢竟七皇子對她有意,實在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的事情。

  最奇怪的是,拓跋玉明著要爭奪皇位,既然如此就應該與她保持適當的距離,另外選一個名門淑女追求,總是追著她跑,算什麼呢?

  拓跋玉示意一旁的婢女為李未央舀上碗湯:「如果吃不下點心,喝點酒釀圓子也好,這是天山上的珍珠圓,有養顏美容的效果。」

  李未央手裡捧著碗,湯不沾唇,便放下碗:「你何必這樣。」

  「我心甘情願的。」拓跋玉這樣回答。

  李未央長長地吐了口氣,嘴角微漾:「那我還真是得多謝你的美意了。」

  「你也需要我的幫忙,不是嗎?」拓跋玉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雙手握緊,指頭壓得泛白。「關於如何擺脫他——」他突然看向不遠處,那裡似乎遙遙站著一個人影。

  李未央早已發現李敏德站在那裡,只是不想拓跋玉也發現了。她垂下眼睛,語聲淡淡道:「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拓跋玉臉色變得冰冷,眼神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很快,這痛苦被憤怒所取代,她明明應該是殘忍無情的,若是她真的想要拒絕什麼男人,多的是法子,可偏偏她卻對李敏德沒有辦法,這到底說明了什麼,李未央自己或許沒有意識到,但一直看著她的拓跋玉卻明白了過來。

  他這樣的喜歡她,為了她而改變自己的原則,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可是她卻已經調轉視線,開始喜歡別人了,他自己就站在她面前,她卻根本沒有看到他。

  拓跋玉咬牙,等李未央注意到他的不對,卻已經鬆開了眉頭,微笑道:「你這是怎麼了,既然把我當成朋友,又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拓跋玉表現出特別關心,李未央的態度反而更加冷漠,道:「我說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殿下還是多關心你的大業才是。」

  拓跋玉別過頭,雙手握緊,就怕當場被李未央氣到不能自控,會當眾失態。

  那邊的人越走越近,似乎有要過來的意思,李未央卻突然靠近了拓跋玉,聲音在他耳畔輕柔地吐著:「七殿下,既然你真心要幫忙,不介意我利用你一下吧。」

  拓跋玉一愣,李未央已經沖他微微一笑,親自替他夾了一塊乳卷,道:「確實很是美味,你嘗嘗看。」

  她是為了做給那個人看,根本不是真心關懷他。拓跋玉惱恨到了極點,可是轉念一想,若是能就此讓情敵滾得遠遠的,對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畢竟對李敏德,他不敢隨便動手,因為直覺對方在李未央心頭的分量,他不得不一力隱忍。現在李未央主動要趕走那人,他求之不得。

  「你開口,我沒有不答應的。」他微笑著,竟然想要握住她的手。

  李未央不露聲色地錯開了他的手,只以笑容示謝:「那麼,就多謝了。」

  她美目瀲灩,波光流轉,讓拓跋玉心頭震顫不已,可惜這樣的溫柔,這樣的美麗,卻只是為了另外一個男子,拓跋玉心裡不由感覺插了一把刀那樣痛苦,臉上卻微笑道:「對了,安國公主那裡一直沒有什麼動靜,顯然是相信了灰奴的說法,其實照我說,那些暗衛實在沒有留下的必要,不如除掉以絕後患。」

  李未央喝了一口茶,道:「我留著他自然有我的用處,你放心,不會耽誤大事的。」

  「他們敢來刺殺你,就不能留下活口——」拓跋玉想到若不是李未央早有準備,此刻早已不能坐在此處,不由眼底燃出火焰。

  「我不是平安無事嗎?」

  拓跋玉直勾勾地瞧著她:「可是我會很擔心。」

  涼亭裡,李未央和拓跋玉坐在一起,郎才女貌,言笑晏晏,坐的又是那樣近,一對璧人的模樣,叫人看了心頭火起,可李敏德卻壓抑住怒火,走上去,微笑道:「七殿下怎麼會在此處?」

  「七殿下——」李未央剛剛說出幾個字,卻慢慢改口,道,「權起帶了點心過來,一起嘗嘗嗎?」

  權起是拓跋玉的字,而且,在大歷一朝,只有彼此很親近,才會叫一個人的字,更何況,眼前這個人,還是大歷的七皇子,這世上敢這樣叫他的人,還真是沒幾個。可現在他卻露出欣然的神情,道:「三公子,一起品茶吧。」

  李敏德面上帶著笑容,目光卻是冰冷。

  「七殿下,聽說朝陽王有意將聘婷郡主許給你,雖然因為皇后娘娘的喪事耽擱了,可聘婷郡主卻放出風聲,此生非你不嫁。你現在跑來向未央獻殷勤,怕是不太好。」

  拓跋玉的面色一沉,斬釘截鐵道:「我不可能迎娶聘婷郡主。」

  李敏德俊美的面容卻是帶著笑容,只是那笑容裡含了嘲諷:「哦?不可能嗎?朝陽王一月內連登三次七皇子府,總不會只是單純拜訪吧。」

  事實上,李敏德早已探得消息,朝陽王已經和拓跋玉暗中勾結到了一起,能讓朝陽王放棄中立站到拓跋玉一邊,除非是皇后之位。既然拓跋玉已經決定迎娶娉婷郡主了,現在跑到李未央面前來獻殷勤就實在有點讓人難以接受。

  拓跋玉的臉色發生了一絲變化,他擔心李未央會介意。她的身份如今是他的姑母,怎麼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為了繼承大統,他必須迎娶一個身份門第都與自己匹配的皇子妃。

  而聘婷郡主,就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裡還是在猶豫。若是選擇迎娶聘婷郡主,他就失去了贏得李未央心的機會。

  但反過來說,若是想要得到李未央,就要先一步得到皇位,而朝陽王是現階段一個很有力的幫手。他表面上看是個閒散王爺,不管兵權,但卻是皇帝的表弟,當年還是幫助皇帝奪位的關鍵人物,更是唯一一個活到今天的異姓王,想也知道朝陽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了。

  他肯上摺子請求皇帝冊立太子,這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兒。可是朝陽王很難下手,權勢名利地位美人他應有盡有,唯一的煩心事就是眼高於頂美貌過人的聘婷郡主的婚事,這也是拓跋玉最好的下手方法。

  從前的拓跋玉,絕對不屑拿自己的婚事做交易,可是為了得到李未央,為了皇位,他如今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但當自己的舉動被李敏德洞悉,他覺得異常的難堪。但與此同時,還有一種隱秘的期待,他希望李未央說點什麼,憤怒也好,嫉妒也好,一點點都好。

  李未央卻是慢慢地笑道:「哦?真有這種事?聘婷郡主倒是一個不錯的物件,只是朝陽王不好相與。若是聘婷為正妃,你再想要娶其他的側妃,就會有不小的麻煩。」

  拓跋玉和李敏德都是一愣。李敏德努力壓下心頭湧動的戾氣,道:「既然七皇子已經做出了選擇,就該避嫌才是。」

  就在這時候,李未央柔聲道:「大局為重,我本來就不是在意名聲的人,想必權起也不會介意,是不是?」

  拓跋玉一愣,李未央這樣說,分明是在告訴李敏德,她並不在意拓跋玉要娶妻的事情,甚至於,她不在乎名分。

  的確,如果拓跋玉登基,那他會擁有很多的妃子,李未央作為太后義女的身份,絕對不能明目張膽地嫁給他。

  但前朝也有公主終身不嫁卻有情人的情況,拓跋玉不能給李未央名分,卻可以給她實實在在的權力和地位,甚至於超過所有女人的榮寵。這一點,在座的三個人全都心裡明白。

  拓跋玉心中有一瞬間的狂喜,在李敏德戳穿他和朝陽王的暗中往來之後,李未央卻說了一句類似於表白心跡的話,讓他心中燃起了希望。

  也許李未央是在意他的,只不過她的感情過於內斂,沒能表達出來而已——然而,等他看清楚,李未央的眼神是看著李敏德的時候,他的心頭,一瞬間湧上無限的怒火。他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這是你真實的心意?」李敏德靜靜望著李未央,見她輕輕點頭,他慘然一笑。「那,我無話可說了。」他悄然轉身,背影直挺而孤寂,腳下一個踉蹌,卻險些從臺階上摔下去。

  李未央面色微微一變,差點站起來,然而等她醒悟過來,卻是依舊坐在那裡。

  「你真是狠心,這樣對我,又這樣對他。」拓跋玉突然笑了起來,卻不知道是笑李敏德當局者迷看不出李未央的真實心意,還是在嘲笑自己到了這個地步還是一心一意要得到李未央。

  他今天已經徹底明白,李未央的心思在誰的身上。這個女人,冷血無情得很,若是不關心的人,哪怕你死在她腳底下也不會多看一眼,不管你多愛她,怎樣哀求她,她都會毫無反應,可是今天為了李敏德,她竟然對自己表現出從未有過的親熱,甚至給出一種模棱兩可的暗示,若是他不知道真相,只怕要高興得發狂,可是現在眼睜睜在這裡坐著,卻要看他們在對彼此演戲,對他拓跋玉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殘酷的折磨。

  風聲呼呼而過,聽起來仿佛是誰嗚嗚的哭聲。李未央站起身,道:「七殿下,請回吧。」說著,她便毫不留戀地轉頭離去,甚至沒有意思要聽拓跋玉說什麼。

  他低下頭,捏緊了手中的茶杯,突然笑不可抑,一旁的婢女們看得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位高貴清冷的七殿下突然怎麼瘋魔了,一個人到底在笑什麼,可就在此時,卻看到他砰地一聲捏碎了茶杯,手上變得血跡斑斑,他卻渾然不覺,起身拂袖而去。

  這到底——是怎麼了?

  李未央走到花園,卻突然被一個人拉住了手腕,一把拖入旁邊的假山。趙月在一旁剛要動手,卻被一把長劍抵住了脖子:「不要動。」

  趙月一驚,跺腳道:「大哥,你瘋了!」

  「主子有話要對三小姐說,與你無關。」趙楠面色難得冰冷地道。

  「任何違背小姐意願的事情我都要阻止,你快走開!」趙月不以為意地要推開他的劍尖,然而卻不意對方的長劍劃破了她纖細的脖子:「大哥,你瘋了?!你居然對我動手?!」

  「趙月,你已經忘記了自己的任務和使命,你我到這裡來,唯一的目的便是保護主子,你卻整天只知道跟在三小姐的身邊,你忘記誰才是你真正的主子了嗎?」趙楠厲聲呵斥道,端方的面孔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趙月一愣,隨即道:「你和父親都是一樣的,總是告訴我,練武、練武、服從命令,可我是一個人,不是一個工具!你們讓我來保護主子,我來了。主子讓我保護小姐,我也一直盡心盡力。可是現在,我想要留在小姐的身邊。因為這麼久以來,她是第一個嘴上說我只是個奴婢,背過身去卻會為我向燕王討回公道的人,哪怕她自己身處逆境,她也要那六個護衛的人頭為我出氣。大哥,這一點你和父親都不會為我做的!」

  這一回,輪到趙楠完全怔住,不知道什麼時候,眼前這個什麼都聽他的小女孩已經變成了一個堅毅的少女,行事作風都很強硬,也許她自己還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模仿著李未央。

  她崇拜她,憧憬她內心的強大,所以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這種神奇的力量已經超越了趙月對於任務的歸屬感,成為她心中的精神支柱了——趙楠覺得這樣的發展很糟糕,因為對於護衛來說,保護好主子是職責以內,可趙月對李未央這樣崇拜,已經嚴重影響了他們的任務了。

  他剛要說什麼,趙月卻一把揮開了他的長劍:「大哥,我之所以不跟你動手,是因為小姐沒有讓我這樣做。下次你再敢用長劍指著我,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趙楠眼神一暗,這孩子竟然是認真的,如果他要傷害李未央,恐怕她會拔出長劍來攔在他的面前——李未央給她吃了什麼藥,竟然能讓她這樣死心塌地的,他難以理解。

  李未央剛要掙脫,腕上卻是一緊,被一隻冰涼的手緊緊鉗住。身子一時不穩,踉蹌的被扯進了李敏德的懷中。她有片刻留戀那溫暖,然而終於,悄悄隔開了他,兩個人額頭抵著額頭,兩雙眼睛,不小心碰在了一起,卻是李未央先移開了眼睛。

  李敏德撫摸上李未央的臉,一個多月以來,他從未曾經歷過如此銷魂噬骨的相思,明明近在咫尺,她卻總是對他視而不見,他的心,空空落落,不管什麼樣的事,什麼樣的人,也沒辦法舒緩他心頭的寥落寂寞。

  趙楠請求他立刻回國,可他卻渾不在意。因為,他愛的人在這裡,他不管去到哪裡,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終於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沒有勉強自己再做任何無意義的等待,他主動來找她,沒有想到,她在他面前做出剛才的那一幕。

  他是那樣的瞭解她啊,她根本不是那種可以容忍男人三妻四妾的女子,若她真的喜歡拓跋玉,她早已可以嫁給他,為何要選擇在他面前說那樣的話,這一切都是為了逼走他!她這麼做,必定是有所顧慮,讓他怎麼還能忍得住心頭的躁動!

  「你到底,還要躲多久!」如同一把鈍刀子在心頭來來回回的割,從不曾說過的話,就這樣輕易的脫口而出,「你知不知道,你的戲演得很拙劣!」

  李未央怔住了,原來她的舉動,拓跋玉知道,他,竟然也知道。是啊,他們都是世上難得的聰明人,怎麼會看不穿她的把戲呢?

  看著她,李敏德心痛的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發誓要把她捧在手心裡好好呵護,然而她卻還是對他演戲,不肯放下包袱,是否,他真的做的太少,以致她如此不安,不敢相信他的感情。「未央,你真的能一輩子躲避嗎?」

  李未央看著他,他的面容映在她的眸光裡,似乎有輕微的波動。

  李敏德,不,元烈,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就在剛才她以為自己已經騙過他了,現在才知道,他狡猾地如同詭詐的狐狸,輕易洞穿了她的心思。甚至於他還這樣霸道,不允許她繼續逃避。想到這裡,李未央輕聲地問道:「敏德,你可以給我什麼呢?」

  李敏德看著她,慢慢道:「你想要什麼?」

  李未央聲音柔軟的似漣漪的春水,卻帶著數不清的寒意:「我要天底下再也無人敢欺辱,我要實實在在的自由,我要至高無上的權力,我要天底下最高的地位,你——能給我嗎?」

  李敏德怔住,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半天不語,似要把她刻入自己的眼中,慢慢的,他的手撫摸上她的臉頰,滑過,攏入發間,忽然用力,唇幾乎是惡狠狠的啃噬了過去。

  李未央呼吸一窒,不由張開嘴,唇齒相依時,他的吻隱隱的帶上了一絲惡狠狠的味道。她一時的混亂,竟然忘記了拒絕。他長驅直入,毫不退縮,狂野地索求,迷亂地挑逗,充滿了情意綿綿的糾纏。

  良久,他突然鬆開了她,揚起唇畔,自信地道:「這有何難?只要你想,我就為你去奪、去搶,不惜一切代價,我也要送你想要的一切!」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12:26 PM

165 喜堂之上

  李未央吃驚地望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敏德突然放開了她,眼波如絲,淺淺地笑:「你想要的一切,我一定親手送到你面前。在那之前,等我。」

  李未央怔怔的,她說這些話分明是要他知難而退,她要天底下最高的地位做什麼,要至高無上的權位又有什麼用,不過是……然而,他卻是認真的,極為認真地回答她的話,讓她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李敏德望著她,像是不甘心似的:「要是能帶你一起走就好了。」話是這樣說,他卻知道,李未央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跟隨他離開這裡,最重要的是,越西的環境絕對要比大歷還要險惡許多,在情勢未明之前,他不能讓她冒險。

  「我把趙楠和其他人全部留給你。」他輕聲地說著,神情堅定。

  李未央立刻道:「我不需要任何人。」

  「不,你需要。如果你是要逼走我,那必定是如今的局勢非常緊張,我不該在這時候離開你的,是不是?但你若是想要什麼,我也一定要為你得到!所以,在我不在的時候,好好保護自己,不要急於求成,若是有任何的需要,傳書給我,不管我在哪裡,會立刻趕回來你的身邊。」

  李未央望著他,不知道說什麼。然而他卻只是微微一笑,道:「我又不是立刻走,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但這些話我只說一遍——」說完,嘴唇在她的耳邊輕輕碰了碰,轉身就快步離去。

  這就算——說完了?李未央先是一愣,隨後惱怒,這算什麼意思?

  從假山之後走出來,李未央的面色微微發紅,趙月瞅著她,一時道:「小姐,你沒事吧?」

  冷風一吹,李未央面上的紅暈散去了許多,她看了趙月一眼,轉移話題道:「吩咐你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趙月一愣,這才想起來李未央問什麼,連忙道:「都辦好了,奴婢只向孫將軍說小姐問不出什麼,便不得已殺了那四個人,還給他看了四具屍體,因為其中三個人都已經面目全非,所以他也沒有發現灰奴被奴才換掉了。可是奴婢不明白,小姐為什麼要瞞著孫將軍呢?」

  李未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孫將軍因為二嫂的死,恨透了那四個人,若是我告訴他我還放跑了一個人,他會怎麼想?」

  趙月點了點頭,但還是有點疑慮:「萬一到時候被孫將軍認出來了呢?」

  李未央笑了笑,道:「安國公主一連損失三個暗衛,便不會再輕舉妄動了,她若不是蠢得太厲害,這最後一個暗衛便是用來保命,而不是帶出來晃。」

  趙月聽到這裡,便放心許多,想了想,道:「是奴婢多慮了,那安國公主如今正在幽禁之中,想必也不會碰上孫將軍的。」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事情若是如此簡單就好了,拓跋真怎麼會是坐以待斃的人呢?他如今隱忍不發,不過是在找合適的機會罷了。」

  趙月吃了一驚,道:「這——怕是不可能吧,他剛剛因為太子一事觸怒了陛下,怎麼會這麼快能獲得原諒呢?」

  一絲冷笑拂過李未央的唇畔:「拓跋真這個人啊,你根本就不瞭解。」

  拓跋真一定會想方設法找各種各樣的機會來重新贏得皇帝的歡心。這一次雖然翻出太子一案,暫時讓皇帝厭惡了此人。

  但皇帝是個很懂得取捨的人,他會把皇位交給最值得期待的兒子,不管是太子、拓跋玉還是拓跋真,在他的心裡本質上都沒有什麼不同。太子畢竟是死了,他不會因為一個已經不可逆轉的事實殺掉拓跋真的。

  那麼,現在拓跋真暗中在籌謀什麼呢?李未央這樣想著,能夠重獲歡心的機會可是不多啊,他究竟會怎樣抉擇呢?

  三日後,宮內發出一道旨意,免去原禁軍都統張放職務,著孫將軍擔任。這消息出來,李未央便明白,這是拓跋玉的手筆。如今,拓跋真被軟禁在府內,原太子勢力被清除殆盡,拓跋玉得到朝陽王的支持,眼看著便是太子的熱門人選。

  七皇子府門前車水馬龍,多少權臣趨之若鶩,一切從表面上看起來是那樣的順利,可在李未央看來,事情卻沒那麼簡單。眼下分明到了緊要關頭,拓跋真為什麼沒有行動?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李未央一直在等待著,可是三皇子府前一片安靜,甚至於那些喜歡上躥下跳說著這個於理不合那個實在不該的言臣們,都對皇帝無緣無故囚禁拓跋真的舉動毫無表示。這太反常了——

  李未央莫名覺得不安,特別的不安。

  趙月見李未央手裡的書捧了很久卻沒翻過一頁,不由道:「小姐何必這樣擔心,現在不是很順利嗎?」

  李未央握緊了書頁,因為不知不覺用力過度,手指關節有些隱隱發白,道:「是啊,就是太順利了,順利的讓我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趙月失笑,道:「七殿下手中握著二十萬兵權,孫將軍又掌握了禁軍,羅國公也是他這一邊兒的,眼看著三皇子就要倒了,小姐何必杞人憂天。」

  李未央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可是聽到趙月如此說,卻是輕輕搖了搖頭,道:「是嗎?是我多慮了?」

  趙月道:「是,一定是小姐多慮了。」

  李未央失笑,放下了書頁,端起了茶盞,輕輕將茶蓋兒掀起,看著茶盞裡頭上下浮動的茶葉,道:「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拓跋真此人極端狡猾,怎麼會無緣無故束手待斃呢?他不動,不過是還沒到最好的時機而已啊。可是我如今,實在想不出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這時候,一隻渾身雪白的信鴿飛到了李未央的窗前,撲棱撲棱著翅膀,在窗臺上跳來跳去,趙月快步走過去,解開了鴿子腳上的小竹筒,將裡面的密信取了出來。李未央接過,看了看,低聲道:「去取蠟燭來。」

  趙月連忙照辦,李未央便將那密信在點燃的蠟燭上熏過,很快,就見到十幾行字顯現了出來。她與李敏德的消息都是通過碧蛇來傳遞,喜歡用信鴿的——只有宮中那位蓮妃娘娘。

  李未央看過信,便毫不猶豫地在燭火上燒了。兩個人看著密信被火舌卷滅。趙月好奇道:「小姐,蓮妃娘娘說了什麼?」

  李未央微微一笑,回答道:「太后娘娘病重,下了懿旨,要求七皇子即刻成婚。」

  趙月吃驚道:「現在?這皇后娘娘走了才多久?」

  李未央冷笑一聲:「雖然廢后不過就缺一道旨意,但皇后就是皇后,熱孝期成婚,這只有窮苦人家的女兒才做得出來,還是那些年紀大了怕嫁不出去的——你說,這是因為太后想在臨死前看一眼最心愛的孫子的婚禮呢,還是朝陽王過於焦慮等不及要嫁女兒呢?」

  事實上,大歷的規矩是,父母死後四十九天內,可以快速安排婚禮,這叫紅白喜,但是過了四十九天后,兒女們便要守孝,而且必須守滿三年。但這情況是有,卻極少有人這樣做,更遑論是重視體統的皇家。

  然而三年對於朝陽王來說變數太大,若是讓七皇子再拖延三年,等他做了皇帝,天底下的名門淑女任由他挑選,到時候娉婷郡主都有二十歲了,想要豔壓群芳奪得皇后寶座不可能,想要另覓到這樣的乘龍快婿怕是更加沒有希望了,所以對方希望速戰速決,不肯再拖延時間,這一點,李未央倒是理解的。

  「那——七殿下怎麼個反應?」趙月想到拓跋玉分明是喜歡李未央的,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已經做得那麼明顯了,怕是半個京都的達官貴人都曉得這件事——

  李未央淡淡笑了一下,道:「蓮妃說了,拓跋玉以熱孝在身為理由,跪在乾清宮門口,拒絕成婚。」

  趙月凝起眉頭,李未央卻繼續道:「太后懿旨一下,便是拓跋玉不肯遵從,也是非遵從不可的,不過做戲而已。」

  趙月的臉上便露出疑惑的神情,在她心中,覺得拓跋玉對李未央一往情深,想必不會這樣快就變了,但李未央的神情又是如此篤定,倒叫她心中越發不解。

  事實證明,李未央說的沒有錯,拓跋玉在乾清宮門口跪了三天,娉婷郡主居然也跑到宮門口跪著,說是請陛下和太后收回成命。又有無數人傳出消息,說當初皇后娘娘是如何迫害德妃和七皇子,七皇子又是如何大度仁愛不計前嫌的,鬧了這麼一齣戲,天底下的人都說七皇子識大體,為了個不是親娘的皇后也這麼真心實意。

  這下言官們紛紛坐不住了,開始上摺子,引經據典地說明這開國以來有多少熱孝之中成婚的例子,並且表示事急從權,既然太后娘娘鳳體違和,想要看到七皇子成家立室,這也是人之常情,更是孝之根本,請七皇子順應天意、即刻成婚。

  最後,娉婷郡主因為過度勞累,居然在宮門口暈厥過去,七皇子不顧男女大防,親自抱起娉婷郡主送回朝陽王府,便算是點了頭。

  李未央聽到從外頭打探消息回來的白芷義憤填膺地說著七皇子背棄盟約什麼的,不由笑道:「他和我又有什麼盟約了?」

  趙月也在一旁擔憂地看著,白芷啞然,隨後道:「他難道不是喜歡小姐嗎?怎麼這麼輕易就要迎娶娉婷郡主呢?」

  李未央有點意外,道:「他喜歡誰都是他的自由,難道就因為他喜歡過我,便不許人家想開之後,另外娶親嗎?」

  「可是外頭人說的多難聽啊,他們說七皇子原本很喜歡安寧郡主,偏偏郡主變成了姑姑,七皇子成了個千古傷心人,好在太后心疼這個孫子,特意賜給他一個如花似玉的娉婷郡主,他剛開始還不願意,誰知在宮門口與這娉婷郡主一見鍾情,立刻就把安寧郡主忘到腦後了——他們還說娉婷郡主不論容貌還是氣度,都和你……和你這個假郡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白芷分明是氣得眼睛通紅,險些要落淚,在她看來,拓跋玉要娶天上的仙女也不甘他們的事,為什麼那些人非要把他們家小姐拖下水呢?!

  李未央的唇角微微牽動,引出一絲淺淡而和煦的笑意:「傻丫頭,別人要說什麼,你能管得著嗎?」

  白芷惱怒,不由眼圈都紅了,眼淚汪汪地道:「小姐,人言可畏!」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是啊,我都不在意,你管他們怎麼說呢!」這些話,她這些年聽的少嗎?接連兩次和親,最後的人選都不是她,大家都認為,皇家明面上抬著她,實際上卻故意拖著她的婚事,將她踩到了底!

  所有人都在背後議論她到了十八歲還沒有出嫁究竟是為了什麼,期間不知道有多少難聽的猜測,可是她從來不曾放在心上。

  她李未央,從來不靠九天神佛,不懼陰謀鬼祟,更遑論是那些可笑的流言蜚語,那些人再在背後放冷箭,到了她跟前都得滿臉討好、叩首行禮!這就是他們的命!一群可笑又卑微的螻蟻!她站起身來,看了白芷一眼,道:「傻姑娘,把眼淚擦了,好好替我準備一份禮物。」

  白芷疑惑地看著她:「小姐要給人送禮?」

  李未央搖了搖頭,真是個傻丫頭:「既然要在熱孝裡頭成婚,好日子也就這一兩日了。」

  白芷吃驚:「這麼快!」

  李未央笑了,道:「不必驚訝,快去準備吧。」

  十日後,七皇子迎娶娉婷郡主,因為聘婷郡主身份貴重,宮中太后下了懿旨,特賜一副鸞駕前往迎接。不只如此,皇帝還親自出宮觀禮,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榮耀,一路更是吹吹打打,紅綢遍地,全城轟動,貴不可言。

  到了七皇子府門前,喜娘引導著那一身喜服、滿身香氣的娉婷郡主下了轎,拓跋玉輕輕握住喜娘遞過來的紅綢子,轉過頭來卻不自覺地開始搜尋堂上那個人的身影——但冠蓋雲聚,卻見不到李未央的人影。

  現在這裡觀禮的人太多,她最不喜歡這種人滿為患的場合,必定是找了靜謐的地方獨自坐著,拓跋玉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因為皇帝出宮觀禮,所以他們無需進宮去參拜,直接在禮堂上就拜見皇帝,隨後是夫妻交拜。在堂上觀禮者的歡聲雷動中,禮成。

  接下來,大宴賓客,拓跋玉神色飛揚間顧盼奪人,微笑著與眾人周旋,他今日迎娶娉婷郡主,籠絡的何止是朝陽王,還有無數官員,他的婚姻是在告訴他們,朝中誰才是最有實力繼承皇位的人。

  皇帝面色無比的欣慰,蓮妃也陪伴在他的身側。儘管如此,蓮妃還是發現皇帝的笑容之中仿佛帶了一絲勉強。這勉強並不是因為他不滿意如今的婚事,而是有兩件事情讓他心頭憂慮。

  一是太后病重,二是西南邊陲的叛亂,這兩件都不是小事,已經讓他煩惱已久。但是在這大宴賓客的現場,皇帝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心緒不寧,所以他一直面帶笑容,接受臣子們向他的恭賀。

  在一片熱鬧之中,皇帝突然開了口:「今天是七皇子大喜之日,朕還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他。」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隨後不少七皇子的追隨者露出欣喜的神情。所謂禮物,難道是太子之位?在這種大喜日子冊立太子,的確是在再合適不過了啊!然而,太監宣旨後,有些人的臉上露出略微的失望,聖旨說的是:敕封拓跋玉進榮親王。

  是親王,不是太子啊。可是所有人轉念一想,拓跋玉可是目前為止第一個被進親王的,這可是其他皇子們從未有過的恩典,若說原先他距離太子還有一步之遙,現在卻已經又走出半步了。

  這下,朝陽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而拓跋玉只是平靜地謝了恩,表情帶著恰到好處的喜悅,卻不過分。皇帝看著他的神情,點了點頭,不驕不躁,此子當成大器。

  所有人又一次湧過來,向拓跋玉敬酒,而他一邊喝酒,面上的笑容卻是很冷淡,仿佛一個陌生人在看著眼前的這場戲,自己卻完全超脫在外。整個婚禮,他仿佛是一個外人,被人牽引著完成這樁婚事。

  此時,九公主拉著李未央已經進了新房,新房裡坐了幾位與皇室較為親近的貴夫人,此刻見到九公主和李未央,連忙站起來行禮。九公主揮了揮手,興高采烈地走過去,對著新娘子道:「你就是我的七嫂嗎?」

  新娘子剛剛揭開了蓋頭,她有一張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孔。臉上淺淺地抹了一層胭脂,陪襯著雪白的膚色,就像早晨初升的雲霞,嬌嫩美豔,讓人懷疑它一吹就會破,再配上高挑的娥眉和那大而清亮的鳳眼,更叫人覺得美不勝收。

  九公主讚歎道:「人家都說娉婷郡主漂亮,我卻一直沒機會見到你,一直好奇你長的究竟是什麼樣子,今天見到了才知道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你比傳說中的更加漂亮啊!」

  娉婷聞言,立刻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那雙美麗的鳳眼流露出友善的光芒,道:「你是九妹嗎?」

  九公主點點頭,她原本馬上就要出嫁了,可惜因為皇后突然沒了,也必須等上三年,好在她的年紀還小,柔妃娘娘倒是很高興可以多留她兩年,便向皇帝請求先將婚事放一放,羅國公府見反正婚事是板上釘釘的也跑不了,所以便同意了。這樣一來,九公主一下子如同脫韁的野馬,覺得自由多了。

  娉婷一眼看到李未央,漂亮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好奇:「這位是?」

  九公主趕緊道:「你從前不在京中所以不認識,這是安寧郡主,是太后的義女。」

  李未央名義上的確是太后義女,沒有過門不來看看新娘子的道理,再加上拗不過九公主,所以便一起過來了,想著見一見便走,算是盡到了禮數,免得新娘子聽到京都的流言蜚語而心頭不快。可是娉婷卻心無芥蒂地笑了起來,主動地站起來,給李未央行禮道:「見過姑姑。」

  這一下,把李未央吃了一驚。娉婷郡主抬起頭,道:「既然是太后的義女,就是我和七皇子的姑姑了,這禮是如何都不能廢的。」她此刻的笑容裡,沒有一絲的雜質,是那種純然的開心。

  不知道為什麼,李未央突然覺得娉婷郡主很像一個人,一個她很熟悉的朋友,不由自主的,她的眼眶有點發紅。

  娉婷看著她,先是困惑,隨後似乎想到了什麼,立刻露出愧疚的神情,突然不笑了,轉頭對周圍的人道:「你們都先出去吧。這裡留著她們陪我就好了。」旁邊的人面面相覷,九公主連忙道:「沒聽見七嫂的話嗎?都出去吧。」

  眾人聞言立刻站了起來,紛紛告退,在場的只留下娉婷郡主的心腹。

  娉婷看了李未央一眼,臉上就流露出很不安的神情,這種神情,完全不是裝出來的,是發自內心的忐忑,她上去抓住李未央的手,道:「我搶了你的婚事,是不是?我都跟父王說過的,我不想這樣的!可他偏偏說根本沒有這回事!未央,我不是故意的——」

  李未央完全愣住,她沒想到娉婷郡主會說出這一番話來,等她醒悟過來,便立刻解釋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娉婷郡主,你很像我的一個好朋友,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這種感覺。」

  九公主是見過孫沿君的,立刻便明白過來,道:「是啊,我也覺得娉婷郡主跟……你家二少夫人笑起來很像。」與其說是五官相似,倒不如說那種明媚的笑容,同樣都有感染別人的力量。

  娉婷就露出不解的神情,帶了一些茫然地看著眼前兩個人。李未央先笑了起來,道:「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不該說這些話的。」

  娉婷反而不好意思地笑:「那天在宮門口,我就跪著求太后收回成命,可他們誰都不聽我的!後來我自己反而暈倒了!要是我能多堅持一會兒就好了!」

  九公主和李未央聽了這話,完全就愣住了,難道娉婷郡主並不是一心要嫁給拓跋玉嗎?她去宮門口是誠心誠意地阻止婚禮?李未央想到這裡,突然就有了點惋惜,這位郡主恐怕還不知道在宮門口的那場戲,是她的父王和夫君一手導演出來的。

  娉婷卻不想再說下去,轉而拉住李未央道:「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歡你的!你反抗嫡母和蔣家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不光如此,我還讓那些人給我講了一遍又一遍,我對你真是很佩服!」

  李未央根本想不到,娉婷郡主的性情是如此的跳脫和——天真。

  娉婷還在繼續說:「我就沒你那麼勇敢,我父王娶了側王妃不說,還說要讓她的兒子繼承爵位,就因為我是個女兒!他們整日裡在我母妃跟前耀武揚威,活生生把她氣死了!我當時年紀小,只敢在那女人的裙子裡放青蛙跳蚤什麼的,其他的就沒辦法了,還因為這樣總是被父王罵!若是我有你這麼厲害,早就把那個女人趕出王府了!」

  李未央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光輝事蹟已經傳遍了大歷,此刻多少有點意外。九公主卻聽得津津有味:「原來你也知道未央姐姐的事情啊!」不知道多少次她想要改口叫姑姑,一到了關鍵時刻她就掉鏈子,完全想不起這一茬了。

  李未央看得出來,娉婷說的話並非虛假,而是實實在在的。而且,因為娉婷特殊的經歷,造成她對李未央有一種莫名的崇拜感,這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一件事。她還以為娉婷會聽信外面的流言蜚語,對她報有敵意……結果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啊。

  九公主顯然也很喜歡天真的娉婷郡主,幾乎是一見如故,開始交流起兩人曾經做過的惡作劇……大概對於父親的女人都沒有什麼好感,竟然越說越投機,兩人說著說著,竟然把李未央忘在了一邊,旁邊娉婷郡主的丫頭連著向娉婷使眼色,娉婷卻道:「你這丫頭怎麼了,眼睛抽筋兒了嗎?」再一瞧,卻發現李未央已經走了。

  丫頭道:「郡主喲,您和公主只顧著聊天,連安寧郡主走了都不知道!」

  娉婷趕緊站起來:「我怎麼總這麼糊塗,不行,我得趕緊派人出去找找!」

  九公主笑道:「你別介意,安寧郡主不喜歡過於熱鬧的場合,剛才若非我硬拉著她來,她還不來呢!她或許是有什麼事才會提前離開的,改天我帶著你一塊去專程拜訪!」

  「真的?!」娉婷心思單純,聽了這句話便又重新高興起來了。

  李未央走出了新房,然而她此刻的心情卻很複雜,她好像對這位娉婷郡主,有這一點嫉妒?!但這嫉妒,並不是因為拓跋玉,而是因為娉婷的天真爛漫。

  她看得出來,娉婷心中對朝陽王有怨恨,可是朝陽王雖然寵愛側妃,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娉婷郡主。就算是娉婷郡主做了很多對側王妃不敬的事,朝陽王不過是罵她兩句,可見心裡實際上是護著她的。

  不僅如此,朝陽王還千方百計求來了這門婚事——雖然娉婷天真爛漫了些,但卻是很聰明伶俐,有朝陽王的保駕護航,她的七皇子妃會做的很穩當。將來,哪怕是拓跋玉登基做了皇帝,也會看在朝陽王的面子上,對這個妻子多多愛護。

  人說後宮狡詐,可若是娉婷郡主得到拓跋玉的保護,誰也傷害不了她了。這一點,老謀深算的朝陽王比誰都要清楚。

  李未央輕輕笑了笑,雖然母親早逝,但卻一直得到父親的疼愛,甚至不惜破壞原本的中立立場也要為她求一個最高貴最好的前程,有這樣的父親,娉婷郡主終究是很幸福的。

  對於一個女人而言,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有人疼,有人寵,不管是孫沿君還是娉婷郡主,能夠養成這樣天真的個性,全都是被寵愛著長大的。這才是李未央羨慕,卻始終沒辦法真正擁有的東西。

  趙月看著李未央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由擔心道:「小姐——」話說了一半兒,突然有人來了,趙月住了口,警惕地看著來人。可是對方恭敬地跪在地上,道:「安寧郡主,七殿下有請。」

  書房

  李未央笑著道:「我去看了娉婷郡主,真真是個美人,先要恭喜七殿下,哦,不,應該是榮親王了。」

  拓跋玉看著李未央,聲音不由自主變得低沉:「你剛剛見過她?」

  李未央微笑,完全沒有一絲芥蒂:「她是個非常熱情,非常坦率的人,雖然出身高貴,卻沒有驕矜之氣,我相信,她會是一個很好的王妃。」

  拓跋玉看著她,突然冷笑了一聲:「你還真是偽善。」

  李未央皺起眉頭,她不明白,拓跋玉這是在說什麼?!她偽善?!這是什麼意思?

  拓跋玉冷冷地道:「你明知道我喜歡的人是你,根本不喜歡娉婷,卻還要對我說這種話。」

  李未央的笑容逐漸在臉上消失:「七皇子,我從未干涉過你的決定,娶妻、鞏固權勢,全部都是你自己的決定,可是你現在卻說這樣的話,還用這種態度,你是在怪責我嗎?還是遷怒無辜的娉婷郡主?」

  的確,一切都是拓跋玉自己的決定,李未央雖然一直幫助他,卻從未對他的婚事指手畫腳過——全都是他自己所為,但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為了得到她!

  然而她卻在他面前笑著說娉婷郡主會是個好王妃,這樣的話仿佛毒蛇一般盤旋噬咬著他所有的理智——

  拓跋玉的腦海中不由自主湧現出一個聲音。拓跋玉,你以為自己能夠得到她嗎?——你真的這樣以為?實在是太愚蠢了!李未央是天底下最會謀算人心的女子,她不想做的事情,沒有人能勉強她!就算你做了皇帝,她若是一句不願意嫁給你,你又能如何,用皇帝的權勢逼迫她嗎?

  可是,現在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他娶了娉婷,追逐了帝位,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我再說一次,你的婚事和我無關,不要再把你的感情強加於我。娉婷郡主是你的妻子,如何對待她是你的自由,也與我無關。不過我相信,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會好好地走下去,所以,別再說這種陰陽怪氣的話,更別牽連到我的身上,否則,我會認為你是故意想要放棄你我的盟約。」李未央的神情十分冷淡,聲音更仿佛堅冰一樣冷酷。

  拓跋玉看著李未央古井一般幽然的眸子,瞳仁劇烈收縮了一下。

  多麼冷酷啊,她沒有半點留情地回絕他,一絲一毫的希望都不肯給。是的,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對待李敏德的時候,她的態度根本不是這樣的,她會考慮到對方的心意,想方設法減少讓對方受傷的可能。

  那他拓跋玉呢?就該死嗎?不錯,有李未央的幫助,能遂他登基,可他登基,最想要的人卻是她啊!嫉妒帶來的苦澀,一直澀入臟腑,變成翻江倒海般的怨恨。

  他陰沉著臉,砰地一砸桌子,一旁的茶杯一下子滾落在地,茶水一直濺到了李未央的裙擺之上,然而她卻只是一臉漠然地看著他,毫不動容。

  在李未央看來,拓跋玉是想要做皇帝的,他明知道她不會與人共事一夫,從他決心迎娶娉婷郡主開始,根本早已做出了決定,只不過,男人總是貪心地以為可以兩者皆得。

  拓跋玉實際上已經冰封了自己的七情六欲,他懂得審時度勢,也會看臉色,他當然知道現在不能和李未央翻臉,所以他在發現自己失控的瞬間,適時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緒,扯動了嘴唇,居然笑了:「你說得對,我能夠娶到娉婷郡主,當然會好好對待她的,畢竟她對我的大業很有幫助,是不是?」

  是不是都跟我沒有關係。李未央淡淡道:「如此,便是最好。」

  拓跋玉看著她,她唇的弧度極為美好,唇角微微上翹,十分適合微笑,事實上,她也一直在笑,可是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裡是沒有他的,一點都沒有。

  「你放心吧。」拓跋玉慢慢地盯著她,聲音變得淡漠下來,「我既然已經決定了的路,就一定要走到底。」

  不管到底要付出什麼代價,都是一樣。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有了一點動靜,拓跋玉揚眉,道:「什麼事?」

  外頭稟報道:「三皇子剛才闖入了禮堂,鬧著要見到陛下。」

  拓跋玉和李未央的神情都發生了變化,兩人對視一眼,李未央突然道:「他終於有所行動了。」

  她一直不知道對方想要幹什麼,但今天拓跋真無緣無故闖入禮堂,卻是一定會暴露他的意圖,如此,才是最好的。他不動,李未央便無法洞察他的心意,但他一旦有所行動,李未央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找出蛛絲馬跡。

  她微笑道:「七殿下,看來咱們應該回到禮堂去才是。」

  拓跋玉慢慢站起來,道:「是啊,我也很想看看,三哥到底想要幹什麼?」

  禮堂之上,人人都在竊竊私語,不知道拓跋真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他不是應當正在幽禁之中嗎?

  然而,所有人中面色最不好看的是皇帝,他幾乎是惱怒到了極點:「朕的聖旨是兒戲嗎?難道隨便什麼人都能從三皇子府裡頭闖出來?」

  一旁追過來的禁軍只能跪地道:「陛下,三殿下以命相逼,奴才等人不敢——」

  李未央走進大堂,不著痕跡地混入女眷之中,正巧聽到了這一句,不由皺起眉頭。的確,一個皇子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迫著護衛放行,這種事情旁人覺得掉面子做不出來,可拓跋真卻不會,他是真正的那種心黑手狠臉皮厚的人,根本不會把這等小事放在心裡。可是,什麼事情值得他這樣冒險,甚至不惜被皇帝重責的可能出現在這裡呢?

  卻聽到拓跋真滿面鄭重地道:「父皇,兒臣知道想要入宮見您一面是不可能的,不得已才會出此下策,兒臣知道今日是七弟的大婚之喜,只是國難當頭,百姓正在苦難之中,兒臣實在是沒辦法安心坐下說一句恭喜!」

  這話一出口,李未央的眼神疏忽變得淩厲起來,拓跋真究竟想要幹什麼!

  穿過重重的人群,拓跋真的眼神望見了李未央,重重脂粉之中,她就那樣靜靜站著,眼眸漆黑,深不見底。在那一瞬間,他突然笑了起來,李未央,你永遠不會成為贏家的。

  隨後,他大聲道:「父皇,兒臣雖然一直被困府中,卻知道西南告急的戰報已經傳到京都,叛亂已達月餘,父皇雖然已調兵遣將撲滅叛亂,然而到目前為止,那些叛軍無比兇悍,西南又是瘴氣彌漫,被派去的三位將領接連陣亡前線,如今這戰事已經彌漫到了君州,父皇,請您下旨,任命兒臣為統帥,誅殺叛軍首領,解救受到戰火荼毒的百姓於水火!」

  西南叛軍——拓跋真竟然在打這個主意!李未央的眸光慢慢變得冰冷。西南邊境上其實一直都不安穩,那些苗人一直都受到大歷的盤剝,據說此次因為有嚴苛的官員杜敬再一次提高了他們的賦稅,一時之間苗人大規模地反抗,但杜敬生怕事情鬧大了不好收拾,便一邊拼命平息叛亂一邊想方設法瞞著消息。因為西南位置偏遠,又多崇山峻嶺,若是地方官員不上摺子,很難得上天聽。

  杜敬原本以為可以很快撲滅這場叛亂,誰知卻有大歷叛軍首領勾結了苗人,叛軍的隊伍不斷壯大,很快到了他沒辦法收拾的地步。杜敬一時恐懼,竟然一夜之間騎著快馬奔逃三百里,到了一個安全的城池後才敢停下,當地的官員聽了他的話,並未提供庇護,而是第一時間扣押了他,並隨即向皇帝上書。

  皇帝得知這件事情,立刻派人斬了杜敬的頭顱,提去安撫叛軍,並與他們開展談判,意圖平息事態,然而為時已晚,叛軍首領郭成在佔據了整個西南邊境之後,開始野心勃勃地妄圖開闢一個自己的國家。

  這樣一來,皇帝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他,便派了一員猛將華城遠赴西南邊境,誰知人才到了西南地界,便因為西南特有的瘴氣而病死了,皇帝不得不另外派了兩名將領,可是結果都是一樣,不是被瘴氣毒死,就是被西南叛軍耍的團團轉。

  郭成見大歷將領拿他沒有辦法,越發得意,不再只盤踞西南地區,開始不斷派人滋擾大歷的中部城池,無數百姓不得不流離失所,到處逃難,偏偏國庫因為之前的地震而空虛,並沒有足夠的糧餉可以開展大規模的戰爭徹底平息事態,南邊的蔣國公和東邊的羅國公,兩方部隊彼此虎視眈眈,誰都輕易動不得,皇帝最近正為此事焦頭爛額……

  蔣國公只是強弩之末,卻是死而不僵,總會在關鍵時刻出來鬧騰,拓跋真又突然提出這個建議,呵,李未央冷冷地一笑,拓跋真啊拓跋真,你還真是懂得把握最有利的時機……



166 風聲鶴唳

  皇帝的面色有一瞬間的變化,像是震驚,又像是在意料之中。

  拓跋玉長身玉立,面如寒霜:「三哥,你以為就只有你有這樣的心願嗎?我早已向父皇陳情,請求領兵出征,可惜父皇堅決不肯,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地震剛剛過去不久,父皇開了國庫賑災,各地又在動工修復之中,西南禍患固然重要,但如果貿然行動,大興兵戈,只會讓國庫空虛,百姓罹難,若是南疆和漠北趁虛而入,這樣的後果遠比西南的禍患要嚴重得多,三哥,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憂國憂民嗎?」

  拓跋玉的話立刻贏得眾人的附和。的確,西南叛將畢竟偏安一隅,危害只是西南一方,若是貿然出兵,耗空國庫,被南疆和漠北找到機會,大歷的百姓只會陷落於更糟糕的境況之中。

  拓跋真冷眼看著拓跋玉,道:「那依照七弟的意思,該當如何?」

  拓跋玉一雙黑玉一般的眸子盯著自己的兄弟,冷冷地道:「為今之計,只有從南邊和東邊各調兵十萬,並在一個月內籌措到足夠的軍餉糧餉,再選派合適的將領前去西南。」

  拓跋真突然嗤笑了一聲,道:「這個法子最少需要三個月,等大軍開到西南,那裡早已被兵災禍害成不知是何樣子了!更何況那郭成已經蠢蠢欲動,試圖攻擊中部城鎮,這一切——難道你們就眼睜睜看著嗎?哦,我倒是忘了,七弟剛剛新婚,忙著安撫嬌妻,等著父皇封賞,完全忘記了萬千百姓翹首以盼的痛苦!這豈是一國皇子所為!」

  「你這是什麼意思!三殿下,你實在是欺人太甚,陛下之前焉能如此無禮!」不等拓跋玉再開口,朝陽王一個眼色,早有七皇子派的大臣開口駁斥。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句話如一個信號,以吏部尚書為首,近月來被拓跋玉逐漸提拔的一干大臣,便一個接一個地跪在皇帝面前,痛斥拓跋真明明在幽禁之中卻擅闖御前,甚至言行無狀,罪大惡極。

  「不思悔改之餘,御前失態!」

  「往日裡就勾結朋黨,誘導太子!太子所為無一不和三皇子有關!」

  「太子失勢,三皇子立刻倒戈,甚至不顧兄弟情義對太子棄之不顧——」

  「明知道國庫空虛還要貿然出兵,顯然是將萬民置於不顧!」「縱容下屬驕縱無忌,多次與平民發生衝突,禍國殃民——」云云,真真假假一時紛至遝來,在這個瞬間,原本聚攏在拓跋真面前討好的哈巴狗全部變成了正氣凜然痛斥他的衛道士。

  這些人爭先恐後地痛斥拓跋真的不是,目的不過是討好喧囂塵上、聖眷正隆的拓跋玉而已!李未央蹙眉,她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李蕭然身上,卻見到他輕輕搖了搖頭,顯然也是極不贊同。

  李未央心頭明白,這些臣子們太過著急了,在皇帝面前表現出這樣的情緒,實在是太不智了!

  朝陽王是最會察覺聖意的人,又一向是真正的老謀深算,此刻看到局面有點過火,皇帝的表情也萬分微妙,便輕聲咳嗽道:「好了,你們也不必如此,三殿下不過是想要為君分憂,雖然法子是激進了點。」這句話說出口,皇帝的表情變得似笑非笑起來。

  李未央在心頭歎了口氣,拓跋真啊拓跋真,你真是聰明到了極點,選擇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不只是要見到皇帝,更是要逼得皇帝看清朝中有多少是拓跋玉的人,讓他意識到不妙,讓他知道拓跋玉的野心,也讓他看清楚拓跋真所處的劣勢——他是如此地瞭解皇帝,瞭解他的多疑、狡猾,和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

  皇帝要的是平衡,當拓跋玉弱勢的時候,他用心扶持這個兒子,可是當拓跋真處於弱勢,就會讓他忘記對拓跋玉的喜愛——這就是皇帝,聖心始終在搖擺不定,拓跋真被逼到了極點,才能引出皇帝的懷疑!只要一點點懷疑,就能讓拓跋玉原先做的一切都付諸東流!李未央心頭冷笑,拓跋真,你果然好狠毒的心思!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呢!

  朝陽王和顏悅色地對拓跋真道:「三皇子,我知道你是一心為國事擔憂,但是你年紀太輕,看不出此事的厲害之處。這一路往西南去,經過三百城池,大大小小數千村鎮,若是貿然出兵,軍餉糧餉不夠,兵士們必定不受控制,所過之處肯定會滋擾地方百姓,地震剛過,陛下花費了多少心思才讓百姓們暫時得到安撫,城鎮也正在建設之中,你想想看,到時候不光是外患,還有內憂啊!」

  李未央瞇起眼睛,薑果然是老的辣,朝陽王點到了皇帝的心坎上,他擔心的從來都不是外患,而是內部的動亂。不管是什麼朝代,自動更迭都是很正常的,若是官逼民反,這皇帝就要換個人做了,他怎麼會因為一個地方的動亂就改變原先的主張呢?

  拓跋真的目光慢慢轉到朝陽王的身上,緩緩舒了一口氣,道:「王爺,我並不是信口開河,是真的想為父皇分憂。」

  便立刻有人冷笑一聲,不陰不陽地道:「為君分憂?我看是沽名釣譽吧,說什麼帶軍出征,沒有糧草如何出兵?簡直是天方夜譚!」

  皇帝緩緩地抬手,制止了蠢蠢欲動的人群,卻不說話,只是淡淡地盯著拓跋真:「你有什麼法子?」

  李未央下意識地看了拓跋真一眼,卻見他沖著自己微微一笑,像是早有腹稿,隨後他大聲道:「兒臣已經說過,請父皇同意我領兵出征,軍餉我自會解決!」

  「領兵出征?」拓跋玉目光利如飛羽,直射而來,「三哥想得太好了,不知道這場仗你要打多久呢?」

  拓跋真不急不緩地道:「只需三個月。」

  拓跋玉微笑:「三個月?只怕今年國庫裡所有的銀子都劃撥就位了,哪來的軍費呢?你所謂的自己想辦法,難道不需要通過國庫?」

  所有人都認為拓跋真要難堪,說來說去,就是銀子的問題沒辦法解決,如果拓跋真沒有好辦法解決軍餉問題,他今天的舉動就會變成一場天大的笑話。而現在,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個笑話,預備看著拓跋真變成笑柄。

  只有李未央的臉上沒有笑容,顯得異常平靜,在場最明白拓跋真的人就是她。拓跋真不會打沒有把握的仗,他既然敢提出來,就一定有解決的辦法。可是,他能有什麼辦法呢?

  拓跋真輕輕笑了笑,道:「父皇,兒臣是這個國家的皇子,我情願將自己在京都的所有宅邸,並各處田產房產全部折現,不僅如此,三皇子妃安國公主也願意將她全部的嫁妝拿出來充作軍資。」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拿出自己的家產全部充作軍資,三皇子這是瘋了還是怎麼的?國家是國家,個人是個人,大家都在千方百計充實自己的小金庫,回頭還要想方設法從皇帝那裡掏出一點而來,拿自己的錢去貼國庫,誰會這樣幹啊!

  朝陽王故意為難道:「這些錢怎麼夠二十萬大軍的軍資呢?三皇子說的實在是天方夜譚。」

  李未央注意到,官員之中有人互相傳遞了眼色,在片刻之間,便有五名臣子推開人群走了出來,「三皇子說得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西南民眾正在受難,我們怎能讓他們再等上三個月呢?到時候兵災彌漫,百姓受苦啊!」「是啊,我也願意捐出家產!」「對,我也願意!」

  一時之間,從五名蔓延到十多人,雖然在上百人的大堂裡這聲音聽起來杯水車薪,但李未央卻意識到,拓跋真的支持者一直都隱藏在暗處,隨時隨地找機會申援。這一幕,不過是拓跋真事先安排好的罷了。

  拓跋真在這些人的聲援之下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我個人的財產自然不夠。」隨後,他一步步向朝陽王走過去:「王爺,您是陛下最信賴的臣子,富甲一方的朝陽王,你的封地和供奉每年都是所有人之最,想必你不介意慷慨解囊,為百姓捐這一筆款子!」

  朝陽王縱然老謀深算,卻也沒想到拓跋真會來這一招,被他氣得向後倒退了兩步,轉頭望著皇帝,剛想要叫幾句冤枉,可一看皇帝鐵青的臉色已經變得緩和,甚至還帶了幾分深思之色,朝陽王一驚,頓時明白了皇帝的心思,話頭一轉,道:「陛下,臣子要為陛下分憂,微臣願意捐出五千兩黃金。」

  拓跋玉剛要開口,卻見到人群之中李未央向他輕輕搖了搖頭,他頓時明白過來,知道皇帝此刻已經轉了心思,不可以當面頂撞,若是自己說反對的話,只怕要讓別人以為自己是故意阻撓這樣的義舉。

  壓住心頭這口氣,他微笑道:「既然連王爺都慷慨解囊,我自然不能落後,我願意同樣捐出五千兩黃金,作為軍資。」

  拓跋真冷笑,隨後看向其他人,道:「朝陽王和七皇子都開口了,其他憂國憂民的臣工想必也不會吝嗇——對不對,李丞相?」

  李蕭然早已看出這些人中的暗潮洶湧,也看穿了皇帝此刻表情的意思,當即笑道:「我自然也不甘落後,只是我月俸有限,不像幾位殿下能出那麼多銀子,這樣吧,我出五百兩黃金。」

  李未央差點笑出來,父親啊父親,你可真是小氣得很,你後院裡堆的那些字畫古籍,要是全都出售,恐怕絲毫也不遜於其他人,偏偏要裝成一副清廉的樣子。

  其他人都是一臉菜色,想來也知道他們荷包全部都要大出血了。但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七皇子派,既然拓跋玉同意,他們也沒辦法公然在皇帝面前反對。

  這時候,皇帝已經開了口:「既然這是眾位臣子所請,朕便將籌措軍餉的事情交予七皇子了。三日之內,必定籌措到大軍出發需要的軍餉。」

  拓跋玉心頭窩火,表面還要微笑著謝恩,表示一定不會辜負隆恩。

「至於領兵人選,真兒,你確有信心嗎?二十萬大軍,可不是隨便開玩笑的事情,朕將這兵馬交給你,你要如何使用呢?」

  二十萬大軍?拓跋玉的面色一變,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李未央卻微笑起來,現在她已經完全明白,拓跋真想要的是之前拓跋玉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二十萬軍隊……的確,如果三天後軍餉齊備,再去招募兵馬實在太晚,只能從現有的軍隊中募集,羅國公手裡已經有了二十萬,拓跋玉又有二十萬,加起來勢力實在超過原先的太子。

  更何況拓跋玉和蔣國公這樣的臣子不同,臣子永遠是臣子,除非謀朝篡位,否則不能名正言順地起兵,這謀反的罪名誰都不敢輕易擔著,但皇子卻……拓跋真正是看准了這一點,今天就在旁敲側擊之間,戳中了皇帝的心思。

  拓跋玉的臉色直到此刻才變得異常難看,甚至已經維持不住原有的風度和儀態。他拼了命才因為漠北一事得到的二十萬兵馬,現在竟然因為拓跋真三言兩語就奪走了,不當場吐血都已經很克制了。他咬牙,微笑道:「父皇,還是讓兒臣去吧。」

  皇帝搖了搖頭,道:「你本來就是新婚燕爾,現在讓你上戰場,實在是太為難你了,娉婷郡主也會怪朕不解風情的!就讓真兒領兵出征吧!哈哈,好了,國事就談到這裡,大家還是開懷暢飲,不醉無歸!」

  皇帝說了這句話,拓跋玉原本的一肚子火氣便全都壓了下去,面帶微笑著舉杯向各位敬酒,只是那如玉一般的臉色,無端籠罩上了一層戾氣。李未央冷笑一聲,轉身向門外走去。

  「哎呀,這不是安平郡主嗎?怎麼會這麼早離宴?」一道清亮的嗓音響起。

  李未央轉過身,卻見到光影明滅處,一個美麗高挑的美人站在走廊之上,面帶笑容地看著自己。

  所謂冤家路窄,便是這麼來的。李未央抿唇笑道:「哦,原來是安國公主。」

  安國公主微笑道:「郡主怎麼這麼著急走呢?是不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啊?」一副關懷的樣子,美麗的眼睛裡流露出數不清的惡意,隨後道,「啊,我想起了,是不是今天拓跋玉成親,您心裡不痛快了?唉,說起來也是,你們那麼匹配,偏偏他一轉臉就娶了別人,換了誰都得難受啊。」

  李未央啼笑皆非地看著安國公主,這女人從哪裡聽到這些傳言,難不成真的以為她喜歡拓跋玉,想要借此打擊她嗎?真不是一般的愚蠢。她微笑道:「安國公主要進去嗎?不過陛下和蓮妃娘娘可在裡頭,看見你,怕是要驚訝的吧,上回那件事多尷尬,我要是你,情願天天躲在屋子裡,在腦袋上蒙著布袋,一輩子都不會出來見人了。啊,我倒是忘了,你臉皮這麼厚,想必不會在意的吧。說起來,這也是你們夫妻情深了,連自己的嫁妝都要拿出來,嘖嘖。」

  要說嘴巴毒辣,李未央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安國公主當即氣得紫了一張臉,握緊了拳頭,冷聲道:「李未央,你得意的時候不會太久了!」

  李未央的笑容在燭火之中帶了幾分詭譎:「哦,這就不勞煩你擔心了。」說著,她已經施施然下了臺階,步履輕快地走到了庭院裡,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轉身道,「我倒是忘記問候一句,公主最近身體安康嗎?」

  安國公主一愣,猛地盯著李未央,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一樣,她此時的神情在燭火遊移間竟有幾分猙獰,「你……你說什麼……」

  李未央的笑容一如往常,十分的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中帶了一絲說不出的諷刺,「這個嘛,你就要回去問問你那個好夫君了,看看他究竟吩咐你的大夫做了什麼!」隨後,她不再回答安國公主,快步離去了。

  「李未央!李未央!你給我站住!灰奴,你去把她攔下!」安國公主對著暗處發號施令,著急地道。

  灰奴從剛才看到李未央開始,那恐怖的記憶就克制不住地閃現,他低下頭,道:「公主,安寧郡主身邊有個武功高強的婢女,外頭馬車還有人守著,奴才恐怕不能得手!」

  安國回身就給了他一個巴掌,惡狠狠地道:「沒用的東西!」

  灰奴低下頭去,道:「奴才有罪,請公主責罰!」

  安國冷笑道:「算了,就讓她再得意兩天,等越西那邊的消息過來,看我怎麼收拾她!」

  安國公主已經向越西裴皇后傳了消息回去,請她給予支持和幫助,若是不出意外,半個月後那封密信就會到達越西,可安國公主不知道,她送出去的信已經在李未央的手中了……灰奴低下頭,掩住了眼睛裡的不安。

  安國想了想,臉色卻變得難看起來,李未央怎麼會突然問出那麼一句話?她怎麼會知道?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不由自主開始產生了一種恐懼。

  從那次在宮中回來,她便再也不敢隨便找外面的大夫看病,雖然在禁閉之中,但皇帝也沒說不允許三皇子府請太醫。

  她再三瞭解,發現宮中最擅長治療女子病症的沈太醫已經隱退在家,便悄悄將他請到府裡來看病。她的身體原先是幽閉的,沒辦法和男子同房,於是她便一直想方設法找大夫來醫治,可惜不管請多少名醫,誰都告訴她沒法子。

  但上一回在那位姜大夫之處,此人卻說有些石女可以治,不過要手術,而且風險極大,一不小心就會有性命之憂。這給了她一個極大的希望,可惜後來被孫沿君發現,她怕秘密暴露,一時惱怒就殺了姜大夫……

  回過頭來後悔,卻已經晚了。她後來想到,之前在越西所有人都說不能醫治,並非真的不能治,而是不敢治,她是裴皇后愛女,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誰敢向裴後交代呢?所以,姜大夫的話燃起了她的希望,再三威逼利誘之後,沈太醫果真替她做了手術——如今她能夠與拓跋真在一起過夜,只是那種痛苦……讓她幾乎要發狂。

  「公主最近身體安康嗎?」李未央剛才的那一句話,安國公主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她並不是愚蠢的人,只是治病心切,此刻把整件事情回想一遍,發現了不對。

  「公主,三殿下請您進去。」一旁的婢女恭敬地道,不知為何,皺了皺鼻子。

  安國只顧想著自己的心思,卻沒看到那婢女的神情,跨步走進了大廳。眾人見到她,面上都流露出幾分驚訝。之前在宮中的事情,大家都有所耳聞,這安國公主是石女的傳聞傳遍了大歷,現在她竟然還有臉出現在這裡——

  「安國公主真是大度,居然將自己的嫁妝獻了出來,真乃女子的楷模。」蓮妃微笑著,滿心讚歎的樣子。

  皇帝點了點頭,仿佛那一日的事情從沒發生過,笑道:「是啊,安國公主這一次可是為大歷的黎民百姓做了好事。」

  既然皇帝和蓮妃娘娘都這樣說了,也就是不介意之前的事情,其他人都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紛紛開口讚歎道:「是啊,安國公主真是高潔大義。」「對,公主實在是太了不起了。」「能娶到這樣深明大義的妻子,三皇子殿下好福氣!」一時之間,讚美之聲紛至遝來。

  在大歷一朝,石女向來被人看做不吉,可現在安國公主卻獲得聖眷,自然所有人都像是集體失憶了,根本想不起這件事,只顧著錦上添花。

  這時候,突然聽見朝陽王的小兒子,年紀不過五六歲的小男孩嫌惡地捏住了自己的鼻子:「父王,她身上好臭!好怪的味道!」這話一說出口,眾人面色都變了。

  朝陽王想也不想,低聲斥責道:「黃口小兒,胡說八道什麼!」

  拓跋真皺起眉頭,看著安國公主,不小心湊近了,的確會聞到一種……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來。

  臉色最難看的人是安國公主,剛才這小男孩在女子們的裙子之中鑽來鑽去,肯定是發現了什麼!之前沈太醫替她做過手術,叮囑她十日之內不能同房,可她卻迫不及待地和拓跋真圓了房,從此之後,她的裙擺每天都是濕的,皮膚甚至發生了潰爛,從前不會如此的……她以為這是手術的後遺症,難道那個沈太醫有問題?!

  安國公主絞緊了手中錦帕,遲疑片刻就一咬牙:「我有事必須先回府去了!」說著,她頭也不回地快速飛奔離去,身後的人群之中隱隱傳來嗤笑之聲,她捂緊了耳朵,仿佛沒有聽到一般。

  「這麼大的人,難道還會尿褲子嗎?」

  「什麼呀?你沒有聞到她身上那股味兒!好臭啊,不知道熏了多少粉,還那麼臭,真不知道三皇子怎麼忍受她的!」

  「對啊,這是怎麼回事?她這失禁又是怎麼回事呢?!」

  「噓,三皇子看過來了,可別叫他聽見了!」

  眾人竊竊私語之間,拓跋真原本略帶得意的臉色慢慢變得平靜,這些人不明就裡,顯然以為安國公主是尿失禁,卻不知道她是因為太著急與他同房才會出現這些手術後遺症……拓跋真明知道這一點,卻並沒有阻止她,甚至還暗中推動她這樣做。

  從前是看中她的越西公主身份,可是從目前看來,這個女人的存在只會影響他的大業,最好是儘快消失。

  馬車上,趙月好奇地問道:「小姐,您剛才問安國公主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微笑道:「我聽說,沈太醫每天都會被請去為安國公主診治。」

  趙月突然以為自己想明白了,「啊」地一聲,道:「難道那沈大夫動了什麼手腳?」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沈大夫不是我的人。」

  趙月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神情,開始有點想不明白了。

  李未央慢慢道:「那句話不過是隨口一問而已,沒什麼特別的意義。」

  「隨口一問?!」趙月瞪大眼睛,什麼叫隨口一問?

  李未央微笑,看著窗外的明月,歎息道:「拓跋真大概是厭煩這個妻子了,所以想要讓她自己慢慢死去,派了沈太醫去替她診治,還提醒她十日內不得圓房,但人都是這樣的,總是太心急,拓跋真又在若有若無地透露出納妾的意思,她自然不肯再等……現在出了事,拓跋真卻是乾乾淨淨,安國公主自己卻是要倒楣了。我嗎,不過是好心提醒她這一點而已,不要稀裡糊塗做了替死鬼。」

  除了灰奴之外,三皇子府中仍有密探,雖然接觸不到核心的秘密,但是拓跋真和安國公主圓房這種事,安國恨不得宣揚的人盡皆知,所以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消息,會傳到李未央的耳朵裡也不奇怪,只是趙月卻想不到,拓跋真竟然如此狠毒,明知道安國公主對他一片癡心,還毫不猶豫地要送她上西天。

  「小姐,就讓安國公主這麼死去不好嗎?這可不甘咱們的事!」

  「就這麼死?不是太便宜她了嗎?」李未央的笑容在月光之下帶了一絲冷冽,「這齣戲,缺少了她怎麼唱得下去!她不是完全的蠢人,你說她知道了拓跋真的狠手,會不會發狂?到時候一定比她這麼安安靜靜的去死好啊!你說對不對?」

  趙月聽到李未央說的話,心頭越發迷惑起來。

  李未央卻慢慢道:「不必著急,等三天後大軍出城,一切的秘密自然就揭開了。」

  馬車慢慢在李府門口停下,趙楠站在門口,一直靜靜等待著李未央的馬車,見到她們回來,便跪倒在地,沉聲道:「郡主,主子說了,從此之後就讓屬下跟在您的身邊。」

  李敏德?他要走了?李未央心頭掠過一陣莫名的心慌。她下了馬車,慢慢道:「他在哪裡?」

  趙楠垂下了頭,道:「屬下不知道。」

  李未央冷冷望了他一眼,回頭道:「趙月,備馬。」

  趙楠吃了一驚,抬起頭道:「小姐——主子說了,不必您相送。」

  「什麼時候輪到他說了算了!」李未央冷聲道,清秀的眉眼在月下顯得有幾分淩厲之色,趙楠心頭一震,道:「主子——現在怕是已經出了南華門。」

  李未央不再瞧他一眼,翻身上了馬,趙月趕緊也找了一匹馬,跟隨李未央向南華門疾馳而去。趙楠吃驚地看著一路馬兒絕塵而去,幾乎說不出話來。

  南華門外,李敏德,不,如今應該叫他元烈,此刻他矗立馬上,遙遙望向城內,面上露出一絲微笑,不知在想什麼。一旁的侍從低聲道:「主子,咱們該啟程了。」

  元烈微微一笑,轉身勒緊了韁繩,就要下令出發,誰知侍從突然驚呼一聲,元烈回頭一看,卻見到一道人影突然出現在不遠處,一個女子俐落地下了馬,快步向他走過來,元烈瞬間,猶如石化。

  顧盼之間能夠讓他心神為之奪走的女子,天底下只有一個人而已。

  「未央!」元烈情不自禁地低呼一聲,隨之快速策馬向她奔去。

  李未央突然站在原地,不再走了,眼睜睜看著他風馳電掣一般策馬而來,身上的深色大髦揮灑開來,仿佛變成了一片遮天蓋日的暗夜,輕而易舉讓她不再動彈。

  她靜靜地站在那兒,與他四目相對。

  「你……」元烈下了馬,先是心中喜悅之極,看到李未央的神情不對,心中一慌,立刻道:「怎麼啦?你不是去參加宴會了嗎?怎麼會突然在這裡出現?你是怎麼出城的?有沒有人跟著?」

  李未央笑了,慢慢道:「你要回越西嗎?」

  元烈立刻微笑起來,琉璃色的眸子閃爍著令人心動的光芒,清俊的面孔叫人不敢直視:「我只是不想當面告別,你不會喜歡那種場合的,對不對?」

  「說謊!」李未央皺眉道。

  元烈露出茫然的神情,不知道李未央為什麼突然會說出這兩個字。

  李未央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他道:「傻瓜,別再為我如此了,我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做——你說回到越西去,可為什麼把其他人留給我?因為怕我危險嗎?不,你是怕他們知道你的行蹤,會破壞你的計畫。你不是回去越西,你是要去大歷與南疆的邊境。」

  元烈一怔,隨後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心慌道:「未央——我是——」

  「你是不是瘋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好好回去越西做你的皇子不好嗎?去做這麼危險的事情,若是失敗了會怎麼樣?你明明知道後果的,不是嗎?」李未央的口氣極盡嚴厲,幾乎控制不住心頭的焦急。

  從趙楠的表情,她已經猜到了的,可惜她一直都欺騙自己說,他是回去越西享他的富貴去了,卻想不到,他竟然是要誅殺蔣國公!

  「你明知道那老匹夫身邊高手如雲,很有可能他們所說的他病入膏肓不過是個幌子,更知道蔣華一直裝瘋賣傻意圖蒙混視線,你還敢去那個陷阱?」

  元烈眼睛亮閃閃的,只是微笑,道:「你這是關心我嗎?」

  「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的話?你是聾了嗎?!」李未央的話還沒說完,臉色卻隱隱有些發白,渾然不覺自己無意之中說出了很多秘密,因為剛才一路策馬狂奔,跑的太快太急,當下不斷地劇烈喘息著,「這種事情怎麼可以隨便做!你是故意氣我嗎?好,我不再管你了,你愛怎麼辦都隨便你吧!」

  言未落地,她便甩開了他的手,元烈連忙攔在她面前,軟語道:「好,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但這件事情關係到你的計畫,我既然猜到了又怎麼能裝作不知道呢?你策劃了這麼久,若是就這麼被那老匹夫毀於一旦,你會多失望?!我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我怎麼可能放心!」李未央話一出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立刻閉嘴,瞪大眼看向愈加逼近自己的元烈。

  那一張俊美的容顏,飛揚如劍的長眉,琉璃一般動人心魄的雙眸,越靠越近。李未央一下子渾身僵硬,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元烈已經在她的唇上碰了一下,隨後笑嘻嘻地退開了,慢慢道:「有你這一句擔心,我便一定會贏。」

  李未央的臉上在夜色之中湧起一片嫣紅,雖然他只是蜻蜓點水般地碰了碰,她的心卻差點從胸腔裡跳出來。這個人,這個人,竟然這樣的大膽妄為!這是哪裡,這可是南華門口!

  「如果下次再這樣無禮,我絕對不饒你!」李未央的臉色竭力變得淡漠,卻不知道自己此刻嫣紅的臉頰早已沒有幾分說服力了。話音未落,她已經落入一個熾熱的胸膛:「未央,我會回來的!一定!」

  說完,他再度用力地抱了抱她,隨後突然鬆開了,深深望了她一眼,轉身快步上了馬,頭也不回地打馬離去,而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十多騎黑衣的騎兵,顯然是他靜心挑選出執行任務的侍從,這些人剛剛明明什麼都瞧見,卻面色絲毫不動,飛馬跟著主人離去,一群人轉瞬在暗夜之中消失。

  李未央靜靜望著馬蹄喧囂,卻不知道為什麼,歎了一口氣。

  趙月始終都不明白,主子和小姐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小姐說主子不是回越西,為什麼又提到一直已經形同廢人的蔣華……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真的弄不明白。看著李未央的臉色,她卻不敢多問。

  拓跋玉得了聖旨,在三日內便募集了八十萬兩白銀作為軍餉,當面交給了拓跋真,隨後二十萬兵馬的兵符也一併在皇帝面前交予,而此時的西南叛亂已經越演越烈,原本只是叛軍郭成和苗人,可現在因為波及的地方越來越廣,竟然牽連了西南附近的數十座城池,局勢變得刻不容緩。於是,不過短短十日,拓跋真已經領兵出征。

  就在拓跋真隊伍開拔的次日,便是太后開始陷入了昏迷,李未央作為太后義女,按禮也必須入宮侍疾。

  入冬以來,天氣越發寒冷,太后原本的寒症越發嚴重,不管太醫用了多少藥,卻是已經病入膏肓,連人都認不清了,偶爾醒過來,也只是宣召皇帝或者拓跋玉,其他人基本都沒有提到過。因此,李未央明為侍疾,實際上卻是在宮中靜靜觀察著事態的變化。

  正是下午,太后服了藥,昏昏欲睡。蓮妃向李未央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走到了一邊。

  「太醫說,太后娘娘的病情,就在這一兩個月了。」蓮妃的臉上不無憂色。

  李未央看了一眼重重疊疊的帳子,歎了口氣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無論是什麼樣的人,都逃不過這一天罷了。」

  蓮妃神色憂慮,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隱隱不安,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安。七殿下手上畢竟還有羅國公的二十萬兵馬,再加上禁軍又控制在孫將軍的手裡,拓跋真領兵出征完全是為了重新獲得皇寵,說不定沒等到達西南,就會像其他人一樣死於瘴氣,到時候七殿下的皇位更是板上釘釘了,我實在不該如此擔心的,是不是?」

  事情不關乎自己的利益,她當然沒所謂,可是現在她已經和拓跋玉綁在一條船上,當然會對事情的進展萬分關心。太后多活一天,拓跋玉成為太子就多一分保障,所以蓮妃才會特地向皇帝請求來這裡照顧太后,藉以觀察局勢變化,想要提前窺得先機。

  李未央微笑著看了她一眼,道:「蓮妃娘娘,不必這樣緊張。有些事情,不是你緊張害怕就有用的,該來的始終會來。」

  蓮妃看她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心中不由更加忐忑,心裡想著要從她嘴巴裡再多問出點什麼來,可惜李未央卻轉頭道:「太后用藥的時辰要到了。」

  一旁的女官董姑姑親自捧著藥盞送到太后的床前,李未央漫不經心地側首,看到那紅漆託盤中,一隻精緻且小巧的蓮花碗內盛放著漆黑的藥汁。

  蓮妃歎息了一聲,道:「七殿下特地求來的古方,怕是也救不了太后的性命。」

  太后生病之後,拓跋玉千方百計翻遍了古籍,找到治療寒咳之症的古方,並且在上百病人的身上試驗過,的確有效果,這才進獻給了太后。可惜太后年事已高,咳症又已經病入骨髓,剛開始的效果過去後,病情反倒越加沉重起來。

  董姑姑眼睫低垂,細密地覆蓋下片淺淡陰影,手上的動作異常溫柔地伺候著太后用了藥。看著這一幕,李未央就歎了一口氣,太后一心擔憂朝政,不能安心休養,這病當然會越來越重了。

  喝了藥,太后便安然入睡,其他人皆退了出去,只留下董姑姑等近身女官伺候。蓮妃受託照顧太后,自然不能擅離職守,李未央則是被隨後趕來看望太后的九公主拖住,一直沒有離開,三人就坐在小廳裡,一邊說話一邊喝茶。

  到了黃昏時分,董女官慌慌張張來報:「蓮妃娘娘,大事不好了!太后,太后她——」

  李未央和蓮妃對視一眼,蓮妃趕緊站了起來,還沒等她開口聞訊,九公主已經第一個快步走進了太后的內殿。

  內殿一片安靜,本該守候在這裡的那些宮女已經不知去向,九公主面上惶急,衝過去喊了一聲:「太后!」沒有人回答她,殿內一片死寂。

  九公主見此情形,莫名覺得不對勁兒,不由自主打個寒顫,後背的寒毛根根都豎起來,再顧不得什麼,一疊聲道:「太后!太后!」

  衝上去掀開被褥,九公主定睛一看,頓時嚇出一聲冷汗。

  太后躺在床上,慘澹的面上青灰一片,七竅竟在流血,已經氣絕身亡。

  九公主面色突然變得慘白,隨後重重向後跌坐在地上:「太后薨了……」

  蓮妃雙眸滿是震驚,她幾乎一路是跟著九公主小跑進來,聽見九公主說了這一句,她的身體開始止不住地哆嗦著,扭頭抓住來人道:「未央,太后薨了……」

  李未央看了一眼蓮妃的手,她正死死地抓住自己的手臂,那樣的力道骨節都在發白,李未央的神情在這一瞬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就在此時,跟著進來的董姑姑大聲驚呼道:「快來人啊!太后……太后被人毒鴆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3 11:04 AM

167 烈火烹油

  一切發生的這樣突然,簡直可以說是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怔住了,任由著董姑姑飛奔著跑出去,大聲地呼喊著。

  很快,護衛衝了進來,董姑姑指著殿內的蓮妃和李未央,道:「是……是他們,一定是他們!」她大聲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他們拿下!」

  護衛們手中的長劍全部出鞘,寒光閃閃地包圍起他們。

  九公主完全愣在那裡,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請,太后怎麼會突然死去,而她一向敬重的董姑姑又怎麼會指證蓮妃娘娘和李未央是兇手:「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我……我不明白——」

  蓮妃臉色蒼白,心底湧起陣寒意,踉蹌後退,腳下不知是被何物一絆,險些坐倒在地,狼狽之至:「你……你們……」她一時被這樣的驚變嚇到,突然失去了原本的冷靜。

  李未央心頭掠過一陣明悟,原來如此。

  腦中浮起的依舊是那雙陰冷的眼神,拓跋真……原來,你的第一步棋是針對我的,在宮中你早已避人耳目,收買了董女官,令她暗中毒死太后,再讓她指證兇手,明裡暗裡布下殺招,逼迫李未央落進陷阱之中。

  其實,不是太后薨逝,也會是別的事,拓跋真既然想要針對自己,絕對不只準備了這樣一件事而已!

  李未央冷笑了一聲,蓮妃猛地站起身來,死盯住那群護衛:「我是陛下的蓮妃,我要見到陛下!你們不能這樣定我的罪過!」

  董女官居高臨下地看著蓮妃,目光冰冷地道:「娘娘,事到如今你還不認罪,你以為陛下知道以後會饒恕你嗎?」

  看著那些手持利刃的護衛們,蓮妃的聲音已經支離破碎:「你們敢!」

  「蓮妃娘娘,你和安平郡主暗中籌謀,毒死太后娘娘,究竟意欲何為?!」董女官的笑意面孔之下滿是扭曲猙獰,再不見往日平靜:「我勸你還是早點說出幕後指使,也免得我費事!」

  李未央突然冷笑一聲,董女官吃驚地望著她,卻見她一步步向自己走來,還沒反應過來,卻見到李未央從自己的髮間拔下髮簪,反手過來,尖利的髮簪已經向董女官的喉嚨直接插下,董女官根本想不到李未央這樣狠辣,還沒來得及開口喊出救命,就已經轟然倒地。

  所有人都被外表柔弱的安平郡主出人意料的行動所震懾,那群護衛剛要衝過來就地殺了她,卻聽到李未央厲聲向殿外喊道:「董女官毒鴆太后!已經就地陣法!至於其他人,還不趕緊拿下!」

  護衛們只聽到風聲陣陣,不及反應過來,已經被從殿外衝進來的一批鐵甲士兵包圍了起來,這群人個個身披鐵甲,手提寶劍,面無表情,像是一早就已經埋伏在這裡的,護衛們的面上不由自主地帶了驚恐。

  其中一人剛要反抗,就活生生被削去了腦袋,頭顱滾得老遠,鮮血一下子濺出來,眾人再也不敢輕易動彈!只聽到李未央冷冷地道:「董女官已然斃命,這些人都是同黨,全部扣押起來!」

  那群鐵甲護衛齊聲應是,蓮妃和九公主則面面相覷,李未央丟了手中簪子,回頭望向她們:「那些人馬上就要來了,你們是跟我一起走,還是繼續留在這裡?」

  蓮妃吃驚地望著她:「跟你走?去哪裡?」

  李未央淡淡一笑,目光淩然:「重華殿!」

  蓮妃見李未央笑得溫婉,眼裡卻是冰寒無比。她的心頭仿佛也在這一瞬間滲出了鋒銳冰涼,驀然刺痛,不由脫口而出:「李未央,你究竟在說什麼?為什麼這個時候要去重華殿,我要去見陛下!」

  李未央與她對視,笑意自唇際、眼角、眉梢一路蔓延開,如同在清冷的月夜盛開的曇花,高傲冰冷卻又堅不可摧:「蓮妃,陛下此刻已經被軟禁在宮中了,恐怕你便是去,也見不到他!」

  蓮妃完全愣住了,幾乎是驚恐地看著李未央,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你……你這是……這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今天的一切都是拓跋真策劃的,你覺得,他只是針對你我這樣的小角色嗎?你不跟我一起去也沒有關係,我勸你儘快帶著小皇子找地方躲藏起來,免得遭受魚池之殃。」

  蓮妃吃驚地看著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然而這時候,李未央卻已經快步向外走去,九公主突然大聲道:「未央姐姐,我和你一起去!」

  李未央看了九公主一眼,揚手從一旁的鐵甲護衛手中奪過一把長劍,丟給九公主。九公主接過,卻覺得雙手才能拿得動那把劍,一直顫抖個不停的身體也沒辦法鎮定下來:「我母妃他們——」

  「他們不會有事的,放心吧。」李未央的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絲微笑,道,「來,走吧。」

  九公主困惑地跟著李未央,一路到了重華殿。然而剛剛到了重華殿門口,卻聽見一陣陣倉促的馬蹄之聲,見到為首之人一身戎裝,面如寒霜地騎在馬上,手上高高舉著一柄長劍,九公主驚喜地叫出聲音來:「孫將軍!」

  她快步就要走下臺階,向孫重耀奔去,可就在此時,李未央突然攥住了她的手,九公主愕然地回頭望著李未央,李未央的目光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九公主順著她的眼神望向孫重耀的身後,見到那烏壓壓的一片人,她突然醒悟過來:「孫將軍,你——不是來救駕的?」

  孫重耀面色凝重,盯著九公主和李未央,同樣露出驚疑之色,他一路帶著三千禁軍直奔皇宮,宮門口竟然只守著十來個護衛,他甚至沒有遇到有分量的阻礙,一路就到了重華殿門前,只要過了這個殿,就是後宮。

  可是現在他看見了什麼?李未央站在臺階之上,面無表情地拉住正要向他奔過來的九公主,那一雙古井一般的眼眸,冷冷地盯著自己。

  她就那樣站著,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卻自有一股力量,讓人不敢輕犯。

  九公主仔細一看,孫重耀的長劍之上,竟然有鮮血在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李未央站在高高的臺階之上,遠距離地看著孫重耀,眼睛裡滿是輕蔑,道:「孫將軍,造反逼宮的下場,你可想好了嗎?」

  孫重耀吃驚地盯著李未央,一時之間呆住了,等他反應過來,卻揚起長劍,就要不顧一切地先除掉她再說。

  然而就在此刻,李未央的面容之上突然浮現起一絲神秘的微笑,卻見到孫重耀身邊的四名副官,一個接一個地慘叫著倒斃在地,咽喉之上都插著一支羽箭,孫重耀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環視了一圈,卻見到高高的殿門、宮牆的四周,不知何時竟然湧現出無數鐵甲士兵,手持弓箭,高高站在宮牆之上,儼然已經成了一個包圍圈,把自己和所有士兵全部包圍在其中。

  糟了,這是個圈套!孫重耀在瞬間醒悟過來,然而卻已經遲了。宮牆之上的拓跋玉猛地一揮手,萬箭齊發。箭矢如蝗群向禁軍中心落去。這些人料不到突然受敵,一時相互擁塞踐踏,卻又被前後夾住動彈不得,孫重耀厲聲呼喝,重整了隊型,意圖從宮中突圍。

  「輪番三連射,我不喊停,誰也不准停。」拓跋玉低緩地說著,「放!」

  慘叫聲中,只聽到無數弓弦錚錚之聲,如疾雨破空,與外界唯一相通的宮門被切斷,而那箭矢的雨幕猶不肯停息。被困的禁軍拼命地向宮門口突圍,可此時那道門卻已經被拓跋玉的人牢牢封鎖住,他們來不及衝出去,旋即如同潮水一般倒下去。

  孫重耀向後看去,出宮的道路早被亂箭與屍體覆蓋,無數弓手正向他們亂箭射來,而自己所帶的全部禁軍此次是為近戰襲宮而來,並無盾牌裝備,眼見得要損失慘重。只聽得噠噠幾聲響,箭接二連三落下。孫重耀扭頭看去,卻被最後一個副官噴了滿臉的血。

  孫重耀的三千兵馬,不到瞬間就已經哀鴻遍野,慘叫連連,亂成一團。孫重耀一眼瞧見九公主,狠下心腸,意圖挾持她做人質,卻不料李未央一揮手,殿內已經推出兩個人來。

  孫重耀一看,眼睛幾乎瞪得要掉出來,李未央推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的兩個美貌妾侍,懷中都還抱著啼哭的嬰兒,手中持著利劍架在他們脖子上的劊子手不是別人,是他的結髮妻子孫夫人。

  這種詭異的場景,讓孫重耀看的目眥欲裂,他厲聲道:「夫人,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孫夫人冷笑一聲,道:「放下你手中的劍,我就告訴你。」

  孫將軍目瞪口呆地看著妻子舉著長劍架在自己一雙兒子的頭顱之上,她的身後還有數名鐵甲士兵,顯然不是在說笑話。他手中的長劍,莫名地就開始顫抖,隨後,他轉向李未央,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李未央只是淡淡一笑,道:「從你審問那四個人開始,我就已經對你產生了懷疑。」

  那四個暗衛,的確是安國公主所派,只不過,是在拓跋真的默許之下被送過來的祭品而已。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讓李未央相信,孫重耀因為孫沿君之事對拓跋真一黨充滿了怨恨,放心大膽地把他引薦給七皇子拓跋玉。

  從一開始,孫重耀就是拓跋真的人。那四個人,不過是魚餌,要釣的大魚,是拓跋玉。不,或者說,是皇帝。

  只有讓拓跋玉信任孫將軍,才能讓孫重耀成功打入敵人的內部,當然,若非李未央留下灰奴一條命,並命令他暗中監視三皇子府的一舉一動,她要發現孫將軍秘密和拓跋真聯繫,只怕還要好好費一番功夫不可。

  「你為了你的大業,為了襄助你的三皇子,竟然眼睜睜看著你的親生女兒死去?孫重耀,你真是對得起我們母女!」孫夫人的臉上,此刻已經沒有一絲的感情,眼睛裡盈滿的都是淚水,還有不可阻擋的恨意。

  「夫人!你不要聽信李未央挑撥,我怎麼會幹出這種事情來呢?沿君是我的親生女兒啊!」孫重耀生怕孫夫人會一劍殺了自己的那一雙幼子,趕忙解釋道,此刻他已經顧不得身後鮮血橫流的的屬下和士兵,他只關心自己兒子的安慰,但見到孫夫人神情無比激動,他只能站在臺階最下麵,驚恐地看著。

  「為什麼?為什麼,你明明是那樣的疼愛沿君的,從小到大,你從來捨不得她受一點點傷害,可是你為什麼眼睜睜看著她死的那樣慘——為什麼你不肯救她,為什麼你要幫著殺人兇手,為什麼!為什麼!為了權勢嗎?為了這種沒用的東西,你竟然能夠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孫夫人的眼睛裡,開始湧現出癲狂之色,她像是發狂一般地瞪著孫重耀,仿佛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

  孫重耀如今已經聽不見身後淒厲的喊叫之聲,他滿眼哀求地看著孫夫人:「夫人,我也是沒有辦法——君兒的死,我原先也不想的,我本來是想故意營造一個假像讓你們看到,誰知等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夫人,你原諒我吧!我也心痛啊!我是多麼疼愛這個女兒你知道的!之前三殿下保證過,會封我異姓王侯之位——等我做了異姓王,你就是王妃了,君兒不過是個女兒,以後我的兒子們也會孝順你的啊!」

  異姓王?這個男人僅僅是為了榮華富貴就可以出賣自己的女兒——李未央嗤笑一聲,道:「孫將軍,一開始我是真的相信你是對拓跋真恨之入骨的……可是後來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沿君是個天真單純的姑娘,她一定想不到自己的父親為了一個異姓王的位置就輕易把她賣了,甚至不惜把她送給安國公主去屠戮。這世上竟然有你這樣的父親,我真是懷疑你的心腸被狗吃掉了嗎?」

  安國公主在整個事件之中,根本是拓跋真的一個棋子,她甚至不知道拓跋真故意營造了那個「巧遇」,不,應該說,拓跋真開始並不知道安國公主的秘密,他可能原本打算故意製造孫沿君和安國之間的矛盾,預備殺了孫沿君嫁禍到安國身上,故意營造拓跋真因安國公主所累,和孫重耀決裂的假像。

  誰知安國公主在不知拓跋真暗中策劃的情況下,生怕孫沿君洩露她的秘密,便真的下手殺害了對方,無意之中幫了拓跋真一個大忙——後來李未央把整件事情串起來想,她才知道,所有人都被拓跋真玩弄於掌心。

  這樣深沉的心思,他不做皇帝,實在是太可惜了。李未央的笑容,不知不覺帶了說不盡的冷酷。

  孫夫人突然笑了起來,但這笑聲卻帶著說不盡的淒厲,孫將軍恐懼地看著她的笑,猜測不出她的下一步舉動。最後,她平靜了下來,回過身去,溫柔地撫摸著其中一個妾侍手中的孩子:「是啊,我一直把你的孩子當成是自己的孩子,盡心盡力做你孫家的媳婦,哪怕婆婆如何刁難,妾侍如何囂張,我都一直隱忍著,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君兒能夠幸福。現在你卻說,君兒不過是個女兒,哈哈,我的女兒啊——」她說著,竟然詭譎地一笑,強行奪過那繈褓,惡狠狠地從臺階上摔了下去。

  李未央也沒有想到孫夫人竟然會作出這樣可怕的舉動,一時之間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那個孩子滾落下去,孫重耀發出野獸一般的哀嚎,向臺階之下孩子墜落之處撲了過去,然而還沒等他到那孩子跟前,卻聽見李未央大聲道:「攔著孫夫人!」可這一句終究是遲了,孫夫人毫不留情地,將另外一個孩子也惡狠狠地丟了下去。

  高高的臺階之下,兩個孩子瞬間死於非命,這一種慘烈的狀況,讓孫重耀瞬間崩潰,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孫夫人,像是要跟她同歸於盡。

  就在此時,鐵甲士兵已經湧了上來,將他按倒在臺階之前。他大聲地嘶吼著,拼命地掙扎:「毒婦,你這個毒婦!你這個毒婦啊!」

  孫夫人大笑起來,可是笑著笑著,卻是笑出了眼淚,幾乎笑彎了腰:「是啊,毒婦,我是個毒婦,可這一切不是你逼出來的嗎?我的君兒,死的有多麼慘,你這個做父親的,不肯替她報仇,我便替你做了!」

  隨後,她突然回轉過身,冷眼瞧著那兩個哀嚎著抱在一起的妾侍,眼中似乎有一絲殺意,李未央心如輪轉,一剎那便想好了對策。但面上含笑,上前一步,及時擋住了她:「孫夫人,真正的兇手是拓跋真和安國公主,你的仇還沒有報!無謂在這裡耽誤時間!」

  孫夫人看著李未央,原本猙獰的表情慢慢變得平靜:「郡主,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濫殺無辜——也罷,我不殺這兩個賤人!但是那些害死我女兒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李未央看著面色發白、眼中卻露出堅定之色的孫夫人,心頭歎了一口氣。孫將軍啊孫將軍,你一步一步把賢良淑德的夫人逼迫到了這個地步,不知你現在可曾後悔?有端莊的妻子,美麗天真的女兒,你卻還是不肯放棄異姓王的位置,這樣的榮華富貴,可以換你最寵愛的女兒的性命,這簡直是——令人難以接受。

  三千禁軍最後只剩下一千餘人,這些人看到孫將軍被押著,頓時慌了神,不知道該繼續突圍出去,還是立刻投降,孫重耀雙手被縛,猶自冷笑不已,看著臺階之下、廣場之上廝殺成一片。

  這時候,拓跋玉從小道快步下了城牆,由一隊精兵護送著,終於走到了李未央的身側。他高聲道:「我知道你們都是受孫賊蠱惑,陛下有恩旨,立刻放下刀劍,便恕你們無罪。」

  然而這裡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犯下的罪過太大,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聽從。

  李未央走到孫重耀的面前,他已經滿面鮮血,目眥欲裂地陷入了瘋狂之中,李未央望著他,淡淡道:「孫將軍,讓你的士兵放棄掙扎吧。」

  孫重耀沉默不語,仿佛沒聽見李未央在說什麼。他謀反未成,自然沒什麼好下場,恐怕不只是他,連同孫家上下幾百口人,誰也逃不脫這罪責,既然如此,朵拉一些墊背的人又有什麼不好呢?

  李未央又道:「陛下寬大仁慈,孫將軍又是於國家社稷有功的將領,如今你及時悔悟,未必沒有一線生機。」說著,她看向拓跋玉。

  拓跋玉微微一笑,走上來,身上染的煞氣在頃刻之間褪去:「將軍一直是陛下和我心目中的良將,陛下早已傳下旨意,此事只在首犯三皇子,降者不問。」

  這話的意思是,如果孫重耀肯放下屠刀,皇帝就會饒恕他的罪過。但孫重耀仔細思量著,負隅頑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再說了,他犯下的乃是謀反大罪,皇帝真會有那麼好心,能放過他嗎?

  李未央慢慢道:「孫將軍,我知道在三日前,你以孫老夫人回鄉省親為理由,已經送走了孫家的主支,可你應當好好想一想,這一路上山高水遠,他們能平安到達嗎?」

  孫重耀面色一變:「李未央,你已經把他們——」難道說,李未央已經殺了他的親人?不,怎麼會,他以為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那樣光明正大的理由,竟然會被輕易戳穿!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將軍多慮了,不過是請他們做客而已,但是若將軍執意不肯放下屠刀,恐怕這閻王爺也要請他們去坐一坐了,到時候怕是將軍無顏去面對孫家的列代祖先。」

  孫重耀歎息,自知無可抗拒,大喝一聲,道:「你們都聽見七殿下的話了嗎?全部放下刀劍。」

  孫重耀在十年前也曾經統帥過禁軍,但禁軍統領職務比較特殊,通常三年便會輪換一次,孫重耀為了培植自己的勢力,狠心栽培了四五名副將,並且將他們一力提拔了上來,此次行動,便是從五萬禁軍之中挑選了他能夠掌控的三千精兵,並著其他副將看守著剩餘的四萬五千人,只等他拿下宮門,便放出信號,讓那剩下的四萬五千人以勤王保駕為名,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京都。

  拓跋真手上的那二十萬,自然在距離京都不遠處,隨時調轉馬頭——到時候,只用說七皇子拓跋玉趁著大軍不在京都,毒殺皇帝與太后,意圖謀朝篡位,三皇子拓跋真立刻率軍回來勤王保駕便好。

  「陛下那裡——」李未央看著拓跋玉,出聲問道。

  「已經抓住了意圖行刺的宮女和太監,拓跋真還真是厲害,明明之前早已對宮中進行了清理,卻還能埋下這麼多的暗樁,偏偏這些人還一口咬定,主謀者是我,若非我搶先一步阻止,怕是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罪名了。父皇那裡也是十分震怒……」拓跋玉沉思片刻,將這些一一道來。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現在,就剩下等待了。」

  拓跋玉咬牙:「等我捉到了拓跋真,非要剝下他的一層皮不可!」

  說得真是好聽,既然已經提前洞悉了對方的陰謀,本可以阻止刺殺和下毒的行動,可拓跋玉卻一直不曾有所動作……分明是要坐實了拓跋真的罪名!這個七皇子啊,如今也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卻是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隨後她回過頭,看向一直在旁邊看著,幾乎已經是渾身發抖的九公主,道:「公主,你還好嗎?」

  剛才宮中到處都不安全,所以她才將九公主帶在身邊,現在看她嚇成這個樣子,心中也有幾分抱歉,「是不是先送你回去休息?」

  拓跋玉點頭,道:「九妹,剛才我已經通知了柔妃娘娘他們先行躲避,現在應該沒事了,你快去安撫一下柔妃娘娘,免得她受驚了。」

  李未央冷冷一笑,柔妃娘娘會受驚?真是天方夜譚,但她不預備說出自己的看法,只是轉身向外走去,趙月一直偽裝成宮女的模樣跟在她的身側,此刻急忙跟上。拓跋玉連忙叫住她:「你這是要去哪裡?」

  李未央看了一眼孫夫人離去的背影,道:「回府。」

  拓跋玉遞出了自己的權杖:「如今全城都已經禁嚴,拓跋真還在虎視眈眈,你不可隨意亂走,但憑著這塊權杖,你能夠在宮中自由出入。」

  李未央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收下了權杖,轉身快步離去,拓跋玉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微微一笑,李未央,你很快會變成我的。這一天,不會很遠了。

  剛剛出了宮門,卻見到百姓們惶惶不安,他們還不知道宮中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城門被人關閉,城內一隊隊的兵馬在巡視。

  孫重耀一直等待那四萬五千人的禁軍響應,卻不知道禁軍中的那五名副將全部被拓跋玉誅殺,如今拓跋玉憑著皇帝的手令,已經牢牢控制了這四萬五千人。現在——剩下的就是拓跋真手上的那二十萬和蔣國公的五十萬軍隊,但不管是哪一方,現在都不可能輕舉妄動……李未央的馬車駛入一條長巷,馬車卻突然停了,趙月掀開了車簾,卻聽見一聲極度刺耳的聲音:「李未央,你給我滾出來!」

  安國公主!

  李未央皺起眉頭,孫夫人已經帶人趕赴三皇子府,安國公主卻到了這裡,看來孫夫人是撲了個空了。她冷冷一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好,我倒是要看看,你究竟要做什麼。

  她吩咐趙月掀開了車簾,隨後下了馬車,卻見到安國公主身後帶著數名皇子府的護衛,面帶煞氣地看著李未央。

  皇子府的護衛都很緊張,安國公主不知道怎麼了,突然召集人手到處尋找安寧郡主,先是找到了李府,然而李府卻是閉門不出,只說郡主入宮了。安國公主卻依舊不依不饒,一路要找進皇宮之中,如今卻在這裡恰好遇見,叫人如何不擔憂,若是她們起了衝突,又該如何是好。

  安國公主眼睛裡充滿了恨意,瞪著李未央道:「賤人!」

  「這是哪裡來的瘋婆子。」李未央冷笑道,她眉梢眼角俱是平靜,面對安國公主的辱罵,她反而笑得愜意起來。

  安國公主越是瘋癲,越是發狂,李未央越是覺得開心。

  安國公主被李未央的笑容刺激的雙目通紅,唇哆嗦了兩下,一股血液慢慢衝上頭頂,心頭壓不住的狂躁越來越盛,聲音裡有壓抑不住的憤恨:「李未央,你居然串通沈太醫來害我!你這個毒婦!」隨後她厲聲道:「灰奴,還不把她拿下!」

  沒有人應聲,灰奴只是靜靜站著,一動不動。

  「灰奴,你聾了嗎?聽不見我說什麼?!」安國公主猛地回頭,聲音仿佛破掉的銅鑼,因為過度憤怒和憎惡變得異常難聽。

  灰奴依舊是一動不動,沒有反應。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灰奴,你做的很好。」

  灰奴一怔,隨即點頭,道:「多謝郡主誇獎。」

  安國公主先是震驚,在瞬間就什麼都明白了,她的表情變得異常扭曲:「李未央,你設了個局害我還不夠,還收買了我的暗衛?你果然好毒辣的心思!」隨即,她猛的想要朝李未央撲過去,卻被趙月一把攔住。

  李未央冷若冰霜地看著安國公主在趙月的掣肘下瘋狂大叫,口中還在不斷地吐出不堪言辭,她冷冷道:「滿口污言穢語,掌嘴!」

  趙月冷笑一聲,揚手便是十數個巴掌,把安國公主的半邊臉打得腫了起來,安國完全沒想到李未央居然敢這樣囂張,頓時惱怒的發狂,恨不得砍掉趙月那鉗制她的雙手,這樣的下人竟然敢打她的耳光!李未央,她怎麼敢!

  一旁三皇子府的護衛連忙要上來阻止,李未央冷冷地道:「三皇子串通孫重耀聚眾謀反,孫重耀如今已然投降,你們現在還護著這個潑婦,是要一起犯上作亂嗎?」

  眾人一聽,全部都愣住了。

  李未央的笑容變得冷冽:「若是不信,大可以問問你們身後的禁軍,看看你家主子到底在哪裡?」

  三皇子府的護衛們回頭一看,整條巷子已經被禁軍包圍了,臉色頓時都變得異常難看。李未央揮了揮手,趙月向禁軍一點頭,他們立刻就手腳俐落地將安國公主束縛起來。

  安國公主沒想到事情的變化會這樣快,她拼命地掙扎,怒視著身邊那些在她看來無比卑賤的奴才,李未央,難道這個賤人瘋了不成,竟然敢如此對她!

  李未央看著安國公主充滿了怨恨的目光,臉上的笑容卻更是清冽:「安國公主,你可知道沈太醫對你所做的事情,並非是我吩咐的,他真正的主子,就是你親愛的夫君,拓跋真。」

  安國公主一愣,隨即怒聲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李未央微笑,道:「難道你不知道?當年沈太醫在宮中的時候就與三皇子交情甚篤嗎?」

  安國公主的眼神開始變得恐懼,道:「你……你……到底在說什麼?」

  李未央的笑容帶著一絲嘲諷,道:「三殿下對你根本就沒有幾分夫妻之情,否則他為何不告訴你沈大夫與他的交情,又為什麼明知道你不能與他同房還在你面前說要納妾,為什麼你瘋狂尋找,沈大夫卻銷聲匿跡了,因為拓跋真在等你死,明白了嗎?」

  「你胡說!你全部都是胡說的!他不會!他不會這樣做,他是真心愛我的!」安國公主滿眼的怨恨,若是可能,她幾乎恨不能將李未央一口咬死。

  李未央卻滿不在意,繼續說道:「在我提醒你之後,沈大夫給你的藥,你便都停了吧。他見沒辦法讓你自動自發地消失,便又想了個法子將你置諸死地。你可知道,為什麼他離開京都卻把你丟下?」

  「他——他是出征。」安國公主硬生生擠出這幾個字,卻發現自己的牙齒在打顫。

  李未央笑了,她的笑容此刻純淨得像是個孩子:「不,他是要篡奪皇位,而且故意把你留在這裡,期待你被所謂的‘亂軍’誅殺。我想,這亂軍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到時候他會給越西去信,將你的死安在拓跋玉的身上。到時候越西皇室自然會向七皇子和羅國公府算帳——當然裴皇后不是傻子,他想要這樣做,自然會有很多的佈置,讓人相信一切的確是拓跋玉所為。哎呀,到時候我想他還要演出一番好戲,讓別人以為他替你多麼的傷感。安國啊安國,你真是可憐,卻又可悲。」

  拓跋真對安國公主沒有絲毫的夫妻之情,他將安國公主丟在京都,一方面是獲得皇帝的信任,另外一方面就是要將她置諸死地。

  畢竟她是越西的公主,拓跋真若是真的登基,想要捨棄這個皇后,一定要顧忌到越西是否會因此而震怒。

  「李未央,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的!」安國公主怒睜著雙目,仿佛一匹被激怒的野獸一般,拼命地掙扎著,臉上露出猙獰的笑意,發出森寒的笑聲,令人頭皮發麻,趙月厭惡地看著這個瘋狂的皇室公主,用力鉗制著她,不讓她動彈分毫。「哼,你說這麼多,無非是想要挑撥我們夫妻感情,達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安國公主到如今都還是執迷不悟,李未央輕輕地搖了搖頭,笑盈盈地道:「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過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又何必這麼激動呢?」

  安國公主怒聲道:「李未央,不管拓跋真是不是謀反,我都是越西公主,你能奈我何?!你敢殺我嗎?不,你不敢,若是你殺了我,我母后絕對不會饒恕你的,她會找到你,把你抽筋薄皮、油滾火烹!」

  李未央聞言,突然笑了起來:「安國公主,你是搞錯了吧,怎麼會是我殺你呢?明明是你在混亂之中被亂軍所獲,是不是?」她看向四周,周圍的禁軍全部低下頭去:「是。」

  安國公主的臉上終於出現了驚恐的神情,她原本那樣囂張就是仗著李未央不敢將她如何,可若是李未央執意要為孫沿君復仇呢?她要怎麼辦?

  「李未央,你不要亂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若是殺了我,我母后總有一天會查到的,她一定會幫我報仇!」看李未央的神情不為所動,她立刻換了語氣,「李未央,我們又不是什麼你死我活的仇恨,你為什麼非要和我過不去呢?放了我吧,我保證既往不咎!」

  李未央被她說的笑了起來,既往不咎?她挑高了眉頭看著眼前的人,慢慢道:「二嫂死的時候,也這樣哀求過你吧。她跟你並沒有什麼仇恨,不過是無意中瞧見了你去看病,你為了阻止秘密洩露,不惜殺了她,而且還是用那樣殘忍的手段。你這樣喪心病狂的人,我還需要和你講道理嗎?」是的,其實李未央不必要沾染安國公主的血,可她答應過孫沿君,要為她報仇雪恨,就絕不能食言。

  李未央面上的笑意盈盈中帶著無限殺機:「將安國公主帶走,好生照顧,千萬別再讓她到處瘋跑了。」

  「是。」禁軍弓身行禮,隨後便立刻有人來抓安國公主。安國公主怒聲道:「別用你們的髒手碰我,我是越西的公主!我是越西的公主!放手!全都放手!李未央,你這個賤人,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賤人!放開我!」她一邊大聲叫著,一邊拼命掙扎、踢打著禁衛。

  李未央慢慢注視著她,微笑了一下:「灰奴,我不想再聽見她的聲音。」

  灰奴頭皮一緊,快步上去,鐵鉗一樣的手捏住了安國公主的下顎,隨後強迫她伸出舌頭,一刀削下去,頓時血流如注,半截舌頭落在泥土之中,安國公主慘叫了一聲,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李未央道:「我記得,安國公主寫了一首漂亮的簪花小楷,可惜,我以後再也不想看了。」

  灰奴頭也不抬,狠下心腸,一把匕首挑斷了安國的手筋,安國公主又活生生痛地醒了過來,只是此刻再也沒有反抗的力氣,在塵土之中翻滾著,美麗華貴的衣裳破損不堪,狼狽至極。

  李未央走上去,繡鞋踩住了她斷了的手腕,柔聲道:「二嫂死的時候,你是不是也這樣做了?」丫頭說孫沿君被送回來的時候,手腕上還有被鞋子碾踏過的青痕。

  安國公主想要咒罵,張開嘴卻只是血洞,根本咒罵不成,又痛到了極點,只能用怨恨到了極點的眼神瞪著李未央。

  李未央微笑起來,道:「好了,你該上路了。」禁衛們立刻押著安國公主離去了。

  趙月小心翼翼地道:「小姐,他們要把安國公主帶到哪裡去?」

  李未央微笑道:「去她該去的地方。」

  趙月不明所以,就在此時,卻看見孫夫人怒色匆匆地從不遠處騎馬過來,看見李未央在此處,立刻下了馬,李未央微笑著望她:「孫夫人,你來晚了一步。」

  孫夫人臉上露出憤恨:「我去晚了一步,那個賤人已經逃走了。」

  「不,她沒有逃走。」

  「去了哪裡?」孫夫人迫不及待地問道,她只希望可以手刃仇人,一劍殺死安國公主。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她這樣高貴的人,總該去體驗一下真正‘賤人’的生活,才不枉費她整日裡賤人賤人的叫著。」

  陽光之下,李未央的肌膚是透了明的白,身上的味道也是清雅的蓮花香氣,看起來清清秀秀的,旁人絕對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冷漠的話。

  孫夫人恨恨地道:「郡主,你一片好意我是知道的,可何必這樣麻煩,還不如一劍殺了,省的鬧出什麼事情來——」

  李未央微笑道:「放心吧,待會兒我帶你去瞧一瞧就是。」

  孫夫人驚訝地看著李未央,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然而不論她如何問,李未央卻是神秘地笑了笑,不肯回答。



168 安國之死

  往常繁華的街道上本應該滿滿都是人,可是如今卻是冷冷清清,到處都在宵禁,沒有手令根本沒有辦法通行。就在這一片寂靜之中,卻有一輛華麗的馬車,在道上不緊不慢地行駛著。最終,馬車駛過繁華的街道,停在了一間院落之前。

  趙月上前敲了門,院裡頭的人便出來開門,一邊還罵罵咧咧地:「這麼晚了,說了今兒不接客不接客,哪個半夜三更來敲門!真個等不及了嗎?」

  開了門,濃妝豔抹的老婦人卻見到趙月站在門口,先是一愣,隨後看了一眼後頭的馬車,頓時嚇得筋骨酥軟,魂飛魄散,趕緊跪下,一個勁地磕頭,一個勁地打自己的嘴巴:「我打你這老不死,竟敢衝撞了貴人啊……」

  趙月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喝道:「下午送過來的人呢?可安頓好了嗎?」

  「哎喲,您說的哪裡話,貴人吩咐的話,我敢不照辦嗎?您請進,快請進來……」

  孫夫人下了馬車,疑惑地看著這一幕。

  李未央微笑著道:「若是你進去看了之後覺得這懲罰不夠,大可以一劍殺了她。」

  孫夫人點了點頭,大踏步地走了進去,她的人生如今沒有別的目標,只有看到殺害親生女兒的兇手受到報應,才能真正覺得痛快。進了院子,孫夫人冷聲道:「人呢?」

  那老婦人趕緊道:「在後院,牲口棚子裡——」

  孫夫人莫名其妙地看著李未央,然而對方只是微微一笑,道:「走吧。」

  到了牲口棚子裡,卻聽見極度古怪的聲音,孫夫人探頭瞧了一眼,頓時目瞪口呆,嚇得倒退了三步,幾乎說不出話來。

  老婦人舔著臉笑道:「夫人別吃驚,我開行院幾十年,琢磨姑娘們的心思也琢磨出門道來了,進了這院子裡剛開始多的是叫著賣藝不賣身的,可又有哪一個能保得了身子乾淨?我不過是按照老規矩餵了點藥,給她找了兩個男人,可誰知道這女人竟然像是瘋了一樣,兩個不夠,連舌頭都沒了,還一邊嚎叫一邊拉著男人不放,真個是沒見過這種不要臉的!話說回來,咱們在行院裡頭混日子,就是冰清玉潔,也沒人給你立貞節牌坊不是,也算有見識了,但還真沒見過這等沒臉沒皮的——這邊男人剛走,她自己到處找東西,鐵鍁都敢往裡捅……哎呀,那叫一個嚇人,現在更是鑽到畜生欄裡頭去了,怎麼攔都攔不住啊!」

  「你們,還不快把人拉出來!」老婦人,不,應該說是老鴇一邊喊著,一邊招呼旁邊的幾個穿著短衫的男人進去拖人。很快,幾個人把人擰胳膊、撕衣服地拉了出來。

  女人大聲嚎哭,死活都抱著那只野狗不放,手都被挑斷了,只用身體去夠,卻又夠不著——發現拖住自己的是個男人,便不管不顧地纏上去,仿佛半點臉面都沒了,在泥巴裡面滾個不停,只要靠著男人不放——那人被纏得煩了,狠狠地給了她一腳。

  老鴇便大聲咒罵起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那麼不要臉的,快鬆開!」然而那女人卻還是死死咬住男人的褲腿,毫無廉恥地纏上去,恨不得整個人都黏在對方的身上。

  「呸,真是噁心!」男人低聲咒罵著,又是連續幾腳踢在她的身上。

  孫夫人沒想到自己會見到這樣一個安國公主,她那張美麗的面孔現在滿是豬狗的糞便,原本那樣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模樣,現在簡直低賤到了泥土裡,那老鴇不知道給她吃了什麼藥,拼了命地到處找男人,沒有男人甚至去找野狗野豬……這種事情,簡直是亙古未見。

  李未央身上披著雪白的狐裘大氅,裡面是一件紫色的緞裙,越發襯得容顏清秀,她看著這一幕,面上卻沒有過多的表情,口中慢慢道:「用刑實在過於粗蠻,我也見不得那些血肉橫飛的場面,所以這下場對安國來說,才是最恰當的。」

  老鴇為了讓她清醒,一盆冰冷的水澆了下去,安國公主一個激靈,仿佛有了片刻的清醒,然而她此刻已經不見往日裡高貴逼人的模樣,面色慘灰,蓬頭亂髮,渾身衣裳早已碎裂,滿身髒汙的痕跡,李未央微笑道:「咦,清醒些了嗎?」

  安國公主猛地望向李未央,卻口不能言,充滿恨意的眼神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李未央卻是輕輕歎了口氣,道:「殺人不過頭點地,若是你當初沒有那麼殘忍地折磨二嫂,我今日也不會這樣對待你。」

  說著,她拍了拍手,一旁的護衛走了上來,三兩下將安國公主剝了個精光,隨後在她身上撒了些黃色的粉末,那粉末粘在皮肉之上便帶著一種詭異的香氣,安國公主驚恐地支吾著,卻說不出一個字,就被丟進了那箱子裡。

  無數條蛇立刻將她纏住,她驚駭欲絕,拼命地翻滾著想要從箱子裡爬出來,然而那蛇卻像是喜歡她身上的某種氣味,越來越緊地纏住了她,生生鑽入了她的耳朵鼻子之中,她手上筋脈已斷,只能扭動著抽動著,拼命想要躲開,然而那蛇卻是無孔不入,將她身上每一個孔洞都全部塞滿,不多時竟然又從她的肚腹之中啃咬而出,翻攪出肚腸,直到她睜大了眼睛,在極度的痛苦之中停止呼吸……那場景駭人之極,就連趙月都低下了頭去,老鴇等人更是嚇得完全都呆住,戰戰兢兢地不敢看,最終,箱子的蓋子突然被闔上了,李未央慢慢道:「到此為止吧。」

  孫夫人看完了整個過程,先是愣住,隨後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卻是笑出了眼淚,然後彎下了腰,笑的仿佛都站不住了。

  李未央看著孫夫人,眼睛裡卻是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憐憫。她知道孫夫人並不是覺得心理痛快,而是內心一直壓抑著的痛苦被勾了出來,果然聽見孫夫人大聲道:「好,這樣才好,這樣才最痛快!她是天底下最高貴的人,我女兒只是螻蟻,任由她踐踏,如今她這下場,我才有臉見沿君,說一句,娘親眼看著你的仇人得到了報應!」

  從院子裡出來,孫夫人又回頭望了一眼,才慢慢道:「郡主,多謝你了。」

  李未央點頭,道:「夫人不必言謝,若非是你,我也不會知道孫將軍什麼時候行動。」

  孫夫人冷笑一聲,道:「他這種狗東西,也不會有好下場!」當初那個溫柔克制的孫夫人已經不見了,她曾跟隨丈夫從軍多年,身上的行伍之氣原本被京都錦衣玉食的生活硬生生磨掉,此刻卻又重新出現在她的身上,讓她的眉眼多了幾分剛毅。

  李未央笑了笑,道:「只怕夫人現在想要救他,也太晚了。」拓跋玉如今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他是不會放過謀逆者的……

  孫夫人面色清冷,眼中閃過一絲深惡痛絕:「他的事情已經與我徹底無關了!從今往後,我會帶著沿君的骨灰離開京都,回到我的故鄉去,這件事情,還要請你幫忙。」

  孫沿君已經嫁入李家,棺槨自然是葬在李家的祖墳,所以孫夫人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李未央沉思片刻,轉身對一旁的護衛道:「帶孫夫人去。」

  這實在是無禮的要求,孫夫人原本沒想到李未央真會答應,此刻見她如此,不由眼中含了一點眼淚,道:「多謝你了。」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孫夫人,此去恐怕再見無期,請多保重吧。」

  孫夫人走出兩步,突然回頭,面上帶了三分憂慮:「我怕——萬一……」

  李未央音色清冷,不帶半分塵俗之氣的娓娓說道:「不用擔心,你今天沒有來過這裡,這裡的人也不過是個發瘋的婦人而已。」

  既然敢做,便要敢當,安國公主是我動的手,與孫夫人你沒有半分關係,李未央就是這個意思。她本來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傾盡所有,孤注一擲,又怎麼會懼怕別人的報復呢……更何況,該送走的人,已經送走了。

  孫夫人離去了,趙月看了一眼那箱子,打了個寒戰,道:「小姐,現在該如何處理?」

  「挫骨揚灰。」李未央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挫骨揚灰,哪怕做鬼,也一輩子只能做孤魂野鬼,永遠也在找不到輪回的路。

  趙月又看了一眼身後,輕聲道:「那他們——」

  李未央垂了眼簾道:「趙媽媽,你這一年裡,收下了多少姑娘?」

  那叫趙媽媽的老鴇陪笑道:「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個。」

  李未央仿佛閒話家常,道:「哦,三十個,還有幾個活下來?」

  趙媽媽察覺到了話頭不對,笑道:「瞧您說的,我這裡又不是那等下作地方,不過是有幾個染病的被送出去了,其他的大多都還在呢!」

  「是啊,都還活著,大多數被你捧紅了,賣進了當紅的青樓裡,兩個被你整治得服服帖帖,送給了張御史大人,可惜張御史素來喜歡玩弄十二三歲的少女,這兩個孩子都沒活過今年春天。還有四個因為不聽話,被你打得皮開肉綻,賣到最下等的窯子裡,最後的五個是染了病卻被你丟在了亂葬崗上——你的手段最為毒辣,所以也這行當裡頭人見人怕,哪怕是街上無辜的小姑娘,無權無勢的,被你看中了你也不惜一切代價弄到手回來做搖錢樹。我說的,可對嗎?」

  趙媽媽心頭有點害怕,壯膽道:「這位貴人,這可都是咱們的行規,我拿了你的錢替你辦了事,你反倒怪起我來了——這可不好吧!」

  李未央歎了口氣,語氣越發溫和:「你可知道,外頭那麼多教導姑娘們的地方,我為何將我的仇人送到你這裡嗎?」

  趙媽媽向旁邊的打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出去找人手,可是護衛卻抽出了長劍,將他們包圍在中間。趙媽媽心中更加害怕,面上強作鎮定道:「這……這我哪兒知道!」

  李未央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慢,像是和情人之家的絮語:「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被你毒打,因為她堅決不肯和你回去,你當著人面打斷了她的雙腿,是不是?」

  趙媽媽的聲音在顫抖:「這……我教訓我的姑娘,那都是我買回來的!不聽話自然要教訓!關你什麼事!」

  李未央笑了笑,神態平靜地道:「趙媽媽的手段這麼好,我才找上了你。怎麼,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趙媽媽立刻明白過來,跪在她面前道:「貴人看得起我,我又怎麼敢讓你為難,便是天打雷劈,今天的事情也絕不會吐露一個字。」

  李未央輕輕地撣了撣纖塵不染的衣裙,柔聲說道,「我並不怕你往外說,我只是,不喜歡看見你這張臉而已。」說著,一揚手,做了個格殺勿論的手勢。在她看來,這世上沒有對與錯,這趙媽媽和這屋子裡頭的幾個男人不知道禍害了多少無辜的少女,這麼死都算是便宜他們。與其說她找上他們,不如說,從一開始她就預備送這些人上路。

  不要怪她狠心,要怪就怪趙媽媽從未積過陰德,李未央把慘叫聲丟在身後,緩緩走了出去,現在,她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此刻,距離京都六十公里處,拓跋真軍帳大營。原本他得到兵符,足以號令二十萬軍隊,為了解除拓跋玉的疑心,他準備繼續前進,但卻因為意外的突降大雪,他的隊伍不能前行,正好以此為藉口,就地安營紮寨。

  營帳之中,正是一片寂靜。突然聽見一道斷斷續續的笛音,聽起來仿佛是初學者,技藝不精,在反復地練習著,一個年輕的女子,垂著頭,認真地練習著。拓跋真走過去,卻見到她拿著一個竹笛反覆地擺弄。

  皇帝雖然自己喜歡欣賞音樂,卻很不喜歡皇族子弟沉溺絲竹樂器,因為這些東西最易讓人玩物喪志,所以拓跋真雖然極為喜愛笛子,卻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來。不光如此,他在府中也從來都不碰這笛子,所以大家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不會。

  其實他很擅長笛子,也喜歡聽那動聽的聲音,那婉轉的曲調,只是,他喜愛的東西,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誤以為他聽見她吹笛子會感到不快,才要藏到寢室裡。她的笛子吹起來很單薄,十分生澀,完全是個初學者,她似乎氣餒,放下了笛子,卻又拿起來反復練習。

  他突然就笑了,主動走過去,道:「怎麼了?」

  「這……這……」她突然嚇了一跳似的,抬起一張臉,是清秀溫和的,卻又讓他異常熟悉。「我……我是看你放在一邊……以為……以為……我只是試試看……」

  他瞬間洞悉她的心思,她以為他是喜歡,卻不擅長,所以才從來不碰。「你學這個,是為了讓我開心?」他聽見自己這樣問道,那女子卻是紅了臉,低著頭不說話。

  他微微一笑,拿起笛子吹了一曲,見到她驚訝且欣喜的神情,不由微笑道:「喜歡嗎?那就給你一個人欣賞吧。父皇不喜歡皇子玩物喪志,所以不要告訴任何人。」

  她呆住了,眼睛水波微微晃動著,仿佛很是不解。

  場景一晃,他溫柔地從鏡子裡替她戴上華麗的水晶簪花。她的臉上慢慢湧上紅暈,配上雪白的皮膚,他心中便想,眼前這女子雖然美麗,但也只是有些特別的風韻,到底比不上那傾國傾城的絕色女子,然而李長樂畢竟是李家嫡女,自己若想得到,也必在日後,現在是萬萬動不得的,否則肯定會影響到自己的奪嫡大業,既然如此,就先把想她的心思收起來,好好拉攏眼前的人吧……所以,他輕輕拉她入懷,把嘴唇湊到她的耳邊,用嬉笑,但是包含著認真的語氣輕輕地說:「真是漂亮,果然是我最心愛的美人。」

  她自然心滿意足地笑起來,她總是這樣好騙,哪怕在外面多麼端莊大度,聰明果敢,到了他的面前,她永遠是最溫柔,最柔順的女子,所以,他還可以好好利用。他輕輕一笑,撫摩著她的頭髮,這樣正好可以不看她的臉,避開那雙純淨如同黑色水晶一般的眸子,斟酌著措辭說:「太后和母后那裡,一切都靠你打點了……」

  那時候,她剛剛嫁過來一年。

  場景仿佛很紛亂,一場宴會之上,當刺客向他襲來,所有人都四散奔逃,他無意之中被背叛者刺中,摔倒在地,關鍵時刻,她撲過來,那一把長劍穿透了她的心口……

  「夫君,為你死,未央不會後悔。」

  接下來,一杯琥珀色的酒遞到了他的面前,她卻巧笑倩兮地接了過去:「太子殿下,這一杯酒,應該弟媳先敬你。」

  之後,雖然有太醫及時救治,她依然苦苦掙扎了三天三夜,才勉強活了下來。

  很快,又換了場景,卻見到不盡的荒漠之中,他在帳中查看軍情,滿身風塵的她突然出現,將一封密報送到他手裡,未及說話,她卻已經因為連夜奔波過度勞累,氣息奄奄地倒在他懷中……

  後來,是他感染了瘟疫,她驅散了所有宮人,片刻不離地守在他的身邊……

  最後的一幕,則是她滿臉淚水,眼神瘋狂,聲聲都是質問:拓跋真,你對得起我!

  拓跋真,你對得起我!那聲音,仿佛在耳邊迴響。

  不是不愧疚的,後來的許多年裡,每次想到那張臉,那聲音,他就會被可怕的噩夢糾纏。哪怕他的心早已在爭權奪位之中變得冷酷、變得殘忍,可他依舊無法面對那雙瘋狂的眼睛,那泣血的質問。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地對待一個深愛自己的人,後來他一直這樣問自己,可他發現,找不到答案。

  每次看到那張臉,他就不能忍受,她的存在仿佛提醒他那些可怕的過去,那些拋棄了人性去爭奪皇位的殘酷日子……徹底地擺脫掉這個女人,他就能夠洗脫過去的一切。這想法是如此的矛盾,連他自己都不能解釋。可不管他如何做,那聲音是如此的淒厲,叫人難以忘懷,剜心一般地可怕。

  拓跋真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卻發現自己坐在帳內,面前是一張行軍圖,桌子上只有一盞油燈。

  怎麼會,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拓跋真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自己為什麼會夢到李未央,而且還是這樣詭異的夢境……

  「三殿下,前世因,今世果,現在你什麼都明白了吧。」就在此時,一道冰冷的聲音從帳外想起,拓跋真猛地站了起來,厲聲道:「誰!」

  一個黑色袍子的人影從帳外走了進來,他面帶微笑,眉心一點紅痣美得驚心動魄,帶了一種妖豔的色彩:「三殿下,除了我,還會有誰呢?」

  見到是他,拓跋真才鬆了一口氣,緩緩坐了下來:「為什麼不通報?」

  「殿下,咱們是合作的關係,外面的人自然不會攔著我的。」蔣華微笑,抖落了黑色斗篷,臉上看不出絲毫曾經瘋癲的神情。

  「你剛才所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應該明白什麼?」拓跋真突然想起這件事,濃眉一下子皺了起來。

  蔣華微笑,道:「剛才不過略施小計而已,讓你看到一些我們一直弄不明白的事。」

  拓跋真更加困惑,心頭卻突然一震,他隱約覺得,蔣華不是信口開河:「你到底要說什麼?」

  「如果我說,剛才那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你相信嗎?李未央之所以一直討厭你,不肯接受你的感情,甚至將你視同洪水猛獸,也是因為此——」

  「不!你是瘋了不成嗎?!竟然滿口的胡言亂語!」拓跋真心頭湧上一陣滔天的怒火,他最恨被別人捉弄,此刻不由大聲怒斥,快步上前一把抽出長劍,橫在蔣華的脖子上,冷冷道,「你到底用了什麼邪術!」

  蔣華卻是微笑,輕輕推開了他的長劍,嘖嘖兩聲,道:「三殿下怎麼這樣心急呢?好,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訴你,這一次我去了越西,告知裴皇后安國公主與李未央爭鬥之事,碰巧裴後的身邊有一位鬼巫,有通靈之術,那個人告訴我,你拓跋真的生辰八字生來便是要做大歷的皇帝,而李未央同樣該有皇后之分,可惜,你們二人前世便有宿怨,命格互相衝撞,現在誰也看不出你們的前程了——」

  拓跋真的臉上湧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雙鷹般的眸子冰冷地盯著蔣華,像是要從他臉上找到撒謊的痕跡,可是,蔣華的面容十分平靜,甚至帶了一絲試探:「他說他只能看出你們有宿怨,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宿怨,他還說人死後一般是沒有靈魂的,可若是真的有,那一定是生前執念太深或者有太多的怨怒和不甘,最終化成厲鬼,徘徊於世間,或投生於人世,而李未央便是如此——你在夢中,到底看到了什麼?」

  拓跋真突然後退了一步,口中喃喃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他向來是最冷酷無情而且鎮定的人,剛才那夢中場景已經讓他驚駭之極,此刻蔣華所說的更是讓他不能相信。

  「這枚血玉,可以讓你看到過去的幻像,但是——」蔣華仔細觀察著他的神情,意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隨後,他突然取出一枚玉佩,卻是仿佛有血液在玉佩之中流動,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譎。

  拓跋真卻已經在最快的時間內鎮定下來,劈手過來,一把奪走,口中冷聲道:「你滿口胡言亂語,我已經聽夠了!我請你來,是讓你履行自己的承諾,不是讓你在這裡發瘋的!」

  蔣華真的十分好奇拓跋真在夢中看到了什麼,為何會讓他這樣失控,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答應你的事情,我自然會做到。這一次在邊境,我已經向祖父說清楚,以十日為限,他的五十萬大軍會支持你成功奪位。但我的話說在前頭,不管你和李未央究竟有什麼恩怨也好,糾葛也罷,我要她的性命!」

  拓跋真冷笑了一聲,道:「我答應你的事,也不會食言。」

  蔣華微笑,卻見他將那塊血玉收進了懷中,若有似無地提醒道:「鬼巫說過,這血玉只能使用一次,我剛才已經用過,你便是戴在身上也是無用了。」

  拓跋真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聲音中仿佛連最後一絲的情緒波動也被摒棄:「其中玄機,我總有一日是要搞清楚的,但這一切都與你無關。」

  蔣華勾起了唇畔,那春水一般的眼睛裡閃現一絲冰冷詭譎的光芒,無所謂道:「那麼,希望我們合作順利。」隨後,他向帳外看了一眼,道,「如今時辰已經差不多了,孫將軍應該有消息回來。」

  拓跋真走出了帳外,看著遠方的天空,他的心中在激烈地猜測著,那京都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孫重耀到現在沒有任何的信號來,難道他沒能成功進入皇宮?還是中途被人發現?

  不,除非有人能洞悉孫重耀是他的人……但怎麼可能呢?孫重耀為了安國公主的事情,可是和自己表面徹底決裂了,並且投入拓跋玉的陣營。

  李未央這個人雖然陰險狠毒,但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對於她喜歡,看重的人,總是豁出性命去保護,所以,她表面上做的若無其事,骨子裡卻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而且她十分聰明,聰明人有個特點,就是喜歡以己度人,她自己為了孫沿君不惜一切報仇,當然會以為孫重耀也和她一樣,會為了女兒報仇而投奔拓跋玉。但,她不能夠理解男人建功立業的決心和野心。

  孫重耀幫助拓跋玉,最多不過是個小小的將軍,可他幫助拓跋真,他卻許了對方異姓王的位置,這是何等的榮耀,試想孫重耀會拒絕嗎?

  他不會,哪怕是死,哪怕是背叛自己的女兒和妻子,他也會答應。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拓跋真冷笑。所以,李未央不會發現孫重耀的背叛,更加不會知道他們的計畫,一切都應該進行得很順利。

  然而,他一直等到了天際發亮,卻沒有預先約定好的信號燃起——拓跋真陰沉著臉回到大帳之中,蔣華冷笑一聲,道:「所謂行軍佈陣,最講究有利時機,依照我看,現在孫重耀應當已經被人拿下,但這並沒什麼要緊,你手上還有二十萬兵馬,只要你下定決心,沒有他的幫助,你也可以拿下皇位。」

  拓跋真冷冷望著他,道:「你是要我背上謀反的罪名?」

  如果孫重耀成功控制了皇宮,禁軍控制了京都,那一切的輿論就掌握在拓跋真的手中,他完全可以說拓跋玉毒死太后,並且意圖謀殺皇帝,孫重耀率兵保駕,而他的二十萬軍隊正是回去清君側——實際的目的卻是挾天子以令諸侯。

  當然,這種事情騙不過真正心中有數的人,但對於他來說,這種粉飾太平十分重要。謀反得來的皇位,怎麼都不會坐得太穩當,所以,他一直在等待孫重耀的消息。名正言順控制京都,就能把一切都牢牢握在手心裡,到時候哪怕是羅國公突然發難,他也有法子對付他。

  但現在,若是他貿然舉兵,全天下都會知道,拓跋真圖謀造反,篡奪皇位,而這個罪名,必定跟隨他一生一世,哪怕他做了皇帝也是一樣。

  蔣華嗤笑一聲:「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三殿下!」

  拓跋真重又坐下,握著茶碗的右手生生箍住一刻之久,等到他的手漸漸展開,茶碗亦隨之分裂為六七片,清茶薄瓷,上面染著點點血絲。他突然長身而起,冷聲道:「號令三軍,即刻返回京都!」

  拓跋真一身戎裝,站在大帳之前的高臺之上,他的面前是整裝待發、訓練有素的二十萬軍隊,他們聚攏在他的面前,依照佇列站立,沒有絲毫亂象,且鴉雀無聲。

  拓跋真揚聲道:「各位,剛才我接到急報,京都之中拓跋玉已然發動叛亂,他挾持陛下、毒死太后,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實在罪大惡極!」

  台下的所有人都屏息聽他說話,場面異常寂靜。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你們可願與我一同返回京都!」拓跋真一雙鷹眸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台下,氣氛一時無比緊張,他安排了數名心腹就藏在人群之中,隨時都可以回應他。更何況,他手中有聖旨和虎符,可以調動這二十萬人。

  然而,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他又問了一遍,依舊沒有人回答。此刻,拓跋真的面色發生了細微的變化。難道他安排的那些人出現了什麼變化?他的目光逡巡著人群,可所有人都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怎麼會?!他明明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蔣華看到這種情況,不由皺起了眉頭。

  此刻,突然有人在人群中大聲道:「三殿下,你是在找這些人嗎?」

  拓跋真目光突然凝起,卻見到人群之中,接連滾出十餘名人頭,縱然血跡斑斑,可他還是一眼認出,這些人頭的主人,赫然便是他的心腹,他心頭巨震,怒聲道:「是誰!究竟是誰!」

  便有數名將領從人群之中走了出來,其中一人大笑道:「三殿下,陛下手諭在此,請接旨。」

  拓跋真面色在一瞬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的眉毛控制不住地抖動,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你說什麼?!陛下哪裡來的手諭!你又是什麼人!」

  那人冷冷一笑,道:「我是陛下派來的監軍!陛下擔心三殿下初次出征,惟恐有所閃失,故而命我們遙相接應,一路護送殿下,直到西南邊境。」

  拓跋真終於明白,原來皇帝從來沒有信任過自己,他派來的監軍,並不是真的護送,而是來監視他的。對方的手中只是一道聖旨,那樣輕飄飄的,可卻是那樣的沉重,這看在拓跋真眼中,意味著他的死期將至。

  他的眼前立即浮現出李未央那張帶著清淡笑容的臉,這張臉在他的眼裡正慢慢地與夢境中的那個人重合。

  他現在終於明白那個夢境的含義——若非前世有仇,今生有怨,何至於要破壞他的大計!此刻他已經忘記了他對李未央的苦苦相逼,只想到對方是如何對不起他的!他緊緊地咬著牙,牙根已經滲出了鮮血。

  原來所謂的報應不爽就是這樣!對李未央的恨意固然熾烈,卻也只在他的心裡停留了一瞬。因為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眼前的局面,該如何解決!

  蔣華瞧在眼中,已經知道大事必不能成,悄悄地向後退了幾步,一直快步奔到大帳之後,剛要找一早備好的馬離開,卻突然有幾名黑衣護衛出現在他的身後,只聽到有人輕聲笑道:「蔣三公子,多日不見,身體安康否?」

  這個聲音在蔣華聽來,一瞬間如墜地獄。是她——她怎麼會在這裡?!他慢慢轉過身來,目光陰冷:「李未央,你居然會在這裡。」

  李未央只是微笑,道:「這一段路,足足跑斷了四匹馬的腿,我要在天明之前趕到這裡,還真是不容易呢。」

  蔣華冷笑一聲,道:「原來,這二十萬人馬,不過是葬送我的陷阱。」他的聲音曾經如同金聲玉振,絲毫不染煙塵,如今卻已經滿含著疲憊與緊張,如同馬上就要崩斷的琴弦。

  李未央難得一身男裝青衫,卻顯得那張如玉一般的容顏染上了幾分屬於男子的英氣。她的聲音卻是很溫和:「我原來以為你是真的瘋了,還想著就此罷手,卻沒想到你表面裝瘋賣傻,甚至對蔣庶妃的死視而不見,暗地裡卻和拓跋真合演了一場好戲啊!」

  就此罷手?不過是要讓他一輩子活在痛苦之中而已,李未央的心思,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蔣華大笑起來,只是他的笑聲仿佛在感歎,又仿佛是悲哀:「是啊,我一直想著怎麼打敗你,不惜裝瘋賣傻,還以為自己成功躲開了你的監視,現在才知道,你從來不曾預備放過我。」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三公子,你我之間,不死不休,這句話是你所說,我可一直都記著。」

  此刻,不知為何天空卷起狂風,壓得人雙目難開,雪片越來越大。蔣華揚起臉來,冷冷一笑:「你以為這樣就贏定了嗎?你可知道,我祖父的五十萬大軍即將攻入京都,到時候,你和拓跋玉,誰能逃得過一死?!」

  李未央突然掩住了唇畔,輕輕笑了兩聲,看蔣華露出驚訝的神情,她才語帶諷刺道:「原來你的消息這樣不靈通,怎麼你不知道嗎,就在兩個時辰之前,蔣國公陣前遇刺,他的十八名心腹將領一夜之間全部被人誅殺,如今這五十萬大軍,已經由陛下派去的親信接手了呢!可惜啊,棋差一招而已。」

  蔣華的瞳孔在這一瞬間緊縮:「你在騙我?」

  李未央歎了口氣:「我也希望我說的是假話啊,不過,你知道,我沒有說假話的必要。你們調不動這裡的二十萬大軍,同樣拿那五十萬人沒辦法,現在,你該怎麼辦呢?」

  蔣華沒想到精心策劃的一切這樣就完了,但他是心性何等堅韌之人,腦海中快速地閃過一連串的念頭,想也不想,他雙膝跪地:「郡主,請你放我一命!我可以像五弟一樣,此生再也不回京都!」

  眼前的蔣華,根本與以前那個驚采絕豔的蔣家三公子判若兩人。

  李未央還沒有說話,卻見到蔣華已經膝行到了她的面前,滿面愧疚地想要抓住她的裙擺,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流麗的亮眼光芒從李未央身側急劃而來,自蔣華張開的嘴巴穿入上顎,蔣華整個人向後仰倒,痛苦異常,卻不能立死,雙眼瞪得睚眥欲裂。李未央像是早已料到,不過蹲下身子,俯視著他的眼睛。

  蔣華看著她,眼裡轉過最後一線神光,掙扎著,低聲斷續吐息,依稀組成了一個句子:「我沒有輸……」

  最後的四個字,他還是在意自己的輸贏。

  李未央沒有注意到蔣華唇畔之間那一絲詭譎的微笑,只是輕聲道:「不,你還是輸了。」趙月一把抽出長劍,蔣華的瞳孔立時散開,血水從口中流淌下來,冷笑卻還留在臉上,那場景,實在讓人驚駭之極。

  李未央看著蔣華倒在了她的面前,卻從他袖中滾出了一點寒光,正是一把僅有手指長短的刀鋒。她的面上露出一絲惋惜,道:「你不是要向我求饒,是想要借機殺我。」

  蔣華此人,不但聰明,而且心性堅韌,李未央笑了笑,是個不錯的對手,可惜,他過於驕傲,始終都不肯認輸。有時候,輸贏並不重要,只有活下來,才有贏的機會。

  趙月冷哼一聲,道:「此人圖謀不軌,實在是死有餘辜。」

  李未央沒有回答她,目光卻遙遙投向不遠處的廣場,真正該死的人,是拓跋真。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4 12:01 PM

169 萬劫不復

  就在監軍與拓跋真僵持之際,突然有一人快馬加鞭地衝進了軍營:「陛下有旨,宣三皇子即刻回京奔喪!」

  奔喪?拓跋真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了,而那劉監軍面色卻變得難看起來。這是怎麼回事,按照事先的約定,應當是三皇子聚眾謀反,他們負責將他拿下,就地正法才對。為什麼,皇帝會突然下了聖旨?!

  拓跋真微微一笑,向著宣旨太監道:「這裡的軍務——」

  宣旨太監道:「陛下已經另派合適人選擔任此次的統帥,三殿下不必擔心。」

  拓跋真跪下,向京都方向遙遙叩頭,一臉誠懇道:「父皇英明。」他的神情是那麼認真,讓劉將軍見了恨不能一劍砍下他的頭顱才能解恨。

  李未央站在不遠處,將這一幕看在眼睛裡,輕輕一笑若淡淡的雲影,道:「短短一夜之間,陛下卻改變了主意,我真是太小看拓跋真了。」

  趙月不敢置信:「都到了這種地步,拓跋真還能有什麼法子脫罪?」

  李未央冷笑一聲:「那就只有先回京都才能知道了。」她轉身,卻又回頭望了拓跋真的方向一眼,面上的笑容變得冷酷,拓跋真,你果真不可小覷,每一次把你逼到了死局,你卻能絕境逢生,可是這一回,你要如何才能擺脫謀逆的罪名呢?

  李未央回到京都,才發現情況在一夜之間發生了變化。原本十六名大臣上書參了拓跋真一本,說他假借出兵為名,私下裡卻是意圖謀朝篡位。然而不知怎麼回事,一向德高望重的梁御史卻突然上書,為拓跋真鳴冤,並連夜跪在皇帝宮門前頭,說拓跋真是受到了奸人的陷害,同時列舉了拓跋玉的十大過失,另外附上這一年來拓跋玉送給不少朝中重臣在各地購置田產的契約,以及他用錢財收買的封疆大吏名單,那一本帳簿上寫滿了名字,足足有上百人,詳細到了每個人賄賂多少,何時何地何人經手等等……這本奏章交上去,皇帝震怒,滿朝譁然。

  「未央,三皇子為他自己留下了後手。」李家書房內,李蕭然一邊感歎,一邊道。

  李未央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拓跋真當年收買朝臣足足用了十年,而拓跋玉想要一蹴而就,縱然做的再乾淨,也會留下一些把柄。只是她沒有想到,拓跋真竟然能將這些把柄一一搜集起來,並且隱瞞到了今天,只等著在關鍵時刻拿出來,給拓跋玉致命一擊。

  先是太后被人毒死,接著皇帝遇刺,然後孫重耀率禁軍襲擊宮門,偏偏拓跋玉就那麼巧合地出現了,如同救世主一般,拯救了皇帝和皇宮中所有人,一下子在贏得了朝中絕大多數大臣的支持和百姓的民心,這不是太巧合了嗎?這個道理,原本皇帝在震怒之下需要過一些時日才能想起來,那時候拓跋真已經被處決了,可是梁御史的這一道奏章連夜奏上來,卻是一下子提醒了皇帝,救了拓跋真的性命。

  李未央不由搖了搖頭,都說聖心難測,可誰也沒有拓跋真這麼明白皇帝的心思,連謀反都能給自己留下一條後路,還真是很難不讓人佩服。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狡猾的人了,他不求立刻給自己脫罪,而是要把拓跋玉一起拉下水,想也知道,對於他來說,時間拖得越久,皇帝的疑心會越大,他越有機會真正擺脫謀反的罪名。

  「孫重耀不是下了刑部大牢,難道他什麼也沒有說嗎?」李未央突然想起了這個人。

  李蕭然喝了一口茶,眉頭皺得死緊,道:「他已經死了。」

  李未央愣了一下,隨即道:「死了?」在這種時候?在刑部大牢?

  「聽說他是故意求死,用一根筷子穿透了咽喉,死狀極為痛苦。說是畏罪自殺,可你聽說過下了刑部大牢,到了酷吏手中也有機會自殺的人嗎?」李蕭然冷笑了一聲,慢慢道,「雖然咱們心裡都清楚幕後主使究竟是誰,但孫重耀的證詞才是最重要的。只有他肯指認拓跋真,才能落定他的罪名。畢竟當初他們何時商議謀反、如何謀反,全部都是私底下進行,拓跋真行事又萬分隱秘,孫重耀一死,咱們根本沒有實質性的證據。」

  不錯,從頭到尾拓跋真利用孫重耀謀反一事,都是李未央根據灰奴的消息和她對拓跋真和孫重耀的瞭解,再加上很多零散的現象推斷出來的,而這些都不能作為直接的證供。抓住孫重耀以後,他便是最好的人證,足夠證明拓跋真和他之間的陰謀。然而,這麼重要的一個人,竟然在刑部大牢裡畏罪自殺——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原本拓跋真在那二十萬將士面前所說的話,也可以作為證據,畢竟他煽動軍隊進入京都——然而,現在三皇子卻反咬一口,說是聽信了錯誤的消息,誤以為七皇子謀反作亂,這才想要帶著士兵們掉轉頭來攻擊京都。」李蕭然看李未央若有所思,便這樣告訴她。

  原來拓跋真是早有準備,李未央目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卻是不急不忙地問道:「那陛下呢,如今是什麼反應?」

  李蕭然見她面上不見慌張,不由幾分驚詫,沉吟片刻,回答道:「陛下連夜召了幾名心腹重臣進宮,然後下令禁閉宮門,不再招見大臣嬪妃。禁軍也已經新換上了統領,調防頻頻一改往日氣氛,宮門侍衛全是生人。所以,現在到底他的心意如何,我也猜不出來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父親,你是真的猜不出來嗎?」

  李蕭然看了一眼李未央,不由感歎這個女兒像是狡猾的狐狸,非要榨幹自己最後一點心思才滿足。他微笑著說道:「原本看來,這場賭注最大的贏家該是七皇子,可是我現在覺得,最大的贏家是陛下才對。」

  「哦?何以見得?」

  「陛下先是收回了原本交給七殿下的二十萬大軍,經拓拔真的手過了一遍,就交給了周國有,再是替換禁軍首領為伯進,接著還有那五十萬統帥,啟用的是久已不問世事的長平侯……周國有曾為了陛下擋劍,伯進是陛下一手提拔,長平侯原本也是戰功赫赫卻因為年紀漸大不問朝事,非到萬不得已,陛下不會啟用。這些人雖然能力未必多強,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對陛下的忠心是無人可以超越,現在這七十五萬人全都牢牢控制在他手上,難道他還不是最大的贏家嗎?」李蕭然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李未央的神情,仿佛要從她的面上窺探出什麼一樣。

  李未央只是歎息一聲,道:「父親,你不必如此,我哪裡能神通廣大到預料到一切後果呢?我是真心要幫助七皇子的呀,再者說,如今陛下將拓跋真暫且押回府中看管,並未說就此放過拓跋真,你又何必這麼心急呢?」

  李蕭然淡淡一笑,他覺得這件事情沒有李未央說的這樣簡單,可一時之間卻也參透不了究竟是什麼緣故,便只是道:「希望陛下能夠早點決定吧。」

  三皇子府,總管親自捧著午膳到了拓跋真的書房,從回到京都開始,拓跋真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對外面的一切視而不見。為了京都風聲鶴唳,拓跋真已有三天沒有合眼了。可是,陛下那裡一直沒有消息,誰也猜不透這個皇帝的心思,誰也不知道他最後會如何定罪。

  拓跋真是要謀反,可並沒有實質性的證據,能作證的人都已經死了,若是皇帝願意放過拓跋真,這件事情可以揭過去,但若是他不願意,那拓跋真也必須引頸赴死。總管不知道拓跋真為何還能如此鎮定,心中這樣想著,不免萬分同情三皇子。

  「殿下,您的午膳。」總管小心翼翼地道。

  「放下吧。」拓跋真淡淡地道,突然將手中一枚血玉收起。

  總管看著,不由有幾分好奇,卻不敢多問,只是看拓跋真吃兩口飯又放下,似乎並沒有胃口的樣子,低聲勸說道:「殿下,您多少用一點飯吧,事情都還很難說,您總是要撐著的。」

  總管是當年拓跋真親生母親留下的舊人,當年他的母親因為被誣陷而賜死,不少人被殺,連帶著全族都遭到流放。雖然她的家族門第很低,可也有數百人受到牽連。

  拓跋真單獨建府後,秘密找到當年存活下來的部分人,將他們召回府中,並且想方設法避過武賢妃的耳目,在他看來,只有這批人,對他才是真正忠心耿耿的,永遠也不會背叛他的人。

  總管對拓跋真充滿了感激,遭逢大難能夠存活下來的不過二十多人,大部分人已經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包括他的妻子和一雙兒女,若非拓跋真及時搭救,他恐怕已經因為忍受不了那種痛苦絕望的生活而自盡了。

  拓跋真只是微微一笑:「我吩咐你辦的事情,都辦妥了嗎?」

  「是,刑部已經打點好了,絕對不會有人查到孫重耀的死因。這個蠢東西,居然敢背叛殿下,他落到這個下場實在是罪有應得。好在咱們早有準備,若是讓他簽字畫了押,殿下想要脫罪,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拓跋真冷笑一聲,道:「你以為孫重耀一死,拓跋玉就會死心嗎?若非我早有準備,早已說定若是天明後還無成功訊息,便請梁御史連夜參奏他一本,我連這喘息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可咱們在梁御史身上花的功夫也實在不少——」總管想到這幾年拓跋真在梁御史身上花費的心思,不由感歎道。

  梁御史這個人十分頑固,從來不肯為任何人美言,可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心愛之處,梁御史的寶貝便是唯一的兒子梁戰,偏偏這梁戰是個敗家子,這些年來不知道輸了多少錢財在賭坊,梁御史為官清廉,受人尊重,骨子裡更是個死要面子的人,要維持著全家的光鮮,不得不咬牙給兒子還了所有的債務,為此不惜賣掉了在鄉下的祖宅。

  拓跋真知道了,第一件事便是高價買回這座宅子,悄悄還給了梁御史,而且不曾索取分毫回報,梁御史當然感激在心,千方百計才打聽到背後幫助他的人是拓跋真,便深覺拓跋真是個十分有心的人。

  可他卻不知道,誘使梁戰賭博的人,同樣是拓拔真——當然,這個秘密只有拓跋真自己知道而已。他明白梁御史是個十分聰明的人,所以送了人情給他卻不自己出面,反而要對方按圖索驥找到他身上,跪著求著來報答他。

  拓拔真的笑容含著一絲冷冽:「只要關鍵的時刻能發揮作用,那我們所付出的代價便是值得的。」

  「可惜皇子妃也不在,不然還能幫幫您。」總管歎息著道。

  拓跋真突然嗤笑了一聲,道:「她?哦,我倒是忘記了,這兩日都沒有見到她,她究竟去了何處?」

  總管的面上也顯出疑惑之色:「宮中發生動亂的那一天,三皇子妃不知道怎麼回事,帶著人怒氣衝衝地出去了,卻再也沒有回來。奴才悄悄去打聽了,後來有人說——有人說皇子妃在某處遇到了亂軍,那些人……」

  拓跋真面上掠過一絲寒光:「亂軍?亂軍只在宮內,什麼時候亂到大街上來了?哼!」

  總管心中也是這樣想,但卻不敢開口,想了想,他猶豫道:「奴才這就派人去找,興許——」

  「不必了,現在這種風尖浪口,我沒心思去管她,既然她不回來,就再也不要回來了!」拓跋真冷酷無比地道,半點沒有夫妻之情。

  總管還要說什麼,拓跋真說了句,我累了,總管趕緊躬身告退。拓跋真取出懷中的血玉,面上的冷笑變得更甚。前世冤仇?他從來不相信這種鬼東西。李未央之所以跟他為敵,不過是為了幫助拓跋玉而已,在她的心裡,從來都把自己當成是敵人,不管他如何討好她,她都不願意走到他身邊來。

  拓跋真從來不會給任何人機會,但對李未央,他卻已經破例無數次。可惜,每一次都是讓他失望。儘管如此,他卻不認為自己已經輸了。

  走到窗邊,他打開了窗戶。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卻都是雪珠子,一點點擊打著屋簷上的明瓦,一陣陣冷風吹進來,拓跋真身上感到寒冷,下意識地握緊了手心裡的血玉。

  這玉十分古怪,一直帶在身上,竟然像是帶了幾分人的體溫,觸手生溫,想到夢中的那些場景,拓跋真心裡頓時焦躁起來,他一向心硬如鐵,狠毒自私,行事只問是否對自己有好處,從來不管他人死活。如今卻被這一場莫名其妙的夢境擾亂了心情,夢中那人絕望和怨恨的表情一直侵擾著他,令他懊惱不已。

  他越想越是惱怒,將那血玉啪一聲摔在地上,血玉竟然從中間摔碎,生生流出一股奇怪的液體,竟然有幾絲血腥味道。拓跋真眼睜睜看著,面上詭異一笑,李未央,你以為自己可以輕易贏過我嗎?真是太天真了。

  三天後,皇帝下了聖旨,孫重耀被定為此次事件的主謀,京都之中的不少官員都因為孫重耀謀反而被株連,其中一批是往日裡孫重耀的同袍,與他相處融洽,來往較為頻繁,被懷疑參加了謀反,足足有五十餘人,所有人都被判斬首,連同他們的親眷足足有上千人,全部流放到最荒涼的地方,一輩子貶為罪民。

  另外一批,則是拓跋真的親信,不少人都是高官厚祿,於是一隊隊禁軍沖進了往日煊赫無比的府邸,抓住人就走,這些人大多數是被皇帝關入天牢或是秘密處決,於是京都到處人心惶惶起來。

  坐在馬車中隔了簾子,李未央仍能聽見雪落之聲,沙沙的,風吹入車內,伴著寒冷的氣息。馬車繞過午門,遠遠便聽見窗外有哭喊的聲音傳來,不用看,李未央便知道那是刑場在處決犯人。

  孫重耀謀逆案牽涉太大,皇帝下令集中處刑。午門外幾乎被血洗成遍地紅豔,哭聲、罵聲、求饒聲和淒厲的叫聲混成一片。李未央沒有掀開車簾,只是在馬車裡安靜地坐著,趙月在一旁看她的神情,道:「小姐,陛下這回的聖旨,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自然是要整頓朝綱,革除舊弊。」

  趙月很不理解:「此次的主謀被認定為孫重耀,與他有私的一律嚴辦,這樣一來,陛下不就是擺明放過三皇子了嗎,可是為什麼還要秘密處決一批三皇子的支持者呢?」

  李未央聽著外面可怕的聲音,口中淡淡道:「這是為免以後其他皇子造反生出事端,也是為下一個繼位的皇帝掃清障礙。」

  皇帝不僅僅處決了拓跋真的那些支持者,還將拓跋玉狠狠斥責了一頓,說他戾氣太重,命他回府思過,這就是說明,皇帝見自己兒子們一個個不得善終,到底還是心軟了,沒有處決拓跋真,可卻對他和拓跋玉都起了防範。

  「小姐,接下來咱們該怎麼辦呢?」趙月明顯有幾分忐忑,留著拓跋真,早晚有一天會有禍患。

  李未央端著茶盞,拿茶蓋徐徐撇著浮沫,淡淡道:「是啊,斬草需要除根,更何況拓跋真這把草,早晚要一把火燒掉的。」她一邊說,一邊閉目片刻,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唇際笑意漸漸加深,眸中光色瀲灩道:「處決了那些人,馬上就是太后的喪禮吧。」

  亮如白晝的雪光,將她的瞳燃得異常明亮,但只是瞬息之間,那光芒就消失了。

  初六,太后喪禮。從早上開始,便有紛紛揚揚的大雪鋪天降落,風攪雪,雪裹風,仿佛在預示著此時不平靜的朝局。整個宮中放眼望去,滿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風,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風吹過,一片嗚咽之聲響在耳邊。

  李未央進入大殿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番場景,這裡既有皇帝的兒女們,也有宮中的柔妃、蓮妃和其他的嬪妃們,他們的眼淚就像是流不盡一樣。前些日子皇后死的時候哭了三天三夜,現在還得哭,不但要哭,還得哭的驚天動地不可。不過,這些人也許是哭得太久了、太多了,已經擠不出眼淚來了。所以,現在與其說他們是在哭,不如說是在幹嚎更準確。但不管是真哭還是假哭,從外表上還是看不出破綻來的。

  李未央站在眾人之中,用帕子掩住了面上的表情,其實太后對她不算好,畢竟曾經算計過她幾次,可也不算太壞,在永寧公主出嫁之後,太后幾次三番想要找她重新修好,顯然這個老婦人,並不是那樣的殘酷無情。也許是人的年紀越大,越會覺得殺戮沒有止盡,希望能夠平息事態。

  然而太后絕對想不到,拓跋真會為了皇位毒殺她,拓跋玉為了坐實兄弟的罪名而漠視。當時李未央本可以留下那毒殺太后的女官,可清況過於混亂,她實在沒辦法預測留下此人的後果,萬一讓她逃跑了,出去大肆宣揚太后的死,自己也要遭受無妄之災,所以乾脆一刀了結,但這樣也留下了一個隱患,如今沒人能夠證明毒殺太后的究竟是誰了。

  拓跋玉一直在遠處看著李未央,目光幽深。從那次在宮中分開,他一直都沒有機會見到她,不過他知道,她很平安,這便已經很好了。

  李未央突然抬起眼睛,無意之中眼神與拓跋玉目光相撞,拓跋玉只覺得似乎有什麼熠熠的光芒在昏昏的大殿內一瞬間亮了起來。不由就有些動容,甚至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把她攬在懷中。

  「七殿下?」旁邊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拓跋玉一下子從自己的想念之中驚醒,回頭看了一眼,卻是一張美麗的面孔。「你臉色不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娉婷郡主的臉上寫滿擔心,拓跋玉卻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我沒事。」

  娉婷郡主看了一眼李未央的方向,心頭微微酸楚,卻不得不壓下這種情緒,輕聲道:「那就好。」

  七殿下喜歡安平郡主,這件事情早已人盡皆知,娉婷曾經阻止過這門婚事,可惜,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人的。若是可以,娉婷也不想夾到兩人之中,可是——未央說過她從來不曾喜歡過拓跋玉,那麼,她是不是可以期待,等拓跋玉對未央死心的時候,能夠留心到一直站在他身側的自己呢?

  娉婷郡主沒發覺自己的想法這樣天真,她一向被朝陽王捧著長大,對一切都是充滿希望的,卻不知道人的心從來都不是光努力便可以。

  就在這時候,前頭微微有些騷動起來,只聽見有人驚呼一聲:「娘娘,您沒事吧?」

  李未央抬起眼睛一看,卻是一直跪在前面的蓮妃倒了下去,眾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攙扶著她到了側殿,蓮妃悠悠轉醒,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眾人,道:「我沒事,只是傷心過度罷了。」

  傷心過度,李未央聽著這句話,還真是頗有幾分嘲諷,她慢慢走上來,對眾人道:「你們都先下去吧,有我在這裡就好。」

女官們面面相覷,可是看蓮妃和李未央神情仿佛不同尋常,便都知情識趣地退了下去。

  蓮妃眼眸如波,朝著李未央瞧了一眼,柔聲細語:「未央,你果然知道我的心意。」她頓一頓,「我不過是暈倒,你便知道我是想要單獨見你。」

  李未央笑而不語,望著她淡然道:「蓮妃娘娘的心思,未央當然明白的。」

  蓮妃端起了茶杯,喝了幾口水,潤了潤喉嚨,剛才哭得太久,她都幾乎跪不動了,此刻當然要抓住機會歇口氣,隨後,她放下茶杯,道:「我一直沒機會見你,也就沒辦法問你一句,之前在宮中發生的事情,為什麼不早點告知我知道,也好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呢?」

  說的是孫重耀逼宮的事——李未央笑笑:「蓮妃娘娘心中有數,又何必來問我呢?」

  蓮妃面色微微一變,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怎麼會心中有數?!」

  李未央不卑不亢道:「蓮妃娘娘自從蔣家倒後就變了,你已經不需要復仇,所以一門心思都想著要鑽營自己的潑天富貴。可是這富貴,卻也不是平白無故得來的,我以為你至少還會講究道義,卻沒想到,你半途投奔了拓跋真。」

  蓮妃勃然變色,道:「你胡說什麼!」

  「我是不是胡說,蓮妃娘娘心中最清楚。陛下還沒有做出決定,拓跋真又曾經找過你的麻煩,你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投靠了他,真是叫我吃驚啊。」李未央微笑著道。

  蓮妃的面色變得更加難看,足足有半刻說不出話來:「原來你早就懷疑我了。」

  李未央嗤笑一聲,道:「蓮妃娘娘太聰明,可是最近做事卻心急了些,你總是追問我很多事情,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若非你這樣做,我也不會心中生出懷疑。」

  蓮妃的面色慢慢平靜,只是悠悠歎息了一聲:「這樣說來,還是我自己露出馬腳,但你也不應怪我,即使我的容貌多麼美麗,都有容顏消退的一天,小心翼翼就可以留得住風華正茂嗎,幫助拓跋玉,我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的太妃,一輩子守在宮裡,光有富貴有什麼用呢?可是拓跋真卻許諾我,封我的兒子為江夏王,封地蘭州,我可以風風光光地離開京都,去過更自由的日子。」

  拓跋真比拓跋玉厲害的一點,正在于對人心的把握。他很瞭解蓮妃的不甘寂寞,也明白她的權力慾,只是,他這麼剛愎自用的人,真的能夠容許自己的國家有一個自成一國的太妃和小王爺嗎?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娘娘雖然是我送進宮的,可為自己打算並沒有錯。只不過,狡兔死走狗烹,拓跋真並不是好相與的人,娘娘,怕是你還沒有走出京都,就會變成第一個香消玉殞的妃子。」

  蓮妃不笑了,神情變得越發冷漠,她輕輕拍了拍裙子上的褶皺,站起了身子,剛才的疲憊和勞累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慢慢道:「李未央,這世上不會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我勸你,還是給你自己留下一條後路吧。」

  李未央的眼睛如同一口古井,看著清透烏黑,卻有讓人渾身一凜的徹骨寒意,她步步緊逼道:「蓮妃,你曾經幫著我們做了那麼多,你以為拓跋真還會放過你嗎?你想一腳兩船,左右逢源,但我告訴你,只有立場堅定的人,才能活得長久一點。」

  蓮妃面色不善道:「李未央,我也已經幫你這麼多了,你還有沒有良心?」

  李未央唇角含了一縷恰如其分的笑意,意味深長道:「良心?我早就沒有了。怎麼,蓮妃還有嗎?」

  蓮妃神色遽變,如蒙了一層白濛濛的寒霜一般,隨即更加惱怒。聰明人有個通病,就是太過於相信自己,蓮妃當然也是個聰明人,同樣犯了這個毛病,她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是個例外,可李未央很清楚,沒有例外。在拓跋真的手上,從來不會有一條沒用的走狗,他總是喜歡去舊迎新的……

  蓮妃足足有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最後,她看著李未央冰冷的神情,口氣軟了下來,輕聲道:「未央,我只是一時糊塗,更何況我也只是和拓跋真私底下見了幾次面,並沒有透露給他什麼重要的訊息啊。」

  那是因為我一直防範著你,你根本沒有機會告訴他什麼事!李未央心頭冷笑,面上卻是一副為難的神情:「你都已經投靠了他,我還能相信你嗎?」

  蓮妃美麗的眼睛裡開始湧現出淚水,道:「未央,你一直是我的朋友,我向來耳根子軟,被人一說就動容了,現在我已經知道錯了,未央,你就饒過我吧,我再也不會幫助他了!只求你看在我幫助過你那麼多次的份上,再給我一個機會!」說著,她竟然不顧自己的身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盈盈地抓住李未央的裙角。

  那眼神,那表情,簡直是可憐到了極點,任何人見了都要心動,都要以為她已經誠心悔悟了。李未央心頭歎息一聲,輕聲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蓮妃充滿希望地抬頭看著她:「未央,我自己死不足惜,但小皇子是無辜的啊,你若是將此事告訴七皇子,他絕對不會放過我的!也不會饒了小皇子!」

  這樣聲淚俱下,甚至不惜拿自己的孩子來說項,就是希望打動她——李未央看著她,心頭掠過一絲嘲諷,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道:「蓮妃娘娘,你還是快起來吧,我受不起這麼大的禮。」

  蓮妃一咬牙,道:「你若是不肯原諒我,我便長跪不起。」

  李未央臉上露出一絲波動,就像是被蓮妃打動了一般,道:「我就當這件事情沒發生過吧。」

  蓮妃立刻露出了破涕為笑,道:「好,從今往後,我絕不會再辜負你,若違此誓,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善終。」

  李未央別有深意地笑了笑,道:「娘娘何必發這樣的誓言,未央相信你就是。」

  蓮妃得到李未央的再三保證,心滿意足地離去。她離去後不久,拓跋玉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的面上籠罩著一層寒霜,顯然已經聽到了蓮妃所說的話。李未央看著他,微微一笑,道:「都聽見了?」

  拓跋玉冷笑一聲,道:「原來咱們的盟友早就已經背叛了,你若是早說,我就不會讓她有機會活到現在。」

  李未央笑了笑,道:「她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若你趁著亂軍殺了她,反倒是會引來陛下的懷疑,無謂因為她影響了大局。」

  拓跋玉的面上卻還是憎惡的神情不減,李未央卻轉了話題,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拓跋玉輕輕勾起了唇畔,漆黑的眸子流光溢彩,深深地望了李未央一眼道:「我已經在蒼嶺伏下一隊弓箭手,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三百射箭好手,週邊還準備下五百黃金衛封死每一條退路,任他武功蓋世也不可能逃脫性命。」隨後,他停頓片刻,道,「只是,他已經被逼入絕境,還需不需要咱們這般冒險。」

  李未央一笑,道:「七殿下,如果每件事都要掂量一下值得不值得去做,那麼這件事情根本不用去做。若是想要贏,就不要瞻前顧後,停駐不前,你只能往前看,往前衝。一個回頭,就是萬劫不復。」

  拓跋玉神色微變,似是自言自語:「未央,你總是比我狠心。」

  李未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哦,是嗎?」

  拓跋玉只覺得她那一眼仿佛要看穿他全部的心思,當即心頭一凜,笑了開來:「這是自然,我心腸太軟,做事瞻前顧後,多虧了你從旁提點,若是我有朝一日去了心腹大患,都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你。」

  他這句話說出來,仿佛情意無限,可聽在耳中,卻讓人有一種奇怪的毛骨悚然之感,李未央明明聽出來了,卻仿佛沒有感覺到,只是微笑道:「那就先行多謝了。」

  兩人相視一笑,默契無限,卻是各懷心思、步步殺機。此時,窗前閃過一道人影,一閃即逝,李未央抬起眼皮,掠過一眼,唇畔掀起一絲冷笑。

  太后娘娘的棺槨出宮那一日,全部人都要一直送行到蒼嶺。蒼嶺是距離京都最近的一座高山,高三百六十丈,與皇帝未來安葬的陵園相距不遠,且蒼嶺南為峭壁,北為陡岩,形狀如同一條蒼龍昂首向天,含有皇家尊嚴之意。

  皇帝早已命人在蒼嶺山南面搭建了棧道,在山腰處建宮門,建設墓道,然後深入五十丈建造宮殿。經歷兩年時間,宮殿才完工,皇帝命人用鐵漿灌注在石條之間,只等太后百年之後,將棺木放置其中,隨後封閉墓道,再拆除棧道。

  這樣一來,這宮殿下面是懸崖,上面飛鳥難落,真正與山川結為一體。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防止賊人偷盜,更重要的是,不管多少年過去,換多少朝代,都沒有人能夠打擾太后的安寧。

  李未央這樣向趙月解釋的時候,趙月聽得目瞪口呆,半天才道:「陛下這等心思,真是世所罕見了。」

  李未央輕輕一笑,道:「是啊,陛下是天底下難得的聰明人。」可如果換做是她,根本不會如此大費周章,只用因山而葬,不用起墳,不用棺槨,鑿開一個洞穴放入棺木,不陪葬金石玉器自然無人來偷,臨著懸崖峭壁自然安全無比。再簡單一點,索性一把火燒了,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不管後世誰做皇帝,都可獲得萬世安寧。

  說到底,不管是太后還是皇帝,全都是看不開的聰明人。千方百計守著,就能守得住嗎?

  太后出殯,百官隨行,禁軍護駕,有上萬人出動。一路前行,終於到達蒼嶺山下,祭祀開始,皇帝行三跪九拜禮,王公百官命婦均隨行禮,皇帝履行職責完畢,看著棺槨被送進去,墓道封閉,士兵們砍斷了棧道,眾人便可以回去了。就在這時候,有人向皇帝稟報道:「陛下,蒼嶺右側發現了孫重耀黨羽的蹤跡——」

  孫重耀謀反一事後,有人聞風而逃。蒼嶺地處偏僻,多是崇山峻嶺,孫重耀的舊部會挑選上這裡並不奇怪,只是在太后下葬的時候這批人居然還敢出現,這就實在是太過大膽了,不,甚至可能是另有圖謀。

  皇帝目光冰冷地看了拓跋真一眼,拓跋真立刻意識到了什麼,低聲道:「父皇,請容許兒臣將他們捉拿回來。」

  拓跋真去抓這批人,一方面和這些人劃清界限,另一方面可以向皇帝剖白忠心,再合適不過。皇帝點了點頭,揮手道:「去吧。」

  拓跋真目送皇帝御駕離去,轉身剛要上馬,卻突然有一個護衛悄悄靠近了他,不動聲色地給了他一張紙條。不遠處,有一名女子向他矚目,他分明認出這女子正是蓮妃的親信德女官,他微微一笑,用袖子擋住旁人的視線,打開,一目十行地看完,隨後整個人怔住,片刻後,他將紙條攥緊了,冷笑一聲,李未央,你想讓我死,哪兒有那麼容易!



170 永世折磨

  蓮妃告知拓跋真,拓跋玉在獅子嶺設下伏兵,要他有去無回。

  拓跋真冷笑一聲,獅子嶺?剛才軍士已經探過,那批叛軍就在蒼嶺右側的藏畫峰,要上藏畫峰只有兩條路,一條便是較為險峻卻路途最短的獅子嶺,另外一條則是十分平坦但需要繞路的成天嶺。

  蓮妃的消息來的是那樣理所當然,拓跋真冷笑一聲,卻道:「從獅子嶺走。」

  總管李平吃了一驚,拓跋真已經不肯信任任何人,每日出行只肯帶著當初他母妃留下的那些老人,此次李平不放心普通護衛,親自跟來。拓跋真雖然表面不為所動,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感動。此刻李平關切道:「殿下,您不是說蓮妃她——」

  「蓮妃那點小伎倆,早已被李未央看穿了,剛開始我還想從她身上挖出點有用的東西,結果發現李未央從來不肯將重要消息透露給她。這幾個月來都是如此,怎麼會突然傳來這麼重要的消息呢?只有一個可能,蓮妃的身份暴露了,李未央這是通過她,故意放了假消息給我,想要誘導我走成天嶺,哼,這個女人真是狡猾多端。」

  實際上,皇帝的命令已下,他是非去不可,再加上他也提前有所準備,身邊帶的都是精英的一流高手,根本不必擔心對方的埋伏。他就不信,此次拓跋玉和李未央能夠奈他何。

  拓跋真離去後,眾人的馬車紛紛向山下駛去,拓跋玉留在後頭,若無其事地策馬在李未央的馬車邊上,輕聲道:「他果然往獅子嶺去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他的個性就是多疑,很少相信別人。蓮妃從來沒給過他有用的消息,現在這一條,他自然也會好好想想了。他會覺得是我在借蓮妃的手故意透露給他,所以必定會逆道而行。」

  拓跋玉的笑容之中含著一絲冷冽,道:「不知郡主可願意看一看拓跋真的下場嗎?」

  李未央若有所思地道:「是啊,不親眼看著他,我又如何放心呢?」

  拓跋真此刻已經帶著自己的數百騎護衛走了十數裡山路,眼看一片片的青松包圍,隱約幾點紅梅點綴,前幾日的雪並不厚,陽光一照便化為了雪珠,穿過這松林再行數百米便是獅子嶺。

  拓跋真一馬當先,走在了最前面,他領著眾人向山上跑去,逐漸走上一條山路,越往上山路漸見崎嶇,所有人都必須小心拉著馬韁繩,讓馬兒奔跑的速度放慢。艱難地向上走了七八裡路,才發現這一路他們走過的山路宛如高高的圓杯倒扣于山峰之上,自頸至巔,峭壁如削,山石裂縫縱橫,古柏倒掛。

  山路十分陡峭,最多只容兩騎並行,旁邊就是十分陡峭的絕壁,右前方與另一條山脈相連,中間卻是一條深澗,寬約數丈,黑黝黝深不見底。

  看到這種景象,拓跋真明明已經對獅子嶺陡峭的形勢有了瞭解,卻還是覺得心頭有了點不安,這仿佛是野獸對於危險的天生直覺,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卻見到所有人面上都隱約出現忐忑不安的情形。

  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想到,若是李未央是在耍詐呢,他會不會自作聰明,反而上了對方的當!

  就在此刻,前面忽然砰地一聲,天崩地裂一般!緊接著,地下發出隆隆的巨響,頓時平靜的地面好像一條小船在風浪中顛簸,馬在地上站立不穩了,嘶鳴著向後退去,山壁也搖晃起來,頃刻不斷有巨大的石塊向下砸過來。

  勉強睜開眼睛,卻只見沙石崩落,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拓跋真大喊一聲,道:「快,向後撤退!」

  然而卻是晚了,就在上方的絕壁之側,已經埋伏了上百弓箭手,趁著這陣混亂,數不清的箭矢從上往下向山路上的人們射去。

  拓拔真原本認為李未央不會在這裡設下埋伏,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這獅子嶺地勢險峻,人和馬上去已經是很難,要想設下埋伏,更是難如登天。

  所以李未央才故意誘導他走另一條道。然而拓跋真卻忽略了一點,在獅子嶺的西北角,有一處懸崖豁裂,西側一座山峰形狀頗似人的一根大拇指,故名「一指峰」。

  李未央就是以此為突破口,借著拓跋玉巡視太后靈柩埋葬之地的機會,尋來能工巧匠,沿著「一指峰」上那道天然的裂隙,在懸崖峭壁上面鑿一些窄窄的腳窩。

  與普通的山路相比,這種僅容一人一腳踩踏上去的天梯,共高二十多米,攀登時一步比一步緊張,每登一步都要瞪大眼睛,從下面爬上來,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氣。所有的士兵,便是手足並用,攀援而上,埋伏在這條看起來絕對不可能成功的絕路之上。

  在一片混亂之中,拓跋真突然感覺手臂上中了一箭,他忍住劇痛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到無數人沒了章法,四散奔逃,卻紛紛掉下懸崖,發出淒厲的叫喊。山下隱約傳來強硬清脆的馬蹄聲,似有無數鐵騎滾滾湧來。

  「眾位將士聽令,拓跋真勾結孫重耀餘孽,意圖伏擊陛下,蓮妃娘娘遇刺身亡,陛下已經下了聖旨,捉拿拓跋真,生死不論!若有反抗,就地處決!」

  山石碎裂之間,拓跋真聽到山風之中傳來拓跋玉的聲音,他心頭一驚,終於明白,李未央是下了狠心要將自己置諸死地!什麼孫重耀的叛將,根本是故意引他上死路!

  李未央太過瞭解拓跋真,今天為求一次成功,事事都留下了後手暗招。哪怕伏擊不成,拓跋真也再也沒命回京都!

  拓跋真一方惡鬥許久,山下傳來的馬蹄聲,已越來越近。方才一番拼殺,他身上的傷口又裂開了,他咬牙撕下兩片袖子,在自己手臂上緊緊紮好,低聲呵斥李平:「找機會逃走,在老地方見!」說著,他騎著馬丟下全部的人,向深澗方向奔去。

  他一路向前,身後無數人的驚呼,還有鐵蹄追上來的聲音,好幾次那寒光閃閃的長劍幾乎要靠近他的身體,卻都被他甩在身後。他再一次扭頭望去,只見到自己的那些精銳已經七零八落,四散奔逃,到處是屍體和鮮血,追兵身上的甲胄在陽光下放出亮眼的光芒,幾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他心中恨毒了李未央,再不回頭,狠狠地抽打著胯下的馬。他的這匹馬,是從越西過來的名駒,日行千里,悍勇非常,一般馬匹很難追的上,此刻這馬兒在馬鞭之下,放開四蹄,飛奔向前,果真將所有的追兵都甩在了後面。

  身後的追擊聲更加猛烈,眼看著就要被流箭射到,然而拓跋真卻半點都不猶豫,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身上,那馬一下子痛到了極限,長嘶一聲,放開四蹄,從深澗上空一躍而過!身後無數馬匹追到此處,卻都沒辦法追上,更無一匹馬敢躍過,士兵不得不硬生生勒住了馬韁繩,眼睜睜看著拓跋真已經到了另外一邊的山路上。

  拓跋玉很快追到了深澗邊上,卻看著拓跋真已經躍入對面,流箭不過傷了他的一條手臂,那匹兇悍的馬在生死關頭救下了拓跋真一命!他心中往下一沉,厲聲道:「拓跋真,你這一走就是欽命要犯!還不如乖乖和我回去向父皇認錯!」

  認錯?蓮妃遇刺身亡,皇帝突然失去愛妃,怎麼樣都不可能原諒拓跋真,再者拓跋玉後頭還羅列了無數罪名等著他,他若是回去,必定再無生還可能!

  拓跋真心頭怒到了極點,就在剛才那個片刻,那個夢境一下子湧上心頭,當初那個人被他逼到了走投無路……今日他同樣陷入絕境,才體會到那種一下子喪失一切,走投無路的絕望!剎那間,翻滾沸湧,不知道是被逼入絕境的憤恨,還是對過去一切的悔恨。

  心裡只清清楚楚曉得一件事,他的夢想,那眼看就要到手的皇位,就此離去了,再也不可能得到。這種眼睜睜看著最心愛的東西在自己的眼前消失,絕非一般人可以承受的痛苦!

  拓跋真一路騎著馬飛奔向前,連頭都不敢回,只敢在小道上走,生怕被人發現他的蹤跡,不知狂奔了多久,最後終於找到一條隱秘的小道下了山。

  他帶傷苦戰,其實早已力竭,不過是憑著一口不肯低頭的怨氣苦撐罷了,走到山下,突然間一陣眩暈,只覺天旋地轉,他心中更加憤恨,一把抽出匕首狠狠紮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這才勉強在馬上坐穩。

  皇宮,他這是一輩子都不要想回去了。拓跋玉一定設下了無數的陷阱在等著他,這個七弟,到底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心狠手辣!是了,李未央,一切都是她在背後搗鬼!拓跋真憤怒地看著山上,目中流露出無比的怨恨。

  獅子嶺上,李未央遠遠看見了拓跋真逃走,不過淡淡一笑。拓跋玉皺眉道:「你還笑得出來,現在該怎麼辦?」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他如今已經成了通緝要犯,自然是全力抓捕了。」

  拓跋玉眉頭越皺越緊,他覺得李未央的心不在焉仿佛很不尋常,可有說不出到底有哪裡不尋常:「萬一抓不到呢?」

  李未央的笑容更深,道:「七殿下,我能做的都已經為你做了,剩下的全都看你自己了。」意思是,我已經幫你到了這一步,能不能抓到並且徹底解決這個隱患,全在於你自己。

  這是李未央第一次明確地拒絕拓跋玉,他微微吃了一驚,心頭也是一震,隨後迅速地露出笑容來:「是,你這些日子也太辛苦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我吧。」

  他的笑容之中,已經透露出了一絲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氣息,顯然是不再將落魄的拓跋真放在心上了。想來也是,現在的拓跋玉或許認為,皇位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吧。

  是啊,沒有拓跋真,誰還能與他一爭呢?李未央清明的眼睛裡掠過一絲嘲諷,口中卻只是道:「那就多謝了。」

  拓跋真躲過了追兵的蹤跡,悄悄隱藏了自己的模樣,他想要進入京都,尋找機會東山再起,可是他發現,京都的守衛比往日裡多了數倍,士兵們拿著畫像逐個盤查。

  他這才知道,他的畫像已經張貼在京都的每一道城門上,人們一邊看著一邊竊竊私語,三皇子與孫重耀餘孽勾結,意圖謀害皇帝,結果被七皇子識破詭計,現全國通緝,若有成功捉拿者,賞金千兩。

  千兩黃金,這必定是拓跋玉的詭計。因為歷朝歷代,從未有一個人的追拿賞金會這樣高,拓跋玉的目的只有一個,讓拓跋真無路可走。果真可惡至極!

  拓跋真轉念一想,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根本沒辦法進入京都,縱然真的進去,是否能聯絡上舊部不說,想要翻身卻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與其這樣冒險,不如按照原計劃先去別院停留。

  他這樣一想,便調轉馬頭向郊外而去。在京都的城郊,他有三座別院,個個精美絕倫、富貴逼人,可現在,這三個地方他一個都不能去,他所謂的藏身之處,恰恰是當年他借別人之手購買下的一處秘密的莊子,內裡設了無數地道暗門,地圖只有他一人知道,所有建造的工匠都已經被他殺死。

  一旦他進入地道,便可直通港口,那裡早已有人守著,可乘船離開,天底下就再也沒有人能捉住他。在那船上,他提前佈置好了一切,人手、金銀,在其他地方他也已經購置了田產農莊,足夠他精心準備招兵買馬,再過五年,他便可以東山再起,重新回來將拓跋玉趕下來。

  人說狡兔三窟,拓跋真比狡兔還要狡猾,他何止給自己留下一條退路,他還有上百條路可以走!為了皇位,他苦苦謀劃這麼多年,這次不過是一個小小失敗,他怎麼就能因為一時沮喪以為窮途末路了呢?

  拓跋真想到這裡,遙望著京都方向,冷笑一聲,李未央,咱們還會再見的,希望到時候,你不要太驚訝才是!

  可是這一路前往莊園,他同樣要小心翼翼,躲過追兵。一路思慮著,擔憂著,驚慌著,直到天色發白,他這才找到隱蔽的地方,稍微睡了會。醒來之後,他特意找了條小溪,往水中照了照,竟然見到兩鬢出現了一絲白髮,心中不由恨到了極點,人都說一夜白髮,他只覺得是謠傳,如今真的輪到自己身上,才知道這種東躲西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沒命的日子,會把人生生逼得發瘋的!

  就在此時,他突然聽見一陣馬嘶之聲,心中一驚,迅速避入樹林之中,忽然聽到身後喊了一聲:「殿下!」他大為驚駭,回劍便砍。

  來人動作也不慢,一下子閃避過去,大聲道:「殿下,是我!」

  這一聲,拓跋真完全驚呆。這才突然發現,來人正是他的謀士,一直被安排在莊園接應的何靖。何靖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他連忙道:「殿下,屬下聽聞在蒼嶺發生的事情,立刻便趕來了!到處尋找,想要搶在追兵之前找到你!」

  拓跋真剛要說話,卻覺得身體一軟,整個人從馬上栽倒下來,何靖連忙下馬,衝過去一把扶住,道:「殿下,先換了衣裳,千萬不要被追兵發現了!」

  拓跋真此刻已經可以說是窮途末路,他疲憊地點了點頭,走到一邊去換衣裳,同時一雙眼睛還警惕地盯著何靖,在他眼裡,實在是無法隨便相信任何人的,哪怕是他最忠實的謀士也一樣。

  何靖告罪一聲,抽出長劍,向拓跋真那匹馬兒砍去,那馬兒連嘶聲都未發出,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拓跋真皺了皺眉,他知道此刻不能留下任何線索和把柄給人,所以並未阻止,就看到何靖將那馬兒勉強推入一旁的山谷,掩蓋了留下的血跡,然後將拓跋真換下來的衣物挖了個坑埋掉,一切做的小心翼翼,謹慎萬分。

  拓跋真一直盯著何靖,其實卻握緊了手中的長劍,預備他若是有半點不軌之心,便將他除掉,可是就在他想說什麼的時候,卻突然見到一道寒光一閃,直直射入何靖胸膛之中,何靖悶聲倒下,鮮血流了一地,眼睛卻還大睜著,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拓跋真警惕地呵道:「誰!」

  卻見到滿面滄桑的李平從不遠處出現,走路一瘸一拐,跪倒在地,淚如雨下道:「殿下,奴才總算找到您了!」

  拓跋真吃了一驚,隨即便是大為驚喜,在他眼睛裡,李平當然要比何靖值得信賴的多:「你為何殺了他?」

  李平擦掉眼淚,憤恨道:「當時場面極為混亂,奴才被箭射中了腿,被他們誤以為已經斷氣,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到了這山莊上,卻發現何靖行蹤鬼祟,與七皇子派來的人勾結,所以奴才一路跟著他,想要借機為殿下除掉他!」

  這樣忠心耿耿的奴才,就連拓跋真這麼狠毒的人也不能不感動,他收起了長劍,去了三分戒心,主動走過來攙扶李平,長歎一聲道:「我這一輩子,相信的人也僅有母妃的舊人,果真你們才是最忠——」這一個誠字還沒有說完,卻只覺得瞬間劍尖抵達胸腹,「噗嗤」一聲,匕首將他整個人貫穿,刺破肚子而出。

  事發突然,拓跋真雖然已經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可卻終究沒有避過寒芒,此刻他甚至沒有覺得疼,只感到肚腹一涼,然後自己整個身體漸漸都麻了。

  李平冷笑一聲,一使勁將匕首拔出,但見那雪亮的匕首上,殷紅一片,鮮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拓跋真一下子倒退了三步,身子搖晃,傷口熱血有如泉湧,他怒聲道:「李平,連你也背叛我!」這一句話說出來,因為受傷太重而彎腰劇烈咳嗽。

  李平一揮手,十數名黑衣人突然出現,手中皆持著利刃,拓跋真憤怒到了極點,抽出腰間長劍,與這些人戰在一起。

  他畢竟是出自名師指點,從小學武又十分用心,尋常武士根本沒辦法奈何他,可是這批人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殺手,個個出手狠辣,李平又從旁指點,專挑拓跋真的軟肋下手,短短的片刻之間,拓跋真身上受傷極重,鮮血噴濺,繼而在袍子上急速擴散成一片汙黑,只聽到噗地一聲,他捂住了右眼,發出了慘叫,那淒厲的聲音在此刻聽來就像是絕望的嚎叫,隨後那些黑衣護衛毫不留情,一把長劍過來,砍斷了他的雙腿。

  拓跋真蜷縮在地上,臉上的神情痛苦至極。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一個清亮的聲音,十分溫柔,十分可愛:「三殿下,你真是讓我好找啊。」仿佛是感歎,又仿佛是笑意,聽起來卻是異常熟悉,李未央!

  是李未央!拓跋真失去雙腿,面上也被劃了數刀,一張俊美的容顏早已被徹底毀掉,血糊了眼睛,僅剩下的一隻左眼視物模糊。但他還是勉強聽出了這聲音,厲聲道:「李未央,你這個賤人!」

  李未央微笑,從一邊慢慢地走了出來,她一出現,李平和黑衣人全部停了手,乖乖地跪倒在地。李未央的雙眼似是深不見底,流轉動人:「這是怎麼了,傷得如此嚴重。」

  「別再假惺惺了,一切根本都是你安排的。你還真是毒辣。」拓跋真伸手擦拭右眼血痕,恨聲道。

  李未央輕輕一笑,發間綴飾的瓔珞猶在珊珊作響,聲音清麗:「哦,是麼?論起狠毒,我又怎麼及得上三殿下你呢?一次次你都想要將我置諸死地,如今我不過向你學了三分而已啊!」

  拓跋真跌坐在地,面帶傷痕,身上血如泉湧,卻仍保持著皇室的尊貴,他絕對不會在李未央面前示弱,更加不會求饒!他扶胸喘息著說話:「你老早就在我最親近的人身上打主意,定下如此歹毒惡計,當真比我還要卑鄙!」

  李未央輕聲道:「是啊,我的確很卑鄙。但這高尚兩個字,對你我而言,不過是綠水魚痕、碧空虹影,我不過是個尋常人,既然狠就要狠到底,何必假惺惺地手下留情呢?」

  拓跋真血肉模糊的眼睛看向了李平的方向,吃力地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背叛他?

  李平沒有開口,深深地垂著頭。

  李未央笑了笑,道:「難道你沒有發現嗎?他一直都很怨恨你,若不是你的母妃,他的家人何至於受到牽連全部死於非命呢?可笑你以為自己給了別人一點恩德,別人便要感恩,一輩子對你死心塌地。他在你府上這麼多年,只能隱形埋名做一個總管,可是我卻答應將他推薦到更能發揮他才幹的官位之上,你說,他會不答應嗎?」

  李平沒有否認,只是更深地垂下了頭,臉上的神情變得不安。也許那其中有愧疚,可那又如何,郡主說的,沒有錯。他的家人因為當年拓跋真的親生母親而喪命,他為什麼不能仇恨?拓跋真雖然救了他,卻一直讓他做奴才,又有什麼好感激?如果不是郡主,他恐怕一輩子都要做人家的奴才!他不願意!

  果然是李未央!真正致命的一擊,原來在這裡等著他。

  拓跋真最信賴的人就是李平,可最後背叛他的,正是這個他從死人堆裡救出來的人。他以為母妃的親人不會背叛他,可現在他才發現,剛才的何靖才是他最後一個可以信任的人。然而,卻死在了李平的手上。

  可笑他拓跋真,還把李平看成忠心耿耿的屬下。可笑,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被你不信任的背叛,根本無關緊要,可是被你真正相信的人背叛,才是天底下最痛的事!

  李未央太瞭解拓跋真,她之所以在懸崖上放過他,根本不是要讓他逃出生天,而是要讓他嘗到什麼叫無路可走,什麼叫被人背叛,什麼叫痛到發狂!

  李未央淡淡道:「這種事我是跟你學的,你可以讓蓮妃出賣我,我為什麼不能令你的忠僕出賣你?」

  拓跋真憤怒地快要發狂,滿腔怒火陰沉淒烈地跳動著,如果可能,他已經撲過去,狠狠扼住李未央的脖子!然而他自己已先倒下了,滿嘴都是苦水。只要說一句話,都會覺得眼前金星直冒,一陣一陣發黑。

  一個人只有在窮途末路時才會懺悔自己的錯誤。此刻的拓跋真,終於嘗到了被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也嘗到了死亡的絕望。他第一次感到痛苦,這種絕望甚至於讓他沒辦法承受,比身上的刀傷還要痛苦!

  他抬起頭,這裡的每個人都在望著他,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具屍體,是啊,李未央不會放過他,他今天要死在這裡。他眼前卻漸漸模糊,此刻已陷入了回憶之中、他仿佛看見了夢境中的那個笑容滿面的女子一步一步的向他走來……然而片刻之間,卻又變成了一張清冷無比的面孔。

  他本是高貴的三皇子,在他心中,太子是愚昧的,拓跋玉是幸運的,因為他們一個擁有高貴的血統,一個擁有皇帝的偏愛,他不甘心,多年的隱忍和打拼,就這樣被忽略與葬送,他也是皇子,他不甘心一輩子甘居人後。所以他雄心萬丈地預備著登上皇位。

  然而在別人面前,他永遠不能流露出自己的野心,永遠不能暴露自己的才華,他要把自己的野心牢牢控制住,然後保持著最完美的微笑,忠心耿耿地跟著太子,謙卑、堅強、虛偽。

  為了皇位,他漸漸變得心如鐵石,不管是誰,只要擋了他的路,只有死路一條。哪怕是孤獨一人,他也不怕,因為他不需要任何人。如今,皇位也越來越近,一步、一步、一步,就差一步,眼看就要到手。

  突然,這一切都離他而去,他變成了一個只能東躲西藏的逃犯,變得一無所有,甚至連最後一個忠心耿耿的屬下都背叛了他。他以為自己已經夠狠,卻發現,原來世界上最狠的,不是背叛,而是被唯一可以信賴的人辜負,這比任何一個背叛都要痛苦。

  即便他狡詭如狐,也逃不脫這樣的噩夢。他心頭,除了憤恨,更多的卻是說不清的悲涼。李未央比他好多少呢?可是她卻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一切來為她自己效命,而他呢?他只有一個見利忘義的李平。走到這一步,他早已看清了人性和這個世界,卻因為一時疏忽而忘記了。

  如今,他的雙腿斷了,面上也是一片血肉模糊,右眼瞎了,身邊眾叛親離,一無所有。堂堂的三皇子,居然淪落到了今天這麼一副模樣,可笑,太可笑了。他想要笑出來,可是李未央卻輕輕揮了揮手,一個黑衣殺手走上來,銀光一閃,在他的喉嚨上輕輕劃了一道,在那個瞬間,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會死,然而,那長劍只是帶來一道極小的血痕,張開口,他想要說話,卻再也不能說話了,接下來那人劃斷了他的四肢經脈,還在他臉上又連續劃了數刀,劇痛讓拓跋真想要擺出憤怒的表情,卻發現自己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

  「你的山莊,你的護衛,全都不復存在了。我知道,那個山莊裡一定有逃生的密道,所以我把它送給了陛下,我想他會好好利用這個地方,所以,今後你也用不著了。」李未央輕飄飄地道,臉上的笑容越發溫柔,每當她這樣笑,便會帶給別人巨大的痛苦。

  拓跋真勉強抬起頭,卻看不清她的面孔。

  剛才,他已經不知道對這個女子到底有多恨,恨不得將她吞吃殆盡,融入血液,然而現在,他突然意識到,因為她,他成了敗卒。

  儘管,他差一點就成功了。

  「拓跋真,其實你不該落到這個下場的,你這樣的聰明,怎麼會在最脆弱的時候相信別人呢,你明明應該獨自養傷,等風頭過了再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可你太心急了,你太心高氣傲了,你不能接受處於這樣的處境,所以你選擇了相信李平。這可能是你一生唯一一次的錯誤,但有的時候,一次就夠了。」

  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欲望,拓跋真的欲望就是對皇位的爭奪,這種欲望推動著他不斷前進,然而,同樣是這欲望最後摧毀了他。他根本是個矛盾的人,一邊不斷利用背叛別人,一邊卻不允許任何人背叛自己。李未央從他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一個道理是:誰夠狠,誰就可以活下去。

  拓跋真盯著李未央,他知道,她能聽得懂,她知道,他要讓她殺了自己!與其這樣屈辱地活著,他情願結束自己的性命!因為他是拓跋真,可以死卻不可以沒有尊嚴!

  李未央看懂了他的表情,然而她只是微微笑了起來,潔白的鞋子不染纖塵,一路踩過地上的枯葉,終於到了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想讓我殺了你?」

  拓跋真死死地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的面容銘記在心,充滿了恨意,卻又帶著一種複雜的哀求。

  然而,李未央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會殺你的。」

  拓跋真的眉頭皺了起來,目光之中的憤恨變得更加扭曲,幾乎變成燃燒的烈焰。而那一隻已經瞎了的眼睛,此刻也變得更加駭人。

  李未央看著他這樣,卻只是道:「我不殺你,不僅如此,還會找個人好好照顧你……你餓了,會有人給你餵飯,你渴了,會有人喂你喝水,你冷了,會有人給你加衣,你病了,會有大夫給你看病。我會讓你就這樣活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活的越長越好。」

  拓跋真想要怒罵,卻發不出聲音,甚至於,他的臉上都沒辦法擺出憤怒的表情,因為臉上的經脈都斷了,連嘴巴都張不開。

  李未央輕輕一笑,道:「不必為張不開嘴巴而擔心,到時候自然有人掰開你的嘴巴,餵你喝水吃飯的。你說,我對你是不是很好?」

  對拓跋真這樣的人,最好的折磨不是殺了他,而是讓他日日夜夜承受這種痛苦,一直到死為止。他只會不斷地追悔,不斷地發狂,不斷地自我折磨,可惜,他如今不能走,不能寫,不能哭,不能怒,不能笑,甚至連最起碼的吃飯都需要別人掰開他的嘴巴。

  不過,她還是會留著他的一隻左眼,讓他每天對著鏡子,好好看自己的慘狀,追憶自己的一生。而且,她還要將他安排在他一個秘密的宅子,讓他坐在一扇每天可以看到皇宮的窗前,看著那漂亮的琉璃瓦,威武的禁軍,奢華的宮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他的心成洞,骨成灰。

  李平低下了頭去,所有的黑衣殺手都不敢看李未央,他們見過很多折磨人的手段,見過無數狠毒的法子,可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不殺你,留著你,永生永世的折磨,而且這折磨還是來自你自己內心的,這才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刑罰。

  李未央的笑容突然變得輕鬆起來:「好了,他該上路了。」

  黑衣人不言不語,抬起了拓跋真,李未央最後看見的,是他絕望的眼神,那種絕望,比死更慘。她知道,這不過是開始,這種絕望的痛苦將會伴隨他一直到死為止。

  轉過身來,李未央突然覺得,心情變得異常輕鬆。現在,她除掉了一個一直想要除掉的人,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那個人的歸來。

  夜,漸漸地深了。

  七皇子府,紅燭一點點變短,娉婷郡主一直盯著那紅燭,目光搖曳不定。

  三更時分,一名婢女恭敬地傳話:「殿下說今晚不過來了,請皇子妃先行歇息。」

  又是如此——娉婷郡主咬了咬下唇,輕聲問道:「他還是在書房嗎?」

  婢女愣了一下,隨即再次回答:「請皇子妃先行歇息。」還是避重就輕的回答。

  娉婷郡主再也忍耐不了,一下子站起身來,快步走出去,美麗的裙子拂過了門檻,帶起一陣香風,直奔書房而去。不顧門外護衛的阻攔,甚至顧不得自己的儀態,一下子衝了進去。

  裡面的俊美男子一下子抬起頭來,驚愕地看著她。手中的畫卷忘了收起,娉婷郡主一眼瞧見了那畫上的人。

  清秀的容貌,說不上絕頂美麗,可那一雙眼睛卻是極盡傳神,可見畫畫的人傾注了多少的心思,多少的愛慕。

  娉婷郡主終於忍不住,掩面失聲痛哭。美麗的髮髻之上,金釵上鑲嵌著的耀目寶石似乎也黯然失色。

  「殿下……安平郡主從來沒有愛過你啊!」當她親眼看到拓跋玉手裡的畫像,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聲音裡無比的絕望。

  成婚十日,拓跋玉從來沒進過她的房門,他一直都在書房獨自就寢。儘管她曾經反對過這門婚事,可骨子裡,她是希望拓跋玉挽留她的,因為她從第一眼看見拓跋玉,就已經愛慕上了他。

  就是因為這樣的心思被朝陽王看了出來,他才千方百計促成這門婚事,可他斷然想不到,拓跋玉竟然會這樣冷待他的掌上明珠。娉婷郡主一直在等待,等拓跋玉回心轉意,發現她也同樣美麗,同樣聰明,同樣值得他憐愛,可惜,不管她怎麼努力,他卻是連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從始至終,他愛慕的就只有安平郡主,就只有李未央啊。

  他清冷的外表之下,隱藏著的全部熱情都已經給了那個女人,她不敢怨恨李未央,可她實在沒辦法理解,拓跋玉為什麼會這麼執著。在娉婷郡主絕望的哭聲中,拓跋玉神色淡淡的錯身,走了出去。

  娉婷郡主追到門口,大聲道:「拓跋玉,我求您,放過你自己吧!」

  拓跋玉沒有回頭,他只是冷笑了一聲。放過自己?他何嘗不想——可惜,他太想得到那個人,這種願望已經超越了一切的渴望。現在,他就差一步了,哪怕用盡一切卑劣的手段,他也要得到她!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6 08:45 P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3-3-2 01:33 AM 編輯

171 覆水難收

  拓跋真落敗後,朝中的風向又開始倒向了拓跋玉,無數朝臣爭先恐後向他送禮,生怕自己不能及時和未來的帝王搭上線。

  拓跋玉心中喜悅,面上卻淡淡的,在他看來,他有今天,全部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實則跟這些趨炎附勢的大臣沒有什麼關係。但是,有一個人卻是例外。所以,他特地在望江樓擺下一桌酒席,宴請李丞相父女。

  佈置豪華的雅間之內,李蕭然笑道:「七殿下,你不必如此客氣,能夠為你效勞,也是我的福氣。」

  拓跋玉微微一笑,這個老狐狸,從頭到尾都是坐山觀虎鬥,表面上向他示好,私底下卻從來不肯沾染分毫爭鬥,就怕受到連累,若非看在李未央的面上,他根本不會多看他一眼。「李丞相客氣了,父皇的聖旨還沒有下,我現在還不是未來的儲君。」

  「哎,殿下說的哪裡話,現在誰不知道,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對不對,未央?」李蕭然說著,笑盈盈地望向李未央。

  李未央手中捧著酒杯,只是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拓跋玉看著李未央,滿腔的情意偏要掩蔽在暗潭之下,而那隱隱顯現的幽光,卻仿佛別有深意。

  「你怎麼這樣心不在焉的,殿下親自宴請,這可是難得的機會。」李蕭然不悅,口氣中頗有責怪她不識抬舉的意思。

  李未央烏色眸子一瞬不瞬望定拓跋玉,似笑非笑道:「殿下介意嗎?」

  「當然不介意,我相信,不論什麼時候,郡主都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拓跋玉微笑著,這樣說道。

  李蕭然看他們兩人之間似乎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在流動,不由歎了口氣,心道這可真是孽緣。若是當初李未央肯服軟,聽他的話嫁給拓跋玉,那如今,莫說是一個小小的郡主,已經是有皇后之份了。

  李未央若是做了皇后,李家也就跟著飛黃騰達。如今雖然已經是丞相之家,可與權勢滔天的權臣還是有著很遙遠的距離。他不甘心,若是能夠更進一步,更進一步,那該有多好!

  還有機會的!李長樂毀了,李敏之還是個孩子,一切振興家族的希望就在李未央的身上。她過去走錯了一步,是太年輕不懂事,不知道其中的厲害,如今拓跋玉對她的心思,誰都看得出來,若是李未央能夠……皇后之位已經被娉婷郡主占了,但為李家爭取更多的利益,這是極為簡單的。

  李蕭然今日來之前,已經明示暗示,李未央卻故意裝作不明白,完全將他的話拋諸腦後,他簡直恨得咬碎了牙齒。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也不想拿女兒去換取富貴,但他既然是李氏家族的掌舵人,必須一切從家族利益出發。哪怕是李未央不願意,他也非要逼得她願意不可。

  女人嘛,只要成了人家的人,一切都會乖乖的了。再聰明,再厲害的女子,都是一樣的。李蕭然這樣想著,主動敬了拓跋玉一杯:「來,再喝一杯吧。」

  拓跋玉看著李蕭然眸中神色變幻,微微一笑,道:「李丞相先請。」

  兩人推杯換盞,李未央卻明顯心不在焉,根本沒有注意他們的動作。她的目光穿過庭院,看向外面院子裡的一樹梅花,雪如棉絮,一絡一絡,落在梅花之上,卻是掩不住的殷紅,看上去豔麗逼人。她不由自主便想起那個人笑得彎彎的眼睛,溫柔而多情,莫名心頭便軟了下來。

  拓跋玉分明瞧見她若有所思,卻是心頭冷笑一聲,就在這時候,突然聽見杯盤發出一聲脆響,李未央一瞧,卻是李蕭然不小心摔了杯子。他袖子濕了半邊,淌下一長串水珠子,自己仿佛也是愕然,失笑道:「我這是一時高興,多飲了幾杯,殿下不要見怪!」

  拓跋玉當然不會責怪,笑著道:「來人,替丞相換盞。」外面立刻便有婢女應聲,進來替李蕭然換了杯子。李未央看了他們一眼,心頭冷笑一聲,面上卻是淡淡地笑著。

  李蕭然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道:「我怎麼覺得頭越來越沉了,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才喝了三五杯便這樣。」

  拓跋玉似乎有點吃驚地跟著站起來:「這……是否需要先行派人送您回去?」

  李未央的眼在李蕭然的臉龐劃過幾圈,才一笑:「父親不是千杯不倒嗎?」

  李蕭然身體陡然一晃,手不由自主地輕顫,難以遏制的垂首,不敢迎視她的目光:「今日實在是喝得太多,也罷,我去廂房歇息一會兒就是。」

  李未央眼睛稍稍一掃李蕭然之後,輕笑出聲,道:「父親,您還真是操勞了。」

  李蕭然不由愕然地看著她,幾乎以為自己的心思被看透了。

  拓跋玉眼眸中暗流洶湧,含笑地望著李未央,開口道:「來人,送丞相去隔壁廂房歇息吧。」

  李蕭然不敢再看李未央的眼神,眉頭微皺,婢女忙上前幫他繫上斗篷,挑了簾子,早有人張開了油紙傘,替他遮蔽好風雪,李蕭然便走出了雅間。

  簾子一掀開,便有一陣冬日的寒氣闖入,一不小心便鑽入了心頭,直接刺到骨子裡。李未央抬眸向那人背影望去,李蕭然步態微快,身姿有些踉蹌,仿佛真是喝多了的模樣,卻走得那樣快,仿佛身後有鬼在追。

  李未央冷笑一聲,低頭把玩著手裡的杯子,聲音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有一陣子,我很怨恨他。」

  李蕭然總是喜歡犧牲別人,來成全他自己的富貴,可她為什麼就要註定被他犧牲呢?憑什麼?他作為一個父親,為她貢獻了什麼嗎?他總是口口聲聲為了家族,可是家族的榮耀總是由男人來享受,卻要女人去奉獻自己。

  如果她不答應,他便會說她不知感恩,忘恩負義。若非他是敏之的親生父親,是老夫人的兒子,她何至於容忍這麼久?

  「現在呢?」拓跋玉若有所思地問道。此刻,他的面容俊美,眼如深潭,眸子裡的感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噴薄而出,把一切都燃燒殆盡。

  李未央笑了笑,道:「不在意的人,何來怨恨呢?」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是斬釘截鐵的冷漠。的確,若是她根本都不曾把這個人放在心上,怎麼會因為他的一舉一動而憤怒呢?

  李未央留著李蕭然,不過看在李老夫人再三求情的份上,他若是還繼續這樣不知輕重,用父親的名義來教訓人,就別怪她對他不客氣了。

  拓跋玉不再追問,看著李未央,眉眼帶笑,那笑裡,卻似乎多了些未知的含義:「不說這些了,我能有今日,都是你的功勞,來,先敬你一杯。」

  李未央眉眼卻很平靜,並沒有感染到絲毫的興奮:「殿下言重了,未央並沒有做什麼,一切都是殿下自己的功勞。」

  從皇子被封為親王,拓跋玉的地位已經十分穩固。再加上五皇子、太子、拓拔真一個接一個地倒臺,現在能夠有資格得到皇位的,似乎只剩下他一個了,一切都是那樣的順利,難怪那麼多人會爭著搶著巴結討好,連李蕭然都坐不住了。

  拓跋玉看著李未央,道:「你剛才,一直都心不在焉,在看什麼?」

  李未央笑了笑,道:「我在看外面的梅花,你看,開得多豔麗。」

  拓跋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微微一笑,道:「這麼美麗的花,到了春天萬物復蘇反而凋謝了,真是可惜。若是你喜歡,我可以請人為你專門培養……」

  李未央望了他一眼,道:「殿下,有些東西,不是你想留,就能留得住的。這又是何必呢?」

  這話聽起來不著邊際,可拓跋玉心頭卻猛地一驚,幾乎以為李未央看透了他的心思,勉強笑了笑,道:「未央,你說話有時候真的叫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的真心,總是不讓我看見呢?」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道:「哦?殿下想要看我的真心嗎?只是,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怎麼拿出來給你看呢?」

  拓跋玉的笑容慢慢變得冷漠:「不,你有,你當然有!只不過你的心思都給了他,所以不曾認真地看過我!未央,我有哪裡不如他呢?論身份,論地位,論權勢,論對你的用心,我敢說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超過我。我愛了你這麼久,可為什麼你情願做一個空有虛名的郡主,也不肯做我的皇妃?我就這樣讓你厭煩嗎?」

  李未央放下了杯子,口中語氣添了三分冷凝:「殿下,這個問題我想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你再問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我不喜歡你,就這麼簡單。」

  不喜歡?呵,簡單的一句不喜歡,就能抹殺他的心意嗎?他是這樣的愛著她,她卻僅僅用這麼一句話就打發了他!

  拓跋玉盯著她,面上慢慢籠罩上一層落寞:「你可知道,從母妃死後,我對一切就已經失去了興趣,可為了得到你,我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為了得到我?」李未央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般,突然笑了起來。

  拓跋玉皺眉:「你笑什麼?!」

  李未央慢慢地,歎了一口氣,道:「不,殿下,你一直在欺騙自己。你一路殺了這麼多人,做了這麼多事,並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你是想做皇帝的,縱然你一直不肯承認,一直表現的無關緊要,可你問自己一句,你爭奪這個皇位,真的是為了我嗎?」

  拓跋玉的面色變得難看起來,一雙漆黑的眸子夾雜了怒意:「你可以不接受,卻不能否定我的心意!」

  李未央輕輕一笑,道:「若我讓你現在放棄皇位,和我在一起,永遠離開京都,你願意嗎?」

  拓跋玉心中一震,迅速湧現出一絲奇異的痛感,他卻說不清這到底是什麼感覺,下意識地道:「為什麼?」

  他不明白,現在一切都盡在掌握,皇位眼看就是他的,只要他登上皇位,自然不再需要朝陽王,不再需要娉婷郡主,到時候這個天下,他可以親手送到李未央的面前,哪個女子不喜歡這樣的榮耀,她再冷情,也該知道離開了京都,等於放棄了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

  李未央看著他,笑容中帶了一絲嘲諷:「不要問我為什麼,只要回答,你是否會答應。」

  拓跋玉心頭一沉,身子一顫,背後微微沁出涼意,立刻道:「未央,這根本沒有必要——」

  李未央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語氣穩妥道:「所以你看,在皇位和我之間,你更愛的是江山,所以不要再動不動說,你這個皇位是為了我而奪,我擔不起。」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拓跋玉外表十分強悍,內裡卻是一個害怕負責的人。他不願意承擔殺戮,所以一直裝作對皇位不感興趣。

  他不願意擔負惡名,所以一直做他的逍遙皇子,下意識地卻對德妃所做的一切視而不見。到了逼不得已的時候,他卻拿為了她做擋箭牌,實際上卻是在欺騙他自己,麻痹他自己的所有感覺,包括愧疚、怨恨、復仇之心。仿佛只要是為了她李未央,他所做的一切就變得理所當然。

  這個人,實在是太複雜,一開始連她都沒有真的看透他,以為他是真的愛她到了極點,可剛才問出那一句,她卻已經可以肯定,在他心中,皇位根本就是極端重要的,他汲汲營營,付出一切,表面是為了她,真正的潛意識裡,還是為了權位。

  拓跋玉聽了這些話,仿佛是一陣冷風逼近了骨子裡,透心徹涼,他慢慢地走近了她,道:「李未央,你說這些話,不過是因為你不愛我,所以你想要傷害我,打擊我,甚至用放棄皇位來逼迫我!你明明知道,我付出了這麼多,終於距離它這麼近,根本沒有必要放棄。若是你覺得這皇位阻礙了你我,等我登基,我會想方設法廢掉娉婷,給你想要的名分!」

  廢掉娉婷郡主,給她名分?!李未央突然想笑,看,男人們竟然抱著同樣的想法。朝陽王對拓跋玉爭奪皇位大有幫助,所以他娶了娉婷郡主,可卻從未好好對待過她,甚至還想著將來廢掉她,然後另外娶自己喜愛的女人。

  利用完了就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開,這種舉動,和拓跋真又有什麼區別呢?簡直是如出一轍!可惜,她李未央不屑做李長樂,也絕對不會干涉別人的婚姻,他娶了娉婷郡主,卻得隴望蜀,再在她的面前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樣,只會讓她極度反感!

  「拓跋玉,你口口聲聲說是愛我。可若是你真的愛我,當你母妃那樣羞辱我的時候,你在哪裡?若是你真的愛我,當我被人設計陷害和親的時候,你又在哪裡?若你真的愛我,何至於會為了區區的一個皇位,就娶了娉婷郡主呢?拓跋玉,你應該對自己誠實一點,你爭奪皇位,不是為了我,而是因為你骨子裡就是想要皇位。」李未央目光漸漸變得冰冷,面上連最後一點笑容都消失了。

  拓跋玉冷笑了一聲,道:「未央,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我是真的愛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你。」

  李未央看他執迷不悟,輕輕搖了搖頭,道:「拓跋玉,娉婷郡主是真心愛你,為何你看不到她的好,總是執迷於我呢?我容貌不及她,出身不及她,甚至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還有一顆你永遠也捂不熱的心腸,你對我的喜歡,能夠持續多久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做了皇帝。你的後宮裡會有各種各樣的美人,你為了籠絡臣子們,每一個你都不能晾著,到時候你又能分出多少心思給我?我和她們不同,我什麼都可以跟別人分享,只有我的夫君,我不會和任何人分。如今,我好不容易才放下過去的包袱,可以真正地走出來,可是你非要讓我回到那種無望的生活裡去!我不會成為你的金絲雀,既然你說你是愛我的,那麼,你能放我自由嗎?」

  每一個人都是自私的,美好的、想要的東西總是千方百計地握在手心裡。哪怕是死也不肯放手。但是真正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讓他幸福嗎?就像孫沿君,不管做了什麼,都是為了讓她愛的人高興,為了他的一個笑容,她什麼都能夠做。拓跋玉若是真的愛她,為什麼不能放了她呢?

  拓跋玉望著她,眼睛裡慢慢流露出悲哀的神情:「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你知不知道,從母妃死了之後,我一下子變成眾矢之的,多少人盯著我,在找我的錯處。可我都熬下來了,每當我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會告訴我自己,只要撐過去,總有一天你會來到我的身邊。」

  李未央望著他,歎了口氣,儘管拓跋玉捨不得皇位,但他對她的感情,一直是真的,她可以不接受,卻沒必要踐踏這份感情。這就是她一直退讓的原因,因為她知道,他從來不曾欺騙過她,想到這裡,她緩下了口氣,道:「你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德妃一直反對你和我在一起,甚至千方百計阻撓,你問自己一句,是不是她越阻撓,你的反抗之心就越強呢?你對我的愛,並不純粹,摻雜了太多太多連你自己都說不清的東西,你讓我如何能夠接受呢?」

  拓跋玉的表情變得茫然,蒙上塵的心吊了起來,一下一下,搖擺不定。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他什麼都不知道,她所說的那一切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看著她,清冷的眸子,潔白的面孔,無一不是他夢中心心念念,他愛著她,他一直告訴自己是為了她而努力,現在他的一切卻被她全盤否定了,不可思議,仿佛夢在瞬間崩塌了。

  為什麼,他一直是那麼那麼的愛她啊!他向前走了一步,李未央突然聞到他的身上,有一種沁人心脾的香味。

  她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他卻繼續踏前一步,幾乎半擁著她,用一種絕對強勢的姿態,將她輕壓在桌子之上,他身上那股濃烈的香氣隨著他身體的靠近,變得越發濃郁,李未央蹙眉:「拓跋玉,你這是做什麼?」

  拓跋玉的語氣很清淡:「你說的那些話,無非是讓我放手。讓你去和那人雙宿雙棲,對不對?」

  李未央張了張口,想要否認,可是那沁人心脾的味道,卻讓她覺得莫名的不舒服,她向外看了一眼,下意識地要張口。

  拓跋玉卻笑了笑,道:「你在找你那個婢女嗎?剛才我想法子,調開了她——」

  李未央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冰冷:「拓跋玉,我一直覺得你是正人君子,雖然你和拓跋真一樣爭奪皇位,可你一直是有底線的,不是嗎?這種齷齪的事情,你也做得出來嗎?」

  拓跋玉慢慢地笑了,眼睛裡卻有一點淚光,那樣的悲傷,力氣卻很大,不容她掙脫:「未央,我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呢?從前,我不肯爭奪皇位,拓跋真卻視我為勁敵;我手下留情,太子和皇后迫死我的母妃;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是你告訴我,要狠心,要爭奪,要不顧一切,現在我拋棄了自己的良心,拋棄了自己的本性,你卻不要我了,為什麼?因為你剛才所說的,我不肯放棄皇位?還是你覺得我是為了跟母妃賭氣才更加愛你?不,或許這些都是真的,但我對你的感情,卻也是真的。可你不接受我,原因卻是你喜歡上了別人,你喜歡那個人——」

  他萬千努力換來的不過是她的無情無義——在此之前,他覺得李未央多少是對他有感情的,可後來才知道,她不過是利用他,利用他的身份、他的野心成為她的工具!

  李未央,你太聰明,聰明到連我的心都要算計,可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痛!

  你利用我對付蔣家,對付拓跋真,我都知道,但我一直故作不知,甘心情願被你利用,只求你對我能有一絲一毫的回應,可你沒有!

  既然如此,我也不會放你離開,哪怕得到你、佔有你只能得到你的憎恨也無所謂,換不到濃烈的愛,不如變成永不磨滅的恨!我要在你的心中永遠最重,超越李敏德!

  李未央想要推開他,他卻加大了力,原本一直溫柔無波的雙眼瞬間變地淩厲,「我知道你謹慎小心,如果藥下在酒水食物之中,你一定會發現,可若是帶在我自己身上呢?你一直防備的人是你父親,你生怕他會賣了你,卻沒想到我會卑劣到對你下藥,是不是?在你心裡,我一直不是這種人,對不對?可,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的卑劣的事。」他的嗓音略顯嘶啞,卻帶著一絲低迷的曖昧,在她耳邊輕聲迴旋。

  李未央冷冷地望著他,是,她利用他,可她說得明明白白,各取所需而已,現在他卻用這樣的受害者面孔來責怪她?豈不是太可笑了嗎?他難道不曾得到好處,難道不曾暗自竊喜——

  他的手,已經伸向了她的衣結,李未央倒也並不掙扎,只那麼定定立著,黑眸如冰似雪,明明映出了他的倒影,卻又好似什麼也沒有瞧見,輕聲道:「住手吧,我不想你太難看。」

  拓跋玉不理解她所說話的意思,然而,李未央卻突然推開了他,他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倒坐在地上,身體不小心勾到旁邊的美酒佳餚,嘩啦啦地灑了一地,甚至沾染了他的衣袖。

  李未央慢慢地道:「娉婷郡主,你應該將你家的殿下好好扶回去,他喝醉了。」

  簾子掀開,娉婷郡主站在門外,她的目光和拓跋玉對視,莫名就帶了一絲顫抖。隨後,她快步走過來想要攙扶拓跋玉,卻被他一把揮開:「滾!」

  拓跋玉來之前,已經事先服下了解藥,所以才能抵禦麻骨散的香氣,可偏偏娉婷郡主換了藥,還偷偷送去了給李未央,這顯然變成了一出鬧劇。拓跋玉實在難以想像,娉婷郡主哪裡來這樣大的膽子,居然敢和李未央聯手對付他!

  娉婷郡主美麗的臉上,流滿了淚水:「殿下,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去。」拓跋玉剛才揮開她的時候,手不小心落到了碎瓷片之上,被割得鮮血淋漓。可他卻死死地盯著她,那一雙眼睛原本如同月光清輝一般皎潔又幽靜,可是此刻卻充滿了恨意,而那恨意,全都是沖著娉婷郡主而去的。

  娉婷這樣做,完全是擔心拓跋玉會受到傷害,若是他真的做出什麼難以挽回的事,李未央是不會原諒他的,若是事情鬧大了,只會危害拓跋玉的聲名,明明,他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他的一切毀於一旦嗎?所以,她才會買通婢女,偷偷換了他的藥——

  她真的沒有一絲的私心,若是拓跋玉喜歡這世上任何一個其他的女子,她都可以忍痛讓他娶回來,甚至可以讓出這個位置。可李未央根本不曾喜歡過他,這樣的勉強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明明知道自己這樣做可能會引來他的怨恨,可真的面對這樣的眼神,她還是心痛得抬不起頭來。

  李未央看了這兩人一眼,不由搖了搖頭,向門外走去,簾子掀起的瞬間,拓跋玉看著李未央的背影,突然大笑出聲:「未央,你終究有一天,會是我的!縱然你可以拒絕我,想一想你的母親,你的弟弟,他們可以拒絕嗎?」

  這是威脅,毫不掩飾。

  李未央勾起唇畔,說什麼愛難自拔,不一樣是仗勢欺人、為所欲為?!

  若她不夠強,只有被人欺淩,被人脅迫的份兒。

  李未央回過頭望著拓跋玉,那是一種全然陌生,冷到決絕的眼神:「殿下,咱們的盟約,到此已經一刀兩斷,我也不會再是你的朋友!」

  拓跋玉愣住——她要徹底與他決裂,與他分道揚鑣?!他忍不住要站起來,然而卻一下子又摔倒在地上,娉婷含著眼淚要來攙扶,卻是不敢。

  「拓跋玉,你最好記住——」李未央冷冷地望進了他的眼睛,「我不喜歡威脅。還有,那個位置看起來離你很近,可你一輩子也坐不上去。要是不信,咱們打個賭?」

  說著,她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拓跋玉握緊了拳頭,李未央,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屈服!總有一天,我會坐上那個位置!

  李未央出了門,才看見趙月滿面焦急的模樣急匆匆趕來,她笑了笑,道:「不必說了,我都知道。」

  趙月上上下下看著李未央,關切道:「小姐,那你沒事吧。」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沒事,我們走吧。」

  「不等老爺了嗎?」趙月有一些吃驚。

  「他?現在應該是醉得厲害,不過,明天早上,他就會醒了。」李未央冷笑了一聲,上了馬車。

  第二日一早,李蕭然在御殿前看見拓跋玉,想要上前打招呼,然而拓跋玉卻被一群大臣親親熱熱地圍著,他根本插不上嘴,想到昨天的失敗,他心頭一陣焦慮。此次上朝,皇帝召集在京官員一個不落的到場,這必定是要宣佈太子人選了!

  若是拓跋玉今天就做了太子,將來怕是更難討好!未央這個死丫頭,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這樣想著,看著拓跋玉面上胸有成竹的笑容,不禁對李未央更加惱怒。若非一個月前老夫人已經帶著談氏敏之回鄉省親,他一定會逼著老夫人好好管管那丫頭!

  龍椅之上,皇帝威嚴端坐。行過君臣大禮後,朝陽王微笑著上前,道:「陛下,如今儲君之位一直空懸,恐怕會動搖國本,應當儘早確立太子人選才是!」他是拓跋玉的岳父,當然是希望皇帝儘快冊封,及早昭告天下,這樣,他的寶貝女兒也就變成太子妃了。

  皇帝看了一眼拓跋玉,他的面上十分恭敬,態度不驕不躁,不卑不亢,可是卻藏不住眼底的篤定,皇帝心頭冷笑,慢慢開口說道:「朕也早有此意了,宣旨。」

  滿朝文武全部跪下聽旨,一時聲勢浩蕩。司禮太監捧出一卷聖旨,拓跋玉看在眼裡,露出一絲笑容,未央,看見了嗎,我馬上就是太子了,你可以拒絕我,可以抗拒皇命和天意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少時登基,至今已過數十春秋,可感上蒼。惜年事漸高,于國事,有心無力,恐不多時。為防駕鶴之際,國之無主,亦念國中良嗣、俊才輩出,固特立儲君,以固國本。皇八子拓跋聰,俊秀篤學,穎才具備,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今冊封拓跋聰為太子,諸親王、大臣佐之,以固朝綱。另封輔國公姬康,並加封太子少師一職,全力輔佐太子,欽此!」

  眾人完全都呆住了,看著一向並不起眼的八皇子,還有那素來在朝中沉默寡言的柔妃的兄長姬康,兩人越眾而出,微笑著叩謝聖旨,人們還在巨大的震驚之中,大殿上死一般的寂靜。

  朝陽王和李蕭然聽到皇八子三個字的時候就已經呆住,等聽到最後,甚至連嘴巴都合不上了。而拓跋玉,整個人都驚駭地跪在原地,臉上的笑容來不及收起,父皇竟然會把皇位傳給一直並不出眾的八皇子,他的皇弟!

  看著拓跋聰謝恩,看著皇帝的臉上露出慈父的笑容,拓跋玉整個人如遭雷擊,根本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為什麼?怎麼會!這到底是——

  電光火石之間,他明白了一切。皇帝一直眼睜睜看著他們彼此爭鬥,他自己卻不斷從中收回權力,從那二十萬兵權,到禁軍直接調度的權力,甚至還包括蔣國公手中的五十萬大軍!一切都是在演戲!

  這些年來,皇帝一直寵愛自己,給自己希望,讓自己以為深得隆恩,讓太子和拓跋真充滿妒恨,可事實上呢,皇帝是喜歡自己,可他更喜歡的人是八皇弟!

  所以,他眼睜睜看著他們這些人互相廝殺,甚至故意將那二十萬軍隊送給自己,挑動一切的瘋狂爭鬥,然而不管他們如何,八皇弟卻從來都不參與,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邊,偽裝成一個弱小的皇子,安靜地看著!

  他的腦海之中,突然閃過童年時候的一個情景,那時候,他曾經看見父皇抱著柔妃,坐在涼亭上,周圍沒有一個宮女,他們在說話,柔妃叫了父皇的名諱,這個記憶很模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卻清晰地浮現了出來。

  他終於明白,在柔妃娘娘被人迫害之後,父皇為什麼突然冷落了她,他終於瞭解,為什麼宮中風雲變幻,柔妃娘娘卻永遠屹立不倒。因為陛下最心愛的女人,就是柔妃!而他最希望登上皇位的兒子,就是拓跋聰!

  可笑,他們這些人拼了命去爭搶,不過是在為拓跋聰登基做好準備!之前父皇留著拓跋真不殺,是要用盡他最後的一點價值,若是真有意傳位與他,又怎會讓自己擔下這迫害手足的罵名。

  他的手上,早已沾滿了鮮血,而他的八皇弟,從頭到尾都是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的,默默地學習著帝王之道,為君之道!皇帝自己是靠著殺出一條血路登上皇位,到了他的繼承人,卻是百般呵護,萬般保護!一切種種早有預示,不過自己太過心急太過愚蠢,忽略了就在眼前的真相!

  哈,哈哈,太可笑了,簡直是——太可笑了!拓跋玉身子一晃,幾欲昏倒,嗓子裡湧上一腔血腥味,咬牙死命忍住,才沒有當場噴出來。

  原本混亂的頭腦之中,突然想起了李未央昨日的話。

  她說,他雖然離那個位置很近了,可惜永遠也坐不上!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一個棋子,只不過下棋的人,是皇帝!

  不,應該說,他以為她拉攏了柔妃,現在看來,李未央真正的盟友,是皇帝——

  眾人上前去恭賀拓跋聰,不管是多麼驚訝,他們都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因為,拓跋玉沒有了聖眷,手上只有羅國公府的那二十萬人,而八皇子的胞妹九公主馬上就要下嫁羅國公府,羅國公會不會情願謀逆也要支持拓跋玉呢?這絕對不可能——所以,這場奪嫡之戰,勝負已分,拓跋玉頃刻之間從權力的巔峰跌落在地,而且輸得徹徹底底,再無翻身的餘地!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方才還在巴結討好他的官員,全都一擁而上去討好新任太子!而人群之中,拓跋聰面上帶著溫和的微笑,然而那銳利的眉眼,卻與皇帝如出一轍。

  拓跋玉心頭恨到了極點,他恨皇帝,也恨李未央,更恨的人是他自己,想要強自按捺,然而卻眼前發黑,身體搖搖欲墜,李未央啊李未央,原來,你對我的報復在這裡等著,不費一絲一毫的力氣就讓我品嘗到了從雲端跌落地獄的滋味,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啊!你真是,好狠的心腸!

  「殿下,你應該上去恭賀八皇子,不,是太子!」朝陽王畢竟老謀深算,八皇子剛剛登上太子的位置,將來還有機會,不必那麼著急。

  然而他提醒拓跋玉的時候,卻見他的面色極度青白,可怕至極,連忙道:「殿下?!」

  拓跋玉一口鮮血終於噴了出來,朝陽王驚愕到了極點,然而拓跋玉捂著胸口,突然狂笑起來——

  馬車之上,李未央遙遙看著京都的方向,歎了一口氣。她並不希望拓跋玉難堪,雖然她從來都知道皇帝的心思。

  從前,拓跋真在除掉了太子和拓跋玉之後,同樣明白了皇帝的心思,但他卻選擇連八皇子一同除掉,這是因為他的心足夠冷酷,從來沒有受到來自於皇帝的父愛,所以他毫不在意,可以在皇帝冊立太子之前,謀劃著除去了羽翼未豐的八皇子。

  可是拓跋玉不會,他太清高,太驕傲,這樣的個性,和皇帝的刻意培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他跟拓跋真最大的不同在於,他經不起那麼多的失敗,也禁不起那麼多的欺騙,尤其是來自於皇帝——他最敬重的父親,他以為真心疼愛他的人。

  就像萬千寵愛在一身的蓮妃也一定想不到,她不過是皇帝用來保護柔妃的靶子而已,和從前那些消失的寵妃一樣。這世上,每一個人都在拼命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只不過,拓跋玉想不到,他並不是那個被保護、被心愛的。

  「小姐,咱們一定要離開京都嗎?」趙月不解地問道,「咱們可以把老夫人和少爺他們接回來了啊!」

  李未央輕輕笑了笑,道:「狡兔死,走狗烹,難道這道理只是針對別人的嗎?父親的舉動,陛下早已看在眼中,他不會喜歡這種三心二意的牆頭草,所以他的丞相,已經做到頭了。我們為什麼要和他綁著一起遭殃呢?」

  趙月吃驚,道:「難道小姐你讓老夫人回鄉省親是為了——」

  李未央慢慢地看著窗外的景色,道:「我是希望他們平安。」老夫人,談氏,敏之,那些都是她的親人,可她卻一直要和他們保持距離,生怕因為自己,會有人傷害她們。但是從今以後,她可以好好地關心他們,照顧他們,不用再顧忌那麼多,李未央想著,不由笑了起來。

  她已經給敏德留下了暗號,讓他處理完事情就來找她,她會等著。是啊,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再也不會有糾纏悲傷和絕望,眼前就是平凡美好的時光,是不是?

  馬車行駛了整整兩天,才到了李未央一早準備好的別院。趙楠在外面道:「小姐,到了。」

  李未央下了馬車,快步向別院裡走去,可是等她走到門口,卻突然頓住了。趙月快步跟上去,看見了院子裡的場景,隨後,她整個人都呆住,然後她大聲叫道:「大哥,大哥!」

  趙楠察覺到不對,飛奔而來,瞧了那門內的場景,卻是白芷的屍體,滿地的鮮血。

  李未央握緊了拳頭,向院內走去,白芷,墨竹,羅媽媽,一個一個,全都是她最熟悉的人。

  屋子裡,老夫人在座位上僵直地坐著,胸口已經被利刃穿透,而談氏和敏之卻不見蹤影。

  李未央以手覆眼,一點一點的熱淚從她的指縫中無聲地流淌而出,她從來不曾哭泣過,哪怕再痛苦,路再難走,她都無懼無畏,可是現在——她猛地轉身,快步衝了出去,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打開,卻都見不到談氏和敏之,那些記憶一下子回來。

  「姐姐——」送走他們之前,敏之親熱地叫她。

  她卻只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對談氏道:「娘,好好照顧自己。」

  談氏依依不捨地望著女兒,道:「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走?」

  她搖頭,可卻突然發現裙子被人拉住,低下頭,胖乎乎的敏之抱住她的腿,談氏怕她生氣,連忙來拉他,可是小敏之只是拉著她的裙子不放,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自己當時明明心軟了,卻不肯哄哄他,輕輕推開了他,可他卻一不小心就跌在了地上,摔得哇哇大哭。

  她彎腰去抱他,他突然止了哭,用力地圈住她的脖子,身體還是一抽一抽,眼淚一閃一閃的,可也沒有大哭大鬧,她擦了他的眼淚,終究狠心道:「若是再哭,姐姐就再也不去看你了。」

  敏之卻還是死賴著,不願鬆手,談氏不忍心再看李未央為難,終究抱走了他,回頭望著未央,眼睛卻是紅的:「我們等你來——」

  李未央點點頭,望向不遠處馬車上的老夫人。老夫人只是對她淡淡笑了笑,她已經過了這種能肆意流淚的年紀,但卻依舊聰明睿智,聽到李未央請求她們離開京都,她便知道,要變天了。李蕭然太過執迷不悟,為了保全李家最後一點血脈,老夫人不得不作出決定。

  簾子落下,再也看不見親人的面孔……李未央卻以為,她們很快會再見。

  她想不到,老天爺卻在她最開心的時候,給了她致命一擊。

  終於找到了那間屋子,李未央一把推開,談氏躺在地上,已經停止了呼吸,屋內榻間,依舊是一股揮散不去的血腥味。桌上半躺著一個披肩,簇新的,繡著絲竹,談氏說過,要給她做一個披肩,冬天用,很暖和。

  李未央一怔,不自覺地踉蹌了一下,那門檻,那麼低那麼低,卻絆倒了她。再一點點,就到了……她向前伸手,指尖幾乎就要觸及談氏面孔的剎那,四肢卻如灌滿了鉛水動彈不得,下一刻便軟倒在地——如此狼狽,如此不堪——怎樣都站不起來。

  趙月同樣淚流滿面,拼了命來攙扶她,可卻不知為什麼,李未央整個人仿佛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的力氣,根本都攙不起來。趙月驚恐,她從未見過小姐這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她都是那樣的鎮定,那樣的冷靜,可現在,她仿佛就要崩潰了——

  「小姐——」趙月害怕地叫了她一聲。

  李未央一動不動,仿佛連流淚都忘記了。

  趙月一疊聲地叫著李未央,可她始終沒有說話。趙月的心一下子墜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小姐是不是——

  就在此時,突然有一個聲音,讓李未央的表情發生了變化。

  「是哭聲!是敏之的哭聲!是不是!趙月你聽到了嗎?!是敏之!」李未央突然站了起來,像是一下子重新活了過來,她死死抓住趙月的胳膊,迫問道。

  趙月吃了一驚,她四顧,可是卻根本沒有看到四少爺的影子:「小姐……或許……」或許是你聽錯了,但這話她不敢說。

  李未央卻鬆開了她,開始到處尋找,像是瘋了一樣,趙月擔心地看著,以為李未央是承受不了打擊才會這樣,然而最終,李未央卻終於找到了假山的角落,她撲了過去,一把抱住那個瑟瑟發抖的孩子,「敏之!敏之!」

  趙月驚訝地看著,她看了趙楠一眼,彼此的眼中都是不可思議。四少爺竟然藏進了假山之中,怎麼會這樣?從屍體看來,那些殺手已經走了一天一夜,難道敏之一直躲在這裡,一點都沒有動彈?

  李敏之小小的身體上沾染了好多污漬,漆黑的大眼睛滿是淚水,看見李未央的瞬間,他的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的波動,依舊小心的,輕聲地哭泣著,將自己抱成一團。

  李未央卻死死地抱住了他,像是抱著最珍貴的寶貝,敏之,敏之,還好你活著,謝謝你還活著——

  一滴眼淚從緊閉的雙目中淌下,直至最終的淚流滿面,她只留下趙月趙楠,其他的護衛全部派到了這裡來保護,可還是保護不了他們,為什麼,究竟是誰!究竟是誰,殺了老夫人和她的親生母親!

  十三騎快馬一路衝進了莊園,元烈風一般的趕回來,那樣的匆忙,甚至顧不得身上的傷勢。為了刺殺蔣國公,他費盡了心思,身上又添了無數的傷口,可是那又怎樣,只要讓未央開心,受再多的傷,留著這條性命回來見她就好!

  原本是一路往京都而去,可他得到消息之後,立刻調轉馬頭,一路向這座秘密的別院而來。然而他下馬的瞬間,卻看到趙楠跪倒在地上,立刻,他的心頭湧上一陣不好的預感,從未有過的驚懼,甚至都顧不上詫異:「出了什麼事!」

  「小姐……小姐帶著四少爺走了……奴才已經找遍了這附近的所有地方,甚至連京都都回去打聽了,可是……一無所獲……誰也不知道小姐究竟去了哪裡——」

  趙楠面上是無比的愧疚悔恨,出事之後,小姐仿佛沉靜了下來,一心一意照顧四少爺,他還以為小姐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所以放鬆了警惕,他早應該想到,李未央那麼平靜的外表之下,一定是已經決心去尋找殺害老夫人和夫人的仇人!而趙月,竟然也不知所蹤,一定是尾隨而去了!他真是沒用,這樣的大活人都看守不住!

  這一刻,趙楠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主子的臉。

  她走了。

  竟然沒有等他回來——

  在那一瞬間,元烈冷得渾身發抖,明知道那人已經丟下了他遠走,卻還是捨不得放開手,慢慢地,他反而勾了勾嘴角,慢慢現出些笑意來。

  他牢牢地望向不知名的遠處,黑眸裡波瀾起伏,聲音中滿是柔情:「未央,我會找到你的,不管你在哪裡——」



第172章 天香樓上

  天香班是剛到越西的戲班子,在大都賃了一處園子,很快開始唱戲。大都的達官貴人們發現,這戲班子其他倒還尋常,卻有幾個極為出色的武生花旦,容貌唱腔無一不美,再加上班主出手闊綽,選了最豪華的地段,最優雅的環境佈置了戲臺,一時之間,這天香班在大都紅火了起來。

  此時此刻,華麗異常的戲臺下已經入座了大都的達官貴人、夫人小姐,後臺的戲班也已經做好了登臺準備。鑼鼓絲竹嘈嘈切切響起,臺上武生頭戴絨冠,身披四爪龍袍,手持雪亮銀槍,玉面含威,英姿勃發,一出場就贏來一片喝彩之聲。

  這齣戲講的是前朝奸相劉常之子劉肖春,倚仗父勢欺男霸女,為害一方。一日,劉肖春載酒出遊,遇徐英一家至郊外掃墓,劉肖春見徐英之妻佩蘭貌美,命人搶回府中,欲納為妾,佩蘭不從,被軟禁在水月樓上。

  徐英召集幾位好友,約定要救出妻子,除暴安良。是夜,他們悄悄潛入劉府,適劉肖春酒醉出屋,經過一場激戰,終將他及其爪牙一舉全殲,救出佩蘭,逃出生天。這就是一出典型英雄救美、懲惡揚善的戲,偏偏流傳已久,深受歡迎。

  只見到那臺上的「徐英」不緊不慢,一招一式,攻防進退,工架穩健。直到與劉肖春大刀對雙刀時,鑼鼓突然改為急急風,節奏加快,卻是氣氛緊張,高潮陡起,獲得滿堂喝彩。

  不多時,見那被搶走的佩蘭上臺,一身翡翠的長緞水袖輕振,髻上插著的流蘇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流水一般地淌出無限情意,她微微側頭,就是婉轉的曲詞,一雙美麗的眼睛流光溢彩,台下看著扮相,聽著唱腔,已是不約而同的猛然爆發出陣陣喝彩之聲。

  說是戲班子,當然是區分雅座和普通坐席,樓下的普通坐席沒有那麼講究,男女老少一排排、一列列坐的滿滿當當。人們聚精會神地看戲,時不時地交頭接耳議論兩句,場面熱鬧之極。

  而雅間一共七間,設在二樓,一間間佈置清雅,全部用薄薄的珠簾隔著,外面人瞧不見裡面,裡面的人卻能看見外面戲臺上的景象。今天這雅座裡面,全都是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和小姐們,外頭都站著護衛,生怕有個把不長眼的衝撞了。

  「小姐,今天還是沒有消息。」一個年輕女子面上帶了三分失望,對著坐在窗前的人道。

  那人輕輕笑了笑,道:「是嗎。」

  她生著一張瓷白的臉,唇色紅如珊瑚,一雙漆黑的眼睛動人心魄,實在可以說是個美人胚子,然而聲音卻與神情一樣含笑無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極清楚:「造出這樣的聲勢,總有一日會引人注意的,我們不過需要等著。」

  「是。」趙月深深地看著自己的主子,如今的李未央,面容已經和半年前有了些許變化,當然,是變得更加美麗,只是,趙月還是喜歡原先的李未央,因為從前還能在她的臉上見到笑容,可這半年來,卻再也見不到她發自真心的笑了。

  「永寧公主最喜愛的就是聽戲,在京都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戲班子都被她請去了一回,人的習慣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但天香園來了這麼久,卻不見她有所行動,實在是很奇怪。」李未央的聲音很淡,仿佛在沉思。

  趙月蹙起眉頭,不解地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一月前到達大都,一直在暗中找機會見到永寧公主,對方還欠她一個承諾,哪怕永寧不想兌現,她也會讓她兌現的。可是永寧如今是四王爺的正妃,想要見到她,就必須躲過元毓的眼睛,這實在是很不容易。

  李未央不覺得元毓是個笨蛋,自己和從前比起來雖然有了一些變化,可還是很容易被認出來,貿然行事只會讓事情變得糟糕,所以她會選擇從永寧公主的喜好入手。

  然而,永寧跟外頭雅間那些尋常的貴人不同,這樣的身份是絕對不會涉及這等三教九流的地方。那麼,只能把這個戲班子的名聲打出去,讓整個大都的人都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有機會被邀請到燕王府,借著戲班子的掩護,見到永寧公主。

  李未央一邊想著,一邊微微閉目,仿若在想著自己的心思。

  而這時候,銅鑼一響,卻是一齣戲已經結束了。後臺,適才臺上的戲子們忙前忙後地卸著妝,趕著下一場戲,人來人往,動作飛快,亂中有序。唯獨一個僻靜的小房間裡,剛才演徐英的武生溫小樓卸了妝,卻和班主發生了爭執。

  「今兒明明觀眾們點名要聽的是方景台,你偏偏要唱這齣戲,這是什麼道理!」溫小樓的面容,明眸如水,劍眉漆黑,白皙的臉上泛起怒意,卻比原本滿面油彩的扮相還要美上三分。

  他本是一個極其俊俏的男子,從小在戲班子裡學戲,天生就有一把好嗓子,再加上後來又跟著一個武師學了幾年武藝,比起尋常戲子來,要多了幾分難得的英氣,很快便成了這天香班的頂臺柱子。

  班主年過五旬,體型富態,一支煙杆握在手裡,聞言趕緊勸說道:「你這是幹什麼!這戲到底怎麼唱你說了算,但唱什麼戲,自然是我說了算,你只管唱就是!」

  「你就別騙我了,從前都是好好兒的,偏偏那女人來了,一切就都變了!這是你的戲班子,可現在連演什麼曲目都要聽她的,她算是把戲班子買下來了嗎?!」溫小樓顯然憤憤不平,連帶著微微上挑的的眼角,也散射出淩厲的寒意。

  班主趕緊四處張望一眼,連聲道:「哎喲我的祖宗,小點聲兒啊!你不是不知道,咱們戲班子怎麼個境況,你忘了,從前在耀州的時候,咱們可是四處流浪,只能搭個草台班子,你一邊唱著戲,頭頂上連個遮陽擋雨的地方都沒有,遇上那些個地痞流氓,咱們連打點的銀兩都給不出。現在呢?咱們住著最好的園子,登著最好的檯子,連戲服都是最豪華的,你還想怎麼的?人家出了錢,愛聽什麼你就唱什麼,清高能當飯吃嗎?」

  溫小樓冷笑一聲,道:「班主,我勸你好好想清楚,這女人來歷不明,身份成謎,卻莫名其妙找上咱們戲班子,說是要捧紅了咱們,還出大價錢替你請了有名的角兒,你不覺得奇怪嗎?她和咱們無親無故,憑什麼這麼幫助咱們?這世上哪兒有這容易的事兒!」

  班主皺眉道:「你懂什麼!人家不過是你的戲迷——」

  「我的戲迷?你看到剛才外頭那些人沒有,他們為我鼓掌,為我喝彩,讓我再唱一曲,這才是我的戲迷!你說她是為了戲,她可曾認真聽過我唱戲?可曾和我說過一句話?我實話說,從第一次看見她,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我總覺得她得給咱們招惹什麼禍患!」

  班主為難地看著他,道:「你說的這些我早就考慮過了,也曾四處派人去打聽這位小姐的來歷——」

  溫小樓急切地道:「你可打聽出什麼了嗎?」

  班主搖了搖頭,道:「我們這等人身份雖然低賤,可這麼多年,四處漂泊下來,也算會看人了。她相貌生得美麗,舉手投足又高貴大方,出手還這麼闊綽,必定是出身豪門大家,可這樣人家的小姐為什麼會孤身一人到了這裡?你上一回也看到了,有個不長眼的想找她麻煩,卻被她那個丫頭狠狠教訓了一番,她那丫頭——武功之高,絕非一般的護衛啊!」

  「既然你都知道她來歷不簡單,更不該接受她這麼大手筆的饋贈!」溫小樓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焦慮。

  「我……這不也是沒法子嗎?若是不肯收她的錢,咱們這班子能這麼紅?」班主訕訕地丟下煙杆,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小樓,咱們別管她什麼目的,只管唱好自己的戲,橫豎咱們這種賤命,還有什麼好讓人家利用的!」

  溫小樓啞然。的確,班主說的沒有錯,他們這種人,不過是出身下賤的戲子,又有什麼值得別人利用呢?若說那女子是別有所圖,可從頭到尾,她不曾要求他們做過任何事,反倒花了大價錢捧紅了他們。

  可是,讓他就這樣不管,實在是不安心。他總是有一種直覺,這個女人很不簡單,而且,她的目的也不會簡單。她明明對戲不感興趣,卻每場戲都必定在雅間聽著,好像在等什麼人。

  他這樣的戲子,別人喜歡的時候叫一聲溫老闆,不高興了,比泥巴還要下賤,根本什麼人都惹不起,若是這女人帶來什麼麻煩,該怎麼辦——溫小樓心中最擔心的便是這一點。

  「哥哥,你不要這樣說她!上次我病發作了,若不是她請大夫給我看病,我現在都沒命在了!」這時候,突然幔帳微動,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少女。

  這少女是難得的美麗,桃花小臉,秋水明眸,穿著一條素淨的裙子,面上卻是開朗的笑容,暗淡的房間她的出現,仿佛帶進來一陣清新的陽光,一下子整個屋子都被照亮了,連那老眼昏花的班主都露出驚豔的神情。

  溫小樓不由惱怒,道:「你身子還沒好,為什麼跑出來了?」

  小蠻吐了吐舌頭,道:「我總是在床上躺著,躺的都要發黴了。」

  溫小樓看著她,原本無情的眼中現出一絲柔軟,道:「傻丫頭,大夫說了,你應當好好臥床歇息,才能——」

  班主的臉上就露出嫌惡的神情,他的戲班子裡人人都要幹活,這丫頭一生病,就要耽誤十天半個月,若非溫小樓一直護著這個丫頭,他早就把她趕出去了!

小蠻看到了班主的神情,趕緊道:「班主,我的身體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登臺,你放心吧。」

  溫小樓剛要開口,小蠻卻向他搖了搖頭。溫小樓心頭一痛,再也不說話了。他可以護著她幾天,卻不能一直護著他——小蠻太懂事,懂事到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班主點了點頭,轉頭道:「小樓,這件事就說到這裡吧,我先出去了!」說著,他便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小蠻看著溫小樓,不贊同地道:「哥哥,那位李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該這樣懷疑她的。」

  溫小樓的笑容變得冰冷,道:「你這個傻丫頭,別人對你好,未必是真心的,你就不怕她是別有所圖?!你想想看——」

  「好啦哥哥,不管她為了什麼,她明明是可以放任我不管的,連班主都說這些年已經為我看病花了好多錢,再也不肯管我了,她跟咱們非親非故的,卻肯拿出銀子,這樣的好心人,哥哥你遇到過嗎?」小蠻眼睛忽閃忽閃的,說話的聲音卻是異常的堅定。

  溫小樓幾乎說不出話來,小蠻從小就是個孤兒,被一個戲班子收養後,開始學著唱戲,可是因為有一次冒雨出去搭台,不小心染了風寒,戲班班主又不肯給她延醫問藥,一拖便成了心疾,後來那狠心的班主竟然就這樣把她丟在了街上,不管她的死活。

  要不是無意之中被溫小樓撿回來,她恐怕早已沒命在了。這些年來,她每次生病都忍著,生怕成為溫小樓的拖累,他明明知道,卻是無能為力。不管他怎麼唱戲,得到的打賞再多,都要交給戲班子大頭,剩下的不過是寥寥無幾,別說給小蠻請名醫,就算是去藥房抓藥都夠嗆,他沒有足夠的銀子,只能眼睜睜看著小蠻受苦。而小蠻又是那麼懂事,不管自己的病情越來越重,還要登臺唱戲,讓他看了更加心痛。

  這一次,若非是那個神秘的李小姐,小蠻恐怕就再也沒辦法睜開眼睛了。不管自己如何懷疑她,小蠻說的都是事實。溫小樓歎了口氣,道:「算了,我不再說這種話了。」

  小蠻點點頭,道:「我要去謝謝那位小姐。」

  溫小樓眉頭皺的更緊,小蠻連忙伸出手按住他的眉心,道:「哥哥,別這樣,你會老的。」

  小蠻並不是他的親妹妹,可這麼多年來,他早已將她看成世上最親最親的人,這種感情,超越了一切,他只是怕啊,真的很怕,他今年已經十九歲了,恐怕再也唱不了多久,他簡直不敢想像,若是他不能唱了,小蠻該怎麼辦?他要怎麼照顧她呢?正因為如此,他才對李未央的出現如此的排斥,他們的生活已經岌岌可危,這個神秘的小姐,又會給他們帶來什麼變故呢?他真的很恐懼。

  但是,看著小蠻不帶一絲雜質的笑容,他說不出半個不字。小蠻能夠活多久呢,也許十年,也許一年,不,或許只有一個月,連他也不知道,可不管怎麼樣,為了小蠻現在的笑容,他什麼都願意做。

  溫小樓最終歎了口氣,道:「好吧,不過你等我一起去。」

  溫小樓接下來還有一台戲,卻是胭脂王。這齣戲,是一個叫做胭脂的女子代父從軍的故事,原本是由花旦來演這齣戲,可是後來班主發現花旦身上少了英氣,怎麼演都覺得太綿軟,於是便讓溫小樓反串。好在溫小樓不管文戲武戲,武生花旦都不在話下。

  此刻,他的身上穿著紫衣,揮著金妝刀,執鞭而舞。隨著交集的樂音,他的身體旋著,如同振翅欲翔的龍蛇,劇烈地旋轉著,忽地一個縱身,半空翻七個筋斗,人人一齊喝得一聲彩。

  李未央難得會看一齣戲,可看著這個努力的溫小樓,她突然嗤笑了一聲。趙月不知道她在笑什麼,不由疑惑地看著她。

  李未央目光冷淡,聲音之中也帶了一絲歎息:「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溫小樓的時候,他有多麼狼狽嗎?」身上沒有足夠的錢,就跪在藥堂門口,聽說跪了一整夜,只求那大夫能夠去看一看他的小蠻。可惜,不管他跪多久,結局都是一樣。最後那大夫是被李未央的銀兩打動了,卻不是因為溫小樓的癡心。

  「小姐,其實奴婢一直不明白,普天下的戲班子多得是,天香班這種不過是三流的,至於溫小樓,若是沒有人捧他,根本不會紅,小姐為什麼會挑選上他們呢?」

  李未央聽著台下掌聲雷動,像是自言自語地道:「是啊,為什麼呢?」這一路走來,不知道看了多少悲劇的故事,她卻從來沒有動容過,她不是慈善家,不可能救每一個人,更何況,當她受苦的時候,又有誰來幫過她呢?

  可是,當她第一次看到溫小樓跪在藥堂門口,她就突然想,跟自己打個賭吧,若他跪滿三個時辰,她就救人。可是,溫小樓在冰天雪地裡跪了整整一夜,遠遠超過她的預期,也許就在那個時候,她突然對溫小樓要救的人起了一點好奇。

  原本,她也不會去選擇那些出名的紅班子,想也知道,那些戲班子背後多少都有靠山,不需要她的金錢支援,自然不會聽命於她。在大都,她沒有權勢,只有金錢,一切都要從頭再來,所以選擇天香班,反而更保險。

  很快,臺上換了一齣戲,李未央站起身,道:「今天就到這裡吧,咱們該回去了。」

  趙月剛要說話,卻見到簾子一掀,溫小樓一身戲服地走了進來,趙月眉心微微皺起,卻見到溫小樓笑道:「對不住,打擾了小姐。只是小蠻非要來向你致謝——」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了溫小樓身後的小蠻身上,她就是笑,那樣單純的笑容,看了讓人覺得刺心。「謝謝你,若不是因為你,我怕是沒命了。」她真心地道謝。

  李未央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算作聽見了。

  「李小姐,那些銀子,我會好好掙錢還給你的。」溫小樓這樣說道。小蠻聽著,就露出了不贊同的神情,她覺得李未央不會喜歡聽到這句話的,因為這並不是感恩,聽起來反倒是有幾分不識抬舉,她生怕李未央會生氣,但對方不過冷淡地道:「隨你吧。」說著她便向外走去,趙月連忙替她披上披風。

  當李未央走過小蠻的身邊,小蠻的臉上還是笑容,那笑容比陽光還要耀眼,乾淨而溫暖,李未央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掠過,突然淡淡一笑,卻是如同月光一樣,清冷,漠然。

  兩個極端——溫小樓一愣,就在李未央和小蠻站在一起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小蠻仿佛是一道陽光,光是看著她就會覺得心情很好,而李未央,卻仿佛冰冷的月光,美則美矣,卻沒有絲毫的溫度。

  溫小樓突然明白了自己不喜歡李未央的原因。為什麼,明明她有這麼美麗的容貌,又有這麼多的銀子,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護衛,顯然是出身大富大貴之家,要是換了自己,還不知開心到什麼樣子,因為有錢意味著一切的困境都解決了。可他卻從來沒有見過她露出真心的笑容。永遠是那副冰冷的樣子,連笑都沒有絲毫的溫度。

  就在這時候,小蠻卻看著李未央的背影,道:「哥哥,她好像,有很多傷心的事。」

  溫小樓一愣,突然嗤笑道:「咱們這麼窮,又被別人看不起,什麼都沒有,你還操心別人——」他說的話,竟然帶了三分尖刻。

  小蠻回過頭,不解地看著他:「哥哥,你怎麼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溫小樓別過臉,道:「沒什麼。」憑什麼,憑什麼她什麼都有,卻還要這樣不開心——而他的小蠻,什麼都沒有啊,卻還能笑得這麼開心,溫小樓覺得心痛。

  小蠻的臉卻嚴肅起來,道:「她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後哥哥再也不要說那些話了,我覺得,那個小姐是個好人。」

  好人?溫小樓的目光投向院子外面,李未央已經下了臺階,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一個處處隱藏自己身份的女人,究竟要利用他們戲班做什麼呢?他一定要弄清楚!他看了小蠻一眼,道:「你告訴班主,我有事情要出去!」說著,他匆匆去一邊卸掉了臉上的油彩,換了衣裳,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哥哥!你去哪兒!」小蠻在樓上,吃驚地追著他,可是溫小樓跑得很快,一轉眼就不見蹤影了。

  小蠻等到夜裡,終於見到溫小樓回來,她連忙站起來,道:「哥哥,你究竟——」

  「噓,什麼也別說,我帶你去看看那小姐的真面目。」那趙月武功很高,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溫小樓只能遠遠跟著,好不容易才找到李未央的住處,他覺得,如果不帶小蠻親眼去看看,她根本不會相信自己。

  溫小樓帶著疑惑的小蠻一路出了戲園子,向大都的東門而去,溫小樓憑藉著記憶,找到了一戶人家,當然不敢敲門,便要帶小蠻翻過牆頭。小蠻堅持不肯走了:「哥哥,你這樣實在是太過分了,李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卻這樣懷疑她!」

  「這不是懷疑她!你不是說過,她總是心事重重,應該是有什麼煩心的事情嗎?咱們若是不弄清楚她的底細,怎麼才能知道她為什麼憂慮呢?又怎麼幫忙?小蠻,難道你不想報答她嗎?」溫小樓知道小蠻單純,便這樣哄騙道。

  小蠻想了想,還是遲疑:「可是——我還覺得這樣很不好,李小姐不告訴我們,一定是有她的難處,為什麼要去強人所難呢?」

  溫小樓不以為然道:「你真是個傻子,將來被人賣了都要數錢。不管你是不是進去,我肯定要去的!」剛一轉身,小蠻拉住了他的衣服,道:「我……我跟你進去——」

  兩人好不容易進了院子,卻見到月下一片紅雲懸浮。小蠻吃了一驚,這才發現這院子裡桃花盛開,花朵之中,穿梭飛行著無數白色的蝴蝶,在月光之下隱隱發亮。

  院子不大,卻十分齊整,不遠處就是正屋,兩人對視一眼,小蠻終究覺得這樣做不磊落,不肯往前走了。溫小樓生氣,索性丟下她,自己悄悄向正屋走去。

  月下,只見到庭院雕窗,濃重的黑影投在青磚上,有一種荒涼而陰森的感覺,溫小樓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個空寂的地方,探索一個非人非鬼的少女的秘密,心頭不免恐懼了幾分……

  正屋裡有燭光,溫小樓不知道該不該往前走,他隱約覺得,會發現很多他不想知道的事。但是,如果不明白李未央到底想要讓他們戲班子做什麼,他實在沒辦法放下心來。

  就在這時候,簾子突然響了一下,「喵嗚」一聲,一團東西跳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不過是一隻小貓而已,還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他,他一動不動,那貓兒就跑了。溫小樓鬆了一口氣,靠近那扇雕窗,弄破薄紙,細細往裡看去。

  這屋子好像是內外兩間,外間收拾的相當乾淨,衣櫃,床,桌,椅,花幾都是嶄新的,上面浮花累累,很是古樸,李未央和她身邊那個護衛都不在屋子裡,只有一個小男孩,大概三四歲的模樣,臉色粉粉的極是可愛,他正把玩著手裡的一個撥浪鼓,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裡。

  就在這時候,趙月從內屋出來,到了那小男孩的身邊,輕聲道:「小少爺,該吃飯了。」

  小男孩沒有反應,依舊認真地搖著撥浪鼓。趙月就硬生生從他手上搶走了撥浪鼓,那小男孩卻突然提起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睛驚恐地望著趙月,臉上流露出幾分不屬於孩子的兇狠。趙月試著和他溝通:「……小少爺,奴婢餵你吃東西,你別害怕。」

  然而那小男孩卻突然扭過頭去,死死抓住了一旁的桌角,趙月便去拉他,他惡狠狠地撲了上去,狠狠地咬住了趙月的手,雖然是孩子,卻也讓趙月的手上立刻多了一道血口子,可見他用了多大的力氣。

  「小少爺,你不能每次都等小姐回來才吃東西——」趙月狠心,道:「小少爺,小姐說了,你一定得學會自己吃東西!」隨後便又去抓小男孩的手,他卻是一下子從她的手中竄了出來,飛快地向外跑去。

  然而趙月伸手很快,一把就抓住了他。他像是瘋了一樣,拼命地踢打著趙月,只是個子太矮,只能踢到她的小腿而已,這點小痛對趙月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她只顧抓了他不放手,夾住他扭踢的雙腿,牢牢地把他固定在了懷裡……

  這場景,看起來像是普通的孩子不肯吃飯,可是一個普通的孩子,為什麼會對別人的靠近有這麼大的反應?溫小樓越看越是心驚膽寒,隱約覺得這個院子裡的人都古怪的要命,剛想要退出去找小蠻,卻突然聽到一個冰冷的聲音:「看夠了嗎?」

  溫小樓的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立刻回過身來。

  斜對著他站著一個少女,身著一身純白的衣裙,無任何豔色的鑲滾,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恰恰站在月光和陰影的交界處,著實讓溫小樓嚇了一跳。

  「我……我……」他一時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笑了笑,道:「怎麼,對我的身份覺得奇怪?」

  溫小樓覺得喉嚨發癢,面對著李未央,他下意識地覺得心虛,就在這時候,卻是小蠻趕了來,羞愧得滿臉通紅:「李小姐,我們……我們不是故意的……」她站在那裡半天,擔心溫小樓出了什麼事,實在不放心才趕過來。

  人家好心好意救了她的性命,溫小樓卻對人家挑三揀四充滿懷疑,這實在是太不厚道了,讓小蠻都沒辦法為他辯解。

  「那裡面的人,是我的弟弟。」李未央慢慢地說著,卻不是解釋,只是平鋪直敘。

  裡面的孩子發出尖叫聲,那種小獸受傷一般的聲音,讓小蠻心頭直跳,她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李小姐,都是我的錯!」

  「你有什麼錯呢?」李未央的笑容變得很淡漠,「我無緣無故對你們好,你們自然是要懷疑我的,況且我本來也沒打算不收回報。我不過是希望借你們的戲班子,等一個人而已。不過你放心,這是我自己的事,不會連累你們的。」她要借戲班子的手,見到永寧公主,之後,她就不會和他們有任何關係了。但——溫小樓的直覺很准,她的確不是純粹的發善心救下小蠻的。

  溫小樓的臉上忽紅忽白,被人看穿了心思,只覺得特別難堪,同時也覺得愧疚,如果她是壞人,隨時都可以收回贈予他們的一切,讓他們一無所有。他低聲道:「對不起,李小姐,是我的錯,不關小蠻的事。」

  那樣卑微,那麼誠懇,知道自己犯錯了立刻就道歉啊……李未央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卻沒有那麼冰冷了,她想,看著這兩個人,雖然她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關係,但,他們這樣彼此關心,彼此依靠,不是很好嗎……她語氣平淡地道:「我不會向班主告狀的,走吧,我就當今天沒有看見過你們。」

  就在這時候,屋子裡的動靜越來越大,仿佛有什麼碗碟被打碎了,發出清脆的響聲。李未央眉眼之間十分平靜,好像沒有聽見。

  溫小樓聽見了屋子裡的動靜,想到剛才自己見到的那個小男孩,他擁有那麼漂亮的相貌,那樣漆黑的眼睛,簡直是出奇的可愛,沒有人看到這樣的他會不為之心疼憐惜,可是李未央為什麼要這樣殘酷地對待他呢?

  他下意識地道:「李小姐,令弟他——」

  「這是我自己的事,不勞你費心。」李未央沒有往屋子看一眼,仿佛對那孩子毫不關心一樣。

  「可他那麼小,可以慢慢教導,你不必這樣逼——」溫小樓倒抽一口氣,小蠻的臉上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李未央冷冷地說,「沒有壓力他不能自立。」

  「你瘋了!」溫小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當他看到李未央這樣冷淡的表情,不由自主便這樣說道,「這樣對待一個小孩子。」

  李未央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什麼事情都只能依靠自己,不要妄想別人會來幫你。他是個傻子,每天只有我餵他吃飯,他才肯吃下去,別人靠近他就會又踢又打,可是我能每時每刻陪著他嗎?我不能,所以,他必須學會自己吃東西,哪怕是強迫的!我也只能那樣教他,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其他教孩子的辦法。」

  溫小樓目瞪口呆地看著李未央,他突然意識到,小蠻說的對,李未央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根本看不清這個人。

  小蠻的眼睛卻看著李未央,突然,她笑了起來,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忙的,我的戲不多,白天空的時候也沒事做,我很會照顧小孩子,以前戲班子裡的小孩子我都很有辦法。」她就是想為李未央做點什麼,報答她。

  李未央看了小蠻一眼,她一直覺得自己很瞭解人,很明白人的本性,可現在,她突然有點讀不懂這個少女了,都已經說了自己也是別有所圖,根本不需要她的報答,她卻傻乎乎地跑到她家裡來,還說要幫助她,豈不是很奇怪嗎?

  然而,小蠻的表情很誠懇,很認真,甚至……很堅持,就像是看不懂李未央皺眉的含義,很顯然,是個固執的孩子。

  李未央看了小蠻一眼,道:「你要來?」

  小蠻點了點頭,認真地道:「請讓我盡一點力。」

  李未央冷笑了一下,她已經換了很多的丫頭,每一個最後都會被敏之的固執逼得發狂,等小蠻知道敏之有多難照顧,她就會打退堂鼓了。

  這一次,李未央估計錯了,小蠻果然天天往這裡跑,鍥而不捨地照顧敏之。當然,李敏之照舊不理她,她卻跟其他人不一樣,不管他怎麼排斥她,她都能笑嘻嘻地陪他一起玩。

  當李未央看到小蠻拿走敏之的玩具,他不開口,也不咬人,只是低下頭繼續去玩別的時候,她開始發現小蠻的特別了。吃飯的時候,敏之不肯碰碟子,拼命去抓桌子另外一邊的玩具,卻又人小手短夠不著,便半跪著爬上椅子,伸展著胳膊越過那一碗粥,卻不想膝下一滑,整個人就摔了下來,帶落了自己的飯碗,湯汁灑了小蠻一身,換了旁人早已變色,小蠻卻笑嘻嘻地抹了油去捏敏之的臉……

  終於有一天,李未央開口道:「你跑到這裡來,你們班主已經不是一次罵你了吧,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我都說過,不要你報答了。還是,你希望我再幫你什麼?」

  她只能想到這個理由,然而小蠻趕緊搖頭,道:「不,不,我什麼都不需要,我只是想幫點忙。」

  李未央心裡一動,看著她道:「幫忙?幫我的忙?為什麼?」

  小蠻不解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究竟在說什麼。在她看來,受人恩惠就要報答,不是天經地義嗎?

  李未央不再開口了,靜靜看了小蠻一會兒,道:「溫老闆說了不讓你來,你還這樣堅持?」

  「有什麼大不了的,他氣兩天就算了啊!」小蠻做個鬼臉:「他總是擔心我會生病,我又不是紙糊的,哪裡那麼容易死呢?」

  「……」

  「我是有病啦,可是如果因為怕死就一直不走不動不唱戲,那我跟死人又有什麼區別呢?」小蠻理所當然地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屋子裡,李敏之已經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就會變得又乖巧又可愛。

  「你有心疾,很多年了嗎?」李未央突然有一點好奇,這半年來,她已經很難為什麼人覺得好奇了。

  「我?是啊,很多年了,大概從七歲到現在?」小蠻自己也不是很確定。「我也不想死,若是可以,我希望一輩子陪在哥哥身邊,他比我還要脆弱呢!」

  李未央笑了起來,那笑容在太陽底下像是融化的冰雪,轉瞬即逝:「是啊,他比你要脆弱得多。」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我是個孤兒,從小就被人丟在路邊上,收養我的戲班老闆說可能我娘是某個青樓裡的姑娘,偷偷生下我就丟掉了,以前我也很傷心,可是後來想想,孤兒有什麼關係呢?我還可以呼吸,還可以唱戲,沒什麼大不了的。」

  李未央看著小蠻開朗的笑容,突然有點沉默。孫沿君和娉婷郡主都很天真,但那種天真是建立在被保護的基礎之上,可是小蠻……恐怕受過很多的苦難,但她卻還是能保持這樣開朗的笑容,這是為什麼呢?

  小蠻偷偷看李未央的表情,「你笑起來真好看。」

  李未央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門口,道:「你哥哥來接你,你該走了。」

  溫小樓一身青色的衫子,顯得很俊秀,他的笑容充滿了溫暖,小蠻飛快地向他奔了過去,像是一隻蝴蝶。李未央突然又笑了笑,這時候,趙月走到她的身邊:「小姐,奴婢得到消息,說——」

  李未央的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9 10:18 AM

173 故人重逢

  李未央的馬車在城郊停下,就見到一座庵堂映在茂盛的樹叢中,紅色的牆壁在綠葉的掩映下,顯出幾分莊重,又有幾分神秘。

  抬頭望去,庵堂的上方高懸著一塊觀匾,上書「清心庵」三字。庵前有數名女尼正在庵前打掃,其中一名老尼仿佛是管事的模樣,原本正指揮著她們,見有車馬過來,便主動走上來詢問。

  那老尼眼神落在趙月的身上,點頭道:「施主是——」

  趙月剛要說話,李未央卻已經走了上來,道:「我們是來上香的。」

  老尼點頭,道:「施主請稍候。」說著,她便走進庵裡去了,不多時便請出來一個中年尼姑,那中年尼姑笑道:「這位施主,我們這清心庵有貴客常住,不方便接待外客,前面不遠處便有其他庵堂,請稍加移步吧。」

  李未央笑了笑,道:「師太,我知道庵中貴客是哪位,正是來拜訪她的。煩請你為我通報一二。」

  那中年尼姑猶豫了一下,道:「施主,這……實在是不妥當。這位貴客在我庵中已有小半年的時光,從來不肯接見外客的,你還是請回吧。」

  趙月皺起眉頭,李未央的笑容卻和煦:「師太請不要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實在是曾經與這位貴客有舊交,路過此處聽說她在這裡清修,才特意來拜訪。請師太行個方便,替我通報一聲。」

  中年女尼只是皺眉,似乎還是不太樂意。李未央上前一步,突然握了握她的手,將一塊金錠子塞進了她的手裡,那女尼吃了一驚,李未央只是輕聲笑道:「替我問她一句,貴人來了越西,承諾可還算數麼?不過舉手之勞,你說是不是?」

  中年女尼失笑,說:「好,那就先請施主進去等吧。」

  李未央進了庵門,轉過彌勒佛龕子背後,便走上了寬大的臺階,那佛殿十分華美,其上早已香燭齊明,還有數十名個尼姑,披著袈裟,撞鐘擂鼓。中年女尼微笑道:「我去請示,施主請先拜一拜佛。」

  中年女尼逕自去了,李未央打量了一眼這庵堂,旁邊一位誦經的小尼過來招呼她,見她感興趣,便好奇地道:「不知施主從哪裡來?」

  李未央笑了笑,沒有回答的意思,小尼便更加好奇。然而李未央卻已經開始四處打量著庵堂了。

  越西沿襲前朝大興皇室舊制,皇帝所有的兒子都要封為親王,親王長子長孫,年及十歲封世子、世孫,是親王接班人,代代世襲。

  據說大興王朝時候,越西一共建立了三十個親王府,除「無子國除、因罪削爵」者,其他的王府一直世襲罔替到整個朝代滅亡,共冊封親王九十七位。九十七位親王中,有四十五位建了親王陵墓,均分佈於各自的王府附近,留下了龐大完整的墓園。各親王墓多建於大都城郊附近山嶺地帶,隨山勢而建,無一定之規,但全都十分的奢華壯觀。

  大興皇朝覆滅之後,這麼多的陵墓卻成了很大的問題。因為墓區的建築都是綠瓦石壁,雕龍鐫鳳,為民間禁物,再加上陵墓晦氣,不要說達官貴人,就連尋常的富戶也很忌諱,根本沒人願意購買,只能這樣放著。

  這種情況之下,在大歷一朝的做法是,對前朝留下來的所有陵墓瘋狂破壞,全部推倒重建,藉以消除前朝王氣。但是越西皇帝下令,將所有的陵墓改為佛殿和庵堂,並且他們必須向國家繳納很重的賦稅,這和大歷對僧人尼姑的禮遇完全不同。

  就像李未央剛才經過的一座叫太平寺的寺院,方圓百里百姓都來燒香祈福,連石板路面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車轍印,可見香火實在盛極,國庫也一定充實不少。而她所處的這座庵堂,也同樣如此,外觀十分的豪華不說,內部的陳設也很精美。

  片刻之後,女尼便來請李未央,面上還有幾分驚訝道:「貴人請您進去。」

  等李未央在前面走去,女尼立刻將原本的金錠子送還給了趙月。趙月略微吃驚,女尼卻笑道:「先前不知你家主人與公主是舊友,實在抱歉,請施主恕罪。」

  其實,並不怪妙境,實在是那人住進了庵堂之後,從不肯見任何人,哪怕是當朝幾位公主到了都拒之門外……而這位訪客容貌美麗,氣質淡雅,看起來的確出身高貴,妙境以為她不過是慕名前來拜訪或者攀附,然而永寧公主聽了那句話,面色卻是變了,立刻讓她請人進去,這位訪客身份想來十分特殊。可究竟是什麼樣的身份,才能讓堂堂的大歷公主露出那種神情呢……

  李未央一路走進庵堂後面的院子,景觀比前面還要豪奢,院內甚至模擬蓬萊、瀛州、方丈三座仙山,修建了人工山水景致,儼然是一座世外桃源。李未央笑了笑,果真是一國的公主,出來清修也是這樣的排場。

  很快,她見到了故人——永寧公主,只是這一回,她的身上不再是華麗的衣服,而是樸素的尼袍,仿佛已深入佛道,一臉的漠然。看到李未央,她自稱「貧尼」,對她也只稱「施主」。

  李未央卻笑了起來,那笑容之中卻有幾分說不出的意味。

  「公主氣色不錯,近來可好嗎?」李未央溫和地道。

  永寧公主看著她,笑了笑,道:「貧尼在這裡修身養性,又有什麼不好,倒是施主,好好的郡主不做,跑到越西來做什麼?」

  一旁的婢女給李未央倒茶,李未央低頭瞧了一眼,碧青色的極品茶葉,可見公主在這裡的日子過得還是十分舒適的,她淡淡道:「我麼,自然是有我的用意。」

  永寧公主眉頭微微皺起,道:「貧尼不明白。」

  她堂堂一個公主,動不動就說貧尼二字,讓李未央搖了搖頭,道:「陛下已經立了八皇子為太子了。」

  永寧公主聞言,足足有半刻都沒有開口,良久,道:「我早該料到了,父皇一直那麼喜歡柔妃,卻突然冷落了她,所以不管是三弟還是七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吧。」她此刻,已經換了一副口氣,不再自稱貧尼,儼然是皇室中人的口吻,可見心緒十分複雜。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這消息其實越西上層應當早已知道,怎麼都過了這麼久,公主還茫然不知呢?」

  永寧公主歎了口氣,道:「我現在不過是個活死人,誰會特意來告訴我這個消息呢?」

  李未央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公主為何要來此處?」

  永寧公主淡淡道:「我是來齋戒,以贖今生的罪,希望來生過得好一點。」

  李未央聞言,驚訝道:「公主從前捐款做了很多善事,又何罪之有呢?」

  永寧公主冷笑了一聲:「世上每一個人都是有罪過的,若想修得一個美好的來世,就要不停地贖罪——安寧,你也是個命途多舛的人,我勸你也多修修佛心,不要想太多,若是無事,也可以留下來陪我一起修行,算是為來世祈福吧。」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

  永寧奇怪地看著她:「你笑什麼?」

  李未央語氣清淡地道:「來世?我乃心盲之輩,只認今生不看來世,這一世若是不能活的痛痛快快,還求什麼來世!」

  永寧公主不悅道:「你這是什麼話,我是真心——」

  「真心?若是公主果真修佛,就該驅散僕從,散盡千金,剃掉三千煩惱絲。你看看你現在,吃穿用度全是公主做派,這叫什麼修佛呢?只怕公主是身在佛門,心在外面!」李未央淡漠地道。

  她的眼眸明明寧和如水,永寧卻覺得那眼神猶如一束強光,徹頭徹尾地照進了自己心裡。她咬了咬牙,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能勸服你,你也不能勸服我罷了。」

  李未央笑著道:「公主,你來這裡,不是為了修佛,而是為了躲清靜,不是嗎?」

  永寧公主面色大變,重重將茶杯擲於地下,青玉杯一下子裂得粉碎,嚇壞了滿室的婢女,她們全都戰戰兢兢地跪倒在地。永寧公主怒聲道:「安平,你太無禮了!」

  李未央冷笑道:「敢問這一句話,你是以公主身份問的呢,還是以尼姑的身份問?若你還是公主,那我自然要向你認錯,因為我不敬在先,但你若是出家人,就該容納我一個凡俗之人的一切罪過,請免開尊口吧!」

  永寧公主氣得面色發白,窘迫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個字。的確,若是她說自己是永寧公主,李未央自然應當向她認錯,但若她說自己是尼姑,李未央憑什麼認錯呢?

  她瞪視李未央良久,然而對方卻是一派不在意的模樣,不由氣得半死,良久,她慢慢地冷靜了下來,揮了揮手對那些婢女道:「算了,你們先出去吧。」

  婢女們面面相覷,鬧到這個份上,這位客人都沒有被趕出去,公主反而像是要與她單獨談話,這是為什麼?然而,她們對視一眼,誰也不敢開口,悄悄退了出去。

  永寧看著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像是鬥敗的公雞,失去了剛才故作的清高與冷淡:「安平,何必這樣譏笑我呢?你可知道,我到了越西,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李未央看著她,慢慢道:「願聞其詳。」

  永寧公主深吸一口氣,道:「我到了越西才知道,他早已迎娶了四位美貌的側王妃,皆是出身越西名門,個個年輕美貌,手段厲害,我到這裡頭兩個月,還想著要收拾整頓,重肅風氣,可後來才發現,這些人不過每天點卯似的來請個安,我在她們眼裡,根本是個無人理會的老廢物了。其中有一位側妃更是個厲害人物,仗著那混蛋的寵愛,處處與我為難,再加上我是大歷公主,與其他的王妃素無來往,漸漸被整個皇室排斥……我不是不想留在那裡,實在是沒辦法留下去了。」

  李未央笑了,道:「公主,僅止於此嗎?」

  永寧公主咬牙切齒道:「若是僅僅這些也就罷了,那個混蛋從大歷回來,不知因為什麼緣故,有一段時間碰都不碰女子,我還以為他終於修身養性了。誰知後來才知道他是不行……隨後他四處尋醫問藥,終於找到一種秘方,醫治了他的毛病,自此開始變本加厲,越發不要臉。他在外面如何我都可以容忍,只要他不侵到我的頭上,誰知他竟看中了我最親近的一個女官,非要納她為妾,她來找我哭訴,我狠狠鬧了一場,他表面答應,背著我卻恨上了那女官,竟然趁我不在,將她送出去待客,她從十一歲跟著我,足足有八年,怎麼可能忍受這種屈辱,當天晚上就投井自盡了。」

  永寧公主所謂的待客,並非是簡單的招呼客人。李未央早已聽說越西皇族奢侈享樂之風更勝過大歷,皇族之間互相玩樂的手段十分驚人。其中有一項,便是將府中美貌的婢女呈給客人,藉以拉攏玩樂。

  有些運氣好的女子會被貴人看中,帶回去變成姬妾,但是大多數的卻會成為家妓,一次又一次地去接待新的客人。但這種女子,通常是出身低賤的婢女或者是從外面買回來的藝妓,可是將正妃的女官送出去宴客,就實在是很荒唐了,簡直是蓄意的報復,可見這元毓是個何等狹隘的人物。

  李未央的眼神,清澈的沒有一絲陰影,孩童似的天真無邪,卻也清澈的有一種吞噬人心的力量:「公主不會僅僅是為了那個女官與燕王決裂吧。」

  永寧停頓了很久,才繼續道:「第二天我聞知此事,非常生氣,去找他論理,無意之中發生爭執——」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不可聽聞,「我從臺階上摔了下來,當時就見紅了……那個男胎已經成型,竟生生從我的骨肉之中分離……如果出生,現在已經會叫娘了……」

  永寧的聲音放得十分輕緩,語調中甚至沒有一點起伏,淡的輕描淡寫的說著,仿佛這是一件很平常不過的事情,然而那其中仿佛有滔天的恨意,好似在滔天巨浪來之前的靜謐。

  李未央感歎道:「公主真是善心,發生這樣的事情也能原諒燕王殿下。」

  永寧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原諒他?我恨不得吞吃他的血肉,替我的孩兒償命!」

  李未央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公主又在這裡做什麼呢?」

  永寧狠力的將手中的佛珠扯下來,李未央只聽見那佛珠嘩啦啦的灑滿了一地,永寧公主的眼神之中帶了一絲兇狠:「你以為我在這裡做什麼!我若是能為我的孩子報仇,還用得著在這裡當活死人嗎?!」

  李未央看著一旁珠瓶裡的一枝梅花:「所以,公主不是來清修的,而是來躲避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仇人花天酒地,風流無度,公主心中自然難受。」

  永寧心中痛苦到極點,嘴上卻笑道:「當然難受,若我還是在大歷,早已請父皇賜死他了,我情願再做一回寡婦,也不要看到那張荒淫無恥的面孔!」

  李未央淡淡一笑:「事已至此,多說無用。公主既然在這裡清修,未央就不打擾了,就此告辭了。」說著,她起身站了起來。

  永寧公主沒想到她突然要走,不由驚詫地看著她,李未央笑容如常,道:「有緣再見吧。」

  永寧看著李未央真的毫不留戀地向外走,方回過神從椅子上起身,大聲道:「你站住!」

  然而李未央頭也不回繼續往外走,永寧公主急忙去追,一不小心碰倒了一邊的桌子,誤將佛龕上供著尺餘高的白玉觀音摜在地上,羊脂白玉斷成幾截。發出嘩啦一聲巨響。

  然而永寧卻看也不看那白玉觀音,飛快地攔住了李未央:「安平,你來這裡是為了求我幫忙,是不是?那你為什麼不求我?」

  李未央笑了笑,道:「不,我沒什麼要求公主的。」

  永寧眼神突然兇猛的仿佛被奪走了食物的野獸,咬牙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好,不管你要我做什麼事,我都會幫你,但是,我要元毓的性命!你能幫我做到嗎?」

  誰先開口,誰就會在這場交易之中處於下風,而李未央要的,是絕對的主導權。之所以和永寧公主說這麼多話,同樣是為了這一點。李未央失笑,道:「但願公主將來不要心疼。」

  永寧冷笑,道:「你若是嘗過我的痛苦,你就知道我會不會心疼了!」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公主,請你相信我,我會幫助你,但是,你必須聽我的話。」

  望進那一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裡,永寧公主哆嗦了一下,在這一刻,她突然有一種將靈魂出賣的錯覺,然而,想到自己的孩子,想到那種日夜煎熬的痛,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李未央笑了,道:「那就請公主收拾行裝,儘快回燕王府去,到了合適的時候,我會來找你的。」

  在越西,永寧公主自然不能像大歷一樣如魚得水,但越西皇室一樣要顧忌她的身份,只要大歷皇帝在位一天,他就會保證他女兒的燕王妃寶座。所以元毓並不敢直接和永寧翻臉,只敢用各種齷齪的手段來折磨她,以泄被迫娶了她的怨恨。有仇恨不敢對皇帝報復,只敢拿女人出氣,這種男人,簡直是齷齪到了極點。

  永寧公主有點不安:「你……你真的會幫我報仇嗎?」

  李未央含笑,輕輕握住她的手道:「公主,我比你更希望元毓死,請你相信我。」

  那雙手冰涼,卻十分有力,永寧公主見識過李未央的狠辣,此刻鬆了一口氣,道:「好,我等你。」

  尼姑聽說公主要走,頓時吃了一驚,擔心這位金主一去不回,自己庵堂失去了最大的經濟支柱,立刻跑來勸阻,可永寧公主卻已經換回了一身華麗的衣裳,冷面道:「好了,不必多言,我心意已決。」

  「可是公主您明明說過要在此處為……為他念經祈福,讓他投個好人家……」

  永寧公主的目光落在了那尊破碎的白玉觀音之上,突然走過去,舉起一旁的香鼎,瘋了一般地向白玉觀音砸去,直到將那觀音完全砸碎為止,仿佛砸碎的是她的信念,看得旁邊的尼姑驚駭莫名,永寧冷笑一聲,丟了手中香鼎,道:「我在這裡念一百年,他也不會活過來,那人還是活得快活逍遙,你說,我如何能甘心呢……」

  她的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恨意,令那尼姑越發害怕……

  人聲鼎沸的鬧市之間,數頂豪華的轎子停在了天香院門口,一群鮮衣怒馬的貴公子進了戲院,領頭那一個極為年輕,一襲華美的緋色長袍,鳳眉修目,朱唇瑤鼻,精緻的五官完美得找不出一絲瑕疵,不是元毓又是誰呢?

  元毓剛跨進正廳,班主就忙聞訊趕來,聲音還帶著不敢相信的狂喜:「燕王肯賞光,實在令草民不甚欣喜!」

  這樣畢恭畢敬的態度卻換不來元毓一眼,他冷眼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旁邊早已有僕從呵斥道:「還不快給殿下準備最上等的雅間!」

  「是!是!是!」班主咧著嘴直笑,「請王爺移步上樓,小人馬上去準備。」實際上他心中十分不安,今日三品大員請了溫小樓去為其母做壽,頂樑柱不在戲班子裡,旁人還好糊弄,這燕王殿下來了可怎麼辦呢?思來想去,一拍大腿,計上心來。

  燕王元毓的身邊,除了向來喜歡逛戲園子的戶部尚書之子薛貴,還有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男子,一雙眼睛只是掃人一眼,便散發出銳利的寒光,叫人膽戰心驚,他站在這群人之中,雖然同樣錦衣華服,身上卻配著長劍,仿佛格格不入的模樣。

  元毓剛剛坐定,就聽鑼響戲開,這齣戲唱的是前朝最聞名的一個舞姬仰慕一位將軍,夜奔投靠,最後做了一品夫人的故事。

  元毓今日本是為了裴皇后壽宴特地來尋覓戲班子,走了十來個戲場早就已經看夠了,此刻不過強自撐著精神,堪堪壓住怒火。

  就見到一個漂亮的花旦上了台,輕移蓮步,後面胡笳響起,那花旦才唱了幾句,元毓卻突然從雅間丟了一錠銀子下去,正巧砸在她的身上:「別總是咿咿呀呀地,再沒有新鮮玩意兒,爺直接砸了你的場子!」

  那花旦愣了一下,隨即低頭看了一眼銀子,想了想,向班主說了幾句話,過了一會兒,便聽後頭換了曲子,原本這一場是文戲,全是唱詞,她知道貴人不喜歡,就將後頭一場醉酒舞戲放到了前頭,伴著曲子,輕甩水袖,舞動起來。

  剛開始調子很慢,她便舞姿輕柔,沒有大的身體動作,只輕輕舞動著水袖,再夾以碎步,望去猶如風中弱柳,水中芙蓉,一陣如泣如訴的鑼鼓輕敲過後,鼓聲開始變得咚咚,直撞人心。臺上的花旦舉手投足立刻變了速度,用出水袖的絕技,不停地旋轉,展開的裙裾像彩雲飄浮在場中,忽高忽低,忽上忽下,使人目眩。

  臺上戲演得熱鬧非凡,坐在元毓身邊的戶部尚書之子薛貴附耳一笑:「此女如何?剛才我已經特意問過,她是個小花旦,在大都初來乍到,殿下若有這個意思,嘿嘿嘿……」

  元毓笑了笑,這個小旦唱做俱佳,嗓音曼妙不說,身姿又非常旖旎。

  「把她叫上來!」元毓執扇輕敲著自己手心。

  一旁的雅間之內,李未央皺起了眉頭:「溫小樓去了何處?怎麼會是小蠻?其他的花旦呢?」

  趙月低聲道:「溫老闆今日出去了,那些人點名要聽醉酒,班主說,這齣戲只有小蠻能唱的惟妙惟肖……」

  「胡鬧!」李未央手中的茶杯重重擲在了桌上。

  趙月沒想到她突然發怒,吃了一驚,道:「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李未央面色沉沉,道:「元毓本就是個利慾熏心之輩,小蠻若是被他瞧見——」她的頭腦之中迅速地轉動起來,其實若是借著小蠻,她可以更快地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小蠻——根本不是那種人。想到小蠻和敏之玩鬧時候的笑臉,李未央突然站了起來,道:「趙月,你替我去辦一件事。」

  趙月看著李未央,越發的疑惑了。

  班主強行推著小蠻去見客,小蠻從前上臺機會少,也很少見人,此刻聽說貴人要見她,一時沒有多想,她沒來得及卸妝,梳著貼片額妝,敷朱施粉,更顯得美人如玉,那份精雕細刻的美就立刻奪走了所有人的注目。

  班主把酒杯遞給了小蠻,道:「去,給燕王殿下敬一杯酒。

  」小蠻皺眉,可她想到那錠銀子,人家給了那樣重的賞賜,她不能轉身就走,所以,她低下頭,認真地上去斟酒,可是元毓沒有馬上伸手去接小蠻手裡的酒杯,只是眼光直直地盯在她的臉上,眼神閃爍不定。

  小蠻素來天真,卻不是傻瓜,看到這種眼神,頓時覺得不太好,悄悄向後退了一步,誰知元毓立刻站起來,向她走了一步,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一步跨得大了,竟一腳踏在了她的鞋子上,把那綴珠給踩了下來,一眾人全都哈哈大笑,班主的額頭上冒出冷汗。出來唱戲的,這種逢場作戲在所難免,但小蠻這丫頭太單純,只怕是禁不起。

  所有人都笑,只有剛才那俊美的冷漠男子看著這一幕,眼中流露出一絲嘲諷,他把玩著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小蠻向後連續退了兩步,元毓大笑了一聲,剛要強行伸手去抱,卻看見一個護衛急急忙忙上來道:「殿下,戲園子後頭著火了!」

  元毓一聽,頓時變色,回頭看了一眼,果真見到雅間後面似乎有火光,他的鼻子裡哼了一聲「真是掃興」,隨後拂袖離去。其他人看到這種情形,便也都跟著離去了。

  小蠻這才鬆了一口氣。

  旁邊的雅間裡,李未央看著元毓快步離去,冷笑了一聲。可就在這時候,她突然在那群華服公子之中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背影,她向前走了幾步,站在窗邊,目光微微瞇起:「你果然在這裡——」

  趙月聞言,很是奇怪地看著李未央:「小姐說是誰?」

  李未央冷笑了一聲,道:「蔣南。」

  「蔣南?」趙月更加吃驚,「他不是——」隨後,她突然明白了過來。

  「明白了?」李未央望了她一眼,目中透出冷凝。在老夫人和談氏死後,她一直到處尋找名醫給敏之治病,但是半年過去都沒有起色,同時,她也在想,兇手到底是什麼人。

  剛開始沒有頭緒,可是後來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了蔣華死之前的那一幕。他當時笑得很奇怪,仿佛在說,李未央你以為自己贏了,可是你並沒有真的贏。她太瞭解蔣華了,立刻就想到蔣華或許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場屠殺。

  但如果蔣華是主謀,那在他死後,不會再發生那樣的慘劇,唯一的可能是,蔣華借了其他人的手,殺了她的親人。她留在他們身邊的,本就是一流的高手,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殺死所有人,甚至連打鬥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只有一種可能,越西的暗衛。

  可安國公主的那些暗衛已經死了,而唯一活下來的灰奴,李未央遵照原先的約定將他送走,這麼一來,只有一個可能,兇手來自於越西。跟自己有這種仇恨的,除了元毓還有誰呢?可他若是有這種本事能驅動為數眾多的暗衛,在大歷就不會被她耍的團團轉,那麼——矛頭只有一個人,裴皇后。

  她身處越西,按照道理說,不可能這麼快知道安國公主的事,更加不會立刻行動,所以,必定有人告訴了她。而蔣華就是那個人。可他一直獨居蔣府,裝瘋賣傻,到底誰替他穿針引線呢。這一點,李未央一直在想,可是看到今天看到這個背影,她突然明白了。

  蔣南被她逼得一無所有,詐死逃脫,卻永遠不可能再出頭,但若是換個地方,換個身份呢?只是她沒有想到,堂堂的少年將軍居然會和一個花天酒地的燕王元毓攪合在一起。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越是三教九流的地方,越容易收集到最有用的訊息!

  晚上,小蠻又來到別院照顧敏之,李未央看著她笑嘻嘻的模樣,卻道:「你明天一早就離開大都,再也不要回來了。」

  小蠻吃了一驚,就看到趙月將一個包裹遞給她,她皺眉,道:「怎麼了?」

李未央看她依舊茫然無知,便道:「這裡面的銀子足夠你看病,跟你哥哥一起走,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大都了。」

  小蠻更加的不解,可是看李未央神情鄭重,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便道:「哥哥剛在大都站穩了腳跟,他不會輕易離開的。」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今天若是溫小樓上台便罷了,偏偏是你,燕王元毓看中的東西,從來都要弄到手。雖然僥倖被你逃過去了,下一回呢,你還能這麼好運氣嗎?」

  小蠻不傻,一下子猜到了關鍵,驚訝道:「那場火是你放的?」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是,是我放的。」

  小蠻知道李未央是為了替自己解圍,可卻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她猶豫道:「好,那我等哥哥回來跟他商議一下。」

  李未央看著她,眼睛裡慢慢出現一絲波動:「你不想變成燕王府裡的金絲雀吧?」

  小蠻嚇了一跳,連忙道:「不,不,我不要!」

  「那就儘快離開這裡。」李未央提醒道,「不要猶豫不決。」

  小蠻想了半天,回頭不舍地看了敏之一眼,她還欠李未央一條命,來不及報答就要走了,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該怎麼辦呢?李未央卻已經將那個包袱塞進了她的懷裡:「好了,你該走了。」

  小蠻把包袱推回去,李未央卻搖頭,道:「沒有銀子,你大哥是不肯走的。」

  小蠻想了想,這的確是事實,大哥拼命賺錢就是為了給自己治病,若是沒有這筆錢,他是不可能同意放棄如今這麼紅火的戲班子……可是,自己已經欠了李未央這麼多,戲班子又是她出錢捧紅的,如今若是再接受饋贈,怕自己一輩子都要良心不安。

  大哥不肯走,還不如自己走!小蠻打定了主意,捧著包袱走到門口,卻又突然站住,將包袱放在了桌子上,站在原地猶豫了半天,卻是眼圈紅了,李未央奇怪地看著她,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就見到小蠻從脖子裡取出一串佛珠,在嘴上吻了吻,才遞給李未央,道:「我從小就是走江湖賣藝的,不知道什麼大道理,說話也粗鄙,身上更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這串佛珠當初我被人丟了的時候就掛在身上,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但送給小姐留個紀念吧。」

  李未央一怔,看了一眼那佛珠,的確是很尋常的紫檀木珠子。她搖了搖頭,道:「這珠子放在我這裡毫無用處,你還是帶走吧。」

  小蠻卻笑了笑,道:「若是我就這麼走了,會一輩子不安心,這佛珠……萬望小姐收下,希望它能保佑小姐得償心願,一生平安。」

  李未央見她神情不舍,卻是真心實意,想了想,便道:「那就多謝你了。」

  小蠻的眼睛裡含著眼淚,卻笑得很開心。隨後,她走到敏之的身邊,摸了摸他的臉,敏之依舊低著頭,卻不看她一眼,小蠻也不失望,再向李未央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趙月看了一眼包袱,道:「真是個傻丫頭,怕是不知道小姐送她多少銀子吧。」

  李未央摸了摸那光滑的佛珠,道:「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愛財的。」這佛珠摸起來十分光滑,顯然是小蠻最寶貝的東西,她說這佛珠可以保佑自己得償心願,但願如此吧,李未央心中這樣想到,順手將它繞成串子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燭光下,這佛珠十分奇異地閃著幽幽的光芒,仿佛那光彩從佛珠內部透了出來,只是此刻的李未央卻沒有注意到……

  第二天一早,敏之有些發燒,李未央便沒有去戲院。原本她捧紅了戲班子,是為了能夠順利見到永寧公主,現在人已經見到了,便沒有必要再與他們過多牽扯。

  可那天發現元毓和蔣南都在戲班子出現,李未央立刻有了興趣,溫小樓雖然走了,並不妨礙她再捧紅幾個角兒,利用這戲班子多得到一些有用的情報。然而傍晚等她到了戲院,卻看見一群人圍攏著,探頭探腦地不知道在看什麼。

  「從後門走。」李未央吩咐道。

  馬車進入戲院的後門,卻見到檯子沒有搭,裡頭一個客人都沒有,空蕩蕩的。李未央的面上平時都帶著面紗,根本不叫那些戲子和客人瞧見她,見過她面容的,不過溫小樓、小蠻和班主寥寥數人而已。

  此刻班主一見到她來了,立刻哭喪著臉迎上來,道:「小姐,這天底下的倒楣事兒怎麼都叫咱們碰上了呢!人家都說琉璃易碎,好夢難圓,老天爺怎麼這麼糊塗,把那些妙人兒都給折騰沒了!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去唱個堂會,竟然就這麼沒了!」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李未央心頭一沉,道:「你說誰?」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快步向廂房走去,等她見到那裡面的場景,卻是怔住了,溫小樓抱著小蠻,已然像是個木頭人,小蠻渾身是血,一條露出來的蒼白手臂之上,卻滿滿都是淤青和血痕……

  李未央猛地回頭,厲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班主被李未央那一雙漆黑的眸子一瞧,只覺得寒氣逼人,有點瑟縮道:「之前小蠻悄悄來向我告辭,說不願意連累溫小樓,要一個人離開戲班子,我……我是跟小蠻說,給她治病花了不少錢,讓她唱完最後一場堂會,從此就跟戲班子再無干係,誰知她好好去唱戲,不知怎麼被燕王奪去了,她卻堅持不肯聽從,那王爺也是造孽,居然把她丟給王府的侍衛們往死裡折騰,抬回來的時候已經不成個人樣子了……我生怕她想不開,把那些個尖利的東西都給收了起來,誰知這個丫頭竟然將那茶杯摔裂,割了喉嚨不成,又拿手去捶,捶得滿手鮮血,然後什麼也不顧,捧著瓷片往嘴裡咽……」

  李未央揚手給了那班主狠狠的一巴掌,竟然將他打得滿嘴巴是血,班主吃驚地望著李未央,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的聲音無限陰冷,跟往日裡那個和顏悅色的富家千金判若兩人:「誰家的堂會!」

  「臨安……臨安公主府……」班主目瞪口呆,驚恐莫名。

  臨安公主,那是裴皇后的長女,她的宴會,燕王元毓怎麼可能不出席!真是混帳!



174 佛珠奧秘

  一座華麗的大宅子前,三扇黑漆大門油光閃亮,十來個龜奴油頭鮮衣、低頭哈腰,招呼著來往的客人。外面只見到低矮的粉牆裡面楊柳依依、山石累累,一間間門楣裝飾得流光溢彩的小屋子裡,傳來陣陣絲竹之聲。這樣的彩樓繡閣,便是越西最高級的青樓——清吟小班。

  剛開始那些被鴇母買來的女子,養到十一二歲,便請琴師教唱戲,一直教導到能夠單獨唱為止。後來,不只是唱戲,漸漸發展到琴棋書畫樣樣在行,有的女子甚至成為風靡一時的名妓,風頭遠遠賽過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

  若說起青樓的豪華程度和女子的才藝素質,清吟小班在越西的青樓之中可以說得上是首位,當然,這些被精心培養過的女孩子們,自然價格也是高昂的。

  深夜,薛貴哼哼唧唧地從清吟小班裡頭出來,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身邊帶著四個護衛,其中一人提著一盞燈籠。他一邊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邊唱著荒誕不經的戲曲兒。就在此刻,他眼前有個黑影子一晃,薛貴嚇了一跳道:「有人!快!去看看!」

  立刻便有兩個護衛飛奔一樣地去了前面巷子裡頭巡視,薛貴四處東張西望,卻久久不見那兩人回來,四周又陰森森的,他頓時有點害怕,呵斥另外兩個人道:「別等了,快把我的轎子喊過來!」轎子是停在前面不遠處的巷口,提著燈籠的護衛連忙道:「奴才這就去!」

  然而,就在這時候一陣風吹過來,那燈籠一下子滅了,薛貴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護衛慘叫了一聲,緊接著,另外一個護衛也突然倒在了地上。

  他尖叫了一聲,扭頭就往後跑,誰知還沒跑兩步,就被人從後面拎住了領子,他拼命掙扎,突然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把插進了他的心口,他慘叫一聲,那人卻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接連又是數刀下去,直到他徹底咽氣為止。

  這時候,不遠處傳來人聲,仿佛那清吟小班裡頭的人聽見了動靜出來查看,燭火一下子亮了起來,持刀者冷笑,扭頭就跑,原本就差兩步可以藏身於小巷,卻意外被打更的人發現,他頓時變了顏色,還沒來得及抓住打更者,對方已經一路狂奔地喊起來:「殺人啦!殺人啦!」

  他的心頭一慌,立刻聽見到處都有響動,仿佛有人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在千鈞一髮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耳邊低聲喝道:「還不快走!」他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提了起來,飛簷走壁一般,被人擄走了。

  那人一直到了一個陌生的巷子口,才將他丟在了地上。他嗆了風,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卻聽見一個淡漠的聲音道:「溫小樓,敢去刺殺戶部尚書之子,你真是長本事了啊!」

  這聲音,異常的熟悉,他猛的抬起頭,就見到前面一輛馬車的簾子掀起,李未央正瞧著他,面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竟然是她派人救了自己!溫小樓咬牙,道:「小蠻那場戲,是他想法子哄騙了她出去……送給元毓糟蹋!所以,他是該死!」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啊,他是該死,可他是戶部尚書的兒子,你殺了他,想過後果嗎?」

  溫小樓冷笑一聲,道:「我既然敢做,當然知道有什麼後果。」

  「薛貴為了討好元毓,經常從中穿針引線,做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的確該死。但是,薛貴是戶部尚書最寵愛的小兒子,他不會善罷甘休的,剛才我若是不幫你,任由你被捉住,恐怕明天這世上就沒有溫小樓這個人了吧。」李未央輕輕巧巧地說著,不含一絲情緒。

  溫小樓輕輕閉上了眼睛,不再開口。

  當今天李未央發現溫小樓不哭不動,甚至連一句責備都沒有的時候,她就已經懷疑他會有所行動。再然後,被她發現了班主的屍體,只不過,那班主是自己投繯自盡的,沒有任何人證明他的死和溫小樓有關,但李未央還是確定,班主一定是死在溫小樓的手上。

  李未央立刻就決定,仔細的觀察他。如果溫小樓沒有任何腦子地沖出去殺了薛貴,那她就任由他自生自滅,但他精心地安排了時間、地點,甚至已經策劃好了逃跑路線,若非那個打更者突然出現,他可能會全身而退。

  正常人在殺人的時候也許會策劃得如此細緻,可溫小樓是在剛剛失去小蠻,神智和精神都處在崩潰邊緣的情況下這樣做,那就十分令人驚訝了。

  「我想知道,班主是怎麼死的——」

  溫小樓靜靜望著李未央,道:「不錯,班主是我殺的,我故意誘他喝酒,然後將他掛在了繩子上吊起來,再偽造了自己不在的證據。我殺他,是因為他明知道小蠻去會發生什麼事情,卻故意裝作不知道,這是助紂為虐。隨後,我到處打聽了薛貴的出行路線,平時他見什麼人,去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身邊帶的人最少。平日他身邊都會有七八個護衛,但因為剛剛娶了新婦,薛尚書管教的很嚴,所以他只有偷偷摸摸從薛家溜出來逛青樓的時候帶的人才最少,這四個人都是他的心腹,平日裡不知道幫他做了多少惡事,所以我算准了時間,找機會殺了他。不光是他,我還預備殺了元毓——」

  「殺了元毓?」李未央嗤笑了一聲,道:「你以為元毓和薛貴一樣嗎?他身邊有多少護衛,你還沒靠近他,就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

  溫小樓看著她,道:「是的,我不能,所以我選擇先殺了薛貴,再圖謀後事。」

  還真準備刺殺元毓啊——李未央搖了搖頭,像是斷言道:「你殺不了元毓。」

  溫小樓輕輕一震,低下頭,想了想,突然道:「你說得對,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可我卻沒有能力殺了他。」隨後,他突然走了幾步,跪在了李未央的面前,「我求你,替我報仇。」

  「替你報仇?」李未央突然笑起來,道:「我為什麼要替你報仇?」

  溫小樓盯著李未央,月光之下,她的面容清秀、溫柔,卻十分的淡漠,像是沒有正常人會有的感情,良久,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因為,你也想讓元毓死。」若非李未央跟元毓有仇,為什麼冒這麼大危險幫助自己呢?這是說不通的。

  是肯定句,而不是問句。果然是個聰明人。李未央點了點頭,很認真地道:「是啊,我想讓他死,不過,不光是他一個人。」

  溫小樓震驚地看著李未央,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誰?」

  李未央語氣很平和,道:「這一點,你並不需要知道,你要知道的是,我的目標和你一致,這就足夠了。」

  溫小樓看著李未央,目光之中陰晴不定,李未央失笑:「你一無所有,我沒有什麼好圖謀的,不是嗎?」

  溫小樓想了想,深深低下頭去,道:「只要你替我報仇,我什麼都願意聽你的。」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趙月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卻輕輕搖了搖頭。小姐並不需要溫小樓,她不過是想要救他而已。

  對於溫小樓,小姐好像格外寬容,不,不是對溫小樓,而是對死去的小蠻。從一開始,小姐本可以利用小蠻接近元毓,她卻故意縱火替她解圍,接著還給她銀兩讓她離開,甚至現在救下溫小樓,這一切都是因為小蠻。趙月想了想,若有所悟,小姐是被小蠻的笑容打動了嗎?

  的確,那孩子受過那麼多的苦難,卻有那麼燦爛的笑容,連她也是第一次見到,

  李未央瞧見溫小樓踉踉蹌蹌往回走,她突然叫住了他:「我送你一程吧。」

  溫小樓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那就多謝了。」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只是和趙月坐在馬車的外面,卻不進入車廂之內。等馬車行駛了大概半個時辰,他突然道:「就到這裡吧。」

  李未央掀開車簾,看了一眼這樸素的宅子,青牆灰瓦,門樓破舊,上面只有一塊木頭的匾額,寫著慈幼局三個字,她看了溫小樓一眼,道:「這是何處?」

  溫小樓跳下了馬車,道:「這是越西的慈幼局,專門收養遺棄的孩子。」

  李未央皺眉:「這我當然看見了,我是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溫小樓俊美的面上露出一絲苦笑,道:「是啊,我也想知道她來這裡幹什麼,明明我們都已經那麼窮了。」

  李未央微微愕然,幾乎有一瞬間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然後,她看見他上去敲門,一個年老的婦人來開門,身上穿著布衣,臉上的皺紋很深很深,她看見溫小樓,臉上立刻露出笑容:「小蠻那丫頭今天沒有來嗎?」

  聽見小蠻的名字,李未央覺得吃驚。溫小樓和小蠻到大都不過一個月,平日裡都在專心唱戲,怎麼會認識這裡的人呢?而且看這個老婦人,似乎還不知道小蠻已經死了,還巴望著她來看望。

  溫小樓笑了笑,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傷的痕跡:「她啊,出遠門了,我來替她看看你們。」

  老婦人便理所當然地開了門,道:「快進來吧,外面冷。」隨後,她看見了一身華服、面色清冷的李未央,頓時驚訝,道:「小姐,若是要佈施或者領養孩子,現在可不是時辰啊!」

  李未央皺眉,溫小樓解釋道:「她是小蠻的朋友。」

  老婦人狐疑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像是不明白小蠻怎麼會認識這樣有錢的朋友,但她沒有多想,把門開得更大了一些:「先進來再說吧。」

  李未央走進了院子,這院子裡一共七八間屋子,每一面牆壁都裂著縫隙,恐怕到了冬天冷風一定拼命往屋子裡灌,沿北牆放著兩口缸,缸蓋上老瓷碗扣著剩飯,從缸裡散發的酸味裡還微帶著一股黴味。

  李未央還沒站穩,便被一團黑色的東西撞了一下,趙月一把提起了那團東西,在光亮處一照,卻是一個滿臉黑泥的小女孩,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李未央。老婦人連忙上來斥責:「你這丫頭怎麼這麼莽撞,還不快跟客人說對不起!」

  小女孩被趙月放下來,乖乖說了句對不起,就快步跑到了一邊的水缸後面躲了起來,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李未央。

  「這是越西專門收養孤兒的地方,有好多孩子都是因為天生有缺陷被遺棄了,小蠻從一個月前到大都開始,就總是偷偷給他們送錢來。」溫小樓這樣說著,表情很淡漠,可李未央卻覺得,他好像馬上就要失聲痛哭了。

  李未央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屋子,裡面傳來孩子們喧鬧的聲音。她覺得很荒謬,小蠻一直在生病,連自己都養不活,居然還跑來看這些被人遺棄的孩子,甚至給他們送錢?簡直是一個瘋子。

  李未央是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她不能理解世界上怎麼會有小蠻這樣的人,明明那麼窮、那麼卑微,卻還要去幫助別人。是,她見過很多有錢的夫人小姐們做善事,但那些人大多數是為了賺個好名聲,真心做善事的也不過是為了自己修什麼來世,世上居然有這種自己都活不下去,還要幫助別人的人,不是傻瓜就是蠢蛋!那邊的小女孩還在悄悄看著李未央,好純淨的眼睛啊。李未央凝視著她,看著這樣的眼睛,小蠻才會這樣乾淨嗎?

  這時候,屋子裡湧出了七八個孩子,他們明顯是聽到聲音才跑了出來,害怕地看著他們這些外人。

  李未央一個一個仔細打量,有個孩子眼睛看不見,一直被其他孩子拉著;有個孩子沒有手臂;有個孩子坐在木頭的簡陋輪椅上;也有身上不帶殘缺的女孩子,顯然是被重男輕女的父母丟棄的。有的長的很漂亮,有的很尋常,卻個個都很瘦弱。

  這時候,一個膽大的小男孩崇拜地看著趙月腰際的長劍,「姐姐帶著劍……一定很厲害吧?」

  趙月窘迫地看著那小男孩,仿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另外一個批評道:「才不會,小蠻姐姐會唱戲,她才很厲害!」

  另外一個孩子仰起頭看了一眼溫小樓,顯然對他是有印象的,說,「小蠻姐姐說下次來的時候就帶熱乎乎的包子給我們,她什麼時候才來呢?」

  老婦人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每年朝廷都撥下銀子,可是需要銀子的地方太多,到了我們手裡已經很少了,孩子們要吃飯,有的還經常生病,所以就沒什麼錢了。好在經常有好心的貴夫人給一些施捨,小蠻姑娘也經常送吃的過來。」

  李未央看著這一個個眼巴巴的孩子,突然抿緊了嘴巴,不說話了。

  溫小樓淡淡地一笑,「不理解對不對?我也不理解,我和你一樣,都是自私的人,我想要利用你的錢來救小蠻,你想要利用我們來達到目的,但這世上並不都是你我這種人的。」

  李未央冷笑了一聲,道:「不是不理解,是覺得她有病,還病的不輕。」

  溫小樓只是歎了口氣,蹲下來摸了摸一個小孩子的頭,道:「是啊,她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李未央的神情慢慢平靜了下來,她看了看這些孩子,不知為什麼眼圈有點發熱,語氣卻還是硬邦邦的:「小蠻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和她不是非親非故嗎?聽說當年你是從街上撿了她回來的。」

  溫小樓愣了愣,低下頭道:「我原本……我原本是……」他原本是學唱戲的時候被師傅打了,所以想著再給師傅找個徒弟回去,陪他一起受苦才好,誰曾想看到小蠻那雙天真得不染一絲雜質的眼睛,竟然會認下她做自己的親人,甚至照顧了她這麼多年。

  突然有個孩子,怯生生地拉住了李未央的裙擺,她彎下腰,看著這孩子,卻是剛才那個躲在水缸後面的女孩,她很認真地問道:「小蠻姐姐什麼時候會來?我等著她教我唱曲。」

  李未央心頭略微刺痛,下意識地掙脫開,取出一張銀票塞進了那老婦人的手中,低聲道:「趙月,咱們走吧。」說著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誰知走到門口,卻迎頭撞上了一個人。那人哎喲一聲,差點從臺階上滾下去,李未央連忙扶了那人一把。那人身後的婢女慌了,提著燈籠上來:「宋媽媽,您沒事吧!」

  宋媽媽年紀四十左右,一身青衣羅裙,狐皮背心,頭髮梳理得絲毫不亂,看起來乾淨俐落。剛才她似嫌後面婢女走得慢,先行上了臺階,不小心撞到了李未央身上,好在李未央動作快,她才沒有整個人跌下臺階。

  剛要道謝,下意識地低頭瞧了一眼,恰好見到月光下那一隻雪白的手腕上戴著佛珠,頓時愣住了,猛地抬起頭來,盯著李未央看。

  李未央見她無事,便收回手,淡淡道:「抱歉。」其實雙方都有過失,她心緒不好,而那人又過於著急,兩人撞在一起了。

  趙月匆匆跟著李未央離去,那宋媽媽卻愣在原地,半天都未開口。婢女奇怪地看著她:「宋媽媽,您不是說下午不小心落下了東西來取嗎,怎麼在門口站著不進去?!」

  宋媽媽整個人卻像是如遭雷擊,站在門口話都說不出來,婢女有點害怕:「宋媽媽,您這到底是怎麼了?」

  宋媽媽猛地醒過神來,一把抓住那婢女道:「曼兒,剛才那位小姐呢?去了哪裡?」

  曼兒驚訝,道:「啊?剛剛上了馬車,往……往那邊走了!」

  宋媽媽神色大變,扭頭就下了臺階,飛快地上了一邊的馬車,吩咐車夫道:「快,追剛才那輛馬車!」

  曼兒越發吃驚,趕緊追上去,口中連聲喊道:「宋媽媽!宋媽媽!」然而宋媽媽向來穩重的人,今天卻像是撞見鬼了,拎起裙子完全不顧形象地就跳上了車,曼兒在後面大聲地喊著,那馬車卻絕塵而去,宋媽媽完全把她忘了。

  負責照看慈幼堂的老婦人吃驚地走了出來,提高了燈籠一照,道:「這不是曼兒姑娘嗎?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兒站著?」

  曼兒回過頭,一張俏麗的臉孔完全垮了下來,道:「劉姑姑……這,我也不知道啊,平時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剛才看見那小姐就像是瘋了一樣,什麼也不管就往車上跳,我還聽見她吩咐車夫去追呢?奇了怪了!對了劉姑姑,剛才那位小姐是誰?」

  劉姑姑皺眉,道:「這……我也不知道,跟剛才的溫老闆一塊兒來的——」她扭過頭,到處尋找溫小樓,可卻已經不見蹤影了。劉媽媽吃了一驚,道:「今兒是怎麼了?一個個都這樣?!」

  曼兒還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道:「是啊,這是怎麼了?」

  宋媽媽坐在馬車上,心裡頭卻是緊張到了極點,她剛才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可那條佛珠串,絕對沒有錯,一定是的!當年是她親手把佛珠串兒掛在了小姐的脖子上,那……剛才那個女孩子……她仔細地回憶著,對啊,那神態,那笑容,跟年輕時候的夫人還真是有三分相似,一樣都是那麼的漂亮,溫和!

  宋媽媽越想越興奮,對,她一定是丟失了多年的小姐!夫人這麼多年來踏破鐵鞋尋找的小姐!她想到這裡,掀開車簾催促道:「快!快!再快一點!一定要追上前頭那輛馬車啊!」

  這時候,趙月發現了後面那一輛緊追不捨的馬車,她擔心被人發現了行蹤,便吩咐車夫道:「往人多的地方走!」

  這個時候,人多的地方唯有越西南大門的夜市了,車夫一甩鞭子,便向南大門的方向而去。李未央輕聲道:「怎麼了?」

  趙月道:「剛才咱們瞧見的人追上來了?小姐,你認識那個人嗎?」

  李未央回憶了一下剛才那位宋媽媽的相貌,不由搖了搖頭,道:「不,我不認識。」她想了想,道,「待會兒在人多的地方停下馬車。」

  趙月低聲應了一聲是,便吩咐車夫在人多的地方停了車。李未央和趙月下了車,走入了人群之中。宋媽媽看馬車停下了,心跳激動得馬上就要停止一般,趕緊地吩咐馬車夫停下,自己跳下馬車就去追李未央。

  這時候,兩邊的小販都在拼命地推銷東西,拉扯著來往的客人,宋媽媽被人扯了兩回,幾乎要發怒,一回頭卻不見了李未央,她急壞了,瞪大了眼睛四處尋找,終於透過密不透風的人群,找到了那一抹白色的影子,便趕緊追了過去,等她要到李未央身邊的時候,一個晃眼,人卻不見了。

  周圍的人們熙熙攘攘,宋媽媽卻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間,彷徨地到處張望著。

  她不知道,此刻李未央就在旁邊二層的酒樓雅間內,看著人群中的宋媽媽。趙月道:「小姐,這人為什麼一直追著你?」

  李未央看著宋媽媽,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兩道陰影,輕聲地道:「是啊,她為什麼要跟著我呢?」

  這位宋媽媽,究竟是什麼來歷,李未央心想,這真是要好好打探清楚了。

  越西城內禁止設戲院,所以戲院全部設在東陽門外,方圓三四裡地之間集中了幾乎全越西的所有戲院。一大清早,便有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了這裡,宋媽媽從馬車裡出來,開始一家家戲園子的尋找,因為慈幼局的劉姑姑只知道這溫老闆是唱戲的,卻不知道是哪一家。

  遇到關門的,宋媽媽就取出錢袋裡的銀子給門房,打聽有沒有一個叫溫老闆的戲子。有的人家正在排場子,她就買一張票入內,先看前臺,再找後臺,卻都沒有找到。

  隨後她就到處打聽,看誰家有沒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戲子,姓溫的?所有問到的人都搖頭,不是不幫忙,實在是姓溫的人不少,一個個找過去,十來家戲園子都找遍了,問遍了,一直找到傍晚,卻都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

  宋媽媽一次次頹喪地回到馬車邊上去,向馬車裡的人稟報情形,可是那人卻似乎很堅持,非要找到不可。於是,他們便繼續換了地方,終於,到了所有戲園子都燃起燈籠蠟燭的時候,她們找到了天香園門口。

  門房說戲班子的老闆上吊死了,如今的新老闆就是姓溫,也是個名角兒,人們都叫他溫老闆,宋媽媽早已走累了,旁邊的兩個丫頭曼兒曦兒一直攙扶著她一家家去問,這時候聽到有了消息,頓時兩眼放光,回到馬車上將一切細細說了。

  那門房就見到馬車的簾子動了一下,竟然出來一位貴夫人,雍容華貴,落落大方,明眸皓齒,眉目如畫。

  來戲園子裡看戲的達官貴人算是極多,卻也從未看過如此氣派的夫人,門房都是看呆了,然而那夫人卻像是已經等不及一般,快步向內走去。走到臺階上卻不知為什麼突然腿腳發軟,旁邊的宋媽媽連忙扶著她:「夫人,您小心。」

  小姐都丟了十八年了,現在突然有了消息,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不論如何,得先確定了再說啊!宋媽媽心中想著,口中勸說道。

  那貴夫人在臺階上站了片刻,定了定神,像是要將快要跳出來的心吞回去,這才走了進去。有人在前引路,院子裡隱有胡琴悠揚,夫人隨著樂聲過去,繞過一株古樹,才見庭院之中,有個年輕男子穿著一身戲服,正在練戲。

  這是一把金嗓子,若是換了任何時候,她都會好好欣賞,可現在——實在是沒有忍耐的心思!她心中焦急,旁邊的僕從已經上去通報道:「溫老闆,有一位夫人說是來找您!」

  溫小樓止了唱詞,回過神來,見到一位衣著華麗、氣質高雅的貴夫人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吃了一驚,隨後,他看到了一旁的宋媽媽,面上泛起狐疑的神情。

  宋媽媽趕緊上前一步,道:「溫老闆,昨兒個晚上,咱們在慈幼局門口見過,您還記得嗎?」

  事實上,宋媽媽根本沒瞧見溫小樓的長相,只顧盯著李未央了,而且當時溫小樓剛剛殺了人,正是緊張的時候,見有客人到了,趕緊就躲避了起來,卻沒想到這位宋媽媽居然會找到這裡來,他略一猶豫,幾乎想要否認,卻聽見那貴夫人道:「溫老闆,昨天和你一塊兒去慈幼局的那位小姐,你可認識嗎?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溫小樓原本要否認的話,立刻收了回來,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來人,他有點疑惑,難道對方是沖著李未央來的?他想了想,道:「是,昨天我是帶著一位小姐去了慈幼局,不知道夫人為什麼要找她?」

  然而,他的話剛問出口,宋媽媽卻鄭重地遞了一錠金子過去:「這是我家夫人的一點心意,若是你能告知那位小姐的來歷,必定有厚禮送上。」

  溫小樓更加吃驚了,他看了一眼手裡的金子,有點不敢置信,出手竟然這樣大方?這位貴夫人到底什麼來歷?他猶豫片刻,道:「不是我不想說,實在是那位小姐也只是個戲迷,經常會來戲園子裡看戲的。因為我偶爾說起慈幼局的生活困苦,那小姐動了惻隱之心,便讓我帶著去看看——」

  事實上,這話有不少疑點,人家小姐要看慈幼局,自然可以想法子自己去,何必要一個下九流的戲子帶路呢?雖然在場的人素日都是無比精明,可此刻,誰都不會去深究,那貴夫人竟然不顧身份,上前一步追問道:「你可知道她住在哪裡?」

  溫小樓當然知道,只不過他在沒有問過李未央的意思之前,是不會隨便透露她的行蹤的,所以他的面上故意為難道:「這……我這樣的身份,怎麼好探究人家的住處呢?」

  那貴夫人卻像是受了很大打擊,整張面孔都白了,搖搖欲墜的模樣,旁邊的宋媽媽趕緊扶著她道:「夫人,這麼多年都等得了,這一時半刻有什麼等不得呢?咱們在戲園子裡守著,還怕那小姐不來嗎?」說著,她看了一眼溫小樓,笑道,「這位溫老闆,煩請您陪我們夫人一塊等著,直到那位小姐上門為止。」

  溫小樓揚起眉頭,一雙眼睛帶了精光,帶了三分好奇五分試探道:「這……怕是不妥吧。」

  宋媽媽微微一笑,說話之間竟然有一份壓人的氣勢:「這位是齊國公夫人,有什麼不妥嗎?」

  溫小樓完全愣住,縱然他早已猜到眼前的貴夫人來歷不凡,卻沒想到竟然是郭氏的人。說起郭家,在越西歷史上乃是綿延了近三百年的顯赫世家,第一代顯赫人物郭成,擁立帝王有功,官拜大司馬,自其之下郭家每一代必出豪傑人物,不管皇帝怎麼換,朝代怎麼換,朝堂之上永遠都有郭氏的一席之地,其家族人物之眾、影響之大、貢獻之卓著、血統之高貴,皆有目共睹,令人欽羨。

  在前朝的時候,郭家聲望一度到達頂點,曾有梁王向郭家求娶千金,然而卻被郭氏婉言拒絕,梁王去向當時的皇帝成帝告了一狀,成帝卻笑言道,郭家的女兒我都娶不到,何況你呢?梁王當天回去就氣得吐血,一時傳到人盡皆知。

  到了如今,郭氏位列越西十大望族,聲勢絲毫不遜於裴氏,真正的煊赫世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先任齊國公郭祥,娶先帝之妹陳留長公主為妻,按照輩分他是此代皇帝的姑父,現任齊國公郭素掌管兵權四十萬,妹妹郭惠妃深受皇帝敬重,而眼前的女子,竟然是齊國公郭素的夫人……

  溫小樓一時之間,不由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這種煊赫世家的貴夫人,怎麼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呢?而且還點名要見李未央——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溫小樓派人傳了訊,請李未央立刻來戲園子一次,李未央接到消息,不由十分奇怪。昨天晚上她已經派人替溫小樓善了後,現在他應該老老實實在戲園子裡唱戲,裝作沒有破綻才是,怎麼突然要見她呢?雖然心中疑惑,但她還是按照約定去了戲院。可是剛走進了雅間,就見到一個貴夫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一把抓住了她。

  李未央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而那貴夫人一雙漂亮的眼睛,帶著仿佛做夢一般的神情,卻是對著李未央道:「我的嘉兒!」

  李未央更加吃驚,不知道對方到底在說什麼。貴夫人卻是渾身發抖,她在看到李未央上樓的時候,竭力遏制住自己心頭的衝動,等李未央走到了門口,她已經控制不住地撲了過去,卻覺得自己每邁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層層,漸次剝落,難以形容的激動和痛!

  「這位夫人,你是——」李未央看著對方,莫名地心頭一震。

  郭夫人想要開口,卻張開嘴巴說不出話來,望著李未央喃喃地說了幾個字,卻是一隻手按在心口,覺得那裡激動得要裂開了,她極力隱忍,極力克制,淚還是無法抑制地流了下來。

  李未央的面容清秀,一雙眼睛如同水晶一般黑白分明,嘴唇小小的薄薄的,明明沒有笑,卻像是在笑一樣。

  看到這張臉孔,郭夫人只覺得悲喜交集,神智整個撕裂,所有無法消融的委屈與激動奔湧而出。她終於找到自己親生的女兒了,這麼多年來,每一個夜晚,那積鬱日久的喪女之痛都會化為無數毒蛇的牙,啃噬著她。

  所有人都告訴她,她的女兒在那場兵亂之中死了,可她卻從來都不肯相信,她知道,她一定活著的,會活著等她找到她!此刻看到李未央,那種巨大的衝擊帶給郭夫人一種無可抑制的痛,撕扯著全身。她猛然掩面,剎那間嚎啕出聲。

  李未央和趙月都愣在那裡,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很快,李未央突然想到了什麼,心道這位夫人一定是將她錯認了,可是……一個這麼高貴的夫人,應當在任何時候都顧及到禮節和顏面的,怎麼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這樣毫無顧忌的失聲痛哭呢?

  這樣的哭聲,仿佛要將多年來的痛苦宣洩得一乾二淨,宋媽媽心頭焦慮,在沒確認李未央的身份之前,她覺得不能讓夫人這樣失控,所以趕緊上去抱住她道:「夫人,夫人,咱們馬上就要找到小姐了,奴婢知道您是高興的,可請您無論如何要克制,別嚇壞了這位小姐!」

  她說這話是很有藝術的,是在變相提醒郭夫人,眼前的這個女子未必是小姐,一定要好好確認清楚。然而郭夫人找了這許多年,早已絕望了,女兒卻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她一時已經哭得目光渙散,眼前的李未央變得影影綽綽,剩下一點微薄的影子……

  李未央的睫毛很長,此刻輕輕閃動了一下,神情溫和地道:「這位夫人,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並不認識你。」

  郭夫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不能開口說話,宋媽媽連忙上前一步,要捧起李未央的手腕,卻聽見趙月道:「你做什麼!」卻是已經拔出了長劍。

  這時候,原本守在外頭的無數郭家護衛也蹭蹭蹭地拔出了長劍,一時寒光閃閃,震人心魄。李未央看了趙月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她隱約覺得,這位夫人無論如何不像是對她有什麼惡意……也許是誤會……

  宋媽媽飛快地抬起了李未央的左手腕,摘下了她手上的佛珠串兒,仔細打量了半天,突然熱淚盈眶,道:「夫人,是!是這個!就是這個!當年是奴婢親手給小姐掛上去的啊!」

  郭夫人睜大了眼睛,李未央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明白了什麼,趙月道:「不過是一串佛珠……」

  宋媽媽滿面喜色,道:「不是普通的佛珠!」說著,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頂端尖尖的錐形鐵器,輕輕地將其中一顆珠子一抹,那木片竟然一下子裂開了,露出裡面的一顆玉珠子來,宋媽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動作也越來越快,不多會兒竟然將一小半兒的木頭表層都磨碎了,隨後,她將佛珠遞給了李未央,喜滋滋道:「小姐,您瞧!」

  那佛珠,外表是一層木料,裡面卻是鏤空的玉珠,令人驚奇的是,每一顆玉珠上竟然都雕刻著數朵花,製造者匠心獨運,甚至還把金子絲條壓進去,磨平,看起來精美絕倫,巧奪天工。

  「這一顆珠子就要用去幾十道工序,整整一百零八顆珠子,用了半年的時間,這條絕世的佛珠鏈是國公親自為小姐定制的,絕對不會認錯的!」宋媽媽縱然平日裡再精明,此刻看到了這佛珠,都淚如雨下。

  李未央頓時明悟,原來小蠻竟然是……她剛要開口說明,卻聽見一道響亮的聲音道:「恭喜你了,你不是一直說要尋親嗎?親人就在眼前,怎麼不認得呢?」卻是一邊的溫小樓,目光沉沉地道。

  李未央再如何鎮定,此刻也不敢置信地看著溫小樓,若是這佛珠小蠻一直帶在身上,溫小樓定然是知道的……可他為什麼會突然說這樣的話?

  此刻,溫小樓的眼清澈的映著她,仿佛看著她,卻又仿佛不是在看她,那眼睛裡,分明有一絲帶著絕望的祈求,令人震驚,卻又讓人哀憐……

  李未央還沒反應過來,卻整個人被那郭夫人抱住。那溫柔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輕撫在她的後背,華麗的衣料貼在李未央的臉頰上,溫暖的味道,母親的味道,一時突然湧上來。郭夫人的聲音都在顫抖:「嘉兒,娘終於找到你了!」

  趙月在一旁驚得目瞪口呆,而李未央,卻莫名得渾身發冷,整個身體冷得像一塊寒冰,甚至連她的心,也一片冰冷。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25 11:31 PM

175 驚鴻一瞥

  「你這是什麼意思?」轉角處,李未央皺眉。

  「成為郭氏的女兒,你手上的籌碼會變得更多,這樣不好嗎?」溫小樓笑了。

  李未央眉頭皺得更緊:「我是問你,明知道小蠻才是郭夫人的親生女兒,為什麼要撒謊?」

  溫小樓淡淡道:「她已經死了。」

  李未央不悅,道:「那又如何?」小蠻的生死,影響到她和郭夫人之間的血緣嗎?不會的。

  「我在想——其實我們挺有緣分的,不是嗎?明明沒有任何的關聯,卻能碰到一起。」溫小樓面上露出一絲冰涼的自嘲之色。也許他並不希望有這種緣分,若是可能,他情願沒有碰到過李未央,情願從來沒有來過大都,只要守著小蠻,哪怕在荒涼的地方流浪賣藝,也比如今這種天人永隔的局面要好得多。

  李未央道:「你究竟想要說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溫小樓搖頭,神色又黯了幾分,「若是小蠻不死,郭夫人一定會努力認下她,可小蠻是什麼身份,一個下賤的戲子。戲子是什麼玩意兒?跟娼妓比又好多少?她登過台,無數人認識她,縱然清清白白,這卑賤的身份也是甩不脫的,會跟著她一輩子。郭家權勢再大,也無法堵住天下人悠悠眾口。小蠻喜歡唱戲,喜歡跟孩子們一起玩,喜歡在田野裡奔跑,天生適合自由自在的生活,快快樂樂的日子,那種大宅門裡頭的拘束,會叫她比死更難受。所以,縱然她活著,我也不會讓她跟著郭夫人走的。」

  李未央凝視著他,緩緩道:「我想聽真話。」

  溫小樓冷笑,道:「真話就是,若是我告訴郭夫人,小蠻已經死了,她會傷心會憤怒,卻未必能替小蠻報仇。」

  「小蠻是她的親生女兒,她定然會替小蠻報仇的。」李未央搖頭。

  「哈!」溫小樓的笑容更冷,「郭夫人或許會怨憤失落好一段日子,可小蠻畢竟不是在她身邊長大,感情到底如何且不去說她,郭家會不會為了一個毫無感情的女兒去得罪燕王元毓呢?和燕王作對,就是和裴皇后作對,若我是齊國公,也不會為了一個已經死掉的女兒賠上整個家族的前途!」

  他說著這樣冷漠的話,眼睛裡的神情卻是絕望的。李未央歎息,也許郭夫人對小蠻的愛女之情強烈到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可齊國公呢,他背負著整個家族的榮辱興衰,他會同意這樣做嗎?

  李未央不瞭解齊國公,若他是一個李蕭然一樣的人,那他只會當做從來沒有過這個女兒,也好過承認自己的親生骨肉淪落為一個下九流的女戲子。正因如此,溫小樓才不願意冒險。

  「你也不能肯定是不是?」溫小樓微微揚起眼角,看著李未央,「所以,該怎麼辦,不是很清楚了嗎?」

  李未央應該毫不猶豫抓住這個機會,踩著小蠻的身份往上爬。是啊,過去的多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做的,現在又有什麼好內疚的呢?李未央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再幽幽吐出去,然後望著溫小樓,低聲說:「這個風險太大了。」

  溫小樓笑了,道:「風險?你會怕嗎?哦,我忘記了,你會擔心被仇人認出來吧。不過,那是你自己的事了。」

  李未央看著溫小樓,歎了一口氣,此人命運不幸,痛失所愛,從某方面來說,他確實可憐,但另一方面,他城府很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顧及任何後果。他讓自己頂替小蠻進入郭家,真正的後果卻不會為她考慮。

  他的意思很明白,你若是有本事,就在郭家站穩腳跟,利用郭家的權勢,圖謀復仇。你要是沒本事,被人認出來了,就活該倒楣,生死無尤。這個人啊,真是無情無義……

  溫小樓依然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李未央。

  「你選擇進入郭家,意味著你背負的風險更大,難度也更大。若是可以太太平平地讓郭家人承認了你,那是萬幸,一旦被人拆穿,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別說越西,郭家那些人第一個就不放過你。」溫小樓說到這裡,笑了笑,笑容很複雜,很難說清他究竟是帶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看著李未央,仿佛是怨恨她取代了本該屬於小蠻的地位,卻又帶了一點哀求,「但是,若你成功了,郭家一定能幫助你走得更高、更遠,甚至遠遠超過你的想像。」

  李未央冷笑了一聲,道:「是啊,得失你都替我考慮的很清楚,我失敗了,對你毫無害處,你一轉身就可以離開越西,可我若是成功了,就能替你和小蠻復仇。果真是好算盤啊。」

  溫小樓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說的哪裡話,我們不是早有約定嗎,你若是敗了,我怎麼會丟下你自己離開呢?」

  跟小蠻比起來,這個人真是既狡猾又自私啊,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小蠻……不,或許是,身在黑暗之中的人都會嚮往光明吧,就像是溫小樓那樣看重小蠻,就連她李未央,一樣無法拒絕那麼一雙善良的眼睛。

  李未央看了一眼雅間,宋媽媽探出頭來,焦急地看著這個方向,仿佛在等待她。李未央回過頭,輕輕一笑,道:「溫小樓。」

  溫小樓不由望著她,露出些微吃驚的神情。

  「我要進入郭家。」李未央凝視著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

  溫小樓的面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懼的神情。李未央還在繼續說下去:「沒有人知道小蠻的存在,除了你。我若是殺了你,別人再如何懷疑我,都沒有證據了。因為佛珠在我的手上,我就是真正的郭嘉。」

  溫小樓看著那雙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找不見一絲屬於人的感情。他心頭掠過一陣驚恐,他怎麼會一時大意忘記了,自己面對的是怎樣一個人,他怎麼會以為自己可以利用她、誘騙她為自己復仇呢!李未央想要殺他,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

  氣氛一時之間,仿佛緊張無比,溫小樓的後背,不由自主被汗水打濕了。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她這一笑,仿佛冰雪初融,立刻就帶了幾分溫和,仿佛剛才所說的不過是玩笑話:「溫小樓,有些話,我只說一次,你好好記著。」

  溫小樓震撼地看著她。

  「你很聰明,比別人更懂得察言觀色,也更明白怎麼抓住人的弱點,利用他為你辦事。這是你與生俱來的頭腦,也是你的優勢。可你要知道,很多事情過猶不及,若是你把握不好尺度,聰明過了頭,還讓別人知道,可就不是什麼好事了。」李未央說到這裡,凝眸一笑,「在這場遊戲之中,我才是主人,你,記住自己的身份!再有僭越,我會讓你去陪小蠻。想必,她一個人會很寂寞的。」

  溫小樓的聲音開始發顫:「你……」

  「別忘了,你當時是怎麼殺死薛貴的,若是我將此事透露給戶部尚書知曉,你溫小樓能平安逃出大都嗎?所以,我贏,你贏,我死,你也別想逃出生天,你的一切機會都掌握在我的手上,明白了嗎?」李未央的眼睛那般明亮,卻又深不見底,帶著一種可怕的,足以撼動心扉的力量。

  溫小樓突然明白了過來,李未央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他,任由他殺了薛貴才出手,這樣的把柄在她的手上,自己若是有一丁半點的背叛之心,必將死無葬身之地。而眼前的少女,還在微笑著,仿佛孩子一樣的天真。

  跟小蠻一樣的美麗溫柔,可是一個像太陽般的溫暖,一個卻像月亮似的寒冷。溫小樓的腦海之中,突然回憶起那一天見到的場景。

  是啊,小蠻什麼都會聽從他的吩咐,可是李未央,要的卻是絕對的主宰。他原本以為她是一個女子,他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方法輕易地操控她,操控這場復仇,現在看來,是自己太天真了。跟她合作,根本是在和魔鬼打交道,一個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

  難道現在要放棄嗎?溫小樓的心在顫抖。不,他不放棄,他對自己發過誓的……在元毓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折磨小蠻時,他對自己發過誓——要記住小蠻的屈辱、悲痛和絕望,他要報仇!他一定要報仇!溫小樓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會出賣你。」

  李未央溫柔的看著他,道:「不,是不會出賣小蠻。」

  溫小樓的眼底,仿佛有什麼情緒破碎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哪怕是死,我也不會出賣小蠻。」

  微風吹拂著李未央的衣裙,她輕輕地笑了笑,道:「好,既然你已經有所保證,那我便實話告訴你,我不是郭嘉,你也不要期待我會冒名頂替,那是最下乘的法子,明白了嗎?」

  說完這一句話,她再不看對方的表情,已經轉身進了屋子。

  宋媽媽看著李未央,一臉地期盼:「小姐哪,夫人等著您呢!」

  李未央看了一眼郭夫人,輕輕皺起了眉頭。郭夫人已經快步走了上來,全神貫注地、非常緊張地看著李未央:「嘉兒,都是娘不好,是娘不小心把你弄丟了,以後娘會好好照顧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郭夫人,我有些話要說,請你摒退左右。」郭夫人怔住,半天都沒有反應,那一雙與小蠻酷似的眼睛,讓李未央心頭湧現出一陣陌生的情緒。

  宋媽媽瞧見氣氛不對,趕緊對旁邊的丫頭道:「你們都出去守著,不許人進來。」

  丫頭們便都退了出去,還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李未央看著郭夫人,道:「郭夫人,很抱歉,但我不是你的女兒,這串佛珠也不屬於我……」

  郭夫人一下子呆住,像是完全不能反應過來,宋媽媽也吃驚地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鄭重地道:「這佛珠,是我從一個叫小蠻的姑娘手中得來的,而她,早已經不幸去世了……」

  宋媽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郭夫人深深地抽了口氣,整個人情緒在瞬間更加繃緊了。她整個人,都被那一份強烈的期盼和回憶所攫獲了,根本不能接受這一切,快步地沖上前,一把抓住了李未央的手腕:「不!不!不!你是我的嘉兒,娘一直到處在找你啊……」

  李未央用力想要掙脫,可是郭夫人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貴夫人,手指卻像是鐵鉗一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抓住李未央,生怕她逃跑一樣,「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我的嘉兒,你怎麼能不認我呢……」

  「夫人!夫人!您快鬆手!」宋媽媽被李未央所言震懾住,見李未央神情不對,趕緊撲過去,緊張地抓住郭夫人的手,哀求道:「夫人,您聽見這位小姐說的話了嗎?她不是咱們家的小姐啊!你是認錯了,真的認錯了,快鬆手……」

  然而郭夫人的神情卻極為不正常,她死命地抓住李未央,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掉:「不,嘉兒,娘知道你怪我沒有保護好你,害得你吃了這麼多苦,可娘也不知道會突然發生兵禍,那時候整個府裡都亂了,娘一直以為乳娘和護衛都在你身邊,所以就去先去找你祖母,回來的時候才知道乳娘已經死於兵禍,你也不知所蹤了啊……你怪我,怨我,都好,可你是我的女兒啊,你不能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認啊!」

  李未央覺得不對,郭夫人此刻情緒失控,像是根本沒聽見她所說的那一切。

  她向旁邊的趙月看了一眼,趙月立刻走上來,用力地隔開了郭夫人的手,她畢竟是習武之人,郭夫人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趙月連忙道:「這位夫人,你就放過我家小姐吧,她不是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已經死了啊!」

  郭夫人卻突然瞪大眼睛,對趙月怒目而視:「你胡說什麼!嘉兒明明還活著!」

  李未央被她驚駭地倒退半步,看著宋媽媽道:「你家夫人這是怎麼回事?」

  宋媽媽十分著急,道:「對不住這位小姐,我們夫人過於思念小姐,必定是老毛病又犯了,您千萬別再說不是小姐的話了!」

  趙月吃驚道:「你們這是怎麼回事?!越來越糾纏不清了!」說著,她對李未央道:「小姐,咱們快走吧!」

  李未央皺眉看了郭夫人一眼,心頭掠過一陣奇異的感覺,她點了點頭,對宋媽媽道:「等郭夫人冷靜一點,咱們再談吧。」

  說完,李未央已經轉身離去,郭夫人卻跟在她後面,拼命要去抓住她的袖子,宋媽媽用力抓住郭夫人,李未央眼看已經出了門,郭夫人驚痛焦急,急忙去追,卻栽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宋媽媽一看不好,連聲叫道:「小姐!小姐!夫人暈過去了!」

  李未央站住了腳步,回頭望了一眼,面上現出一絲不可置信。

  宋媽媽衝出了門,對守候在外面的護衛道:「快!去把國公爺請來!」

  隨後,宋媽媽一把抓住了李未央的袖子,竭力低聲哀求道:「小姐,奴婢知道您不是,可求您看在夫人癡心一片的份上,等到國公爺來再計較,好不好?」

  宋媽媽心頭快速地盤算著,這位小姐哪怕不是郭嘉,按照剛才的說法,她也一定知道真正的的去向,若是現在讓她這樣走了,茫茫人海,再向何處去尋?!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看在小蠻照顧敏之的份上,她也應該把這件事情交代清楚的。她主動走回去,親自攙扶起郭夫人,讓她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吩咐趙月去倒了一杯茶,遞給郭夫人,見她喝下去,情緒稍微平靜了一些,才柔聲道:「我知道你心急找到女兒,可我真的不是郭嘉。」

  「嘉兒,你為什麼不肯承認呢?我找了你這麼久,日夜哭夜也哭,眼睛都要哭瞎了啊!」郭夫人卻根本聽不進去,癡癡地看著她。

  「我不是越西人,我來自大歷,姓李,有自己的父母……」

  「好好好,你不是越西人,你有自己的姓氏、有自己的父母,可我才是你親生的娘啊——」

  李未央看郭夫人神智仿佛很不正常,回頭看了宋媽媽一眼,宋媽媽卻是低頭抹眼淚。

  因為這一串佛珠,自己到底捲入怎樣一場難纏的事件之中。李未央幾乎頭痛,跟一個神志不清的人,無論如何都是解釋不清的,只能等齊國公來再說吧。等了不到半個時辰,便有人快步上了樓。

  來人相貌儒雅、俊朗,穿著四團蟒袍,腰間一串縭文九龍玉牌繫著如意穗,陽光之中只見二層頂冠上十顆東珠微微顫動,晶瑩生光,富貴逼人中又帶著清華文雅,舉手投足一副大家風範,他似乎來得太急,額頭上掛著汗珠,儘管如此,卻也絲毫沒有墜了那天生的貴氣和儀態。

  他看到郭夫人滿面都是淚水,剎那間,像被人用錐子猛紮了一下,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大跨步地走進來,一把扶住她道:「夫人,你這是怎麼了?」一邊說,一邊帶著怒意地盯著宋媽媽,「夫人身體不好,誰准你帶她出來的?!」

  宋媽媽明顯很畏懼來人,跪倒在地道:「國公爺,奴婢……奴婢是沒法子……」

  「哼!一個一個都是沒用的東西,連夫人都照顧不好!」齊國公郭素異常關心他的妻子,雙臂竟緊緊地摟著她,一雙眼睛只關切地看著她,然而郭夫人卻像是沒看見他一般,只盯著李未央不放。郭素這才注意到了夫人的對面還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容貌清秀,氣質高雅,他的腦海之中乍然浮現出一個念頭,道:「難道你是——」能讓妻子這樣失態的,莫非是……他幾乎不敢想下去,一雙眼睛裡已經隱隱透露出激動。

  李未央生怕再出現一個誤會的,立刻道:「抱歉,郭夫人仿佛誤會我是她的女兒了,應該是這串佛珠的緣故……」她說著,正要解釋清楚。誰知郭夫人卻掙開郭素的懷抱,上前拉著李未央的袖子,哀求道:「嘉兒,跟娘回去吧,好不好?再不提那些胡話了——」

  究竟是誰在說胡話?李未央從未碰到過這種情況,若是往日,她早已甩開這瘋瘋癲癲的貴夫人,轉身就走了,可對方卻是齊國公夫人,她不想惹出更大的麻煩,就得把事情解釋清楚。

  「夫人!你先鬆手!」郭素看到了李未央的為難,便低聲道,「人家已經說過不是咱們的女兒,你這樣苦苦糾纏又有什麼用呢?你會嚇到人家的,快放手,好不好?」聲音裡,竟然像是哀求一般。然而他轉頭卻對著宋媽媽怒聲喝道:「夫人今日吃藥了沒有?」

  宋媽媽戰戰兢兢地:「夫人一早出門的時候就服過藥了……」

  郭素皺眉,他用力地扭過妻子的身體,大聲道:「湘蘭,這不是咱們的女兒啊!」

  郭夫人轉頭看著他,聲音極度哀怨,極度悲痛:「我不管!她是嘉兒,她一定就是嘉兒!我親眼看見了佛珠子,她是我的女兒!你欠我的,這是你欠我的,要不是你的疏忽,怎麼會丟掉了嘉兒,你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郭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瞳仁裡閃著螢光,釘子似的站在地下,一聲不言語,一動也不動……

  「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拆開我和嘉兒!」郭夫人甩開他,用力地抓住李未央,幾乎要把她的手臂抓出傷痕來,那力氣那麼大,讓李未央一下子皺起了眉頭。郭素悲哀地看著這一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宋媽媽連忙上來哄她:「夫人,你先鬆開小姐吧,她不走了,是不是,小姐,你會一直陪著夫人!」宋媽媽使勁兒向李未央使眼色,李未央蹙眉,但看著郭夫人的眼神執著到可怕,她輕輕點了點頭,道:「好,我不走。」

  郭夫人眉頭一鬆,宋媽媽趕緊再接再厲道:「夫人,你聽見了嗎?她不走了,快鬆手,小姐的手臂都被你抓青了啊!」

  郭夫人茫然地看了一眼,突然被燙到一樣鬆了手,緊張地喃喃地道:「嘉兒,對不起,娘不是故意的——痛不痛?」

  郭素一言不發,一直到郭夫人因為過度疲勞,暈倒在宋媽媽的懷裡,他才頹然地道:「先扶著夫人去一邊休息。」

  隨後,他認真地看著李未央,道:「這位小姐,我們需要談一談了。」

  「郭夫人她剛剛還好好的,為什麼會突然——」李未央不解,郭夫人溫柔美麗,大方高貴,無論如何不像是個瘋子,可她的表現,卻根本不能稱之為正常。

  郭素歎了一口氣,道:「對不起,嚇到你了吧。這十八年來,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寧,經常半夜裡都說聽見女兒在哭,我陪著她走遍了越西的每一個地方,到處去尋找,可卻根本沒有找到女兒的蹤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她有些不正常了,平日裡都好好兒的,一旦提起嘉兒就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所以我一直不讓她出門,只希望她能漸漸忘記這回事,卻沒有想到今天會出這樣的事……」往日裡,齊國公的言行舉止都是從容不迫,一副天璜貴胄氣派,然而他此刻的神情,孤獨落寞到了極點。隨後,他抬起頭,鄭重地看著李未央,道:「這位小姐,請你告訴我,你的佛珠究竟是從何而來。」

  李未央輕輕地將所有的事情大略地講述了一遍,她不知道齊國公聽到小蠻慘死會不會為她復仇,但她覺得身為小蠻的親生父母,他們有權力知道這個事實。

  齊國公聽著,眼中的淚走珠兒似地滾落下來。

  「小蠻之前並不知道這佛珠的秘密,她將這佛珠送給我,只是希望在遠走高飛之前給我留一個念想,卻沒想到會遭遇不幸。」李未央說了最後一句話之後,郭素仿佛不勝其寒,渾身痙攣著縮成一團,再也禁不住,竟自失聲慟哭。明知道女兒多年了無音信,他本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乍然聽李未央說小蠻就在大都,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遇害,他們十八年尋找,卻是晚了這一步,不由心中慘痛,幾不欲生,號泣之聲動於腑髒,猶如曠寥空夜中受傷了的狼嚎。

  宋媽媽心裡猛地一悸,不免為主人難過,手足發抖、面色焦黃地重新跪了下去。

  李未央震驚地望著他,一個位高權重的國公爺在她這樣一個外人的面前忍不住熱淚,痛哭失聲,這樣的喪女之痛,像是一下子將他擊垮了一般……良久,她說不出一句話,只覺得眼中發熱,心頭發酸。

  小蠻,你畢竟還是幸福的,你瞧,溫小樓為了你不顧一切地要報仇,你的父母一直在到處尋找你,找了足足十八年也不肯放棄,他們知道你的死訊,竟然是這樣的傷心。

  可能是一直看慣了李蕭然這種隨時隨地預備出賣女兒的父親,如今見到齊國公的悲痛,李未央有一種震驚和荒謬之感,隨後便是默然,李長樂死了,李蕭然不曾為她掉一滴眼淚,她李未央若是死了,只怕那人還要拍手稱快……

  李未央慢慢地道:「國公爺,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為了小蠻報仇,但我相信,她若是知道郭夫人這樣傷心,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寧的,請你好好照顧她。我該告辭了。」說著,她向外走去,然而郭素卻突然大聲道:「等一等!」

  李未央回過頭來,道:「佛珠我已經完璧歸趙了,還有什麼事嗎?」

  齊國公看著李未央,道:「你有父母嗎?」

  李未央眉頭一皺,搖了搖頭。

  齊國公咬牙,道:「你家中可有其他親人?」

  李未央還是搖頭,她的心中,突然對郭素的奇怪問題有了一絲頓悟,但,真正聽到郭素說下一句話,卻是表現得非常震驚。

  「你可不可以留在齊國公府,就做她的嘉兒?」郭素沒有回話,只睜了一下眼,旋又閉上,隨後猛地再次睜開,「若是你無處可去,能不能留下來,做我們的女兒?!」

  李未央一愣,似乎沒想到堂堂的齊國公,竟然會和溫小樓作出同樣的要求,她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面色蒼白,昏迷不醒的郭夫人,淡淡道:「抱歉,我不能這樣做,國公爺另請高明吧。」

  齊國公幾步跨上來,擋在了李未央的面前,他以為李未央會迫不及待地答應他的請求,但沒想到她想都不想就拒絕了。看了一眼妻子的臉,他不由覺得有人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著心在猛抽,疼得通身的汗把內衫都濕透了,緊緊黏貼在身上,他把心一橫,鄭重地道:「之前我們試過,我親自去尋過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女來冒充,甚至那佛珠子我都找人仿照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可她卻一眼識破,說她日日夜夜回憶著那珠子,第三十顆上內側有個針眼大小的瑕疵……」

  看李未央露出吃驚的神情,齊國公苦笑,「你看,說她瘋了,她還是有些明白的,但大夫說過,她心力交瘁,沒有多少年可以過了,她如今既然認准了你,那就絕不會再更改的,你便當發發善心,幫幫我們吧!」

  最終,李未央向齊國公說明,自己還有一位幼小的弟弟需要照顧,齊國公當即向她保證,會請專人照顧敏之,並將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她在國公府安頓好了,便可以接他一起來住,到時候只需要向眾人說明,這是她養父母的孩子,一切便可以迎刃而解。

  李未央很明白,要假造一個郭嘉的身份,她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過去,這個過去若是由她自己來捏造,很容易被拆穿,但若是齊國公替她做,一切就很容易了。

  一切安頓好,已經是第二日清晨。李未央重新梳洗過,鏡子裡,卻看見自己的面容,更加的蒼白,她輕輕抹了胭脂,在鏡子裡,卻看到了趙月欲言又止的臉:「怎麼了?」

  「小姐,您若是真的不想進郭府,咱們現在就離開吧,何必被逼著……」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那笑意隱秘而輕微:「哦,誰告訴你我不願意?」

  趙月身子一顫,鼻尖微微沁出汗意,不由得更加吃驚:「小姐,你這是……」

  李未央望著她的眼睛,幾乎要望進她的心裡去:「從一開始,我就打定了主意要進郭府。」

  「可你明明說……明明可以不告訴郭夫人的……」趙月不由得疑惑起來,若是李未央想進府,完全可以不告訴郭夫人真相啊!就按照溫小樓所說的,冒充郭嘉進府,不就行了嗎?

  李未央笑意篤定而沉穩,道:「齊國公府是何等地方,我冒充郭嘉,只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但現在,齊國公知道一切,他必定會想方設法替我隱瞞一切,甚至,他會替我回答所有人的疑問。」

  「奴婢不明白……」

  「傻丫頭,齊國公不是傻子,他當時或許是一時衝動,回過神來,便會去仔細地打聽我的身份,看我究竟是不是別有所圖。但是,我從到越西的第一天,便是一個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的富家小姐,所有人都以為我是來投親不成,便暫住在這裡,他能查到什麼呢?為了安撫瘋癲的郭夫人,他會替我安排好一切,讓我毫無掛礙地進入國公府,這樣不好嗎?」

  「可是……可是,若是當時他們沒有留你呢?」趙月不敢說,李未央並不能事先預知國公夫人是瘋癲的啊——

  「傻丫頭,我已經告訴過他們,我和小蠻情同姐妹,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並且還要替她報仇,你說,若你是郭夫人,會如何對待我?必定是好好報答我的,不是嗎?到時候,我自然可以進入郭家,不過是換個身份罷了。」李未央扶了扶髮髻上的簪子,那碧玉的質地,硌在手心微微生涼,她淡淡一笑,漫不經心地說道。

  換句話說,不管郭夫人是否正常,她都已經決心要利用郭家了。趙月看著李未央的眼神,一時之間啞然,她今天已經被一連串的變故嚇傻了,小姐卻還能如此鎮定,甚至謀劃好了一切……

  「怎麼,覺得我利用了小蠻,利用了郭家?」李未央看著趙月,像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語氣穩妥道:「我是李未央,我來越西是為了復仇,不管是多麼卑劣的手段,我都會用。」

  她不答應溫小樓,固然有不願意欺騙無辜的郭夫人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那樣太危險,太笨,不如直接告知對方一切,想方設法挑起郭家的復仇之心,借機會結成同盟,當然,後來發現郭夫人神智並不清醒,她便又有了新的想法,不是冒充郭嘉,而是真正成為郭嘉!還必須是在齊國公的默許之下!今天哪怕齊國公沒有留下她,她也會讓郭夫人自己再找上門來的!

  是,她就是這樣卑劣的人,可以踩著一切往上爬,她比溫小樓還要心狠,還要冷酷。但,只有這樣,她才能一步步地接近敵人,將他們徹底打倒。

  「好了,馬車在外面等著,走吧。」李未央語氣冰冷,聲音卻堅定。

  坐上齊國公府的馬車,李未央掀開了車簾,看向外面。此刻天色已經大亮,外面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她看著自己居住了一個月的宅子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眼睛裡卻慢慢浮現出一絲笑意。

  馬車顛顛簸簸地進了內城,整個大都最繁華的地帶,這裡,聚集著越西真正的高門貴族,與她原本居住的外城完全兩樣。整個齊國公府,坐北朝南,占地八十餘畝,辟為正院、住宅,花園三大部分,宅子的東側是住宅……宋媽媽看著快要到了,便輕聲地為李未央講解起來,神情卻是十分的恭敬,在她看來,李未央雖然不是真正的小姐,可既然齊國公認下了她,那從今往後,就是正經的主子了。

  李未央側耳傾聽,仿佛很認真的模樣,實際上心神早已不知飛到了何處。

  馬車之外,已經漸漸看不到行人的走動,偶爾會有一輛華貴的馬車駛過,顯然這裡已經不是一般平民居住的地方。

  就在這時,她見到一個年輕男子率眾拍馬而來,飛馳著經過她的馬車身邊,帶起一地塵土飛揚。李未央心頭一震,只能遠遠地模糊卻又清晰地看見那俊美的面容上,是令人心悸的熟悉。

  是他,竟然在這裡見到了他?!這怎麼可能呢——李未央幾乎有一瞬間,以為自己是眼花,或者產生了幻覺。

  「小姐?你在想什麼?」宋媽媽久久不見李未央開口,卻發現她望著外面,似乎已然怔住,忙探頭看了一眼,笑道,「小姐,可是認識的人嗎?」

  那張俊美的臉孔,乃是世所罕見,經常縈繞在心頭,怎麼會不認識呢?然而,李未央扯了扯嘴角,帶著幾分冷淡,「不,我不認識。」

  這樣說著,她望向遠處漸漸地已經跑地沒影的一群人,暗道:元烈,你竟然也回到越西了嗎……

  而此刻的元烈,卻不知道自己竟然和一直苦苦尋找的人擦肩而過……



176 郭家愛女

  整個齊國公府,一路進去,當先是一座掛著寶林堂匾額的建築,這是歷代齊國公的客廳,用來招待最尊貴的客人,通常是不打開的。

  李未央要進入內宅,便要從寶林堂前過去,透過重重疊疊的山石,她瞧見那客廳仿佛一座多寶閣,裡面擺放著珍貴的青花瓶以及紅、白珊瑚,瑪瑙,田黃等珍貴的物件。

  寶林堂的四周規則地散落著一些院落,是給尋常的客人或者齊國公的幕僚居住的。穿過這一片院落,前面便是一扇大門,上面書寫著毓秀所。

  宋媽媽笑著道:「小姐,穿過這毓秀所的大門,便是內外院子的交界之處,每天晚上,這道門都要鎖起來的,等到第二天清晨才打開。」

  李未央點點頭,從前李家的規矩便已經很多,可是齊國公府,內外院之間顯得更加分明。宋媽媽特意提醒她的目的,便是告訴她一旦進入內院,輕易便不可以靠近這道門了。

  穿過毓秀所,便又經過無數院落,一路上見到許多婢女,卻都是斂氣屏息,連頭都不敢抬起來。他們穿過一個花園,就見到院子裡種滿了牡丹和芍藥。

  李未央站在曲橋之上,看著下麵的小河流水、紅錦彩石穿梭交織,聽著不遠處黃鸝的叫聲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略微有點出神。卻在這時候,她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被人摟在了懷裡。

  李未央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要掙脫,卻聽見那柔美的女聲急切地道:「嘉兒!娘終於把你盼回來了!」

  眼前的人,正是面容無限驚喜的郭夫人,她緊緊摟著李未央,完全失態的模樣,旁邊的婢女看見夫人叫這位小姐嘉兒,都吃了一驚。

  宋媽媽連忙笑道:「夫人,小姐這不是回來了嗎?您先鬆手,好不好?」

  「是!是!」郭夫人連忙擦掉了眼淚,開心得不得了,拉著李未央道:「來,嘉兒,娘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說著,一路拉著李未央就走。最終來到一座叫鐘靈院的院落前,門前原本有三四個小丫頭正在灑掃,一見夫人突然來了,立刻低下頭行禮。郭夫人拉著李未央進去,只見到院內栽種著一池茂盛的牡丹花,正中央一顆極為珍貴的墨色牡丹,亭亭玉立。

  院子中央搭著一架藤蘿,此刻正是開花的時節,散發出陣陣花香,隔開老遠,便聞見那沁人的香氣。院子朝東的一面牆上蔓生著常春藤,爬滿了整片牆壁,重重疊疊地下垂著,一陣風吹過來,枝枝葉葉都隨風擺動,看起來仿佛一片綠色的波浪,整個小院生機勃勃。

  「小姐,這都是夫人親手為您佈置的,這許多年來,一直每天打掃,夫人說,您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宋媽媽小心地看著郭夫人,對李未央道。

  李未央笑了笑,沒有言語,郭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拉著她進了屋子。到了裡面,李未央才發現,整個屋子裡的陳設都是煥然一新的,玳瑁彩貝鑲嵌的梳粧檯,上面擺著一面用錦套套著的菱花銅鏡和大紅漆雕梅花的首飾盒。

  三間屋子之中只用一人高的牡丹花絲帛刺繡屏風隔斷,明媚的陽光從菱形花窗灑下來,花梨大理石書案上的素絹熠熠發光,旁邊疊放著各種名人書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和狼毫筆,一旁的琴架上放著一張古琴,青花瓷瓶裡插著一支極為素雅的白色牡丹花。

  郭夫人晶瑩的眼睛裡有一絲忐忑:「娘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就什麼都準備了一點兒。」

  李未央看著她,心中微微發酸,她知道,這一切本該是為小蠻準備的,而她卻已經沒有機會看到了,甚至再也體會不到郭夫人的一片愛女之心:「我明白,多謝……娘。」

  郭夫人見她微笑,就像是孩子受到嘉獎一樣開心起來,歡喜道:「嘉兒,你來看!」

  「這匣子裡的首飾都是娘這些年來為你準備的。娘一直想,等你回來,戴著一定很好看!」

  「這是劉名苑的書法,他的書法最適合女子臨摹了!」

  「這屋子每天娘都要讓人打掃一遍的,是不是很乾淨?!」

  不管說什麼,李未央只是點頭微笑。郭夫人卻很緊張,總是用手攥著她的衣袖,攥得那麼緊,不肯稍稍鬆手。

  宋媽媽瞧著夫人這模樣,心裡發酸,偷偷別過臉去擦了眼淚,才道:「夫人,小姐已經回來了,您也該放心了。是不是先吃藥?」

  郭夫人皺眉道:「嘉兒都回來了,我還吃什麼藥呢?我的病已經好了!你就別在這裡打擾我們了!」

  李未央聽到這句話,不覺滿心震動,滿懷惻然。

  門外的齊國公郭素還沒走進來,便聽見了妻子說的話,頓時心都碎了。妻子這樣地想念女兒,日日夜夜期盼著,然而他們的嘉兒,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轉頭去看李未央,這年輕的姑娘,美麗溫柔,落落大方,氣質又是如此的高貴,真的和妻子年輕的時候有幾分相似,若是嘉兒沒有死,也該是這樣吧……他這樣想,只覺得心頭更加痛苦,卻又感覺到一種安慰。想了想,他走進去,道:「湘蘭,女兒都回來了,你也該放下心,不要再這樣患得患失的,嘉兒該走了!」

  「走?!去哪裡?嘉兒哪裡也不去!」郭夫人頓時變色道。

  「不!你把話聽清楚!母親從早上等到現在,眼睛都望穿了,等著嘉兒去見她!你也該體諒母親的一片心意!」郭素心中不忍,勸說道。

  齊國公的母親,便是陳留大長公主,先帝的第六個妹妹,也是如今皇帝的姑母。在整個越西的歷史上,她都是一位青史留名的人物,但這並不是因為她高貴的身份,而是她強勢的個性和特立獨行的作風。

  當初先帝那位囂張跋扈的劉妃希望先帝把陳留公主嫁給自己的弟弟劉夙,先帝也同意了,可是公主看不上劉夙,拒絕婚姻不說,還當眾斥責劉妃囂張跋扈、迫害忠良,把劉妃氣得半死,這也導致劉妃在登上皇后寶座之後,處處與陳留公主為難,甚至阻撓她的婚事。

  但儘管如此,陳留公主也從來不曾退讓過,經常把劉妃氣得跳腳。若換了其他人,早已被她處置掉了,但陳留公主深受宗室敬重,後來又嫁給了郭祥,讓劉妃根本拿她莫可奈何。

  說起陳留公主和郭祥的婚姻,其實十分傳奇。已故的齊國公郭祥其實曾經娶過一位妻子任氏,只是在郭祥外出打仗的時候,從前線誤傳他戰死沙場的消息,當時政治鬥爭情況十分複雜,郭家因為喪失了主心骨,一時風雨飄搖,任氏擔心劉氏迫害,情願與郭家就此斷絕關係,並且丟下了自己親生的三個兒女,回到娘家任府去。

  誰知郭祥竟然平安歸來了,不止如此,還被封為齊國公,陳留公主更是屈尊下嫁,一時之間郭家重新振奮、風頭無兩。任氏聽聞這個消息,迫不及待地趕回來,斥責郭祥停妻再娶多麼不該。郭祥惱怒,卻畢竟與她是結髮夫妻,不忍心趕走她。

  任氏得寸進尺,寫詩一首「本為箔上蠶,今作機上絲。得路逐勝去,頗憶纏綿時。」懇請陳留公主讓她留在郭府,共事一夫。

  陳留公主更絕,一首詩文回答:「針是貫線物,目中恒任絲。得帛縫新去,何能衲故時。」意思是:針孔裡總要穿線的,要縫新布時,自然要換一根新線,怎能老是用那根舊線呢?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她的請求,把任氏氣得半死。

  不過,三個兒女苦苦哀求父親留下母親,再加上任氏也是出身名門大族,因為一時糊塗才會拋下丈夫子女,事後她也十分後悔,郭祥便在家中造了一座廟,讓任氏住在其中,算是正式出家了。

  陳留公主和郭祥後來又生下長子郭素,便是現任齊國公,次女郭喬,便是如今的郭惠妃,麼子郭英,被封南明侯。而那任氏留下的三個子女郭平、郭琴、郭騰,也是由陳留公主撫養長大,各自成家立室。

  李未央第一次聽說郭家的環境,也是吃了一驚。她沒想到,郭家竟然也是如此的複雜。

  「瞧我,都高興的糊塗了!」郭夫人開心地笑起來,「對,應該先去拜見母親!」說著,她拉起李未央的手,像是生怕她跑掉一樣,「跟我來,我領你去!別慌,母親是個很和氣的人。」

  一路走過花園,來到陳留公主居住的思謙堂。見到陳留公主的時候,李未央有點吃驚。這位公主雖然年紀已經很大了,卻依舊面容圓潤,一雙明亮的眼睛,滿頭銀絲,精神矍鑠,想也知道,年輕的時候必定是一位絕色的美人。因為從前那些傳聞,李未央以為陳留公主定然是個很威嚴的老夫人,誰知她一看到李未央,眼淚便落了下來,叫道:「嘉兒,過來!」

  李未央瞧了郭夫人一眼,對方沖她點點頭,李未央便走了過去,陳留公主那一雙蒼老的手緊緊握住她,似乎很激動,一個勁兒地點頭:「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啊!」除卻這個,卻像是再也說不出其他的。

  李未央頓時明白,原來齊國公並沒有告訴這位老夫人一切的真相,她已經將她當成了親生的孫女兒——李未央有些驚訝地回頭看了郭素一眼,然而他卻向她輕輕點了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

  齊國公已經決定,將李未央的身份當成一個秘密,從此以後便將她當成真正的郭嘉了。

  陳留公主連忙對旁邊的一個婢女道:「珊瑚,去把縷金香藥、薑絲梅、松子穰、茯苓糕……全都拿來!」婢女還沒來得及動手,一旁站著的兩個穿著華貴的年輕女子已經行動起來,容長臉的那個溫和地笑著動手去端姜絲梅,另外一個鵝蛋臉的已經把茯苓糕送到了陳留公主的手上。

  李未央吃驚,卻看到陳留公主將一碟子的糕點全都塞在了她的懷裡,笑得很溫和:「嘉兒,吃!」李未央如今已經十九歲,縱然是真正的郭嘉,也已經十八歲了,可是陳留大長公主卻完全將她當成孩子一樣對待,讓她無比吃驚。

  陳留公主呵呵笑道:「嘉兒啊,我和你爹商量著還願來著,這麼多年了,終於把你找到了,我縱然這時候走了,也有臉面去見你祖父!」

  「母親!您說的這是什麼話!」齊國公不自然地笑了笑。「您要長命百歲呢!」

  「傻孩子,我活了這麼大歲數,所有的大驚大險見了,所有的富貴也都享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陳留公主笑了笑,牙齒都已經稀疏了,眼睛裡還含了一點淚光,「嘉兒啊,你別看你爹這樣嚴肅,為了你,他也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他向來是不信佛的,可是他卻肯為了你連山門佛殿都修了,每年不知道捐錢修多少座廟、鋪多少座橋,還有你娘,差點連眼睛都哭瞎了……」

  郭夫人忙道:「母親,孩子剛剛回來,您別嚇著她了!」

  從頭到尾,李未央甚至沒有能說上一句話。這一家人,實在是過於熱情,叫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好!好!我不說了!」陳留公主又回過頭,湊近看了看李未央,笑著道:「這孩子,長得可真好啊,又漂亮又乖巧——」事實上,不管是郭夫人還是陳留公主,年輕的時候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李未央與她們比起來,還是有所不及,但在家人的眼中,怎麼看都覺得自己家孩子是最好的。

  郭夫人顯然很高興,眉眼的神情都飛揚起來:「這是自然的,嘉兒一出生就眉清目秀,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娘,你又說這話,妹妹剛出生的時候我可是看過的,皺巴巴的,像是一隻小猴子!」突然,一道男聲插了進來,隨後,簾子一動,一個年輕男子走進了屋子。這年輕男子一身月白色實地紗褂,腳下一雙嶄新的皂靴,俊朗的面孔上,配了兩個黑寶石似的瞳仁,顧盼生輝,瀟灑飄逸的姿態恰如臨風玉樹,令人一見忘俗。

  郭夫人看清來人,嗔道:「就是你愛作怪!那時候你才多大點,能記得什麼!嘉兒,你瞧,這是你三哥,最喜歡開玩笑,你別理他,你小時候長得最漂亮了!」

  齊國公和郭夫人伉儷情深,多年來相依相守,從來不曾納妾,一共生下了四個兒子:長子郭戎,任鎮國將軍,次子郭衍,任輔國將軍,這兩人都在任上,常年不在大都。三子郭澄,今朝探花郎。四子郭敦,指揮僉事。五子郭導,是大都十分有名的風流才子。足足生了五個兒子,才得了郭嘉一個女兒,怎麼會不愛若珍寶呢?

  眼前的人,便是郭嘉的三哥郭澄,如今的探花郎。

  郭澄笑眯眯地看著李未央道:「我一聽說小妹回來了,馬不停蹄地趕回來,誰知娘卻這樣不歡迎我,算了,我這就走了!」

  一旁的兩名年輕女子便都跟著笑起來,郭夫人這時候才突然想起,驚呼道:「哎呀,瞧我,現在越發糊塗,嘉兒,這是你的兩位嫂子,你還沒有見過吧!」

  容長臉、俊眉秀目的是大哥的妻子江氏,鵝蛋臉、杏仁眼的是二嫂陳氏,兩個人見婆婆終於想起了她們,卻也不介意,相視一笑,陳氏開口道:「我嫁過來這樣久,還是頭一回見到娘這樣開心呢!」

  江氏的個性明顯更靦腆,只是悄悄打量著李未央,卻微笑著不開口。

  李未央一一正式見過,動作行雲流水,就像是在豪門大戶裡面養大的女兒,看得陳留公主和郭夫人笑得合不攏嘴,郭澄卻悄悄注視著李未央的一舉一動,隨後,他看向了自己的父親,齊國公的眼睛也落在李未央的身上,顯然也沒想到她的禮儀風度都是這麼出眾。

  在世家大族養大的女孩子,一舉手一投足便能看出尊貴來,郭澄的眼睛十分毒辣,一眼就瞧出李未央這些年生活環境怕是不俗,但從父親那裡得不到任何的回應,他便也盯著李未央看。

  李未央一回頭,便見到了郭澄探究的眼神。她只是微微一笑,這郭家的女人們,明顯是又歡迎又激動,可男人們嘛,卻一個比一個眼睛毒辣,眼前的郭澄,顯然是個非常聰明的人。

  郭夫人笑道:「你們妹妹回來了,我自然開心,往後咱們一家人在一處,還要更開心呢。」

  不知怎麼,李未央聽到一家人在一處的時候,心頭卻漫過陣陣的心酸。她今天是怎麼回事,明明冷心冷肺不會被任何人打動,今天不過短短的幾個時辰,已經莫名其妙心軟了好幾次……也許這種溫馨的氣氛,真的能夠感染人吧,李未央突然有點瞭解,那小蠻的個性是從何而來的了。

  李蕭然那麼冷漠那麼刻薄,所以他的子女們個個在算計之中長大,天生就是一副冷漠心腸,而這郭家,卻是完全另外一個天地,是一副真正的其樂融融。

  李未央兀自出神,卻突然聽見屋子後面傳來稀稀疏疏的聲音,她看了一眼,對面的窗子後就是一棵很大的棗樹,樹上仿佛有人在說話。

  「你看你看!哎呀,別擠我!」

  「看見了沒有啊!長得什麼樣兒?」

  一個年輕人在輕呼:「你等會兒,別推我!快鬆手啊!」

  李未央正驚訝,卻瞧見兩個人從樹上跌了下來。發出砰的兩聲,一下子驚動了屋子裡的所有人。江氏向後看了一眼,頓時站了起來道:「哎呀,這是怎麼了?」

  郭素卻沉下臉,道:「你們兩個成何體統!還不滾進來!」

  很快,兩個年輕男子灰頭土臉地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年紀略大些,生得劍眉鳳眼,身材健壯高大,身上穿著便於行動的練武袍,另外一個卻是玉面朱唇,身上有世家子弟的風雅,亦有風流少年的瀟灑,嘴角微微向上,一抹懶散笑容掛在唇邊,令人見之而生親切之心,討人歡喜之極。

  年級略大一些的男子漆黑的一雙濃眉下,生著一雙與郭夫人酷似的鳳眼,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李未央,半晌才道:「娘,妹妹的臉長得像你,嘴巴卻像我呢!」

  陳留公主笑道:「這個老四,真是胡說,你妹妹那是像你父親!哪裡是像你呢!嘉兒,這就是你四哥郭敦,馬上是要娶媳婦的人了,還總是沒有個正形!」

  郭敦就是笑,滿面的笑,卻是憨厚十足,人如其名的敦厚,那笑容放在別人臉上叫傻氣,在他臉上就是可愛,叫一屋子的婢女紅了臉。

  郭夫人不甘落後,把另外一個年紀略微小一點的男子拉過來,道:「這是你五哥郭導,全家最頑皮的人!導兒,從前你總是仗著自己年紀最小胡作非為,現在你有一個妹妹了,可要好好照顧她啊!」

  老五郭導和老三郭澄一樣笑眯眯的,卻是完全兩種味道,郭澄那種智慧的笑容,到了郭導臉上就有了點漫不經心和什麼都不在意的味道,但正是這種懶洋洋的感覺,卻多了一分神魂顛倒的魅力。

  郭家這五個兒子,各有特色,讓人一見就很難忘記,李未央笑了笑,仿佛是靦腆,卻不多言。

  「娘,妹妹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說過話呢,會不會是啞巴?!」郭敦吃驚地看著李未央,結果話剛說完就被郭夫人拍了一巴掌,「胡說八道什麼?」

  李未央笑了笑,卻聽見郭敦不怕死地道:「那就叫一聲四哥來聽嘛!」說著,他取出一塊鳳凰玉佩在李未央面前晃來晃去:「叫一聲四哥,這個玉佩就給你了!」

  李未央沒想到郭敦看著很成熟,卻做出這種哄騙小孩子的把戲,只是看旁邊的郭夫人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便笑著道:「四哥。」聲音很軟,很輕,把郭敦這個盼了十多年妹妹的憨厚青年一下子就叫懵了,郭敦一時激動,得寸進尺,又晃了兩下:「再叫兩聲!」

  還沒得意完,玉佩已經被一旁的三哥郭澄搶走了,他笑著道:「好了,妹妹剛回來,以後多的是時間陪你,不要把她嚇壞了!」話是這樣說,他看不出一絲李未央被嚇壞了的痕跡。

  這個少女,面容清秀,神情鎮定,一雙古井般的眸子沒有波瀾,舉手投足卻透露出高貴和修養,她到底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呢?郭澄心中思考著這個問題,將玉佩卻遞給了李未央。

  李未央接過,笑容輕輕綻放:「多謝三哥。」

  「不必客氣。」郭澄剛說完,一旁已經擠過來另外一張臉,卻是懶洋洋的笑容:「我呢?」

  老五郭導指著自己的臉,討賞一般地說,隨後從懷裡掏出一把芳香四溢的扇子,明顯是給女孩子用的,在李未央面前展開道:「我呢?」哄騙小女孩的語氣。

  郭敦已經勒住了他的脖子,一把拖住他道:「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我怎麼會那麼丟臉地爬到樹上去!」

  「是母親不讓你來,怕你嚇著妹妹的,你又非要看,我是好心指點你!」郭導一點都不饒人,「誰讓你笨手笨腳的,還指揮千軍萬馬呢,以後再這樣莽撞,你還是老老實實回家待著吧!」

  兩人毫不顧忌地鬧來鬧去,江氏用手掩著口,忍俊不禁。陳氏也緊抿著嘴唇,拚命忍住笑。李未央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笑了起來。郭夫人看在眼裡,分明鬆了一口氣,她還怕女兒不喜歡自己的兒子們,她這些年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尋找郭嘉的身上,這幾個孩子完全都是自生自滅,有時候規矩上是差了一點,個個都喜歡任性妄為,但全部都是好孩子,那些禮物,都是悄悄準備好的……這些,她都很明白。

  「你們這兩個,還不快住手!」郭素自己剛剛呵斥完,見到烏眼雞似的兩人,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他這樣一說,陳留公主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公主一笑,其他人也笑了。一時之間,滿屋子人都笑起來,好不熱鬧。

  郭澄看著這一幕,微笑,這齊國公府裡,多少多少年來,都沒有這樣洋溢著笑聲。從妹妹丟失開始,母親就鬱鬱寡歡,整日以淚洗面,對他們五個兒子根本視而不見,父親深愛母親,她不開心,他便也陪著不開心,無心政務不說,連帶著對兒子們的教養也都疏忽了。

  他們五個人,各自都是隨著自己的脾性長大,身上多了幾分自由散漫的氣息,等父親覺察到,便只好用嚴厲的方法來教導,從來不見一絲笑臉,在府裡婢女們連大聲說話都不敢,臉上更是沒有笑影子。而如今,郭嘉回來了,仿佛把笑聲都帶回來了。

  看著打打鬧鬧的兩個弟弟,郭澄在瞬間明白了他們的心意。郭嘉剛剛回來,對這裡的人和環境都不熟悉,面對這一群陌生的親人,難免尷尬。他們故意扮小丑、鬧笑話,就是為了逗她開心,也是為了哄母親開心,這一番苦心,父親顯然看在眼裡,所以才沒有苛責。可憐他們彩衣娛親……那個妹妹,似乎也是看穿了對方的把戲,笑容之中帶著一絲洞若觀火的冷靜。

  陳留公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不容易止住笑,道:「等一等,我的禮物還沒送呢!」說著,她從一旁捧起一個沉甸甸的小匣子,一股腦塞給了李未央。旁邊的江氏和陳氏也連忙拿出自己的禮物,爭相討好小姑子。

  李未央剛要推辭,卻見到齊國公望著她,眼睛裡流露出懇求,李未央輕輕歎了口氣,只能一一謝過。

  「公主,用膳的時辰到了。」一旁的婢女恭敬地道。

  陳留公主站了起來,郭夫人連忙扶著她,道:「咱們去用膳吧。」

  郭澄仿佛是故意地走在了最後,恰好和李未央並肩而行。

  跨出門檻,郭澄笑道:「妹妹一直在哪裡生活?」

  李未央微笑道:「我被一個富商家庭收養,只不過我的養父母在半年前去世了,我無處可去,便來到大都尋找一位姑母,可惜她已經離開大都多年,杳無音訊了。所以我只能留在大都,四處打探她的消息。」這一切的身份,郭素都已經替她安排好了,外人絕對查不到什麼端倪。

  郭澄側首瞄了她一眼:「哦,是嗎?」

  李未央只是微笑,十分誠懇乖巧的模樣。

  看她這樣子,仿佛一隻狐狸對著他微笑,郭澄本就是個極為聰明的人物,不由脊背上的寒毛豎了豎,即刻道:「你果真是我妹妹……」

  李未央懇切道:「我不是你妹妹,又會是什麼人呢……」

  郭澄眯起眼,笑了一聲:「尋常的富商,怎麼把女兒教導得這樣好?」

  李未央垂首道:「三哥這是謬贊了,嘉兒當不起。」

  郭澄微笑道:「這十八年來,上門冒名頂替的人實在不少,這裡一個,那裡一個,每一次都被我拆穿了,除了那個被父親親自領進門的冒牌貨,能得到母親認可的,你還是第一個。」

  李未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沒有開口。若是真正的郭嘉,此刻怕是要被他說哭了。她的聲音無波無折,道:「三哥,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你是最清楚的。看到郭家如此顯赫,誰都會起歪念,冒名頂替的人自然很多。但齊國公,乃是陛下的良臣,朝中的棟樑,怎麼會任由外人來禍亂自己的家族和名聲呢?你覺得,他會放任一個冒名頂替的女兒進入郭家嗎?」

  若是為了母親,父親什麼都幹得出來!郭澄沉默片刻,再開口,聲音已和緩:「我不過說些流言只當玩笑,你便當沒有聽過吧。」

  李未央隨即微笑:「三哥。」

  「嗯?」

  「三哥在我面前說什麼,我都不會生氣,只不過這些話,千萬別對娘去說,免得惹她傷心。」

  這個妹妹,很明確地知道他們家每一個人的軟肋啊。郭澄瞧著她,嘴角微挑了挑道:「妹妹,你好像很聰明,怎麼辦呢,這個家裡最聰明的人一向是我呢。」

  李未央笑道:「原來三哥是覺得被我奪走了爹娘的寵愛嗎?這樣,我的禮物分你一半,可好?」

  面前陽光明媚,照得她的面容潔白無瑕,眼睛漆黑,郭澄覺得眼前一晃,一句話已經脫口而出:「不管你是真是假,只要你能讓娘開心,我付出什麼代價,都是開心的。」

  李未央微笑,心中卻歎息,這一家人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25 11:32 PM

177 旭王殿下

  身份定了下來,李未央住進了鐘秀院。這幾日都在煩心,所以一個晚上反而睡得很好,卻不知道半夜裡郭夫人悄悄來看了幾次,對著她抹了半天眼淚,最後才被齊國公拉走了。李未央一覺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

  趙月早已在門口等著,之前李未央向郭夫人提出,趙月是跟著自己多年的丫頭,所以要帶她一起進府,郭夫人自然沒有不答應的,和趙月一起守著的,還有兩個丫頭。

  見李未央醒了,一個丫頭連忙上來:「小姐。」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見眼前的丫頭大眼睛、圓圓臉蛋兒,生得十分俏麗。另外一邊竟然生得同個模樣,不過是下巴上多了一顆黑痣,兩人都笑嘻嘻地看著自己,李未央有點吃驚。丫頭連忙向她福禮,圓潤的臉上爬滿紅暈,看起來可愛得很,口中解釋道:「小姐,奴婢叫荷葉,她叫蓮藕,我們兩個是雙生子。」

  李未央見兩人果真生得一模一樣,不由輕笑出聲。

  一大早,李未央還未洗漱過,郭夫人便已經來了,就眼巴巴地瞅著李未央梳洗打扮,輕聲地出著主意,李未央往日裡喜歡素淨的裝扮,卻不想郭夫人喜歡的是華麗的服飾,為了讓她開心,李未央不得不在自己的髮間加了一簪琉璃珠。

  這時候,郭夫人才笑著道:「惠妃娘娘在宮中不便出來,你二姑母英國公夫人和二叔南明侯原本昨兒個就迫不及待要來看你,被公主給擋了,生怕他們嚇著你,但是他們今兒一早已經著人把見面禮送來了。」

  郭惠妃是陳留公主的次女,在別的孩子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郭喬就已經把詩詞念得滾瓜爛熟了。七八歲的時候,她已經能出口成詩,而且辭致清麗,連尋常的成人都比不上。然而郭喬最出名的並不是她的才名,而是她為人大度,心性寬和,再加上生下靜王元英,還有實力雄厚的郭家作為後盾,所以一向享受尊榮。

  事實上,李未央遠遠低估了郭家人的影響力,昨天從她進府開始,消息傳遍了整個大都。郭惠妃是自家人,當然會送禮物,而皇帝和裴皇后,還有宮中的其他嬪妃,到大都的各位王爺,甚至是尋常的官吏,都給郭家送來禮物,慶賀他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小姐。當然,他們並不關心李未央是否真正的郭嘉,重點在於,她是唯一一個被郭家承認的女兒。

  管家取出長長的禮單,一面擦著汗,一面項項念著。

  小廝們將禮物全部抬到院子裡,然後再有序地退出去,偌大的院子全部被賀禮塞得滿滿的,這許許多多光彩奪目的寶貝,幾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郭夫人對李未央,總是無比的耐心,她耐心地聽著管家報禮單,然後一件件地讓人捧過來給李未央瞧——

  「這一套頭面是你大姑母郭惠妃送來的禮物,是她找了工匠親自設計給你的。」

郭夫人指著眼前一套精緻的頭面說。

  李未央看了一眼,那是一套紅寶石的頭面,金子上鑲嵌著紅寶石,還零星巧妙地綴著貓睛石、青金石、珊瑚,而配套的那些鈿子、扁方、簪釵、手鐲、戒指、牌子,全部用金子鑲嵌紅寶石製成,精工巧致,處處透露出細膩與燕婉,光是這一套頭面,便已經是價值不菲。

  二姑母英國公夫人郭真出手同樣大方,琉璃的匣子裡頭裝著碧璽珠翠手串,由十八顆粉色碧璽珠穿成,上面繫著極為繁複精巧的金絲如意結,各繫珍珠一顆,十分的精緻。那絲結的編織方法十分巧妙,李未央多看了兩眼。郭夫人歡喜,親自取來繫在李未央的手腕上,左右端詳道:「你二姑母的手藝果真還是和從前一樣,最心靈手巧不過的。」

  李未央吃驚道:「這上面的絲結——」

  郭夫人便是笑容滿面:「這是她親自編的,說這樣才足夠心意。」

  李未央震動,金銀珠寶全都是可以用錢買到的,她在大歷已經見過無數,並沒有什麼稀奇,可對方卻肯為了自己這樣一個陌生人這樣費心思,不惜親自動手,縱她鐵石心腸,也不能不感動了。

  英國公夫人的兩個女兒韓琳和韓琴也送了禮物,韓琳送了一個金累絲香囊,九成金質,周身由鏤空的累絲花瓣組成,上下均有絲繩及紅色珊瑚珠為飾,巧奪天工。

  韓琴則是送了一幅親自畫的水墨畫,甚至連英國公夫人那個只有三歲的小女兒,竟然也學著自家二姐,塗抹了一幅小雞啄米圖送過來,李未央捧著那幅畫,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見她開心,郭夫人自然也開心得不得了。

  二叔南明侯郭英,送來的是一盆青玉、白玉制的水仙,看起來和真正的水仙一模一樣,若非沒有花香,幾乎讓人以為這是真的水仙花。

  管家繼續念著禮單,大都的官員們,這幾日都冥思苦想、想方設法搜尋最珍貴的禮物送給她!而且為了吉利,禮物全是成雙成對的,金銀器具、稀世古珍……數不勝數,光從這些禮物,可見郭家如今聲勢之盛了!

  郭氏富貴近三百年,飲食起居極為講究,李未央捧起茶盞,喝了一口,便知道是頂級的雲霧茶,滋味極為清甜。

  郭夫人見她喝茶,突然哎呀一聲站了起來,道:「我怎麼忘記了,庫房裡有一套琉璃茶盞,給你用才最合適。」

  一旁的宋媽媽連忙道:「夫人您坐著,奴婢親自帶人去找。」郭夫人卻不放心,道:「還是我來,你們不曉得是哪一套最好看!」說著,就急匆匆地去了。李未央看著她的背影,心頭微微湧上一陣心酸,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腕上的金絲如意結,攥得那樣緊,就像深深的硌入掌心裡去似的。

  偌大的院子,裡裡外外伺候的人,有十數個之多,但都悄無聲息地行走,不敢打擾,可見郭夫人早已叮囑過。李未央輕輕笑了笑,小蠻,若是你活著,見到這樣的家人,該有多麼開心呢。可恨那元毓太過無恥,幸福離你,就晚了一步而已啊。

  不多時,郭夫人興高采烈地捧著琉璃盞回來,獻寶一樣給李未央看,然後絮絮地介紹著郭家的人,李未央剛開始還附和幾句,漸漸的就變成郭夫人一個人在說,她默然聆聽。

  「公主說,好容易闔家團圓,要為你舉辦一次宴會,讓大都所有人都知曉你回來了才好,你若是覺得不妥,我便想法子推掉便是。」郭夫人終於說到了重點。

  李未央微笑,看著郭夫人忐忑、唯恐怕自己不歡喜,郭家是何等身份,女兒回來自然要介紹給所有人認識,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代表著郭家對她的認可,當然,這更是一種保護。

  在眾人面前露面,將來不管她走到哪裡,別人都會知道她的身份來歷,並且給予足夠的敬重。

  李未央微笑著道:「娘,女兒願意一切都聽從安排。」

  這就是願意參加了?!郭夫人特別誇張,居然激動得眼睛都紅了。她原本生怕李未央不願意,連回絕陳留公主的藉口都想好了,誰知她會答應!她原本不希望女兒過早暴露在眾人面前,可又驕傲地想要告訴所有人她找到了自己的女兒,而且她的女兒這樣漂亮這樣溫柔這樣識大體呢!她站起來,吩咐道:「宋媽媽,你聽見小姐的話了嗎?立刻吩咐下去,好好準備!」

  李未央見她這樣開心,便也微微笑起來。

  宴會開始前的十餘日,郭夫人便指揮著所有人忙碌起來。她靜心挑選牡丹花,先把郭家花園的鵝卵石路上用花盆簇擁起來,然後又特地選擇了最名貴的牡丹花品種,按照不同顏色不同的圖案排列起來。為了準備宴會,她還把三個兒子都給調動起來了,吩咐郭澄從各地調來美味的珍饈,選最上等的美酒;吩咐郭敦親自監督整個宴會的佈置,不許出一點差錯;就連平日裡最懶散的郭導都被抓差,到處去跑腿……這些事情原本都可以安排下人們去做,但是郭夫人難得興致大漲,帶動著兩個兒媳婦都興致勃勃地指揮起了三個小叔子,整個家裡忙得熱火朝天。

  最閑的人,只有李未央。她從花園看去,就見到郭夫人恨不得親自上去代替那些搬花的僕人,不由嘴角輕輕翹了起來。這時候,有一道聲音出現在她的身後:「她最近很開心。」

  李未央不用回頭,已經明白這聲音的主人,便是齊國公郭素。她微微一笑,道:「只要她開心,全家都會很開心吧。」

  「是啊,只要她開心,我們就全都覺得很開心。最近我常常想,如果沒有你,這一切的快樂都不會有。」郭素看著忙碌得不可開交的妻子,笑容十分平靜。

  李未央垂下了眼睛,掩住了眸子裡的所有情緒:「我什麼也沒有做,相反,我享受了原本應該屬於小蠻的一切,每當我想起這一切,我就會覺得很難過。」

  郭素卻已經比第一次談起小蠻的時候平靜了許多,他的目光穿過郭夫人美麗的面孔,仿佛依稀看到了女兒的笑臉:「即便小蠻還活著,她也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

  如果小蠻還活著,他的妻子知道女兒竟然淪落到下九流的戲子之中,還不知道要多麼的痛心疾首。而所有的豪門世家,都不會接受小蠻的身份,他們只會在背後嘲笑她,想也知道,郭夫人會為了保護女兒做出怎樣的抉擇——郭素歎了一口氣。

  「我相信,你會很快適應郭家的一切,並且喜歡上這裡。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離開,但我希望,你可以留下,留得越久越好。」只有這樣,在湘蘭的面上才能見到笑容。

  李未央只是沉默,她看著兩鬢現出銀絲的齊國公,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宴會當天,趙月看著鏡中的李未央,悄聲道:「小姐,您真的要出席今天的宴會嗎?」

  李未央看著鏡中嚴妝的女子,輕輕一笑,道:「為什麼不呢?」

  趙月有些焦急,道:「郭家宴會賓客雲集,若是遇上燕王——」李未央在大都,無人識得,唯有一個死敵——燕王元毓。若是叫他瞧見了李未央,他會不會當場拆穿她呢?在郭家宴會上鬧大了,事情一定會很難看。

  李未央挑起一隻碧玉簪子,似笑非笑道:「是啊,一定會碰上元毓,我真想看看,他看到我之後會是什麼表情呢!」

  趙月想不到她這時候還有心思說笑,不由道:「奴婢知道您是為了讓郭夫人開心才答應參加宴會,可若是讓元毓暴露了小姐的身份,豈非得不償失嗎?真正壞了大事!」

  李未央放下了手中的簪子,輕聲道:「趙月,你是要我一輩子躲著不見人嗎?我既然成為郭家的女兒,總有一天要面對所有人,躲過了今天,又能躲避多久呢?元毓此人,終究是要見的。」

  趙月還要說什麼,卻見到荷葉、蓮藕二人接連帶著丫頭們魚貫而入,手裡捧著華麗的衣裙,她口中一頓,卻是不能再說了。李未央瞧她神情緊張,不過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吧。」

  趙月一怔,看著李未央的神情越發狐疑了。

  此刻,外面早已經賓客雲集,各大世家都派了人來,個個談笑風生,面帶笑容,實則卻悄悄伸長了脖子去瞧那傳說中的郭家小姐。

  宴會還沒開始,小姐們三五成群,揀了相互要好的坐在一起。小花廳拐角處的涼亭裡,保定公府的裴珍笑道:「妹妹,你猜這位郭小姐生得什麼模樣?」

  裴寶兒拈了絹子,輕輕掩著唇畔笑道:「這……看郭夫人和幾位郭家公子的相貌,橫豎是醜不到哪裡去的。」她的聲音如黃鶯般婉轉動聽,一口細牙如珠似玉,叫人心折。

  裴珍唇畔帶了一絲冷笑:「生得再美也是無用,一個在鄉間長大的野丫頭而已,郭夫人居然還敢將她帶出來獻醜,嘖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保定公是裴皇后的二弟,裴寶兒和裴珍是一對姐妹,不過裴寶兒是嫡出,裴珍是庶出,裴寶兒此刻聽了庶姐說的話,不過笑道:「姐姐這話不要說得太早,郭夫人敢讓她出來見人,必定是經過一番教導的。」看起來是為李未央說話,卻掩不住唇畔那一絲居高臨下的鄙夷。

  裴珍失笑,道:「誰家女兒不是在身邊嬌養了多年,又請了宮中老嬤嬤悉心教導,這短短的十幾天,還不知道會教出個什麼樣的猴子來。」

  裴寶兒生得明眸皓齒,豔光四射,坐在那裡宛如花樹堆雪,瓊壓海棠,完全稱得上一個國色天香的人兒。縱然裴珍滿頭珠翠,一身華服,可坐在她的身邊不過更顯得粉面如土而已,難怪所有人都說論起容色,裴寶兒堪當越西第一美人。

  一旁的無數豪門公子們從涼亭前走過,都停下腳步悄悄來看裴寶兒,裴寶兒卻是誰也不瞧,拿絹子捂了嘴笑,道:「姐姐,你真是太刻薄了。」

  她口中這樣說,心中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裴皇后和郭惠妃一直不和睦,這是天底下眾人皆知的事情,連帶著裴家和郭家也互別苗頭,但因為兩家都是肱骨之臣,誰也不能拿誰怎麼樣,數十年來反倒是相安無事。

  倒是裴寶兒身邊的婢女機靈,看見韓琴就站在近處,忙低呼一句,「小姐,要不要再倒一杯茶?」

  這樣突兀一句,裴寶兒立刻回過神來,裴珍便也跟著回頭望去,果真見到英國公府的兩位千金韓琳和韓琴剛從那邊走過來,裴珍並不畏懼,索性輕蔑地看著他們,嬌滴滴道:「我這個人呀,就是性子太直接,有什麼說什麼,兩位小姐可別生氣。」

  裴寶兒微微一笑,道:「姐姐,瞧你說的,韓姐姐可不會生氣,若是她生氣,豈非是坐實了你說的話嗎?」

  裴珍固然可惡,這裴寶兒總是喜歡作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實際上嘴巴和心思擺明瞭更毒辣,偏偏一到了那些公子面前就會作出一副天真軟弱的模樣,每次都讓人以為是她受了欺負。

  韓琴本來就很討厭這個裴寶兒,更討厭那些男人總是護花一樣地守在她旁邊,今天聽了裴寶兒居然奚落她們的表姐,立刻十分惱怒。韓琴正要開口斥責,韓琳卻怕鬧出事情來,向她悄悄搖了搖頭。韓琴心頭有氣,只是硬生生忍住。

  裴珍卻不是你忍讓就會退縮的人,她冷笑一聲,道:「我可沒有半點說錯,一個在鄉下長大的丫頭,能體面到哪裡去。」

  郭家把李未央保護的很嚴密,對於她的養父母只說是尋常的商戶,並不肯透露更多的細節,再加上郭家的那些兒子們一個比一個不好相與,縱然裴家已經找了很多管道來瞭解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郭小姐,得到的消息卻是越來越撲朔迷離,所以連裴家姐妹都坐不住了,非要跑到這裡來看個究竟不可。

  英國公夫人郭真出嫁晚,跟嫂子的關係也最好,連帶著家中的孩子也對郭素一脈無比親近。韓琴畢竟年紀小一些,聞言回嘴道:「裴珍,你到這裡來做客竟然也口出狂言,你們裴家到底是什麼家教!」

  裴珍惱怒,正要發作,裴寶兒微眯了雙眼,道:「韓小姐,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韓琴性子直接,聞言臉上泛紅,怒聲道:「說就說!我說你裴家家教不好!」

  裴寶兒冷冷一笑,道:「英國公府的小姐真是膽大妄為,居然敢議論起皇后娘娘的家教來了!」

  這個裴寶兒,最是狡詐厲害的,居然抓住了韓琴的話柄,的確,裴皇后也是出身裴家,韓琴無意說到裴家家教,自然牽扯到了裴皇后的身上!這話傳出去可是不得了!只會給郭、裴兩家火上澆油!

  韓琴知道自己闖了禍,窘得滿臉通紅,只說不出話來。裴寶兒一張美麗的臉孔上冷笑更甚:「韓小姐,你若是扇自己的耳刮子,扇到我滿意了,我就放過你!當做沒聽見這話!」

  「你——」聞聽此言,不要說韓琴,就連一向性子溫柔的韓琳都惱怒了,她們萬萬想不到,裴寶兒不但牙尖嘴利,心胸還如此狹隘,居然一定要讓韓琴難堪。

  韓琴咬住自己的嘴唇,她若是不肯照著裴寶兒的話去做,裴寶兒把這話傳出去,豈不是要讓舅舅舅母他們為難嗎?她的一雙手突然握緊了。

  看到周圍走過的人不多,裴珍冷笑一聲,突然向一旁的丫頭使了個顏色,幾個丫頭立刻巧妙地改變了位置,恰好擋住了唯一的光線,裴珍冷笑著揚起了手:「既然你自己不肯動手,我就代你動手了!」

  見到庶出的姐姐如此囂張跋扈,裴寶兒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話未說完,裴珍的手已被一個年輕的女子一把抓住。

  裴珍嚇了一跳,看著眼前那女子,厲聲道:「你這是幹什麼?!」

  李未央笑容如初:「裴小姐,在這裡動手怕是不太好吧。」

  裴寶兒看了一眼眼前面容清麗、氣質冷淡的女子,覺得十分陌生,一時間不知道是誰家的人,不由站了起來,皺起眉頭道:「你是何人?」

  李未央笑了笑,道:「來參加人家的宴會,連主人家都不認識了嗎?」

  裴珍和裴寶兒對視一眼,不由吃了一驚。

  李未央嫣然一笑,道:「不過是口舌之爭,兩位何必動怒呢?」

  「你是郭嘉?!」裴珍打量了一眼李未央,頓時大為失望,原本以為這位郭小姐定然是個上不得檯面的丫頭,誰曾想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但是她咽不下這口氣,惱怒道:「你那兩個表妹羞辱我們裴家在先,我為什麼不能教訓他們!」

  李未央只是微笑,絲毫不受她的影響道:「裴小姐,我勸你動手之前想想後果。皇后娘娘向來家教良好,若是她知道你們兩位小姐在外面胡作非為,敗壞了裴家的名聲,豈不是要責怪你們?諸位王爺選妃在即,臨時鬧點事情……我兩位表妹可是無所謂的,裴寶兒小姐是越西第一美人,又是皇后娘娘最喜歡的侄女,她自然也是沒有妨礙,可是你——怕是不妥吧。」一句話,點出了嫡庶之別。

  裴珍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收回了手。她看了一眼面色有點發青的妹妹裴寶兒,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立刻難看起來。

  裴寶兒心頭冷笑,嘴角一揚,描得細細的柳眉飛揚而起,毫不示弱,「你我同是世家之女,可你不過是郭惠妃的侄女,我的姑母卻是裴皇后,所以若論身份,我自然比你高貴許多。你竟敢這樣說話,不怕我向姑母告你一狀嗎?」

  李未央微微一笑,「不論是皇后還是郭惠妃,見了陛下都要自稱一聲臣妾,並無什麼太大區別。更何況,你我父親都是為人臣子,天底下只有陛下才是最高貴的,你又哪裡比我高貴呢?你若真要與我討論何謂身份高貴,就應當控制好自己的言行,不要做出給自己家族抹黑的事情來。」她頓了頓,看著對方目瞪口呆的神情,緩緩道:「是什麼身份就該做什麼事,現在你們二位是客人,好好回去宴會上,我不想再說第二遍,請吧。」

  裴珍被李未央這種冰冷卻鎮定的語氣嚇地倒退了一步,正好撞在裴寶兒身上,裴寶兒連忙變色,正要掉眼淚,卻聽見李未央冷冷道:「裴小姐,若是覺得委屈,還是回去再哭的好,我脾氣不太好,若是你掉一滴眼淚,我怕是會把欺負你的名義做實了的,你這張漂亮的小臉蛋兒,若是多幾道傷痕,不太好吧。」

  裴寶兒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原本泫然欲泣的神情立刻收了起來,裴家已經在商議裴珍的婚事,裴寶兒表面與這個庶出姐姐很親密,背地裡卻十分看不起對方的身份,這次借著機會想要挑唆著裴珍鬧出點事情來,壞了她的婚事,順帶著也教訓一下韓家姐妹,誰知道中途跑出一個郭嘉來,她便準備施展多年來常用的招數,在眾人面前委屈落淚,讓所有人都以為是郭嘉和韓家姐妹聯合起來欺負她,卻沒想到這郭嘉不動聲色之間就看穿了她的意圖,還警告她,若是她敢再哼哼半聲,就給她的臉上添兩道傷口,到時候她可就成了真委屈了……

  這個郭嘉,表面看上去高貴大方,沒想到竟然是個狠角色!裴寶兒最愛護自己的容貌,當下不敢再作糾纏,冷哼一聲,道:「咱們走!」說著,便轉身就走,連婢女都來不及帶了。裴珍見到妹妹走了,連忙跟了上去,還不忘狠狠挖了李未央一眼。

  李未央回過頭來,看著韓家兩位姐妹,笑容卻很和煦:「我猜猜,這位是送給我香囊的琳兒,這位是送我丹青的琴兒,對不對?」郭嘉是十八歲,而眼前的韓琳十七歲,韓琴只有十五歲。

  韓琴見她居然這麼輕易地分出了自己兩姐妹,不由張大了嘴道:「你……你怎麼知道?」

  李未央笑了笑,她來赴宴之前,細心的郭澄特意送了一份名冊到她手上,詳細地記錄了每一個人的出身、相貌、性情,若非如此,她怎麼能這麼準確地猜出裴寶兒的意圖呢?

  韓琳靦腆地笑起來:「表姐,你真是厲害,裴寶兒被你說得臉色都變了呢!」

  「是啊,你不知道,她每次都這樣,先是伶牙俐齒地挑動別人吵架,然後她在一旁坐收漁翁之利,若是我們不吃這一套,她就會故意又是流淚又是悲傷,仿佛天底下的人都欺負了她一樣!偏偏她長得漂亮,誰都幫她!」韓琴氣呼呼地道。

  李未央失笑,道:「若是下次她再這樣裝無辜,琴兒不妨直接給她兩個耳光,再踹她幾腳,這樣也不算白白擔了罪名。」

  韓家姐妹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李未央,隨即一陣笑聲打斷了她們的注目,卻是郭澄走了過來,一身風度翩翩的華服,臉上笑容無限促狹,他注視著李未央,像是看到了天上有魚兒在飛,口中道:「若是讓母親聽到,以後可就放心了,誰都不敢欺負你啊!虧得她還特意囑託我來引你入席,生怕你被別人欺負了去。」

  韓家兩個女兒都吃吃地笑起來,尤其是韓琳,看到俊美的表哥笑容滿面,頓時臉上緋紅。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瞧三哥你說的,我不過是盡一盡地主之誼,怎麼在你口中就那麼兇悍了呢?」

  郭澄大笑道:「好,你是盡了地主之誼,可別忘了,今天的宴會你是主角,咱們該去宴會上了!」

  等到李未央到達宴會的時候,便覺得自己被一陣陣細密熱切的視線包圍了。郭夫人微笑著,上前去握住她的手,一一為她介紹在場的賓客。

  眾人見到李未央一身華服,雖然未施脂粉,卻是膚光如雪,兩行入鬢的黛眉,配合那雙清澈如古井的明眸,容色淡定而高貴,跟他們想像中的那個流落民間,不知在何處長大、野性未馴的小姐形象完全不同,不免都有些驚訝。而剛才已經見過她的裴家兩姐妹,面上都露出了厭惡的神情,顯然是已經結下了梁子。

  李未央微微一笑,並不將剛才發生的事情放在心上。裴皇后竟然敢動她身邊的人,裴家,自然一個都跑不掉,既然如此,又何必虛以委蛇呢?不過她環視一圈,卻沒有見到元毓的身影。

  這時候,郭夫人在她耳邊小聲道:「陛下今日有急詔,令所有的兒子入宮去了,不過他們都送了禮物來。」像是怕委屈了女兒一樣。

  李未央只是微笑,卻有些遺憾,真是可惜,今天看不到元毓震驚的表情了呢,不過今後可多的是機會。

  宴會之上,郭夫人特意請了大都最有名氣的藝妓出雲。李未央坐在花園裡,就看見牡丹盛開,聞到花香襲人,不一會兒,又響起簫管悠悠、琵琶錚錚,繼而舞者入場,一群美麗的女子們伴著樂聲的節奏,婉轉綽約,翩翩起舞,等到出雲一身翩然的紅裙出場,那翻飛的雲袖,伴著柔軟的腰肢和那動人的舞步,讓所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李未央的目光卻穿過人群,驀地,她遠遠看見不遠處的橋上,走過來一個年輕的男子。

  旁邊自然有人也看向遠遠走來的人,瞧了又瞧,道:「喲,不是旭王殿下?」人群之中,引發了一陣騷動。

  李未央的目光同樣落在他的臉上,只覺得這稱呼那樣陌生,然而那眉眼,卻是異常的熟悉。旭王?殿下?她輕輕咀嚼著這四個字,微笑起來。

  隨後,李未央仿若不經意地輕輕側首,向一旁的郭夫人道:「娘,這位是?」

  郭夫人手中泥金的摺扇遮住半邊面容,輕聲道:「他是剛剛繼承旭王爵位的世子。」

  前一任旭王元忠是當年扶持皇帝登基的功臣,又是皇帝嫡親的堂弟,皇帝登基後,不論那些外姓臣子如何內鬥,旭王一門始終顯貴無比,旭王更是坐鎮中樞手持國柄,深受皇帝信賴。

  旭王世子出守越西西面邊陲,乃是堂堂封疆大吏,然而卻不幸因為意外英年早逝,旭王遭遇喪子之痛,一病不起,很快便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他的原配王妃早已去世,旭王世子並非如今的這位王妃親生,王妃早已準備將自己的親生子推上王位,恰好在此刻,旭王堅稱自己尋到了當年流落在外的一個兒子,說是他二十年前出征期間,曾經在外娶過一位側妃劉氏,如今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親生骨肉,並且不顧整個王府的反對,力排眾議要立這個突然出現的孩子為旭王世子。

  旭王妃怒不可遏,發動了娘家胡氏一族的威力,並且通過胡順妃向皇帝施壓,想要阻止這種完全違背禮制的事情,可皇帝完全置若罔聞,不但答應旭王懇求,甚至對這位旭王世子大加封賞,肯定了他的地位。

  半月前,旭王去世,這個年輕人便成為了旭王,繼承了旭王府的一切,成為大都最為年輕顯赫的王爺。偏偏他行事低調,極少在人前露面,更加讓人覺得神秘。

  李未央的笑容更深,元烈,你不是皇帝的兒子嗎,怎麼會突然變成了旭王在外的私生子呢……皇帝作出這樣的決定,到底是什麼意思?

  此刻,石橋上的元烈,也看見了坐在人群之中的李未央。縱然漂亮的女子那麼多,他竟然一眼就從人群中看到了她。她穿著一身湖藍色的淡雅衣裙,清麗的面容,漆黑的眸子,微微含笑的表情,陽光在她潔白的面頰投下淡淡的影子。

  他的呼吸,有一瞬間都是停滯的,心臟蕩漾不定,竟分不清是震驚還是狂喜。



178 太公釣魚

  旭王到了席上,卻是被一堆人包圍,很難從人群之中再出來,尤其是那些盯上他的小姐們,更是若有似無地擋著他的視線。等到他想方設法擺脫這群人,卻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

  此刻,人群終於四散開來,各處找了親近的人飲酒聊天。他四處尋找李未央,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發現她遣散了隨行的人,獨自坐在岸邊的一棵柳樹之下。

  察覺有人走過來,李未央略微側轉過來,望見是他,才露出些許微笑。

  「旭王殿下,好久不見?」

  李未央的微笑一如往常,仿佛他們從未分開過,剎那間,元烈感覺到心跳擂鼓。他禁不住上前,低聲道:「我找了你很久。」

  李未央只是輕輕一笑,目中似有波光閃動:「我知道。」說完,她的眼睫毛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及時地垂下了眼睛,因此神色間的動容絲毫也沒有讓他看到。

  元烈覺得自己的心臟隱隱發抖,不知要耗費多大的力氣才能克制住渾身的戰慄,他強行壓制住自己的感情,在她一旁的山石上坐了下來。

  李未央看著他,如今的元烈已經不再是跟在她身側的少年,他發上帶著金冠,面目依舊俊美,卻顯得更加高貴不凡。在她的印象裡,他似乎還停留在過去,可事實上,如今他們的身份,卻都和過去大不一樣了。

  「我以為,他會讓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李未央輕聲地道。

  元烈緊緊攥緊了手心,指甲幾乎掐入手心,靠著這疼痛,終於讓他覺得清醒許多,他低聲道:「我喜歡這個位置。」

  當皇帝問他,是不是想要回到皇子的位置上時,他卻搖了搖頭,他在這個位置,才能更加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所謂的天潢貴胄的身份,在他看來什麼都不是。

  風輕輕拂過,李未央的臉上有幾絲亂髮,眼中卻還是微笑:「不好奇我為什麼變成了郭家的女兒?」

  元烈卻不開口,他不關心這個問題,他想知道的是,「你在這裡不是一日兩日,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若是今天沒有看到你,你是不是就預備著一輩子不來找我?」

  「你是希望,你做你的郭小姐,接著報你的仇,就這樣把我丟掉嗎?」

  「我在你眼睛裡,是隨意可以丟棄的人?」他一句一句地問著,神色執著。

  李未央的神情在他句句迫問之中變得有一絲波動,幾乎是下一瞬間,他那雙琉璃色的眼睛,湧現出受傷的神情。

  「我最討厭被人丟下了。」他突然低下頭,慢慢地道。

  「從前,母親丟下我的時候,你說過,永遠也不會離開我。」

  離開,他最憎恨的兩個字。尤其這個人還是天底下他最喜歡的一個人,除了她以外,他不覺得這世上有什麼值得他特別關心了。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跟他母親一樣,丟下他轉身就走了,任由他發瘋一樣地到處尋找。這怎麼可以!

  李未央心中歎息一聲,剛要說話,他卻突然抬起頭,眼中閃過一陣耀目的火花,目不轉睛地盯著李未央道:「可惜,不管你到了那裡,變成什麼人,我都會跟著你的!」

  李未央看著他,陽光下他明眸含情,薄唇如削,鼻樑挺直,側臉上若有若無地染上波光搖曳,俊美得讓人不敢逼視。她突然笑了笑,道:「是啊,我怎麼想要甩開你,都是甩不掉的。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讓你有一段清醒的時間……」

  剛開始她離開大歷,是因為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失去,再後來她不去尋找他,是為了讓他有個冷靜的時間。從他在大歷開始,她就在他身邊。對他來說,她的存在,究竟是什麼意義呢……

  這段分離的時間,足夠讓他看清楚,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是依戀還是愛慕。可是如今看到他受傷的表情,李未央覺得心中發軟,她輕輕地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指。

  元烈吃驚,隨後,心頭湧現出狂喜,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緊緊抓著,仿佛再也不肯鬆開。

  李未央感受到來自那手心的暖意,輕輕地喟歎了一聲。元烈啊,你真是傻,被我盯上的人,可是絕對跑不掉了。以後不管你對我的感情有沒有變化,還是將來喜歡上別人,我都要你永遠陪伴在我的身邊。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獨佔欲,也許,骨子裡她就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怎麼,二位居然會認識?」身後一道聲音響起。

  元烈就勢擋住李未央,朝身後的郭澄頷首,笑道:「探花郎。」

  郭澄微微一笑,臉上仿佛十分謙卑:「旭王殿下。」

  元烈仿佛半點都不在意被他看在眼中,反而慢條斯理地道:「我曾與令妹有過幾面之緣,沒想到今天居然重逢,實在是緣分。」

  郭嘉之前是被人收養,元烈雖然也是在民間長大,可這兩個人完全風馬牛不相及,怎麼會認識呢?郭澄很懂得察言觀色,根本不會相信這樣的話。

  再者,若是郭嘉和元烈原本就認識,這意味可就深了。他挑起眉梢,嘴唇輕勾,問:「哦,那真是無巧不成書啊。不知你們是在何處遇上了呢?」

  元烈微笑,道:「就在之前郭小姐暫住大都的期間,曾經碰過幾次面,怎麼,探花郎感興趣嗎?」

  郭澄瞇起眼睛,笑道:「我不過是一時好奇,旭王殿下不必多想。郭嘉是我的妹妹,我關心她,也是再所難免吧。」

  郭澄向來玲瓏心竅,李未央並不覺得自己和元烈熟悉的事情可以瞞得過他,而且目前看來,也沒有必要隱瞞。郭家支持七皇子元英,元烈又是深受皇帝喜愛的旭王,承襲了全部的爵位和勢力,自然會受到各方的拉攏,郭家不會排斥這個朋友。

  李未央和他走得近,不但沒有壞處,甚至還會給郭家帶來好處。但這也不意味著自己喜歡被人窺視和調侃,李未央微笑道:「三哥,母親剛才正到處尋找你。」

  「哦,是嗎?」郭澄失笑,他很想知道,郭嘉和眼前這位旭王到底是什麼關係,不過人家都這樣明目張膽地趕自己走了,死皮賴臉地站在這裡似乎不太妥當啊,他摸了摸下巴,似笑非笑道,「那我便先去了。」說著,他轉身作勢要走,才走兩步突然回頭,道,「對了!」

  李未央挑起眉頭瞧他,他哈哈大笑道:「妹妹,娘還想多留你一段時日,可別這麼著急把自己嫁出去啊!」說著,他飛快地走了,像是生怕被李未央捉住一般。

  李未央啞然,元烈卻笑了,道:「郭澄這個人,應當知道你不是真正的郭嘉了吧。」

  李未央點點頭,道:「是啊,這個家裡,齊國公和他,應該都是知道的,不過,他知道的只是一部分而已。他們都以為我來大都不過是因為無依無靠來尋親,卻不知道我是來找人報仇。」

  半晌沒有聲息,元烈悄然側過目光,望進了李未央清澈見底的眼睛,恍惚裡,他輕輕笑著:「我幫你,可好嗎?」

  李未央的表情看上去如同無痕的春水,平靜淡漠,可是心頭,卻在瞬間掠過一絲溫柔。她的聲音很輕,道:「好。不過,皇帝能瞞得過天下人,卻瞞不過裴皇后,她一定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份,所以,你要千萬小心。」

  元烈微笑,道:「我知道,從我進入大都開始,她就已經盯上了我。」

  「她動過手嗎?」李未央聞言,心頭一跳。

  元烈點了點頭,輕描淡寫道:「四次,不過都是有驚無險。」

  以後還會更多,李未央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皇帝越是把元烈放在心上,裴皇后也就會越是嫉恨。實際上,元烈選擇放棄恢復皇子的身份,等於是向皇帝表明,他沒有繼承皇位的野心。

  所以皇帝給了他一個最安全的旭王的身份,手上有權,又有人脈和地位,是眾位皇子和世家大族爭相拉攏的對象。可裴皇后還是向他動手了,這說明什麼呢?

  一則,是裴皇后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要將元烈扼殺在力量最薄弱的時候。二則,裴皇后不是以一個皇后,而是以一個女人的身份想要讓元烈死。

  如果是第一種,那裴后就是一個異常謹慎小心的人。如果是第二種,那裴后一定對皇帝有著異乎尋常的感情,讓她不能原諒元烈的存在。就因為皇帝最心愛的女人是棲霞公主,所以裴后才對追殺元烈這樣執著……

  李未央搖了搖頭,不管是哪一種,裴后都不是好對付的人。

  「暫且不說裴皇后,你預備怎麼處理掉元毓。」在京都,元毓絕對是一個大麻煩,他極有可能在認出李未央之後去向裴皇后告密,或者把李未央的真實身份傳得人盡皆知,這可是大麻煩。

  「這倒是無妨,他不找我,我也要找他的,我們還有一筆帳沒有算清楚呢。」

  元烈好奇地看著她,李未央卻若有所思地問道:「大都如今最紅的名妓,可是今日獻舞的出雲嗎?」

  元烈一震,隨即醒悟,似笑非笑道:「你的意思是——」

  元烈這麼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李未央歎了口氣,道:「你該走了,若是再不走,別人真的要疑心旭王殿下在宴會上和郭家女兒一見鍾情,到時候會嚇壞我娘。」

  這一句我娘,她已經叫的很順口,元烈凝目望著她,原本他以為,再見的時候會是一個已經瀕臨崩潰的李未央,因為在一夕之間,她失去了那麼多在意的人……可現在,她卻比從前更堅強,笑容更美。因為郭家嗎……他心中這樣想著,口中卻道:「這件事,我要參與。」

  李未央瞧著他,似笑非笑道:「那麼,你就更該提前佈置了。」

  「你預備什麼時候動手?」

  李未央慢慢地吐出一口氣,道:「今天。」

  元烈終究依依不捨地離去,李未央不願意立刻回去,便沿著湖邊走著,靜靜捋順思路。然而她剛剛走到牆邊上,卻突然聽見細碎的響動,猛地一抬頭,卻見到元烈不知何時爬到了牆頭上,黑髮映著陽光,就像一匹緞子,閃閃發亮。

  她愕然,他不是剛剛走出園子了嗎?誰知片刻之間,卻見到元烈扯了藤蔓,從牆頭跳了下來,一張唇角翹起,微微含笑,俊美到了極致的模樣掩不住的興高采烈。她驚訝,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卻已經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她大為驚駭,下意識地四下看了一眼,幸而無人,來不及惱怒,他已經又爬了上去,扭頭笑道:「我回頭再來看你!」

  李未央愕然,面上卻燒灼得厲害,幾欲噴薄而出的羞惱無邊無際的繚繞蔓延開來。

  旭王的提前離開,並不曾引起過多人的注意,大概在他們看來,旭王本來就是一個不好親近的人,雖然他俊美的容貌吸引了很多年輕姑娘的愛慕,但在世家大族眼中,他的這個旭王的位置,若非皇帝力保,只怕還坐得不太穩當,畢竟,他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繼母,迫不及待地在暗處窺視著,尋找一切的機會要把他拉下來。

  李未央回去的時候,郭夫人已經焦急地四處尋找了她很久,見到她的時候,兩眼立刻放出光彩來,「嘉兒,你去了何處?」

  李未央微笑:「宴會上人太多,我覺得太悶,便去湖邊走了走。」

  郭夫人放下心來,道:「這就好,燕王妃來了,說是要見你。」

  李未央的目光便向不遠處看去,果真見到永寧公主一臉平靜地坐在宴會上,旁邊的人與她說話,她卻冷淡到了極點,明顯是不想搭理任何人。李未央微笑著走過去,道:「公主殿下。」

  永寧公主見到李未央,眼睛裡立刻亮了起來,隨後,她吩咐身邊的婢女道:「我和郭小姐要隨便走走,你們不用跟來。」說著,她站起身,親熱地上前挽住李未央的手臂,大聲道:「聽說郭家有一株珍貴的墨色牡丹,不知道郭小姐可否願意帶我一觀呢?」

  永寧公主嫁到越西以來,還是習慣了過去那種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對這裡的人都不親近,再者她不被裴皇后喜愛,又被燕王厭惡,所以大家更是對她敬而遠之,不過是礙於她大歷公主的身份,不敢過分冷遇而已。

  今天郭家的宴會,按照慣例給她發了帖子,但就連郭夫人剛開始都以為對方根本不會出現,誰知宴會進行到一半兒,永寧公主卻來了,不光如此,她對郭家的小姐還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這不由得眾人不奇怪。

  裴寶兒看在眼裡,心頭越發不高興,這郭嘉到底有什麼魅力,為什麼所有人都對她另眼看待呢?在她看來,自己的容貌可是遠遠超過郭嘉,可今天的宴會上,郭嘉竟然變得眾星捧月一般,實在叫她心裡頭不痛快。

  這一邊,永寧公主已經迫不及待地道:「我按照你說的做了。我回到了燕王府,他很奇怪,我卻說我已經原諒他了,又向他說,只要他保住我王妃的位子,我就會對他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為了取信於他,我還送了他兩個美人。所以,這段日子以來,他以為我是刻意討好他,越發為所欲為了。」

  李未央笑了笑,元毓這種人,本來就是你給他三分顏色他就開染坊的,她慢慢道:「公主,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嗎?」

  永寧公主咬牙切齒道:「你說,我會全部照做。」

  李未央笑道:「今日的宴會,燕王殿下並沒有來,真是可惜。」

  永寧公主皺眉,道:「什麼意思?」她不理解,李未央應該很恐懼見到元毓才是,為什麼她會想要見到元毓呢?難道她不怕自己的真實身份暴露嗎?永寧公主在接到李未央的密信之時,實在是嚇了一大跳的,沒想到李未央竟然搖身一變成了郭家的女兒,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李未央望著遠處盛開的牡丹花,微笑一如往昔:「我聽說陛下有事召見各位王爺,但想必這時候,燕王已經從宮中出來了。」

  皇帝不過是因為南方水患的事情召集他們商議,實際上是走個過場而已,詔書都已經出來了,元毓在皇宮自然不會停留太久。但永寧公主不知道李未央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這個……

  李未央已經繼續說下去:「若是公主立刻派人去向燕王說,今日名妓出雲在郭府獻藝,燕王會感興趣嗎?」

  永寧公主不解地看著李未央,顯然是根本反應不過來。

  李未央的笑意隱秘而溫柔:「聽我娘說起,出雲之所以被捧為名妓,一是因為她色藝雙絕,二是她潔身自好,自矜身價,很少參與那些複雜的宴會,據說直到今天還是個清倌兒。」

  永寧公主自詡高貴,對這種名妓當然看不上眼,但此刻,她回憶了一下,道:「的確,元毓也曾費盡心思請過這女子,偏偏她很小心,輕易不肯上鉤,若是我派人向他說起此女也在宴會上,他一定會來。可是,你為何要引他來呢?」

  李未央只是眼珠微微一動,緩聲道:「等他來了,公主自然知曉。」

  永寧公主對李未央的手段深信不疑,她立刻便派人回去,告知元毓出雲也在郭府。果然,一個時辰之後,燕王就帶著禮物到了郭家。

  齊國公向來不喜歡這個外表俊俏、內在齷齪的王爺,尤其對他好女色的風聲十分忌諱,聽到他來,也不過吩咐郭澄安排了位置,便將他丟在了一邊。

  元毓早已知道郭家人這種假正經的老毛病,反正裴后和郭家也一直都不對盤,所以他也不太在意。這時候,他只是盯著那獻完舞蹈之後坐在一邊休息的出雲,嘴角勾起了笑容。

  這個女子,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已經想要弄到手,卻可惜她太過不識抬舉,幾次三番拒絕了他的邀約。

  從前他對於這種女人,還很有耐心地要征服她,可現在,他已經越來越沒有耐心了,所以他決定像對付那戲子一樣,好好殺殺這小美人的傲氣。

  永寧面上帶著笑容,主動吩咐自己身邊的婢女給元毓遞了一杯酒。

  元毓微笑著看了自己的王妃一眼,若非她是大歷的公主,他早已經一腳踹了她了,省得看到這張老臉,他就會想起那些很不愉快的回憶……好在如今這個女人吃了教訓,越來越識趣,不但主動送了他美人,也不再爭風吃醋,一個老女人,就是應該這樣才對。

  永寧笑道:「王爺,我敬你一杯。」

  元毓不疑有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郭家的酒倒是不錯。」

  永寧公主只是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杯子裡的美酒,這藥粉,可是李未央給她的,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功效。

  不多時,永寧就看到了這藥粉的效果,因為元毓已經燥熱地坐不住了,他在座位上扭來扭曲,絲毫無法顧及身為王爺的威嚴,那比女人還要漂亮的臉染上了一層酡紅,他吩咐身邊的婢女給他扇風,可還是無濟於事,他索性站了起來,筆直地向著出雲走去。

  從永寧的角度,元毓仿佛不知道說了什麼,就去拉出雲的手腕,結果出雲惱怒起來,甩了袖子就走。

  元毓居然還不死心,又伸手去拉人家,出雲倒也是個硬骨頭,死活不肯搭理,元毓越發過分,居然拉過人就要往上親,一旁的其他人看到這一幕,都紛紛變色。

  堂堂的燕王殿下,公然調戲一個藝妓,人家不願意的情況下還這樣強求,實在是太沒有格調了!

  永寧冷笑一聲,原本元毓雖然無恥,表面卻還是道貌岸然,因為他生怕別人抓住他的把柄去皇帝那裡告他一狀,卻沒想到在被下了藥之後變得這麼不要臉,不過,李未央這是成心要他丟臉嗎?還是有什麼其他的意圖?

  元毓追著出雲不放的情景實在太過不堪,郭夫人一個眼風,郭澄立刻和郭敦兩人走上去,一左一右拉住燕王,郭澄笑道:「王爺,你喝醉了!來人,快扶王爺去一邊休息!」

  元毓被他們兩個人硬生生架著,只能眼睜睜看著出雲離去。元毓十分惱怒,卻知道這不是發火的地方,很快,永寧端過來一杯溫水讓他服下,元毓只覺得心頭的燥熱去了好多,剛才那股邪火兒也消了,他睜開眼睛,四下看了一眼,卻發現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他一時有點奇怪,自己剛才是怎麼回事,難道這酒水後勁如此之大,讓他當眾失態了嗎……他想到這裡,面帶狐疑地看了一眼永寧公主。

  然而永寧公主卻是關懷道:「王爺,你剛才怎麼了?真是嚇壞了我呢!」

  不會是永寧公主動了什麼手腳,這個女人現在是自己的王妃,她還能怎麼樣?只能拼命討好自己,以保證她下半輩子有好日子過。元毓這樣一想,心頭的疑慮消了三分。他站起身,道:「我是有點醉了,走走就好。」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看見不遠處站著一群人。原本那群人站在牡丹花叢中,他又只顧看著出雲一時沒有注意,現在才看清楚,赫然心頭一驚。

  李未央!竟然是李未央!這怎麼可能!拼命揉了揉眼睛,他幾乎疑心自己看錯了。

  李未央和韓家兩姐妹在一起,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十分的溫和、高貴,她的容貌和半年前相比更加成熟、更加美麗,然而元毓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是啊,他怎麼會忘記這個女子呢!因為她,他被迫損失了精心培養的暗衛;因為她,他被丟給那些下九流的青樓女子戲耍;因為她,他有一陣子甚至看見女人就害怕……這輩子他都忘不了這種恥辱!

  可是,她怎麼會出現在越西!為什麼!

  元毓猛地坐了回去,隨後,他回頭望向永寧公主,壓低聲音道:「她怎麼會在這裡?!」

  永寧看著他,露出吃驚的神情:「王爺說的是誰?!」

  元毓一個字一個字,仿佛言語是從牙齒縫裡逼出來的:「李未央!」

  隨後,永寧公主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像是有點反應不過來一樣:「啊!你是說郭小姐!是呢,她和安平郡主真的是很相像,我剛剛見到,也是嚇了一跳,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相似的人?!」

  「郭小姐?郭嘉?」那明明是李未央,哪怕化成灰元毓都不會忘記。這輩子他最憎恨的女人就是李未央,上次裴后在大歷最重要的據點被搗毀,自己在裴后面前好一陣子都要夾著尾巴做人,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害的!

  現在——郭府被尋回來的小姐就是李未央?!哈哈,這世上會有這麼巧合的事嗎?元毓根本不相信。

  他的眼睛裡冒出火花,低聲道:「永寧,李未央明明是李蕭然的親生女兒,怎麼會變成郭府的愛女呢?」

  「這——」永寧似乎有點不敢確定,猶豫道,「王爺,您或許是看錯了,人有相似——」

  這天底下哪裡來這麼相似的人?!當他元毓是傻子嗎?!元毓立刻站起來,一把抓住自己的王妃,對周圍人道:「我酒喝多了,需要醒醒酒,抱歉,先失陪。」說著,他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永寧公主帶離了宴會。

  李未央在遠處瞧見這一幕,不過淡淡笑了笑,並不放在心上。

  韓琳看她表情有異,便好奇地問道:「表姐,你怎麼了?」

  李未央的微笑如拂面的春風,化開含苞的花蕾:「我是在想,燕王今日怎麼會如此失態呢?」

  韓琴不屑地撇撇嘴道:「他向來風流無度,不過從前還只是收斂的,不知怎麼回事,娶了永寧公主之後反倒變本加厲,真是太過分了!」

  李未央微笑,娶了一個半老徐娘,元毓心頭憋著火,自然是要想法子撒火的……變本加厲,並不奇怪。只不過,他再如何過分,也不會當眾失態,今天,自然是她想法子讓永寧公主給他下了藥,只用一點,便能讓他情緒亢奮,而不會為人所察覺……

  元毓藉口酒醉,吩咐郭家僕人找了清靜的房間,並特意吩咐自己的護衛看守著,這才氣喘吁吁地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李未央為什麼會在大都?!」

永寧公主的面上露出些許吃驚,道:「王爺,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呢?」

  元毓十分狡猾,他聯想到剛才自己丟臉的舉動,立刻知道是李未央動了手腳,可他從未碰過郭家僕人遞過來的東西,唯一的可能便是永寧公主,這麼說,這個女人已經和李未央勾結到一起了!

  元毓立刻又想到永寧公主原本對自己痛恨不已,現在突然從庵中回來不說,甚至對他百般討好,還親自送了兩個美人給他,這樣的變化不是不奇怪的……他想到李未央的千般手段,心頭一時驚恐,她突然來到越西,一定是有什麼陰謀!看來,這件事要儘快通知蔣南,不!還要通知裴皇后!

  他看了永寧公主一眼,心頭掠過無數念頭。李未央心思狡詐,一定是早已勾結了永寧公主……他現在突然離去告密,一定會讓李未央發覺,說不定要利用永寧做出什麼來!不行,他必須想法子先穩住永寧才好。

  一條毒計閃現在他的心頭:不管是裴后還是自己,若是要動手,都會被郭家人發現,偏偏這家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若是因此徹底激怒了他們,反而得不償失。

  但換個思路來說,郭家這樣顯赫,郭夫人又多年來尋找那郭小姐,若是他們知道李未央是假冒的,一定會恨透了她,到時候,既可以除掉李未央,又不會弄髒自己的手。所以,當務之急,還是要穩住永寧公主——想到這裡,他心頭冷笑一聲。

  只要永寧是女人,他就有法子讓她乖乖聽話。元毓閱人無數,當他可惡的時候會讓人覺得無比恐懼,但當他想要討好一個女人的時候,也是萬分的容易。他放緩了口氣,柔聲道:「永寧,我知道,李未央一定是去庵堂見過你,對不對?」

  永寧皺眉看著對方,一時沒有開口。

  元毓歎了口氣,道:「我知道這個女人心思惡毒,她一定是千方百計挑撥你我的夫妻關係。永寧,你這樣善良,一定是被她說動了轉過頭來對付我,你可知道,她不過是在利用你啊!」

  永寧公主面上露出震驚的神情,道:「我不明白你究竟在說什麼!」

  元毓並不氣餒,繼續道:「你我夫妻一場,我雖然喜歡玩樂,但那些女人不過是逢場作戲,從來沒有認真過的,我最心愛的人,還是只有你一個啊。」

  永寧聽到元毓所言,幾乎和李未央之前所說一模一樣,到了危機的時候,他就會下意識地用出那一套對付女人的手段來……李未央真是太懂得人心了,就連元毓會說的話,她都已經猜到。

  元毓見永寧不說話,以為她已經被自己感動了,連忙道:「我之前是氣李未央那個毒婦,才連帶著遷怒於你,如今我已經知道錯了,打算從此以後修身養性,好好和你過日子,你是知道的,我現在已經被父皇嫌棄,身邊的人只有你了,若是連你都不管我,我以後要怎麼辦呢?」他一邊說,眼睛裡仿佛閃動著動情的淚光,若非李未央早已預見他的招數,永寧公主怕也要信以為真了。

  可惜,不是所有的浪子都會為女人改變的,大多數時候,他會再一次地傷害你。永寧公主心頭憤恨到了極點,臉上卻道:「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元毓見永寧已經上鉤,立刻點頭道:「當然是真的,天下筵席,終有散時,但你我夫妻,卻是一生一世的。現在李未央故意接近你,必定是想要借你的手來謀害我,永寧,你要幫我!」

  永寧公主瞅著他,幽幽說道:「那麼依你的意思,我該怎麼做?」

  「找一個合適的機會,當著所有人的面,拆穿李未央的真實身份!」元毓的面上浮現一絲冷笑。的確,人有相似,若是他貿貿然說出李未央的真實身份,有多少人能相信呢?一個堂堂的大歷郡主會跑到這裡來?李未央巧舌如簧,說不定很容易就會脫罪。

  可若是永寧公主指證她呢?永寧可是在大歷生活了那麼多年,跟那安平郡主相交已久,她怎麼會認錯自己的朋友呢?所以,永寧公主開口,遠比元毓自己開口要更容易獲得郭家和其他人的信任。

  永寧公主道:「你是說,現在嗎?」

  元毓想了想,道:「今天宴會上賓客雲集,是最好的機會!只要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大歷的安寧郡主,她這場戲也就演到頭了!」親自看到李未央當場被拆穿,可比告訴裴皇后處理要有趣得多!

  永寧公主看著元毓臉上得意的笑容,心道,是啊,你的路,也已經走到頭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25 11:33 PM

179 永絕後患

  燕王回到了宴會上,此刻氣氛已經十分的融洽,人們開始接納並且喜歡李未央,甚至覺得她從來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郭敦吃驚地看著自家的妹妹,道:「嘉兒什麼時候這麼能說會道了?!」

  郭澄一張俊朗的面上帶著笑容,斜睨了郭敦一眼,道:「豈止是能說會道,簡直像是天生就討人喜歡,你沒瞧見就連向來那麼兇悍的二姑母都笑呵呵的嗎?」

  原本他看李未央笑容寡淡,便以為她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卻不料她竟然這樣受人歡迎。事實上,用討人喜歡來形容李未央還太簡單了,要知道討好一個人很容易,討好一群人卻是難上加難了,尤其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出身豪門,矜持驕傲。

  李未央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和眾人保持良好的關係,這在郭澄看來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郭澄所不知道的是,李未央是個很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如果她誠心想要討大家的喜歡,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不過她從前率性而為,不屑為之而已。

  但今天,一則是郭夫人始終關切地注視著她,生怕她在人群中感到不愉快,李未央為了安慰她,便需要儘快地融入環境。

  二則,若是李未央不能給別人留下一個平易近人、文雅高貴的第一印象,她從此後就很難在豪門世家中立足。因為不管是什麼樣的家族,都會很排斥外來者,她必須打破他們內心的藩籬,讓他們儘快接受她,這才是生存之道。

  郭敦不解道:「不是說嘉兒是在商戶長大的嗎,怎麼我看她言行舉止,完全不像那種人家養大的女兒啊!」

  郭導正在一旁喝酒,聞言哈哈一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嘉兒天生骨子裡就有高貴的血統,在低賤的商戶也一樣能長成牡丹花兒的!」

  郭敦越發覺得奇怪,然而郭澄看了一眼郭導,心中卻暗暗吃驚,這個弟弟一向漫不經心他是知道的,可這直覺似乎也太准了點,要知道,商人身上總是帶有銅臭味的,絕大多數是富而不貴,這種家庭裡培養出來的女孩子,再如何掩飾也很難去掉那種出身商戶的氣息,距離真正的豪門世家還有很遙遠的距離,但李未央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像是在低賤的商戶長大的女孩,她像是天生的郭家小姐。

  這時候,郭澄第一次對李未央成長的環境感到好奇。

  燕王看到李未央被眾人簇擁著、談笑風生的時候,表情明顯變得陰冷起來。他這輩子很少受挫,結果卻栽在了李未央的手上,這簡直是他的奇恥大辱,若是此仇不報,他實在是難以甘心!想到這裡,他看了李未央一眼,故意大聲道:「郭夫人,聽說郭小姐失蹤了很多年,不知道你們是從何處找到她的呢?」

  他這句話一出口,原本十分和睦的宴會氣氛為之一變。在場眾人的表情變得古怪,齊國公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在他看來,燕王元毓這是故意挑釁,他家在何處找到了女兒,跟燕王又有什麼關係,用得著向他彙報嗎?更何況,這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突兀地提出這個問題,絲毫不顧及場合,實在是太無禮了。

  但郭家是什麼身份,對方再如何無禮,他們也不會讓人看出內心的不悅,就像是一個人被狗咬了一口,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把自己放在畜生的地位上去反咬一口。元毓就是看准了郭家人自重身份,才會開口問出這樣一句話。

  眾人的表情都很精彩,因為元毓問出了他們想知道可一直不敢問的話。一直冷眼瞧著郭嘉很快融入眾人的裴寶兒此刻微笑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郭夫人是如何找到失散多年的千金呢!」

  郭夫人雖然心頭不悅,但她畢竟是長輩,不可能去和小輩計較,所以只是微微一笑,道:「怎麼,燕王殿下和裴小姐什麼時候這樣心有靈犀了?」都跑來針對她的女兒嗎,不知所謂!

  燕王微笑道:「郭夫人,我們不過是好奇,相信不光是我們,來參加宴會的其他客人一定也很想知道,畢竟一個失散這麼多年的女兒居然還能找回來,這簡直是奇跡了!所以我們想聽一聽這個奇跡是如何締造的,想必郭夫人不會介意吧!」

  他用的不是發生,而是締造這兩個字。李未央面上卻只是含蓄的微笑,仿佛根本沒聽出元毓語氣裡的不懷好意。

  郭夫人看了齊國公一眼,見他向自己點頭,隨即微笑道:「我是無意之中在慈幼局見到了一串稀世的佛珠,並且就隨身帶在嘉兒的手上,這才找到了她。這佛珠乃是我夫君親自定做,每一顆珠子我都是摸過的,斷然不會認錯。說起來,這也是我多年來堅持給慈幼局佈施得來的善報,若非如此,我也見不到嘉兒。」

  旁人聽了,紛紛道:「是啊,這可真是難得的巧合!」「若非齊國公夫人善有善報,怎麼能尋回丟失了十多年的女兒呢!」「對,對,一定是老天保佑!」

  元毓聽到眾人的竊竊私語,面上卻是冷笑,道:「那麼敢問一句,只憑著一串佛珠,郭夫人就認定了郭小姐的身份嗎?你就不怕別人洞悉這秘密,故意冒名頂替?」

  這話說出來,陳留公主、齊國公等人齊齊變色,尤其是郭家的三個兒子,面上的神情都變得陰沉起來,郭敦惱怒道:「燕王殿下,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母親還會認錯妹妹嗎?」

  元毓微笑道:「是啊,世上最瞭解女兒的人就是親娘,郭夫人是郭小姐的親生母親,自然能分辨出佛珠的真假,但問題是,郭夫人和郭小姐分開了十八年,僅憑一串佛珠就認定了女兒,是否過於武斷呢?要知道,這世上狡猾的人太多了,他們可能想到什麼陰險的手段,從真正的郭小姐手裡騙走了佛珠!」

  這話說出來,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了李未央的身上,已經有些人露出狐疑的神情。

  李未央卻是面帶微笑,道:「那麼依照燕王的意思,我是因為得知了這佛珠的秘密,才會故意冒充郭小姐嗎?」

  燕王還沒有說話,郭夫人已經勃然大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那佛珠之前是用薄薄的木層包住,外人絕對看不出絲毫的端倪,若非我認出了這佛珠,它的真正面貌一輩子都不會被人知道!更何況從前我們尋找女兒的時候,都是秘密暗中尋找,誰人能得知一切甚至還策劃好了呢?你再這樣刻意污蔑,就請離開這宴會吧!」

  郭夫人早已一心認定了李未央就是郭嘉,不管燕王說什麼,她都不會相信的,恰恰相反,她覺得燕王是故意找茬。

  一旁齊國公的臉色異常難看,他幾乎想要讓人把元毓丟出去,可在關鍵時刻他忍住了,元毓畢竟是燕王,他若是直接吩咐人將對方丟出去,一則是容易結下仇怨,二則,他不能讓所有人認為他們是恐懼別人拆穿真相。試想,若非他們郭家心虛,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提出異議的燕王呢?

  所以,他只是冰冷地道:「燕王殿下,你沒有證據,請不要胡亂猜測。我們郭家不會像你所說的那般不小心,這些年來上門認親的人無數,我們可曾認下一個麼?所以,你一定是喝多了,還請謹言慎行!」

  元毓沒想到郭家人竟然態度如此強硬,甚至對李未央一絲懷疑都沒有,當下氣得臉色發白,這群人是瘋子嗎?他都已經暗示的這麼明顯了,為什麼絲毫不理會呢?!

  他頓了頓,這才道:「兩位,你們誤會了我的好意,我是覺得,郭家聲勢顯赫、為人厚道,自然有數不清的人想要攀附,這些年來,上門尋親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都是妄圖攀龍附鳳的,正因為如此,郭家認親才更應當慎重,以免中了那些奸人的計策,白白浪費了多年的心血啊!」他一邊說,一邊冷眼看向李未央,分明是意有所指。

  郭家人之中,屬郭敦最為憨厚,而且喜怒形於色,他聽了這話,一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冷聲道:「燕王殿下,你的酒勁太大了,已經開始胡言亂語,請你儘快回去吧,我們郭家不歡迎酒鬼!更不會容許任何人羞辱我們的家人!」

  當郭敦說出家人兩個字的時候,李未央向來冰冷的內心有一種很複雜的情緒湧了上來。家人——這個詞對她來說太陌生了,李蕭然是她的親生父親,可卻一直想方設法利用她,妄圖榨乾她的最後一絲價值;老夫人是她的家人,可她一邊欣賞著她,也一邊防備著她;談氏和李敏之也是她的家人,可他們太過軟弱,總是需要她的保護,一個疏忽,就再也難以挽回。在她的眼中,家人不過是一個冰冷的詞彙,她很少從中感受到溫暖,更加不敢放縱自己沉浸在這溫暖裡。

  可是,今天元毓說了一句話,卻引來郭家人的幫助,儘管他們中有人知道她不是郭嘉,還有人根本被蒙在骨子裡,可他們的態度卻都是一致的,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他們的家人。

  李未央覺得震撼,當別人主動站出來保護她的時候——即便她再強大,也會希望當她疲憊的時候、感覺到孤單的時候,能夠有人站在她的一邊的,這種希望第一次得到滿足,竟然令她有一絲不知所措了。

  緊接著,南明侯郭英和英國公夫人郭真,面上都是一副不悅的神情,馬上就要發作。而韓琴已經不顧姐姐韓琳的阻止,怒聲道:「燕王,你還是快離開吧,這裡不歡迎你!」

  郭家人集體下了逐客令,換了任何一個人都要坐不住了,可元毓是什麼人?!他的臉皮之厚,心腸之黑,絕對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

  所以儘管連永寧公主都感覺到了難堪和坐立不安,元毓卻不過是耳根子有點發熱,口中還是道:「諸位何必憤慨,我不過是站在一個局外人的立場上說了幾句公道話罷了!」

  「哼!」郭敦的俊臉一陣通紅道:「你出言羞辱我家的小妹,還嫌不夠過分嗎!」

  「郭公子誤會了。」元毓歎了一口氣,道:「雖然你家人急於尋找女兒的心思我可以理解,但總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就相信了別人。郭家尋找女兒的事情,父皇也是知道的,他同樣也很關心,正因為如此,更加不能草率行事,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若是不信,你們好好看看這個女子!」他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指向李未央,道:「她不是什麼郭嘉,她是大歷的安平郡主!」

  眾人聽到這句話,頓時譁然,就連裴寶兒的面上都露出無比吃驚的神情。她附和元毓,不過是為了給郭嘉找點事,沒成想竟然真的扯出郭嘉的身世來了。哈哈,這可好了,郭嘉剛才還那麼得意,若是被燕王證明了她是冒牌貨,還不立刻就被郭家掃地出門嗎?!

  郭家的所有人面色都變了,郭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發白,卻是硬生生氣出來的:「你胡說八道什麼?!」

  李未央只是靜靜地望著元毓,面上卻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不在意他把一切都捅出來一樣。

  元毓冷笑一聲,道:「郭夫人,既然你沒有聽清楚,我就再說一遍,你眼前的這個郭嘉,真實的身份正是大歷丞相李蕭然的女兒,更是大歷太后的義女!若是不信,你們大可以問一問我的妻子永寧公主。誰都知道,她在大歷的宮廷裡生活了多年,不可能不認識安平郡主!她可以證明一切!」

  這樣說著,他看向了永寧公主,目光之中帶著鼓勵,顯然是希望她說出一切。

  眾人面面相覷,交頭接耳道:「這是怎麼回事?」「對啊,不是說這位郭小姐是在尋常商戶養大的嗎?」「怎麼會牽扯上大歷呢?還是丞相的女兒?!」「是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人們的竊竊私語之中,郭夫人的面色開始漲紅,她下意識就要開口為女兒辯解,一旁的齊國公卻輕輕向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太著急,稍安勿躁。

  於是,大家都看向永寧公主,意圖從她的回答之中找到答案。永寧公主看了李未央一眼,眼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面上卻是愕然道:「燕王殿下,您這是說什麼呀?安平郡主本來就是李家的養女,現在她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我們正是應該為她高興才是啊!」

  元毓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怒聲道:「永寧,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永寧公主的臉上露出委屈的神情,道:「殿下,大歷人人都知道,李丞相的女兒出生在二月裡,按照大歷民間的規矩,二月生的女兒克父母的,所以這個孩子一出生就被李丞相命人處理掉了……這件事情也不算什麼隱秘,乃是所有人都曉得的,李丞相大約是怕李家老夫人傷感,便偽稱孩子被送去了鄉下撫養,後來更為了哄老夫人開心,特地從外頭找了個女孩子來養……就是如今的安平郡主。她因為獻策被封為郡主的時候,李蕭然說是不能欺瞞陛下,便將她的身世和盤托出,好在我父皇仁慈,並不怪他這欺君之罪。她這身世說起來離奇,卻也是十分的幸運,若是換了旁的人家,斷不會將她養得這樣知書達理……」

  元毓一下子站了起來,桌子上的酒杯滾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的面孔再也不能維持剛才的鎮定,因為他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永寧公主從來不曾準備幫著他去指證李未央,恰恰相反,她是幫著那個女人來證明身份的!他怒聲道:「你這是在胡說什麼?!她明明是李蕭然的親生女兒!」

  永寧公主便表現得十分驚訝,向著他道:「王爺,我才是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到大歷不過短短一個月,我卻是已經生活了那麼多年,對所有人的情況都是一清二楚。再者,我是你的妻子,又不是她的什麼人,為何要幫她扯謊呢?若是你不信,我就休書一封,讓我父皇為你證明好了!或者找李丞相,讓他說清楚這一切!」

  李未央垂眸微笑,永寧公主和自己不過萍水相逢,她和元毓才是至親夫妻,在旁人看來,斷然沒有替自己說謊的必要。不管是找皇帝還是找李蕭然,不過是一句空話,都不會有人真的這樣去做,因為沒人會質疑永寧公主的話!

  李未央語氣很淡,像是感慨道:「我是在李家長大的,而且蒙受太后的青睞,被封為安平郡主,這件事情本就是人盡皆知,並沒有刻意隱瞞的必要。更何況,我已經有了郡主的身份,若非我真的是郭家的親生女兒,又有什麼必要千里迢迢遠赴越西來認親?」

  眾人聞言,不由都想到若永寧郡主所言屬實,那這個女孩子既是太后義女,又是丞相千金,為什麼要跑到越西來尋找親人呢?她根本沒有必要攀龍附鳳,因為她的出身和地位已經很高了,拋棄李家來冒認郭家,這風險實在是太大,而且也沒有必要!

  元毓厲聲道:「李未央,你不要再巧舌如簧了!你不過是怕被我拆穿你的身份,故意教唆我的妻子來幫你扯謊!」

  李未央輕輕一笑,道:「燕王殿下,你的想像力實在是太過豐富了,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我是大歷朝派來的奸細?或者你會說,不只是我,連永寧公主都是奸細——哈哈,那大歷的皇帝陛下可真是太捨得了,一下子送來兩個女奸細不說,還給你機會讓你主動拆穿啊!」

  這話說的一點沒有錯,如果永寧公主主動幫助李未央隱瞞身份,那只能證明他們兩人早有勾結,這很容易讓人想到奸細上去,可若是大歷皇帝真的要派奸細,大可以找不容易讓人認出來的女子來冒充,讓李未央這樣出身高貴的丞相之女來冒充郭家的女兒,又是別人見過的,不是腦子進水了嗎?所以,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說不通。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李未央發現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所以特地來越西尋找親生父母,無意之中和郭夫人相遇……

  「難怪我覺得表姐言談舉止都那樣高貴,原來是被顯赫的家庭收養了啊!」韓琳悄悄地道。

  韓琴點了點頭,道:「是啊,她放棄了自己的郡主身份,跑這麼遠來尋找親生父母,真的是不容易啊!若是我,都沒有這種勇氣呢!」言談之間,已經是一種極為崇拜的語氣。

  元毓當然不肯死心,大聲道:「既然如此,你大可以向大家說明自己的身份,為什麼要謊稱自己被商戶收養呢?!」

  「她沒有說謊!之前她的生活經歷,早已經一五一十地告訴給我了!」這時候,突然有一道聲音,慢條斯理地說道,卻是齊國公郭素,他看了李未央一眼,微笑了一下,隨後鄭重道,「只不過我不想別人討論我的女兒,所以希望給她一個簡單的過去,才會這樣安排,卻不想給燕王殿下造成了誤會,真是抱歉啊!」

  他說的那樣寬宏大量,旁人紛紛議論起來,言談之間,全都是指責元毓多管閒事的!元毓的臉色很難看,比他還難看的是裴寶兒。

  她沒想到李未央的過去被人揭穿,反而讓人對她很敬佩。想也知道,一個女孩子從丞相之女被封為郡主,其中要經過多少的努力,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認為,李未央是一個修養良好、高貴堅強的女孩子。

  郭夫人立刻笑起來,道:「看到了吧,燕王殿下,嘉兒就是我的女兒,你不要再疑心生暗鬼了!」

  元毓冷笑一聲,道:「郭夫人,單憑永寧的一面之詞,你就相信了眼前這個人嗎?你也太容易被人欺騙了!如果我是你,就好好想一想當年的郭嘉身上有什麼特徵,要知道,佛珠可以造假,但這特徵卻是不可能的!」

  郭夫人皺了皺眉,立刻反駁道:「好,既然你堅持不信,那你們看好了!」說著,她舉起李未央的手腕,輕輕提起她左手的袖子,道:「嘉兒,你從一出生開始左手的手腕之處便有一顆花瓣形狀的小小紅印,娘都記得,就在這兒!」她的動作猝不及防,讓齊國公都變了顏色,他沒想到妻子居然會做出這種舉動,一時都呆住了,甚至來不及阻止她——

  事實上,郭夫人是過於心急了,甚至忘記了在人前這麼做是多麼的失禮,因為她對眼前的少女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這個事實深信不疑,所以從前都沒有親自驗證過,但她實在不能容忍任何人懷疑郭嘉,所以不假思索地這樣做了!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在李未央的左手手腕上,元毓臉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他分明看見,那手腕上恰好如郭夫人所說,有一棵花瓣形狀的小紅印……雖然很小,卻還是一眼就能看得清。

  郭夫人臉上露出篤定的神情,轉頭微笑地盯著元毓道:「看見了吧,嘉兒就是我的女兒!如果今後誰再敢出言侮辱她,或者質疑她的身份,就是跟整個郭家為敵!」

  看到這個紅印,齊國公和郭澄都愣住了,他們不敢置信地看著李未央,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看錯了。

  李未央只是微笑著掩住了自己的手腕,大家小姐行不露足,踱不過寸,笑不露齒,手不上胸,這都是有規矩的,但事急從權,今天她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身份,從今以後,不管是誰認出她是李未央,都不必再害怕,她將是名正言順的郭家小姐!當然,她知道小蠻的身上有這個記號,還要多謝溫小樓。

  元毓充滿憤恨地盯著李未央,這一回,他在眾人面前的顏面幾乎丟盡了,而這一切,恰恰是拜李未央所賜!他沒想到,自己被人當做猴子一樣涮了一把,變相幫李未央證明了她的身份!

  天,他覺得自己簡直是蠢到了家!他猛地回過頭,怒視了永寧公主一眼,那眼神無比的兇狠,仿佛要將她吃掉一般,然而永寧不過淡淡扭過了頭,當成沒有看到。

  元毓轉念一想,李未央承認了自己是安平郡主,好處是再也沒有人能用這個身份來威脅她……但這樣一來,她也是告訴全天下人,尤其是告訴裴皇后她是誰!想到這裡,元毓充滿了疑惑,李未央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她不怕裴皇后的報復嗎?!

  這個女人的心思,他越來越猜不透了!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今天這一局,他輸得很慘!而且,他最為憤怒的是,永寧公主這個他一直捏在手心裡的女人,竟然徹底背叛了他!

  李未央看著元毓,只是平靜地展開笑容,他以為自己是輸了一局而已,卻不知道,他今天晚上,就要連命一起送給她了!



180 元毓之死

  元毓氣急敗壞地從府裡出來,甚至都不去問一聲永寧公主是否一起回去。等李未央親自送永寧公主出府,已經瞧不見燕王的人影了。永寧公主自嘲地笑了笑,道:「我這一回豁出去幫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李未央笑了笑,道:「公主,我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呢?」

  永寧公主盯著她,略略鬆了口氣,隨後若有所思道:「今天你走的這一步棋,實在是太冒險了。」

  李未央的笑容很平常,她當然知道冒險,但在越西,元毓,或是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暴露她的身份。到了那個時候,她再想法子替自己掩飾,就實在是太難了。凡事主動出擊、化被動為主動,這才是自保之道。

  當然,這樣做的確是解除了被人認出來的後患,同樣也會帶來一些後遺症,比如現在裴皇后必定知道了一切,已經盯上了自己。但,那又如何?只有站穩了腳跟,才能談得上報仇雪恨,她不可能一輩子躲著不見人,必須要讓郭家所有人接納她,她才能走下一步棋。

  永寧公主上了馬車,還不忘記叮囑道:「別忘了咱們的約定。」

  李未央失笑,道:「當然不會。只是你要全部按照我說的去做。」

  永寧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古怪的笑容:「這是自然的。」隨後,她吩咐車夫快馬加鞭地趕回燕王府。

  送走了永寧公主,李未央正要回到宴會上去,卻瞧見郭澄倚在大門邊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李未央微微一笑:「三哥不去招呼客人,跑到這裡來做什麼呢?」

  他只是淡笑看著她,這個妹妹,身上的秘密實在是太多了。先是與永寧公主熟悉,後來被元毓指證,現在居然成為大歷太后的義女,李丞相的養女,這樣的身份實在是讓人太震驚了。

  原本他覺得,她不過是被父親找過來討好母親的尋常女子,可看來,是他錯了。不光他錯了,連父親都錯了。他找來的這個少女,進入郭家的目的,必定不單純。

  此刻,她的眼睛很深,望不見底,仿佛是漆黑一片的夜晚,那一瞬間的沉鬱,幾乎讓人窒息。他忍不住會想,這個少女,為什麼會來到越西呢?

  她明明已經有了大歷郡主的身份,卻拋棄一切來到這裡,不光如此,她今年已經滿了十八歲……越西和大歷的風俗不同,越西的貴族女子都很嬌貴,門第越是高貴的,越是挑剔,到了這個年紀通常才開始尋覓如意郎君,這並不奇怪。

  可據他所知,在大歷,女子十五歲就開始尋找親事了,只有過於貧窮出不起嫁妝或者因為有各種隱疾的姑娘才到了十八歲還不出嫁,那麼,眼前這個女孩子到底屬於哪一種呢?

  他這樣盯著她,她卻並不驚慌,在陽光下,她的肌膚,透明的宛如白玉。這個少女,是個美人,卻並非那種傾城絕色,可當她靜靜注視著你的時候,你卻會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看到她,郭澄便想到了家中的其他女孩兒,比如二姑母家的兩個表妹。郭真從小受到陳留公主嚴苛的訓練,所以她也這樣對待兩個女孩,替他們請來了管教最嚴格的宮中嬤嬤,從兩個表妹很小開始訓練他們,要求笑不露齒、行不露足,所以,儘管韓琳柔婉,韓琴活潑,但兩個人在多年的訓練之下,儀態已經十分標準。至少從前郭澄是這樣認為的,可走在他身邊的李未央,緩步而行,裙擺不見絲毫飄蕩,他不得不相信在宴會上永寧公主所說的那些話,這位妹妹,的的確確是在最嚴苛的貴族之家養出來的女兒。不,恐怕不止如此,她的舉手投足間無不彰顯出尊貴與教養,還帶著一種天生的貴族儀態,比自己的兩個表妹還要完美。

  「你真的是安平郡主?」郭澄不由自主地這樣問道。

  李未央側頭,臉上頓時露出笑容,這一笑,卻像是光,頓時映亮了她的面孔:「今日永寧公主不是說的很明白了嗎?三哥沒有聽見?」

  郭澄深深地歎了口氣,道:「是啊,我是聽見了,只是我覺得難以置信。原本就是高貴顯赫的家庭出身,為什麼要放棄一切離開大歷呢?這其中定然有什麼原因。」

  李未央止住了腳步,口氣很尋常:「三哥,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所以你會避開人來問我這個問題。你說得對,離開大歷,我就沒有了安平郡主的身份,放棄了李家的榮華富貴,可是李家,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

  郭澄驚訝地看著她,不理解她這樣說的緣由。什麼叫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了?

  李未央並不避諱他的目光:「有的事情永寧公主不會說,也不敢說,我在李家,原本就是不受歡迎的人。因為生在二月,我一直被父親厭惡,因為是庶出,所以我被嫡出的姐姐和大夫人排斥。因為我不聽話,不肯去做李家的墊腳石,更加不肯按照大夫人的吩咐被人利用,所以她們處處與我為難。」

  「就是因為這樣,你到了越西嗎?」郭澄這麼猜測。

  李未央微笑了一下,道:「不,如今大夫人和我的嫡出姐姐……所有跟我作對的人,都已經死了。」這種事,只要稍加查探,就能找出真相。

  郭澄驚訝地看著李未央,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所有跟她作對的人都已經死了,因為她嗎?她是在變相的告知他,她並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難道她不知道,這樣說會讓人覺得她很可怕嗎?萬一他起了防備之心,或者是想方設法把她趕出郭家呢,她就沒有考慮到這樣的後果嗎……

  李未央並不在意他怎麼想,她只是陳述事實:「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我不會姑息養奸,所以,他們會落到如今的下場,無一不是他們自己咎由自取,與人無尤。但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我的行為在大家看來是刻薄寡恩、不夠寬容,所以我既不被李家所接受,也不被其他的豪門大族歡迎,這也是我今天會站在這裡的最大原因。」

  郭澄失笑,道:「這就算解釋了嗎?」

  李未央點頭,道:「我已經給了你合理的解釋,至於你信不信,就不是我要思考的問題了。」

  郭澄唇邊閃過笑意,但嘴上仍是道:「我喜歡誠實的人,若是今天你選擇欺騙我,說什麼來尋親的鬼話,明天我就會想法子把你趕出去了,因為我不會容許任何危害我娘的人存在。但你這樣實話實說,我也可以把話說清楚——只要你的目的對郭家沒有危害,我會認下你這個妹妹。」

  李未央只是微笑,眼睛眨了眨,道:「你認或者不認,對我沒有影響,我也不在意,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趕走我試試看——」

  郭澄有一瞬間啞然,這個丫頭真是狡猾,分明是看准了他的外強中乾,母親對她全心全意的維護,若是自己要趕走她,只怕要被母親活生生剝下一層皮來。她這分明是有恃無恐嘛!豈止是聰明,簡直是狡猾多端!他剛要開口,卻看見郭夫人急匆匆趕來,一把抓住李未央的手,道:「嘉兒,你跑到哪裡去了,娘到處找你。」

  看,他明明就站在旁邊啊,他娘居然視而不見,他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外頭撿來的,不,不光是他,大概他的其他四個兄弟也是娘撿來的,所以他娘心裡頭永遠就只有小妹,完全當他是透明的——這一透明就是二十年啊,郭澄搖了搖頭,長歎了一聲。

  果然,郭夫人像是根本看不見他一樣,只顧著對李未央說話道:「剛才宴會上人一多,娘就忘了告訴你,我昨天讓府裡頭的人新招了一些丫頭,其中有些機靈又聰明——」

  「娘,妹妹那個院子裡的丫頭光是伺候她吃飯的就有七八個了,連帶著那些端茶倒水的已經二十多人,院子也沒那麼大,再多就要堆到屋頂上了。」郭澄心裡很酸,嘴巴也很酸,語氣更是酸溜溜的。

  郭夫人一愣,這才注意到了他,口中嫌棄道:「你怎麼站在這裡,還不去招呼客人?!」

  郭澄看著自家母親,賠笑道:「娘,我這不是和妹妹在談心嗎?」

  郭夫人如同揮蒼蠅一樣地趕他,道:「好了好了,客人們都要出發回去了,你去送送他們。我和你妹妹還要去參詳一下她院子裡的丫頭。」

  李未央連忙道:「娘,荷葉和蓮藕就很好,不用加人了。」

  郭夫人卻搖頭道:「什麼很好,那兩個都有點傻,還不如你身邊那個趙月,不過,趙月也好不到哪裡去,粗手粗腳的,上次我親眼瞧見她一轉身就打掉了一整套茶具,這丫頭有點武功底子,就專門留在你身邊保護吧,伺候的丫頭我另外選。」

  李未央失笑,趙月本來就是舞刀弄劍的人,讓她端茶倒水的確是不合適,這三天下來,總是闖點禍,讓郭夫人看得膽戰心驚的。她看了郭澄一眼,微笑道:「娘,院子裡的確人很多了,實在是住不下……」

  郭夫人道:「對啊,是太多了。」郭澄剛剛鬆了一口氣,卻聽見郭夫人拍了下巴掌,笑道,「不過這不是問題,改天把你的院子擴建一下。」

  「娘,妹妹的院子已經是全家除了祖母之外最大的了,連你們的正屋都比不上她,你還想怎麼擴建?這傳出去真要被人笑話的。」世家大族哪怕挖一口井都要講究規矩,李未央是晚輩,住的院子卻是最大最華麗的,娘還把小倉庫裡頭的東西像流水一樣往裡頭搬,讓郭澄這個大男人看了心裡都泛酸。

  郭澄剛要繼續抗議,就聽見郭夫人道:「你妹妹的院子靠你的最近,就把你屋子前面的那片梅花林給拆了,對!這個主意好,梅花林拆了以後,一半兒給你妹妹做後花園,一半兒給丫頭們蓋四五間新住處。」

  郭夫人越說越是高興,眼睛都在放光,顯然是覺得這個主意無比美妙。

  「娘,那梅花林是我和四弟練功下棋的地方!」妹妹才是娘心裡的寶貝,他們這些人原先就靠邊站,現在連站的地方都要給妹妹的丫頭挪出來了,這簡直是——郭澄輕聲咳嗽一聲。

  郭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沒事到外頭練功下棋?你們的屋子裡不能待嗎?年紀都多大了,還跟妹妹搶嗎?要臉不要了。」

  聽到要臉不要了五個字,郭澄的心碎了一地。他受傷地看著郭夫人,道:「娘,我原先以為自己不是你親生的,現在看來,豈止不是你親生的,簡直是你從不共戴天的仇人家裡撿回來養的吧!」

  郭夫人橫了他一眼,抬手就給他的額頭一彈指,道:「還滿嘴胡說八道!五個兄弟裡頭你的心眼最多,別跟我廢話,馬上就回去把你那梅花林清理乾淨!」

  郭澄睜大眼睛看著郭夫人,又看看一臉微笑的李未央,心道你分明是故意的,向我示威吧,告訴我你在娘心裡頭的地位無比重要!現在他開始明白,李未央不但是個厲害的角色,而且出奇的記仇,不能輕易得罪。

  李未央像是沒看到他的眼風,反而微笑道:「娘,這樣興師動眾的,實在是不好。我不需要那麼多丫頭,也不用那麼大的院子,實在不必再勞煩了。」

  郭夫人伸手撫平她被風吹亂的鬢角,笑道:「傻孩子,這算什麼勞師動眾,短則三五天,長則半個月,娘會請能工巧匠來給你改造個花園子,對了,你喜歡什麼花,哦,不,乾脆建個花房,把你喜歡的花全都放在裡頭,這樣你想看的時候就可以去欣賞!」

  郭澄哈了一聲,道:「娘,你也太偏心了。」

  李未央看了郭澄一眼,並不多說,只是牽起郭夫人的手,道:「娘,我不想要擴建院子,不光是怕興師動眾,更重要的是,我喜歡清靜,丫頭太多,人來人往總是麻煩的,我若是想要安靜地看個書都困難。」

  郭夫人一愣,道:「真的?你不是怕麻煩?」

  李未央鄭重地搖了搖頭,道:「真的不是。」

  郭夫人想了想,將目光轉向郭澄,道:「那好吧,就留著你的梅花林。」一副施捨的語氣,「不過……」

  郭澄幾乎失語,快聲道:「娘!我得走了,你千萬別再想一出是一出了!」郭夫人還要開口,卻見到郭澄像是腳底下踩了雲彩一樣,逃命一樣地遠去。

  郭夫人詫異,道:「這……他是怎麼了?我還什麼都沒有說呢!」

  李未央慢吞吞地道:「大概,是因為三哥捨不得他的梅花林吧。」

  郭夫人詫異,看著自家兒子一會兒就走得無影無蹤,實在是不能理解。她口中喃喃地道:「五個孩子之中,實際上啊,你三哥小時候才是最老實的一個。可我就想不通了,明明小時候那樣可愛,怎麼長大了就這麼滑頭呢?」

  李未央看著郭夫人柔美的側臉,心頭歎息一聲,孩子都會長大的,在他的成長過程之中會經歷很多的故事,但如果你不留心,就會錯過這樣的故事,郭夫人一直苦苦追尋自己失去的女兒,對兒子們放任自流,所以如今才會有這樣納悶吧……心頭微微發軟,她不由握緊了郭夫人的手。

  這雙手,這樣溫柔,這樣堅定,是娘才會有的手啊。

  不遠處,齊國公郭素正看著這一幕,臉上露出笑容。一旁的郭導歎了口氣,道:「父親,我總覺得妹妹這次回來的目的,沒有這樣簡單啊!」

  這個家裡,完全相信李未央就是郭嘉的人,除了母親和兩位嫂嫂,就剩下陳留公主了吧,至於自己這幾個兄弟,大略都是心中有數的,只不過這層窗戶紙,誰都沒有捅破。因為他們都太聰明了,聰明到儘管知道有不對的地方,也不願意去質疑,更加不願意破壞母親僅剩的夢。

  郭素笑了笑,道:「是不簡單,但我想,她對郭家沒有惡意。」

  「父親怎麼能確信?」郭導嘴角微微向上,一抹懶散笑容掛在唇邊,這樣問道。

  郭素看著李未央面上的笑容,道:「她是個聰明的姑娘,若非如此,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大可以裝作是真正的嘉兒來和我相認。」

  「可是如果她那樣做了,你剛開始會相信,等驚喜過後,一定會仔細查證。到時候一來會翻出她真正的身份,二來,她會淪為一個貪慕虛榮,試圖蒙混過關的騙子。這樣一來,郭家必定不會容忍她。」郭導準確地分析著。

  齊國公點了點頭,道:「是啊,所以我才說她非常聰明,她把我的心思,你娘的心思全都摸透了。包括今天燕王拆穿她過去的真實身份,她也能夠反守為攻,讓元毓灰溜溜地離去。」

  郭導的目光落在不遠處李未央秀麗的面孔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小小年紀,心機頭腦絲毫不遜于男人,真可謂是難得了。但我不明白,既然父親什麼都知道,為什麼還要幫著她呢?」

  「是啊,為什麼我還要幫她呢?」郭素微笑道,「你看你娘多麼開心?」

  郭導當然也看到了郭夫人臉上滿足的笑容,然後他聽見他父親說:「你娘已經有十多年沒有這樣開心了,郭嘉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才能讓你娘高興。」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但爹你為什麼不擔心這個女孩進入我們家之中,會給郭家帶來一個難以揣測的未來呢?」郭導一針見血地道。

  郭素笑了,回頭看著自己的兒子:「你怕嗎?」

  郭導嗤笑一聲,道:「怕?我怎麼會怕?!」隨後,他突然不笑了,因為他明白了齊國公的意思。從目前看,李未央的目的是想要借助郭家的力量替她辦到一些事情。但不管是什麼,郭家都不會怕,因為他們有足夠的實力。

  真正強悍的家族,是不會畏懼任何人任何事的。所以,不管李未央是什麼目的,都不重要。在郭素的眼中,只要她能夠讓郭夫人一直這樣笑容滿面,讓他做什麼都毫無怨尤。

  郭導歎了一口氣,郭家人骨子裡就有一種癡情,父親這麼多年來照顧母親,身邊甚至沒有一個侍寢的妾或者丫頭,這傳出去根本不會有人相信,但郭家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事實。

  就如父親深愛母親一樣,他的兩個哥哥也和嫂嫂十分恩愛,不但拒絕了別人送來的美貌妾侍,甚至連房間裡的丫頭都打發出去了,甚至因此背上了畏妻的名聲……他不喜歡這樣的感情。

  不,應該說,他厭惡這樣的感情。這麼的專一、癡情,甚至不顧及後果。在郭導看來,理智和愛情完全是相悖的,不可以共存的,所以,他情願吊兒郎當的過日子,也不想愛上什麼人,因此變成一個傻蛋。

  這時候,郭夫人已經看見了這邊的齊國公,微笑著揮了揮手,齊國公立刻大踏步地迎了上去。一旁的李未央微微含笑,面容溫柔,看著這張臉,郭導再一次歎氣,他真的不知道,李未央的出現會給平靜的郭家帶來怎樣的後果……

  此時,燕王元毓氣急敗壞地出了西南門,隨後他站在了道路的中央,若是往右邊走,便是皇宮的方向,他可以向裴皇后說明李未央的身份,但——裴皇后的耳目遍佈越西,今天宴會上那麼多的人,消息恐怕早已傳過去了,自己再眼巴巴地過去,傳遞了沒用的消息,反而會惹來裴后的厭惡。

  從那一次裴后的據點在大歷被毀,她對自己就沒有以前那樣的信任和重用了,就連向來走得很近的雍文太子也對他開始疏遠,甚至碰不到面……唉,今天真是晦氣!

  他不得不調轉馬頭向左走,回去燕王府。剛到門口,永寧公主的馬車居然也到了,他怒氣衝衝地盯著她:「你還回來幹什麼?!」

  永寧滿臉的慚愧,道:「夫君,我有話要對你說。」

  元毓冷眼看著她,哼了一聲道:「你既然已經幫著她圓謊,還有什麼好說的!」

  永寧公主歎息一聲,道:「我也不想這樣的,只不過那時候為了幫你,我曾經陷害過她,後來更為了救下你,向她許諾了一個條件,你還記得嗎,當時你——」

  「住口!」元毓立刻想起自己被李未央羞辱的事情來了,他的一張俊俏如同女子的臉孔變得暴怒,「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是說,我向她作出了一個許諾,並且對天發誓,在她需要我的時候會説明她,今天我就是在實踐諾言啊!夫君,我真的不是故意惹你生氣,也不是要背叛你,我當初許下諾言也是為了你,並且那李未央還逼著我發誓,若是違背誓言的話就要我們夫妻離散……所以我才會這樣做!說到底,我還不是為了你我之間的夫妻之情嗎?」永寧淚眼閃閃地道。

  元毓對她此刻充滿了厭惡,根本不願意理睬,轉身就要走,永寧卻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哀聲道:「我知道你不願意看見我,但若是我把你喜歡的女子送到你身邊來呢——你是不是會原諒我!」

  元毓吃驚地盯著永寧,道:「你究竟在說什麼?!」

  永寧公主期期艾艾地看著他,道:「我已經以自己的名義,請了那出雲小姐來表演……只是,希望你別再怪我,否則我實在是寢食難安……」

  元毓盯著她,仿佛要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什麼來,他一度甚至懷疑,永寧公主是和李未央約好了要坑自己,可是很快,他覺得不會,永寧這麼蠢笨的女人,怎麼會放棄和他長相廝守的機會呢?!而且她是個十分重諾的人,按照她的說法,幫助李未央是為了實現誓言的話,那麼一切就能說得通了。

  說到底,元毓太過自信,他不知道一個女人在受到了背叛之後就會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從始至終,他對自己的魅力毫無懷疑,至於沒有被他迷惑的李未央,根本不能算是個正常的女人。他微微一笑,道:「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永寧公主連忙道:「是真的……但你要答應我,千萬不要把那個出雲娶回家,你說過,你跟她們都是逢場作戲的,你心裡頭最重視的人只有我。」

  看她一副忐忑的模樣,元毓總算放下心來,道:「好,你約在了何處?」

  永寧公主仿佛鬆了一口氣的模樣,道:「就在今天晚上,金河之上。」

  金河橫穿大都,每天晚上都會遍佈畫舫,很多的達官貴人喜歡在畫舫上擺上酒宴,然後邀請美貌的歌姬舞女,通宵達旦地飲宴。若是李未央真的有什麼陰謀,也絕對不會選擇這麼熱鬧的地方,這簡直就是在全大都的達官貴人的眼皮子底下。元毓微笑起來,他現在基本已經肯定,這是永寧公主為了討好他而做出來的舉動了。

  當天晚上,他迫不及待地帶著護衛趕到了金河之上,等到了岸邊,就發現整個河面都已經被兩岸的燈火點燃,從岸邊看,河面上波光瀲灩,極其奢華。水面上停泊著一條條奢華的畫舫,全都是燈籠高掛,歡聲笑語。

  他看了一眼,發現只有一條船上面沒有燈籠,按照慣例,這說明船上的主子還沒有到,站在岸邊便可看到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子正在垂著簾幕的船艙大廳裡,不是白天見到的出雲又是誰呢?他冷笑一聲,上了這條畫舫。

  這時候,一頂外觀不起眼的轎子已經到了岸邊的柳樹下,趙月輕聲地道:「小姐,到了。」

  李未央透過轎子上的紗簾向外望去,那條大船十分豪華,上層是廣闊亮堂的大廳,下面是封閉的內倉,她正好看見元毓站在甲板上,躬身走進上面的大廳裡去。

  看到這一幕,李未央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趙月奇怪道:「小姐,出雲姑娘真的在裡面嗎?」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是啊,她的確在裡面。」

  趙月不解:「小姐你真的要替燕王牽線搭橋嗎?」

  什麼真的假的……李未央失笑,道:「看你如何理解,我搭的橋,怕是要通向地獄去了。」

  趙月更加吃驚,道:「奴婢不明白。」

  李未央望著那畫舫,只是勾起唇畔。燕王進去沒過多久,似乎就和裡面的人起了衝突,他的護衛試圖把裡面的人趕出來,而出雲所帶的人又要趕他們離開,兩方人糾纏到了一起,船上燈影晃動。李未央輕聲地道:「元毓總以為自己瞭解女人,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吃他那一套。比如我,比如受過傷害的永寧公主,再比如出雲。」

  趙月好奇道:「這出雲……有什麼特別嗎?難道她真的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兒?」

  李未央輕輕地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卻突然被一個人截住了話頭道:「當然沒那麼簡單。」月夜之下,元烈分花拂柳而來,身上的月色錦袍如流雲般掠過,光影流動間如白日月華,晴間冰雪,李未央一眼瞧出,他衣裳的做工料子顯然極其講究,連領角的扣子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磨而成,比白天見到的時候還要隆重幾分,她不由得笑了起來。

  元烈絲毫不以為意,笑容比這月光還要皎潔三分,靠上前來道:「我穿這個是不是很好看?」

  李未央失笑,敢情這個傢伙還是為了來見自己特意打扮的嗎?真是……傻氣。她見他滿眼期待地看著自己,眸子裡閃閃發亮,點頭笑道:「是,很好看。」

  元烈這才心滿意足,轉頭看向那座畫舫,繼續說下去,道:「青樓女子大多數都是一樣的,只要出得起價碼,就能夠成為她們的入幕之賓。包括那些所謂的清倌兒,不過是沽名釣譽、抬高身價罷了。但出雲是個例外,她雖然也是出身青樓,要見她一面自然要耗費千金,但你若是不入她的眼睛,給了萬金也是難以見到她一面的。曾經那魯國公的孫子胡城,捧了無數金銀去見出雲,當天晚上還要留宿,誰知出雲卻極端厭惡他,毫不留情地將他趕走了。事後,他想盡辦法用權勢逼迫,可是出雲卻毫不在意,再加上大都追求她的達官貴人太多,最後胡城也只能作罷了。所以燕王今日,怕是要惹來一身騷。」

  元烈面上的笑容帶著一絲促狹,李未央看著他,心中想到的卻是,他並不喜歡這些市井傳聞,更不可能去秦樓楚館,之所以這樣留意胡城,必定是因為他那個名義上的繼母,老旭王妃的緣故。從前的旭王妃便是出身胡府,是魯國公胡康的長女,也是宮中那位胡順妃的姐姐,這家子的關係實在是不簡單……元烈這個旭王啊,恐怕也不穩當。

  「小姐是要羞辱燕王嗎?」趙月畢竟不是他們兩人,心思沒那麼細膩。

  元烈卻是微微一笑,側頭看了一眼李未央,道:「她呀,可不會做這種無謂的事情。」就在說話的功夫,他們就聽見河上驚呼一聲,隨後一個人撲通一聲落了水,然後是無數人的驚叫:「燕王殿下落水了!燕王殿下落水了!」立刻便有護衛下去撈元毓,河面上濺起了很大的水花。李未央眯起眼睛看著這一幕,面上的神情慢慢變得嘲諷。

  「不好了!找不到燕王!」良久,水中有人探出頭來,大聲地喊道。又是接連撲通撲通十幾個人下水,他們四處搜尋元毓,卻都是一無所獲,那些護衛們的表情都驚呆了……這怎麼回事,好端端的人下水去,這就失蹤了?!這怎麼可能呢?!

  趙月這才醒悟過來:「小姐,你這是——」水裡頭有什麼東西?不,或者是人?!

  李未央卻微笑著轉頭望著她,道:「好了,戲演完了,接下來就輪到永寧公主了。」

  李未央說完這句話不到半個時辰,就看見永寧公主的轎子落在了河邊岸上。隨後,一身華服的永寧公主哭天搶地地撲倒在岸邊上:「殿下!殿下!您這是怎麼了啊!怎麼會突然落水啊!」一時之間,岸上驚呼聲、搜尋聲、請罪聲混成一片,無數畫舫上的達官貴人停下了飲宴,吃驚地看著這一幕。

  他們面面相覷地看著,燕王殿下落水後失蹤了?!這怎麼可能啊!

  三天之後,金河下游打撈上來一具男人的屍體,身上穿著的衣服和基本特徵都和燕王元毓吻合,只是一張面孔早已經被水泡的變了形,根本看不出容貌了。永寧公主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稟報了越西皇帝和裴皇后,隨後在欲哭無淚之中又做了一回寡婦。

  裴皇后震怒,下令徹查此事,結果卻發現燕王元毓是因為調戲一名藝妓才會落水,並且此事無數的達官貴人都是親眼所見,這一下,燕王死因大白,卻非常的丟人現眼。

  畢竟在郭家宴會上,元毓的所作所為大家都是瞧見的,晚上又跑來找場子,這簡直是太順理成章了……原本眾人都以為,裴后會殺了那藝妓,可奇怪的是,這位當紅的出雲姑娘卻在大都銷聲匿跡了,後來有人隱約傳出,出雲的入幕之賓是裴皇后的親生兒子,雍文太子元胤,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31 12:05 AM

181 血債血償

  元毓當時只是一時惱怒,吩咐人將畫舫全都砸了,誰知那畫舫之上卻是早已安排有護衛,一言不合那些人竟然聽從出雲的命令要對他動手!這簡直是匪夷所思!在激烈的衝突之中,他的後腦被人重重一擊,硬生生被打入了水中。一咕嚕下去喝了很多水,原本整個人就要往上浮,卻不知怎麼被兩隻冰冷的手往下拉,他拼命掙扎,眼前卻是很快陷入一片漆黑。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昏迷之中清醒過來,然而卻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監牢之中,而且不管他如何咒罵、哀求,都沒有任何人回答他。他剛開始以為擄走他的人一定會很快出現,可後來才發現,他仿佛是被人遺忘了,根本不曾有人來過這裡,每天固定的時辰都有一個又聾又啞的看守送來一碗清水,就靠著這一點水,他撐過了好幾天。

  周圍寂靜的沒有絲毫的聲音,往日裡聲色犬馬和錦衣玉食的一幕幕在他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可是睜開眼睛,眼前卻是冰冷的牆壁,他悲涼地發現,自己走到了死亡的邊緣。

  不知過了幾天之後,整個監牢裡第一次亮起了火把。緊接著,有腳步聲在臺階上響起,隨後,元毓睜開眼睛,看見了一雙鑲嵌著珍珠的繡鞋,上面不染纖塵。他的視線慢慢向上移動,淺藍色的衣裙,潔白的脖頸,最後是那一雙古井般的眼睛。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忘記這雙眼睛。

  「果然是你——」元毓開口,這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得可怕。他早該想到的,李未央是設計陷害他的人。是啊,他威脅了她的安全,知道她的過去,她怎麼會饒過他呢?之前在宴會上裝作若無其事,根本是在這裡等著他吧!

  李未央笑了笑,道:「怎麼,見到我不開心?哦,我明白了,燕王殿下是不喜歡這個環境麼?」

  她這樣一說,元毓才第一次看清了他住了很久的地方,這是一個很空曠的牢房,到處陰暗潮濕,外面掛滿了刑具,上面血跡斑斑,空氣裡那種發黴和腥臭的味道讓人難以忍受。

  當他看不到的時候,尚未覺得這環境有多麼可怕,現在看在眼裡,越發覺得毛骨悚然。緊接著,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哪裡——隨後,他暴怒:「你瘋了嗎?!」老天,他竟然被關在王府的地牢,而這幾天過去,他根本都沒有意識到。

  誰會想到這就是囚禁他的地方,這怎麼可能,李未央這個瘋子!

  李未央輕輕地笑起來,慢慢地道:「燕王殿下,這地方可是你一手創建的,現在用來關押你自己,是不是很有意思?」

  元毓一把撲過去,抓住冰冷的柵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私自囚禁我,你可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處罰?!你會被處死的!聽見沒有李未央,你真的發瘋了嗎?」

  李未央歎了口氣,元毓當初建立這座地牢,用來關押所有敢於反抗他的人,或者說,是替裴皇后秘密除掉一些她不想見到的人,可他斷然想不到,最後他竟然會成為被審判者,關押在這個地方,人生真是一場絕妙的諷刺,不是嗎?

  她看著眼前的元毓,那張比女子還要漂亮的臉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變得無比消瘦,衣衫破爛,氣息衰弱,使他看上去格外頹唐。更重要的是,因為過於恐懼,他眼中的光彩全被磨平了,與從前那個英俊瀟灑的燕王判若兩人。

  此刻,突然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元毓,把你關在這裡的人是我。」搖曳的火光之下,永寧公主從一旁走出,她的面上帶著勝利的微笑,冷眼看著正在受苦的元毓。

  元毓大怒道:「永寧,你背叛我?!」

  永寧公主冷笑一聲,道:「我一心嫁給你,追隨你千里迢迢來到越西,可你是如何回報我的呢?你不但羞辱了我的女官,甚至害的我流產,這還不夠,你還教唆著那些側妃來讓我難堪,逼得我避入庵堂!你說我會不會放過你?!」

  她是一個國家的公主,身上流著最高貴的血液,她可以容許傷害,卻不能容許欺騙和侮辱。元毓一次又一次地妄圖欺騙她,把她當成傻子一樣耍的團團轉,她怎麼可能放過他?!

  元毓不敢置信地看著永寧,他無論如何不能理解,永寧公主居然真的背叛他了!她明明是個那麼愚蠢的女人,任由他捏在手心裡的,一切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他心念急轉,面色大變,撲倒在柵欄邊上,眼睛裡變得滿是淚水:「永寧,你救我!我錯了,我錯了,你原諒我吧!以後一定不會再惹你生氣,你想讓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我可以為了你驅散那些侍妾和側妃,以後也絕對不會再親近除你之外的女人!你跟她說,放過我吧!」

  永寧一震,沒想到他居然能說哭就哭,絲毫都不覺得丟人。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燕王殿下,你演戲的功夫可是越發好了!」

  元毓勃然變色,厲聲道:「李未央,都是你,是你哄騙了永寧,是你破壞我們夫妻的感情,是你設計了這一切!」說著,他又轉頭向永寧公主,滿眼哀求,「永寧,你為什麼要聽信一個外人的話來害我?難道你忘記了嗎,咱們是夫妻啊!難道你想要再做一次寡婦嗎?」

  李未央輕輕笑了起來,道:「燕王殿下,永寧公主已經做了第二次寡婦了,難道你在地牢裡,沒有聽見外頭正在辦喪事嗎?」

  燕王元毓的臉色變得驚恐,他看看面色平靜的李未央,又看看絲毫不曾動容的永寧公主,他幾乎不能理解對方的意思。已經做了第二次寡婦,這話的意思是——很快,他臉上就連一絲血色都沒有了……

  「你們——你們竟然——你們竟然敢!」元毓指著他們,驚恐地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怎麼,殿下害怕了嗎?」

  元毓的面容完全扭曲,他們捏造了他的死訊,這也意味著,他們確信,他沒辦法活著見到外面的太陽了,這世上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燕王元毓這個人。

  他張大嘴巴,卻欲言又止。李未央知道他想問什麼,於是道:「燕王殿下在水裡消失的第三天,便有人在河上找到了你的屍體。」

  元毓喃喃地道:「可我還活著。」

  「是啊,你還活著,可在如今大都所有人的心目中,你已經死了,而且,渾身被水泡爛了,連原本的模樣都瞧不出來。」李未央輕輕巧巧地道,語氣十分平靜。

  元毓的身體劇烈一震,像受了什麼無法承受的力量似的,面孔變得一片死灰:「裴皇后不會相信的,她一定不會放過你!」

  李未央微笑,道:「不,她會相信的,燕王殿下這麼愛慕那位出雲小姐,可知道她真正的入幕之賓是誰嗎?」

  元毓盯著李未央,隱約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很多原本他忽略的線索附浮現在腦海之中,的確,出雲當時明顯是在等人,卻不是在等他,那麼,李未央就是知道這一點,才故意讓永寧公主將自己約了出去,借機會製造矛盾。

  但出雲不過一個小小的歌姬,縱然無數人不惜重金吹捧她,她也沒有膽量敢公然拒絕自己,更別提讓她的那些護衛與他動手。這只能證明一點,出雲背後的人,權勢遠在自己之上。大都之中,這樣的人屈指可數……

  李未央見元毓的表情異樣,仿佛好心提點道:「裴后的親生兒子,那位雍文太子殿下,便是出雲小姐的入幕之賓,怎麼,燕王殿下身為裴后的親信,居然不知道嗎?」

  元毓的神情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剛才的震驚轉瞬被覆蓋不見,只餘下刺骨寒冷的驚恐,裴皇后自從大歷事件之後便疏遠了他,再加上他娶回來一個大歷公主,多少為裴后所不喜,連帶著雍文太子也一併對他冷落了。若是出雲真的是太子的情人,他從前一定會知道,可現在,他竟然忽略了這樣重要的消息……

  永寧公主冷笑道:「你不必驚訝,全怪這出雲身份太低,連做太子的紅顏知己都不夠格,太子自然不會到處張揚,更加不會告訴你這麼一個已經沒用的人。」其實,她也十分奇怪,為什麼李未央會知道這樣重要的消息呢……她不明白!

  李未央唇邊的笑意讓人望之心中冰涼:「殿下,你想知道我為何會發現這個秘密嗎?」

  元毓盯著李未央,那眼神無比兇狠,仿佛要將她撕裂一般。李未央淡淡一笑,不以為意道:「那天跳完舞,我親眼瞧見出雲的身上掉出了一個香囊,原本這沒什麼好躲避的,她卻顯得很緊張,立刻將香囊收藏了起來。剛開始我也沒有特別留意,直到我的貼身丫頭向我說起,出雲小姐的那個香囊上,有一個很漂亮的太陽印跡。我陡然想起,這個印跡,應該是屬於越西皇室的,出雲繡好這個香囊,定然是為了送給某個皇室成員。但若是出雲與皇室子弟來往,傳出去也不過是風流韻事,美事一樁,但她卻一直以清倌兒自詡,從不曾向人透露她的秘密情人,這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她的身份太低,攀附上對方,會給他的名聲帶來很大的影響。那麼這個人是誰,就已經呼之欲出了不是嗎?」

  從李未央來到大都的第一天,她就仔細瞭解過越西的皇室成員,包括裴皇后和她最心愛的兒子雍文太子。

  若說大歷的太子在所有人的過度呵護之中,顯得過於平庸,而這位越西太子,就走向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道路。

  裴皇后十分溺愛女兒們,但對太子的管教卻十分嚴格。雍文太子五歲的時候便跟著皇帝出獵,第一次五箭射出,射中一隻蒼鷹四隻兔子,而其他的孩子這個年紀甚至連弓箭都拉不開。若僅是這樣,那雍文太子不過是一個武夫,但他長到八歲,不管經史子集還是諸子百家,無一不精無一不通,不但言辭溫雅清朗,更兼勤奮到了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地步,據傳他的書法,八體俱備,如鐵畫銀鉤,美得難以形容。

  不止如此,這位太子殿下對自己的要求更是嚴苛到了常人無法做到的地步,他的府裡除了太子妃和皇帝親自賜給他的側妃之外,從來不曾納過一個美妾,也從未留下任何的污點。

  這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人,庸文太子越是表現得完美,李未央越是覺得他偽裝得很好。自我克制到了極點的人,反叛的願望也越強烈。他不收美妾,不親近女色,並非他不喜歡美人,也不是對太子妃多麼癡情,而是對於皇位的渴望已經超越了一切,或者說,他對於自身完美形象的愛護,到了近乎扭曲的程度。

  而今,從出雲的身上,她隱約看到了其中的端倪。他一邊塑造出一個勤於政務、不問女色的形象,一邊卻和青樓名妓出雲來往,若是這消息傳出去,那這麼多年來他表現出來的清譽就會毀於一旦。人們都會覺得,這個太子不過是假正經,那他們對他其他的行為也會產生懷疑。

  所以,太子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這個秘密,但一個人做的越是隱秘,越容易被人發現。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所以見面的地方也選在大庭廣眾之下,到時候他只要喬裝改扮,誰會想到夜晚大搖大擺地來到出雲船上的,會是向來不涉足秦樓楚館的雍文太子呢?

  正因如此,裴皇后要保護自己最心愛的兒子,當然不會容許流言蜚語的產生。所以當她得知元毓的死跟出雲扯上關係,立刻便會去調查出雲的背景,不可能不發現太子和對方的關係……這樣一來,她絕對不會讓出雲再出現在眾人的面前,這也就是出雲在事發後就銷聲匿跡,仿佛人間蒸發一樣的原因。

  當然,並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雍文太子為了掩飾自己的行為,在裴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將出雲悄悄送出了大都……不管是哪一種,出雲都不會在人前出現了,更加沒辦法當時發生的事。

  「李未央,你從動手開始,就知道太子和出雲的關係,並且故意設計我入局,因為你知道,裴后為了掩飾太子的秘密,一定不會再追究這件事!」

  李未央淡淡地道:「說的不錯。」元毓必須死,哪怕是為了雍文太子的榮譽。

  元毓委頓下去,許久方喃喃地道:「你果然是個心腸毒辣的女人,他一點都沒有說錯。」

  李未央微笑,道:「他?哦,你說的是蔣南嗎?」

  元毓猛地抬起頭盯著她:「你知道他也在大都?」

  李未央的目光變得沒有一絲感情:「是啊,我親眼瞧見他在你身邊出現,燕王,你們幹的好事啊!」

  元毓一驚:「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李未央笑著撫了撫袖口上的織錦流蘇,慢慢地道:「你們殺了我娘,殺了我的祖母,殺了我的心腹……這些,都忘記了嗎?」

  元毓哈地笑了一聲,道:「你真是滿口的胡言亂語,你家那些人跟我有什麼關係,那時候我可在越西!」

  那時候?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說明他根本早已知道李家人什麼時候遇害。李未央冷笑一聲,道:「是啊,你是在越西,可這件事,你、蔣南、裴皇后,必定都是知情者、參與者,你縱然不是主謀,也是個幫兇。」

  元毓看著李未央的面容,心頭的恐懼越來越大,變成黑洞將他的勇氣一點點吞噬殆盡。他希望自己有點尊嚴,哪怕是死,也少受點羞辱……可面對李未央,他連求死的話都不敢說。他越是想死,那人越是不會讓他死。這一點,他心頭還是很明白的,因為李未央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她絕對不會放過自己!

  李未央看他驚恐,曼聲道:「溫小樓,你說該如何處置他呢?」

  黑暗之中,走出了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他盯著牢籠裡的元毓,面上帶著冷酷的笑容:「他對小蠻的所作所為令人髮指,我想……當然是越慘烈的死法越適合他。」

  元毓震驚地望著溫小樓,李未央搖了搖頭,道:「元毓,你怕是不認識這位公子了……那天晚上可是他把你拉上岸的呢!」

  元毓滿面的駭然,這麼說,那雙冰冷的手……就是這個男子!

  「元毓,你讓那些畜生糟蹋小蠻的時候,可有想過自己也會淪落到任人宰割的一天嗎?」溫小樓靠近了柵欄,目光陰冷地盯著元毓,元毓看到那眼神,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隨後,他撲向了另外一邊,向永寧公主伸出手去:「永寧,饒了我!求求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的手拼命地伸出來,想要抓住永寧公主的腳踝,永寧往日裡總是梳得一絲不亂的精緻華髻有幾分散亂,青絲拂上她沒血色的面龐,仿佛一朵凋零的花朵,她深吸一口氣,硬下心腸向後退了一步。

  就在此時,元毓的手卻突然被踩住了,他痛得大叫,溫小樓卻用上了力氣,牢房裡幾乎能聽見骨節碎裂的聲音!元毓痛得鑽心,卻終究想起了小蠻是誰,他怒罵道:「那女人不過是個下九流的戲子,李未央你真的要因為她就殺了我嗎?!一個戲子算什麼東西!一個賤人!賤人!」他口中怒罵不絕,在地牢之中特別清晰,溫小樓氣得渾身發抖,幾乎恨不能一劍殺了元毓,就在這時候,李未央卻阻止了他。

  溫小樓猛地扭頭:「你要放過他?!」

  李未央的歎息輕得恍如雲煙:「你差點中了他的計,卻還恍然不知嗎?」

  溫小樓一愣,隨後看向元毓,卻見到他的面上掠過一絲絕望的神情。若是剛才李未央不阻止溫小樓,現在他已經不用再面臨這種恐懼了……

  溫小樓突然明白了過來,元毓剛才是故意激怒他,意圖痛痛快快地受死……他咬牙,小蠻死之前受了那麼多折磨,他竟然還想痛快的死,這世上哪兒有這麼容易的事!他冷笑一聲,道:「元毓,片皮、溺殺、囊撲、五馬分屍、腰斬、烹煮,你喜歡哪一個呢?或者每一個咱們都試一試。」

  元毓恐懼地盯著他們,尖叫道:「永寧,你就眼睜睜看著我死嗎?」

  永寧公主別過臉去,冷聲道:「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李未央輕笑道:「怎麼,溫公子想了這樣久,就這麼些老把戲嗎?」

  溫小樓看向李未央,卻見她的眼中波光閃動,仿佛是劃過漆黑天際的流星,有那樣璀璨的光影……他微微一笑,道:「那依著你的意思,該如何呢?」

  李未央的笑容很輕,很溫柔,元毓看來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十日後,郭府的馬車馳入鬧市,這是一輛十分豪華舒適的馬車,簾子就有兩幅,卻都是透明的輕紗簾,隱隱約約地看到外面的景色,而不為外面的人所看見。馬車一路經過市集,經過的行人瞧出馬車上有郭家的族徽,便都恭敬地避讓在一旁。

  郭澄騎馬行在車旁,看見李未央掀起了簾子,不由微彎身,笑道:「馬上就要到書齋了。」

  不過是去買兩本書,順便散散心,郭夫人都要派了兒子和護衛親自護送,若非是自己百般阻止,她還要陪著一起來,生怕李未央有什麼閃失。

  看著郭澄英俊的面孔,李未央輕輕地搖了搖頭,郭夫人這樣的愛女之心,讓她實在不忍心拒絕,而這位三哥呢,似乎從那天的宴會開始,就對她十分的好奇,總是三不五時找點藉口觀察她,顯然對她還是很不放心啊。

  就在此時,人群之中起了騷動,郭澄勒住馬,問身邊的護衛道:「前邊怎麼回事?」

  護衛打馬上前,不一會兒便回來稟報道:「三少爺,前頭是有街頭賣藝的人。」

  「哦?!」這一路走來,賣藝的多了去了,也沒有引起這樣大的騷動,人群都在往那個方向湧去,郭澄有點驚訝。隨後,他問道:「嘉兒,前頭很亂,要繞路嗎?」

  李未央掀起了車簾,面上卻是饒有興趣:「亂?天子腳下有什麼可亂的?」

  郭澄微笑,道:「是有人在前面賣藝,吸引了很多人去瞧。」

  李未央看了一眼,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道:「我很久沒有出來了,都不知道外面竟然這樣熱鬧。」言談之間,仿佛很感興趣。

  郭澄想了想,道:「那就讓車夫在前面停一停,看看再走。」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如此,就多謝三哥了。」郭澄挑眉看著她,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圍攏得嚴嚴實實。

  一個面容醜陋的人在賣藝,他的臉上滿是疤痕,上下眼皮打不開,沒有耳朵,嘴巴只是一條永遠沒辦法張開的細縫,脖子上繫著一條長長的鐵鍊子,他蹣跚地移動著自己那雙彎曲的腿,晃動著頭顱,在足足有三米高的木頭架子上做出各種各樣的怪異動作,孩子們見到此情此景都一下子興奮地大聲叫了起來,圍觀的其他人更是大笑不止。

  「這個賣藝的太有趣了啊!」

  「是啊,你看他長的多醜!還沒有手呢!對,他的嘴巴好可怕,是不會說話了吧!」

  「啊!你看,他做的動作好奇怪呢!好像在呼救!」

  「什麼呼救啊,他本來就是個怪物,被馴獸人從樹林裡捉來的!好像是個野人!」

  人們竊竊私語,就在這時候,李未央瞧見了溫小樓,他正站在人群之中,看著高高在木架子上扭動呼救的人,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突然,他的目光和李未央相遇,於是,他向她點了點頭,像是致謝,最終只是微微一笑,隱沒在人群之中。

  「聽說是馴獸人在樹林裡捉來的野人,天生就不能說話,沒有手也不能寫字,於是馴獸人就強迫他做出各種動作,當成怪物一樣的展覽,賣藝為生。」郭澄看著李未央平靜的側臉,輕聲地道。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真可憐啊。」

  郭澄淡淡一笑,道:「是啊,明明是在呼救,卻沒有人聽懂。」哪怕聽懂了,又有誰會在意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所做的一切呢?

  這時候,馴獸人的籃子已經伸到了李未央的面前,她看了趙月一眼,略一點頭,趙月丟下了一塊銀錠子,馴獸人立刻笑顏逐開,連聲稱謝。

  李未央只是很平靜地看了那架子上的「怪物」一眼,慢慢地道:「他不是怪物,只是個賣藝的。」一個元毓曾經說過的,下九流的藝人,還是一個被人稱呼為怪物的藝人,註定要度過這樣被人取笑、受盡折磨的下半輩子。想到這裡,李未央的面上露出一絲很淺很淺的嘲諷,隨後,她轉頭,道:「咱們走吧。」

  郭澄再次抬起頭,看了那嗷嗷呼救的怪物一眼,勾起了唇畔。李未央平日裡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為什麼忽然在這裡停下呢?難道這賣藝的人有什麼古怪?然而,他怎麼看都看不出有任何的問題,那不過是一個馴獸人,帶著自己從林子裡捉來的醜陋怪物在賣藝,就像是賣藝的猴子,這樣的場景,經常可以見到……

  他不再多想,快步追上了李未央。

  而此刻不遠處的一座二層的酒樓上,一個年輕的男子正負手站著,他的目光原本正不在意地在人群之中逡巡,卻突然發現了李未央離去的背影,然後,他的目光凝住了,震驚的神情在他的眸子裡一閃而過……

  李未央,你居然來到了越西!蔣南握緊了欄杆的扶手,面上在一瞬間露出無比猙獰的神情。



182 臨安公主

  從書齋裡面出來,郭澄一直在外面等著,看著李未央身後的趙月手上拎著一摞的書,他笑道:「想要什麼,著人送進府就好,何必如此勞心費事。」

  李未央只是輕輕一笑,道:「三哥,有時候出來走走,也是一樁美事。」

  郭澄似笑非笑,俊美的臉上帶著一絲促狹:「我怎麼覺得,你是出來看熱鬧的呢?」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郭澄的猜測是沒有錯的,李未央的確是特意來瞧一瞧剛才那出好戲罷了。但此刻她只是笑了笑,並未多言。就在她準備上車的時候,郭澄突然道:「要不要去珠寶閣看一看?珠寶樣式最為時興,現在年輕的小姐們都喜歡去那裡。」

  李未央看了一眼,對面果然有一座門面十分豪華的珠寶鋪子,她看了郭澄一眼,搖頭道:「娘已經給了我許多珠寶,一天戴一樣也要戴到一年之後了。」

  郭澄有點吃驚地看著李未央,他以為女人都是貪得無厭的,不會拒絕美麗的首飾,李未央怎麼會捨得推拒呢,看樣子,還是真心的拒絕——他剛要說話,李未央的神情卻突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卻是一輛華麗的馬車。

  車身上刻著牡丹花紋路,車簷還掛著金鈴鐺,風一吹,就聽見那鈴鐺叮叮地發出動聽的聲音。馬車在珠寶閣門前停下,臺階下,老闆和夥計們排成一列,恭敬地候著。

  整個場面鴉雀無聲,兩名美貌的婢女先行下車,頤指氣使地指揮著其他人準備好一切,隨後,一個年輕的男子下了馬車,然後他伸出手,去攙扶馬車上的人。兩個青色衣服的奴僕匍匐在地上,一雙鑲嵌著碩大明珠的鞋子落在了奴僕的背上,從郭澄的角度,可以瞧見那女子身上穿著金色繡紫色玉簪花的裙子,那金色之中透著一種端莊大氣,而那紫色卻又帶有一絲說不出的嫵媚妖嬈,驚鴻一瞥裡,她的側影婷婷嫋嫋,裙擺搖曳,流蘇微漾,行走間步步生花。

  郭澄略微吃驚,隨後低聲對李未央道:「那是臨安公主。」

  李未央沒有瞧那美麗高貴的公主,她的目光落在公主身邊年輕的男子身上。那男子似有所覺,轉眸瞧了那兩人一眼。

  一瞬間,李未央正好與那個男子對視。他的眼睛在日光下異常陰鷙,眼波橫掠從她臉上躍過,隨後,沖她頷首一笑。那樣熟悉的面容,李未央相信,自己不會認錯,那是蔣家的四少爺,蔣南。

  臨安公主不知道說了什麼,蔣南輕輕一笑,回頭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十分親密的模樣。公主便拾階而上,在眾人簇擁之中進了珠寶閣。

  蔣南匆匆回過頭,李未央已經上了馬車,馬車很快絕塵而去,蔣南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還在循著那方向張望。不知為何,那道穿著淺藍色衣裙的身影,明明隔得很遠,他卻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這時候,李未央已經坐在馬車之上,趙月輕聲道:「小姐——那個人是……」

  「是蔣家四少爺,」李未央輕輕一笑,笑容之中含著說不清的冷冽。對付元毓的過程中,她也一直在四處尋找這個人的蹤影,可惜,一無所獲。永寧公主一直在庵堂內清修,並沒有在越西見過蔣南,而當李未央向元烈提起此人,他也是一副莫名的神情,顯然,他忙於四處尋找自己,忽略了很多資訊,同樣不知道蔣南就在越西。

  因此,她一直在越西的官員之中探訪,意圖找到這個人的蛛絲馬跡。可是,怎麼找都找不到這麼一個人,不要說蔣南,連一個模樣相似或者經歷相仿的人都沒有。一度,她幾乎懷疑自己瞧錯了,那天在戲院,她看見的根本不是蔣南,而是一個幻影。

  如今,她突然明白過來。蔣南的確在越西,不過,他不在官員將領之中,他藏匿在公主府,正在想著,突然簾子一掀,卻是郭澄上了馬車,他微笑道:「不介意我一起坐吧。」

  丟下外面的駿馬不坐,一起來坐馬車?這是有話要說嗎?李未央想著,便道:「自然不介意。」

  馬車裡很寬敞,趙月連忙給郭澄倒了茶,隨後安靜地守候在一邊,仿佛一個影子。郭澄看了趙月一眼,心道這丫頭的武功的確很高,卻不知道是什麼來歷……李未央捧著茶杯,似笑非笑道:「三哥可有話要說嗎?」

  郭澄點了點頭,道:「剛才那個人,你認識?」

  李未央並不否認:「那是大歷蔣國公的第四個孫子,曾經名滿天下的少年將軍蔣南。」

  蔣南?郭澄吃驚,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李未央笑了笑,道:「我有什麼欺騙你的必要嗎?他的確是蔣南,他的姑母便是我的嫡母,也是我的仇人,我是不會認錯的。當初我來到越西,花費了很多功夫來尋找他,可惜都找不到,沒想到他竟然藏匿在公主府。」

  郭澄盯著李未央,默然良久,那騰起的雲霧茶讓他的面孔有一絲的模糊不清,最終,他的聲音卻很清晰地從雲霧之中傳來:「難怪你找不到他,因為你絕對想不到,蔣南如今的身份。」

  李未央揚起眉頭:「這話是什麼意思?」

  郭澄笑了笑,那笑容之中似乎有一絲尷尬,道:「這——說來話長。」

  臨安公主是越西的大公主,與安國公主一樣,同是裴后所出,十七歲的時候下嫁韓國公李善長子李祺。裴后對女兒非常寵愛,她認為李善的繼妻出身不夠高貴,侮辱了皇家的門第,不配做公主的婆母,便硬生生逼著李善休掉了妻子,這才肯讓臨安公主進門。

  後來因為李善一家無意捲入一場叛亂之中,牽連到駙馬李祺,皇帝下令將李善處死,李祺充軍流放,向來錦衣玉食的駙馬都尉,還沒有到達流放地,便已經病死他鄉了。事後,裴后為了安慰臨安公主,總是對她特別優厚。

  聽到這裡,李未央突然覺得,這位臨安公主和永寧公主的命運有一些相似,但繼續聽下去,卻又完全不同。

  「守寡之後,臨安公主招攬了大批的幕僚,足足有五百之眾,這些人或文或武,都有一技之長,這說明,她對參與政治很感興趣。」郭澄慢慢地道。

  李未央沉思片刻,永寧公主當初寡居,可是很長一段時間閉門謝客,這位臨安公主,分明是對做人妻子沒有太大興趣,夫君死了,她反而更加自由。這樣說,蔣南也是臨安公主的幕僚嗎?

  郭澄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搖了搖頭,道:「不,他不光是公主的幕僚,還是她的情人。說得不好聽,是男寵。」

  李未央猛地抬頭,驚駭地看著郭澄。蔣南?去做臨安公主的男寵?!這——無論如何都覺得匪夷所思。

  「怎麼,不相信嗎?」郭澄笑了笑,道,「若是如你所說,蔣南是蔣國公之子,他用自己的真實身份來到大都,必定會被人疑心為奸細,所以,他必須放棄自己的身份,重新尋找出人頭地的機會。可是越西對於官員和將領的控制十分嚴格,他隱匿身份,若是從政便很容易被人翻出來,這十分的危險。於是,他便另闢蹊徑,從臨安公主下手,這不是很容易嗎?」

  李未央還是搖了搖頭,道:「若是換了尋常人,做出這樣的決定自然不奇怪。可是蔣南,那樣心高氣傲的人……」讓他去做一個女人的男寵,李未央都覺得沒有丁點的可能。

  郭澄喝完了一杯茶,歎息一聲,道:「臨安公主生活極其奢侈,喜權力、好男色,是一個名符其實的風流公主,她在丈夫死後,公開大肆包養男寵,整日花天酒地,當然,這不過是表面現象。在我看來,所謂的花天酒地、奢侈無度也不過是她給別人的印象。男寵是她在爭奪權力中招納的一支力量,而且是親信力量。尋常的幕僚,並不能真正得到她的信賴和提攜,只有能入她的青眼,順利爬上她的床,她才會給對方足夠的支持,當然,這種支持也是要有回報的。」

  李未央當然對臨安公主的風流是有所耳聞的,只是這些話從郭澄的嘴巴裡說出來,似乎更加可信,她看著杯子裡浮浮沉沉的茶葉,突然笑了笑,道:「蔣南啊蔣南,你真是瘋了。」

  郭澄勾起唇畔,盯著她道:「怎麼,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人是會變的,也許你認識的是從前的蔣南,而非如今臨安公主府的蔣南。」

  李未央點點頭,不得不承認自己看錯了。或者說,她一直用過去印象裡那個心高氣傲的蔣南來套用,但如今的蔣家四公子,不過是一個全家覆滅、無家可歸,甚至連真實身份都不能透露的人。他為了復仇,自然會改變自己,只不過這一回,他改變的太徹底了,徹底到李未央都不敢相信。

  郭澄見到李未央沉默,便問道:「你在想什麼?」

  李未央微笑著抬起頭望著他,漆黑的眸子裡閃現一絲嘲諷的笑意:「我在想,蔣家這位將自尊心和傲氣視如生命的人,又是如何忍受這種恥辱的呢?」

  臨安公主府,偌大的臥房之內用花梨木隔扇分別隔成了次間和明間,美人榻上,臨安公主一件一件挑選著喜歡的珠寶,越看越覺得不夠漂亮,竟然豁地一下子丟在了地上,珠寶頓時滾落了一地。

  一旁的婢女們連忙跪倒在地,面色惶然不安,公主脾氣不好,總是會在不如意的時候大發雷霆,這時候誰要是不長眼撞上去,不死也要脫層皮。

  蔣南穿過了簾子,一眼看到的就是滾落在地上的一根鑲嵌著祖母綠的寶石簪子。他微微一笑,跨過了滿地的珠寶走了進去:「怎麼,公主心情不好嗎?」

  臨安公主原本滿面的怒容,剛要發怒,抬眼瞧見是他,頓時轉怒為喜:「你剛才是去哪裡了,到處都找不到你!」

  蔣南眸色一暗,臉上的笑容卻更深:「我是瞧見一把扇子很適合公主,特意折回去買。」說著,他親自將扇子遞給臨安公主,她不以為意地接過,打開一瞧,這扇子張開疊攏時有如水波起伏,扇面上所繡的花草爭妍鬥豔,這倒並不稀奇,但那扇面上竟有一個濃妝麗人,巧笑倩兮,那相貌竟然與自己有七分的相似。

  而且整把扇子特別小巧玲瓏,華美精緻,加上熏了一種特別的香料,聞起來氣味芬芳,一扇在手,香溢四座。她心頭惱怒散去,頓時笑起來,道:「你有心了。」

  事實上,她身邊什麼樣的扇子沒有,便是那些寶石扇墜子,她也並不稀罕,可這扇面上的美人酷似自己,擺明是蔣南特意訂制的,意義便又大不一樣了。

  一旁的婢女悄悄抬起眼睛看向蔣南,心頭紛紛松了口氣,同時也很納悶。公主向來驕橫跋扈,不管是對待前駙馬都尉,還是對待身邊男寵的態度都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可自從這位蔣公子來了,她不但很愛慕他,甚至為了他驅散了身邊其他的男人,生氣惱怒的時候只要蔣公子在,她立刻便會轉怒為喜,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臨安公主瞧見婢女偷偷看蔣南,十分不悅,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等婢女們退了下去,她便拉住蔣南坐在自己身邊,巧笑道:「你知道我心頭煩悶,就該多來陪陪我才好,不要總是跑得不見人影,讓我到處找你。」

  她自己心裡也是納悶,平日裡對待男人,她總是絲毫不放在心上,可自從蔣南來到府上,從見到他第一眼開始,她就覺得他和其他那些男人都不一樣。那些人屈顏媚骨,阿諛奉承,雖然剛開始很順心如意,可日子久了,便覺得那些人無趣得很,而且——完全不像是男人。

  可後來元毓將蔣南介紹給了她,他英俊冷漠、文武雙全、風度翩翩,根本不像是個普通的幕僚。從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她的心就開始怦怦地跳著。一種莫名的願望和激動,讓她喜歡上了眼前這個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

  是的,蔣南和她身邊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同。他的身上有一種驕傲,一種他竭力隱藏卻從舉手投足之中流露出來的高貴,這種高貴讓他跟那些趨炎附勢的男人嚴格地區分了開來。

  他留在了她的身邊,卻從來沒有主動靠近過她,她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麼目的來到她的身邊,但他一定會主動來求她的,到時候,他便和其他那些人一樣,徹徹底底屬於她了。

  可是她等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他始終沒有動靜,仿佛只是單純的幕僚,出入於她的庭院。這樣的幕僚,她的府中有很多,只有其中最出色的,才能讓她多看一眼,所以他們拼命地討好她,期待能夠成為她身邊的愛寵,可這樣的機會,他從來不屑一顧。每當她和那些人舉辦歡宴,他都會靜靜坐在一邊,用那種嘲諷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完全超脫在外。

  她的眼前總是晃動著他的身影,英俊的面孔,冷酷的眸子,漸漸覺得不能再忍耐下去。她發現自己真心喜歡這個男人,跟對待過去駙馬的敷衍,對付男寵的把玩心態,完全都不同。

  她開始期盼著他的每一次開口,甚至每一次到訪,哪怕是說上幾句話,她都會花上整整一個時辰來裝扮。終於,臨安公主等不及了,趁著一個夜晚,她放低姿態,主動披著薄紗敲開了他的房門……

  從那個晚上開始,他真正成為了她的枕邊人。但每一次,卻都不是她宣召他,而是在他高興的時候,才偶爾來到她的房間。正因為如此,她更覺得他和別人不一樣。於是她開始渴望每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那是她真心喜愛的人。她愛了一個優秀的人,一個真正的男人。得到他的陪伴,她才覺得高興。

  但是,她摸不准這年輕男子的性情,他高興的時候會對她微笑,向她取笑,但他不高興了,往往翻臉無情、轉身就走。她曾經惱怒,意圖用對付其他人的方法來對付他,可惜,越嘗試她才越是發現,這樣做很可笑,而且毫無用處。所以,她要高高地捧著他,仰望著他,放低姿態,這樣的相處模式或許古怪,但她覺得很愜意。

  他越是冷淡,她越是想要得到他的心。大概這樣扭曲的心態,不會有人理解吧。她輕輕依靠在蔣南的臂膀上,微笑道:「四弟莫名其妙的死了,母后最近心裡正不痛快,我也不便進宮,可在府裡呆著實在無趣,所以我準備在家中準備個宴會,熱鬧一下。」

  蔣南似笑非笑道:「燕王殿下剛剛去世,公主這樣做,妥當嗎?」

  臨安公主的笑容很得意:「誰敢來說我一句?」

  的確沒有人會忤逆公主的意思,哪怕她的所作所為多麼不合時宜。蔣南看向臨安公主的眼睛,慢慢道:「我想進軍中。」

  臨安公主吃了一驚,道:「進軍中?你瘋了嗎?!那地方有什麼好去的,若是有個損傷,你讓我怎麼辦呢?」

  蔣南面色一沉,立刻便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就向外走。臨安公主勃然變色,起身追著攔住他道:「急什麼?你總要說說緣由,我才好幫你籌謀。」

  蔣南望著她,只是淡淡道:「我想要進軍中。」

  他重複了一次剛才說的話,卻沒有半句解釋的意思,顯然是不準備告訴她真實的原因,但這回臨安公主不會這樣好打發了,進入軍中,必定要吃苦受累,她怎麼捨得呢?更何況,他一旦入了軍營,必定難以再見到,萬一一去不回頭,她又要怎麼處理自己的愛戀?她還想著能夠和他長相廝守呢!

  但蔣南的脾氣她是知道的,若是硬碰硬,只怕要碰的一鼻子灰,想到這裡,她的面上露出笑容道:「瞧你,我不過是說了一句,你便這樣生氣,要進入軍中,也要想法子慢慢圖謀才是。」

  她的口氣,怎麼聽都有些撒嬌的意味。蔣南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明顯不為所動。

  臨安公主立刻道:「你放心吧,答應你的事情,我必定會做到,何必急在一時。這件事,咱們慢慢再說好了。」說完,又愛憐地望著他,「瞧你,這麼著急,先坐下來再說。」說著,她從一旁端過美酒,親自遞給他,蔣南勉強喝了一口,便站起身來:「我還有事,先走了。」

  臨安公主卻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不放他走,他冷冷地抽回衣袖,誰知臨安公主不顧羞恥,一把抱住他的雙腳,抬眸仰望,語氣十分哀怨地說道:「我都這樣留你了,也不肯陪我嗎?」

  蔣南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之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然而他最終只是低下頭,將她抱了起來……

  第二日一早,蔣南從公主的臥房走出來,靠在牆邊上就是一陣幹嘔。他對臨安公主,簡直是厭惡到了極點。不管公主生得多麼美貌,多麼動人,他都不願意見到這張臉孔,甚至是深惡痛絕。

  他知道外面是怎麼說他們這種人,男寵……從前父親總是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虎父無犬子,他是父親和全家人的驕傲,可如今呢,他活著都變成了笑話。但這個笑話,他必須讓它持續下去,並且,到他報仇雪恨為止。

  李未央,是你將我逼的走到這個地步,你猜猜,我會如何對付你呢……蔣南的眼中,閃過一絲猙獰。

  一旁的婢女關切地道:「公子,你沒事吧?」

  蔣南瞧也不瞧她一眼,直起了身子,咬緊牙關,垂首快走了幾步,很快消失在院子裡。

  婢女吃驚地看著他的背影,卻在這時候,門豁然被打開,露出臨安公主美麗的面孔,婢女吃了一驚,臨安公主指著她,面色冷酷地道:「把她拖下去!亂棍打死!」

  婢女花容失色地被護衛押走,口中連連驚呼饒命,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臨安公主面如寒霜,她身邊的男人,這些小丫頭竟然也敢勾引!

  管家小心翼翼地道:「公主,三天後的宴會……」

  臨安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記得好好準備。」說著,她轉身回到屋子裡,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回頭道:「我聽說郭家的女兒找到了?」

  管家立刻道:「是,找到了。上回郭家舉辦宴會,公主還派奴才送了禮物去。」

  臨安公主露出一絲笑容,道:「那麼,請這位郭小姐一起參加我的宴會吧。」

  管家恭敬地道:「是。」

  郭家接到宴會的帖子,郭夫人鄙夷地道:「臨安公主?她怎麼會突然來請我們,還點名要求嘉兒一起去呢?」

  郭澄和郭導兄弟對視一眼,郭導先道:「娘,若是你擔心會出狀況,便別讓妹妹去了。」

  郭夫人只是不悅,道:「我女兒又不是見不得人,為什麼不能去?」

  郭導見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妹妹初到大都,對這裡的一切都不瞭解,臨安公主這個人……實在是不好相與,妹妹還是少和她打交道的好。」

  郭夫人想了想,問一旁的李未央道:「嘉兒,你怎麼看?」

  李未央沉吟片刻,才道:「娘固然是出於保護我的心態不讓我參加,可若是回避公主的宴會,不是在當眾打她的臉面嗎?郭家與裴后關係一向有些緊張,臨安公主又是裴皇后的嫡女,我若是駁了她的面子,怕是不妥當。」

  郭夫人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呢,只是她不願意李未央去應付那個驕橫跋扈的公主,多少有些猶豫罷了。郭澄沉思片刻,道:「娘若是不放心,那天我和你們一同去就是了,料想臨安公主也不至於當眾做出什麼失禮的事情來。」

  宴會當天,郭家的馬車到了公主府,僕從瞧見齊國公夫人果真帶著郭小姐來了,連忙笑著引路。

  一路行來,李未央只見飛簷迭壁,金碧琉璃,璀璨耀目,比起郭家的大氣沉穩,更顯得奢華萬分。走進花園,迎面便是一條青石甬路,甬路兩側各設一個漂亮的琉璃花池,池子裡是游來遊去的錦鯉,水底的七彩雨花石在陽光折射下發出耀眼的光彩。

  錦衣的婢女將他們引入待客的小花廳,便見到一排全是向南的窗子,這樣的安排使得花廳裡採光極好,耀眼的陽光射入,只見室內金、玉、琺瑯重重鑲嵌,不勝奢靡。李未央迎面見到不少上次在郭家見到的客人,便與他們點頭致意,郭夫人也笑著和熟人寒暄起來。

  就在此時,一名錦衣男子從窗前走過,突然停駐。李未央察覺到那道奇怪的視線,下意識地回頭,沒來得及做好任何準備,兩人的目光已經相觸。

  窗前吊了一盆蘭花,花香極為清冽,蔣南就站在蘭花邊上,眼珠子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李未央,帶著一種異樣的情感。這時候,廳內的人們都在交談,場面十分熱烈,誰也不曾注意到站在窗外的人。

  只有李未央,看到了那雙眸子,仿佛帶著無限的恨意,要將她灼燒殆盡。她微微一笑,向郭夫人淺語兩句,從花廳內走了出來,正面迎上他:「將軍,好久不見?」

  分明有一把諷刺的劍刃,戳進了他心頭,頓時鮮血淋漓。她居然叫他將軍,哈,真是可笑,太可笑了,她可是摧毀了那一切的人,現在居然還敢這樣叫,他緩緩開口,因為灼燒的痛,聲音都有幾分發僵:「郡主,還未恭喜你,成了郭家的千金。」

  李未央的面上似笑非笑,道:「是啊,物是人非,真想不到還能在這裡碰到。我的身份雖然變了,卻還是不如你,爬得如此之快。」

  她的聲音很低,卻字字如刀,狠辣如斯,她是在提醒他,他曾經擁有一切,如今已經一無所有,不僅如此,他還靠著出賣自己往上爬,放棄尊嚴成為公主的男寵,只差說出低賤兩個字。

  不過,她是不會說出這兩個字的,她的笑容還是這樣溫柔,和氣、令人迷惑,但這清淡的笑容,和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足以毀滅他的自尊,這樣的恥辱,叫蔣南幾乎站不穩。他的眼中慢慢地騰起痛楚,沙啞著嗓子緩緩開口:「李未央,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入臨安公主府……」

  李未央微笑著看他,道:「哦,願聞其詳。」

  此時此刻,蔣南的內心仿佛忍著巨大疼痛,極細微地顫抖著,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為了報仇。」

  這樣直白,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李未央怔了怔,突然笑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過,要你有這個本事。」

  還是這樣自信啊,蔣南聞言,笑了一聲,聲音冷冽,隨後,他向她走了一步。陽光下,他的影子慢慢移近,幾乎遮蔽了她眼前所有的光,仿佛下一刻他就會拔出長劍,一下刺入她的心扉。

  「公子,公主說請您去一趟。」婢女站在一尺之外,隱約聲音傳來。

  「李未央,你等著看吧。看我蔣南有沒有這個本事!」蔣南眸子裡,已迸裂出難以言喻的淒厲,然而最終,他只是冷冷一笑,猛地抽身而退。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31 12:06 AM

183 鴻門宴會

  李未央目送著蔣南的背影遠去,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蔣南這個人,絕非一般的莽夫,他聰明、機警,有決斷,唯一的缺點就是過於驕傲。可如今,顯然他已經能夠克制自己的傲慢了——進入公主府,意味著他已經放下了自己過去的身份和驕傲。

  從前李未央能夠和蔣家抗衡,最大的益處是她孑然一身,硬石頭一塊,可蔣家卻是精美的玉器,兩相碰撞,損毀的自然是玉器,這一點,蔣家人也都明白,所以他們作出任何一個決定,都要好好考慮清楚帶來的後果,行事難免縮手縮腳,沒法全力施為。

  可是現在呢,情形仿佛調過來了,豁出去不要命的人,變成了蔣南,而李未央卻還有敏之要照顧,所以她並不準備賠上自己的性命去報仇。

  嘖嘖,這一齣戲,怎麼看都不好上演呢。李未央想了想,反倒輕輕地笑了笑。

  郭澄就在此刻走到了她的旁邊,滿面都是笑容:「怎麼,確認過了嗎?」

  李未央面上含了一縷淡薄的笑意,道:「是啊,的確是蔣南沒有錯。」

  郭澄歎息一聲,道:「堂堂的將門子弟,煊赫世家,居然淪落到了為人男寵的地步,當真是可憐。」

  李未央笑了笑,道:「不,不可憐。若是忍辱負重能夠達到目的,他就算是成功了。」

  郭澄低頭默默片刻:「說得是,有了公主的襄助,蔣南脫離這個身份也是指日可待,看來,你還是要多加小心。」

  李未央的笑意仿佛水中的波光,一閃而逝:「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再如何小心,該來的也還是要來的。飲水思源,因為郭家我才能到這裡來,同樣,郭夫人對我的善意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所以,不管到了什麼時候,我都會盡力不連累郭家,三哥不必擔心。」

  郭澄望著她,面上流露出一絲詫異:「我並不是這意思,我不過是關心你而已。」雖然李未央可能並不相信,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待人總是表面疏離、冷淡,可對郭夫人卻是孝順有加、有求必應,對他們這些人也十分敬重,從無算計謀劃,他總有一種恍惚的錯覺,仿佛李未央真的是他的小妹郭嘉。下意識地跟著她,也不過是希望這種美好的錯覺能夠持續的久一點。因為若是李未央真的和蔣南斗起來,勢必牽連到臨安公主,他不知道會帶來什麼後果,所以才會出言提點。

  李未央只是淡淡一笑,道:「我要是連這點保全自己的本事都沒有,早已經成為了一抔黃土了。」她看了郭澄一眼,悠悠道,「我不想因此連累郭家……」

  郭澄失笑,道:「郭家和裴皇后本來就是死敵,沒有什麼連累不連累之說。只是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因為娘親的身邊不能沒有你。到了必要的時候,我會給你幫助……」

  李未央思忖片刻,卻是搖頭,道:「不,這件事情,我應當自己解決。」

  她不喜歡虧欠別人的人情,尤其是郭家。是,她是依靠著郭家進入了大都的權貴之中,但在相處之中,她察覺到了郭夫人那種毫無保留的愛女之心,越是親近,越是覺得虧欠,也就越會束手束腳。所以,她寧願什麼都自己來。

  郭澄驚訝地看著她,一時無語。良久,他才道:「不管你是否接受我的幫助,你已經是郭嘉了,這個身份無論如何不會改變。這也意味著,你的一切都和郭家的榮辱綁在了一起。更重要的是,有郭家的庇護,總比你在外頭風刀霜劍好過多了。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李未央頷首一笑:「我不是已經接受了郭家的庇護嗎?」雖然她不想惺惺作態,可少虧欠對方一點,她也能少受一點郭家的影響。近來,這一家人的溫暖和善意,已經讓她不知所措了。

  郭澄被她說得愣住,隨後他笑了起來,道:「不管你怎麼說吧,我都等著你主動開口。」說完,他眨了眨眼睛,道,「你瞧,有人在等你。」

  李未央回過頭來,卻是旭王元烈快步向她走過來。他走到她的身邊,面色沉沉地看著郭澄一眼,郭澄立刻後退三步,笑道:「我只是說兩句話,立刻就走!」隨後,他向後退了三步,臉上還帶著笑容,飛快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李未央吃驚,看著元烈道:「這是怎麼回事?」

  元烈一雙眸子晶亮,神采飛揚,聽到李未央的問話,他臉不紅氣不喘地道:「沒什麼,大概是他有點事要去處理吧。」

  之前郭敦聽說他總是來郭府找李未央,便以為他有心追求,深恐剛剛回到郭府的妹妹要出嫁,會讓娘再次陷入落寞,索性找上了旭王府,再三警告元烈,不准他再靠近郭家一步,然而元烈是什麼人,怎麼會聽他的勸告,根本是絲毫都不放在心上,繼續我行我素。

  郭家三兄弟堵住了門,元烈就從牆頭上跳下來。他們堵住了牆頭,元烈更絕,挖了地道進入郭家後花園,把郭敦氣了個半死。有一次他在路上攔住了元烈,氣急敗壞地要跟他打一架。雖然郭敦出身名師,但元烈從小也是經受過嚴苛的訓練,所以郭敦根本占不到任何便宜,反倒是身上掛了彩,一旁的郭澄上來勸架,卻被兩人的拳風傷了一張俊臉,一隻眼睛都青了,他生怕露餡,足足有兩天都沒敢在郭家露面。

  從此之後,元烈更加熱情地往郭家跑。外面到處瘋傳,說旭王元烈在宴會上對郭家的小姐一見鍾情,使出十八般解數百般追求,想要早一點娶回家做王妃。

  如今郭敦一看到元烈,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冷哼一聲轉頭就走,而郭澄這個無辜的勸架者,卻是個愛記恨的,表面笑嘻嘻地說不在意,轉頭竟然命人堵住了旭王挖了三天的地道,還很不要臉地在地道裡頭熏了煙,硬生生把預備去見李未央的元烈堵了回去。

  元烈深深感到郭家兄弟的小心眼,於是轉換策略,利用密信把李未央約出去。但郭澄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一直悄悄觀察,居然發現了小蛇傳書的秘密,用一種吸引小蛇的金蘭花扭轉了蛇的方向,那一封封的密信也送到了他的手裡……

  當然,旭王元烈也不是好惹的,若非看在李未央住在郭家,不好下狠手的份上,恐怕他早就讓暗衛謀殺郭家兄弟好幾回了。殺了幾個回合之後,雙方慢慢摸准了一個相處之道,只要元烈不對李未央過分熱情,也不提出非分的許嫁要求,郭家兄弟便默許他們的來往。

  說什麼約法三章,這些人簡直是得寸進尺,也不想想自己和未央認識多少年了,硬生生橫插了一杠子。元烈在心裡暗自腹誹,臉上的笑容越發絢爛,幾乎晃花了遠處花園裡小姐和婢女們的眼睛,他看著李未央,笑眯眯地道:「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李未央的笑意慢慢浮起在唇角,似一朵乍然怒放的青蓮,在陽光下閃出明豔的麗色:「聽見了又如何?」

  元烈的眼睛閃過一絲狡黠:「我有解決的辦法,你要聽嗎?」

  李未央挑起眉頭看著他:「什麼解決的辦法?」

  元烈溫柔的笑意綻開:「你嫁給我,做我的旭王妃,到時候,既不會連累郭家,又能隨心所欲地做自己的事!好不好?」

  他的目光,期盼的閃閃發亮,俊美的容貌熠熠生輝,換了任何人,都不會捨得拒絕這樣一個美男子,尤其李未央知道,他對她一往情深。而且,這主意聽起來荒唐,卻是一個很好的方法。成為旭王妃,獲取了更多的力量,但同時,她所做的一切就和郭家沒有了直接的關係。

  可是,她為什麼在猶豫呢?儘管她對他並非無情,可她卻並沒有想要立刻嫁給他。

  印象中,似乎有個人溫柔地對待她,許諾一輩子好好疼愛她,可是後來呢,那一雙怨毒憤恨的雙眼,一句句痛徹心扉的怒斥,還有那一道賜死的聖旨,她也許永遠都忘不了那樣的過去,她並非無心無情,只是害怕,在害怕人心的變化而已……更何況,她能給元烈全心全意的愛嗎?縱然她可以,現在的局面,容許她說愛嗎?元毓雖然死了,可蔣南呢?幕後的黑手——裴皇后呢?

  「未央,你在想什麼?」有個聲音一直在喚著她。

  李未央突然驚醒,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顫抖著的雙手被人緊緊包裹在掌心,用炙熱的溫度捂著,「未央,你還好嗎……」

  抽回手,她輕聲地道:「我沒事。」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樣親密的舉動,元烈是想要坐實某些傳言嗎?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現在,還不是時候。

  元烈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看到李未央的舉動,心裡如何能不明白呢?心頭倏然閃過一絲疼痛,可是他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燦爛:「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你當真了嗎?」

  李未央略微吃驚,隨後明白了過來,他卻已經一本正經道:「你心裡只有敏之,什麼時候能回頭看看我呢?我一直在你身後啊!」

  李未央被他半真半假的話說的一時啞然,良久,她輕輕地笑了起來:「怎麼會想起跟一個孩子吃醋呢?」

  他別過臉去,掩住了琥珀色眸子裡的傷痛,唇畔的笑容越發淡薄:「豈止是孩子,就連郭家的人,我都不想你親近他們。」

  李未央詫異,不由道:「為什麼?」

  他突然轉過頭來,一雙眼睛裡似乎有極為複雜的情感:「未央,除了我以外,你還有很多人。可我除了你,就一無所有了啊。」

  李未央心頭巨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卻仿佛說了這句話之後就克制住了全部的,他不想嚇到她,儘管他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再笑出來。他甚至不曾告訴她,她突然離開之後的每一天,他是如何度過的。他甚至沒辦法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到處都有她的影子,他一直都恍惚著,不肯相信她會丟下他離開,明明她答應過的,卻對他食言。

  每次他推開門,都仿佛覺得她會站在那裡對他微笑,近得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隨時隨地可以看到她的臉……他肯回到越西,肯接受旭王的身份,一直一直到處搜尋而沒有發瘋,全都是因為他相信,她一定會在哪裡等著他,等著他找到她。

  她知道他這樣執著,會害怕吧,連他自己有時候,都會感到恐懼。所以這一切,他都不會讓她知道的。

  「好了,你該進去了,郭夫人在找你。」元烈微笑著說道,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李未央回頭看了一眼,果然見到郭夫人面上露出焦慮不安的神情,她停頓片刻,只能先進去安撫她……

  元烈望著李未央向郭夫人走過去,琥珀色的眸子變得深邃。他曾經無處可去,無人可依,那種被全天下放棄的痛苦,那種被人輕視的恥辱,那些不能漠視的苦難,那些難以向人敘說的心情,一直珍藏在他的心底。不管多麼艱難,他都記得,和他一起度過那段日子的人是李未央。

  只有在她的面前,他可以暢所欲言,只有在她的身邊,他才能展現出最真實的自己。不管她如何逃避,她和他之間都有著不可隔斷的聯繫,這種聯繫,在這些年的朝夕依戀裡,正一點一滴滲透到彼此的骨髓中,不能忘懷。

  元烈看著她的背影,微微一笑。未央,終究有一天,你會點頭的。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

  不遠處的走廊下,臨安公主看到了這一幕,她輕聲問一旁的蔣南,道:「這位郭小姐,就是安平郡主吧。」

  蔣南點了點頭,漠然道:「是。」

  臨安公主挑起了眉頭,聲音變得冷漠:「這麼說,我妹妹是死在她的手上了?」

  蔣南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地道:「是啊,安國公主便是被她折磨死的。」

  李未央永遠是李未央,走的每一步棋都是那樣險,卻每一次都能夠化險為夷。過去,他曾經憎恨她,卻又如蔣華一樣欣賞她,甚至這其中,帶了一絲讓他都沒辦法否認的心動。在他看來,她是足夠匹配他的女人。

  可是當他的名譽和蔣家毀在了她的手上,他的心頭就只剩下刻骨的仇恨了。這仇恨日日夜夜地折磨著他,讓他坐立難安,讓他廢寢忘食,每天只想著要如何報仇雪恨。

  當蔣華帶來安國公主的死,蔣南立刻意識到機會來了,所以他通過臨安公主將一切透露給了裴皇后,理所當然,李家要付出代價。原本他以為,一切都會隨著裴后的報復而結束,可當他再一次在大都看到李未央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對方並沒有死。

  不僅如此,她還成為了郭家失散多年的千金,原本元毓可以戳穿她的身份,卻被她反過來利用了一把。哈,最後反而是燕王丟掉了性命。蔣南原本對元毓的死充滿疑問,可是在看到李未央的那一天,便瞬間將一切串聯了起來。

  她找上門來了,就算他放手,她也不會放棄這不死不休的仇恨。可惜,他不會永遠是那個被李未央耍的團團轉的男人。

  「她居然還敢來大都,可真是膽大啊。」臨安公主的面上,浮現出一絲冰冷的笑意。安國是她的妹妹,雖然從小驕縱任性,又總是喜歡爭強好勝,可她們畢竟是嫡親的姐妹,她這樣死在了別人的手上,而且這兇手居然還敢出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臨安公主的心中竟有一種出奇的憤怒。當然,臨安公主是不會想到裴皇后的惡行,縱然知道,她也覺得李家人該死。所有敢於挑戰元家皇室權威的人,都該死。

  「可是,她為什麼會和旭王走得那麼近。」臨安公主的目光在元烈的身上頓住,擰起了描畫的很精美的長眉。

  蔣南冷笑一聲,他也早已認出了那俊美奪目的旭王殿下,便是當年李未央身邊的李家三少爺!他慢慢地道:「旭王一直鍾情於她,讓他們這樣勾結起來,情況會變得更複雜。公主要除掉李未央,便先從這位旭王的身上著手吧。」

  臨安公主想了想,道:「皇叔從來都沒有說過自己在外頭有這麼一個兒子,偏偏在他重病期間才突然冒出來,原本就讓人覺得十分奇怪,這事情我母后也一直很留意,偏偏皇叔一口咬定這是他的兒子,叫人無從著手。既然他鍾情李未央,我們不如想個法子,讓他們反目成仇就是了,只要把他拉攏到我們這一邊來,解決李未央也不是難事。」

  蔣南看了臨安公主一眼,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公主可有把握?」

  臨安公主甜美地笑了笑,道:「當然,不過這也需要我逢場作戲,你捨得嗎?」

  蔣南強忍著心頭的厭惡,微微一笑,道:「只要於大局有益,又有什麼不捨得呢?只是不知道你要怎麼做?」實際上,他根本不願意看見臨安公主這張臉,偏偏她還喜歡賣弄風情,以為世上的男人度可以任由她捏在手心裡搓圓揉扁。

  臨安公主微微一笑,神情嫵媚:「男人嘛,總是有把持不住的時候,李未央若是親眼瞧見,必定惱羞成怒,這樣一來,他們的同盟便也不攻自破了,不是很有趣嗎?」

  臨安公主最喜歡的便是棒打鴛鴦的事情,這仿佛是她閑極無聊的一種愛好,看到朝中哪位大臣與妻子感情特別要好,她總是想要借機會破壞一番,惹得人家反目成仇、夫妻離散她才開心。這和安國公主出於自己不能為人妻子的憤恨完全兩樣,不過是臨安公主的一種消遣,證明自己魅力的一種方式而已。

  而到目前為止,她幾乎是無往而不利的,當然,蔣南是個例外。不過,她不相信再有例外的發生!元烈不過是個在民間長大的年輕人,她只用一點手段,便能夠讓他上鉤!

  她美麗的面上含著一絲志得意滿的笑容,轉頭向著婢女道:「去請旭王殿下。」

  宴會開始之前,元烈卻被請到了臨安公主用於宴請貴客的小廳之中。他以為所有的賓客都在此處,但看到獨自一人的臨安公主時,他不易察覺地蹙了蹙眉頭,道:「公主,這是何意?」

  「早已聽說你回到大都,卻一直無緣多敘,旭王既然來了,何不坐下來喝一杯酒呢?」臨安公主巧笑倩兮,嫵媚的面孔帶著說不盡的風情。

  憑相貌而言,臨安公主比李未央更成熟、更嬌媚,但那又如何呢?在元烈的眼中,不過紅粉骷髏而已。他微微一笑,很有禮貌地道:「公主,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臨安公主笑道:「哎呀,那真是可惜,我還想和你好好談談你的身世呢!」

  元烈止住腳步,目光之中露出一絲冷笑,道:「哦?我的身世?不知公主都知道了什麼?」

  裴皇后雖然一直懷疑,卻從來沒有確認過,難道臨安公主知道了什麼嗎?這一刻,元烈很想知道這一點。臨安公主揚起笑容,道:「你坐下再說。」

  元烈微微一笑,慢慢坐下。臨安公主掩住了眸子裡的得意,靠過去道:「你先喝了這一杯酒,咱們慢慢談。」

  她喜歡俘虜男人,尤其是依靠自己的美貌,讓男人主動俯首稱臣。今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在蔣南的面前,證明自己的魅力。所以,她一邊遞過去酒杯,一邊焦急地觀察著元烈面上的表情。

  然而,她卻發現他漫不經心,甚至沒有將目光投向她美麗的面孔,這怎麼可能!她有海棠花一樣嬌媚的容貌,有堂堂公主的身份,為什麼這個男人可以在她的面前走神……

  元烈漂亮英挺的兩道眉下,琥珀色眸子反射著晶燦的光芒,高而挺的鼻樑,薄薄的嘴唇,這個男人有著……不可思議的完美容貌。儘管心儀著蔣南,臨安公主還是不能不為元烈的俊美震撼。而且,她總覺得這俊美看起來,似曾相識。

  這樣的男人,要什麼樣的美人得不到,怎麼偏偏鍾情那個看起來很尋常的李未央呢?隨後,她在心頭比較了一下自己和李未央,果斷地覺得自己遠勝於對方。思及此,她收拾起些微的失落,換上最動人的微笑,道:「旭王,為什麼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元烈看了她一眼,眸子裡帶著一種嘲諷。

  與他短暫的視線接觸,臨安公主的面上便微現出紅暈,薄薄一層春色,更添嬌美,「我是真心想要和你成為朋友,有了我的幫助,我那位皇叔留下的厲害嬸子,也沒辦法再找你的麻煩不是嗎?」

  旭王府的鬥爭很激烈,旭王妃的背後還有胡順妃的支持,元烈再如何厲害,也不能對自己的繼母過分嚴苛,否則定然會被人戳脊樑骨……可若是裴皇后肯出面施壓,胡家必定要收斂。

  在臨安公主看來,這是個極好的買賣,當然前提是,元烈肯倒向他們這一邊,反過來對付李未央,甚至包括她背後的郭家。裴家的勢力可以幫助他走到什麼地步,他理所當然知道該如何選擇吧……臨安公主撫弄著鬢邊的髮絲淡淡淺笑,恰好露出完美的笑容。

  元烈的表情十分冷淡,道:「哦?公主不知道,我的母親已經回胡府養病了嗎?」那個老太婆,早已被他收拾地不敢亂跳了,若非看在過世的旭王份上,他早已經讓她打包滾蛋,何至於容忍到今天呢?

  臨安公主吃了一驚,面上浮現一絲驚駭。但她很快鎮定下來,笑道:「儘管如此,旭王的那些老家臣,一樣不承認你的身份吧?!」

  家臣的忠心是從世子從小培養的,不管元烈如何優秀,那些人也不會輕易承認他的身份,但在元烈看來,這不過是時間問題,他有的是手段讓那些人臣服。現在,他很想知道臨安公主約他來這裡,究竟是想要幹什麼,總不至於是為了說這些廢話吧。

  臨安公主見他神情冷淡,便不再說這樣的話題,反而百般地挑逗、引誘,然而元烈不是裝著不懂,便是藉故閃開,臨安公主見了,心頭惱怒起來。難道自己的魅力和權勢都沒辦法打動對方嗎?!怎麼會?!還是李未央就那樣出眾?她的眼神向屏風背後飄去,蔣南以為她沒發現,每次提到那個女人,他的眸子裡都有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嗎?那可不只是恨意!

  臨安公主越發憤怒,越是不容易得到的東西,她越是想得到。眼波流轉之間,她又生一計,說道:「皇叔曾經有一幅畫送給了我,可惜我對這些不感興趣,現在也該物歸原主了。」

  元烈挑起眉頭,像是要看她還有什麼把戲。臨安公主咬牙,從一旁取出一幅畫來,徐徐展開,卻是一幅春宮圖。

  可見剛才的一切都是在勾引自己了,旭王又怎麼會送她這樣的畫呢?元烈冷笑了一聲,臨安公主的手已經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身子也站起來,挨得很近。她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然而元烈的臉上並沒有尋常男人看到這種畫,會出現的那種心亂神迷不能自持的神情。

  他慢條斯理地一一流覽,十分從容自然,臉上看不出一絲邪念。臨安公主眼睛輕輕一橫,看到一雙精美的繡鞋踏進了廳內,她心頭得意,身體已經將要碰到了元烈的腿上,等那人進來,便應該看見他們是如何親密的……誰知道就在這時候,突然聽見椅子響了一下,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

  李未央剛剛掀起簾子,就聽見臨安公主慘叫一聲,立刻就愣住,隨後,輕笑出聲,道:「公主殿下,您這是什麼意思?」

  元烈攤手,道:「你瞧,我是無辜的。」

  李未央打量了一眼臨安公主鐵青的面色,點頭道:「我知道。」這種姿勢掉在地上,臀部都要摔成兩瓣兒了,還真是一點都沒有留情。看樣子,元烈是早就知道臨安公主的想法,故意給她難堪。這個人,還真是小心眼得很。

  臨安公主一下子從地上爬起來,勃然大怒道:「元烈,你好大的膽子!」

  元烈把春宮圖甩在了她的臉上,微微一笑,道:「是啊,公主殿下,我的確膽子很大,但願你下次勾引男人的時候,好好選擇一下物件才好。」

  李未央微微一笑,轉身離開,元烈看都不看臨安公主一眼,追著她離去。臨安公主怒氣衝衝地把一桌子的酒菜全部推翻在地,一旁的屏風後面走出一道人影,卻是一直默默觀察著情勢發展的蔣南。他看著臨安公主的怒容,心頭充滿了譏笑,面上卻是冰冷地道:「公主,我早已說過這個法子行不通的。」

  臨安公主的面上閃過一絲陰狠,道:「給臉不要臉,就不要怪我無情!」



184 蟒蛇驚魂

  宴會上,臨安公主竟然偕同蔣南一同出席,引來眾人側目。蔣南若是和其他人一般坐在下首,也許大家沒有那麼多非議,可他偏偏坐在公主的旁邊,離她很近很近,近到肌膚相觸,身體相貼。

  不止如此,他像是怕別人不知道他們的關係,竟俯身在她旁邊耳語了幾句,公主突然輕笑起來。諸位客人看在眼中,面上不露聲色,私底下卻是竊竊私語起來。

  郭夫人搖了搖頭,道:「這公主,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李未央瞧了一眼,面上似笑非笑道:「娘,公主一直是這樣子的嗎?」

  郭夫人是個十分溫和且爽快的人,從來不會說別人的閑言,但對於臨安公主,卻明顯有幾分不以為然:「她剛剛出嫁沒多久就看上了駙馬都尉的親弟弟,兩人在城中公然出雙入對,駙馬也不敢插手管一管,這全都是裴后的縱容啊。」

  李未央看了臨安公主一眼,面上若有所思。

  裴皇后一共三個子女,一是雍文太子,一是臨安公主,最小的女兒便是安國公主,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兒子的身上,對女兒放任自流這並不奇怪,但從某種角度來說,把堂堂的公主養成這種恣意妄為的性格,皇帝也是功不可沒的。李未央真的很想知道,越西皇帝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明明知道裴皇后這些人的舉動,他卻依然視若無睹呢……

  郭夫人以為女兒對這些消息感興趣,不由感歎了一聲,道:「不過,臨安公主沒有定性,身邊男人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卻從不曾見她帶誰參加過這樣的宴會,可見此人在她心中地位不凡了。」

  李未央含笑不語,蔣南英俊挺拔不說,頭腦也很聰明,而且有一種冷冰冰的傲氣,在大歷的時候就已經很招女子喜歡,不管他再如何冷漠,還是有人不顧一切往上貼。

  這大概也有一種越是被拒絕越是想要得到的心態作祟,他一直吊著臨安公主的胃口,從來不曾臣服於她,直到她完全迷戀上他為止,手段不可謂不高杆了。

  只是想到剛才那畫面,李未央的笑容還是添了一絲嘲諷,淪落到要依靠一個女人來報仇,這本身對蔣南來說就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情。

  經過剛才的事情,臨安公主特意去換了衣裳,大紅底色更襯得膚若白雪。舉杯飲酒的時候,寬大衣袖滑落手肘,露出一截羊脂白玉一般的手臂,本就豔麗的臉喝了酒,更增三分顏色。蔣南又是低頭與她取笑兩句,一雙眼睛卻是若有似無地在李未央的面上輕輕掃過。

  李未央心中歎息一聲,就目前看來,蔣南在這種痛苦之中,已經變得扭曲了。

  男客那一邊,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成亭侯周貞的幼子周景生得一副好皮相,更兼喜好美人,從臨安公主出現開始,一雙眼睛就盯著她瞧個不停,口中惋惜道:「那男子就是臨安公主的新寵吧,我看也不怎麼樣,公主怎麼偏偏守著他一個人呢!」

  他言談之中,一副豔羨的口吻。要知道臨安公主雖然嫁過人,卻因為生得極為美貌,又是風情萬種,身份尊貴,所以始終是大都名流競相追逐的對象,周景向來想要親近。

  只是,他的姑母周淑妃已經再三警告過他,不許他接近那風流的臨安公主,更加不要動什麼娶進門來的心思,他這才把那些念頭都給壓下去。

  臨安公主萬草叢中過的時候還好,他不覺得什麼,現在瞧見她居然為了一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什麼「南公子」放棄了其他的愛寵,周景心頭不免不是滋味。

  他話中多含譏諷,滿座貴公子都會意地發出笑聲。郭澄微微一笑,開口道:「凡事不可只看表面,聽聞公主府中嫉妒他的人也不少,甚至有不少人明裡去挑釁,暗地裡使絆子,可卻都死在他的手上,而臨安公主卻對此視而不見,還驕傲地對別人說這位南公子文武雙全,非同凡響。這話雖然有偏愛的成分,卻也離事實相距不遠。」

  周景驚訝地睜大了嘴巴,「這傢伙真的有這麼邪門嗎?」

  郭澄的笑容帶著一絲洞若觀火:「公主府高手如雲,卻都一一敗在他的手下,而且,沒有一個活口留下來。可見此人下手之狠,用心之毒,當然,若是周公子不相信,大可以去試一試對方的武功——」

  他說的話其實很中肯,沒有誇大的成分。男人也會互相嫉妒,尤其為了討好臨安公主這樣的大美人更兼衣食父母,自然要花一切心思去爭奪。再者,臨安公主府上收留的這些人,或文采或武功,都是真正的佼佼者,如今卻都偃旗息鼓了,不敢與蔣南一爭鋒芒,可見這人並非尋常繡花枕頭,而是有不少過人之處。

  郭澄的目光落到面容冷峻的蔣南身上,心中不由想起在確認對方身份後自己的那些調查,那一字字一句句,都是對這年輕男子豐功偉績的誇讚,他的勇猛絕非一般人可比,會脫穎而出是自然的,而且,就目前情況看來,他還隱藏了絕大部分的實力。

  郭澄從骨子裡輕視這樣靠著裙帶關係往上爬的男人,但若是換他處於蔣南的位置,被逼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也絕對做不出這種事,因為他的骨子裡就是受郭家的教育養大的,寧願和敵人同歸於盡,也不會忍辱偷生。可是他做不到的事情,蔣南卻做到了。這樣的人,未嘗不可怕。

  周景妒忌地咬牙切齒,看著蔣南也越發不順眼了,口中卻逞強道:」這有什麼,等我下次有精神頭,跟他好好比試一場!」

  雖然周家已經請了無數名師來教導,可這周景依舊是個繡花枕頭,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說這話不過是為了掩飾心頭的羨慕而已,眾人都借著喝酒掩飾,實際上全都暗暗發笑。

  當然,也有人注意到了李未央。在座的便有十大世家之一的陳氏嫡子陳玄華。陳家是世代為官的世族之家,見於越西史傳的人數就有十二代、一百餘人。

  陳家人大多進入仕途,遍佈政界和軍界,發號施令,高居人上,與郭家一般是百年大族。然而盛極必衰,先皇時候一場飛來橫禍——叛軍之亂橫掃江南,連累了陳家,加之先皇帝對陳氏的猜忌,陳氏急劇沒落,一度偃旗息鼓,避開風頭。

  好在到了今上,陳家先是擁立有功,家中又出了一位陳貴妃,很快便重新躋身一流名門的行列。

  陳家是有名的清貴世家,女兒都是真正的名門淑女,才貌雙全的,所以一到了年紀,陳家的門檻都會被媒人踏破。

  然而陳家再三思量,卻拒絕了所有的求親者,反而主動派人去郭家說項,把長房嫡女陳冰冰嫁入了郭家,便是郭家老二郭衍的妻子陳氏。

  當然,這只是對外的說法,有不少人知道內情。陳冰冰一次偶然踏青,對騎著高頭大馬、身配長劍的輔國將軍郭衍一見鍾情,為此在家茶飯不思、日夜難安,直到把自己弄得形銷骨立,最後被陳家主母硬生生逼問,才說出了心裡話。陳家人一尋思,反正女兒看中的也不是什麼浪蕩子弟,而是年少有為的青年將軍,當下便找人上門說項去了,最終,陳小姐歡歡喜喜地進了郭家門,做了輔國將軍的夫人。

  陳玄華便是陳冰冰的嫡親弟弟,陳家長房的嫡子,真正的世家子弟,再加上生得溫雅俊美,為人親和,向來在千金小姐中很有口碑。他聽眾人談論臨安公主,面上漫不經心,目光卻是落在李未央的身上。

  從剛才開始,他便注意到了郭家這位突然尋回來的千金小姐。她就安靜地坐在郭夫人的身邊,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的笑意很濃郁,仿佛一束清雅難言的花朵,俯仰之間,叫人心動。

  說到底,那豔麗奪目的臨安公主雖然引人注目,可並非每個人都喜歡跋扈的牡丹,陳玄華傾慕的,恰好就是李未央這樣溫柔的美人。這樣的女子,別有一番動人心扉的力量。

  他悄聲地向郭澄道:「宴會之後,可否為我引薦你的妹妹?」

  郭澄看了他一眼,面上有一點吃驚,道:「玄華,你可別跟我說,你對我家的妹妹有興趣。」

  陳玄華眉目十分清秀雋永,細看來眼波仿佛明川,說不出的儒雅,他只是靦腆地笑了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望你看在咱們兩家親善的份上,行個方便。」

  郭澄覺得腦殼疼,他按了按額角,才道:「這個……恐怕我也做不了主,妹妹是我娘的命根子,若是讓她知道我帶你去見,肯定會打斷我一條腿,風險太大不說,簡直太不划算了。」

  他不好意思說自家兄弟都是土匪,尤其是郭敦,巴不得妹妹一輩子留在家裡討娘開心,千方百計地阻攔多路追求者,溫文爾雅的陳玄華怕是沒到李未央跟前,就要傷筋動骨了。別人也倒是罷了,偏偏陳家和郭家有兩姓之好,不好辦啊。

  陳玄華卻看了一眼李未央,越發覺得那清雅的笑容動人,忍不住道:「你就看在咱們同窗多年的份上——」讓他走個捷徑吧。

  郭澄搖頭道:「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我家已經娶了陳家的女兒,斷然不會再送一個去你門上的。」

  陳玄華不禁著急,道:「為何不可親上加親?」

  他說的話,已經是逾矩了,郭澄可以不回答,但因為陳玄華是真心實意地來問這話,看在多年同窗好友的份上,郭澄沉吟片刻,才壓低聲音慢慢地道:「玄華,實話對你說,我家已經賠上了一個二哥,難道還不夠嗎?」

  陳玄華一愣,隨即那雙俊秀的眼睛裡慢慢浮現出一絲悲哀。他不說話了,低下了頭去看著杯中的美酒。

  郭澄歎了口氣,什麼事情都要刨根究底,這是陳玄華的個性,他是個好男人,有責任心、有擔當,而且溫文儒雅,文武雙全,若是他娶了李未央,一定會好好愛護她,可是,李未央不會願意的吧,呵,別說她並非是真正的郭嘉,縱然她是,郭夫人也會不惜一切代價尊重她的個人意願。

  撕開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郭陳兩家的聯姻,在陳冰冰而言固然是皆大歡喜、心願得償,可是自己的二哥郭衍呢?他早已有了喜歡的姑娘,只等著他回到大都便要成親。可是郭氏和陳氏的聯姻,卻是真正的聯盟。

  郭澄到現在還記得,陳家派人來的時候,爹娘臉上的表情……他們知道兒子已經有了傾心相戀的女子,但同樣的,郭家需要陳家共同對抗裴皇后,只有結成姻親,才能真正結成永固的同盟,震懾蠢蠢欲動的裴家。但他們和其他的父母不同,他們把選擇的權力交給了郭衍。

  郭衍有了選擇的權力,他可以任性地揮霍這樣的權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娶他想要的妻子,可是,他在郭家長大,註定是郭家的驕傲。所以,他最終點了頭。

  郭澄一直是可憐這個二哥的,他是一個優秀的將領,一個孝順的兒子,但始終做不了一個守諾的人。他最終娶了陳冰冰,面對著一心傾慕自己的新婚妻子,不能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情,只能在黑暗的夜中獨自舔舐傷口。

  儘管如此,陳冰冰卻一直過得很幸福,因為郭衍用了最大的力量來保護她、呵護她。因為政治的需要,郭衍必須選擇隱瞞,但出於良知,他必須好好照顧她,讓她開心快樂。郭陳兩家人都有共識,她會一輩子都這樣開心。

  可是,郭家絕對不會再有一個郭衍了,父親曾經這樣說過。可想而知,若是陳家提出要迎娶郭嘉,父母親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郭澄想要安慰失落的陳玄華兩句,可一抬頭,卻見到元烈看了過來,只見他一雙眸子似嘲似譏,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當下心頭一驚。

  然而元烈不過瞧了他們一眼,便已經轉過頭去,仿佛根本沒有看過這裡。郭澄心頭驚恐,那一眼,現在才發覺,那雙絕美鳳眸裡的笑意,竟比淬了毒的刀子更陰狠毒辣。

  他後背隱隱有一絲寒意,旭王元烈,你耐著性子和我們鬥著玩,是想要讓那人瞧著開心嗎,若是把你激怒了,你會怎麼做呢?

  在眾人的笑聲之中,旭王元毓一雙波光流轉的眼卻是落在李未央的身上,他只是想,剛才看到他和臨安公主同處一室,她有沒有誤會呢?旁邊倒酒的婢女悄悄地瞧著他,臉上都紅了。

  此刻,旭王的表情完全不是往日裡的淡漠無情,尋常見到的那冰冷無情的薄唇微微抿著,仿佛有些苦惱的模樣,配上琥珀一般晶瑩剔透的眼睛,高挺的鼻樑和健美的身姿,仿佛所有鋒芒都被隱去,透出一種朦朧惑人的美。

  公主的宴會,自然是豪華氣派,鮑參翅肚那些俗氣的這些豪門貴族哪個沒有見過,公主府一概不用,端上來的全是最時興的菜色,便連李未央這樣出身顯貴,竟然也有三五樣叫不出名字。

  不多時,眾人只聽到鼓樂聲起,卻見一群美人魚貫而入,踏著節拍徐徐起舞,個個纖足生蓮,羅衫雲袖,眾人霎時只覺暗香陣陣,酒未沾唇人已醉。然而對於李未央來說,這些歌舞表演並不能引起她的興趣,所以她只是輕聲的和郭夫人說著話,面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臨安公主遠遠瞧見李未央臉上的笑容,想到剛剛的恥辱,心頭憤恨起來,一把將手中的筷子丟在了地上,發出輕輕一聲響動,雖然不大,卻是驚動了不少人,大家有點不解地看著她,不知道公主究竟要做什麼。臨安公主面色一沉,道:「怎麼總是這些陳腔濫調,就不能換一些新鮮玩意兒嗎?」

  舞姬們連忙跪倒在地,個個身上發抖。眾人誰不知道公主府的歌舞伎最是難做,公主心思多變,又喜歡新鮮,竟然要求這些舞姬們每天都要有新曲子和新舞蹈,跳不出來便用很殘忍的手段處置……現在看來,竟像是又要發作了。

  蔣南微笑道:「公主殿下何必動怒呢?府上剛剛來了一個有趣的人,不如讓她來給公主表演?」

  臨安公主看了他一眼,道:「果真?」

  蔣南笑容很完美:「若是不夠新鮮,公主便砍了我的腦袋吧。」

  臨安公主似嗔非嗔地瞪了他一眼,道:「那還等什麼呢?快讓人來表演吧。」

  一旁的管家早已有準備,聞言拍了拍手,大聲說道:「可以進來了。」

  眾人聽到這話,便都好奇起來,卻見到一個美貌的高挑女子從外面緩緩走入。她的耳朵上帶著碩大的金耳環,身上的衣著也十分豔麗,手上和腳上都掛著金鈴鐺,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很有風情。

  眾人見她容顏雖然不錯,可跟剛才的舞姬們比起來還是略遜一籌,便都失去了興趣。李未央看了一眼這女子,心中卻隱約覺得有些奇怪,就在這時,只見四個僕從抬著一個蒙著大塊紅綢的物體走到了花園中央放下,然後行了個禮,才慢慢退出去。

  眾人都很奇怪這是在做什麼,卻見到那女子走到那東西面前,突然一把掀開了上面的紅綢子,隨後,一個小姐驚呼一聲:「老天,是蛇,是蛇啊!」眾人這才驚訝地發現,那個箱子裡竟然裝了大大小小五六條蛇,最中間的一條分明是巨蟒,正嘶嘶地向人們吐露紅信子。

  郭夫人面色一白,道:「這是要幹什麼!」

  「公主,這女子將為諸位表演蛇舞,這些蛇全部都拔掉了牙齒,去了毒液,不能傷人的,而且都是從小飼養,很聽話乖巧,大家不要害怕,可以放心欣賞。」

  管家這樣一說,眾人心頭的大石頭才放鬆了些。臨安公主卻笑道:「我府上高手如雲,不過幾條蛇而已,怕什麼呢?既然要表演節目,就快一點開始吧!」

  表演的女子微微一笑,舉起笛子橫在唇邊,一串流動的音符從笛子中飄出來,卻是與剛才舞姬們的靡靡之音完全不同,節奏感很強,十分的振奮人心。

  這時候,早有僕從打開了箱子,那些蛇一下子遊了出來,小一點的蛇圍繞著那女子轉來轉去,尾巴一動一動,仿佛在翩翩起舞,並且隨著笛聲的變化時而急促時而穩慢,變換著各種不同的姿勢。

  而原本那條巨大的蟒蛇,竟然攀附上了女子的肩頭,纏繞在她的脖子上,女子笑著,一邊吹笛子一邊快速地跳著舞,渾身仿佛沒有骨頭一般,那蛇也開始在她的身上急速地旋轉盤繞。所有人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景,都目瞪口呆地瞧著這一幕。這場景實在太過精彩,原本十分排斥蛇舞的人也都紛紛鼓起掌來!

  李未央瞧著那巨大的蟒蛇,它也正抬著頭,嘴裡的舌頭不時的吐進吐出,看起來十分可怕,卻又那麼乖巧地盤踞在女子的身上,隨著音樂一起一伏。

  就在這時,那蛇卻突然纏緊了女子的脖子,女子慘叫一聲,笛音戛然而止,在眾人驚駭的眼神之中,剛才還在跳舞的舞蛇人兩眼翻白,轟然倒下,原本圍繞在她身邊的蛇全部都遊了開來,而且遊去的方向正是賓客席!

  一名婢女驚叫一聲,丟了託盤便向後飛奔而去,其他的客人們被這一聲叫的驚醒過來,全都離開席位,四下找地方躲避,一時之間,原本花團錦簇的宴會亂成一團。

  李未央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她拉著郭夫人便向後退去,然而那領頭的巨蟒像是有靈性一般,飛快地向她遊曳過來,她心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猛地將郭夫人推給一旁的趙月:「保護好她!」

  就在那條巨蟒撲過來的時候,李未央突然意識到今天這一場戲都是演給自己看的!什麼舞蛇人,什麼蛇舞,根本只是攻擊自己的武器。臨安公主分明是想要讓自己命喪當場!

  巨蟒身體笨重,遊行的速度卻極快,硬生生盤在地上的身體至少占地有五六平方米,整個站起來的時候足足有大半個成人高,它筆直地站了起來,向李未央撲了過去!郭夫人慘叫一聲:「嘉兒!」

  趙月已經拔出了長劍,可是一劍卻撲了個空,蟒蛇移動的速度原本應該不快,可此刻像是瘋了一樣,趙月一劍一劍砍過去,它卻更加瘋狂地一甩尾巴,趙月還沒防備過來,一把長劍竟然硬生生被蟒蛇的尾巴甩脫出去,李未央此刻已經跌坐在地上,蟒蛇眼看再次撲到了她的裙邊,血盆大口張開就像是要將她一口吞下。

  李未央沒想到這巨蟒移動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讓她根本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再如何鎮定,看到那張血盆大口,聞到近在咫尺的腥臭味,她也禁不住心頭一跳,猛地蹙眉,整個人向後退去,下意識地從腰間拔出了一直藏著的短匕首——

  郭夫人幾乎昏厥過去,想也不想就向李未央奔過去,試圖為她擋住這一下,趙月心頭也是猛地一沉,關鍵時刻,卻見到那蟒蛇突然昂起身體,原本要攻向李未央的動作戛然而止,反而在地上仿佛無限痛苦地劇烈扭動起來。這時,一雙手已經將李未央拉了過去,她驚魂未定地回頭,卻撞進了元烈的眸子。

  郭澄和陳玄華快步趕到,那條巨蟒卻已經扭動著在地上死去了,七寸的地方,儼然是一雙象牙筷子,血汩汩地往外流著。這樣不夠尖銳的東西想要在蟒蛇的身上穿個洞,簡直是……郭澄震驚地站在那裡,不敢置信地看著元烈。

  元烈同樣也是心跳擂鼓,剛才他距離李未央最遠,差點以為來不及!可他懷裡的李未央,一雙美目已經望向了主座的方向,不期然的,她看到蔣南的表情,那神情之中帶了一絲冷笑,更多的是失望。

  失望自己沒有死吧,李未央心頭冷笑。

  元烈走到那蟒蛇旁邊,仔細觀察,俊眸滿是冰冷的寒意:「這蛇的牙根本沒有被人拔掉……」

  僕從們已經將其他那些小蛇打死,剛才四散逃走的人們這才重新聚攏過來,看著這巨大的蟒蛇,面上都是心有餘悸的神情。

  郭夫人最為惱怒,衝上去上上下下地察看李未央,眼淚卻已經掉了下來:「你這個傻孩子,你怎麼把娘推到一邊去呢!」

  李未央輕輕拂去裙子上的灰塵,面色平靜地安慰她道:「娘,我這不是很好嗎?不用為我擔心。」事實上,從巨蟒勒死那表演的舞蛇人時,她便有一種奇異的預感,等看到那巨蟒丟下其他人,只追著她跑的時候,這份預感便已經成真了。若是她拉著郭夫人跑,那只會連累無辜的她,這又是何必呢?所以她想也不想的,便推開了郭夫人。

  「這蛇有問題!」元烈的聲音冰冷,猛地轉頭看向臨安公主。

  臨安公主一下子站起來,面上無限驚訝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表演怎麼會出這種事!」

  她的表情,裝得十成十的無辜,像一切不是她策劃的一樣。蔣南面上十分冷淡,早在臨安公主出這個主意的時候,他就覺得很難成功,因為這樣的場合,想要李未央的性命,就必須要先制服元烈和趙月!

  但——能夠讓李未央平靜的面容破碎,也是一件有趣的事,若是能奪走她的性命,那更是無比的快活。可惜,元烈的動作太快,武功太高,這也是蔣南意料之外的。

  「好端端的表演?」元烈冷笑一聲,道,「剛才明明說了,所有的蛇都是拔掉牙齒,去了毒液的,可它的蛇牙卻還留著。再者,蟒蛇大多數是沒有毒的,可你們瞧一瞧。」他拎起死掉的蛇頭,硬生生掰著牙給眾人瞧,「不知是誰在蟒的牙上抹了東西——」

  眾人一瞧,那蟒蛇共有四排牙齒,外兩排明顯是用來咬的,內兩排是用來吞咽食物的,然而就在外面的牙上,赫然有一些淺藍色的粉末,在陽光下散發著詭異的光芒……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31 12:07 AM

185 雍文太子

  郭夫人壓住心頭的怒火,道:「臨安公主,你應該給我們郭家一個交代!」

  眾人的面色慢慢變了,他們沒有想到,郭夫人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這意味著,郭家因為這件事惱怒了、發飆了,他們絕對不能容許任何人輕辱怠慢郭家的愛女,為此不惜和裴后的公主對峙。

  臨安公主吃驚地看著郭夫人,道:「您這是幹什麼,郭小姐又沒有什麼損傷。」

  郭夫人冷笑一聲,道:「沒有損傷?若是剛才沒有旭王殿下的援手,我女兒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眾人面面相覷,是啊,若是剛才元烈沒有出手相救,現在郭嘉恐怕已經被蟒蛇吞進了肚子,哪裡能好端端站在這裡呢?

  臨安公主面色難看,在她看來,放蟒蛇吞吃李未央就是應該的,可受害人來責問她便是大逆不道,若是換了旁人這樣無禮,她早已命人拖出去,可郭家人卻是不同。

  裴皇后已經再三叮囑過,讓自己不要和郭、陳兩家直接為敵,尤其是郭家。這一家人跟旁人不同,護短得很,你傷了他們家的子弟,非跟你拼命不可。她想到這裡,面上露出一絲僵硬,道:「不過是一場誤會……」

  郭澄面色陰冷道:「誤會?哪裡有這麼巧合的事情,這蟒蛇別人都不追,偏偏追著我妹妹一個人?」

  臨安公主還要強辯,卻突然聽見一人笑道:「這裡好熱鬧,發生了什麼事?」

  眾人聞聲望去,卻都愣住了。來人是一位年輕的公子,髮束白玉冠,身著黑色織金錦袍,其上就勢綴有點點白鷗,領沿腰間繁複白藻紋,均是手繡,巧如天工。

美玉雕成的俊臉上帶著一抹雍容而閒適的淺笑,就這麼意態悠閒地走進來。

  園中明明有上百號人,卻是靜悄悄的,全都專注地看著他,只覺得他隨隨意意的言行間,卻說不盡的優雅貴氣,令人看著便覺賞心悅目,完完全全繼承了皇帝年輕時候的風采,是當之無愧的國之瑰寶——雍文太子。

  雍文太子打量了一下花園裡死去的蟒蛇,那雙秀窄丹鳳眼睛含著冷芒,唇角卻輕輕上挑,在俊美的一張臉上,變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皇妹,這樣熱鬧,為何不請我來?」

  臨安臉上的笑容在一瞬間盛放:「太子,你是稀客,我這樣的宴會怎麼能叨擾你呢?」

  裴皇后可以不管臨安公主吃喝玩樂,任意妄為,但卻絕對不會允許她將任何不好的影響帶給雍文太子。臨安公主心裡很明白,母后對自己的寵愛不過爾爾,但太子卻是她的一切,她絕對不會容許自己做出絲毫影響太子名聲的事情,所以她這裡不管如何熱鬧奢華,卻是從來不敢給太子下帖子。但今天,他卻不請自來了。聯想到元毓突然溺水身亡,臨安公主若有所悟地看了太子一眼。

  雍文太子淡淡道:「究竟怎麼回事?」

  臨安公主面上有一絲踟躕,原本她預備借著蟒蛇的發狂除掉李未央,卻不想旭王救了她一命,自己沒來由惹上一身騷……想到這裡,她道:「這……原來我特意請大家觀看蛇舞,一切都是好好的,卻不知那蟒蛇突然發什麼瘋,居然會活生生勒死了那舞蛇人,還向郭家小姐撲了過去。」

  郭澄笑容冷淡地道:「太子殿下,這蛇的牙齒沒有被拔掉,而且上面被人塗了毒粉,擺明瞭是蓄意針對我妹妹。您既然在這裡,應該主持公道,照你看,應該怎麼辦?」

  早有人設下錦座,讓太子殿下入座。雍文太子不慌不忙地坐下,望了郭澄一眼,隨後,他的目光落在郭夫人身邊那個年輕女子的身上。郭家人修養再好,此刻面上都有怒容,唯獨她,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一雙眼睛明亮如星,背脊豎得筆直,好似一點都不驚怒。怎麼會這樣?他在入府之前,早已聽聞發生的一切,還以為會瞧見一個哭哭啼啼的郭家小姐,卻不料,對方太鎮定,反而讓他原本要出口的安慰之語無法開口。

  「殿下?」

  身旁太子府的官吏見他盯著一個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側低喚了一聲。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態,不由皺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卻恰觸上她冰冷的目光。

  雖然面上神情平常,可在那一瞬間,他分明看到了其中的冷酷——只覺得熟悉,他從什麼人身上,見到過這種神情呢?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眼,目光晃過眾人,然後才收回來。

  她的年紀不大,最多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容貌清麗端莊,不算絕色,可經過蟒蛇的驚嚇,卻看起來如此鎮定,可見膽量非同一般,與他以往見過的女子有著太大的差別。

  可他確信,自己是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為什麼會覺得熟悉呢?

  再抬眼時,卻發現她仍然在望著他。

  目光卻是陰冷的,仿佛獵人在打量獵物的眼神。

  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雍文太子心中竟然奇異地湧起不安,再看她,她卻已經微低了頭,看著自己面前的裙擺,神色專注,也不知在想什麼。

  這女子……倒真是頗有意思。

  雍文太子愛美人,所以他很欣賞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出雲,也花費了點心思來得到她,只不過,在必要時,他也可以殺美人、擲千金、奪大權,所以出雲也好,元毓也罷,威脅到了他,自然要在這個世上消失。

  但,他發覺了不對勁,為什麼不是別人,偏偏是元毓呢?為什麼他和出雲約在那個畫舫見面,元毓會知道呢?中途有人通知了他,那麼,這個人是誰?若非元毓知情自己和出雲的關係,定然不敢相爭,也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情,所以這齣戲,本就是一場局。

  佈局的人,他一度以為是永寧公主,元毓畢竟年輕,仗著自己的容貌和權位在女人中吃得開,就以為世上一切女人都能拿捏在手心裡了,可雍文卻很明白,這世上厲害的女人太多了,譬如他的母親裴皇后,就是一個十分可怕的女人。

  所以,雍文剛開始以為永寧公主正是因為妒忌,才會設下這條計策,想要送元毓的性命。但很快,他改變了自己的看法。永平這個人,不具備這樣的膽量和計謀,那麼,便是有人在背後攛掇她。這個人,又會是誰呢?

  他一直很疑惑,直到那一天,郭家的宴會有消息傳出來。原來郭家的女兒郭嘉,曾經是大歷的安平郡主。他的腦海中立刻閃過一個念頭,若是郭嘉真的出身大歷,那麼她和永寧公主走得近,便能說通一切了。可是,郭嘉會是那個在幕後策劃一切的人嗎?

  雍文太子瞇了眼,下巴略微抬起,嘴角一勾,笑道:「郭小姐,可曾受驚?」

  李未央面色冷淡道:「多謝太子殿下關心,若非旭王殿下及時伸出援手,郭嘉如今已經葬身蟒腹,自然是受驚匪淺。」

  這時候,不是都會說自己沒關係,然後儘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嗎?雍文太子蹙眉,臉色便也淡下來,笑著道:「這件事情實在是一場意外,這樣吧,今天便烹煮了這條蟒蛇讓小姐出氣,臨安,今日也是你太過莽撞,好好的宴會召什麼舞蛇的來,無端嚇壞了郭小姐,還不賠禮道歉?」

  元烈眸子一撇,望向雍文太子,道:「殿下,光是賠禮道歉,恐怕不足以壓驚。」

  雍文太子的目光在他的面上飛快一掃,眉頭微皺,心道這旭王向來不問事,為何突然跑來攪合,先是救下郭嘉不說,現在還語帶諷刺。再看對方眉梢眼角隱隱藏著怒意,他轉瞬即明,卻道:「這蟒蛇實在是畜生,與它計較又有何用呢?」

  元烈冷冷一笑,眸子裡的光彩逼人:「太子何必牽扯到畜生身上,郭小姐是臨安公主請來的客人,蟒蛇表演也是公主府上的,那蟒蛇牙上的毒粉總不能是這畜生自己沾上去的。這債我不問公主來討,倒要向誰討去?」

  「我不知道那蟒蛇的毒粉是誰下的,也許是它天生便帶著。」臨安公主揚眉,「怎麼?」

  這簡直是耍無賴了,仗著皇家的權勢欺負人嗎?!郭夫人的面上現出怒容,剛要開口,元烈卻忽然微笑,道:「好,既然公主這樣說了,那我便將這條蟒蛇抬進宮中去,請陛下觀賞。」

  臨安公主面色一變,一旁的雍文太子臉色亦是怪異。

  元烈走到雍文太子身邊,面上帶著笑容,眼中卻是極端酷寒:「這蟒蛇本是公主府的玩物,反過來咬死養蛇人不說,還天生就帶著毒粉,豈不是天下奇觀嗎?再者,陛下一直在尋找巨蟒的膽下酒,想必會很高興見到這條蟒蛇。」

  雍文太子仔細端詳著元烈,第一次笑容變得冷冽,從元烈繼承旭王的位置開始,他便留意起了這個人,但元烈十分神秘,也十分低調。從不曾參與任何的宴會,也不肯在大都多留一日,所以與他們並無多少交集。他卻不曾想到,元烈會為了郭嘉出頭,而且,第一次便鋒芒畢露。

  兩人的目光相撞,各自較量,卻是雍文太子難得避開了目光。當然,他並不懼怕元烈,只是在這個時候鬧到皇帝跟前去,一個郭家就已經夠重,再加上那邊站著的陳家,還有一位如日中天的旭王,怕是臨安公主討不到什麼好處。

  父皇雖然平日裡不愛管事,可一旦發作起來卻是十分可怖,連母后都不會為臨安公主求情的。雍文太子看了一眼臨安公主,面色冷凝,雖然這個妹妹愛惹事,可還幫得上忙,他必須保護她。

  想到這裡,他微微一笑,道:「那麼按照旭王的意思,該當如何呢?」

  元烈臉上不過淡淡一笑,道:「那就看郭夫人需要何種補償了。」

  郭嘉畢竟無事,若是讓臨安公主賠命也不合適,可要求的補償太低,鬧到這樣就算白費了。所有人看向郭夫人,她平日裡溫和的面孔此刻滿是寒霜,一字一字地道:「太子倒是爽快,只是我們郭家人向來睚眥必報,公主雖然一口咬定此事與她無關,可這利息我仍舊是要討一討的,否則我女兒的驚嚇豈不是白受了?」

  「好說。」雍文太子仍是笑,語氣更是爽快,「不知郭夫人要提什麼條件。」

  郭夫人看了一眼李未央,口氣十分強硬:「請殿下下令,處死提議舞蛇表演的人。」

  眾人一愣,沒想到她說的會是這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蔣南的面色更是一下子變了。

  李未央含了一縷淡薄的哀容,藏了眼底的笑容,不言不語。如今不是在大歷,她是郭家的女兒,自然要顧及郭家的名譽,在任何時候都要保持名門淑女的風度,不能和從前那樣表現出咄咄逼人的模樣,這樣會讓別人說郭夫人沒有家教。更何況,身為受害人,越是沉默越是安穩,討要公道,有元烈和郭夫人在,還怕討不到嗎?

  郭夫人果然被惹火了,郭嘉沒事,對付不了臨安公主,知道蔣南是公主心頭肉,便要拿蔣南開刀,出一口惡氣。

  元烈嘴角彎彎,又道:「當時明明只是尋常的歌舞表演,南公子非要標新立異,主動提出要看舞蛇,所有人都是聽見了的。這些俱都是屬實之事,並非是郭夫人捏造,所以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

  不過分!她都想要蔣南的性命了,怎麼會不過分!臨安公主的面色變得鐵青,原本的花容月貌也像是受到了影響,變得十分猙獰。蔣南是她心愛的男人,讓她用他的性命去賠償郭嘉,怎麼可能!當下道:「太子,這要求實在是太殘忍了!」

  然而,雍文太子卻不是這樣看的,他的目光落在了蔣南的身上。在他看來,此人不過是一介男寵,若是用他的性命便可以平息郭家和旭王的怒意,實在沒什麼不可以的,便是此事被母后聽聞,她也一定會贊同。

  在皇族的眼中,男寵便是上不得檯面的玩意兒,臨安公主可以玩物喪志,卻不可以為了一個玩物得罪郭家。

  他的目光向蔣南掃過去的時候,所有人的面上都是松了一口氣的神情,是啊,只要處死這南公子,郭家便會作罷,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反正公主再寵愛他,也不能因此一下子開罪這麼多人。

  看見雍文太子冷峻的目光,蔣南心頭便是猛地一驚。他太瞭解這些人了,因為他曾經也是其中的一員,視人命如草芥,只要擋了路,毫不留情便除掉。

  這齣戲原本就是臨安公主一手安排,他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如今看來,是他太心急了,攛掇著臨安公主消滅李未央,卻沒想到郭家居然這樣愛護她……李未央啊李未央,你到底給郭家人灌了什麼迷湯!

  他的腦海中急速地轉動著,現在他唯一的保護符就是臨安公主,若是連她也捨棄了他,他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他看了臨安公主一眼,卻並不求饒,而是一副心如死水的模樣,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到底是什麼下場。

  臨安公主心如刀絞,更加把郭嘉恨到了極點,她看著蔣南的模樣,越發捨不得,脫口便道:「不,太子,我絕對不會這麼做的!」

  所有人都看著臨安公主,像是在看一場天大的笑話。在他們看來,男寵和小貓小狗沒什麼不同,喜歡了可以捧著,一旦有了妨礙便應該捨棄,臨安公主如今卻不顧大局,冒著與旭王,郭、陳兩家結怨的風險也要保護一個玩意兒,就太不知趣了。

  在場眾人剛才都被這巨蟒驚嚇到,此刻沒有人願意站在臨安公主一邊,所有人都靜靜望著這一幕,目光冰冷。臨安公主意識到了一種被孤立的感覺,她突然覺得不安起來,而且困惑。

  李未央心頭冷笑,郭家和陳家早已聯姻,陳玄華不言不語,卻默默站在了郭澄的身後,這就已經表明了陳家的態度。而郭家和陳家,是大都赫赫有名的望族,跺一跺腳皇城都要抖三抖,號召力和影響力都非同凡響。

  臨安公主從前太過荒唐,然而她的風流並不影響到別人的利益,所以大家看在裴后的面上,誰也不會與她計較,但若是她不自量力,冒著與名門世家作對的風險也要保護一個區區的男寵,這就是在挑釁所有的豪門了。

  皇族和世家,本來就是互相依存,卻又帶有矛盾的兩面。他們可以容忍一個風流的公主,也可以容忍一個牝雞司晨的女人,但絕對不會容忍她踐踏他們的家族榮譽,挑戰他們的權威。

  臨安公主察覺到了不對,她畢竟是個極為聰明的女人,往日裡跟這些人交道打得也不少,她發現了眾人眼神中的冷漠和鄙夷,不由自主的,她看向了雍文太子,目中流露出哀求的神情。

  雍文太子皺眉,他的這個妹妹向來強硬得很,頭腦又很精明,不應該這樣不知輕重的,難道被這個男人迷昏頭了嗎?

  李未央面容淡漠,在男人看來,權力重於一切,但在女人看來,往往是情感的需求更重要。所以雍文太子無論如何沒辦法理解臨安公主的決定,因為男女的思維模式是不同的。可是,雍文太子也不會輕易捨棄這個妹妹,他會作何選擇呢?

  雍文太子看著臨安公主,沉思片刻,道:「如此便要一個人的性命,未免過於武斷了,並沒有證據證明這位公子和蟒蛇傷人的事件有關。」

  元烈眼底微凜,緩緩道:「既然如此,一切還是請陛下聖裁的好,來人,抬這巨蟒入宮。」說著,他回轉身,看向郭夫人,道:「還要煩勞夫人和小姐陪我入宮一趟。」

  郭夫人點點頭,道:「當然可以。」

  雍文太子垂眸沉思,不語,倘若真的在這時候跟元烈和郭家杠上,那可不是小事……而且父皇那麼鍾愛元烈,再加上郭陳兩家的分量,難道要眼睜睜看著臨安倒楣嗎?

  元烈看著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我記得,當年裴后懷孕時,為一名妃子養的貓兒所驚嚇,可是以傷害皇儲的罪名,誅滅了對方九族……」

  雍文太子抬眼,笑著打斷他:「旭王莫須多言,一切我自然會做出決斷。」

  元烈不過淡淡微笑。

  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蔣南必須死,才能平息眾人的憤怒。哪怕這件事原本與他沒有太大關係,在眾人眼中,提議觀看蛇舞的人卻是他。

  蔣南再如何鎮定,額頭上卻是冷汗直流,終於忍不住面露哀求地看了臨安公主一眼,幾乎把對方的一腔柔腸都給看化了。臨安一咬牙,突然走到李未央面前,作勢就要拜倒:「郭小姐,是我太過莽撞,驚嚇了你,實在和他沒有什麼關係,但求你大人大量,放過他吧。」

  此舉一出,眾人譁然。所有人都看到她膝蓋下彎的動作,郭澄面上露出無限驚駭,這臨安公主是瘋了嗎,堂堂公主殿下,竟然為了一個男寵要下跪求人?簡直是太驚世駭俗了!

  臨安公主強自壓著心頭恨意和屈辱,她不是傻瓜,知道只有李未央鬆口,這件事才能過去,所以必須從她這裡著手。她這輩子只向皇帝和裴后彎過膝蓋,從來不曾向任何人下跪!但今天,必須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彎一下膝蓋!

  可是還沒等她一條腿著地,已經被李未央雙手扶住,卻看見她面帶不安地道:「公主殿下這是何意,難道真要屈辱了皇家尊嚴嗎?郭嘉無論如何不敢受你這一拜。」

  李未央沒那麼傻,臨安公主的意圖十分明顯,在這裡惺惺作態地一跪,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原本是郭家為了愛女受驚嚇出頭,會硬生生變成郭家仗著功勞來逼迫皇家,甚至弄個不好,會莫名被冠上一個羞辱皇家公主的罪名。恐怕臨安公主這裡跪下去,馬上郭家就會被言官們彈劾!

  臨安公主果然不是安國那樣光懂得胡攪蠻纏的女人,李未央冷冷一笑,已經穩穩當當托住了她。臨安公主強硬要下跪,李未央卻不偏不倚地用腳尖頂住了她的膝蓋,硬生生把她架在了半空中,旁人看來卻是李未央不肯受禮,謙虛的樣子。

  臨安公主只覺得那力道不大,卻讓她跪不下去,立刻明白李未央已經洞悉了自己的意圖,臉上的謙卑愧疚之色頓時沒了,全化為了惱怒。一甩袖子站穩了身體,怒道:「你幹什麼?!」

  李未央不理會,只是淡漠地轉過頭,一雙漆黑的眼珠子盯著雍文太子道:「太子殿下,公主這樣強求,是非要保護這位南公子嗎?唉,若是如此,不如打幾板子就算了,也省得壞了一條人命。」

  眾人失笑,果然是心腸柔軟的女孩家,打板子算什麼懲罰?

  雍文太子面色變得冰寒,在他看來,臨安公主今日若是真的跪下去,雖然可以陷害郭家,卻實在是丟盡了皇家的顏面,並不是上上之策,也不符合她一貫的行事作風,難道這個男人真的對她如此重要嗎?而李未央所言,也絕不是表面看來的這麼簡單,她分明是在逼他。

  郭夫人也已經明白過來,心中暗罵臨安公主毒辣,卻面色平靜地道:「殿下,今日之事,請你儘快做出決定!」

  雍文太子終於下定了決心,道:「既然大家都覺得他該死,偏偏皇妹如此捨不得,我也不好強人所難,乾脆便打他一百大板,看老天爺是否留他性命了。」

  一百大板可不是好玩的,尋常大都所使用的板子,最小號的也要三十斤,這樣的重量高高舉起再重重落下,縱然是成年男子,能清醒地挨滿二十板子的就不多了,能挨夠四十板子的更是少之又少,往往是中途就昏厥甚至斃命了,這一百大板,已經是十分嚴酷的懲罰,實在是死多活少。

  然而臨安公主面上卻是一鬆,口中道:「既然如此,我便命人帶他下去打板子好了。只不過,他若是能活下來,就是老天的意思,你們不能再為難。」

  元烈冷笑著看了蔣南一眼,卻見他面上仿佛無知無畏,便開口道:「既然要懲罰,便要當眾行刑。」

  臨安公主剛要開口,便聽郭澄道:「女眷太多,的確不方便,不過這也不難,遮上屏風就好。」

  臨安公主氣得眼睛發直,這兩個人一搭一檔,提出的簡直是無賴的要求。她還要說什麼,雍文太子卻揮了揮手,道:「好了,就按照兩位說的做吧。」

  蔣南握緊了拳頭,所謂刑不上大夫,就是說貴族是有尊嚴的,講體面的,他們犯了罪,該殺該剮都可以,就是不要侮辱他,不要讓他受刑。但現在,他已經淪為了一個男寵,不會有任何人考慮到他的體面,他看了李未央一眼,卻見到她的目光之中含著微微地嘲諷。

  他突然明白了,李未央為何千方百計為自己謀求一個郭家女兒的身份,因為這樣一來,她便是出身權貴,而他,卻只能淪為一個男寵,往日裡受到很多人尊重,其實都是假象,從他放棄了自己身份的那一天,就已經註定他要受到這種屈辱。

  殺人不見血,李未央,你果然夠毒辣。

  讓他為自己的選擇付出慘痛的代價,比殺了他都要令他難受。現在,他情願自己從來沒有從屠刀下留下性命,也好過在眾人的鄙夷之中受刑!



186 越西皇后

  臨安公主揮了揮手,便有隨從上來安排了屏風,一圈擋住了夫人小姐們的視線,隨後護衛上來,手中便是足足有三十斤重的板子,他們按住蔣南,毫不留情地便重重打了下去,才幾板子,便已經將他的衣服打破,頓時鮮血橫流。

  眾人的面上這才好看些,本身蔣南的存在,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令人厭惡的東西,現在看他受辱,不由都露出解氣的神情。

  臨安公主當然不在屏風後面,她只是別過臉,不忍心去看,心頭早已把李未央恨到了骨子裡。

  李未央在屏風後聽著那板子重重落下和男人的悶哼聲,微微一笑,向一旁的趙月招了招手,附耳說了兩句,趙月會意,立刻走了出去,向郭澄淺語幾句。郭澄突然開口道:「等等!」

  眾人便都看向他,有些不解。

  郭澄淡淡道:「我聽聞臨安公主府的板子打得向來很和氣,不如讓我郭家人執行如何。」

  臨安公主勃然變色道:「郭澄,你不要欺人太甚!」

  郭澄看向雍文太子,面上似笑非笑。雍文太子惱怒地看了臨安公主一眼,冷聲道:「就依郭公子所言。」

  李未央在屏風之後露出一絲冷冷的笑容,這打板子在宮裡有一種稱呼是廷杖,並不是人人都能做這執行者。厲害的執行者把一塊石頭包裹在衣服內,最後打完,衣物沒有任何損傷,但是裡面的石頭卻被打得四分五裂,這種打法看起來不怎麼狠,但是這打出來的可都是內傷

  。還有一種則是完全相反,執行者練習的時候,連方法都是不同的,同樣是衣服裡面包裹東西,但包的是一摞豆腐,打完之後衣服得破破爛爛,而豆腐卻得絲毫未損,相比之前那個,第二種看起來比較血腥,皮開肉綻的,但是不會傷筋動骨,她從前在宮中生活過那麼久,怎麼會不知道其中的名堂呢?臨安公主不過作戲罷了!

  郭澄換了郭家的護衛,個個往死裡打,蔣南不多時就已經汗如黃豆,面色如土,冷汗濕透了背脊,幾乎疼地要咬斷自己的舌頭,郭澄使了個眼色,早有人上前堵住他的嘴巴,不讓他發出絲毫聲音,免得嚇到了屏風後面的小姐們。

  元烈端著茶,靜靜望著,面色如常。

  雍文太子笑著望瞭望他,輕聲道:「旭王真是好手段,我當日竟沒看出來你是個如此厲害的角色。」

  當初只當他淡泊名利,不喜爭鬥,所以才不曾參與大都的權力鬥爭。誰曾想他會有這等心機,竟然會和郭家勾結到了一起,明目張膽地來逼迫自己。

  元烈只是笑,口中亦是輕聲道:「太子說的話,我可聽不懂。」

  太子冷笑一聲,道:「若是你真的將那條蟒蛇送過去,狠狠參劾臨安公主一番,父皇體恤郭家,縱是沒有真憑實據,也定會龍顏大怒,到時陳家在側旁敲,母后便是想要保皇妹,怕是也沒法兒保得住。」

  元烈長眸閃亮,笑容頗有深意,低聲道:「太子多慮了,我不過是替郭小姐討個公道而已。」其實他若真的把蟒蛇送上去,皇帝重重懲罰了臨安公主,事情必定鬧得很僵,裴皇后一定會提前動手對付李未央,郭家也就正式和裴后杠上……並不是好時機啊!

  太子聞言,低頭沉思片刻,面上的冷意倏忽就消失了,口氣也溫和起來:「從前不知你竟對這些事情也感興趣,你的父親是我的堂叔,咱們也是一家人,更該多多親近才是,你何苦要攪合這趟渾水呢?」

  元烈毫不在意地一笑,道:「我剛剛就已經說過,是為了替郭小姐主持公道,若非臨安公主有錯在先,何至於此——」

  冥頑不靈!雍文太子心頭惱火,面上卻越發不動聲色。

  另外一邊,已經打了六十板子下去,郭家護衛早已得到郭澄的示意,一人按頭、兩人按著手,兩人按著腳,舉起巴掌寬的厚重板子,狠狠拍下。劈裡啪啦地一頓板子,一個一個都下了狠手,幾乎是把人往死裡打。

  蔣南原本還咬牙硬撐著,可漸漸的卻也忍耐不住,疼得渾身戰慄。他畢竟出身名門望族,在戰場上雖然也曾受過傷,卻不是這等羞辱到了極點的懲罰。那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能夠把一個自尊心強的男人活活逼瘋。

  是,他是放棄了自尊心去做公主的男寵,可他以為這就是極限了,卻沒想到李未央還能想出更羞辱人的法子。

  一棍一棍又是一棍,啪地一聲,板子竟然活生生斷了,蔣南悶哼一聲,暈死過去,而此刻,臨安公主再也顧不得許多,撲了過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怒聲道:「我在這裡,誰還敢動手!」

  元烈似笑非笑地看著,口中卻道:「公主這是在質疑太子的決定嗎?」

  臨安公主怒容滿面,道:「旭王,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幫著郭家人來羞辱我!」

  太子輕輕咳嗽一聲,道:「臨安,你站到一邊去吧。我已經說了一百個板子,你再阻撓也是無用。」

  臨安公主氣得眼睛發紅:「不!我絕對不讓你們再傷害他!」

  屏風後面的李未央失笑,臨安公主這是瘋了不成,真要大庭廣眾作出這種丟人顯眼的事情?還是——蔣南的魅力這樣大?

  元烈冷冷一笑,道:「我勸公主還是坐下吧,不要再做無謂的事。」

  臨安的眼角眉梢都是恨意,仿佛恨不能撲上去給元烈一個耳光:「我問你,他何時成了你的眼中釘,非要除之而後快嗎?大丈夫敢作敢當,為何要藏頭露尾,你們分明是要殺他!」

  元烈淡漠地看著她,眼中有秋水一般的霜寒乍現,語氣是懶懶的漫不經心的,內容卻是寒鐵一般的冷硬,帶著鏗鏘殺伐的威震煞氣:「不是我要殺他,是他自尋死路!」

  臨安公主驚得愣住,她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傷害到了李未央,而這是元烈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過蔣南的最大原因。任何一個傷害她的人,都必須付出代價!

  元烈的眉眼俱是冷冽與鋒芒,滿身洋溢冰冷霜寒,此刻在他的眸中,再也沒有一分慵懶與散漫,取而代之的是長刀出鞘的無情與清冽,似秋風掃落葉般的俐落:「公主,你若是再阻擋行刑,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臨安公主惱羞成怒道:「大膽!你敢這樣和我說話!」她手上一揮,原本一直守候在旁邊暗衛立刻飛撲上前,殺意淩厲如一道霹靂直取元烈面門。

  事起突然,元烈身旁的兩名黑衣護衛其中一人縱身而起,尚看不清是如何動作,暗衛手中的銀光便鏗然一聲被激飛出去,直釘入臨安公主身側地上一塊方磚中,嗡鳴不已,臨安公主驚駭得整張臉都白了。

  雍文太子冷眼瞧著,並不作聲,明顯是要探一探對方的底細,臨安公主很快反應過來,頓時暴怒,厲聲呵斥道:「你們還不把他拿下!」

  原本藏在花園中的暗衛騰騰而起,足有八人,他們在空中颯颯如飄風驟起,壓得人不能仰頭而視,誰知元烈冷冷一笑,他身邊的其他四名護衛迎風而起,不過數瞬的工夫,便與那八人糾纏著落於六七尺開外。

  眾人以為要看到一場廝殺,誰知根本沒有所謂的纏鬥,只是一刻的功夫,臨安公主那八名暗衛的頭顱已經滾落在了地下!

  臨安公主驚駭欲絕,這八名暗衛是裴后精心培養,特地送給她的,從來沒有碰到過敵手,可是今天還沒挨著元烈的邊,竟然就一個接一個地被殺了,令人根本難以接受!

  所有的客人都被驚駭的不敢亂動,他們難以想像,臨安公主竟然霸道到了這個地步,在宴會上就敢對旭王動手,而旭王呢,竟然也絲毫都沒有相讓的意思,當眾給了臨安公主一記下馬威——今天這是怎麼回事,這些皇室成員都瘋了嗎?

  其他的小姐們都看向郭嘉,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她們不明白,這郭嘉到底哪裡來的魅力,居然能夠讓旭王為她這樣神魂顛倒,不顧一切地去為她討還公道。

  那鮮血淋漓的場面,看得男人們都噁心欲吐。元烈卻氣息平靜,仿佛並不在意地道:「臨安公主,你的奴才之中竟然混入了刺客,我剛剛已經替你除去了,你不必感謝我。」

  臨安公主伸出一隻手,指著元烈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她美麗的額頭上,青筋不斷往外冒出來,顯然已經是氣憤到了極點:「你……你……」她一個搖晃,整個人差點栽倒在地,一旁的婢女連忙扶住她,這才沒有當眾出醜。不過,今天臨安公主出的醜已經太多了,眾人簡直是看了一出精彩的大戲。

  雍文太子是這場戲中的另外一個主角,只不過,他明顯比臨安公主要沉穩得多,也更聰明得多,從頭到尾不過靜靜望著,似是滿不在意模樣,笑道:「好身手,旭王府上竟有這樣的人才,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屏風之後的李未央也是十分驚訝,原來元烈早已準備好了對付那些暗衛的人選,可他是怎麼做到的呢……她不知道,從元烈發現暗衛的特殊開始,便已經秘密培植了另一批力量,從各方面都全力壓過暗衛。

  「太子誇獎了。」元烈面上如常淡笑:「長江後浪推前浪,越西暗衛固然從小培養,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世上未必沒有人能夠取代他們,須知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是嗎?」

  雍文太子的面容有一瞬間的陰冷,他目光一轉,看向了那四個護衛,可那四個人,全都低下了頭去,甚至看不清表情。雍文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超越暗衛,可這事情就在他眼前發生了,由不得他不相信。

  剛才若是暗衛一劍殺了旭王,他可以把一切都推在臨安的身上,畢竟大家都看到是臨安公主一時憤怒才會下了必殺令,可偏偏沒能成功!若是旭王鬧到皇帝那裡,這裡的每一個人,誰都沒好果子吃。他微笑起來,道:「旭王說得對,公主身邊竟然被人安插了刺客,這些人都是死有餘辜。」

  「皇兄!」臨安氣急敗壞,也不叫太子了,直接開口喚道。

  「還不住口!」雍文太子冷下面來,目光之中寒光閃閃,鳳目凜然一整,猶是高高在上的姿態,「此事到此為止。」

  臨安公主還要糾纏,雍文太子卻上前一步,猛地給了她一個耳光,低聲呵斥道:「皇家的顏面都要被你丟光了,還不住嘴!」

  臨安哪裡受到過這種待遇,頓時呆立當場。

  眾人紛紛皺眉,這場面,實在是太難看了,臨安公主今天的所作所為,給裴皇后和雍文太子的光彩抹上了濃重的黑影,丟盡了皇家的臉面,難怪一向從容的太子殿下會給她一耳光。

  雍文轉過身,道:「舍妹無禮,本來就該好好教訓,但無需外人插手。所以,請旭王和郭夫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將她交給我處置吧。」

  元烈看向屏風的方向,郭夫人聞聲已經走了出來,冷眼瞧了臨安公主高高腫起的左頰,又看了一眼已經出氣多進氣少的蔣南,冷笑一聲,道:「我郭家向來通情達理,既然太子殿下說情,我們便當沒發生過這件事!」說著,她回頭道,「嘉兒,咱們該回去了。」

  李未央從屏風後面盈盈走出,裙擺靜靜垂著,紋絲不動,她看也不看羞怒到了極點的臨安公主,便微笑著對郭夫人道:「是。」

  郭夫人主動伸手拉住李未央,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儘管李未央走得很平穩,可元烈還是注意到了不對勁兒,他的視線移到了李未央的腳踝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隨即,他也站了起來,道:「太子殿下,我這就告辭了。」

  雍文太子微笑,道:「好,我親自送你出去。」說完,兩人便微笑著,像是好兄弟一般地並肩走了出去。

  眾人莫名其妙,剛才這裡還發生了一場廝殺,怎麼片刻之間,主角就能握手言歡了呢?也有一些夫人小姐陸續從屏風後面走出,鄙夷地看了一眼臨安公主,隨後紛紛離去。

  臨安公主卻已經顧不得別人,蔣南的傷勢很重,幾乎快沒了呼吸,她尖叫著:「快去請大夫!快去!」

  雍文太子果然把元烈一直送到門口,看著他上了馬,才微笑道:「旭王今日受驚了,我要代臨安致歉。」

  元烈淡淡一笑:「受驚的人不是我,太子殿下不必掛心就是,告辭。」說完,便頭也不回地策馬離去。他的那些身手不凡的護衛,也紛紛打馬離去。

  雍文太子站在公主府門前高高的臺階上,一直掛在臉上的和煦笑容變得陰冷:「來人,從今日起,替我好好監視此人的一舉一動,若有不軌,立刻來報。」

  立刻便有太子府的官吏道:「是,太子殿下。」

  金華樓,這座位於鬧市區的酒樓今天已經被一位貴客包了下來,元烈一路打馬飛奔而來,停在金華樓的門口,隨後他跳下馬,把韁繩扔給了身後的護衛,大踏步地上了二樓的雅間。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裡面的女子微笑著轉過身來,元烈這才鬆了一口氣,道:「郭夫人肯放你出來?」

  「剛才在馬車上,我向娘說要向你致謝,她說這是應該的,而且說,明日郭府會專門準備禮物送到旭王府上去。」李未央微笑著道。

  元烈盯著她,火辣辣的目光讓她覺得心頭一顫,不由道:「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他心思一動,卻只是微笑,笑容有著蠱惑人心的魅力:「沒什麼。」話是這樣說,他卻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猝不及防地蹲下了身子,捏了一把她的腳踝,李未央輕呼一聲,他吐了口氣,道:「果然受傷了。」

  李未央沒想到這麼快就被對方看穿,索性也不再假裝,徑直坐下道:「是啊,剛才那巨蟒撲過來,不小心跌倒了而已,沒什麼要緊。」

  「誰說沒要緊?!」元烈的聲音便傳入她耳中,帶了點壓抑著的關懷,直入心尖。

  李未央閉了下眼,輕聲開口:「你別擔心,真的沒事。」

  他猛地抬起頭望著她,胸襟前的衣裳金線暗紋繁複交錯,那一雙灼亮的瞳眸,無比的認真:「你之前便已經傷過一次腳踝,這次又是舊傷復發,是以後都不想走路了嗎?」

  看他如此擔心,李未央的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著她,目中流淌著一種莫名的情緒,輕聲道:「我幫你擦藥。」

  她陡然回神,深覺不妥:「我可以自己來的,再不行,還有趙月。事實上,趙月已經買藥去了。」

  他不再開口,只是靜靜望著她。這時候,趙月已然帶了藥回來,見到這種情景,便識趣地把藥放在桌上,悄悄退了下去。

  趙月一走,一時滿室寂靜,外面的窗棱有飛鳥撲棱著翅膀飛過,李未央卻覺得心頭掠過一陣不知名的驚慌。她輕輕揚唇,「今天你這樣做,過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力量,實在是太危險了。」

  他手中拔掉瓶塞,倒出裡面些許藥膏,按揉著她的傷處,不疾不緩地道:「若是不能保護你,要這些力量又有何用。」

  她低頭,「話不是這樣說,力量要用在刀刃上,今天這件事,你本可以不必插手。」

  他頭也不抬,認真地替她擦藥,道:「那麼,你就當我不願意讓郭家專美於前吧。」

  李未央啞然,道:「這是說什麼傻話。」

  話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來。

  她吃了一驚,然而撞進了他的眼神,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琥珀色眼眸,到底情深。他許久才慢慢開口道:「我不希望郭家在你的心頭比我更重要,你明明說過的,我們相依為命,只有彼此。」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她一路望進他瞳底,眼波深深,那裡面壓抑的情緒波濤洶湧,令人難以忽視。心頭沸血直沖腦際,竟然又朝他靠過去一點,望著他道:「我不會。」

  他愣住,李未央卻已經歎息道:「我不會把郭家看得比你更重要。」她和元烈相依相守多年,並非郭家的情誼可比,更何況,她對元烈的感情異常複雜,可是對郭夫人,卻又是另外一種感恩了。

  他的眼中一瞬間湧起喜色,她剛剛要讓他放開她,卻不料他屈身上前,吻了她的唇畔。李未央一時間只顧驚訝,竟未伸手推拒,任由他如同小狗一般摩挲了片刻,這才離開。她完全愣住,半天都沒反應,他見她竟然沒有拒絕,一時心跳擂鼓,便又輕輕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劃過她唇間,試著向裡面探了點。

  李未央的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他一定是瘋了,否則怎會膽大到對她如此這般……不過,他也不是一次兩次,卻是次次得寸進尺。她剛要惱怒,然而他那雙動人心魄的眼,端的是毫無雜質的眼神,仿佛無辜得緊。

  她的心頭一直在狂顫,一把握住他的手臂,聲音冷冽:「元烈!」只不過,她自以為的冰寒,卻是軟軟的,沒有什麼力道。他靜默地瞅著他,毫無懼意,也絕對不會退縮。

  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門,隨後趙月推門而入,「小姐,郭家的馬車來接您了……」緊接著,趙月吃驚地看著裡頭的這一幕,打死她也想不到,這兩個人居然是這種姿勢,如此親密,如此讓人臉紅心跳——「哎呀對不起,奴婢什麼都沒瞧見!」她砰地一聲又關上了門,欲蓋彌彰。

  李未央極為惱怒地看著元烈,他卻渾然不在意,笑嘻嘻道:「生氣嗎?要不打我一下?!」

  如此無賴,如此不知羞恥,反倒讓李未央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卻還是握住她的手,掌心那樣溫暖,讓李未央忍不住想要依偎著。但她畢竟極為理智,控制住了這種情緒,只是低聲歎息道:「我馬上就要走了,所以,咱們應當說正經事。」此刻,她的聲音婉轉低柔,「今日你得罪了雍文太子和臨安公主,怕是要惹大麻煩……」

  敵對立場無法改變,不管報仇的速度是加快還是緩慢,都會走到那一步。不過,她本來不想讓元烈和對方直面相對。她希望他無拘無束,快快樂樂,而不是面臨著不知前途的未來。如今這樣不惜一切,放棄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他將來不會後悔嗎?

  「你放心,只要我沒有死,就不會讓你獨自去面對她們……」他握住她的手,認真地道。李未央聞言,一下子怔住,不知道為什麼,向來冷酷的心卻有了一絲熱度,眸子裡也有了溫熱的霧氣。好半晌,她才低喃道:「真是傻瓜……」

  他只是微笑,手指輕柔又戀愛地撫摸她的青絲,道:「所以,我沒有死之前,都不准你丟下我離開。若是你再像上一次一樣丟下我,我絕對不會再原諒你。」

  李未央身子微僵,半天才道:「我不會。」

  元烈笑了笑,目光溫軟道:「我相信你。」會不會都不要緊,她再跑,他就再追,哪怕窮盡千山萬水,她也跑不掉的。「你猜,現在臨安公主在做什麼?」

  李未央愣了愣,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沉思片刻,她輕聲道:「宮中。」

  元烈點點頭,道:「對,宮中。」

  兩人心照不宣,都笑了起來。

  宮中,兩側十數名一色青色錦袍的內監拱手謹立,仿佛兩列偶人般不聞不動。臨安公主幾乎是跪倒在地,泣不成聲道:「母后,這一回你可要為女兒做主!郭家和那旭王元烈可是將我羞辱到底了啊!」

  她等了足足一個時辰,卻因為裴后午睡而沒辦法闖進去,直到裴后召見,宮女才敢放她進去,此刻她的額上面上密密的一層汗,也顧不上擦,更不顧不上禮數,便急切地朝著裴后這樣說。

  重重的簾幕之後,有一道冰冷如同珠玉的聲音響起:「若非你先去招惹別人,會惹下此等禍事麼?還有臉到我面前哭訴!」

  臨安公主一愣,精緻眉宇間添上一絲驚詫,她意識到,裴后必定是知道一切了,立刻辯解道:「這事……女兒的確莽撞,可再如何,他們也不該對女兒拔劍相向啊!縱然女兒是蠢笨的,被他們瞧不起,可母后總是母儀天下,不該被郭家這樣羞辱。」她的目的便是煽動裴后的怒火,挑起她對郭家的不滿。只要裴皇后願意插手,這件事情便不再是自己的私事,而是裴、郭兩家的爭鬥。到時候,她的仇也就能報了!

  「你每次都這樣說,當我是沒事閑著專門為你善後的嘛!」珠簾一動,裴后從簾子後面緩緩走出,腳步踩在青如水鏡般的磚面上,一步一步,裙擺上璨金蟠龍似欲飛出,嵌著夜明珠的繡鞋步態嚴謹,連裙裾浮動都是無聲的。那一派皇家風範,完全不是臨安公主的奢華尊貴可比。

  臨安公主一時只覺得那道嚴厲的視線撲面而下,嚴妝之下的額頭已是一層細密汗珠:「母后……」

  裴后金簪玉搖綴滿雲鬢,面容絕美,絲毫看不出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看著臺階下跪著的臨安公主,面上的表情異常冷漠,甚至看不出動容的痕跡:「真是沒用的東西!丟盡了皇家的臉面。」

  臨安公主的霸道囂張全然都不見了,匍匐在地上痛哭不已:「母后,我是丟了臉面,可我也是您的親生女兒,受到這樣的羞辱,您總不能就眼睜睜瞧著吧,這是他們在打您的臉面啊!」

  裴后盯著她,雙眼掩蓋在睫下,看不出真正的神情,唇角卻抽起一絲跡近於無的冷笑:「我為你解決的事情還不夠嗎?」

  說不盡的冷酷無情,臨安公主知道她當真是動了怒,不由狠下心腸,苦苦哀求道:「母后,女兒是沒用,這些年給您惹了很多麻煩,可卻也做了不少事啊!您真的要放著我不管嗎?」

  她不能就這麼放過李未央和元烈,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才能為至今昏迷不醒的蔣南出一口惡氣!

  「您是皇后,是我們的主心骨,郭家如此囂張,已經欺負到了裴家的頭上,您再不能讓他們在父皇面前如此橫行,說得難聽些,難道您要眼睜睜看著我死在對方手裡才會反擊嗎?」

  「住口!」裴后的聲音裡終究帶了一絲怒意,鬢邊的黃金瓔珞突然猛地晃動了一下,臨安公主心頭大為震驚,瑟縮著不敢再開口了。她從小畏懼冰冷的裴皇后,雖然對方一直對她不錯,可比起對待太子和安國,完全不能同日而語。

  太子將來要繼承大統,是裴后精心栽培的皇儲,可安國呢,她跟自己一樣是裴后的女兒,為什麼安國想要什麼都可以,輪到自己就要戰戰兢兢?!這不公平!所以她從小就特別憎惡安國……

  「這件事我自有主張,滾出去!」

  臨安公主抬起頭看了裴后一眼,心頭暗自喜悅,這麼說,母后是答應了……
作者: bear199212    時間: 2013-1-13 09:47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1-23 01:21 PM 編輯

187 笑面皇子
  
    臨安公主回到府內,推開房門,婢女連忙躬身行禮,臨安公主面上帶著急切問道:「他醒了嗎?」

    婢女低聲道:「是,南公子下午剛剛醒過來,卻不肯吃藥,也不肯喝粥。只是一個人躺著,誰的話也不聽。」

    臨安公主心頭一痛,呵斥道:「沒用的東西,居然連個病人都看不好!」婢女們深知臨安公主的脾氣,生怕被怪罪,全都嚇得面色發白,立刻跪了一地。臨安公主不再與他們廢話,疾步趨前,走到床邊,柔聲道:「蔣南,你聽我的話,好好服藥。這樣才能好得快。」

    蔣南這一次被打得血肉模糊,天天都要別人為他清洗換藥,卻還是血污狼藉,此刻他躺在床上,卻不能挨著床板,只能緊蹙了眉,稍為轉側,身下的被褥早已被血水重重浸透,幾成暗赭顏色。臨安公主覺得心頭漫過一陣從未有過的疼痛,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在意蔣南了,這種態度根本不是對待一個男寵應該有的態度……她柔聲道:「我剛才已經進宮去了,並且請求母后,為你報仇雪恨。」

    當然,她並沒有提到蔣南一個字,若是她敢說自己的初衷是為了一個男寵,只怕裴皇后絕對不會饒了她。

    蔣南還是沒有反應,臨安公主親自端過一碗清粥,吹了吹,才輕聲道:「母后答應的事情,從來沒有做不到的。那一天你受辱,我感同身受,恨不能代替你去受刑,事後被太子狠狠罵了一通。你昨日昏迷不醒,我特地豁出臉面去求了宮中太醫來診治你,你不肯吃藥,我也跟著茶飯不思。從前只有別人來討好我,可是為了你,公主的尊榮和女子的臉面我全都可以不要,哪怕是可憐我對你一片真情,你也喝一口粥吧。」

    蔣南霍地掀開了被褥,臨安公主分明瞧見,他不過略動了一下,便有新血淌到被褥上,來不及凝結,變成一道刺目的殷紅血痕。她匆忙住了口,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覷著他的面色,卻不敢貿然開口。

    一時整個屋子裡都十分安靜,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所有人都以為蔣南不會再開口說話了,他卻開了口。

    「我……知道你的心意。」蔣南的聲音十分淡漠。那瞳仁中似有恨意綻露,流轉欲出,面色卻僵冷如玉,看不到一絲血色。

    臨安公主的面上立刻浮現出笑容,輕柔地將粥送到他的唇邊:「好,好,只要你肯服藥吃飯,讓我做什麼都好。」

    婢女們瞧見臨安公主的模樣,全部都低下了頭不敢再看。她們不理解,論容貌,南公子不算最英俊的;論個性,也不是最溫柔的。可臨安公主好像是被他迷住了,從不肯絲毫委屈他,甚至違背了常性,當著那麼多豪門世家的面也要護著他。如今,明知道那郭小姐背後有郭家和旭王殿下撐腰,還非要為蔣南報仇,這是瘋了不成嗎?這個男人,到底有哪裡好呢?

    他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怕臨安公主也未必知道。她此刻只是滿心歡喜地照顧蔣南,回頭看見婢女們還在,面上又換了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道:「你們還杵在這裡幹什麼!滾下去!」

    這樣一聲,便又從柔情蜜意的情人變成高高在上的公主了,婢女們連忙退了下去。

    蔣南見屋子裡面沒有外人,這才道:「裴后預備如何?」

    臨安公主沒想到他這樣問,便有些吞吐地道:「這……我也不摸不清母后的心思。」

    蔣南的傷口疼痛欲裂,再加上額頭還發著高燒,聽見這話心情更加不好,惱怒道:「你什麼都不知道?這怎麼可能!」

    臨安公主的眼睛裡有了一絲受傷的神情,卻更加低聲下氣:「我母后這個人,原本就心機深沉,從不肯把心思和外人說的,不要說是我,便是她最喜歡的太子,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蔣南冷笑了一聲,道:「我算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男寵罷了。公主若是覺得有些話不方便對我說,我也不勉強。我更沒有強迫你為了我去和郭家徹底翻臉!」

    臨安公主一張美麗的臉孔登時變色,她連忙捂住蔣南的嘴巴,道:「不許你這樣說!誰都可以這樣看你,可我從來沒有過,在我心裡,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親人,是我最重要的男人。」

    蔣南一時愕然,他沒想到,臨安公主的心裡,自己竟然這樣重要。但他此刻卻不覺得絲毫感動,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來的,卻是如何利用臨安公主的癡情去報仇的念頭。他盯著她帶著淚光的眼睛,冷冷地道:「既然你這樣看待我,為何不將實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臨安公主的面上流露出難堪的神情,若是可以,她實在不願意在蔣南面前暴露自己的事,因為那是讓她自尊心很受傷害的事情。但面對他的詰問,她不得不實話道:「我大哥是母后的第一個孩子,又是男孩子,所以她幾乎傾注了全部的心思在培養他上。我出生以後,她不過將我交給乳母照顧,從來不曾親自抱一抱我。再後來,有了安國,我以為她也會跟我一樣的待遇,誰知母后卻很鍾愛她,甚至連她身邊的人都只肯派自己的心腹照顧。小時候有一次我去瞧妹妹,剛靠近她的搖籃邊上,卻被母后打了一耳光……我真的很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女兒,她要這樣愛護安國……這麼多年來都是這樣,安國想要什麼她都給,我呢?她就放任自流,甚至連我的婚姻都肯拿來作交易,而安國卻能隨心所欲地嫁給自己想要嫁的男人。」

    臨安公主的聲音十分溫柔,眼底的怨恨漸漸浮現,然而等她抬起頭來看著蔣南的時候,那些恨意已經消失不見了:「所以我剛才說,母后的心思我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的,那些絕對不是敷衍你的話。」

    「若是此生不能報仇,我情願自行了斷。」蔣南打斷了她的話,因為他對臨安公主的過去毫不關心!

    臨安公主面上露出一絲惶急,道:「你別著急,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為你辦到就是!不過,你必須把傷好好養好!」

    蔣南的面色陰沉,目光投向不遠處的窗外,仿佛根本沒有聽見臨安公主說了些什麼,現在,他只想要找到機會,將李未央碎屍萬段!不管付出任何代價都好!

    郭府,李未央剛從院子裡出來,丫頭便趕緊過來行禮,道:「小姐,公主請您快去呢!」

    李未央一怔,隨即失笑。事實上,陳留公主是個很和氣的老太太,總喜歡拉著晚輩們聊天說話,但是郭家兄弟們都不愛陪她閒話,一來二去,她就盯上了李未央。而李未央從前做慣了陪李老夫人的事情,也很擅長和老年人相處,有時候她一去,很輕鬆便能博公主一笑,為她消愁解悶。以至於後來,陳留公主越發喜歡李未央,她若不去,陳留公主就派人來喚她,或者叫她和郭夫人一起去陪伴,其實是去給她解悶兒。大概對於這位老太太來說,府裡的生活實在是憋悶得慌。

    到了陳留公主處,老太太卻正扶著額,一副頭痛狀,李未央看了一眼郭夫人,不明所以。郭夫人原本正在為難,見到李未央眉頭立刻舒展開來,笑道:「來得正好,替我勸勸你祖母。她有消渴症,有些吃食絕對不能碰,太醫都再三叮囑過的,偏偏今兒我過來,桌子上都擺了好多。」

    李未央瞧了一眼,桌子上一道糖水煮老鴨頭,四五道軟酥酥的糕點,上面都塗著蜂蜜,聞起來都覺得香噴噴的,十分美味的樣子。她愣了愣,陳留公主特別愛吃甜食,可是兩年前患了消渴症之後,太醫便再三叮囑過家人不可再讓她碰這些東西,偏偏她是控制不住……想到自己第一回見她,她便拿出甜點來招待自己,李未央不免搖了搖頭,道:「祖母,您不是答應過我們,再也不碰這些甜食了嗎?」

    陳留公主正坐在一旁面色尷尬,聽到這話趕緊道:「不是我吃的啊!今兒是從前伺候我的兩個老姑姑進府來看望我,我便特意吩咐了小廚房做給她們吃的——」

    郭夫人又好氣又好笑:「媳婦兒眼睛可看得很真切,您剛剛還把那蜂蜜糖糕往嘴巴裡送呢!」

    陳留公主嘟囔道:「不過就是一丁點兒!我嘗嘗嘛!這兩年啊,你都沒收了我多少吃食了,再這麼下去,我都不知道甜味是什麼樣兒了!」

    郭夫人聽了這話,面上帶著苦笑,直搖頭道:「我也是為了您好啊!」

    旁邊的兩個孫媳婦江氏和陳氏卻都悄悄笑了起來,人年紀越大越是像小孩子,陳留長公主算是把這句話貫徹到底了。每次她都為了吃的和郭夫人爭執半天,當然,最後贏的都是郭夫人!只是,陳留公主也實在是可憐,每次沒有了吃的,便露出馬上就要天崩地裂的表情,讓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事實上這兩年,郭夫人已經變著法子給她換著吃,但公主的病情卻越發嚴重,他們只好斷絕了她最後那一點對蜂蜜的愛好,這也是為了她的健康著想!

    李未央卻覺得奇怪,她進府沒有多久便發現陳留公主喜歡甜食,尤其酷愛蜂蜜。從前為了保證公主吃到新鮮的蜂蜜,郭夫人特意在花園裡養了蜂,製成棗花蜜、槐花蜜,盡夠陳留公主吃了。可現在那蜂房早就荒廢了,平日裡丫鬟下人都受過叮囑,絕不敢給公主用蜂蜜,那麼,這糕點上的蜂蜜到底是哪裡來的呢?若是真的如公主所說,她是為了招待客人才拿出糕點,那這蜂蜜是對方帶來的嗎?不,這不可能,哪兒有拿客人送來的禮物反過來招待客人的道理。

    郭夫人發現女兒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問道:「怎麼了?」

    李未央輕輕一笑,道:「沒什麼,我剛剛帶了榆錢糕,沒有加糖和蜂蜜的,但是也很美味,祖母要不要嘗一嘗?」語氣裡,分明帶了點誘哄的意思。

    陳留公主看了她身後的趙月手裡捧著的食盒,像是想要看又有點不好意思,終於忍不住道:「好吃嗎?」眼睛裡帶著期盼,表現得像是個孩子一樣。

    滿屋子的人都笑起來,陳留公主立刻道:「笑什麼,我就是隨便問一問。」

    李未央微笑道:「您嘗嘗看。」說著,她從趙月手中接過食盒,主動打開後送到小茶几上,一陣清新的香氣立刻從食盒裡傳了出來。陳留公主拿起象牙筷子嘗了一口,瞪大眼睛道:「嗯,真的很香!還有股甜味兒!」

    郭夫人一聽,立刻看向李未央。李未央知道她擔心,便解釋道:「娘你放心,這榆錢糕裡沒有放過糖,不過是從榆樹上采下沒結籽的嫩榆錢葉子,拿面和了灑上水,蒸成一層層的榆錢糕,因為榆錢葉子天生就帶點兒甜味,所以吃起來才是甜的。」

    郭夫人聽說沒有在裡面放別的,這才松了口氣,看著陳留公主三兩口就吃下了兩塊,又提醒道:「您也別吃太多了,待會兒就要用晚膳了。」

    陳留公主眨眼間已經消滅了三塊,聽到這話皺了皺眉頭道:「那些飯我都不愛吃。」

    郭夫人歎了口氣,道:「那些都是太醫親自配給您的膳食,雖然味道不算可口,卻是對您的病情有好處的……」

    「好啦好啦!你年紀沒我大,卻比我還囉嗦!」陳留公主放下筷子,笑眯眯地向李未央招了招手,李未央走到她面前,便被她拉著坐下。

    「嘉兒啊,還是你懂事,知道祖母我的心思。」陳留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背,顯然對她的仗義相助很是滿意。

    江氏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好奇地問:「不過,榆錢樹葉也能吃嗎?」大都的郊外長滿了榆錢樹,只不過從來沒有人想過那東西也能拿來做糕點啊!

    李未央笑了笑,道:「能吃,而且還有健脾安神,清心降火的功效,很適合祖母這個年紀的人用,況且也不是正經吃,只是調調味道罷了。」

    「妹妹真是會想啊!這是大曆的吃法嗎?」陳氏看到江氏開口,便也這樣問道。她鵝蛋臉,杏仁眼,不但美貌而且討喜,連帶著說話的聲音都甜甜的,讓人覺得仿佛喝了一口蜜汁那樣的甜。想到陳玄華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實在很難相信他們是一母同胞。

    見陳氏問起這個,陳留公主便也追問道:「是啊,這種東西……你在那邊也吃過嗎?」

    李未央笑了笑,大曆的貴族當然不會碰這種東西。只不過當她在鄉下的時候,那家農戶經常刻薄她,逼她拼命幹活卻不給飯吃,每頓只能用紅薯乾、發黴的稀粥來填飽肚子。為了能夠撐下去,李未央不得不千方百計地去找吃的,天上飛的,水裡遊的,樹上長的……只是,她最喜歡的便是榆錢葉,這種葉子可以晾乾磨成粉,然後想方設法混在粗面裡,放在蒸鍋裡煮熟了,便成了榆錢糕,用來充饑正合適。不過,這樣粗糙的東西是沒辦法送來給陳留公主吃的,所以李未央吩咐廚房做了不少的改進,用了最精細的面,又特地摘了桂花來調味,還淋了香油和調料汁,這樣一道道程式做下來,怎麼會不好吃呢?「這是尋常百姓家愛吃的東西,不過我做了一些改動,變得更好吃一些。」

    郭夫人見她只是簡簡單單地說了兩句,沒有繼續往深處說,便猜到了什麼,眼眶頓時紅了些,下意識地握住了李未央的另外一隻手,握得很緊。這個女兒從前到底吃了多少苦,不管她怎麼問,對方都是不肯說。她知道,嘉兒是生怕她這個做娘的擔心。只是她越沉默,自己越容易胡思亂想。

    陳留公主看到這個場面,連忙道:「來,你們都嘗嘗看,真的很香甜。」

    江氏便立刻替郭夫人切了一塊兒,然後為李未央、陳氏各分了一小塊兒,幾個人聚在一起吃起這種平民食物來,屋子裡此刻的氛圍顯得異常溫暖,李未央瞧著,心頭微微鬆了一口氣。

    想要融入郭家,真正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不光是要被郭夫人接受,還要考慮到這個家裡的其他人。比如,陳留公主,又比如,她的兩個大嫂。這些日子觀察下來,陳留公主表面厲害,實際上個性十分隨和,而江氏是溫柔得千依百順,陳氏卻活潑善良好相處。但這三個人,都是表面糊塗內裡很明白的人,想要糊弄她們並不容易。要想得到她們的心也不難,關鍵是要捨得下工夫,還有就是要懂得抓住一切機會行事。今天,李未央不過是借著獻糕點的機會,打出一個同情牌罷了。大家心裡都有數,若是她沒有過苦日子,怎麼會知道榆錢糕這種平民用來充饑的點心呢……

    當然,若是剛才她們問起,李未央大吐苦水,這就有些過頭了,會讓人覺得她是故意在抱怨過去的生活,或者是對郭家這麼多年來的缺失感到不滿,李未央不願意這樣,所以很認真地把握好了尺度。

    這時候的李未央可能沒有意識到,她今天這樣用心去做榆錢糕,是有七分對陳留公主的真心在的,若非如此,她可以用其他的法子去討好她們,而不必這樣費盡心思。

    從屋子裡出來,沒走幾步,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悶笑,雖然很輕,卻很明顯。趙月第一個驚覺到,李未央猛地回過頭來,冷聲道:「誰!」

    一個人緩緩從一旁的走廊拐角處走出來,他面如冠玉,一眼望去便是個格外俊美的男子。此刻,他深濃的眉目裡滿含著笑,看了她片刻,道:「你認識我嗎?」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便低頭行禮道:「給靜王請安!」

    靜王元英是郭惠妃所生,今年剛剛十九歲,比真正的郭嘉要大上一歲,說起來,他還是郭嘉的表哥。看她準確地認出了他,並且低頭行禮,他微微一笑,慢慢走到她身邊,盯著她潔白的臉看了很久,才似笑非笑地道:「榆錢糕?這是什麼東西?」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不過是民間粗陋的食物,靜王殿下感興趣的話,我吩咐廚子給您做一份。」

    元英聞言,不由笑起來,他的面容很俊美,甚至和元烈有三分相似,只不過,他笑起來的時候竟然有淺淺的酒窩,便為他這張臉增添了三分的稚氣。他搖了搖頭,道:「這是你特地做給外祖母的,我可不敢碰。」

    元英的一雙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只是李未央的心藏得太深,誰也看不透。縱然如此,李未央也不會小瞧這個在宮中激烈的鬥爭中還能活得十分滋潤的靜王。在大都的宮廷裡,能平安長大的成年皇子,背後都有十分顯赫的背景,但並非說只要你母妃出身豪門你便有美好的前景。能夠活得光鮮自在,非要皇子本人有十分的本事不可。她微笑道:「殿下說笑了。」

    「不是說笑。」元英臉上還是笑容,道:「妹妹來到郭家沒有多久,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誇獎你的,真是煞費苦心啊。」

    這話說得意味不明,再看元英,他的臉上還是一臉笑容,根本分不清說這話到底是在誇獎李未央,還是在諷刺她。李未央只是勾起唇畔,道:「孝順祖母是郭嘉的本分,殿下謬贊了。」

    元英哈哈一笑,道:「是啊,一口一個說笑一個謬贊的,難怪外祖母一個勁兒地誇獎你,人又聰明又這麼會說話,走到哪裡都會有人喜歡的。」

    李未央只是看了一眼他走出來的方向,揚眉道:「不知道靜王殿下來了之後卻不進去,避於這裡做什麼呢?」

    元英歎了一口氣,臉上的酒窩反倒更深了:「你以為我想嗎,我是做錯事了。」

    李未央想了想,道:「蜂蜜是你帶來的嗎?」

    元英驚詫于李未央的機敏,轉瞬之間,他腦海中已轉過千百個念頭,一愣之後如實道:「是啊,不過我特意吩咐了廚房只能用一點兒,沒成想外祖母居然這樣嗜甜……」

    元英和陳留公主的感情向來十分要好,他當然不會故意來害外祖母,也不過是見到老太太尋死覓活地找甜食,特意從外地尋來香味恬淡的蜂蜜來哄哄她罷了,誰知道老太太見了甜食不要命,居然把半罐子蜂蜜都給做成了糕點,這下糕點上全部亮閃閃的一層,怎麼會不被人發現呢?元英剛才都已經走出了郭府,卻突然想到老太太這個性,特意回轉身來想要叮囑郭家人多看著點,可別讓她吃多了,沒想到剛走到門口便見到剛才屋子裡的那一幕。直覺地,他便覺得郭嘉太過伶俐了點。

    不是他要疑心李未央,只是這個姑娘太懂得討人歡喜了,把所有郭家人哄得團團轉。再者,之前臨安公主府的那場宴會,早已傳得人盡皆知。郭家人雖然聰明,卻極為護短,尤其郭嘉是離開家多年,突然被尋回來當然是萬千寵愛的,上次的宴會便已經能夠說明一切問題。元英在得到消息的瞬間,就想要找機會見一見這位失散多年的表妹,看看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能有讓郭家如此維護她的力量。

    如今,他看到了,眼前的年輕女子聰明、溫柔、睿智,一雙眼睛古井一樣,清幽幽的,卻有一種超越這個年紀的成熟,這可不是尋常能見到的姑娘。他微笑道:「當然,我若是知道有這麼可心的表妹在這裡,也就不必費盡心思來哄外祖母開心了。」

    李未央只是輕輕一笑,卻沒有開口給他一個回應。

    元英卻走近了一步,面上笑容更加溫和:「還有,你怎麼叫我殿下?不是應該叫表哥嗎?」

    李未央的面容沒有絲毫的變化,甚至不曾有尋常女孩子害羞的情緒,她只是柔聲道:「如果殿下堅持,那叫一聲表哥也是無妨的。」

    元英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既然如此,那就叫表哥好了,這樣多親熱!也像是表兄妹的樣子啦!我母妃還說,過幾日要請你入宮去見一見,你先提前準備一下吧!」他說到這裡,聲音突然壓低了,道,「昨天,臨安公主入宮了一趟,而且是去見裴皇后,足足在她的宮中呆了兩個時辰才出來,你說,她們都在商議什麼呢?」

    李未央的笑容很淡很淡,幾近於無:「表哥何必拿我取笑,我又沒有順風耳,怎麼會知道人家母女之間的私話。」

    元英眼中似笑非笑,神色卻清明豁達:「臨安公主這個人原本就愛記恨,現在還多了一個要向你復仇的蔣家公子,這齣戲你要怎麼唱下去呢?拖著郭家一起嗎?」

    李未央聽到這裡,便知道對方是為了郭家的安危而來。她烏沉美麗的瞳仁迎上對方,顯出異常平靜的模樣:「那麼殿下呢,預備坐著看戲嗎?」

    若是郭家牽扯進去,自己怎麼能袖手旁觀呢?元英不喜歡那些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在他看來,那些女子如同美好的錦緞,不禦寒,不耐久,禁不起撕扯,可是也有一種人,只要你看進她的眼睛,便會發現她內心的決心和毅力。就如眼前這個坦然微笑的郭嘉,絕不是容易打發的人啊!

    元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在他看來,在郭家的範圍內,隨便郭嘉怎麼做,但凡事有度,若是她的存在傷害到了郭家,那就另當別論了!元英對郭家每一個人都有很深的感情,唯獨對郭嘉除外,郭家人動不了手,他可以代為解決!可是現在看來,恐怕沒他原先設想的那麼容易。這個年輕女子太過聰明太過狡猾,很容易便看穿了他的心思,而他,從她的身上卻什麼都看不出來。

    「你是不是郭嘉,為什麼來到郭府,我都不感興趣。」元英凝望著她的面容,神色如水,道,「但是,我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人拿郭家來下賭注,你明白嗎?」他的語氣裡,分明帶了一絲冰寒,絕非是在開玩笑。

    他半含警告的話直刺進李未央心裡,她臉上的笑容開始變得有一絲冷淡:「殿下放心,我不會連累郭家,但你如今的所作所為,怕不是擔心郭家,而是擔心你自己吧。」

    「我自己?」元英輕輕一笑,道:「看來有些事情你還並不瞭解,郭家就是我,我就是郭家,你明白了嗎?」他的眼波流轉,自然而然地笑著,充滿自信地留下這一句話,便已經轉身離去:「好好照顧外祖母,我會承你的情!」

    眼前這位靜王元英,絕對不是傳聞中那與世無爭的笑面王爺,他的笑容之下,滿滿的都是冰冷的刺,一旦覺得受到了威脅,便會用這刺來對著敵人,若是沒有防備,一不小心就會滿身是傷!不過,他關心郭家,這也無可厚非,在他看來,自己不過是個突然闖入的外來人……李未央想到他剛才提醒的那幾句話,臨安公主果然已經進宮去見裴后了,看來裴后馬上要有所行動,不過,她等的就是這一天!想到這裡,李未央暗暗咬牙,一雙手在袍袖下緊捏成拳。



188 早有婚約

    第二日一早便要進宮,郭夫人特意為李未央在大都最豪華的綢緞莊隆興記訂制了三十多套各式衣裳。雖然工期緊,但郭府捨得花銀子,又是得罪不起的大顧客。隆興記的人不敢怠慢,便趕緊著人裁料繡花,五十個一流的女紅師傅日夜趕工,才終於在入宮前做好了送來。這些衣裳行端針密,精巧到了極致,從箱子裡打開的時候,在屋子裡如霞彌漫,晃花了眾人的眼睛。

    李未央雖然早有準備,不免也嚇了一跳:「娘,不用這麼多。」從到了郭府,郭夫人總說姑娘家穿太素不好,給她送過來許多顏色鮮豔的衣裙。李未央剛開始要拒絕,可是郭澄卻告訴她,這些衣服都是多年來郭夫人預備下的,送過來的不過是滄海一粟,因為每年郭夫人都要給「郭嘉」做衣服,三歲的、五歲的、十歲的、十五歲的……一年一年做到了十八歲,都是挑選當年小姐們之中最時興的款式和顏色。

    後來李未央進府,郭夫人便又按照她的身材,將近兩年的衣裳改了,重做一批新的一起送來。把一排排的衣櫃放滿了不說,還特地騰出七八隻紅木衣箱,每只箱子裡都放了二十來件,單的、皮的、夾棉、皮毛的都有。所以這次為了進宮,郭夫人想都不想,又吩咐人做衣裳,實在把李未央嚇壞了。

    「誰說不用?你沒瞧見那些小姐們互相攀比嗎?我郭家的女兒還能輸給他們?哼,小家子氣。」郭夫人想到上一回鼻孔朝天的裴家千金,不由冷哼了一聲。

    李未央失笑:「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何必與他們計較呢?」

    郭夫人不以為然道:「我女兒要是被這些沒眼力見的比下去,我飯都吃不下!」說著,她拿起一件亮玫紅色的衣裙在李未央的身上比來比去,李未央看了一眼,一陣沉默,這顏色,似乎太鮮豔了點。她從小到大,都沒穿過這麼豔麗的顏色。

    「不豔不豔,現在誰家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穿的,又喜慶又高貴,遠看著就像是一朵花兒飄過來了。」郭夫人見她皺眉頭,立刻猜到她的心思,笑著道。

    李未央無奈,聽了她的話,穿上了這衣裳,卻怎麼瞧都覺得太豔,郭夫人只是不理,又替她在裙子外面披上一層透明的素色輕紗,口中卻道:「這顏色我最喜歡,可惜年紀大了穿不得。一般的小姑娘想要穿,卻根本壓不住,你穿了才是正好,又年輕又嬌俏,半點不顯得輕浮呢。」大概每一個母親的眼睛裡,自己的女兒都是最漂亮的,然而李未央卻是不習慣,笑容有點僵硬。

    郭夫人掩嘴笑著:「你坐下。」

    李未央有點不解,還是被拉著坐下了。郭夫人親自拆開了她的長髮,從身後撫著她的長髮,低歎:「瞧,這頭似水長髮摸起來多柔軟……卻不知道好好打扮,連個琉璃簪子都不肯戴——」

    趙月和其他幾個丫頭在一旁捂著嘴巴笑起來,李未央歎了口氣,這話郭夫人一天都要抱怨個幾遍,她都已經習慣了。

    郭夫人重新替她挽上漂亮的髮髻,左右端詳了片刻,口中才柔聲道:「入宮的時候你別怕,跟著我就好了。」

    「嗯。」李未央這樣回答。

    「惠妃娘娘很容易相處,不必擔心,不過宮裡頭其他人可不好相與,要是遇見了也不要搭理,行個禮就過去了。」郭夫人這樣說道。

    李未央歎了口氣,這三天來,郭夫人已經把重複的話說了十來遍,也不知道是誰緊張。明顯是怕自己不懂得宮廷禮儀,到了宮中會被人笑話吧。做娘的心,總是這樣的。她心頭柔軟,口氣便也暖了三分:「娘,我都明白,不會給惠妃娘娘惹事的,你不要擔心。」

    「娘當然不是怕你惹事,你是什麼樣的孩子,娘能不知道嗎?我是擔心,有些人會找你的麻煩啊!」郭夫人瞧著銅鏡裡的女兒,美目中有了一絲憂心忡忡。

    「娘是說裴皇后?」李未央看著對方,略有所悟。

    郭夫人搖了搖頭,道:「傻孩子,上次的事情郭家和臨安公主鬧翻,裴皇后顯然是知道的,卻一直沒有動作,正是如此,我才會有點擔心。」

    李未央微笑道:「娘很瞭解裴皇后嗎?」

    郭夫人搖了搖頭,道:「對那個老巫婆,我可不敢說瞭解,但這麼多年下來,裴家和郭家始終都不算和睦,多少還是對她很留意的。這個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陰險狠毒,長著一張漂亮的狐狸臉,卻有一顆虎狼之心啊。」

    李未央被郭夫人的形容逗笑了,從安國公主、臨安公主和太子,甚至是裴寶兒的容貌,都可以猜出裴皇后的相貌,聽說這些人與她都是有些神似的,卻都不及她的美貌。她微笑著道:「娘,裴后能在宮中的明爭暗鬥中穩坐皇后寶座,自然不是等閒之輩。」卻是誘導她繼續說下去的口氣。

    「這世上誰不是如此,你姑姑惠妃娘娘不聰明嗎?可她這麼多年來,都是秉持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做事,凡事都給別人留一線,比較起來,裴皇后的那種聰明和睿智,就實在是太可怕了。」郭夫人歎息著搖頭,道,「裴家權勢滔天,送了女兒入宮,卻也只能幫她坐上皇后的位置,並不能真正幫她坐穩后位。再加上後宮佳麗數不勝數,即使有絕色美貌也有厭煩的一天,所以裴后雖然美貌,卻從來不是靠著美貌過日子,她真正依靠的是自己深不可測的心計和陰險毒辣的手段。」

    李未央看了郭夫人心有餘悸的模樣,想了想,卻問起另外一件事情:「娘,當初我的失蹤……你一直都沒有把實際的情況告訴我……」

    郭夫人聽到她問起,目中流露一絲冰冷的怒意,道:「不是我不說,是怕嚇著你。當年鶴城王爺叛亂,你父親領軍去平叛,一日夜裡,咱們不遠處的劉府突然著火,一陣兵荒馬亂的,那群亂軍便沖了進來。那時候整個府裡都亂了,娘一直以為乳娘和護衛都在你身邊,所以就去先去找你祖母,等到郭家護衛誅殺了叛黨,娘急匆匆的帶著人回來的時候才知道乳娘已經死于兵禍,你也不知所蹤了……」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聽說那一場兵禍,連累了不少世家。」

    郭夫人一愣,隨即垂下了眼睛,道:「是啊,各大世家都或多或少有些損失,包括裴皇后的娘家,也死了不少人。不過,當初那場兵禍委實來得莫名其妙,原本你父親領著軍隊在外,京都之中自然有人鎮守,怎麼會突然跑出來一群亂軍,這批人又怎麼會跑到郭家來?若非咱們發現得及時,怕是一家都要和旁邊的劉府一塊兒罹難。這事情我們一直都在查證,無奈何當初的人都死了,沒有任何的證據。」

    「裴家死了不少人?都是什麼人?」李未央把握住了郭夫人口中的字眼,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郭夫人點點頭,道:「是裴后之父裴修的四個親兄弟和裴家的三個元老。」

    這些秘事,尋常人是很難得知的,李未央聽到這裡,看了周圍的幾個丫頭一眼,郭夫人見她眼神就知道她的意思,笑道:「娘絕對不會把不清不楚的人送到你身邊來的,放心吧。」

    郭夫人為人大氣隨和,卻不是傻瓜,再加上對李未央的愛護,自然會選擇最信賴的人送到她身邊來,這也是她剛才說話沒有顧忌的原因。郭家這等權貴之家,自然有管教人的法子,這些奴才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主子的手上,哪怕有人拿刀子逼在他們脖子上,他們為了全家人的性命,也當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李未央當然明白這一點,只是她這個人十分謹慎,輕易不肯相信別人,但聽了郭夫人的話,便點點頭,繼續問道:「裴修和這些人的關係如何呢?」

    郭夫人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問,面上的笑容帶了點訝異,道:「關係?這死去的七個人,恰好都是裴修的至親和長輩,關係自然是——」她想到這裡,突然住了口,隨即腦中靈光一閃。「不,不對,他們的關係並不好!」

    裴修仗著軍功顯赫,向來為人強硬,為了排除異己,他設計了一系列的冤假錯案。冤枉當年與他政見相左的刑部尚書崇天、參贊大臣王麟,給他們羅織罪名,抄沒他們的家產。不止如此,他還屢興大獄,用刑過嚴,弄得大家對他又恨又怕,十分畏懼。後來,他更是扶持著今上登基,女兒又做了皇后,一時之間風頭無兩。儘管他樹敵頗多,可礙于裴家權勢與他本人的赫赫軍功,所有人都拿他沒有辦法。

    儘管如此,裴家當時卻分為兩派,一派支持裴修,裴皇后作為他的親生女兒,自然也是他的強力支持者。另外一派卻是以裴修的親弟弟裴銘為首,結合了裴家不少的反對勢力。由於裴修為人過於霸道囂張,樹敵太多,後來裴家的人就幾乎都倒向了裴銘一派。而裴銘身為裴修的一母同胞兄弟,本該共用尊榮,可裴修對待他卻像是對待奴僕一樣呼來喝去,他自然心生仇恨,漸漸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當李未央聽到這裡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笑了起來:「所以,雖然這些死去的裴家人和裴修是至親,但他們非但不是裴修的支持者,反而是他的敵人。」

    「這話,倒也不全對。」郭夫人搖了搖頭,道,「除了裴銘之外,死者之中還有裴修的另外三個弟弟,裴康、裴京、裴蟄,以及另外三個長老……他們都是保持中立的立場,若是裴修真的策劃了兵禍,大可以只除掉裴銘,為什麼要對其他人大開殺戒呢?」

    李未央目光微凜,道:「這樣不正是可以掩人耳目嗎?」

    郭夫人的面色有瞬間的驚訝,道:「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情願殺掉自己的親人?這豈不是畜生所為。」

    郭家人有今天,是憑藉著一代一代的功勞和智慧才走到這一步。尤其是這一代的齊國公,更是個十分正直的人,雖然在外面對付敵人也會用一些非常手段,但對待自己的親人卻都是全心全意。可以說,郭家人都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至親而存在的,家族榮譽和權勢地位固然重要,在他們看來卻只是手段而不是最終目的,所以郭夫人並不能理解。

    的確,若是家族的榮譽不能用來保護親人,那它又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可是,當初的李蕭然卻完全本末倒置,十分的可笑。

    李未央看著郭夫人白皙溫柔的面容,在心裡歎了一口氣。若是她所料不錯,這場兵禍的確是裴后所為,借機會除掉了自己父親的威脅,又給各大世家造成了沉重打擊。偏偏裴家不止損失了一個裴銘……這樣一來,沒有人會懷疑背後主謀是裴后,因為她的父親在這件事中也損失了一部分支持者……裴銘試圖奪權不是一日兩日,裴后卻一直隱忍,用其冷靜睿智一步步設局,將奪權者一舉誅殺,奪回了裴氏當家的權利。不過,能對自己的叔叔下手,裴后的狠毒還真是表現得淋漓盡致。

    郭夫人見李未央兀自出神,便柔聲道:「其實你父親也和你一般懷疑過,只不過沒有證據。所以我想,或許是你們多慮了。」

    李未央聞言一怔,這樣大的動靜……裴后的善後工作如此成功,居然一點把柄都沒有留下,足可見裴皇后此人設計之慎密,行動之周密,用心之毒辣,不得不令人佩服。

    「娘,裴后的手段自然非同一般,若是這樣容易就被查到證據,她何至於穩坐釣魚臺這麼多年呢?若是不信,您仔細想一想,兵禍之後最大的得益者是誰呢?」

    郭夫人愣住,似乎略有遲疑:「這……細細想來,的確是裴皇后。兵禍之後,各大世家多有損傷,而裴家在兵禍發生之前已經隱隱有了被各大世家圍攻的態勢,偏偏後來,局勢就變了……」她想到這裡,慢慢住了口,頭腦中飛速地將李未央的話過了一遍,猛地意識到了關鍵之處,面色已經沉了下來,「嘉兒,你說的不錯,這事情定然是裴皇后所為!因為她和她的父親裴修,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李未央輕輕一笑,道:「是,出手快狠准,這才是裴皇后啊。」

    郭夫人看著李未央,道:「在裴銘死後,原本與他來往密切的人都十分恐懼,生怕裴后會進一步追究,危及自己的前途命運乃至身家性命。但令他們吃驚的是,並沒有其他人受到牽連,更讓人叫絕的是,裴后發了恩旨,命令將裴銘等人厚葬,他們生前的書信及帳簿一把火全部燒掉,這樣一來,也就等於不再追究其他人。從前我沒有細想,今天看來,此舉不僅為她贏得了恩澤惠下的好名聲,也著實體現了她政治權謀的好手段。」

    李未央點點頭,道:「我猜這些事,父親和哥哥們定然都已經調查到了,只不過一直瞞著娘你,生怕你因為我的失蹤而去向裴后報復。若是果真如此,你手頭沒有證據,反而會落個誣陷的罪名。」

    郭夫人額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動著,極力壓抑著怒氣道:「我是這種不知輕重的女人嗎?他們也太小瞧我了!」

    李未央只是握住郭夫人的手,輕聲道:「娘,不管是父親還是哥哥們,都是在保護你啊!」

    郭夫人聞言,終究還是不忍心怪責這麼多年來隱瞞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們,只是歎了一口氣,道:「郭裴兩家的仇恨太深,無論如何也是摘不清了,所以此次入宮,你更加要小心為上。」

    李未央笑道:「娘放心就是。」

    第二日清晨,郭夫人和李未央上了馬車,趙月便向車夫說了聲:「走吧。」車兒開始轉動輪子,兩側十六名郭家護衛隨著馬車穿過街道,向左邊轉過通德門,通過一道響水橋,前方便是南宮城。按照規矩,命婦的車馬可以進入南宮城門,然後進入第二道東安門的時候必須停下來。所有郭家的護衛都被阻止在外,一切自然有郭惠妃派來的女官接手。當然,兩排太監從郭家隨從手裡接過了八個精緻的食盒,裡頭放著郭家人做的點心。要知道宮裡頭什麼好東西都有,送什麼都不如送娘娘喜歡的食物合適,更顯得情意非同一般。

    四個太監各自抬起一頂小轎,將郭夫人和李未央一直抬到郭惠妃居住的長春宮門口。一路上,李未央只見到垂首屏息的宮女太監,甚至聽不見人交談的聲音,可見越西的宮規比大曆還要苛刻得多。到了長春宮門口,連小轎也必須停下了。

    「……嘉兒,待會兒若是遇到人,按照教養嬤嬤說的規矩來行禮就好,還有宮裡頭的那些忌諱,都記住了嗎?」郭夫人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遍。

    李未央側頭看她,笑笑說記住了。

    剛要進入長春宮,卻聽見傳來腳步聲,一個錦衣青年從裡面走了出來,身量高大,面容英俊,那一雙眼睛卻泛著深不見底的光芒。他見到郭夫人,面上湧起真誠熱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舅母。」

    郭夫人還來不及說話,他便已經行了半禮,顯然十分尊重她,郭夫人趕緊道:「殿下不必多禮,哦,對了,這是嘉兒,殿下還未見過。」

    元英微笑著將目光轉向李未央,唇邊帶著一絲客氣又疏遠的笑意,道:「表妹。」

    李未央很配合地笑了笑,儘管臉上做不出靦腆的表情,也算應付過去了。

    「母妃讓我來宮門口迎著你們,」元英淡淡笑道:「舅母請進去吧……」

    雕花漆紅的長春宮大門內,便是寬闊的小花園,種了一大片綠色的芭蕉、千年松,還有不少的鮮花,沒有特定的品種,零落有序地遍佈了整個院子,卻是很有意趣。

    隨著郭夫人一起走進一間佈局莊嚴的花廳,見到了坐在美人榻上的郭惠妃。李未央來不及仔細端詳她的容貌,便已經隨著郭夫人一同跪倒。

    「起來吧。」郭惠妃竟然主動來攙扶郭夫人,隨後,李未央看見華麗的宮裙走到了面前,然後是一道柔和的女聲,「今天是我見自己的嫂嫂和侄女,嘉兒,你只管抬起頭,不必拘泥那些俗禮。」

    李未央依舊很自然地行禮,抬起眼睛,微笑,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元英略有吃驚地看了她一眼,顯然沒想到不過短短幾天,李未央的規矩學得這樣好。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了郭惠妃的面容上,明明也是靠近四十的人了,但皮膚卻吹彈可破、美麗端莊。

    「嘉兒。」郭惠妃上來拉住她的手,慢慢打量她的面容。李未央身上穿著郭夫人挑選的衣裙,顏色鮮豔卻不輕浮,端莊溫柔,臉上還被襯托得紅豔豔的,比往日裡更美麗可愛三分。郭惠妃點了點頭,道:「果然生得很秀氣。」

    這麼說,元英回來之後,是想郭惠妃提到過自己了,李未央只是微微笑了笑。

    郭惠妃便拉著郭夫人和李未央坐下,開始問起郭家人的一些近況,其實這些她早已經聽元英說過一遍,但是到了此刻,卻想要聽嫂子再說一遍,尤其對郭嘉回來的過程,她聽得格外認真,面上眼中卻沒有懷疑之色,滿滿都是感動。李未央看在眼裡,心頭歎了口氣,郭家女人的毛病就是感情用事,連郭惠妃都不例外,聽說李未央從前流浪在外吃了很多苦頭,便不知道賜下來多少禮物補償她。

    很快,李未央突然發現,元英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面上,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這時候,她猛然聽郭惠妃說道:「小時候我抱著英兒去郭家省親,他見到嘉兒就不肯撒手呢……」

    李未央聽到這話,心頭頓時掠過一陣不妙的感覺。

    果然,下一句郭惠妃的話就是:「嫂子,咱們過去說過的那件事,也該早點定下來……」

    李未央看到郭惠妃熱情的眼神,頓時心裡有點發毛,然而元英聞言,面上卻是仍舊帶著笑嘻嘻的神情,沒有半點動容,仿佛根本沒有聽懂郭惠妃的暗示……

    李未央他們進宮很早,如今也不過是卯時,此刻的旭王府,主子還沒有起身。在外面伺候的隨從是老王爺當年身邊的舊人,人稱王公公的太監。此刻,他輕輕走到書桌旁邊,輕抽起披風為他蓋上,生怕驚動還在熟睡的元烈。

    「王公公,都已經卯時了,該不該叫醒王爺啦?」婢女蘭芝悄聲問道。

    這是看書看累了,都沒有上床歇息。王公公歎了口氣,原先以為旭王爺能長命百歲,沒想到新主子這麼快就承襲了爵位。而且這新王爺相貌俊美不凡、心機深沉,人品容貌皆萬中選一,卻跟老旭王殿下溫文爾雅的性格並不十分相似,這也罷了,承襲爵位這半年來,卻有一件事情讓王公公很掛心──

    王公公看了一旁的婢女一眼,不由自主地又歎了口氣,心情仿佛跌落了穀底,刻意壓低聲音:「你們啊,真是沒用,讓你們伺候王爺就寢,怎麼誰都沒動作?」

    那幾個貌美如花的小丫頭都低下頭去,王爺對他們都沒興趣,性情又捉摸不透,也不是沒有人嘗試過,只是那嘗試的人,都沒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天知道那個膽大妄為的丫頭被主子的暗衛丟到哪個冰窟窿裡面去了……她們也搞不明白,明明就是個俊美無儔的王爺,怎麼一點也不對美色動心呢?難道說,王爺不喜歡姑娘家?老王妃不是在背地裡咒駡過嗎,說老王爺不知道從哪裡找回來一個賤種,還是個不好女色的……

    「唉,這算是怎麼回事,不肯娶正妃,身邊也不肯留侍寢的丫頭,這不是要斷了爵位的承襲嗎,老王爺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是已經娶妻生子了……啊!」王公公才在嘴巴裡默念了兩句,一抬眼,卻見到元烈打了個哈欠,一雙眼眸看向了他。

    王公公嚇了一跳,連忙道:「王爺……您怎麼醒了?」他可沒想到元烈會這麼快醒來,他剛才還在旁邊說話,豈不是讓對方以為自己倚老賣老嗎?

    元烈微微一笑,琥珀色的眼眸似笑非笑,「我不過是看書看累了趴一會兒,你就在這裡嘮嘮叨叨的……」

    「奴才不敢!」王公公背後出了一身冷汗,說不清怎麼回事,他對這個新王爺還有些畏懼,只不過就著當年伺候老王爺留下的情意,他也盼望著小王爺早點成婚生子、開枝散葉。「王爺,老王妃昨兒個回來了,特意招了奴才去,提起了王妃的人選,老王妃想要把她娘家的侄女嫁給您,非逼著奴才來勸說…而且奴才悄悄打聽到,她預備通過宮中的胡順妃向陛下進言……您瞧,不是奴才想要多嘴,若是讓胡家的人嫁進來做王妃,怕是她要和老王妃一條心……」

    事實上,老王妃還塞給他一張數額巨大的銀票,並且送給他一個郊外的田莊……這些可都是用來籠絡人心的禮物,若是換了一般人只怕早已要動心了,但他一直對老王爺忠心耿耿,老王爺去世之前,更是吩咐他要好好效忠新主子,他又怎麼能背叛元烈呢?可他不會,不代表別人不這麼做。老王妃這個人的性子他是再瞭解不過,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為了讓她自己的兒子登上王位,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雖然元烈看在老王爺的面子上不予追究,但這場鬥爭,終究不是輕易能夠解決!

    「哦!」元烈的語氣不甚熱絡,徑直起身梳洗。

    王公公見他半點不留心,不由著急,老王妃向來厭惡元烈,若是讓她在王爺身邊插進人來,這日子以後還能過嗎?王爺不早作打算,居然還一副優哉遊哉的模樣,是瘋了不成?「王爺,您還是好好斟酌一下,必須搶在老王妃的前頭……」

    王公公雖然對元烈有莫名的畏懼,但兩相權衡之下,還是說出了口。

    「縱然您不先娶妻,也可以納妾,這半年來,王爺從來不曾讓誰伺寢過,老王妃就是抓住這個機會,製造了很多流言蜚語……」不是他想要操心,只是王爺一直不肯納妾,他真覺得很有問題。

    元烈懶懶揚起眉頭,道:「外面的人呢?」

    王公公一愣,就見到有護衛推了門進來,恭敬地送上一封密信。元烈打開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不由皺起了眉頭,未央居然進宮去了——

    王公公還在說:「哪怕王爺怪罪,奴才也得說,要是老王爺還在,定然會給您定個門當戶對的親事,不像現在,連個正經操心的人都沒有——」話剛說了一半兒,卻見到元烈風一般地走了出去,王公公吃了一驚,愣在那裡,隨後回頭看著眾人道:「王爺他去哪兒?」

    此刻,元烈的身影已經在院子裡消失了,王公公心頭焦慮,一拍大腿,道:「這個王爺啊,怎麼這麼不聽勸,難道要看著老王妃把爵位奪走嗎?!」

作者: bear199212    時間: 2013-1-13 10:11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1-23 01:22 PM 編輯

189 入宮探親
  
    元英容貌繼承了越西皇室的俊美,也有郭家人的沉穩大氣,雖然是天生的皇族,卻沒有過多的傲氣,更兼脾氣不錯,平日總是笑眯眯的模樣,很好親近。但在李未央看來,他是個很有趣的人。若她沒有看錯,這個人眉眼之間分明有著冷凝和霸氣,絕非池中之物。那天他對她說的話,其實是在警告她,不管她有什麼目的,都不要傷害郭家。而且,這樣的關心並不是擔心自己的勢力受到損傷,他是真心地在保護自己的親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起無情無義的拓跋真,這樣的男子明顯更有擔當。

    若是聽從郭惠妃的意思嫁給元英,對郭家而言是親上加親,於她來說,離自己的仇人也更近。若是換了從前,她可能毫不猶豫地用盡一切手段去報仇,甚至不惜拿自己作為賭注,但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她卻沒有這份心思。

    郭惠妃看著郭夫人,笑道:「原本這些話也不該當著孩子的面說,但你我都是真正實在的人,索性就把話放開了說。元英雖然是我的兒子,但你也是看著他從小長大的,那些貴族子弟的壞毛病是一個都沒有染上,以後有這個緣分,若是他敢欺負嘉兒,我一定好好收拾他。」

    李未央露出詫異的神情,這郭惠妃居然把話說得這樣明白……不過,收拾元英?她看了一眼對面那個笑面虎,心裡搖了搖頭。

    郭夫人卻是曉得惠妃的意思,畢竟她對元英的管教之嚴格,是眾人皆知的。從前有一回元英偷偷跑出宮去,小小年紀卻知道向太傅告假,只瞞了郭惠妃一個人。郭惠妃知道以後,一時以為他貪玩,便命侍衛將他捉回了宮。越西的皇子們和大曆不同,這裡的皇子若是犯了錯,便是親娘也不能隨便打罵,都有專門的伴讀替他挨打。但是元英的伴讀正是郭家的郭敦,郭惠妃絕對不可能去碰人家一下,想都沒想就狠狠揍了元英一頓。郭惠妃可不同於那些嬌柔的宮妃,她可是武將家庭出身。從小因為身體不好,陳留大長公主便特意請來最好的武師來教她武藝,後來進了宮,武功是荒廢了,可底子還在,打起人來絕不含糊。可憐元英挨了打,卻是死活不肯說到底是出宮幹什麼去了。郭惠妃越發惱怒,竹板都打斷了,最後甚至還驚動了皇帝。元英在床上躺了半個月,連哼都沒哼一下,旁人去看他,臉上依舊笑嘻嘻的。

    直到一個月後郭惠妃壽辰,她看到元英準備的一尊白玉觀音,才知道兒子是給她準備壽禮去了。心頭懊悔之餘,卻也感慨兒子的倔強。事實上,元英本可以說出一切,但他準備壽禮原是為了讓母親有意外之喜,便要堅持初衷,死活不肯說明真相。從這件事情便可以知道,元英的性格中有極端剛強的一面。

    此刻,元英聽到郭惠妃的話,臉上保持著適度的微笑,眼睛裡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李未央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她有一種預感,元英會同意這婚事,哪怕——只是為了把她娶回家好好看著。難道她看著就這樣不可靠?明明她都已經再三說過,不管以後做什麼,都會儘量兼顧郭家了。可明顯,對方疑心很重,並不信任她。

    郭夫人沒想到郭惠妃會說到這份上,心頭歎了口氣,這妹妹什麼都好,在外人面前也是一副精明的模樣,怎麼到了家裡人這裡就完全沒有防備,若是背後跟她提起,兩家再謀劃一下,撮合撮合兩個孩子豈不是更好嗎?現在這樣貿然,怕是嘉兒要不高興了。

    其實,郭夫人心裡頭是願意的,因為她太愛郭嘉,生怕她將來受到一點點的委屈,只是女兒終究要嫁人,她不可能留著她一輩子,可是嫁給別人,萬一生活不幸福,她豈不是要心疼死?只有元英不同。一則,郭惠妃是自己的小姑子,感情又極為要好,更是護短的性格,嘉兒嫁過來,絕對不會受到婆婆的刁難。二則,元英是郭夫人從小看到大的,有本事個性又好,從來不曾見過他發脾氣……這種丈夫,怎麼看都覺得是個好歸宿。

    只可惜,元英到底生在皇家,將來若是……郭夫人心裡,到底有點私心。她情願女兒沒有榮華富貴,也要一生平安。所以,她微笑著道:「瞧你,這樣心急,嘉兒才剛剛回來呢!」

    既不立刻回絕,又委婉地將這門親事推遲了,郭夫人點到即止,說話也很有藝術。郭惠妃很聰明,一聽就明白過來,她點點頭,道:「是啊,你們母女剛剛團聚,現在就出嫁肯定是捨不得了,以後再說也好。」說著,她扭頭看著自己的兒子,道:「我就想要親上加親,你明白了嗎?」

    說話之中帶著一種命令的口氣,明顯是在開玩笑。元英立刻笑起來,看了李未央一眼,道:「兒子明白。」

    他的眼神之中,帶了一點似笑非笑,李未央卻低下頭,故意裝作不明白。

    郭惠妃看著兩個人,心頭覺得越發有戲,便對郭夫人道:「我已經關照過,這一次你們就在宮裡頭留宿。」

    李未央聞言,略微有點吃驚。大曆宮中可是不允許留宿的……儘管是女眷,也是一樣,可是現在看來,越西的宮中卻沒有這種規矩。郭惠妃見她面上有訝異之色,便笑道:「若是外人自然不可,但你們是我的至親,我也已經向陛下說明了,要留你們住幾日,這有什麼不好的呢?」

    李未央便只是笑笑,郭夫人已經一口答應下來:「那我陪娘娘說說話。」雖然這樣說,她其實早已準備好了入宮暫住的準備,還特意放了個箱子在後頭的馬車上,只不過她忘記跟李未央說明而已。

    郭夫人想了想,又問道:「按照規矩,我們該向裴后和其他娘娘請安。」

    郭惠妃提到裴皇后,笑容頓時冷下來三分,道:「大嫂,我的位份在宮中僅次於裴后,其他那些宮妃你完全不必去見,至於裴皇后,她早已說過,但凡宮妃親族入宮,只需經過程式便可,不必一一拜見。」

    這是客套話,但明顯,郭惠妃是故意「遵照執行」了。李未央失笑,這姑母的個性,還真是足夠強硬。

    郭惠妃留下他們用膳,菜色卻十分尋常。郭惠妃見李未央神色平常,並沒有露出特別驚訝的模樣,心頭暗暗點頭,對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更加滿意,口中便主動解釋道:「嘉兒,宮裡頭那些菜式實在太折騰又費銀子,我還是喜歡這些民間菜肴,你別介意。」

    李未央只是微笑:「娘娘說哪裡話,我在家中聽母親經常提起,娘娘最喜歡吃家裡的苜蓿炒肉和四喜丸子,雖然都是尋常菜色,卻是最溫馨不過的。」

    郭家人都十分有魅力,家庭生活也十分愉快,難怪郭惠妃會不願意忘記未出嫁時候的生活。這一點,李未央很能體諒。

    見她話說得這樣得體,郭夫人面上欣慰。而隔開一張桌子的元英卻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現在,他覺得越發看不透這個丫頭了。當然,一個丞相的女兒能夠攀附上皇家,最後還能獲得郡主的封號,不要說大曆僅此一例,恐怕整個天下也是沒有的。所以他一直覺得她的心機很深,需要好好防備,免得將來做出什麼不利於郭家的事。可是現在瞧她說話行事,平平常常,卻是十分真誠,完全不像是那等心機叵測、甜言蜜語的女子。也許,是他自己太多心了……

    元英低下頭去,不再瞧李未央一眼。

    「是啊,這桌上的菜色,還真是娘娘以前愛吃的。」郭夫人道。

    「誰說不是呢!」郭惠妃沒說自己因為娘家親人要來,特意吩咐多加了四五個菜。

    李未央瞧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心頭想到,聽聞裴皇后性喜奢侈,郭惠妃卻十分簡樸,完全是兩個極端,難怪互相看不順眼了。

    午膳之後,元英便告辭了,他已經有自己的差事,在這裡停留這麼久已經是很難得了。郭夫人看著他遠去,不知怎麼的又回頭看了一眼李未央,臉色有一點古怪。

    李未央故意當做沒有看到她的眼神,面容平靜。

    這時候,郭惠妃站起身,道:「咱們去散散步吧。」

    午膳之後需要消食,這是正常的,但郭惠妃所謂的散步,也不過是由郭夫人和李未央陪著,從院子的東頭走到西頭,一邊聊天一邊走,而並不是像李未央在大曆宮中一般,特意去御花園散步,可見兩個國家的許多規矩都是不同的。若是郭夫人事先沒有關照,李未央可能真的要吃不准該怎麼做了。

    兩位貴夫人在院子裡散步,李未央卻站在臺階上,看著兩旁的朱牆青白石底座,心裡想,郭惠妃從小在郭家那麼友好的家庭成長,卻要投入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獄,餘生也要在這樣的深宮之中度過……真不知道她是如何熬下來。李未央上輩子已經嘗過這種滋味,也恨透了這種漫無天際的等待,所以,她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品嘗一次了。元英的確是個好的婚配人選,只可惜,他出身皇室,將來的麻煩也很多,她不願意再冒一次險。所以,只好當作沒發現郭夫人的期待了。

    這時候,郭惠妃回頭看著她,突然道:「嘉兒和咱們一起待著實在是太悶了,讓宮中的戲班子來唱齣戲,咱們也熱鬧一下。」

    郭惠妃完全都是好意,李未央不好拒絕,於是,戲班子很快在郭惠妃的院子裡搭起來。唱的都是一些大團圓戲,其實都是看膩了的,但看戲也講究個心情,郭惠妃性子爽朗,又和嫂子很投緣,所以氣氛更加融洽。

    此刻,旭王元烈已經進了宮,當然,他不能明目張膽地去見李未央,他是進宮來陪皇帝下棋來了。老太監張忠替他帶路,一邊偷偷打量這位新上任的旭王爺。說起來,老旭王殿下的確忠心陛下,不曾冒犯過聖意,至少,在當初陛下沒登基的時候,也曾有人想過要擁立旭王登基,只不過他從來就沒那個意思,反倒盡心盡力地輔佐如今的皇帝。比起那個恃寵而驕的裴將軍,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所以不管是朝堂上還是後宮裡頭,都要敬重他三分。

    只是,所有人都以為炙手可熱的王位會由旭王長子繼承,卻突然冒出這麼個私生子來。張太監偷偷瞧了元烈一眼,看到那雙琥珀色的瞳孔,十分神采奪目。

    元烈眼眸一瞟,便看見張太監怔怔的眼神,口中問道:「張公公看什麼?」

    張公公小心翼翼地開口:「王爺氣勢非凡,很有當年老王爺的風範,實在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奴才瞧著心中不免替他高興啊……」

    這種話,騙鬼也沒有人相信。元烈嘴角輕揚,竟有幾分暖色:「哦?是麼?」

    張公公心裡卻是犯了嘀咕,他總覺得元烈的相貌跟一個人十分相似,到底是誰呢?印象之中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一閃而過,他突然心頭咯噔一下,又下意識地看了元烈一眼。不,絕不可能!

    「張公公是陛下身邊的老人了吧,聽聞當年還服侍過棲霞公主。」元烈漫不經心地說道。

    張公公的眼皮子一跳,四下裡看了看,左右都沒有人,這才鬆了口氣,趕緊道:「王爺,老奴知道您是陛下眼前的紅人,可有些人有些事,在這宮裡頭可是禁忌。」不管是皇帝還是皇后,都不允許任何人提起當年的那個人,誰知元烈竟然毫無顧忌地說了她的封號。

    棲霞公主啊……張公公的心頭掠過那個美麗卻單薄的影子,只覺得身體發僵。直到現在他都忘記不了棲霞公主死去那一天的情景。那時候,棲霞公主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所以他們這些太監宮女都是輪流值守,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管著她。可有一天,她的神智卻莫名清醒了,還很高興,特意請了陛下來說話。儘管只是說了一會兒話,陛下已經開心的要死了,他們這些下人以為公主的病情已經好轉,便放心了許多。所以那天晚上,誰也沒有預先感知會出那樣的事。第二天,陛下剛醒來,就聽見有人在尖叫「不好了,來人哪,死人了,死人了啊——!」他慌忙爬起來,卻發現棲霞公主不見了,帶著人慌慌張張地趕到荷花池的時候,只見一雙娟秀的繡鞋,整齊地擺放在了荷花池的旁邊。

    棲霞公主是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寢宮,穿過花園,到了荷花池邊上。大家都看得見,公主穿著她最心愛的衣裙,溺死在開滿粉色芙蓉花的荷花池裡,打撈上來的時候,卻是面上帶著微笑的。這種場景,只怕見過的人一輩子都忘不掉。實在是太可怕了……

    陛下眼睜睜看著她死於非命,卻是萬刃裂心的模樣,哇的一聲噴出大口的血來……

    張公公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看著元烈,再一次叮囑道:「王爺,您別再說那個名字了,老奴聽著都害怕!」

    「是麼?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元烈若有所思地微笑起來。

    張公公看著元烈的面孔,心頭突然掠過一絲奇異的念頭,聲音陡然下降了三度:「王爺,奴才聽人提起過,您小時候都是在宮外長大的,之前怎麼一直沒有回來尋親呢?」

    元烈打量著這個十分精明的太監,不動聲色道:「是啊,我原本身體不好,父王便讓我一直留在外頭養病,府裡的情況,你必定也是知道的。若是回來,我怕是長不到這麼大了。」

    他的話說的很明白,張太監不好意思地笑笑:的確,那老王妃胡氏可不是省油的燈。

    「公公在這裡呆了這麼多年,想必知道不少事情。」元烈的口氣很隨和,仿佛不過是閒聊。但是張太監卻有點緊張,道:「老奴年紀大了,很多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了。」

    這越西皇室男的俊美女的豔麗,可誰也比不上當初那位棲霞公主。張太監突然想到,棲霞公主當年產下了一個兒子,只是剛出生便夭折了,若是活下來,怕也應該是如眼前的旭王一般俊美的非凡人物。一轉頭,元烈目不轉瞬地望著他,張太監心裡一驚,這眼神,這神態,不光像那個人,還有點像當今的天子。老天爺!難道說當年那個孩子還活著麼?這怎麼可能!他明明是親眼看著那個孩子斷氣的啊……

    元烈只是微笑,知道這老太監能活到現在,必定是個油滑的人物,他也不拆穿,只是輕鬆地轉了話題,道:「陛下的頭痛病,這兩日好些了嗎?」

    張太監的神色不變,心頭卻放鬆了許多,道:「好些了,從王爺回京開始,陛下的頭痛病就一天好過一天了。」

    棲霞公主的死對皇帝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他開始疑神疑鬼,覺得棲霞公主是被人謀害,到處尋找兇手,在宮中殺了很多人,一時引得風言風語。就連對付朝臣,他的性情也是大變,在玩笑的時候就賜死了工部尚書;御史中丞諫言說棲霞公主不該用那麼高規格的禮儀下葬,皇帝當即下令把他拖出去車裂;背後議論棲霞公主的吳林將軍,被皇帝親自用箭射了百餘下而死……皇帝向來英明,從未做過這樣荒唐可怕的事情,那段時間,幾乎是人人自危,便是皇后也是閉門不出。宮中的妃子們也是不敢去侍寢,生怕因為一句話就觸怒皇帝,落個慘痛的下場。

    皇帝從小被囚禁,身體不是很好,再加上傷心過冬,動輒發怒,終於病倒了。當然,這不過是外面的說法,事實情況是,當年棲霞公主在月中不知怎麼感染了熱病,傳染性極強,且極難痊癒,讓人避之不及。可是皇帝卻堅持要親自照顧她,日子一久,公主的病好了,可是熱病的根子卻在皇帝的身體裡埋下了,到了後來便越發嚴重。好在宮中調理的仔細,足足三年過去,皇帝的精神才重新好了起來,只是卻留下了頭痛的毛病。一旦發怒就會頭痛欲裂,三天三夜痛苦不止,連太醫針灸也無法解除痛苦,後來多虧皇后獻上裴氏的傳家之寶冰雪寒蟬才能勉強止痛。這麼多年來,皇帝的頭痛還是經常發作,而且有越來越嚴重的態勢,有時候甚至會陷入到瘋狂的境地裡去,根本無法處理政務……

    張太監不再多言,道:「王爺,趕緊走吧,陛下等著您呢!」

    元烈卻沒有回答,張太監偷偷抬眼,發現旭王殿下又走神了,卻是看向長春宮的方向,但那道宮門是關著的,什麼也看不見,到底有什麼好瞧的?

    臺上的戲正唱到要緊處,李未央仿佛看得入了神,郭惠妃吩咐人準備了新鮮的水果,捧上來給李未央吃。

    郭夫人這才悄悄和郭惠妃說起了話:「你在宮裡,日子過得還好嗎?」

    郭惠妃看了看在旁的宮女,揮手讓她們站遠些,笑了笑,道:「你瞧,我有哪裡不好的?」

    郭夫人搖頭:「當初你大哥還說,你一定挨不住這樣的生活。」頓了頓,又咕噥道:「按照你的性子,實在是想不到能在宮中熬得下去,我還以為你會跟裴皇后鬥個你死我活。」每次她進宮,郭惠妃都若無其事,可她還是覺得,這日子不是一般人能過的,若是換了自己,怕是遲早要發瘋。

    郭惠妃柔聲道:「是啊,當初我第一個孩子因為她而夭折,我是恨到了極處,卻從此長了心眼,知道不能再像從前郭家那般無憂無慮的過日子。縱然我不為自己考慮,也要想想一心為我著想的郭家,和我以後的孩子,為此,我不得不按捺了火爆的性子,耐心和她虛以為蛇。這兩年,我的兒子也長大了,我心頭反倒更擔心,不指望他去爭奪那把椅子,但人家也未必肯放過他啊……」

    郭夫人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我明白你的日子沒有外表那麼光鮮,為了郭家,委屈你了。」

    郭惠妃不以為意道:「你們總喜歡這樣說,可入宮這事,是我心甘情願。」她看了李未央一眼,對方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戲臺上,仿佛沒注意到他們這裡,才繼續說道,「當初父親讓我進宮,是為了平衡裴家,我能為家族做一點事情,也是心甘情願的。況且嫁給陛下這樣的人,若說委屈,豈不是矯情嗎?」

    陛下的確俊美不凡,才智過人,可這些年來,喜怒無常,頭痛病一發作起來六親不認,根本是一個清醒的瘋子,而且他對郭惠妃敬重有餘,恩愛全無,留在他身邊,說得上幸福嗎……郭夫人歎了口氣,不再言語了。

    「皇后駕到!」

    郭惠妃和郭夫人的面色同時一變,他們對看一眼,神情都有一絲異樣。惠妃和親人團聚,共敘天倫,這皇后跑來這裡幹什麼?但話是這樣說,該行的禮節卻是不能廢的。眾人便起身行禮,十分恭敬的模樣。

    李未央在聽到皇后到了的時候,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卻不是害怕,而是內心隱隱興奮起來。她原來便想到自己入宮可能要見到此人,卻不想是這樣的快,而且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便要見到裴皇后了!

    「起來吧。」聲音十分年輕,而且很是動聽。

    眾人聞言,便都站起身,卻還是一副垂首斂目的樣子。

    「老遠就聽見這院子裡的雲板響,我的戲癮也跟著上來了,這才過來看看。真巧哪,居然郭夫人也在。」裴皇后這樣說道。

    郭惠妃心裡頭冷笑一聲,早已經向上頭遞了消息的,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郭家人在這裡!但她面上卻不露聲色道:「真是沒眼力見兒,還不快去給娘娘設座!」宮女們一陣忙碌,裴皇后坐了下來。

    李未央一直低著頭,仿佛對裴后的到來十分惶恐的模樣。

    「這位就是郭家的千金麼?我記得你剛剛回到大都,可還習慣麼?」

    「多謝娘娘關心,臣女十分習慣。」李未央不緊不慢,禮數周到地回答。

    「嗯……」裴皇后微微一笑,「你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聽到這話,郭夫人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郭惠妃向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先看看裴后到底要做什麼再說。

    李未央聞言,便抬起了頭,裴皇后手上端著五彩琉璃盞,袖口的金絲淺得近似牙色,翟紋在陽光下熠熠發光,越發襯得那雙手白皙如玉。可這一切都比不上她絕色的容貌。她的五官無一不美,無一不精,仿佛是老天爺一分一毫算計好的,絲毫沒有偏差,堪稱完美。比起當年的大曆第一美女李長樂,裴后還要多上三分雍容華貴。

    裴皇后放下茶盞,筆直地盯著李未央,面上仿佛帶著微笑,然而仔細分辨,那雙鳳目之中的血腥沉澱下去,而浮在表面的,只剩下溫和愉悅的神情。

    這樣的情景,讓李未央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顫抖,然而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掛著恭順的笑意,任由裴后打量。

    在初次的判斷中,裴皇后便已經明白,眼前的少女,絕對不是尋常角色。她笑了笑,道:「果然是好相貌,難怪郭夫人這樣寶貝,輕易不讓人瞧見呢!」那絲毫沒有笑意的眸子噙著一絲極幽深的譏諷,斜斜一瞥,看向了郭夫人。

    郭夫人面上帶著笑,卻是言不由衷道:「謝娘娘誇獎。」仿佛很敦厚,根本聽不出皇后話裡頭的意思。

    裴皇后的面上漾出了幾許沉沉的笑意:「這樣的姑娘,藏也是藏不住的。說起來,這孩子跟當初入宮的惠妃妹妹還真有幾分相似,都是很有大家風範。」裴后聲音顯得意味深遠:「尤其這雙眼睛這麼深,不知會讓多少男子迷戀上?」

    郭惠妃的面上只是不動聲色的笑:「皇后娘娘說哪裡話,嘉兒個性溫柔,從來都是足不出戶的。」什麼被人迷戀,那是輕浮女子才會做的事,你以為誰都是你那女兒臨安公主嗎?

    「哦?那現在還沒有親事了?」裴后似乎很感興趣。

    郭惠妃淡淡笑道:「這個麼……陛下曾經說過,郭家的婚事,要他親自過目才好。陛下沒有旨意,我們哪裡敢私下決定呢?」卻是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這意思是,我侄女兒的婚事就不勞駕皇后娘娘費心了。若是旁人,是絕對不敢這樣跟裴后說話的,但郭惠妃卻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話是這樣說,究其根本,怕是郭家眼光太高啊。不過,女兒還是別留太久的好,免得將來尋一門好親事反倒困難。」裴后並不生氣,微笑著回答。

    李未央心頭在冷笑,這話要是從別人嘴巴裡說出來,倒像是在關心她,可從裴皇后口中說出來,真的讓人有幾分毛骨悚然的味道。她抬起頭,看向裴皇后,對方的鳳眼此時彎彎地笑起來,竟帶了一絲莫名的詭譎。



190 皇子薈萃

    郭惠妃明顯不把裴皇后的話放在心上,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女兒,微笑道:「娘娘說的是,只不過我家這個孩子生得美貌又端莊,縱然再過個兩三年,也是人人搶著要的,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等等看麼。」

    這話說得軟軟的,卻帶著很硬的骨頭,若是旁人聽了定然要氣得半死,可裴皇后淡淡一笑,端著茶盞定定望向她道:「看來——妹妹是胸有成竹了。」

    郭惠妃閑閑一笑,低頭看著手上的鑲翠護甲,道:「這點信心都沒有,我郭家女兒豈不是被別人看低了去。」

    郭夫人和李未央對視一眼,當下只是含著微笑,表情恬淡。

    皇后身邊的馨女官抬起眼皮看著對面這三個人,郭惠妃話中帶刺,郭夫人面色平靜,那個年紀最小的郭小姐卻是面帶微笑,果真是一個比一個難對付。眼波流轉之間,卻和李未央的眼神撞在一起,她仿佛突然掉進一片寒潭之中,心頭猛地一驚,再去尋那目光,卻是看不見了。馨女官暗自心驚,一個十**歲的女孩子,怎麼有這樣冰冷的目光。那眼神,說是冷酷都不為過。

    皇后輕輕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妹妹的話自然也是有理的,郭家的女兒萬千個金貴,過去不是有人說過麼,郭家女子連皇室子弟都攀附不上,將來郭小姐真不知道要找何處的乘龍快婿了。」

    這番話極有分量了,饒是郭惠妃個性強硬,也要面色一變。事實上,郭家的確有過最為輝煌的時代,也的確拒絕過皇室的聯姻,正因為如此,這麼多年來也受到皇室和各大世家的提防。為了讓家族長久繁榮下去,郭家人到了這一代,以韜光養晦為主,凡事不會主動出擊,但這並不意味著郭家就會任人欺負。所以郭惠妃面對裴皇后的咄咄逼人,才會毫不猶豫地反擊回去。可裴皇后剛才這句話一旦傳出去,別人又不知道要如何議論郭家功高震主了。

    見郭惠妃一時無語,郭夫人微笑著,淡淡說道:「娘娘實在是高抬嘉兒了,不過是陛下體諒我們剛剛認回女兒,所以才暫且不提婚事而已。將來許給何人,都是陛下的恩典,郭家自會欣然從命。」

    「哦,原來如此麼。」裴皇后不疾不徐,轉了個話題說道:「明日宮中有一場宴會,郭夫人和小姐也來參加吧。」

    郭惠妃已經緩過神來,聞言眉頭一皺,面上卻是笑道:「這……怕是不合適吧。嘉兒剛剛入宮,還不懂宮裡頭的規矩,萬一衝撞了哪位貴人,到時候皇后娘娘怪罪,我們實在擔不起。」宮中經常有宴會,尋常參加倒是無妨,可裴皇后親自提起,就不得不讓人心中起疑了。她情願得罪裴后,也不想將自己的嫂子和嘉兒置身于危機之中。

    一旁的馨女官笑容和煦:「惠妃娘娘,明天的宴會邀請了許多客人,就連裴小姐也要來。她一直說,與郭小姐一見如故,非鬧著要與她再見呢。」

    馨女官說的裴小姐,自然是說那位美貌逼人的裴寶兒了。李未央失笑,自己什麼時候和她一見如故了呢?然而馨女官面容柔和,帶著笑容,信誓旦旦的模樣,若非李未央早已對裴寶兒有瞭解,還真要以為有個裴小姐與自己一見如故了。

    郭惠妃還要推拒,裴后卻已經微微沉下了臉,馨女官的笑容也沒了:「惠妃娘娘,皇后娘娘親自開口邀請郭夫人和小姐,這樣的機會和榮耀,可是從未有過的。」雖然面上並無怒容,語氣之中卻有威脅的意思。意思就是,你們別太不識抬舉了,不是誰都能拒絕皇后的。

    皇后畢竟是皇后,縱然郭惠妃很厭惡她,卻也不得不在人前與她保持表面上的平和。郭惠妃聽到馨女官說的話,知道若是再拒絕便是說不過去,等於給了裴皇后發作的藉口。她冷冷瞧了裴皇后那張精美的臉一眼,在心底冷笑一聲,去就去吧,你還能當眾對郭家如何麼?隨後,便微笑:「既然皇后娘娘盛情難卻,我們就卻之不恭了。」

    裴后卻並不在意她說了什麼,反而望著李未央,幽黑的眸中平靜無瀾:「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你們共敘天倫了。」說著,她站起了身,由身邊女官攙扶著向外走,行止之間沒有絲毫的動靜,唯有裙幅的擺動恍若天際的雲霞浮動,餘下華光無數。

    等裴后徹底消失在院子裡,郭惠妃也沒心思再聽戲,她揮手讓所有人退下,和郭夫人一起回到屋子裡,才低聲道:「她的行事我越來越摸不透了,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舉辦宴會?」

    郭夫人面上也有一絲憂慮,道:「是啊,倒像是沖著嘉兒來的。」李未央已經向她提起過安國公主的事情,郭夫人心裡頭很明白,安國公主雖然生得嬌媚無比,骨子裡卻是一個任性妄為、無恥之極的女人,依自己女兒的個性,若非對方做的太過分,觸及了她的底線,她也不會動手懲治。郭夫人回過頭,看著李未央,道:「嘉兒,你怎麼看?」

    李未央似乎還在出神,聽見郭夫人說話才抬起頭來,瞧著兩人神色都有些不安,便笑了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若是因為害怕就不去參加,豈非是給了對方口舌嗎?」

    郭惠妃見她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很有條理,而且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去,不由越看越喜歡,便點了點頭,道:「是這個話,既然已經答應下來,便要去參加,而且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不能讓別人小瞧了郭家!」

    第二日,郭惠妃如昨日所言,帶著郭夫人和李未央去了醒辰殿。郭惠妃對裴皇后的所作所為心裡頭不痛快,所以早上沐浴更衣拖了不少時間,到了快中午的時候才到了大殿。距離真正開宴,已經晚了半個時辰。親近的王公大臣,諸位皇子公主,已一個不差的都到齊了,只是寶座上卻不見皇帝,唯獨裴后坐著。

    貴賓席上,裴寶兒滿身華服,容光煥發,她一眼便瞧見了李未央,仿若天真道:「呀,這不是郭小姐麼?」

    這一道聲音,立刻打斷了所有人的交談,殿內的歌舞也跟著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他們。李未央冷笑,這位裴小姐啊,生怕別人注意不到自己,還真是處處與自己為難,就因為自己上一回說的那幾句話麼?可見肚量狹小,愚蠢自私。

    郭惠妃微笑道:「抱歉諸位,一時來遲了。」隨後自然而然地向內走去,顯然是不把裴寶兒這種人的話放在心上。

    李未央在她身後,不言不語,卻默默關注著整個大殿的狀況。這間足可容納百人的大殿十分氣派,此時早就佈置得花團錦簇,坐滿了越西皇室最尊貴的人,兩人一席的幾案在東西兩側依次排開,後有美麗動人的宮女們垂手侍立。李未央很清楚,元氏這個極為尊榮的皇室,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不是他們的政績,而是皇室成員們的相貌,個個秀美俊逸之極不說,更令人稱奇的是,儘管是親兄弟,卻也有各自獨特的魅力。如今除了皇帝不在,天之驕子齊聚,整個大殿都是亮光一片,讓人心不由己地心生讚美。當然,那是尋常人,李未央卻是對所有人的目光視而不見,她的眼神,只有落在同樣列席的旭王元烈面上之時,才稍微停留了片刻。

    元烈向她眨了眨眼睛,帶了一絲笑意。李未央垂下眼睛,仿佛沒有瞧見,嘴角卻是微微上翹了。

    坐在皇后下首的一位妃子生得柳眉細眼瓜子臉,十分嫵媚多情的模樣,聲音更是如同黃鸝一般悅耳:「惠妃姐姐好大的架子啊,皇后娘娘擺宴,惟獨你姍姍來遲,難道連娘娘的面子你都不給?」

    這話說得實在惡毒,李未央不禁抬起頭,仔細看了那妃子的相貌,隨後,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郭惠妃卻是從容地向裴后行了一個禮,然後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居高臨下地看了那妃子一眼,才慢慢道:「順妃妹妹,皇后娘娘大度寬容,她都不曾怪罪我,你什麼時候代表她了,不覺得自己越俎代庖麼?哦,我怎麼忘記了,妹妹是惦記著自己的寵愛比我們這些老人深厚,所以忘乎所以了吧。」在這樣的宴會上,彼此都要一團和氣才好,偏偏胡順妃自己找話說,就不要怪她不給對方留面子了。

    早有宮人引著郭夫人和李未央入座,李未央坐下的時候恰好聽到這一句話,不由笑了起來。郭惠妃果然是很強勢,三兩句話,一則說胡順妃是越俎代庖,二則說她恃寵生嬌,半點都沒給她留下情面。

    胡順妃的面色微微一變,笑容都僵硬了:「惠妃姐姐還真是能說會道,怎麼說都是你有禮。皇后娘娘一定知道,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的……」

    陳貴妃生得十分美麗,卻又有一種淡淡的書卷氣,坐在一群花團錦簇的妃子之中格外顯眼。她聞言,微笑道:「順妃,惠妃不過是偶然來遲,皇后娘娘都不說什麼,你又何必斤斤計較,倒是顯得你特別小氣了。」

    郭陳兩家本就是姻親,陳貴妃性子溫柔,郭惠妃性子剛強,兩個人南轅北轍,卻總是能說到一起去。事實上,郭惠妃因為個性倔強,剛入宮的時候吃了不知道多少苦頭,陳貴妃暗中幫她周旋,所以兩人多年來幾乎是焦不離孟的,此刻聽見胡順妃的諷刺,陳貴妃自然也要說幾句。胡順妃說不過兩個人,心頭更加懊惱,下意識地握緊了椅柄,手上的金絲鐲子一下子磕在椅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惱怒道:「陳貴妃,你——」

    裴后只是矜持地微笑,看了眾人一眼,打斷道:「好了好了,今天不過是小宴,惠妃妹妹來了就好。」

    皇后娘娘都這樣說了,便是不在意郭惠妃的失禮,胡順妃的面上閃過一絲妒恨,不敢多言了。論權勢,她胡家不過是新貴,總是要受到那些百年豪門瞧不起,說她胡家是暴發戶,所以她骨子裡也有一種惡毒心態,裴皇后手段厲害她不敢惹,郭惠妃憑什麼也在宮中地位這樣特別?她自詡皇帝的寵妃,又生下皇子元盛,當然會心懷不滿,處處找機會與郭惠妃為難。

    其他妃子們瞧見這一幕,面上都掠過淡淡的冷笑。裴、陳、郭、胡四大家族關係一直是十分微妙的,這樣的對話每天都要上演幾次,卻誰也奈何誰不得,不論是對國家還是對後宮,這樣的平衡才是最好的。

    絲竹管弦重新響起來,十五對美麗的女子在場中翩翩起舞,舞姿煞是好看。

    李未央瞧了一眼不遠處的元烈,此刻他的身上穿了件尋常的錦衣,目光清幽,現出無與倫比的閒適,靜靜端坐著完全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他正旁若無人地對著她微笑。儘管皇子們個個也都是英俊人物,卻無一個有他這樣的絕世風采。她正在出神,卻聽見郭夫人輕聲道:「你來大都不久,還未見過這些皇室子弟吧。」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是啊,雖然時常聽兄長談起,大多卻未見過。」郭夫人笑起來,趁著其他人沉浸在歌舞之中,一一為李未央介紹起來。她第一個說起太子,對於太子,李未央是熟悉的,所以郭夫人不過說了幾句,便轉而介紹起其他的皇子。

    郭夫人指著一個身著玄衣而面容剛毅的男子道:「這位是秦王殿下。」

    秦王元宏為周淑妃所生,年二十三,親舅舅執掌十萬禁軍,家族中另有數人在朝中供職,是皇位最有力的爭奪者之一。李未央將元烈和郭澄之前提供的資訊整理了一遍,對此人便有了大致的印象。

    正在此時,卻聽見元宏對坐在他下首處的一個年輕男子笑道:「三弟,聽說你近日帶回來一個美妾,生得姿容絕世,又擅長團扇舞,不知何時請我去,欣賞一番?」

    被問話的年輕男子生得極好,星目瑤鼻,初看已是眉目如畫,再看時更覺不同凡響,一顰一笑都盡顯風流。他聽到這話,只是微笑道:「二哥說的是桃夭麼?」

    郭夫人輕聲地道:「那是晉王元永,只比二皇子晚出生一個月,排行第三。」

    李未央的目光在晉王面上掠過,晉王若有所覺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回給她一個友好的微笑。李未央便想起元烈曾經說過,這位晉王殿下出身不高,生母是別國進貢的歌姬,一度很得皇帝的寵愛,可惜後來因為一場大病故去。晉王不喜權謀,每日以養鶴為樂,從不肯接近皇室爭奪,所以一向人緣很好。如今,看到晉王的眸光清淡如水,那種對一切都很淡漠的眼神,讓李未央心頭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

    秦王大笑道:「是啊,便是桃夭姑娘,我可是對她的團扇舞十分感興趣。」

    誰知晉王下一句話便是:「桃夭的確擅長團扇舞,既然你要看,我便將她送給你做妾,你可願意?」

    秦王吃驚地看著他,聲音一時很大:「什麼?送給我做妾?」隨即,他發覺到自己的失態,向左右看了一圈,大家都聽見了,卻裝作若無其事地觀賞歌舞,他回過頭,目光中綻放出光彩,十分驚喜地說:「你真的肯割愛嗎?」

    「自然是肯的。」晉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秦王見他神情落寞,便立刻道:「怎麼,還是捨不得?」

    晉王卻是笑了笑,道:「有什麼不捨得的?不過是一個歌姬,我又怎能為了她惹得王妃不悅?」

    晉王的王妃,便是裴后的大哥裴淵的獨生女兒裴綿,算起來,是裴寶兒的堂姐。既然是長房嫡出的女兒,自然是千萬個寵愛的。嫁給晉王,當然得供起來。李未央聽到這裡,下意識地向高高座上的裴后看了一眼,不由微笑起來。她隱隱感覺到,在這兩個兄弟的對話之後,還隱藏著更加深刻的東西,這一點,在座的所有人都心裡有數,可是誰也沒有把它拆穿。可是,究竟是什麼呢?

    郭夫人淡淡道:「聽說這位桃夭姑娘,已經懷孕了。」

    李未央面上掠過驚訝,懷孕了?晉王這是把自己懷孕的妾送給別人?

    郭夫人冷笑一聲,道:「聽聞晉王過於寵愛這個小妾,晉王妃跑到裴后這裡來哭訴了一場。」

    原來是這樣……李未央仔細思忖片刻便明白過來。裴后將自己的侄女兒嫁給了晉王,也就徹底控制住了他,甚至可以說,時時刻刻監視著他,逼著他為太子效命。而晉王顯然也很懂得自己的處境,明明寵愛那桃夭,卻因為王妃不滿讓出來給秦王。最有趣的是,他們說得這樣不避人,明顯是為了讓裴皇后知道。很顯然,晉王是在透露給裴后一種尊敬裴家的信號。

    只是,男子永遠是三妻四妾的,在大曆,哪怕是駙馬,有時候也會毫不愧疚地納妾,這根本是無可非議的。然而越西堂堂的晉王殿下,居然如此畏懼自己的王妃,身邊甚至連一個懷孕的舞姬都不敢留下,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送給秦王,可見裴后的權勢盛到了何處。

    「他這樣做,也不怕別人嗤笑。」郭夫人看著晉王的面孔,歎了一口氣。

    恥笑?恥笑比得上性命重要麼?李未央勾起唇畔,將自己的愛妾送給人,這女子還是懷著身孕的,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然是裴家聲勢太大的緣故,另一方面,晉王知道自己把桃夭送走的代價是什麼,卻也要裝作若無其事,可見他是多麼隱忍的性格。這樣的人,跟當年的拓跋真又有什麼區別呢?李未央再一次看了晉王一眼,卻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一絲無奈與悲涼。

    不,他們分明不同。若是拓跋真,一定會殺掉桃夭來討好王妃和裴后。一個妾和孩子又算什麼呢,只要有必要,他就是這種六親不認的人。可是晉王卻選擇將心愛的人送給別人,這對她和孩子,未必不是一種隱形的保護。這樣一想,李未央的目光便在晉王和秦王之間遊移不定。秦王這樣欣然接受,是否早已是設計好的一齣戲呢?原來越西皇室竟然如此複雜,若果真如此,可就有好戲瞧了。

    此時,太子率先站起來,對著裴后道:「母后,這一杯酒,兒臣敬您。」裴后笑著飲了酒,諸位皇子們便也紛紛站起來向皇后敬酒。裴寶兒見眾人一一敬過,便微笑著站起身,道:「諸位殿下都去敬酒,我也不該失去禮數才對。」她說著,舉起了酒杯,向裴后遙遙相助。裴皇后微笑,向她招了招手。

    裴寶兒面上一喜,立刻離開座位,可是經過李未央桌子的時候,卻不知道是有意無意,突然腳下一絆,酒杯竟然一下子灑了過去,郭夫人看見那酒灑了過來,驚呼一聲,還沒來得及擋一擋,便見到李未央那華麗的錦衣突然濕了一大片,郭夫人面色一變,趕緊用了帕子去擦,回頭道:「裴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

    裴寶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十分抱歉地看著李未央,趕緊解釋道:「郭小姐,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郭夫人的聲音幾乎結冰:「你看她像是沒事的樣子嗎?!」靜心準備的宴會禮服全都毀了,這是極端失儀的事情,怎麼可能沒事?!看到女兒一身好衣服都給毀了,郭夫人心裡十分惱怒。

    裴寶兒眼淚汪汪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又看了一眼其他人,道:「我……實在抱歉,可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看到這種情景,微笑道:「不過是一場誤會,郭夫人何必動怒呢?」他的神情十分自然,仿佛是在調解糾紛,可是誰都知道,他和裴寶兒是表兄妹,關係自然非同一般,說的這話聽起來不偏不倚,卻仿佛是向別人說明郭夫人小題大做了。

    這件事原本就是裴寶兒的錯,她原本都沒有摔跤,不過是故意想要讓李未央出醜。雖然在宮中一舉一動都要儀態萬千,但她的裙擺長,走路的時候要保持儀態,不小心踩到裙擺也是十分正常,所以正巴不得李未央發怒才好。這樣她才能讓所有人都站在她這一邊……裴寶兒的眼睛裡迅速積蓄起眼淚,道:「太子殿下,都是我的不是,您千萬不要怪罪郭夫人——她也是心疼女兒。」

    這話說的很是得體,當下贏得很多人的好感。周王元棋生得十分溫柔,是所有皇子之中最為秀美的一個,又是周淑妃的第二個兒子,與秦王元宏一母同胞,此刻看到這情景,不由同情起美貌的裴寶兒來,主動開口道:「郭夫人,不過是一點小事,你也不要為難裴小姐了。」

    不管是什麼樣的男人,都有憐香惜玉的心,最受不了柔弱的女子,尤其裴寶兒還生得如此美貌,在座的男子或多或少都有點心動,只有元烈冷笑一聲,在他眼中,裴寶兒和當年的李長樂一樣,都是真正的蛇蠍美人。他這輩子,最厭惡的就是這種女子……或者說,凡是跟李未央不和睦的人,他都不喜歡。他冷冷地道:「周王殿下,若是我現在跑到你面前摔一跤,灑了一身的酒水,你可開心麼?更何況這是小姐們之間的事情,你就不要多言了吧。」

    眾人聞言,面上都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旭王殿下好毒辣的嘴巴,這是說周王娘娘腔,跑去管女人之間的閒事嗎?這話倒是沒有說錯,周王生得秀美,個性又和剛強的秦王元宏完全迥異,根本不像是一個娘生出來的,很多人背後都說他過於心軟,好管閒事。

    周王聞言,整張臉立刻漲紅了:「旭王,我不過是看不過眼說了兩句,你這是什麼意思?!」

    元英默默看著這一幕,心道外面有傳言說旭王對郭家的小姐一見鍾情,他還覺得是謠傳,因為旭王絕對不像是這樣膚淺的人,更何況論起相貌,郭嘉並不算是絕色,還不到一見鍾情便立刻為她神魂顛倒的地步吧……

    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未央的容貌算生得美麗,個性又十分沉穩,再配上郭家的權勢,早已被很多人盯上了,可是看現在的情況,別人都靜觀局勢發展,唯獨旭王毫無顧忌地開口,這實在做得太明顯了,簡直是故意向所有人宣誓自己喜歡郭嘉一般。

    這……實在是太奇妙了。元英心裡這樣想,面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元烈瞧了周王一眼,面上似笑非笑,神情越發顯得有深意:「哦?我也是看不過眼罷了,能有什麼意思呢?周王殿下若是真心捨不得裴小姐受苦,不如自己出錢替她賠償這條裙子?」

    周王下不來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二哥元宏,對方卻是一副怪他多事的模樣,顯然不準備開口幫他,他不由更加惱怒,心道裴寶兒這樣柔弱的一個女子卻要被郭家和旭王聯手起來欺負,自己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裴寶兒連忙道:「不,是我弄濕了郭小姐的衣裳,還是我來賠償的好。」不過是一條裙子,卻能看到李未央難堪,裴寶兒覺得十分划算。

    周王冷笑,道:「不過一條裙子,又值得什麼呢?明日我便命人送一百條去郭府。」

    元烈感歎一聲,道:「為了裴小姐,周王殿下要賠償得傾家蕩產,這可真是情深一片啊。」

    周王被他說得莫名其妙,怎麼一身衣裳就說得上傾家蕩產了呢?一旁的康王元松是葛麗妃所生,天生一張娃娃臉,卻是十分俊俏的五官,在皇子之中年紀最小,排行第九,也因此很受大家寵愛,聞言先吃吃笑起來,當下率先道:「六哥,旭王是在跟你開玩笑呢!」

    他性子活潑,還有幾分天真,但這話也正是眾人心頭所想。太子微微皺起眉頭,不知怎麼回事,他現在越發覺得不對勁了。因為旭王元烈的個性喜怒不定,所以他根本摸不清對方下一步會有什麼樣的舉動,更加談不上預先提防了。

    元烈微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絲諷刺,口中卻是尋常:「哦,難道周王不知道,郭小姐的脖子上掛著的是郭家的傳世寶物麼?」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看向了李未央的身上,果真見到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十分美麗的項鍊,項鍊看似尋常,卻垂著一顆翡翠白菜,綠葉白心,在白色菜心上落有一隻滿綠的蟈蟈,綠色的菜葉旁還有一隻蜜蜂,顏色配的恰到好處,獨具匠心。再仔細一瞧,這色澤、這造型,都是稀世珍寶啊。

    郭夫人一怔,隨即會意過來,面上浮現出一絲冷笑。不過,她心頭也是十分訝異,這位旭王殿下,幫著郭家可不是一次兩次。他到底圖什麼呢?難道真的是喜歡上了嘉兒?!郭夫人心頭突然有一絲不安,作為母親,她會為女兒尋找一個穩定的,她瞭解的女婿,元烈和郭家從前並無往來,從交情上來說,就絕對比不上元英。畢竟元英是她親眼看著長大的,不像元烈這樣難以捉摸。

    這時,元烈唇邊露出一抹淺笑,壞心眼地道:「這顆翡翠白菜在郭家可是傳了百年,到今天,初步估計也估值一萬兩黃金了,剛才被裴小姐這一杯酒灑了下去,翡翠白菜必定受損,周王殿下這樣大方,不如連這條項鍊也給賠償了吧。」

    一萬兩黃金?!周王的臉色剎時變得很難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掙扎著問道:「郭夫人,旭王殿下是在開玩笑吧。」

    郭夫人看了一眼那沾上了酒漬的翡翠白菜,故意歎了口氣,道:「這翡翠白菜可是我郭家多年珍藏的寶物,能夠保佑全家平安,輕易不會拿出來的,要用最精美的蠶絲寶盒護著,若是被歷代祖先知道不小心沾上了酒水這等污濁之物,我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事實上,這翡翠白菜郭夫人一直貼身戴在脖子上,為了不想讓李未央被人看輕,特意給她戴上的。在別人看來,如今也不過是沾了點酒漬,又有什麼要緊,但權貴們喜歡玩玉的太多了,很多人甚至一塊玉從祖父傳下來,一直傳到孫子這一輩,每個人都是貼身存放,一則辟邪二則養玉。要知道,玉這種東西,靈性最重要,養得越久越是有用,若是被酒污染了,還怎麼保佑郭家上下呢?郭夫人就是這個意思。

    周王的雙眉緊皺,眼臉仿佛帶了一層濃翳的陰影,尤不死心地道:「這……這怎麼可能!」難道他要為了英雄救美而落入不可預測的境地中去麼,他現在深深的後悔,若是當時自己沒有多嘴該有多好。

    郭惠妃在上頭看著,卻是彎起了唇畔。英雄救美是要付出代價的,而周王,顯然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什麼人。

    此刻,一直默不作聲的李未央開了口,道:「旭王殿下說錯了。」

    眾人都看向李未央,周王卻是松了一口氣,就是說嘛,不過是一塊玉佩,怎麼就這麼貴了!一萬兩黃金是什麼概念,難道真的要他為了一點小事就傾家蕩產嗎?

    誰知李未央面容上籠著一層薄薄的笑容,那笑本該是暖的,卻帶著隱然可見的抱歉:「周王殿下,實在是不好意思,從前有人出了十萬兩黃金來買這塊玉的……」

    她一副溫溫柔柔的樣子,說話卻是十分認真,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那意思分明就是,這塊玉價值十萬兩黃金,你若是要為裴寶兒出頭,便乖乖掏錢賠償吧。可若是周王反口說不幫忙,這臉面也照樣是丟盡了。

    若不是親耳聽見,眾人誰也想不到,郭家的小姐不言不語,竟是這麼個妙人。明明是在擠兌周王,卻是這麼一張溫柔的臉孔,悅耳的聲音,而且神態還如此認真,叫人忍俊不禁。

    元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接著,其他人便都跟著笑起來。康王元松年紀小,笑得罪誇張,幾乎不顧皇室儀態,拍著桌子好像在打節拍,手舞足蹈得厲害,看著李未央的神情也是充滿了新奇。在他們看來,這世上難得有如此有趣的姑娘,竟然敢當眾給周王殿下使絆子。

    周王臉色鐵青,雙眼怔怔地看著李未央,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裴寶兒整張面孔的神情都變了,她震驚地看看旭王,看看郭夫人,最後目光落在正一本正經說謊的李未央身上,心頭火起,這幾個人,分明是聯合起來給周王下套子!她立刻道:「都是我不好,諸位何必如此苛責周王殿下……」

    李未央突然站了起來,裴寶兒嚇了一跳,以為她要做什麼,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下真的不下心踩到了裙擺,一下子仰面摔倒,十分狼狽地坐在地上。李未央露出吃驚的神情,趕緊過來攙扶她:「裴小姐這是怎麼了?」

    她的表情十分關懷,動作也像是要來拉裴寶兒,可實際上卻是一腳踩到了裴寶兒的腳面上,重重一碾,裴寶兒驚叫一聲,裴皇后冷聲道:「大庭廣眾如此喧嘩,成何體統!」分明是已經不悅了。

    剛才坐著看戲,如今看到裴寶兒吃虧才開口說話,世上哪裡有這麼容易的事情?李未央淡淡一笑,道:「裴小姐,可曾摔傷了?」

    裴寶兒一隻腳面鑽心的痛,卻不敢當眾聲張,被宮女扶起來以後便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李未央:「郭小姐,都是我的錯,我弄濕了你的衣裳……」

    李未央卻是笑容和煦道:「一件衣裳實在不值得什麼的,只是家傳寶玉實在珍貴,被這一杯酒壞了玉的靈氣太過可惜。裴小姐既然真心悔過麼……倒是不難,也不用你賠償什麼銀子,聽聞裴府有一個傳家多年的玲瓏寶匣,是佛祖當年留下,極有佛性,用來養玉最合適了——」

    裴寶兒的整張面孔連一絲半毫的血色都沒有了。她沒想到自己不過是想要讓李未央出醜,順便在眾人面前演一套老把戲,從前對付那些小姐們從來沒有不成功的,可在李未央這裡,怎麼一下子被倒打一耙!現在對方甚至看上了她家裡頭的寶貝匣子,那匣子已經傳了多年,上面嵌著五十顆最名貴的寶石,一百二十粒深海鮫人淚,這都不算稀奇,最要緊的是那匣子上還雕刻有陀羅尼經文兩萬五千字,是世代供奉的珍寶啊,自己不知道求了多久,父親才同意將它送給自己作為嫁妝……

    「你……你……我……不行……」裴寶兒目瞪口呆,幾乎說不出話來。

    元烈的笑容幾乎掩飾不住,這個未央啊,可比他這位旭王殿下還要狠,玲瓏寶匣的價值遠超過翡翠白菜啊,裴寶兒若是賠償,回去定然沒好果子吃,可若是不賠償,便是耍賴,這可是壞了名聲……怎麼做都是錯,賠不賠都倒楣,哈,真夠毒辣的。

    李未央垂下眼眸,笑容微微斂起:「裴小姐莫非是不捨得麼?既然如此,那我也是沒辦法了。不知這十萬兩黃金,是明日去裴府取,還是去周王府呢?」

作者: bear199212    時間: 2013-1-13 10:31 PM

191 君子好逑
  
    李未央容色美麗,言語溫柔,可字字句句都逼得裴寶兒無路可走。裴寶兒心頭對李未央怨恨到了極點,只是這情形她無論說賠還是不賠,都會成為別人的笑柄,只怕要丟死人了。她想到這裡,立刻眼淚汪汪地望著裴后,眼裡滿是哀求。

    李未央冷笑,這裴寶兒倒是很聰明,想要讓裴后將她保下來。只不過,她若是能讓對方得逞,就不叫李未央了。於是,她淡淡一笑,道:「裴小姐,我知道皇后娘娘向來疼愛你,可這件事情的確是你不對在先,我們已經提出了折中的法子,不曾要求你賠償金銀,只是希望你把那寶匣送來養玉而已,你如今這樣看著皇后娘娘,是希望她為你求情麼?唉,你也太不懂事了,難道要讓娘娘因為你闖下的禍事煩惱麼?」

    噗嗤一聲,卻是懷慶公主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音,裴后掃了她一眼。一旁的大名公主連忙拉了拉她的衣袖,懷慶公主猛地醒悟,心懷恐懼地看了一眼裴后,悄悄地垂下了頭去。今日臨安公主未來參加宴會,其他公主不是裴后所出,自然不像臨安和安國公主那般恣意妄為。

    尤其是這懷慶公主,雖然是越西公主殿下,母親的位份也很高,是成穆貴妃孫氏,只可惜早已去世,所以她從小就戰戰兢兢的,生怕被裴后不喜歡,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有時候裴寶兒仗著出身裴家還給她使絆子,她也不敢多言,今天見到裴寶兒被這位郭小姐逼得無路可走的窘迫樣子,她一時覺得解氣,忍不住笑出聲來。

    但很快,她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一個很大的錯誤。自己的母族孫家早已經沒落,舅舅們也不得力,根本無法與其他世家大族相比。郭嘉敢和裴寶兒叫板,自然是有整個郭家做她的後盾,只要郭家一天不倒,裴后就不會放下身架當眾為難對方,可是自己呢?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宮中指派給她的人多是老邁無能、偷懶怠慢的,所以身邊連個得力臂助都沒有,根本比不上出身煊赫、父兄強勢的郭嘉。連笑一聲都要看別人的臉色,懷慶公主心頭發酸,眼睛幾乎要流下眼淚來。

    大名公主看著懷慶的表情,也不由替她著急。裴皇后平日裡很少理睬她們這些公主,甚至派了嚴厲的姑姑來監視,不允許和外人過多交往。但她深深知道,裴后留著她們,不過是因為將來還有利用價值,可以拿來籠絡朝臣,但若有一點的不聽話,後果一定……不過,裴后只是淡淡看了這邊一眼,也許沒有特別注意到什麼,應該不會有事吧。

    裴寶兒當然也聽到了懷慶公主的笑聲,她心頭惱恨,卻也越發著急。因為李未央剛才說的這一句話,裴皇后若是出言幫她,就變成了以大欺小,用權勢壓人,裴后向來看重聲名,絕對不會在這種情況下開口説明自己,那,該怎麼辦呢?

    郭夫人差點要為自己女兒鼓掌了,在她看了,裴寶兒這種丫頭,就該受一點教訓!

    李未央溫柔道:「裴小姐,想好了麼,你是給那玲瓏寶匣,還是給十萬兩黃金呢?我可以等,你慢慢考慮,實在無需著急。」

    裴寶兒聞言,眼淚立刻流了下來,一滴一滴地落到了衣裙上,立時染濕了上面的美麗海棠花。

    李未央望著她那種梨花帶雨的模樣,心頭越發好笑。嗯,其實她不該哭的,這樣的神情總是讓人不好的聯想……

    周王站了起來,蹙眉道:「郭小姐,你又何必這樣咄咄逼人呢?裴小姐都已經哭了。你這樣,未免有失大度。」

    李未央聞言,回頭望了周王一眼,卻是露出為難的神情,隨後用手抹了抹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周王詫異:「你這是做什麼?」眾人聞言,也都好奇地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是講道理的,不是來胡攪蠻纏,若她真的和從前一樣句句如刀,現在裴小姐怕是要在大殿內吊死了。當然,這並非她變得良善了,而是她在意郭家的名聲。今天贏了裴寶兒易如反掌,但若因此給眾人留下一個郭家女兒過於跋扈的印象,那就得不償失了。李未央只是微笑道:「我在看自己有沒有眼淚。」

    周王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你哪裡來的眼淚?」

    李未央作出無奈的模樣:「是啊,裴小姐污染了我家的寶玉,本是她的失誤,我們寬宏大量,不讓她賠償銀子,只是一個玲瓏寶盒而已,這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是裴小姐掉了幾滴眼淚,就讓大家覺得是我們的錯,這眼淚真是好用,所以我也趕緊找一找,看能不能引來大家的同情。」

    李未央的眼睛黑白分明,神情十分認真,語言雖然犀利卻不失俏皮,這一回連旁邊的皇子們都忍不住笑起來。周王愣了半天,臉色發紅的同時,卻也明白李未央這是借著諷刺裴寶兒在提醒自己,忍不住開口想要說什麼,終究怕再被這樣「溫柔的奚落」,所以忙不迭地坐下了。一旁的秦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女孩子之間的事情,你就別攙和了,不然郭小姐也跟著一起哭,你可怎麼辦喲。」

    周王想了想,自己也覺得好笑。是啊,他和裴寶兒也沒有什麼關係,根本沒有必要為她這樣說話,郭嘉嘴巴厲害,這算對他留情了。

    元烈看著李未央,發現了她身上的一些變化。若是從前,她肯定會讓周王下不來台,恐怕還要氣得當場發怒,因為李未央最擅長的就是抓住別人的弱點猛踩,踩到對方徹底倒下不可。可是這一回,她卻用開玩笑的方式讓周王明白過來,這樣一來,不必結仇也能解決問題。可,這並不是她一貫的行事風格。

    那麼,這是什麼讓她改變了呢?元烈默默望著她,目光複雜。

    連周王都退縮了,裴寶兒四下望望,如今沒有人敢公然幫她。想來也知道,誰會摻合到裴家和郭家的鬥爭中去呢?她最後看了一眼裴皇后,然而得不到任何回應,她在瞬間明白了裴后的意思,便咬牙道:「好,我回去之後便立刻將玲瓏寶匣送去郭家。」

    李未央露出微笑,道:「那麼,就先多謝裴小姐的知錯必改了。」

    裴寶兒咬牙,怒氣衝衝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還不忘瞪了那懷慶公主一眼。她經常入宮陪伴裴皇后,也常常拿懷慶公主取笑,卻不料這個膽小鬼今天居然敢跟著郭嘉一塊兒嘲笑她!

    胡順妃看到這裡,冷笑一聲道:「惠妃姐姐,你這個侄女兒可真是厲害呢,三言兩語間就把裴家的寶物據為己有了。」

    郭惠妃眼波悠悠在她面上一轉,恍若無意道:「哪裡,裴小姐知錯能改,才是真正的名門閨秀呢。」

    裴寶兒這一跤摔下去,生生摔掉了裴家珍藏多年的寶物,心頭恐怕要滴血了,偏偏郭惠妃這口氣,七分真實三分嘲諷,裴皇后聽在耳中,不由冷笑一聲。她的面上笑容越發深了,只是責備地看了一眼裴寶兒,道:「寶兒,這一回都是你自己太不小心,讓郭小姐也跟著受累了。」說完,對身後馨女官吩咐道:「郭小姐的衣服濕了,去把我那件紅羚孔雀羽的織錦裙子拿來給郭小姐換上。」

    郭夫人連忙道:「娘娘,這可使不得!這是逾矩了啊!」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這裙子只是家常穿穿,上面又沒有繡龍畫鳳,算不得逾矩。」裴后淡淡地笑道。

    郭惠妃卻微笑道:「娘娘一片好意,你們就領受了吧。聽聞這件衣裙乃是用孔雀頭上的紅睛綠羽再加了金絲製成,整個繡衣局耗費半年的時間才做出來的,這可是娘娘的恩典啊。」完全是不客氣的樣子。

    郭夫人看了李未央一眼,還在猶豫道:「這裙子如此貴重,怕是……」

    裴后笑容十分溫和,道:「這裙子雖然貴重,但顏色過於豔麗,實在不適合我這個年紀的人穿,今天寶兒無禮,驚嚇了郭小姐,這衣裙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吧。馨兒,帶著郭小姐去換上。」

    李未央只是低下頭,微笑著領受。裴皇后此舉是在向眾人表明她的大度,更何況,依照裴皇后的手段,也還沒有低級到會在衣裙上動手腳的地步,所以她毫不愧疚地接受了。跟著馨女官去殿后換了衣裳,再出來的時候便讓人眼前一亮,那瑰麗明豔的顏色穿在李未央的身上簡直像是量身定做的,衣袂繡了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瓣豐神凜冽,像是盛開在碧樹枝頭一樣,觀之流光溢彩,美輪美奐,實在漂亮的不得了。

    李未央笑容燦然,黑亮眸子無半絲陰霾,她的寧靜與淡然將衣裳襯托更加耀目,簡直將那種優雅的美麗散發到了極致,看得一眾人等都有點發怔。元烈明亮火熱的眸子便落在她那如梨花般純淨的臉頰上,笑意有了幾分溫柔,裴寶兒固然豔色驚人,可是李未央的身上有一種特別恬靜的美麗,淡雅如初荷,讓人覺得神秘而溫柔。他心中暗暗想,是啊,這世上誰能比得過我的未央呢!

    元英也看著這樣的李未央,明明平淡眉眼,驟然添了難以言喻的風情,他微微覺得驚詫。剛才的李未央雖然同樣一身華服,卻到底比不上如今穿著的這條裙子,古典雅正,又透露出一種特別的韻味。跟昨天見到的那個低眉順眼的表妹,實在是判若兩人。他覺得奇怪,不免再打量她一眼。她已然回到了席位之上,卻是瞳仁漆黑,如幽深的潭水,冰涼幽靜,不見漣漪。臉上那溫柔的笑,就如一副面具,一直沒有變過,讓人猜不透她的心思,這樣的女子,似乎更加令人心頭酥軟。

    元英向來不喜歡身邊的狂蜂浪蝶,一直潔身自好,他知道自己的婚姻將來要拿來作交易,因為他是皇室子弟,但是,郭惠妃卻突然提出,讓他和郭家的女兒結親。娶了郭嘉,意味著從此之後他不必防備後院失火,更加不必擔心妻子的娘家會給自己帶來威脅,因為郭家這麼多年來,都是他們堅強的後盾。縱然心中不愛郭嘉,他也自信,可以做到尊敬她、愛護她,讓她和郭家人都覺得滿意。後來當他真的和這個郭嘉接觸,他才覺得,她氣質清雅,舉止婉約,早已褪了稚氣,顯得格外優雅嫵媚,但也太難讓人猜透心思,實在是很特別。現在看來,簡直是特別得太過了。

    怎麼辦,原先在他的想法中,應該娶的妻子是個需要精心呵護的花朵,可如今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人家實在不簡單呢!看著一旁郭夫人驕傲的微笑,元英歎了一口氣,不由想,也許娶她,真的是個好主意?

    郭夫人看到李未央回到自己身邊,低頭微笑,道:「這衣裙是繡衣局繡活最頂尖的漠荷女官親手繡的,她可是臨繡世家的第十九代嫡傳繡娘,剛才你穿的那一件,單看也不錯,可是和這件一比,頓時分出高下了。」

    郭夫人出身高貴,向來挑剔,對做的衣裳,不管是布料、裁剪、縫製、繡工都是十分挑剔的,連她都讚不絕口,可見這衣裳的美麗了。

    李未央自然知道,這件衣裙光說布料,便是一等一的,繡工就更加不用說了,縱然郭夫人也花費了大價錢找來最好的繡娘,卻也做不到這樣栩栩如生的技藝。這並不奇怪,大都繡活最好的人,全部都被集中在皇宮裡,再加上這衣裳是為皇后做的,繡娘們自然是費盡心血,與其說是一件裙子,不如說是一件藝術品。

    原本自己反將一軍,任是誰都會氣得吐血吧?

    這個裴皇后啊……確實不同凡響!

    那美麗的衣裙穿在李未央的身上,反倒襯得她瀲灩溫柔,一時引起所有目光的關注,裴寶兒的神色一瞬間僵直。

    裴珍失笑,道:「寶兒,這不是你一直纏著皇后娘娘討要的裙子麼?娘娘還說過,等你滿了十八歲,這裙子便送給你的。」

    裴寶兒眼睛都氣得紅了,她一直瞧不起郭嘉,只覺得她眉眼清秀卻絕對不出彩,可是如今,這件衣裳上了身,卻顯得異常奪目。

    這件華美的裙子,她撒嬌耍賴好幾次,裴皇后才許諾以後送給她的,可今天卻給了這個郭嘉!憑什麼!這本來該是屬於她的啊!她憤然,怎麼能這樣對她?憑什麼這般對她?她不由握緊了拳頭,恨不得上去讓對方脫下來。

    瞧著李未央青蔥十指端起酒杯,臉上帶著微笑,裴寶兒更是怨怒到了極點,但她不是傻瓜,知道裴皇后已經把裙子送給了李未央,就是變相警告自己,不要再做出什麼損害裴家名譽的事情。姑母那個性……裴寶兒渾身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端起酒杯,道:「郭小姐,今天都是我的錯,還請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計較。」說著,她的眼睛裡含著淚水,聲音輕輕軟軟的,十足可憐。

    她今天已經成了所有人的笑話,必須想方設法挽回自己的形象!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面上十分溫柔,聲音更是和氣:「裴小姐說哪裡話,你也是不小心。」全然不在意的模樣。

    周王笑道:「這樣才好麼!」男人之間有點事情也就打一架、喝杯酒,嘻嘻哈哈就過去了,誰知道女人怎麼這麼麻煩,居然為了弄濕一條裙子也要勾心鬥角大半天,這是什麼心態呢?!現在看到這兩個人握手言歡,他才覺得自己剛才那頓奚落沒有白受。

    一直沒有開口的元烈笑道:「裴小姐不必自責,郭小姐向來是最大度的,她既然說不計較,你就不用放在心上了。誰沒有做錯事呢,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嘛!」口口聲聲都是在維護李未央……

    裴寶兒心頭卻更加惱怒,她不明白郭嘉為什麼能擁有一切,郭家人、旭王都是這樣的愛護她,生怕她受到半點傷害。而自己,雖然表面錦衣玉食、受盡寵愛,可事實上,父親只是見她美貌,從小就當做棋子培養,所以她也必須耗盡心思,去爭奪所有人的關注,裴寶兒的眸子裡蕩起陰冷的漣漪,半晌才平靜下去,喃喃開口問:「這就好了。」

    李未央的笑容自然而優雅,眼神卻在裴寶兒的面上蜻蜓點水般掠過,她的眸子深不見底,卻似帶著一層薄霜般冰涼,叫人心驚,裴寶兒猛然覺得,眼前的人和那高高在上的某人竟然有一絲相似……

    不,不是容貌,不是氣質,而是眸子裡的陰冷。

    明明裴后風華絕代,李未央人淡如菊,可是這兩個人的眸子裡,在你不留神的時候卻會流露出一種嚴肅狠鷲的神情,似擇人而食的猛獸,叫人……害怕!

    裴寶兒不由自主地盯著李未央看,然而對方卻毫不在意地轉過了眸子,不再注意她了。

    裴珍瞧見妹妹表情怪異,便問道:「寶兒,你還好嗎?」

    裴寶兒心頭一跳,猛地醒過神來。自己一定是多心了,裴后是何等厲害的人物,這個郭嘉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怎麼能和裴后的手段相比呢?但不知怎麼的,她卻心有餘悸,剛才起的那種惡念竟然也消了幾分,決定暫且觀察一番,看看這郭嘉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若是再貿然動手,自己就真的淪為一個蠢貨了……

    眾人見李未央換了衣裳出來更加出眾,又見到郭惠妃臉上的笑容,心頭都是各自計較起來,郭家權勢很盛,值得拉攏,既然這個郭嘉既有幾分姿色,又是郭家心頭寶貝,這樣的人當然是身價百倍了!

    不多時,眾人便紛紛起身,再一次開始敬酒,有些人若有似無地往郭家這裡湊,都被元英不著痕跡地擋掉了,旁人瞧見,越發肯定心頭猜測,郭惠妃這是想要親上加親,讓郭嘉成為靜王妃了……唯獨元烈,只把一雙眼睛定定看著李未央,像是要從她臉上瞧出什麼來。李未央知道他心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元烈便立刻明白過來。聯姻是真的,不過她不同意!心頭略略放鬆,他這才轉身去應酬其他人。

    一片忙亂之中,懷慶公主趁著眾人到處串席,沒有人太過注意她,便悄悄走到李未央跟前,期期艾艾地問道:「郭小姐?」

    李未央看了這個少女一眼,對方的眼眸深而明亮,此刻正微微含笑,溫順地看著她,眼睛裡竟然有一點憧憬的光,李未央微微一愣,眼中有點莫名的神情。

    郭夫人介紹道:「這位是懷慶公主。」

    懷慶公主?李未央從前都將目光放在和裴后相關的人與物上,對這位懷慶公主只是有個大略的印象,原來眼前這個柔柔弱弱卻十分美麗的少女,便是傳聞之中成穆貴妃孫氏留下的孤女。可是,她怎麼會找上自己呢?

    「這杯酒,是敬你的。」懷慶公主飲了酒,靦腆一笑,怕裴后猜疑,不敢多聊,又不聲不響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李未央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卻突然聽見身旁一個聲音道:「她是受多了裴寶兒的氣,感激你今天所為,你呀——算是為她出了口氣呢。」

    李未央轉頭,便瞧見了元烈,他容貌俊美,雍容風流,剛剛走到女賓席,便令旁邊的小姐們注意到了,忙不迭的心生遐想,臉紅心跳。郭夫人看到他,只是微微一笑,便附耳和旁邊的夫人說話去了。雖然不太喜歡元烈這個突然冒出來追求自己女兒的傢伙,但郭夫人也知道自家混小子們是如何對待那些追求者的,所以感佩元烈的努力和堅持,再者,婚事到底如何,郭夫人覺得還要看女兒自己的意思。

    若是她喜歡什麼人,郭夫人也會喜歡。他們這樣的人家,絕不能再出一個郭衍了。

    元烈微笑道:「懷慶公主在這宮裡,地位連個高級的女官都不如,裴寶兒總是欺負她,郭澄調查那麼多資料,沒有告訴你麼?」

    從郭澄阻撓他們見面開始,元烈對那個人就有點意見,若非看在李未央面上,他早就收拾他一頓了。

    李未央聽出了他話裡頭的酸意,擺明瞭是對她看重郭家很不滿……好吧,姑且將這酸酸的語氣當成是失落。她只是微笑道:「恐怕日子難過的不只是懷慶公主吧。」

    元烈點點頭,眸光雪亮:「是啊,不光是她,非裴后所出,又沒有顯赫的母妃護著,更加不能像皇子那般建功立業的公主們,日子都不好過。」不過是將來籠絡人心的工具而已。「只是,這懷慶公主找上你,可能是為了討好郭惠妃。畢竟她不能從裴后那邊討到好處,想要換個主子也未必沒有可能。」

    李未央失笑,道:「是真心還是假意,我倒未必分辨不出。」

    元烈隨著她笑了起來,是啊,他的未央八面玲瓏,又目光毒辣,看人很准,誰真心誰假意,她總能分辨清楚,在這一點上,根本不必他擔心。可他就是愛操這份心,看著她漆黑的眸子,雪白的肌膚,他的心仿佛跳動得越發厲害,不由道:「你今日真美。」

    這話,他說得真心實意。

    她向來不喜歡奢華的裝扮,可是今日這個樣子,更加令他眼神瞬間迷醉,李未央微笑,道:「還要多謝裴皇后的大方。」

    元烈挑唇一笑,眸光更深:「我說的可不是裙子——」這種機會,應該大大表白一下鍾情才是麼,可惜周圍這麼多礙事的人,一個個假裝交談,卻目光灼灼地盯著這裡,好像等著捕捉旭王殿下和郭家小姐的風流韻事。

    可,那又如何?!他就是要讓全天下的人知道,李未央是屬於他的。不管她是當初的安平郡主,還是如今的郭家小姐,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他們再覬覦,看看就算了,要是敢動歪腦筋,就要好好摸一摸自己的腦袋還能在脖子上掛多久!

    「旭王殿下,這杯酒是敬來給我的麼?」元英看到李未央和元烈站在一起,竟然是出奇的和睦,元烈的俊美那般耀目,可李未央站在他旁邊,那份特別的氣質絲毫也不覺得突兀,仿佛他們天生就該站在一起……元英想到郭惠妃說的婚事,喉嚨有些澀意,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笑容。

    元烈挑起眉頭,心道這個傢伙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容忍郭澄等人在李未央身邊蹦躂,全是因為那些人都把他的心上人當妹妹,可這個表兄,怕是有別的心思吧。他想到這裡,臉上的笑容更甚,道:「聽聞水月樓的花魁娘子特意在靜王府門口等了三天,要見靜王呢,不知現在人可還在那裡嗎?」

    那日去酒樓應酬,隨行的官員玩笑似地請來了花魁娘子,偏偏元英在眾人面前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這女人就以為能攀上枝頭,整日裡到處堵著他,但如今,他早已將這個麻煩處理掉了……可,元烈竟然會知道,還當著李未央的面提出來,擺明瞭是給自己難堪麼,這個人,還真是陰險得很,看那邊郭夫人雖然遠遠坐著,卻仿佛已經皺起了眉頭,元英笑道:「旭王莫要取笑我了,你每次出門,那些年輕小姐們都要派人駕車追著你的馬,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地給你送定情信物,這種盛況便是當年我父皇,也不過如此了……」

    「靜王謬贊了,狂蜂浪蝶本來就是過眼雲煙,我可是連人家的面都沒見過,怎麼及得上你,靜王妃還未進門,就先要認下一個兒子了!」元烈臉上神情未動分毫,不過含笑而立,眼中帶著十足的諷刺。

    那花魁娘子到處跟人說懷了靜王骨肉,自己可根本沒碰過她一個指頭!元英臉上的笑容有點發僵,他發現,再好的涵養碰上這種專門踩人痛處的傢伙都無計可施。他怎麼覺得,眼前這個俊美的公子,分明是個地痞無賴的個性呢!抓住你的一個把柄就猛烈地踩下去,踩見了血都不鬆開!

    元英的表情很快恢復如初,道:「這就不勞旭王費心了。」元烈不再多言,走到他身邊,拍拍他肩膀,語帶雙關地說:「這話應該我告訴你,不該多心的人,就少操點心吧。」未央是我的,你要滾遠一點!

    李未央帶了點莫名的神情瞧他們兩人,分明烏眼雞似地,像是有什麼深仇大恨的模樣。正巧郭夫人拉著她去認識其他人,她便轉頭將他們丟在身後,不再理會了。

    一圈應酬下來,李未央一直面帶笑容,儀態端方,看得上面的諸位妃子都十分驚奇。大家都說郭家女兒是個天生的大家閨秀,如今看來,還真是這樣,一時人人瞧她,目光都熱烈三分,顯然是在打著歪主意。

    陳貴妃多飲了幾杯,便向裴后告罪,郭惠妃便主動請纓,攜了她去偏殿歇息,其他的妃子們也都或是說話或是欣賞歌舞,不曾過多注意其他。此刻,胡順妃終於不再掩飾心頭怒意,道:「皇后娘娘,您瞧那惠妃,越發放肆了!」

    裴后歎了口氣道:「說了你多少次,卻總是不知道收斂,她是個什麼性子的人,你那樣去刺她,她能饒過你麼!」

    胡順妃強行壓住心頭的妒恨,道:「娘娘說的是,只是這郭惠妃總是仗著她娘家,在宮裡橫行無忌,連娘娘都不放在眼睛裡,我這也是看不過眼……」

    這分明是挑撥了,可裴后是何等樣的人,她不過微微一笑,卻是轉了話題,道:「你瞧,郭小姐真是討人喜歡呢!早就聽聞旭王對她一見鍾情,如今連靜王都上心了。」

    胡順妃順著她的目光向下看了一眼,頓時怔住,隨後,目中浮現出一絲異樣的神情。

    裴后歎了一聲,絕美的面上笑容依舊,道:「郭小姐溫和美麗,端莊大方,的確是招人喜歡。」

    胡順妃腦海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無數念頭,最終冷冰冰地道:「她若是嫁給靜王,自然是親上加親的好親事,郭家必定更加死心塌地地扶持他。若是嫁給旭王,那旭王的位置可就算徹底坐穩了。怎麼看,這都是塊香餑餑,難怪這樣多的人喜歡。」

    裴后的笑意更深,道:「一家女百家求,這種盛況,我倒是很多年沒有見到了。」

    胡順妃的目光在李未央的面上掠過,慢慢變得冰寒,道:「是啊,這樣的容貌和出身,不管是誰娶了她,今後都是一大助力。」

    裴皇后一雙碧清妙目,往她臉上一轉,驀然歎了口氣:「說的是呢,孩子們一個一個都長大了,如今靜王到了議親的年紀,湘王也快了吧。我越發覺得自己老了……」

    胡順妃面上有些不解,她不明白,裴皇后的話題怎麼都轉的這樣快,讓人摸不著頭腦,當下便道:「娘娘說的哪裡話,宮中的女子哪一個有您這樣的美貌呢?便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也不過如此了。」句句都是恭維,卻顯然沒有說到裴后的心坎裡去,她不免更加惶恐。

    裴后卻笑了笑,道:「上次你和我說,看中了封平侯的嫡女,我倒是覺得,這婚事不好。」

    封平侯是老牌權貴,在朝中算得上德高望重,而他的女兒也是大都出名的美人,又有什麼不合適的呢?胡順妃有些微的錯愕,更何況,明明在說郭家,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來,自己上次不過那麼一說,試探一下裴后的態度,可現在,她分明是不贊同了……胡順妃也是聰明人,她突然明白了過來。

    一旁的宮女見胡順妃出神,連盞中的茶不冒熱氣了都不知道,忙添了點水,馨女官向她們揮了揮手,她們便乖覺地後退了半步。胡順妃已經明白了裴后的意思,心頭狂喜,臉上卻為難道:「的確,封平侯夫人過於嚴苛,怕是教導不出大氣的女孩子來。可是元盛心氣高,一般的姑娘他還真的看不上……前倒是有一個極好的人選,只是人家門第太高,怕是咱們攀附不起。」

    裴皇后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道:「湘王是正經的皇子,又有誰家的姑娘攀附不起呢,順妃你實在是多慮了。」

    胡順妃心頭大喜,裴皇后今日所言,分明是在提點她三條。一則,郭嘉若是嫁給元英,郭惠妃的風頭必定更盛!二則,若是郭嘉成為旭王妃,那麼自己的長姐胡氏就再也沒辦法鬥得過旭王,更加不可能將王位從他的手裡頭搶回來!三則,元盛婚事的最好人選便是郭嘉!郭嘉是郭氏的心頭珍寶,捏住了她,就等於捏住了整個郭家,到時候就連郭惠妃,都不得不在她面前收斂!退一萬步說,縱然元盛得不到郭家的支持,那兩家也一個都別想得到!

    胡順妃的美目之中閃過一絲陰狠,低聲道:「若要成事,還需要娘娘的説明了……」

    裴后聲音輕柔裡有絲疏遠與淡漠,恩威並施的尺度拿捏很好:「哦,是麼?看來順妃的心中,已經有主意了。」

    胡順妃回過頭來,微笑,道:「娘娘,您就等著瞧吧。」

192 懷慶之死

  宴會結束之後,李未央和郭夫人一起走出了大殿,陳貴妃不勝酒力,早已回去休息,郭惠妃親自去送她,並且派遣了貼身女官來領著郭夫人她們回去。長長的宮道上鋪著方方正正的青條石,兩邊夾著高大的儲紅色宮牆,從李未央的角度,便可以看見宮牆後面隱約高聳著一棟棟飛簷的瓦頂。此刻,天色早已暗沉下來,宮道兩邊都燃起一座座長明燈,一塊塊紅色的燈罩仿佛排成一條長龍,在宮道上留下大片紅色的陰影。四下靜極了,除了她們腳步聲,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郭夫人看著腳下仿佛沒有盡頭的青條石,十分感慨的樣子,慢慢道:「嘉兒,你瞧這宮裡人聲鼎沸,卻好像處處藏著神秘和兇險,哪怕是站在這裡,也覺得一不留神便會被這座巨大的宮殿所吞沒,咱們還是早日回家吧。」

    李未央聞言,淡淡笑了笑,道:「是。」

    郭夫人走了兩步,卻又反了口,道:「不,咱麼一走,就剩下你姑姑一個人呆在這裡,豈不是更寂寞嗎?」

    李未央知道郭夫人外表強硬,心腸卻軟,完全是和自己兩樣的人。在她看來,郭惠妃當年為了家族入宮,完全是自己的選擇,並沒有任何人強迫她,如今她在宮裡頭也已經站穩了腳跟,生下了皇子,有著強勢的娘家作為後盾,日子過得也很好。可郭夫人還是覺得她可憐,但這個世界上,誰不可憐呢?這些話,她不預備對郭夫人說,所以她只是微微一笑,道:「娘心腸軟,便留下多陪惠妃娘娘幾日吧。」

    郭夫人看了她一眼,猶豫道:「可我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郭夫人是個聰明人,整個宴會都讓人覺得很不安。先是有人故意攻擊郭嘉,再是裴皇后賜禮服,再是許多人來示好,那些莫名熱切的眼神,實在讓人心中生出恐懼。這宴會看起來熱鬧,實則危機四伏啊。

    李未央的笑容如常:「娘,有些事情躲是躲不過去的,即便我們出了宮,那些人就不找咱們麻煩了嗎?」

    郭夫人想了想,道:「是啊,別人盯上你,怎麼都逃不掉。不過,咱們也不畏懼什麼,要來就來吧。」言談之間,卻是已經想開了。

    李未央含著笑容,郭夫人性格豁達,很多事情一點就透。

    回到郭惠妃的院子裡,遠遠只瞧見柔柔的亮光,早已有女官數人站在門口候著,見到她們回來趕緊迎上來。很快,便聽見屋子裡傳來笑聲,郭夫人想了想,拉著李未央進了門。

    郭惠妃正在與人說話,不知說到了什麼,竟然笑得格外溫柔。她的旁邊,坐著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大約十五六歲,身上穿著粉色的衣裙,臉頰飽滿,青春美麗。

    郭惠妃見到李未央,連忙向她招手:「嘉兒回來了,快來!」李未央走了過去,郭惠妃握住了她的手,然後拉住另外一個女孩子,對她介紹道,「南康,這是我的侄女兒郭嘉。她比你大兩歲,你可以叫她姐姐。」

    李未央瞬間明白過來,這個女孩子便是十六歲的南康公主。郭夫人曾經向她提起過,南康公主出身很低,親生母親是郭惠妃帶進宮裡的一個婢女,後來這女子偶然得幸,卻難產而死,郭惠妃憐憫南康公主無人依靠,便將她接到自己身邊撫養。

    南康的眼睛很清,黑色的瞳孔幾乎能映照出李未央的臉,她的眼睛裡也流露出信任和熱情。對於南康而言,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就是郭惠妃,那麼郭惠妃的侄女兒就是她的姐姐了。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將這種情緒表現了出來,看著李未央笑得很開心。

    「南康昨日就去了寧心庵替我祈福,剛剛才回宮。」郭惠妃的神色溫柔,慢慢說道,算是解釋在剛才的宴會上沒有見到南康公主的原因。

    李未央點了點頭,發現南康公主一直好奇地看著自己,便對她友好地笑了笑。南康靦腆地低下頭,一會兒趁著李未央不注意,又抬起頭看她。李未央被這種孩子氣的舉動弄得啼笑皆非,郭惠妃卻很愛憐地摸了摸她的手,道:「南康啊,以後要和嘉兒好好相處。」

    南康公主乖乖的點頭,郭惠妃滿意地道:「好了,你也辛苦了,早點回去歇息吧。」南康公主站起身,向郭惠妃和郭夫人各行了一個晚輩對長輩的禮節,然後向李未央笑了笑,這才依依不捨地退了下去。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孩子的時候,還像是一個貓兒一樣,見著人都害怕,一轉眼的功夫,南康都長這麼大了。」郭夫人看著南康公主離去的背影,感慨地道。

    郭惠妃歎了口氣,道:「當年夜蓉若非是為了維護我,也不會被那人設計,硬生生送了命,所以,是我對不起她們娘兒倆……」

    郭夫人聞言,愣了愣,隨即安慰道:「這事情根本不能怪你,若非你及時趕到,這孩子早已跟她的親娘一起被送進棺材裡去了。」她看著李未央,怕她不解,便補充道,「這孩子是棺生子。還沒生下來夜蓉就難產而死了,她在棺材裡被生下來了,卻沒有人知道,若非是後來惠妃娘娘去見最後一面,聽到了孩子的哭聲,硬生生強迫著那些人起了棺材,只怕這條命也跟著她娘一起去了。」

    郭惠妃搖了搖頭,道:「這孩子實在是可憐,我跟她說起夜蓉,她總是懵懵懂懂的,根本不知道那是她的親娘。」

    南康公主被郭惠妃帶大,便只認郭惠妃為母親,認元英為大哥,其他人對她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可是郭惠妃卻很執著地告訴她關於親生母親的事情,換來的結果自然是她茫然的表情。郭夫人感歎道:「沒有見過母親一面,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呢?」

    李未央微微含笑,道:「南康公主自幼喪母,的確值得憐惜,可她能夠得到娘娘的庇護和憐惜,也是她的造化了。」

    郭惠妃覺得這話十分熨貼,便點了點頭,道:「我也一直盡力照顧好她,只是——她跟著我長大,脾氣也學了我年輕時候的樣子,單純得很。」

    郭夫人便笑起來道:「你呀,孩子單純有什麼不好,難道個個都要那麼刁滑你才開心?」

    郭惠妃卻是不以為然,笑話她:「你自己有了聰明的女兒,就不許我也想要一個麼?」

    她說這話完全是沒有惡意的,郭夫人哈哈地笑起來,拉過李未央道:「怎麼,你嫉妒麼?這女兒就是我的,誰也不讓!」

    李未央望著郭夫人,目光沉靜若深水,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又陪著兩人聊了一會兒,直到她們各自去休息,李未央才回到自己的房間,郭惠妃的前後兩進院落各五間正殿,又有東西配殿三間,安置下她們倒也寬敞。

    宮女知道這位郭小姐是貴客,早已按照惠妃的吩咐,收拾了最好的殿出來,佈置得整整齊齊,生怕不夠周到,還特地點了安神香。李未央環視大殿,宮女連忙道:「小姐還有什麼需要麼?」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李未央只是微笑了一下,吩咐趙月道:「大家都辛苦了,你將我帶來的禮物發給她們吧。」

    入宮之前,趙月一直在宮外守著,後來郭夫人要小住,郭惠妃覺得宮女未必周到,便給了恩典,讓郭夫人和李未央各選一個貼身婢女入宮照應。趙月聽了這話,便立刻笑著和眾人一起出去了。

    整個殿內終於安靜了下來,李未央歎了口氣,道:「還不出來?」

    一道人影從窗外跳了進來,笑嘻嘻的模樣,不是元烈又是誰呢?剛才他在窗子後面向自己眨眼睛,嚇了她一大跳呢!李未央失笑:「你是覺得皇宮大內跟菜市場一樣,可以自由出入麼?」

    元烈炫耀似地轉了個圈,他不知從哪裡竊來一套宮中禁衛衣裳,玄黑底子,繡著一隻老虎,竟似活了一般的,一對銳眼盯著人不放,下襟滾青碧白三色海浪紋,黑亮的發上還帶著武冠,結上五色絛絡,更加襯著他膚色白皙,十分華美。他笑道:「你瞧,我覺得這衣裳很適合我。」

    的確很適合,只是,他究竟是怎麼弄到這衣服的呢?李未央挑起眉頭,卻聽見他道:「你放心吧,我這麼聰明,是不會讓人發現的。」

    李未央知道他的個性,斷然不會給她帶來麻煩,便道:「宮門很快就要下鑰,你還跑到這裡來?」

    「今日有宴會,宮門自然會延遲半個時辰下鑰,怎麼,郭小姐不知道嗎?」他好整以暇地道,眸中溢彩流轉,璀璨閃耀,聲音清冽低回,叫人覺得心頭如同有暖流拂過。

    「你啊,總是這樣任意妄為。」李未央歎了口氣,率先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元烈笑嘻嘻地靠著她坐下,道:「我想你了嘛!」

    「胡說八道什麼,剛剛才見過的。」李未央轉頭,卻見到他盯著自己,目光如琉璃澄澈。她心頭掠過一陣奇異的感覺,便低下了頭,避過他的眼神,「今日胡順妃一直盯著你瞧,沒看見嗎?」

    「那個老妖婆……是老旭王妃的親妹妹,我搶走了她侄子的王位,她自然對我心存不滿,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元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李未央輕輕擰起眉頭,道:「你在旭王府,可還順利嗎?」

    「這是自然,我那麼聰明,從前父王的老臣子都對我極好……」他自然不會讓她擔心,便仿佛開玩笑一般地道。

    半路殺出的一個人,哪裡會這麼容易討好那些固執的旭王老臣子,偏偏那些人不能打也不能殺,只能慢慢熬著性子收服他們,李未央搖頭笑。

    「怎麼,你不信?」他睥睨她。

    「豈會?你這樣聰明,誰會不喜歡你呢……」李未央從善如流。

    「不提這些惱人的事情,今天有人向我說,郭惠妃想要讓你做靜王妃呢!」元烈悠悠笑道,眼底閃動瑩瑩碎芒,仿佛有異光閃動。

    李未央微微驚愕:「你在惠妃宮中也有眼線?」

    「什麼眼線!郭惠妃做的那麼明顯,元英又來挑釁,還不夠明顯嗎?」他故作微惱,卻是薄唇飛揚,姿態繾綣:「可氣的是,你還和他有說有笑的……」

    李未央微怔,繼而笑了起來,道:「論身份,他是我的表哥,難道讓我見了他就擺著一張臉麼,這樣也說不過去吧。」

    他低低笑道:「這麼說,你是不會嫁給他了……」其實早已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李未央若是肯委屈自己,當初何必跟李蕭然鬧成那樣。她的骨子裡,分明是個極為倔強強硬的人。

    李未央瞧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這個麼也未必,要看他有多大的價值。」她不過是逗他玩而已——卻不料原本還笑嘻嘻的元烈突然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就往窗子的方向走,李未央吃了一驚,站起身道:「你這是怎麼了?」

    誰知他猛地轉身,一陣風兒似地撲上來,李未央沒有防備,便被他一下子牢牢地烙在胸口。原本兩年前只能同她平視的少年而今已足足高了她一個頭以上,李未央已經算是身量高挑,卻只能勉強夠到他堅實的胸口。

    「未央……」他俯下身,將頭深深的埋在她頸窩,唇中輕吐著她的名字,隱隱有種纏綿而憤恨的味道。

    李未央呆住,道:「我只是跟你說笑,怎麼這樣認真。」

    他狠狠地摟住她,只在她一人面前放縱自己罕見的軟弱。明明有萬千的話要說,但話至喉頭,卻也只能道,「不許有這樣的玩笑……」

    李未央怔了片刻,胸中萬般滋味卻難以形容,靠的這樣近,體溫也彼此相連,讓她的心也不由地柔軟起來。她忍不住低歎一聲。

    下一秒,他力氣大得幾乎快將她的腰給勒斷,緊環著她的手卻矛盾地微微顫抖起來。李未央呼出一口氣,遲疑了片刻,終究緩緩地伸出手撫著他的發,略一停頓,只覺得指尖在那頭如絲絹般滑順柔軟的發間穿過……「你呀……」

    不管什麼時候,他的個性都是這樣,在外人面前成熟風度,可到了她的面前,卻是這樣的眷戀和跋扈,甚至帶了一點偏激。只是和從前一樣,彼此依靠已經成為骨血裡的習慣,哪怕到了今天,她依然無法冷漠地推開他。

    他倏地抬起頭,明明是撒嬌示好的姿態,低聲道:「他才不能好好照顧你,他知道你喜歡什麼嗎?知道你需要什麼嗎?他什麼都不知道,對不對?你根本無須將他放在心上。」

    瞧他把元英貶低至此,顯然是當了真。李未央想笑,可看他這樣執著,不得不忍住笑,道:「是啊,他什麼都不瞭解。」

    「所以啊,他這種人,怎麼配得上你呢?」他輕聲道,濕潤狹長的眼中卻充斥著認真。

    「我都說過,只是個玩笑,我若是肯嫁給皇子,當初便會選擇拓跋玉了不是嗎?何必等到現在呢?」從前她也曾經有過拿自己的婚姻作為報復工具的想法,因為她對人心充滿了不信任,對將來充滿了不確定,可是後來,當她看見齊國公那樣愛護郭夫人,郭家人生活得那樣幸福,她便開始覺得,幸福的婚姻未必是不可能的。

    若是她為了向裴后報復,選擇了嫁給元英,卻不能保證好好去愛自己的丈夫,那元英會變得不幸,她也是如此。明知道不會幸福,又為什麼要去做呢?

    她輕聲地道:「我向你保證,今後不會再開這樣的玩笑。不過,你也該走了,再晚,宮門就會下鑰,到時候你就出不去了。」

    元烈微笑道:「好,我明天再找機會來看你。」說著,他便在她的額頭碰了碰,放開了她,一轉眼的功夫,便從窗戶前跳了出去,李未央這才鬆了一口氣。

    窗戶之外,早已有護衛在接應:「王爺。」

    元烈一揮手,道:「好了,咱們走吧。」說著,他回頭望了窗戶裡的人影一眼,面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未央,你總是口口聲聲對我無情,可是你卻沒有察覺到,只有在面對我的時候,你才會心軟吧。

    宮內沒什麼消遣,郭惠妃第二日下午便又請了戲班子來唱戲,李未央坐著飲茶,卻瞧見南康公主進來之後,就開始磨蹭郭惠妃,支支吾吾地說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後來,她終於把話說出來了:「母妃,我想讓懷慶姐姐來咱們宮裡看戲。」

    郭惠妃的面上露出詫異,隨即看了一眼郭夫人。郭夫人微笑道:「咱們和懷慶公主素無往來,公主是怎麼想的呢?」

    李未央神色不改,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幕,黑色眼眸流轉。

    南康公主求道:「母妃,懷慶姐姐真的怪可憐的,我雖然沒有參加昨天的宴會,卻聽說她因為昨兒個笑了一聲,就被狠狠責罰了一頓,今天早上還悄悄躲在假山邊上哭呢,都不敢被人瞧見。」

    懷慶公主的確很可憐,但這世上的可憐人太多了,郭惠妃覺得她不可能每個都伸出援手,這種閒事無論如何都是管不完的。

    南康公主著急起來,繼續道:「也不是求母妃別的,就是我看她連哭都找不到地方,也不像我這樣有母妃疼愛,實在是……所以我就是想讓她來坐一坐,散散心,舒緩一下心情!」她心情急迫,話語出口亦沒有太多的思量,竹筒倒豆子般劈劈啪啪。

    郭惠妃歎了口氣,看了郭夫人一眼,道:「看吧,我這個孩子啊,心眼太好。」

    郭夫人笑道:「女兒家終究不比男人,要那麼硬的心腸做什麼呢?有娘娘瞧著,總不會出錯的。將來再給她找個好駙馬——」她覺得南康還是心腸軟一點好,因為她不是皇子,將來不必爭奪皇位,只需要找個門戶合適的人家出嫁,快快樂樂地出宮過日子,無需顧忌太多的。

    郭惠妃的確保護了南康公主很多年,只要有她在一天,就不會有人敢動南康。李未央搖了搖頭,只不過,南康公主這麼容易心軟,將來怕是要惹出麻煩。

    南康公主聽說駙馬兩個字,一張臉好似沸水般蒸騰,哎呀一聲,撲進郭惠妃的懷裡,嗔怪道:「舅母又尋我開心……。」她容易臉紅,所以郭夫人特別愛逗她。

    郭惠妃拍了拍她的肩膀,這才笑道:「你派人去請懷慶公主來看戲吧……」

    「真的?母妃,多謝你!」南康公主雀躍起來。

    看著南康公主親自去接懷慶,李未央眼中犀利光芒一閃而過:這個懷慶公主,看來並不是那麼單純。若是受了委屈,自然要找避開人的地方去哭,怎麼會讓南康公主瞧見呢?還教唆著南康公主來求郭惠妃,這樣的安排倒像是一步步精心設計好的。那麼懷慶公主想方設法親近過惠妃,是因為被裴后排斥,還是另有目的?自己昨日見她,並不像是這樣有心計的人,否則也不會笑那一聲了……難道自己這一回看走了眼?李未央不願意多想,如今的局勢複雜,裴皇后虎視眈眈,做任何事情都要謹慎。

    更何況,這宮裡繁華美麗,卻有無數雙陰冷的眼睛在暗處盯著,郭惠妃過於保護南康,以至於她連這樣簡單的心思都沒辦法分辨,若是自己今天出言阻止,只怕反而會讓南康心中生了嫌隙,對付小女孩,就得因勢利導。

    她沒有出言阻止,只是因為想要看一看,懷慶公主到底想要做什麼。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南康才把懷慶拉了過來,今日懷慶公主穿著一身藍色的衣裙,顯得面目小巧姣好,面容格外秀美,只是面上的脂粉卻像是浮著,眼睛也隱約有些紅腫,嘴唇微微泛白。

    南康公主無依無靠,在宮中沒有背景和支持者,裴皇后看不上她這樣的人,她會想到來攀附郭惠妃,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只是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現在——還突然找上了天真的南康,這背後到底有什麼目的呢?

    不管懷慶的目的是什麼,李未央對她的印象都不如昨日那樣單純了。現在她瞧對方那雙純潔的眼睛,已經帶上了一絲淡淡的審視。

    郭惠妃微笑道:「懷慶,過來坐吧。」

    懷慶公主十分拘謹,行了禮後才敢坐下來,宮女替她斟了茶,她也不喝,只是面色有點忐忑地坐著。南康公主便道:「母妃,是我拉著懷慶姐姐來的。她宮裡頭冷清,咱們這裡熱鬧,我就讓她來坐坐。」

    郭惠妃淡淡微笑,道:「我也是她的母妃,她來我這裡走動走動,誰也不會多說什麼的。」

    事實上,儘管裴后勢力大,可郭家的權勢也很盛,這些皇子公主們每每兩邊都不敢得罪,懷慶公主為人卻是較為木訥,既不懂得討好裴后,也不知道該怎麼和郭惠妃套近乎,這樣一來,她在宮裡兩頭都靠不上,日子也就越發艱難起來。此刻聽了郭惠妃所言,懷慶公主的眼圈有點泛紅,卻是不敢哭,只勉強笑道:「懷慶往日裡不敢叨擾母妃……」

    郭惠妃搖了搖手,道:「沒什麼叨擾不叨擾的,咱們住的也不遠,你沒事的時候多和南康一起過來吧,我就愛熱鬧。」

    懷慶公主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了。有了懷慶公主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下來,南康有點莫名,看看一心看戲的郭惠妃,又看看面色平靜的郭夫人,不知道她們為什麼剛才還有說有笑,現在卻表現得十分冷淡。她隱約覺得,這是跟懷慶有關係的,可是為什麼呢?懷慶姐姐這樣可憐——

    她悄聲地問懷慶道:「你今天為什麼要哭呢?」

    懷慶一愣,低頭道:「沒事的,只是被風吹迷了眼睛。」

    臺上的戲子唱的正好,郭惠妃吩咐人打賞,就聽見南康公主不信地道:「才不是,我瞧見你整個前襟都哭濕了呢!」

    懷慶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南康,真的沒事……只不過,母后昨天晚上吩咐我搬出春陽宮,去依蘭殿居住。」

    「依蘭殿?!」南康一下子叫起來,打斷了其他人專心聽戲的興致,這一下,便連郭惠妃都皺起眉頭。

    郭夫人奇道:「是什麼地方?難道不好嗎?」

    南康不敢置信道:「依蘭殿可是離冷宮最近的地方,聽說還鬧鬼,根本沒人敢住的啊!」

    旁邊的宮女忍不住道:「諸位有所不知,昨兒個宴會後,皇后娘娘說咱們公主居住的春陽宮太大,一個人住著浪費,要撥出來給裴小姐暫住。這也沒什麼,可是裴小姐向來刁鑽,她一到了春陽宮便開始挑三揀四,搶走了公主原先住著的大殿不說,還把公主趕去沒有陽光的小屋子居住,那裡連奴婢們這些宮女都不會去住的啊——」

    郭惠妃輕輕皺眉,道:「那依蘭殿又是怎麼回事?」

    懷慶公主只是低聲道:「大名公主一早聽說了這件事,為我向皇后娘娘抱不平,結果反而害的她一起被罰。皇后娘娘還說,既然春陽宮我都嫌棄,就乾脆搬去依蘭殿吧,那裡又大又安靜,最適合我……」想到裴后當時的表情,懷慶公主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南康憤憤道:「從前宮裡頭有個討人厭的安國公主,處處都要找別人麻煩,現在她好不容易走了,又來了一個裴寶兒,真是太煩人了。皇后娘娘為什麼不問清楚呢?這件事情根本不是懷慶姐姐的錯啊!」

    李未央聞言,不由笑了起來。這件事情根本沒有對與錯之分,裴皇后想要懲罰誰,你再如何辯解也是沒有用的。

    郭惠妃只是搖頭,「依蘭殿的確不是個好地方。」從前有不少宮妃都死在依蘭殿,便有傳聞說那裡鬧鬼,所以宮中向來把那裡視為禁地,並不讓人居住的,可是裴皇后卻吩咐懷慶搬進去,擺明瞭是整治她。可是懷慶向來安分守己,連話都不敢多說半句,又是怎麼惹怒裴皇后的呢?就是為了昨日在宴會上的一笑麼?

    是啊,她怎麼忘記了,裴皇后是絕不容許任何人挑戰她的權威的。她郭喬可以,是因為背後有整個郭家,可是懷慶公主卻什麼都沒有,難怪會淪落到這樣的下場。

    南康公主出主意道:「不然你想法子見父皇,求他幫你做主。」

    懷慶公主愕然地看著南康,道:「父皇身體不好,很少理會這些事,我……我尋常哪裡見得到父皇呢?」

    李未央歎息,就算懷慶公主見到了皇帝又如何,若是他真的在意懷慶公主,何至於讓她自生自滅這麼多年?更何況裴后只是讓懷慶去住差一點的宮殿,又不是逼她去死,事情就算捅破了天,裴后也不會畏懼。

    郭惠妃心中不忍,「那你如何打算?」

    懷慶公主眼睛裡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道:「我……我沒有辦法,只能來求惠妃娘娘,希望娘娘能替我說一句話,讓我回到春陽殿去居住就好,哪怕是去那個小屋子,也好過去依蘭殿。」

    南康連忙去拉郭惠妃的袖子:「母妃——你幫幫懷慶姐姐吧。」

    去向皇帝說一句,不過是舉手之勞,便是當面去要求裴后,她也一定會答應。郭惠妃想了想道:「這……」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李未央微笑道:「娘娘,戲班子來謝賞了。」

    郭惠妃一怔,看了李未央一眼,卻發現她正面帶微笑看著自己,眼睛裡似有深意。她是何等聰明的人,心頭立刻明白過來,轉頭示意女官領著戲班子退出去,然後才徐徐道:「懷慶,我知道你的難處,替你去向陛下陳情並非不好。只是我畢竟不是你親生的母妃,跟你又素無來往,貿然替你開口,反倒叫人覺得我是質疑皇后娘娘的決定,故意挑事。再者,陛下若是答應還好,如果不答應,皇后娘娘怕是要誤會你……你的婚事將來還要由娘娘做主,到時候反而會害了你一生啊。」

    懷慶公主吃了一驚,她聽著郭惠妃的話,才猛然想到,若是郭惠妃真的向陛下去說,裴皇后沒辦法拿對方如何,只會遷怒於自己,縱然現在搬回春陽宮,可以後的日子肯定更不好過。

    李未央微微一笑,無心道:「其實懷慶公主這樣聰明,靜下心來,未必想不到這些,卻特意趕了來,怕是有什麼緣故吧。」

    懷慶猛地抬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看著李未央,道:「我……我能有什麼緣故……」她之前本沒有想到郭惠妃,是那個人……提醒她,只要來求郭惠妃,事情還有一線轉機,可現在被惠妃一說,她立刻明白這條路非但不可行,還是一條徹底的死路。但……這麼多年來,那人一直明裡暗裡護著自己,這次還教自己從南康著手,這樣全心全意,絕對不會故意陷害,只不過是和自己一般,一時沒想到那麼透徹罷了,自己何苦把她牽扯出來,還引得惠妃娘娘責怪她,這就是恩將仇報了……

    想到這裡,懷慶公主鎮定了神情,道:「郭小姐誤會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一時糊塗,這件事怎麼好讓惠妃娘娘為難呢。」說著,她站起身來,重新向郭惠妃施了一個禮,隨後走了出去。

    南康公主看著她的背影,面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李未央卻笑了笑,道:「公主心情不好,我去送送。」說著,她便站了出來,追到了門口。

    懷慶公主剛剛下了臺階,便見到李未央追了出來,吃驚地看著她。李未央凝了一縷靜和的笑意道:「公主,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惠妃娘娘不是不肯幫你,而是她一旦幫了你,反而會累得你更慘。」

    懷慶公主早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便悄聲道:「郭小姐,我明白的,更加不會怪郭惠妃,這個宮裡,少有人肯跟我說這麼多話的。」

    能明白就最好……李未央歎了口氣,聲音很輕地道:「公主真正要提防的不光是裴后,還有那個勸你施展手段來接近南康的人,恕我多說一句,此人恐怕心機叵測。」

    懷慶公主愕然,道:「不,不會,她絕對不是這樣的人!」這話本來是脫口而出,說出來了才覺得後悔。這樣說,豈不是向李未央承認自己的確是被人教導才尋上門的嗎?她的臉不由變得通紅,卻還是忍不住辯解道,「郭小姐,你真的誤會了。她不會害我的。」

    李未央溫和道:「該說的我已經說了,至於信不信,是公主你的事情。時候不早,公主慢走。」

    懷慶走了幾步,卻還是回轉頭,看著李未央道:「郭小姐,不論如何,謝謝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一番話。」雖然不信,卻也不能否認郭嘉的提點是出於好心,懷慶不是這樣不識好歹的人。

    李未央見她扶著宮女離去,那清瘦的背影更添了幾分清寒蕭索之意,不知不覺便歎了一口氣。

    回到院子裡,戲臺子已經散了,郭惠妃正在等著李未央,李未央微笑道:「娘娘,今日可怪我多事?」

    郭惠妃搖了搖頭,道:「你說的是,我的確不能插手,這樣會加劇郭裴兩家的矛盾,對懷慶的處境更是火上澆油。再者,懷慶的用意也值得懷疑……」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我倒不擔心懷慶公主有問題,我擔心的是,指使她來這裡求娘娘的人,究竟抱著什麼樣的目的呢?懷慶公主又為什麼要護著這個人?」

    郭惠妃蹙眉,望著不遠處牆頭搖曳的樹枝,心情也變得紛亂,道:「是啊,這宮裡的水,越來越渾了。」

    從郭惠妃處回來,懷慶公主強忍著屈辱,讓宮人們幫忙,把東西搬到依蘭殿去。裴寶兒對著她冷嘲熱諷,她也只能含著眼淚裝作沒有聽見。她雖然是個公主,卻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到了傍晚便已經全部收拾好了。她剛剛走進依蘭殿,便看見四名護衛從殿內走了出來,其中一人道:「公主殿下,陛下召見。」

    懷慶公主一愣,隨即大喜,心道莫非父皇得知了這件事,所以才要召見自己嗎?她聞言不假思索,便讓宮女先不必收拾,等她回來再說,她自己則趕緊收拾了一下,跟著四名護衛向殿外走去。她走出依蘭殿不久,卻見到那四個護衛帶自己來到了冷宮前的湖泊,不由變色道:「父皇到底在哪裡?!你們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事實上,她過於高興,身邊又沒有十分靠得住的人提醒,以至於忽略了,若是皇帝宣召,必定是宣旨太監傳旨,這四個護衛又是怎麼回事呢?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道:「你……你們不是父皇派來的……」說著,她猛地轉頭就向後跑,然而其中一名護衛獰笑一聲,一把抓住了她,然後和另外三個人一起,將她丟下了湖!

    懷慶公主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冰涼的湖水淹沒了,她拼命地掙扎,想要從湖水裡浮上來,然而那四個護衛一起按住她的頭,拼命地將她向水裡按,懷慶公主不停地嗚咽著,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搖頭,拼命地搖頭,很快便不再掙扎,一動不動了……

    其中一人把她拉上來,探了探她的鼻息,起身向其他人道:「死了。」

    隨後,這四個人便如同來時一樣,悄悄地轉身走了,只剩下懷慶公主漂浮在湖面上,青絲飄散,衣裙像是一朵撐開的花……

作者: bear199212    時間: 2013-1-13 11:1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1-23 01:24 PM 編輯

193 陷阱重重
  
  李未央想到白天的種種,沒有立刻休息,正在思慮之中,卻突然聽見外頭一陣喧嘩的聲音,李未央微微一頓,豁然站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宮殿的大門已經打開,惠妃和郭夫人都被驚動,此刻只比李未央晚到一步而已。外面的宮女太監站了黑壓壓的一片人,打頭的正是胡順妃,她一身華服,被宮女們簇擁著。一旁被硬生生壓跪在地上的人,不是趙月又是誰呢?

  李未央收住腳步,並不著急上去詢問怎麼回事,而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眼前的狀況。

  「順妃,你半夜三更的吵人清夢,到底要做什麼?」郭惠妃面露不悅地道。

  胡順妃面上帶了一絲冷凝,卻是全然不畏懼的模樣,道:「姐姐,我這是給你送人來了。」

  郭惠妃看了一眼被綁縛在地上的趙月,心中一沉,下意識地回頭看了李未央一眼,卻瞧見她神情鎮定,才不由稍稍放鬆了點,不露聲色道:「這丫頭,哪裡得罪順妃了嗎?」

  胡順妃美麗的面容在夜色下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道:「姐姐一向知道的,我宅心仁厚,便有個把不長眼的宮女衝撞了,也眼皮子一閉當做沒有瞧見,若這丫頭真是得罪了我,我便看在她是姐姐的人,忍耐下了,何至於要送到這裡來?」

  郭惠妃有了一絲不耐煩,道:「好了,有什麼話就實在地說!」

  胡順妃微笑起來,道:「嘖嘖,這種事情,叫我怎麼說的出口呢!如意,你把話跟惠妃娘娘說一說吧!讓大夥兒都瞧瞧,這宮裡頭出去的姑娘都幹了些什麼好事。」

  那名叫如意的女官正色道:「是,娘娘。今日奴婢奉娘娘的命令去出岫閣,誰知半路撞上這丫頭和人鬼鬼祟祟,奴婢喝了一聲,他們卻做賊心虛似的扭頭就跑,奴婢便命護衛們去追,好容易才把人捉住了。」說著,她揮了揮手,道,「把另外一個人帶上來吧。」

  人群中押出來一個面容俊秀的高大男子,他的頭一直埋著,被一個太監強硬地扭著臉抬起頭,身上赫然穿著護衛的服飾。

  郭惠妃皺眉,道:「你們還是把話說清楚吧,什麼叫鬼鬼祟祟的?難道說句話就是鬼鬼祟祟嗎?」

  如意面上現出為難神情:「惠妃娘娘容稟,宮女們和護衛說話,這倒是沒有一條宮規說不可以的,但在宮裡頭私相授受,這可是頭一條禁止的。」

  私相授受?李未央看了趙月一眼,面上現出一絲冷笑。她和趙月相識已久,自己的丫頭是什麼樣的人她能不知道嗎?她根本不是那等不懂規矩的輕浮女子,平日裡都不會和年輕男子站在一起說話,更遑論是什麼私相授受——胡順妃此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如意看了一眼郭惠妃明顯陰沉下來的臉色,便上前一步,抖了抖手裡的一張紙條,道:「娘娘,您束下極嚴厲的名聲在外,手底下人從來沒有犯禁的,再者說,這宮裡的規矩擺在那兒,上上下下無論什麼人都知道這規矩的威嚴,絕不會有人敢違反,可是今天,卻還是出了這種事兒,若是不信,您自己瞧瞧!」

  面對如意送上的這首詩,郭惠妃心裡非常震驚。

  她抖開信箋,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詩文一共兩句,不過是從古書之中信手拈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既沒寫明送給誰,也沒有寫詩人的落款,年月日更沒有。但不管怎麼說,無論看口氣還是看筆跡,這信都是一封情書,還是男人寫給女人的。輕輕湊近了,這用來寫情詩的紙左角上還帶著松竹蘭草的印記,分明是宮裡頭配給宮中禁衛軍的尋常蘭軒紙。

  郭惠妃氣得將信箋往地下一扔,厲聲喝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回娘娘話,這情詩便是從這護衛的身上搜查出來的。」如意撿起了那情詩,指著那年輕英俊的護衛道,「您瞧,這可不是咱們胡說八道,證據確鑿的啊!」

  胡順妃看著郭惠妃難看的臉色,面上露出一絲冷笑:「這回可真是,從前倒是有傳書遞簡,紅葉題詩,我還以為是戲臺上的事兒,沒成想居然鬧到咱們宮裡邊了。荒唐,太荒唐了!」

  李未央慢慢地道:「趙月,現在順妃娘娘指摘你和護衛私相授受,你怎麼說?」

  趙月拼了命地搖頭,李未央上前一步要查看她的狀況,如意一把擋在前頭,李未央理也不理,便越過她向前走去,如意趕緊拉住她的袖子,李未央一回頭,眼眉一抬,便狠狠給了她一耳光,如意捂著自己的臉,震驚地看著李未央。

  不要說如意,連胡順妃都沒想到郭家女兒居然如此厲害,她眉頭一挑,道:「郭嘉,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容得你放肆!」

  李未央微微一笑,整理一下袖口的褶皺,道:「順妃娘娘,這宮裡有宮裡的規矩,我是惠妃娘娘請來的客人,什麼時候一個宮女也敢來拉我的衣袖了麼?娘娘口口聲聲都是宮規,怎麼不教導一下自己身邊的得力宮女,反倒叫她在這裡貽笑大方呢?」

  胡順妃一怔,卻看見郭惠妃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擺明瞭支持郭嘉的,她沒想到對方會反將自己一軍,心頭冷笑,哼,現在這樣得意,有你哭的時候,隨即怒聲呵斥如意道:「沒聽見郭小姐的話嗎?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去碰她麼?!還不磕頭道歉!」

  如意吃了一驚,她向來受到胡順妃的抬舉,作威作福慣了的,剛才沒有反應過來,只顧著阻止李未央,便下了手去拉扯,要是尋常小姐也就罷了,她沒想到對方居然是個如此潑辣的角色。嘴巴裡硬生生咽下去一口血沫兒,如意低下身去叩頭道:「郭小姐恕罪,奴婢一時無禮了。」

  李未央冷冷看了她一眼,卻不理會,直接走到趙月跟前。剛才親眼瞧見郭小姐那般打了如意一個耳光後,其他人便再也不敢阻攔。李未央輕輕地扶起趙月,卻見她只是滿臉淚光,根本說不出一句話,她猛地回頭道:「順妃娘娘,你對我的丫頭做了什麼!」

  胡順妃遠遠瞧著,慢慢道:「做了什麼?我哪兒有功夫對她做什麼呢?」

  李未央不理會,掰開了趙月的嘴巴,就著周圍的燭光望過去,她的嘴巴裡滿是鮮紅的血泡,趙月啊啊地想要說話,可只能發出破碎的聲音,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李未央突然意識到,趙月的聲帶是被人用開水燙壞了,好狠毒的心腸!她給趙月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這才回過頭來,道:「順妃娘娘,我的丫頭喉嚨可是被人燙壞了,難道您瞧不見嗎?」

  她的聲音之中,帶了一絲酷寒,眼眸也是深不見底,壓著熊熊的怒火。

  胡順妃瞧了一眼,道:「哦,如意,你向郭小姐解釋一下是怎麼回事吧。」

  如意慢慢地道:「是,娘娘。郭小姐,事情是這樣的,這丫頭武藝高超,奴婢好不容易帶了其他人制服了她,將她押回來,原本想要好好審一番,把事情問清楚再說,誰知她二話不說,搶了小宮女手裡的滾燙茶壺,拼了命地往喉嚨裡灌下去,奴婢等人攔都攔不住。」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你說她是自己捧了滾燙的茶水灌下去的?那是何等的痛楚,她是瘋了不成嗎?」

  如意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半邊的臉頰,賠笑道:「郭小姐,這個麼,你就不能問奴婢了,因為奴婢也想不通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當然,也許她是在維護什麼人。畢竟,一個丫頭在宮中如此膽大妄為,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如意這話分明意有所指,趙月可是郭家帶來的婢女,她能豁出去一切維護的人,當然是郭小姐……這分明是在指桑駡槐。

  郭惠妃勃然大怒,道:「如意,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我面前胡言亂語!」她一使眼色,旁邊的貼身女官上去就給了如意十來個耳光,打得如意頭暈目眩,口吐鮮血。雪白嬌嫩的臉頰立刻高高腫起,嘴角溢出猩紅一抹血痕。如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哭泣道:「惠妃娘娘,奴婢不過是猜測,您何必惱羞成怒——」

  郭惠妃剛要開口,卻聽見李未央淡淡道:「娘娘,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這等下賤的宮女隨便幾句話就可以污蔑的,不光是我,我的丫頭更加容不得別人踐踏。既然趙月說不出話來,就該好好審問這個護衛了。」

  李未央瞧了那人一眼,見他竟是個風流瀟灑的美貌少年,不像是尋常護衛,便冷冷地盯著他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那護衛深深低下頭去:「奴才是威武大將軍府的彭達祖。」

  威武大將軍府?竟然還是郭家子弟?!郭惠妃面色微微一變,旁邊的郭夫人雖然一直沒有說話,此刻也是面色凝重。

  李未央聽說此人出身威武大將軍府,便輕輕皺起了眉頭,她曾經聽說過,在陳留公主下嫁之前,郭家曾經有過一位主母任氏,並且任氏也留下了三個子女。因為任氏當年誤以為郭祥戰死沙場,又恐懼裴家權勢,硬生生丟下三個子女回到了娘家。誰知郭祥不但回來了,還否極泰來地迎娶了陳留公主,任氏又哭又鬧,說郭祥停妻再娶,三個孩子年幼,當然向著親生母親,狠狠跟著大鬧了一場。郭祥雖然生氣,卻也顧慮到子女年幼,任氏無依無靠,便在家中建造了一座家廟,收留了任氏,卻不再尊她為妻子。這三個子女也是由陳留公主撫養,但後來李未央入郭府,便從未見過這三個人,雖然郭夫人提起過他們都已經各自成家立業,出府去了,但在接下來的數次宴會之上,她也從來沒碰到那一房的人……

  所以她早已猜到,任氏留下的三個子女,必定和陳留公主不和睦。恐怕,再嚴重一點,跟整個郭家的人都不和睦,而眼前的這個年輕護衛,出身威武將軍府,那就是任氏留下的第三子郭騰身邊的人了,可他並不姓郭……

  事實上,彭達祖是郭騰身邊一個副將的遺孤。郭騰以養子的名義將他收留,後來還送入宮中,希望他有一個好前程。這個彭達祖心思活絡,人也聰明能幹,在宮中混得委實不錯,雖然只是威武大將軍的養子,卻也很快升任中郎將。問題在於,為什麼不是別人,偏偏是彭達祖呢?李未央冷笑一聲,一切簡直像是安排好的。

  「說!這情信是不是你寫的?」胡順妃走到了那彭達祖的面前,見他跪在地下不吭聲,在他面前站定,「說呀!」

  「不,不是奴才寫的……是……是奴才撿到的。」他咬牙道。儘管實際上那邊站著的郭惠妃與他算是有親屬關係,可事實上在宮中這幾年,她從來不曾特別留意過自己,自己見到她,也是儘量不引起注意,一低頭叫一聲惠妃娘娘。在這宮裡頭,她是主子,他是僕人,這一點永遠也改變不了。

  「是嗎?那是誰的,怎麼會掉在宮裡了?」胡順妃見郭家人面色都不太好看,心頭暗自喜悅,面上卻越發凝重,冷笑道。

  「回娘娘話,想必是哪個奴才值班時,不小心丟失的,寫的說不定也是宮外人……」彭達祖額頭上冒出冷汗。

  「你在哪裡撿到的,為什麼不報上來,非要貼身藏著?滿口胡言亂語!再不從實招來,我就絞了你的舌頭!」胡順妃面色無比陰冷,厲聲道。

  「娘娘恕罪!奴才荒唐,奴才該死!」

  「還不老實說清楚!」胡順妃緊追不放。

  「請娘娘開恩,奴才……奴才實在是不便啟齒……」彭達祖一個勁地磕頭,卻是不肯交代。

  一旁的太監狠狠踢了他一腳道:「還不老實說!真想讓娘娘要了你的性命不成嗎?!」

  彭達祖一愣,面上便露出驚恐的神情,隨即他連連磕頭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既然怕死,就要說清楚,說不定我還會網開一面。」胡順妃美麗的面孔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毫無感情。

  彭達祖瞥了旁邊的趙月一眼,低低地說道:「趙月,咱們已經瞞不住了,還是招認了,娘娘心地仁厚,也許會給我們一條生路的。」

  趙月哪裡受到過這種羞辱,當下面孔漲得通紅,卻無論如何張口,都發不出聲音來。她似乎氣到了極點,拼命地掙扎,旁邊的宮女連忙按住了她。趙月畢竟練家子出身,居然掙脫了數名宮女,胡順妃身邊太監明顯是會武功的,一個搶身,摁住了趙月的肩就往下按,往她膝彎裡狠狠一踢,趙月吃痛,一下就跪在了地裡。太監一個耳光就要扇上去,突然耳邊俐落一聲「住手」,太監吃了一驚,卻是李未央厲聲喝止了他:「你敢再打人,那就是刑訊逼供!這供詞便也信不得了!」

  李未央一開口,郭惠妃便立刻揮了揮手,身邊自然有人上去包圍住那動手的太監,太監一愣,隨即便不知所措地看向胡順妃。

  「算了,放開她,彭達祖,你繼續說。」胡順妃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

  「是,娘娘。奴才……奴才在宮外的時候就已經和趙月情投意合,可她是郭小姐的婢女,而奴才又是郭將軍的養子,斷然不可能迎娶一個奴婢,所以奴才和她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因此我們借著這次見面,商議什麼時候一起離開越西,正在御花園商議時,不料就被人看見了,後來就鬧出了事情,還發現了奴才身上的情信……」彭達祖說完,頭低的更下了。

  郭夫人面色變得很難看,她看著趙月對自己的女兒忠心耿耿,平素也從來不和府中的年輕護衛多說話,是個十分踏實的姑娘。再者彭達祖根本不曾來過郭府,怎麼會和趙月日久生情呢?他分明是故意栽贓陷害!她冷冷地道:「你這樣胡亂栽贓一個姑娘,簡直是半點廉恥都沒有了,還要臉不要?!」

  彭達祖看了一眼郭夫人,目光中隱約流露出一絲冰冷,面上卻像是越發惶恐了,說道:「郭夫人,奴才所言非虛,是若不是,大可以問清楚趙月。」

  「哼,她的喉嚨都被你們燙壞了,還怎麼說話?」郭惠妃大怒。

  胡順妃冷笑道:「她就是怕被咱們逼問,才會故意燙傷了喉嚨,以為這樣就能逃避刑罰嗎?真是可笑之極!」

  李未央的眸子變得陰冷,胡順妃這一招看起來簡單,實則陰險至極,對於一個姑娘來說,當男人一口咬定和你有了私情,便是你如何狡辯都很難有人相信的。這一盆污水潑下去,趙月甚至沒辦法替她自己辯解,可見對方一切早已掐算得很准了。

  「好了,不用多說了,人證確鑿,彭達祖能夠坦白,就稍作懲戒,還留在宮中。至於這個趙月……」胡順妃立刻下了命令。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娘娘要做決定之前,還望千萬三思才是。」

  胡順妃目光仿佛要在李未央清冷的面上看出什麼來:「宮裡是什麼樣的地方,這兩個狗奴才竟然敢私通於御花園之內,玷污了宮裡的地方,所以必須好好的懲治他們,讓那些奴才們看看,這就是穢亂宮闈的下場。」

  她一番話說得正義凜然,眾人紛紛垂下頭去,不敢吭聲。

  郭夫人卻站在自己女兒的一邊,道:「趙月不是這樣的人,如今她不能為自己辯解,你就這麼快定罪,實在是太過武斷了吧!」

  「武斷?!」胡順妃嗤笑一聲,道,「郭夫人,大家都有耳朵,都聽得十分真切,這彭達祖親口承認自己和這丫頭有染,難道還要再複述一次麼?!這已經是人證,還有剛才那情信,更是不可抵賴的物證!人證物證俱在,抵賴的到底是我還是你們郭家?!」

  「彭達祖,」李未央突然看向那人,目光中仿若有冰冷的光芒,「趙月呆在我身邊多少年了呢?」

  彭達祖有點吃驚,他下意識地看了趙月一眼,眼珠子一轉,口中回答:「這……大概七八年吧……」郭嘉的年紀不過十八歲,她在大曆是郡主,身邊必定是從小就有婢女,但年紀太小照顧不好主子,所以趙月極有可能是在七八年前到對方身邊的。

  「是八年。」李未央感慨地道,「她一直對我盡心盡力,忠心耿耿。」

  「是,是八年。」彭達祖看著李未央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莫名覺得心慌,竟然失去了往日裡的鎮定,趕緊道,「她以前提過,不過我沒有特別留意,現在小姐提起,我才想起來。」

  胡順妃卻覺察出了不對,連忙想要呵斥那彭達祖。可惜已經晚了,他已經說出了口。

  「錯了。」李未央淡淡一嗤,唇邊露出三分清冷之意,道:「七八年前,我還是李家養女,被送去鄉下養病,趙月跟著我,也不過四五年的時光。你支支吾吾,不過是你根本不知道,不光是你,這件事極少有人知道。趙月在我身邊服侍多久,你和她是最親密的關係,這件事她不可能沒告訴過你!還有,她還有一個妹妹,你知道嗎?」李未央微笑起來。

  「這……我自然知道的!」彭達祖連忙打斷。

  李未央冷笑道:「很可惜,她沒有妹妹,只有一個大哥。」

  眾人的面上都浮現出驚疑之色,若是趙月果真和此人相愛,怎麼會連家裡有幾口人都沒有透露過呢……這是最基本的吧。

  「啊?」彭達祖感到不知所措,他慌慌張張的看了胡順妃一眼,胡順妃卻不再理會他,別過臉去,彭達祖只好情急之下說道:「請您恕罪,我剛剛犯了事,心慌意亂,說錯了話。」

  此言一出,郭惠妃都看在眼裡,嚴厲喝道:「胡說!你說和趙月私通,竟然連她在嘉兒身邊呆了多少年都說不出來,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兄弟姐妹!所謂情投意合,這分明是在誣陷,快說,是誰指使你的?」

  「奴才該死,但奴才並沒受誰的指使,奴才和趙月的確是有私情,但我們相處時日不多,都彼此並不十分瞭解,這也不奇怪——」彭達祖畢竟不是平庸之輩,已經鎮定下來,抵死不肯鬆口。

  他不鬆口,這事情就很麻煩,除非是動刑!郭惠妃幽然凝眸,嚴聲向胡順妃道:「這彭達祖說話前後矛盾,分明是故意栽贓陷害,斷不能但憑著一個人的證詞就論罪!」那話音擲地有聲,不容半句辯駁。

  胡順妃目光如利劍一般,恨不能在彭達祖年輕的面孔上狠狠刺出兩個血洞來,顯然是怪他壞了事,她表現得這樣明顯,連郭惠妃和郭夫人等人都感到詫異。

  氣氛頓時如膠凝住,李未央唇角卻是漸漸凝起了一個冰冷的微笑:「順妃娘娘,趙月的喉嚨燙的並不嚴重,最多三五天便能夠發出聲音,依我看,您還是等一等的好,免得被別人說娘娘你冤枉無辜。」

  胡順妃的怒氣積聚在眉心湧動,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郭夫人的目光靜靜掃過胡順妃的面頰,目光之淩厲,讓人不覺為之一震:「我往日裡脾氣好,但也不是任由別人欺負我的人,更何況你所謂的宮中規矩,那也是給宮裡頭的人遵守的,嚴格算起來趙月可不是宮女,縱然他們之間真有私情,那也該郭家來處置,用的也是家法而不是宮規,順妃就不要越俎代庖了!」

  胡順妃冷冷一笑,唇劃起一道平緩的弧度,打斷道:「不管他們是什麼人,只要踏入宮門,就要遵守這宮裡頭的規矩,落到今日的地步,他們是咎由自取,看這個樣子也不能問什麼了。這兩個人就暫時關押起來,就如郭小姐所說,請太醫為趙月診治,我倒要看看,等她的嗓子好了,難道還能說出花兒來不成!」

  郭惠妃冷淡地道:「既然要關押,又關押在何處呢?總不能是關在你順妃娘娘的宮中吧,恐怕有失公允。」

  胡順妃憤然道:「那你們想要怎樣?!關在這裡嗎?那我可不放心,誰知道郭小姐和這丫頭主僕情深,會不會私自放了她!」

  郭惠妃注目李未央一眼,卻見她微微點頭,這才道:「既然我們彼此都不放心,那就把人關在冰室裡吧。」

  所謂冰室,並非是專門的冰窖,而是專門關押犯錯宮女太監的地方,而且派了專人把守,一旦關了進去再想出來除非洗脫罪名,否則就再也沒辦法得見天日了。最要緊的是,關到冰室,便是嚴格看守,不管是誰都沒辦法輕易接近,這樣一來,胡順妃和郭惠妃都不能左右他們的證詞了。

  這個主意可以說十分的中肯,胡順妃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既然惠妃姐姐都這樣說了,我還能說什麼呢?就關在冰室吧,等幾天後這丫頭的喉嚨好了,我們再請皇后娘娘一起仔細審問!不過,既然這丫頭被留下來,還請郭夫人和郭小姐一同多留兩日吧,也好做個見證。」

  李未央便微笑道:「娘,順妃娘娘盛情相邀,您介意多留兩日嗎?」

  趙月是女兒最喜歡的婢女,平日裡片刻不離身的,眼下明知道她是被人冤枉,還能丟下她離開嗎?更何況若是就此放手,只會替郭家留下管教不嚴的醜名,這麼多年來,郭家還從未發生過這種事。郭夫人想也不想便道:「多留兩日當然無妨。」

  胡順妃又打量了李未央一眼,不禁暗暗佩服她此刻的鎮定,若是她剛才有一絲的慌亂,自己必定能夠坐實趙月的罪名。而經她如此一說,更顯得是疑點重重,又加之她身為主子對貼身婢女的義氣,更令眾人信服,自己反倒是失去先機,再過糾纏也沒有意義。

  「太晚了,先回去歇息吧,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說。惠妃姐姐,告辭了。」胡順妃目送著護衛將那兩人押下去,便微笑著道。隨後,不等惠妃開口,她已然轉身,裙裾華麗如彩雲拂過地面,宮女扶著她上了轎輦。

  李未央目送著得意的胡順妃離開,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半毫的失落驚恐,反倒是十分平靜。

  果然不出所料,對方這麼快就行動了,她的唇角微微牽動。

  看著胡順妃離去,郭惠妃的表情在一瞬間似被霜凍住,片刻已是怒容滿面,低聲道:「這個混帳東西,整日裡就盯著我宮裡頭的事情,一旦有片刻鬆懈,便要被她拿住!」

  李未央低頭道:「娘娘,都是侄女兒管教不嚴。」

  「不,不是你的錯。」郭惠妃咬牙,道:「這些年來我宮裡從來沒少過事情,這也是她慣用的把戲了,想必是昨日我給她難堪,她不敢拿我如何,便找茬生事。說起來,反倒是我連累了你。」

  李未央連聲道:「不能這樣說,今日若非娘娘做主,怕是趙月的小命就要送掉了。」

  「咱們是一家人,彼此用不著說這些。」郭惠妃的怒容慢慢平靜下來,看著李未央,終究歎了一口氣,道:「恐怕是她故意想法子引了趙月出去,設計陷害于她,原本事情沒有這樣複雜,偏偏那人還是郭家的,都是冤孽啊。」

  郭夫人的面色顯然也是憂心忡忡,卻柔聲勸慰道:「娘娘,一筆寫不出兩個郭字,這件事情想必跟威武將軍沒什麼干係的。」

  郭惠妃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沉成了一汪不見底的深淵,慢慢沉著臉道:「沒關係?這些年來他們在背地裡使絆子的還少嗎?縱然不是一母同胞,母親又哪裡待他們不好,一個個都是白眼狼!」

  她話說了一半兒,卻想到李未央在這裡,黯淡了神情,回過神來安慰她道,「嘉兒,你放心,我會請太醫為趙月診治,等她能說話了,好好問清楚,胡順妃這個人我很瞭解,不過雷聲大雨點小,想要借機給咱們找點麻煩,大的動靜她是做不出來的,到時候必定平平安安地還給你一個丫頭。」

  李未央深知,郭惠妃這便是向她保證趙月的平安了,她心中並無驚慌,但對方一片好意,便微笑道:「多謝娘娘。」

  郭惠妃明顯很累,先由宮女扶著回去歇息了,郭夫人的神情卻是不同尋常,她看著李未央,道:「嘉兒,娘有話對你說。」

  若非十分要緊的話,郭夫人絕對不會現在這個時候說。李未央只是道:「娘,你是要說威武將軍的事情?」

  「是,」郭夫人跟李未央一起走進了屋內,吩咐所有人都退下,這才輕聲道,「剛才那個人是你二伯父的養子,這是你已經知道的,但有些事情,我們一直沒有跟你提,從你進府開始,便沒有見過你大伯父、大姑母和二伯父,是不是?」

  李未央看著面色難得凝重的郭夫人,點了點頭。

  郭夫人無聲地笑了笑,那笑意倦倦的:「上一代的糾葛太深了,雖然前一位郭家主母任氏有錯在先,但她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對陳留公主充滿了憎恨,覺得是她鳩占鵲巢、奪走了屬於她的名分和丈夫。而那三個子女雖然都由公主照料,可他們那時候已經懂事了,對親生的娘有了眷戀,無論公主如何照顧他們,他們都是沒有絲毫的感動。」

  陳留公主雖然堅持不肯讓任氏回歸郭家,更加不肯與人共夫,卻並非是個絕對無情的人,李未央自問若是換了自己,恐怕那任氏根本不能留在郭家,不管她是不是以出家的名義……陳留公主卻將這樣一個女人留下了,等於留住了一個很大的隱患,不但丈夫有可能會倒戈,也永遠得不到孩子們的心。

  「公主心地畢竟善良,她覺得任氏雖然做了不少錯事,跟孩子們卻是無關的,便一直千方百計地照料他們,直到後來有一次,那長子郭平借由生日,送了公主一套絕版的琴譜,公主十分高興,還以為自己感動了孩子們,誰料後來卻被公主身邊有經驗的嬤嬤發現,那琴譜的書頁之間含有讓女人不孕的藥,公主喜歡用唾液去翻書,長此以往自然沒辦法生育,甚至還會有性命之危——」

  李未央微覺詫異,道:「那時候,郭平年紀應該很小吧。」

  「是啊,不過五六歲的年紀……」郭夫人面上浮現出一絲苦笑,「想也知道,一個孩子怎麼會想出這麼惡毒的法子……儘管如此,公主和老國公都覺得此事跟稚子無關,必定是任氏所為,怕她壞了孩子們的秉性,於是便將那女人關在家廟之中,再不許她親近孩子們。也許就是此事,反倒讓那三個孩子一起恨上了公主。」

  李未央聽到這裡,對郭家的這些恩怨已經有了大致的瞭解,她接著道:「那麼,後來公主生下了其他子嗣,怕是矛盾就更大了吧。」

  郭夫人想到當年的那些事情,仿佛一把野火從心頭躥到了喉嚨裡,再也忍不住道:「豈止是矛盾,你大伯父認為自己是嫡長子,所以理所當然繼承國公的爵位。公主原本也不稀罕那位置,可偏偏你大伯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暗地裡對老國公爺下了手,雖然沒成,卻徹底惹惱了老國公,他一怒之下,便將你大伯父趕出了家門,任由他自生自滅。你二伯父和大姑母當然會幫著他們兄長,便也一齊怨怪老國公,國公畢竟年事已高,心力不濟,很快就病倒了。後來,他說那爵位絕對不能留給心機叵測的人,便特意請陛下作證,將爵位傳給了你父親。」

  原來發生過這樣多的事情,難怪不管是擔任兵部尚書的大伯父還是威武將軍的二伯父,甚至於那位清平侯夫人也從不露面,原來是這樣。

  威武將軍,彭達祖,胡順妃,胡家……把一切都聯繫起來去想,很多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便浮現出了水面。然而李未央第一次感到疑惑,若是按照尋常的戲碼,現在彭達祖不是應該咬死這情信是寫來給郭家小姐的麼?彭達祖是郭家的養子,自然有機會見到自己,外人不知道,只會當他們在宮外便已經有了私情,到了宮中才會發生私相授受的事情,縱然栽贓不成,也能讓郭嘉的名聲受損。這樣一來,郭嘉被敗壞了名聲,胡順妃和那威武將軍都能覺得解氣,也能借機會破壞一切郭嘉嫁給元英或是成為旭王妃的可能……然而,胡順妃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

  郭夫人看著李未央若有所思,便問道:「嘉兒,你怎麼了?」

  李未央出神片刻,沉穩道:「現在的關鍵就是,胡順妃明明可以落實趙月的罪名,為何還要緩下這兩日呢?」她隱約覺得,胡順妃的真正目的,並不在此……



194 聳人聽聞

  第二日一早,南康公主聽說了昨天晚上的事情,特意趕來。進來的時候面上帶著憤慨,卻知道輕重,並不當著別人的面說什麼,只等宮女們都退下去以後,她才脫口道:「母妃,現在要怎麼救那丫頭呢?」

  南康雖然不夠聰明,卻有十分樸素的敵我意識,在她看來,郭嘉的婢女受到冤屈就跟她自己的宮女受到冤枉是一樣的義憤填膺。原本以為早上過來便會看見眾人憂心忡忡的模樣,卻不料大家都神色如常,她實在是想不明白。

  郭惠妃看著焦慮的公主,道:「你呀,真是沉不住氣。胡順妃以為拿捏住了趙月,就拿捏住了咱們的把柄,如今你越是慌張,她就越會得意。明白了嗎?」

  南康還是覺得不安:「可是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把人救出來呢?如今宮裡頭都傳開了,說郭小姐的婢女和威武將軍的養子有私情,甚至有人說……有人說……」

  郭惠妃面色微微一變,道:「說什麼?」

  南康看了一眼李未央,抿了抿紅潤的嘴巴,支支吾吾道:「反正……反正不是什麼好話!」

  李未央微笑,道:「想必有人說,趙月是為了掩護我這個主子,才會去和彭達祖見面。」

  郭夫人向來和煦的臉色勃然變了,手中的茶杯重重磕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咬牙切齒道:「這幫人,真是吃飽了撐的要來找不自在!」

  郭惠妃卻並不驚訝,她看了一眼李未央,從昨晚開始就出了不少事情,可這侄女兒面上卻看不出來。如今她身上一件銀白嵌金絲蝶紋衣裙,更顯得膚白如雪,眸似星辰,面上紅紅潤潤,沒有半點的慌亂神情。越是出了事,就越要鎮定如初,不能有絲毫的慌亂,否則就會被別人捏住咽喉。這個道理,她在宮中打磨了兩年後才明白,可這個年紀不大的侄女兒,卻顯然深得其中精髓。

  聯想到外界傳言郭嘉曾經的身份,便不難理解她為何能夠如此鎮定。郭惠妃歎了口氣,道:「這便是他們的目的了,此事若不弄清楚,怕是要鬧出更大的波折來。」

  「那,難道任由他們污蔑咱們家嗎?」南康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李未央笑容並無什麼變化,只是低頭看盞中茶色碧青如翡翠,喝了一口茶,才慢慢地道:「南康,你若是連這點流言蜚語都忍不住,今後聽到別人當面說更難聽的話,豈不是要跳起來了嗎?嘴巴長在別人臉上,你還能捂住別人的嘴巴不讓人說話?他們愛怎麼說,就讓他們怎麼說好了,何必放在心上呢?」

  南康卻是沒抓住重點,紅潤的臉上更是氣憤:「還能有什麼更難聽的話嗎?」

  屋子裡的鎏金香鼎中散出嫋嫋上升的輕煙,幽幽不絕如縷。那香氣似春日裡站在百花林中,滋潤且香透肺腑。

  李未央笑道:「當然會有,那些人還會說,郭嘉到底是流落在外的,教養不好,所以……」

  南康豎起眉頭道:「他們敢?!」

  南康這個孩子,到底還是單純啊,李未央口中多了幾分歎息,道:「為何不敢呢?他們等這樣的機會,不知道等了多久。」

  郭夫人沉吟片刻,點頭道:「的確如此,暗地裡盯著郭家的人太多,巴不得在咱們身上潑髒水,嘉兒若非風頭太盛,引起了過多的人注意,也不會有這件事發生。」說到底,別人盯上趙月,完全是因為郭嘉,而對付郭嘉,本質的目的是為了對付郭氏一族。不管他們如何小心謹慎,都會被那些暗中的黑手抓住把柄,真是防不勝防。

  「那該怎麼辦?要不,咱們去找皇兄,請他想辦法?」南康想了想,終於想到了元英。

  李未央卻搖了搖頭,道:「內廷的事情,皇子們插手絕計不是好事,所以,靜王能不沾染,還是不沾染得好。」

  郭惠妃贊許地點了點頭,南康更加苦惱,卻不知道該怎麼辦,郭夫人道:「現在,咱們先等趙月的嗓子治好再說,橫豎不出三天,就要真相大白的。」

  李未央卻並不十分擔心這個,而是道:「娘,父親和哥哥們在宮外得不到確切的消息,只聽那些風言風語怕是要擔心的,還是早日送消息出去。」

  這點考慮得十分周到,郭夫人點了點頭,便吩咐人進來,趕緊著下去辦了。

  李未央見不論是郭夫人還是郭惠妃,眼睛下面都有深色的青影,便知道他們一夜都沒有休息好,輕聲道:「娘娘,你們還是去歇息片刻,等事情有了確切的消息,自然會有人通知咱們。」

  南康不放心道:「咱們就這樣什麼都不做嗎?」

  有的時候,你動作越多越是容易讓人覺得心中有鬼,更何況,表面上不動聲色,未必是毫無反應,最關鍵的一條是,請信得過的太醫去看趙月,醫治好她的喉嚨。其次,便是要小心地查證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尋找每一條線索,借機找到突破口。李未央相信,這些事情都不必說,郭惠妃一定已經有所行動了。

  「傻丫頭,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好好回去準備你的琴藝,別回頭我考校你的時候還是沒有進步。」郭惠妃嗔了她一眼。

  南康不好意思地看了李未央一眼,道:「那好吧。」說著,她拎著裙子裝模作樣地往外走。

  此時,郭惠妃和李未央對視一眼,目光之中都流露出一絲笑意,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不多時,郭惠妃便找了個藉口,和郭夫人兩人進了內室說話去了,李未央只一個人靜靜坐著喝茶。很快,有個人在門口探頭探腦,李未央擱下茶盞,道:「南康,進來吧。」

  南康公主飛奔一樣地跑進來,如意髻上花簪的流蘇蔌蔌抖動,拉著李未央道:「姐姐,你怎麼知道我沒走?」

  李未央指著她桃紅色的衣裳,笑道:「你的衣角還漏了一點在外面,我怎麼會瞧不見呢?」

  南康公主握住李未央的手,只覺得對方的手冰冷的,像柔軟卻冰冷的蠶,有一種平靜中暗湧的悸動,她沒有鬆開,卻是握得更緊:「姐姐,你的手太冷了,我幫你捂著。」

  李未央微微訝異,南康公主全身透著陽光,面孔有一種類似瓷器半透明的美麗,還在發愣,南康已經把她拉著站了起來,道:「姐姐,你來。」

  李未央跟著南康公主走了出去,卻見到宮門外有一個容貌極為美麗的女子,她有著一張精緻可人的瓜子臉,淡淡的遠山眉,單鳳眼光彩熠熠,櫻桃小口,再配上瘦削的肩膀,纖細的腰肢,綾羅浮麗的衣裙,整個人弱柳扶風,有一種病態之美。李未央一眼便認出,眼前的人就是在宴會上和懷慶坐在一起的大名公主。

  這樣的美麗,這樣的體態,再沒有別人了。

  大名公主看著李未央,微微含笑,道:「南康妹妹果真沒有誇口,說是能將郭小姐請來,果真就請來了。」

  南康公主到底還是個孩子,口裡多了幾分得意,「可不是,我跟郭姐姐可好呢!」

  大名公主笑道:「是啊,宮裡頭頂屬你得意!誰不喜歡你呢?」

  這話聽起來十分的親近,可是李未央卻並不這樣覺得,她似乎從這話裡面聽出了些微的酸意,再看大名公主看著南康的眼神,也仿佛多了點羨慕。大名公主跟南康一樣,都是宮女所出,可她沒有南康那樣的機遇,能夠被郭惠妃精心照料著,大名公主的親生母親十年前不小心從高高的臺階上摔下來,摔斷了尾骨,一輩子都要攤在床上。大名公主一邊照顧地位卑微的母親,一邊小心翼翼的活著,日子過得艱苦可想而知了。

  李未央看著大名公主,笑容和煦道:「不知公主請我來,有什麼用意?」

  大名公主連連擺手,道:「郭小姐誤會了,是這樣的,昨日懷慶喬遷,我和南康都湊了份子,想要送她一點禮物,雖然並不貴重,卻是我們的心意,今天想要趁著早晨送過去,順便也陪懷慶說說話,解解悶。卻聽見南康說郭小姐今天心緒煩悶,便想請您一起去走走。」

  這時候,南康死皮賴臉地拉住李未央的手,道:「去嘛去嘛!」她實際上是想,昨天鬧出那種事,郭嘉在宮裡頭肯定坐立難安,正巧大名來說要去懷慶宮中看看,還說多幾個公主去熱鬧一下,權且安慰懷慶。南康左思右想,和其他幾位公主都不是很熱絡,索性不要請,直接請了郭嘉,順便當散心不是很好嗎?誰知大名卻取笑她,說郭小姐是郭家的心頭肉,郭惠妃哪裡能讓她隨便亂走呢,簡直就像是擠兌南康一樣,南康一時著急,便誇下口說一定能請到郭嘉。這樣一來,她就把人給拉出來了。

  大名是吃准了南康孩子一樣的心態,李未央明明什麼都看出來了,卻當成不瞭解,只是道:「我和懷慶公主並不是很熟悉,怕是不好上門叨擾……」故意流露出幾分遲疑。

  大名公主笑得親昵,「懷慶十分欣賞郭小姐,瞧見你去怕是要高興極了。」

  李未央勾起唇畔,似乎十分受用,口中卻仿佛還是有點猶豫:「可是——」大名公主仿佛很希望她跟著一起去看懷慶公主,這是為什麼呢?

  大名公主臉上的笑容有一點不安,仿佛怕戳到別人痛處,道:「宮裡頭的事情我最明白,那些長舌婦整日裡閒言碎語,郭小姐是不是擔心昨天晚上的事情會引來風言風語?要知道——清者自清,你越是避不見面,越是讓人家覺得心中有鬼,這樣反倒于名聲有損,索性落落大方的,他們見沒什麼辛秘可以挖,也就不會再作怪了。」

  這話實在是很中肯,任由誰聽起來都捉不到錯處,大名公主說這些的時候,面上的堅強鎮定同樣使得南康公主眼淚汪汪。南康眼看著大名公主從小受委屈,最艱難的時候連太醫都不肯為她娘看病,還是南康公主求了郭惠妃才找了太醫。當然,也正是因為大名公主十分孝順,才引起了宗室的同情,旭王仁義,出面請求裴后好好照顧這位頗有孝名的公主,大名的日子才好過了許多。

  李未央看著大名公主,只是微微一笑,道:「不知二位送了什麼喬遷的禮物呢?」

  南康公主獻寶一樣地讓宮女拿出來一個雪白素錦緞盒,一件件翻出來給她們瞧:「這是白玉扇子,三顆龍眼大的寶石,還有個金子打造的小小扇墜子,十分好看,懷慶姐姐一定歡喜。」

  李未央接過一看,點了點頭,道:「的確都是好東西。」南康公主心腸太軟,這次去看望懷慶公主,居然帶了這麼貴重的禮物。她一邊觀賞,一邊注意到旁邊的大名公主眼中流露出一絲訝異,隨即便是一絲陰霾……李未央放下東西,便笑著問大名道:「不知公主殿下的禮物是什麼?」

  大名公主笑了笑,道:「我沒南康妹妹這麼多好東西,只是親手做了一件衣裳要送過去給懷慶。」說著,她從宮女手中的託盤上取過一件羽藍色牡丹紋長裙,十分素淨的顏色。

  南康過去摸了摸,突然臉上露出一絲訝異,李未央瞧她,問道:「怎麼了?」

  「哦,沒什麼。」南康又摸了摸那料子,臉上的神色越發古怪起來。想說什麼卻礙於大名,不好開口的樣子。

  大名公主好像心事重重的模樣,沒有注意到南康的神情,只是道:「咱們該走了。」

  李未央想了想,道:「既然你們都有禮物,我也該準備一下,免得在懷慶公主面前失禮。」說著,她想了想,屋子裡還有幾件要送給南康的禮物,挑出來一件就好,便道,「二位先行,我稍後就到。」

  南康剛要點頭,大名公主眼神一閃,忙道:「郭小姐這樣說就見外了,懷慶的個性我瞭解,她是定然要送回禮的,我們彼此是姐妹倒沒有什麼,只怕郭小姐的禮物太貴重……」這話說得並不過分,郭嘉是外人,她送去過於貴重的禮物,懷慶公主就得回禮,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哪裡能送得出稱手的禮物呢,怕是反倒會自慚形穢。

  李未央眯起了眼睛,看著大名公主,道:「哦,是這樣麼?」

  大名口氣裡已有不容置疑的味道,道:「自然如此的,南康,對不對?」

  南康一愣,啊了一聲,看了看大名公主一副篤定的樣子,再細想一想,自己送了很多次禮物懷慶公主都是不肯收,可見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上次若非走投無路也不會來求郭惠妃,既然如此,自己的禮物實在不妥當。她扭頭對宮女道:「其他都先收起來,只要這一對白玉扇子就好。」

  大名公主微笑頷首,「這樣才好。」

  近視之下,大名公主面色有些泛黃,厚厚的脂粉也遮擋不住,倒像是生病的人,李未央關切地道:「公主自己也身體不適嗎?」

  大名公主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頰,纖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唇角含了溫弱的笑意,「多謝郭小姐關心,我沒有大礙。」

  南康公主已經說道:「是啊,大名姐姐半個月前生了風寒,臥床好久,前天宴會是她病癒後第一次出門呢!」

  李未央神色柔和地點點頭,關切道:「公主還是要多保重身體。」

  大名公主的眼睛裡就多了幾點淚花,像是極為感動的模樣:「宮裡頭像郭小姐這樣熱心的人真是很少了。」

  「就是,我姐姐很好呢!」南康自豪地道,口口聲聲都是姐姐,仿佛她跟郭嘉血緣更親近似的。

  這一點倒是沒什麼奇怪的,南康是郭惠妃的養女,郭家當然與她親近,這種親族關係是大名公主沒辦法比的,所以大名公主面上沒有絲毫異樣,只是淡淡一笑,道:「時候不早,咱們走吧。」

  依蘭殿在宮裡最荒僻的地方,她們三人沒有乘坐步輦,只是一路帶著宮女走過去,也足足走了半個時辰。快到依蘭殿的時候,突然有一位宮女快步走過來,看見眾人趕緊行禮,隨後道:「南康公主,您從宮外買回來的禮物到了。」

  南康嚇了一跳,連忙道:「母妃發現了嗎?」

  那宮女一怔,道:「這……奴婢以為是送給惠妃娘娘的,直接就送去了。」

  「什麼?!」南康公主差點直接跳起來,「不可以啊,我是預備在下個月的壽宴上給母妃一個驚喜的!你們怎麼這麼傻!」說完,她直接回頭道,「姐姐,你們先去吧,我回頭就到!」說著,也不等李未央開口,忙不迭地跑了,身後的四個宮女連忙跟著她一起離去。

  大名露出吃驚的神情,道:「南康怎麼總是這樣慌慌張張的。」

  李未央看著南康公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這也是她天真可愛的地方。」

  「是啊,天真可愛,那是因為她的幸運啊。」大名公主突然這樣說道。李未央聞言回過頭來,「公主說什麼?」

  大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微笑道:「我是說,多虧了惠妃娘娘的照顧,南康妹妹才能這樣活潑開朗。」

  依蘭殿很快近在眼前,遠遠便看見一株高達數十丈的古木參天而立,根部彎曲盤繞,枝節橫生交叉,圍繞著蒼勁巨大的樹冠錯落有致的搭建著房舍,雖然夏天居住的時候會很涼爽,可是如今看,卻是陰氣逼人,難怪懷慶公主不願意住在這裡。大名公主微笑著看了一眼身後的宮女,道:「妹妹有個古怪習慣,不喜歡外人打擾,裡面也自有宮女伺候,你們就在院子外頭候著吧。」說著,她看向李未央,抱歉道,「恐怕要委屈郭小姐了。」這意思很明顯,既然大名公主都把宮女留在外面了,郭嘉也應當這樣做,免得打擾到喜歡清靜的主人。

  李未央微微笑道:「無妨的。」

  整個依蘭殿的臺階乃是木質砌成,通往各個房間,本來是十分別致的設計,卻因為房間的破敗陳舊,顯得十分荒涼。整個大殿空落落的,甚至看不見一個走動的宮女,大名的面上露出詫異,道:「怎麼不見服侍的人呢?」說著,她不好意思地回頭向李未央道,「我去找找看人都去了哪裡,郭小姐在這裡稍候。」

  李未央眼底浮現一絲冷意,面上卻是笑容和煦,道:「公主自便。」

  大名公主說完便向東邊的主殿而去,走了一半兒卻突然想起了什麼,道:「郭小姐若是無聊,後面還有個風景很美麗的湖泊和亭子,你可以先去歇息。」

  李未央自然點點頭,卻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她打量著這個靜謐的院落,只覺得一切都是異樣的安靜。一時間,只聽得到風吹過的聲音,很快,她聽見了腳步聲,雖然很輕,卻是從西邊的殿裡傳出來的。她轉頭,便見到一個人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那人一身的華服,頭髮全部高高束在頭頂,用金環俐落地箍著。那飛挑的鳳眼微微揚起,宛如長簾的睫毛下是一雙精湛有神的眼睛。怎麼看,眼前這個年輕的男子都是個出眾的美男子,光憑這一份氣質就足以讓人心折。

  李未央一眼便認出此人是誰,湘王元盛——胡順妃的兒子。

  他輕輕拂了拂袍子,理好冠帶,上前拱手為禮,笑得滿腔赤誠:「郭小姐。」

  李未央眼眸微沉,道:「湘王殿下這是何意?」

  湘王剛才已經在暗處看了李未央很久,心中只覺得她還真是生得十分美麗。上一次在宴會上見到她,她那麼端端正正據案而坐,連髮絲都理得紋絲不亂,卻顯得過於端莊無趣了。除卻一個郭家的強大背景,就只是尋常的大家閨秀。若非裴寶兒那一杯酒,他根本都不會注意到她這種只有三分姿色的女子……不過,他後來仔細看了看她的面孔,才發現她的膚色格外白皙,目光流轉之間仿佛也有一種特別的韻味,雖然比不得裴寶兒豔光四射,卻也是個出眾的美人,再配上郭家龐大的家世背景,也就足夠了。

  看到李未央平靜的面孔,他心頭卻閃過一過一絲得意,乾咳了兩聲說:「郭小姐,我特地請了你來,當然是有要緊的事情說。」

  李未央目光冰冷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湘王微笑著走近了她:「郭小姐……」

  李未央卻突然冷笑一聲,道:「原來如此。」

  心中有鬼的湘王竭力笑容溫柔:「郭小姐你可別生氣,請你到這裡,實在是萬不得已……」

  李未央唇角卻是漸漸凝起了一個冰冷的微笑:「萬不得已?恐怕不是吧。胡順妃千辛萬苦把我騙到這裡來,還能有什麼苦衷不成?!」

  湘王略微愕然,隨即也不得不佩服李未央,道:「居然這麼快就想到了這一點,郭小姐果然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子。」

  李未央靜靜看著對方,陽光之下,湘王負手站在她的面前,神色在蒙朧的光影中有些模糊,可那份得意卻是實實在在的。她冷冷一笑,道:「昨天夜裡,你們是如何哄騙趙月出去的呢?」

  湘王微笑道:「你身邊的這個丫頭,本身武功的確很高,可這種人通常有一個毛病,就是一聽到風吹草動就會出來探詢,我們故意派人將她引到御花園,刻意製造了那一幕,然後用盡一切法子捉住她,當然,一點迷香就能讓一個頂尖的高手放棄抵抗。她算是硬骨頭,不管我們如何威逼利誘,她也不肯出賣你,所以,我只能燙壞了她的喉嚨,讓她說不出話來。郭小姐,你知道的,我已經手下留情了,若非如此,你這丫頭的嗓子早已保不住,不,更嚴重一點,我可以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李未央笑得自然而平和,半點看不出著急的模樣,道:「不必再巧言令色,你們燙傷了她的喉嚨,一則是為了讓她說不出話來,任由那彭達祖陷害。二則,你們沒有做到極致,是知道我和她主僕情深,故意留下她來和我談條件。三則,她若是死了,你們今天這齣戲就唱不下去了。」

  湘王暗暗點頭,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愚蠢的女人,若是現在她哭哭啼啼的,他恐怕根本沒耐心與她說清楚。現在麼,倒是有幾分趣味了。他唇畔勾起一絲微笑,道:「郭小姐說的不錯,她的確是一顆重要的棋子,當然不可以輕易就這麼毀掉。」

  「第二個棋子,就是大名公主,若是我沒有猜錯,她應該是你們的人,所以她今日才故意引我來這裡,為的就是讓你我有機會單獨見面。不,更準確地說,為了讓你有機會來威脅我。湘王殿下,不妨說一說,你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湘王瀟灑笑道:「你嫁給我。」

  就是四個字,卻是一語道破胡順妃的機心。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笑容之中帶了說不清的嘲諷:「我嫁給你?」她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仿佛覺得異常可笑一般。

  湘王不急不忙,慢慢地道:「不錯,胡家和郭家聯姻,舊敵變成新友,有什麼不好嗎?」

  李未央的笑慢慢變得嫣然而森冷:「哦,舊敵變成新友?既然有心求親,為什麼不主動登門,反倒要用這種卑劣的手段呢?」

  湘王笑得十分親切,那一雙眼睛也是帶著說不清的情意,若是不知道的人,還真當他對李未央一見鍾情了,可李未央自己心裡明白,這個天潢貴胄打的主意不在於自己,而在郭家。胡順妃有一千個理由阻撓郭嘉與元英的婚事,更加不會樂見她成為旭王妃,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郭家成為胡家的姻親,讓郭家的女兒成為真正的湘王妃。娶了郭家一直愧對的愛女,等於把整個郭家人都捏在了手心裡,真正是一把好牌,設想的萬般周到。

  「郭小姐不必生氣,你的追求者甚多,那一日的宴會上甚至來不及注意到我,若非劍走偏鋒,怎麼能夠得到小姐你的芳心呢?」湘王撣撣身上那件精工細作的墨紫色團花華服,笑容滿面。

  李未央從上往下看了他一眼,道:「除了一張漂亮的皮囊,湘王還有什麼值得我注意的呢?」

  對方卻根本不生氣,哈哈一笑道:「郭小姐,不必再拖延時間,不如痛快地說,應,還是不應。」

  李未央嗤笑一聲,道:「應如何,不應又如何?」她面容極端冷漠,然而那張素白的面孔影了陽光,越發襯得那脖子猶如凝脂一般雪白細膩,讓人忍不住想輕輕摸上一摸。

  湘王的眼睛不由自主深了深,情不自禁地將目光移在她的眼睛上,那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如同一汪靜謐的湖水,十分的吸引人。他的眼裡湧起一絲得意,心道這個小美人很快就是自己的了!口中道:「應,自然是皆大歡喜。不應,明日那彭達祖就會反口,說那封情信是寫給郭家千金,並且那丫頭也是為小姐去收信的,她的喉嚨便是好了,在百口莫辯的情況下也根本沒辦法為你翻身……這樣一來,郭小姐身敗名裂不說,還會連累郭家徹底淪為一個笑柄,這其中的厲害,你應當很清楚吧。」

  湘王的聲音柔情脈脈,可是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無比的可惡,明顯是篤定李未央不會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抗拒他們的提議。畢竟,嫁給他,到底是堂堂正正的湘王妃,可若是回絕,可就什麼都撈不著了。郭家千金在宮中與情人私會,這樣的消息一旦傳了出去,郭嘉這個名字將會成為整個越西的笑話,郭家千金的金環也沒辦法拯救她的命運,不會再有任何一個豪門上門求親了,這一輩子都徹底毀了。

  湘王輕描淡寫之間,已經把一個女子的命運揉捏在了手掌心,若李未央是一個沒有主見的女孩子,或是沒有經歷過這許多的恐怖事情,她恐怕也會在心神大亂之下答應湘王,有了她的應承,對方自然有很多辦法讓郭家同意這門婚事。

  李未央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唇角漾起一絲諷刺的笑,臉上已是一派的溫婉:「很抱歉,儘管你們已經費了不少心思,我還是不能答應這門婚事。」

  她雖然說著拒絕的話,卻是吐氣如蘭,湘王素來喜好美色,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張口便道:「為什麼?」

  李未央淡淡地道:「因為我不會嫁給一個品行如此卑劣的人。」

  湘王終於有點惱怒,他冷笑著看著她:「你不顧自己的名聲?」

  李未央冷冷一笑,卻是眼睛也不眨:「我的名聲當然重要,卻還沒有重要到賠上自己一生的地步。」若是就這樣嫁給湘王,那她才叫白白長這麼多年歲,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玩偶。

  湘王死死盯著她,妄圖在她冷淡美麗的面容上找到一絲裂縫,他以為她平靜的偽裝下,定然隱藏著痛苦、慌亂、絕望。可是,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她舉止隨意,語氣平淡如同閒話一般,並不見任何的慌亂與難過,甚至連對他的厭惡都沒有。湘王覺得難以理解,他不明白,什麼樣的女子才會絲毫都不在意自己的名聲,就算她有辦法證明一切與她無關,名聲也會有所損傷,難道她這輩子都不想要嫁人了嗎?

  原本,他以為她會痛哭流涕,然後跪著求他收手,可是到了這個地步,也不見她有任何失態,只是非常平靜地拒絕了,倒叫他心裡奇怪。他的面色變了變,卻還是揚起一絲笑容,道:「如果這個籌碼不夠,那就要請郭小姐再看另外一個籌碼。」說著,他輕輕拍了拍手。一直隱藏在西殿的兩名護衛身影一晃,頓時消失不見,等再出現時,則已拖了一個人過來。那人的頭垂著,看不清相貌,漆黑的髮絲淩亂,裸露在外面的皮膚異常蒼白,身上長長的裙擺拖在地上,仿佛沒有骨頭一樣,被那兩個人硬生生架著。

  湘王對李未央道:「郭小姐,你要看好了。這個籌碼,可從不給外人看的,你是頭一個。」

  李未央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人。然後,她看到其中一個人捏住那人的下巴抬了起來,赫然是一張秀美的面孔,而在一天之前,這個少女還曾經苦苦哀求郭惠妃幫她的忙……懷慶公主!可那兩個護衛的神色異常的平靜,平靜得仿佛他們不過是拉著一個木偶一樣。那姿態,充滿了屈辱感!

  湘王笑眯眯地看著她,烏黑的眼眸帶著流光:「怎麼?郭小姐害怕嗎,不必害怕,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李未央第一次覺得手腳一片冰涼。

  昨天的宴會上,湘王以一副溫文俊美之面目出現,可是一轉臉,便能夠做出這樣殘酷可怖的事情。懷慶不過是一個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的弱女子,他竟然殺了她,還讓兩個護衛把她當做玩偶一般的對待!

  湘王,是個真真切切的瘋子!

  李未央萬般計畫,也沒有想到他們居然殺死了懷慶公主,她的聲音因憤怒而壓的很低,道:「這就是你說的籌碼?懷慶公主的屍體?」

  湘王微微笑道:「是啊,我今日聽聞皇妹喬遷,特意來恭賀她,誰知卻見到我那可憐的皇妹懷慶已經死於非命了。從昨日開始,你和大名公主是第一批訪客,而大名公主是懷慶從小最好的姐妹,形影不離的,你說她有什麼理由要殺害懷慶呢?那麼,只剩下你了郭小姐。」

  李未央目光冰冷地看著湘王,那眼神已經不是剛才的平和,而變得異常可怕。

  湘王覺得奇怪,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從李未央的身上感受到一種可怕的壓力,但很快,他明白了過來。

  從剛才開始,李未央的面上就帶著笑,可現在,她不笑了,連一絲笑的紋路都沒有。她不笑的時候,眼底就帶了三分陰狠,盯著他,宛如老鷹在盯著田中的獵物,專注的,冰冷的。

  李未央的眉毛輕輕揚了起來,目光犀利的就像一把剪刀,慢慢地道:「我跟懷慶公主萍水相逢,更加不可能會無緣無故殺她,你不覺得這陷害特別可笑嗎?」

  湘王並不生氣,笑道:「天底下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懷慶是昨天晚上溺死的,不過我們用了特殊的法子來保存她的屍體,所以便是太醫來驗看,也會以為她剛剛才斷氣。可是懷慶怎麼會好端端溺死在湖水裡呢?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蓄意謀殺。謀殺她的人,又是為了什麼?懷慶向來與世無爭,唯一的錯誤,便是不小心發現了郭家小姐和彭達祖的私情,郭小姐想方設法叫自己的丫頭頂了罪,卻又害怕此事被懷慶公主洩露出去,兩人爭執之間,無意之中你將懷慶推落湖中,懷慶從小不識水性,你又心中惡念生起,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按住她的頭將她溺死,嘖嘖,好狠毒的心腸啊——」

  李未央不說話,靜靜地看著湘王,像是在看一個自說自話的瘋子。

  湘王以為她不信,繼續道:「這證人麼,自然是大名公主。她陪著你到了這裡,卻被你故意支開,誰知回來的時候正巧瞧見了這一幕,你看。」他順手一指,遙遙指向一邊的走廊,那裡赫然站著面帶微笑的大名公主,「這其中的許多漏洞,我自然會有方法填補,務必做的天衣無縫,讓所有人都相信一切是你所為。郭小姐,你覺得如何呢?若是你現在不能下定決心也無妨,我可以給你半刻的時間考慮,我們慢慢耗下去好了,我絕對有耐心陪你把這場遊戲玩下去。」

  李未央看了一眼大名公主的方向,冷冷地笑了笑。

  大名公主顯然也看到了李未央面上的冷笑,但她全不在意,只是遠遠看著,面上漸漸沒了表情。陽光下,她仿佛一尊美麗的雕塑,毫無正常人會有的感情。

  李未央看了一眼已然失去呼吸的懷慶公主,在她的人生中,最信賴的人就是大名公主了吧,可她沒有想到,最後將自己推入死地的人,也是大名。李未央轉頭,望著大名公主道:「你那天是故意引懷慶來惠妃宮中,這樣,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我有了接觸,發現我和別人的私情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大名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可是李未央已經從她的微笑之中,得到了答案,是她,大名和胡順妃勾結起來,出賣了最好的姐妹。

  湘王已經不耐煩再糾纏下去,再等,南康便會到了這裡,他立刻道:「好了,我最後問你一次,應,還是不應!」

  「你再問我一千次一萬次,只有兩個字,不、應!」李未央毫不猶豫地道。

  湘王沉下臉,面上的柔情蜜意盡數傾瀉乾淨,轉而化作滔天的怒火,他冷笑:「不應?!郭嘉,你真是自信的過了分,和男人私通或許不會判你死罪,可謀殺公主呢?懷慶再沒有靠山,她也是堂堂的越西公主,你殺了她,縱然整個郭家都護著你,你也沒辦法逃脫宗室的審判!」

  李未央面上已經浮現起無限冷意,卻又帶了幾分嘲諷:「就憑你們,想要定我的罪過?!癡心妄想!」

  到現在,湘王已經知道事無可為,他揮了揮手,那兩個護衛將屍體拖向後面的小湖,與此同時,他向一旁的大名公主使了個眼色:「郭家勢力太大,如何讓所有人相信此事,就看大名你的本事了。」

  大名公主狠狠咬住嘴唇,微微泛出白色,眼底卻浮現出一絲決然,她突然向後退了兩步,隨後快步向樓梯上走,李未央望著她,目光冷漠。大名公主再如何巧舌如簧,郭家的權勢也足夠讓眾人對這件事抱持懷疑觀望態度,在這種情況下,大名公主究竟要怎麼做呢?

  湘王微笑看著這一幕,仿佛在欣賞一出漂亮的圖畫,那笑容,卻在不知不覺中帶了一絲殘忍。

  不知為什麼,這詭異的一幕讓李未央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她突然道:「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大名公主已經走到了二樓臺階的頂端,她向著李未央古怪地笑了笑,故意一腳采空,整個人就像一根圓木一樣滾了下來。這場景詭異之極,令人汗毛倒豎,李未央望著,竟然一時都來不及發出聲音。

  樓梯並不是很高,但也有足足三米,很快,血從大名公主的衣裙上滲了出來,李未央看見她那張美麗柔弱的臉頰此時已刻上了絲絲的傷痕,血水蜿蜒著流了下來……

  湘王冷漠地道:「她在樓上瞧見了你殺人的那一幕,驚叫一聲,你趕緊追了上去,卻誤將她推下樓梯,這樣的故事怎麼樣呢?或者,乾脆說她是自己被可怕的場景嚇到了,摔下來的——郭嘉,一個大名公主的話大家未必會相信,那麼,若是人人瞧見血淋淋的現實呢,鐵證如山,郭家權力再大,也沒辦法堵得住悠悠眾口!」

  為了讓所有人採信,居然能夠活生生從三米高的地方滾下來!這樣的殘忍!這樣的瘋狂!湘王到底給了大名公主什麼好處才讓她肯這樣拿性命去拼!李未央在這個片刻,猛地意識到,這些人都是瘋子,十足的瘋子!
作者: bear199212    時間: 2013-1-13 11:4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1-23 01:25 PM 編輯

195 大名之瘋

  大名公主的尖叫劃破了依蘭殿的寂靜,原本在外頭等候的宮女們對視一眼,心頭直叫不好,飛奔一樣地沖進了院子。院子裡空無一人,只剩下李未央和……一旁躺在血泊裡的大名公主。

  就在剛才,湘王和另外兩名護衛已經從後門離去,根本容不得李未央阻止的時間,不過,她也沒有要阻止的意思。

  宮女撲到了大名公主的身邊,哭泣道:「公主,您這是怎麼了?」

  大名勉強著撐起來,卻是氣喘吁吁,血淚滿面,伸出一隻纖細的手指頭指著李未央,顫顫巍巍道:「殺人……殺人兇手……她是……」話還沒有說完,便已經暈了過去。所有的宮女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其中一個尖叫起來:「快,快去請太醫!」與此同時,湘王帶著人從正門進來,仿佛剛剛瞧見這一幕,無比驚訝道:「這……這是怎麼了?!」

  宮女指著李未央道:「郭小姐,是郭小姐把我們公主推下了樓梯!」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戲演得果真不錯。」

  湘王已經不復剛才那溫柔多情的模樣,只是陰森地道:「還不把郭小姐扣起來!」

  李未央冷冷一笑,道:「湘王殿下,若要問罪,只怕你還不夠格,請把能定我罪的人請來吧!」

  湘王見她神色並無多少慌張,心頭也是一怔,如今眾目睽睽之下,自然要名正言順地給李未央定罪才好。他回頭,大聲道:「還愣著幹什麼,不快去!」眾人一陣驚慌不安,拼了命地奪門而去,幾乎顧不得宮廷的儀態。

  湘王走近了李未央,壓低聲道:「郭小姐,若是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只要他吩咐大名公主更改說法,只說自己是無意從樓梯上掉下來摔糊塗了,事情還沒有那麼嚴重。到了這個時候,郭嘉應該知道如何選擇對她才是最好的。

  若非郭嘉容貌美麗,又聰明厲害,他不會再給她這最後一次機會,希望她能識趣地把握住。

  李未央只是淡淡道:「很抱歉,我不會再有第二個答案給你。」

  湘王臉上最後的一絲笑容消失:「那你就等著天牢吧。」

  郭惠妃帶著郭夫人、南康公主迅速地趕到,南康公主正想方設法藏禮物,卻不知道這裡已經出了事,看到院子裡的情景,整個人都驚呆了。很快,裴皇后、胡順妃也接連趕到。

  太醫早已為大名公主處理了傷口,此刻大名已經醒過來,坐在床上掩面痛哭,仿佛不勝恐懼的模樣,裴皇后略微皺了皺眉頭,道:「這是怎麼回事?」

  大名公主大聲啼哭,用帕子掩著面孔道:「娘娘,大名險些就見不著您了!」

  裴皇后見她哭得梨花帶雨,表情極為不悅,淡淡看了一眼湘王,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李未央從剛才開始就靜靜地坐著,凝望著床上痛哭流涕的大名公主,和眼底略帶得意的湘王,只是不動聲色。

  湘王輕聲咳嗽了一下,道:「大名,這事情是你親眼所見,還是你說給娘娘聽為好。」

  郭夫人疑惑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又看看南康,眼底多了幾分擔憂。只是這種場合,她在不瞭解情況的時候,還不能多說什麼。郭惠妃已然坐到一邊,接過宮女遞過來的茶水,面色鎮定。

  胡順妃矜持地坐著,抬起手中的繡帕,仔細地擦拭著嘴角的口脂,實際卻是在掩飾笑意。當聽到依蘭殿出事的消息時,她的臉上已然綻開明豔不可方物的笑容。這是一盤你死我活的棋,終究,只有勝了的一方才能生存下去。郭惠妃,你可不要怪我無情。

  裴皇后面色冷淡地看著大名公主,道:「說吧。」

  大名公主咬住下唇,渾身發抖,仿佛滿含掙扎,但最終,還是開了口道:「我今兒本是約了南康妹妹、郭小姐一起來看望懷慶,在半路上,南康妹妹突然說要送給惠妃娘娘的禮物出了錯,便搶先一步離開了,說很快就會回來。我就和郭小姐來了依蘭殿,因為懷慶妹妹向來喜歡清靜,連伺候的宮女也少,我們不敢打擾,便將宮女們都留在外頭。進了門之後,卻發現沒有宮女伺候,我想著不好怠慢了郭小姐,便先去尋人,郭小姐聽說這後面有個湖泊,便要去散散心……我聽了信以為真,誰知剛走到二樓走廊轉角,我便瞧見了那湖邊上,郭小姐已經和懷慶遇上了,卻不知怎麼起了爭執,我離得遠,什麼也聽不清,便想要去勸解,誰知卻看見郭小姐突然推了懷慶一把,懷慶掉下水,還拼命掙扎……」

  裴皇后聲音中帶了一絲驚異:「懷慶公主怎麼了?」

  大名掩著臉痛哭,仿佛傷心到了極點:「她……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裴皇后厲聲道:「還不快去後面的湖泊看看!」

  不多時便有太監面色慘白地來報:「娘娘,懷慶公主殿下……已經……已經溺死在湖裡了!」

  大名公主的哭聲更大了,胡順妃瞧了她一眼,眼睛裡閃過一絲詭譎,慢慢地道:「竟然真有此事,實在是太奇怪了!」

  郭惠妃的面色如常,只是靜靜喝著杯子裡的茶,郭夫人的面色卻現出焦慮,幾乎控制不住地道:「滿口胡言亂語,我的女兒為什麼要去謀害公主殿下!」

  大名看著郭夫人冰冷的面容,仿佛受到了驚嚇,下意識地往後面縮。她原本就生得楚楚可憐,這下更顯得極為驚恐了。胡順妃站起身,主動擋在床前,一張豔麗的面孔帶了三分嘲諷,道:「郭夫人,你這是幹什麼?明知道大名公主受了傷,你居然還恐嚇她?!」

  郭夫人氣不打一處來:「我哪裡有恐嚇她?!我不過是想要問清楚真相!我的女兒剛剛進宮沒有幾日,為什麼要謀殺跟她無冤無仇的懷慶公主!」

  南康公主完全想不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看著一屋子的人,幾乎都呆住了。

  裴后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滯,看著大名公主,道:「你說清楚一點。」

  大名公主本來就是弱不勝風的體態,此刻悽楚地搖了搖頭:「我站得遠,又聽不見他們說話……哪裡知道是為什麼呢?」

  胡順妃盈盈一笑,那笑意卻似帶了犀利的寒氣:「既然動了殺心,必定是有什麼緣故的,咱們不妨把這宮裡頭的人都審問一遍,說不定就知道答案了。」

  裴后姣好的長眉輕輕一挑,疑道:「這宮裡的人?」

  胡順妃恭敬地笑道:「是啊娘娘,郭小姐麼,咱們自然不敢審問,可是這宮裡頭的宮女太監當然是能問一問的。」

  裴后看著郭惠妃,道:「妹妹以為如何?」

  郭惠妃面上含著笑,眼中卻一分笑意也無,眸子裡的光尖銳而冷清:「方才順妃說了,要徹查到底,不能姑息養奸,既然這樣,不能不仔細問一問。」

  郭夫人驚訝地看了惠妃一眼,不知她為什麼還能保持鎮定。這可事關郭嘉的生死啊!

  裴后的目光在惠妃面上逡巡著,一時卻也吃不准她到底是真的無所謂,還是故意裝出來的鎮定。她很快便轉開目光,微微一笑,曼聲喚道,「來人!」

  一旁的女官答應著走上來:「奴婢在。」

  裴后淡淡道:「把分在依蘭殿的宮女太監全都捉起來,一個不落地問清楚。」

  李未央冷笑,剛才整個依蘭殿都是空空蕩蕩,分明是故意支走了人,現在卻突然冒出來了嗎?

  依蘭殿的宮女太監統共不過八名,連李未央在郭家的規格都不夠,事情發生的時候,這些人或是自稱被公主遣出去做事,或是去了別的地方,橫豎都沒瞧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於是這群人都被拖出去詢問,足足半個時辰,打板子的聲音不斷,終於,女官重新帶著一個宮女進來,行禮道:「娘娘,公主的貼身宮女翠柔招了。」

  裴后看著跪在下麵戰戰兢兢的翠柔,道:「到底怎麼回事?」

  翠柔臉色煞白,「奴婢……奴婢剛才猛的想起來……只是奴婢不敢說……娘娘先饒恕奴婢的罪過!」

  「你說吧,恕你無罪!」裴后慢慢地道。

  翠柔拼命磕了兩個頭,道:「公主那日去惠妃娘娘宮中,出來的時候卻見到一個年輕男子和郭小姐站在一起十分親密的模樣,公主當時沒有留意,只以為是一般的護衛,後來聽說捉住了中郎將和郭小姐的婢女,才想起來——那人就是中郎將!」

  事實上,當胡順妃設計那出戲的時候,真正的懷慶公主已經死了,又哪裡來的機會去「想」?只是現在根本查不出懷慶的真正死亡時間,對方掐准了一切,把事情冤枉在李未央的身上。

  「翠柔,你可敢與那彭達祖對質?」若是翠柔真的瞧見了對方,那麼彭達祖要掩飾的就絕非和婢女有染這樣簡單!胡順妃微笑道。

  翠柔低下頭去,不敢瞧主子們難看的臉色:「奴婢敢。」

  「好了,帶她下去!」裴后揮了揮手。

  半個時辰之後,便有護衛來報:「娘娘,彭達祖已經招認,那婢女趙月是為了她的主子來的,他的秘密情人也是郭小姐。」

  一切掐的剛剛好,郭夫人的臉色已經褪盡了最後一絲血色。

  胡順妃冷笑一聲,望著李未央道:「原來如此,郭小姐是怕對方想起來那彭達祖去過,才會要懷慶公主緘口不言,可是懷慶這孩子耿直,怕是沒有答應你,你才動了殺心——」

  李未央並不畏懼,迎著她的目光,定定道:「胡順妃,這邊大名公主才指證了我謀殺懷慶公主,翠柔就想起曾經在惠妃宮中見過郭達祖,然後那郭達祖就招認了,他晚不認,早不認,偏偏認的這樣巧合,不覺得奇怪嗎?」

  胡順妃立刻道:「這還不是為了替你這個高貴的小姐掩飾麼?人都說知人知面不知心,郭小姐看起來這樣高貴典雅,卻想不到先是做出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再是殺人滅口,可憐的懷慶公主,還把你當成朋友,分明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狼!我勸你一句,人贓並獲,你還是認了吧。」

  李未央面無表情地道:「是我做的事情我自然會認,我沒有做的,叫我怎麼認?!」

  裴后的眉頭微微皺起,面容卻還是那麼高貴,仿佛高高坐在雲層之上的菩薩一般慈悲:「郭小姐,人常說有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若是認罪,我會給你留一點餘地,算是全了郭家的體面,若你知錯不改,死不承認,那就只能將你交給刑部了。」

  交給刑部,等於是顏面掃地。郭惠妃不覺微微作色,冷笑道,「你們聯合起來冤枉嘉兒,還叫她說,說什麼呢?」

  裴皇后微微閉目,道:「惠妃妹妹,懷慶是個多麼善良溫和的孩子,從來連一隻螞蟻都不敢踩死的,這一回遭遇這樣的不幸,只要是個人看著都會覺得心寒。如今人證是大名和彭達祖,以及那宮女翠柔,你說別人冤枉,他們又和郭小姐無冤無仇,為什麼要冤枉她呢?我知道你心疼郭嘉,但錯就是錯,不能因為她出身郭府就從寬處置。懷慶畢竟是一國公主,郭嘉的所作所為,已經嚴重羞辱了皇室的尊嚴,她招認,便是一杯毒酒,此事我做主,也不會傳出去。可若是不認,那就對不起你了,我只能將她交出去。」

  這話說得多麼冠冕堂皇,以至於眾人都紛紛點頭。

  郭惠妃卻不瞧義正言辭的皇后,只是向著李未央道:「嘉兒,你怎麼說?」

  李未央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口中不急不忙地道:「嘉兒雖然沒有在郭家長大,可卻絕對不會做出有損郭家名聲的事情,請娘娘信我。」

  胡順妃怒道:「你還是死不認錯!那就不要怪宮規無情了!」說著,她一揮手,便有太監取過一旁的荊棍,道一聲「得罪」,立刻便要對著李未央的身上打下去。

  郭夫人想也不想撲了過去,保護在李未央的身後,郭惠妃厲聲道:「阿江!」那叫做阿江的太監飛身上去,一把搶過了荊棍,動作迅猛地連擊數下,原本預備對李未央動手的太監慘叫一聲,幾乎沒暈倒在地,後背鮮血淋漓,簡直慘不忍睹。

  胡順妃面色一變,怒聲道:「郭惠妃,你幹什麼?!」

  郭惠妃冷冷一笑,道:「幹什麼?還未定罪你就敢隨便動手,當宮裡頭是什麼地方?你胡家的刑堂嗎?」

  李未央瞧了一眼那落在地上的荊棍,足足有兩指粗,上面利刺突起,不斷地往下滴血,若是剛才落在她的身上,怕是不死也要殘廢。胡順妃竟然囂張到了這等地步,是吃准了她沒辦法翻身嗎?!

  郭夫人驚魂未定地看著,死死握住李未央的手不肯放鬆,李未央握了握她的手,溫言道:「娘,我沒事。」

  郭夫人既驚且憂,面上更是怒到了極點:「胡順妃,你欺人太甚!我郭家的女兒豈是你可以傷的!」

  胡順妃優雅地揚起細長的眼眸,喚道:「郭夫人,你可別嚇唬我,這麼大的罪名我承擔不起!我打的不是郭家的女兒,而是謀殺越西公主的犯人——」

  郭夫人厲聲道:「尚無定罪的情況下,你們怎麼可以胡亂傷人?!便是要定罪,也該陛下親自下旨,或是刑部來問案!」

  一聲音笑道:「聽郭夫人的意思,是覺得皇后娘娘統領後宮的權力不存在麼?」

  此刻湘王的這種笑聲,聽起來格外的犯賤,讓南康公主怒氣頓生恨不得沖過去狠狠踹他幾腳。她恨恨地盯著湘王,心裡又是愧疚又是悔恨,如今這局勢她再傻瓜也看出來了,分明是大名公主先後設計了懷慶和自己,故意營造出這樣的假像。她轉頭看著大名公主,幾乎控制不住紅了眼睛:「大名姐姐,你到底為什麼要編造這樣的謊言呢?」

  三米的高度雖然不會摔斷腿,但大名的傷勢也是不輕,更別提還要強撐著來演這齣戲,也算是很不簡單了。此刻,她滿臉濕膩膩的冷汗黏住了頭髮,悽楚之中仍喃喃道:「南康,我說的都是……真的……」她話未說完,人仿佛要痛暈了過去。

  胡順妃心頭暗贊大名演技之逼真,隨後走了幾步,笑吟吟地睨著李未央,聲音十分惋惜:「郭小姐和中郎將本就年輕不懂事,所以犯下這滔天大錯,如今東窗事發,鐵證如山,百口莫辯,郭小姐,你還是乖乖認罪吧,娘娘寬大為懷,也會留下你一條全屍……」

  郭夫人握緊了李未央的手,她沒想到進一次皇宮竟然會鬧出這許多事情來,早知道——她們還不如早日回去,也免得這群人個個都使出壞心思。一出一出輪著來,非要迫死郭嘉不可!對方這樣做,針對的不是郭嘉本人,分明是在對付郭府啊!她咬牙切齒,幾乎恨不得給胡順妃一個耳光!

  整個氣氛都凝住了,人們緊張地看著,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裴皇后剛要開口,卻聽見李未央微笑道:「順妃娘娘和大名公主全部說完了嗎?」

  胡順妃愕然,隨後皺眉:「你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笑了笑,道:「若是你們已經把能說的都說完了,那接下來就輪到我說了。」

  胡順妃不敢置信地看著她,難道郭嘉還能有什麼翻身的法子嗎?她挑起眉頭,冷淡地道:「你有什麼好說的?」她相信這個計畫雖然不能說是完美無缺,至少從現在看來,郭嘉絕對沒辦法翻身。

  李未央的神色平常,一雙眼睛卻是黑如點漆,閃閃發亮:「別說我是進宮來做客,就算我要跟人偷情,也沒必要在連路都不太認識的情況下就和人幽會,更何況我明明知道大名公主就在附近,還做出殺死懷慶公主的蠢事——請問,這個世界上真有這種愚蠢的人麼?」

  湘王不動聲色地道:「或許你是被那彭達祖的甜言蜜語蒙蔽的頭腦,又或許你是失手才殺了懷慶,這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嗎?畢竟若是私情暴露了,你的名聲就將毀於一旦了。」

  李未央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不,一切都是因為大名公主在撒謊。」

  大名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捏緊了,為什麼現在李未央還能這樣鎮定,明明一切都已經證據確鑿了!

  「大名公主,你從一年前開始便經常親手做鞋襪,還悄悄派自己的貼身女官送出去,到底是送給誰的呢?」李未央微笑著道。

  「我、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名公主頓時瞪大了眼睛,臉上隱隱浮現出一絲異樣。

  「哦,既然大名公主的頭腦摔壞,理解能力不夠,那我就直言不諱了。」李未央眯了眯眼睛,目光卻尖刻如刀,「公主長處深宮,寂寞難耐,與男子有了私情,也是人之常情……」

  她聲音十分溫柔,可是語氣卻帶著嘲諷,大名公主頓時煞白了臉,聲音異常尖銳道:「你胡說什麼?我……我哪裡有這樣做,我……我……」

  李未央慢悠悠地打斷她,道:「公主,聽聞你半月前曾經臥床不起,卻不知道你得了什麼病,能否為大家解惑呢?」

  大名公主的眼神一抖,抿緊了嘴唇。

  李未央目光之中有隱隱的寒芒,笑容卻如同春風一般溫暖,可是這兩者結合在一起,直叫人汗毛倒豎:「對外人說的是傷寒,可這不是事實吧,與其讓我說出來,不如你自己承認,也免得淪為笑柄。」

  「你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突然把矛頭對準我這樣的可憐人……我實在不知道哪哪裡得罪了郭小姐,莫非就是因為我為懷慶的死作證,所以你要這樣誣陷我麼?」大名公主眼圈一紅,眼淚又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李未央的微笑優雅無比,在她臉上盯了幾眼,「很抱歉,我只是實話實說,」

  大名公主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垂下頭悶聲道,「我根本不知道你為何要冤屈我這樣一個清清白白的人……」

  「很好。」李未央展顏一笑,「既然你不肯自己說,那我就代替你說。來人,請周太醫進來吧。」

  胡惠妃和大名公主面色齊齊一變,震驚地看著門口出現的人,大名公主整個人都開始顫抖起來,仿佛見到了鬼魂一般。

  周太醫進門便向裴后和眾人行禮,隨後站起來。郭惠妃慢慢地道:「周太醫,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吧。」

  周太醫充滿恨意地看了一眼大名公主,才慢慢道:「不久之前,我去為大名公主診治,她說自己患了傷寒,可下官診治的結果卻是——喜脈。」

  喜脈兩個字一出口,整個屋子裡的人眼睛都睜大了,全部不敢置信地看著大名公主。

  裴后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滯,目光冷厲地看著周太醫:「你再說一次!」

  「喜脈!」周太醫低著頭,又把話重複了一次,可是不管說多少遍,喜脈兩個字都是特別刺耳。

  「周太醫,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這是污蔑!」胡順妃厲聲道。

  周太醫一咬牙,沉聲道:「下官原本也是不敢相信,再三確診之後才相信,大名公主拼命懇求下官對此保持沉默,並且要求我給她一劑打胎藥,去了這孽胎——」

  大名公主驚恐萬分地發出尖叫:「不、不!不……你胡說,娘娘,他胡說,我沒有,沒有的事啊……」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既然大名公主說沒有,那為何不另外找個太醫看看呢?看大名公主是否還是處子,哦,我不太通醫術,不知事情隔了半個月,還能否驗出曾經懷過身孕?」

  周太醫面色平靜地道:「有過身子便是婦人,有經驗的大夫都能夠看出來,若是皇后娘娘和諸位不信,大可以找人來瞧。」

  胡順妃勃然大怒,道:「荒唐!一個堂堂的公主,豈容你們這樣羞辱?!」

  李未央卻不理會,兀自微笑道:「周太醫,大名公主的事情可大可小,你為何要幫助她隱瞞呢?」

  周太醫垂下眼睛,道:「下官原本也想要稟報皇后娘娘,只是,大名公主哭地太過淒慘,拼了命地哀求下官,她說若是我將此事透露出去,她必定會被皇后娘娘處死,因為私下和護衛有了私情,等同于犯了宮規,娘娘向來嚴格,絕對不會輕易饒恕她……下官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便答應了她,並且替她解除了這個隱患,所謂的因為傷寒臥病在床,實際上便是流產。本以為事情過去了,誰知一天前,卻有一批秘密的殺手潛入下官府邸,偽裝成盜賊殺了下官的妻子和一雙小兒女,還一劍刺入我的肋下,我見那些人窮凶極惡,且奔著我而來,索性閉氣裝死。我是個大夫,自然精通此道,費盡了心思才躲過那些人,喬裝改扮離開了家中,後來才得知,京兆尹張貼了告示,說我家中被盜賊所劫,一家都被殺死……」

  郭惠妃嗤笑一聲,道:「胡順妃,你以為幫著大名公主殺人滅口就有用麼?很多事情都容易留下把柄的。」

  李未央只是微笑,大名公主原本哀求了周太醫不要透露此事,可卻不巧被胡順妃得知了真相,一直隱忍不發,只等著有利時機。在宴會之後,胡順妃動了心思,便用這個秘密來威脅大名幫助她完成計畫。大名公主一狠心,索性告訴胡順妃周太醫已經得知了這件事,為了拔除隱患,他們便一不做二不休,要殺了周太醫滅口。可他們不知道,自己從懷慶公主到訪那一天就開始懷疑大名公主,因為懷慶沒有朋友,唯一能夠讓她相信並且說得動她的人就是大名……與此同時,元烈也一直派人秘密盯著大名公主和胡順妃的一舉一動,在精心查證之下,總算找到了周太醫。而周太醫為了報自己家人之仇,也一直在等待機會進宮陳情,卻畏懼背後那人的權勢,如今有了郭惠妃撐腰,他才敢再次入宮。

  事實上,胡順妃剛開始留著周太醫定然是為了捉住大名的軟肋,可大名卻非要先殺了周太醫才肯做事,事情自然有了矛盾。

  「我、我……」大名公主慌亂地望著裴皇后,「娘娘……」

  「縱然大名公主曾經懷孕並且故意墮胎,自然有娘娘按照宮規處置,跟這次的事情也完全沒有關係,為什麼要把兩件事扯在一起呢?」胡順妃臉色異常難看。

  李未央歎了口氣,突然揚起聲音道:「趙月,出來吧。」

  眾人都吃了一驚,卻見到趙月從門外走了進來,面色紅潤,精神奕奕,她一進門,便開口道:「奴婢給皇后娘娘、惠妃、順妃請安。」聲音清清脆脆,哪裡有半點喉嚨被毀掉的樣子。

  眾人完全震驚,不敢置信地看著趙月,卻見到她笑嘻嘻地道:「奴婢聽從小姐的命令,裝作被胡順妃娘娘捉住,親耳聽見順妃娘娘說,要大名公主把小姐引到懷慶公主的依蘭殿,趁機動手,這樣,她就不會說出大名公主和那彭達祖的姦情……」

  「你——你根本是故意設下陷阱!」胡順妃的聲音有瞬間的尖銳,李未央從一開始就裝作不知道這是一場局,故意讓趙月假裝上當,其實那開水根本一大半兒都灑在了地上,另外一點進了嘴巴,燙紅了一點皮而已,沒有半滴水進了趙月的喉嚨,她卻裝作喉嚨真的被燙傷,然後被胡順妃押著去對質,讓對方信以為真,繼續進行這個計畫,不過是引蛇出洞……

  但,也不是什麼都在李未央的預料之中,就像她隱約猜測大名公主便是那個在暗中促動懷慶來求情的人,也是那個預備引自己入局的人,卻不知道她所謂的誘餌和底牌,竟然是懷慶的性命。

  「我我我……我根本沒有和那男人……」大名公主因為過度恐懼,劇烈地顫抖著,突地從床上摔了下來,卻拼命地爬到皇后的身邊,抓住她的衣袍下擺,哭道,「娘娘,我沒有,一切都是他們胡說的,你信我,你信我啊!」

  裴皇后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仿佛在看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

  一旁的宮女生怕大名公主狗急跳牆傷了皇后,趕緊撥開了她的手,大名公主還要糾纏,卻被推得更遠。她連忙去抓住胡順妃:「娘娘,你要幫我!你一定要幫我!」

  眼下這種情形,胡順妃急著撇清關係還來不及,她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郭惠妃卻顯然早已知道李未央的計畫,此刻淡淡道:「大名公主,你以為現在還能脫罪麼?」

  大名公主驚駭地看著郭惠妃,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冷眼看著大名公主,道:「原本我以為你不過是為胡順妃所迫,才會利用了懷慶和南康,可是我實在是高看你了,你分明是故意造成懷慶公主的死,目的就是因為你嫉妒,你嫉妒懷慶!到了這個地步,再裝作楚楚可憐已經於事無補,你不如實話實說!」

  大名公主再也不復剛才那楚楚可憐的模樣,眼神漸漸變得兇狠,她趴在地上,卻像是個女皇一樣,咄咄逼人地道:「對,我討厭懷慶!她明明死了個娘,孫家卻還在,有什麼資格自怨自艾!論容貌論才情,我有哪裡輸給她?!偏偏誰都看不到我!就連彭達祖,一開始都是喜歡她,我偏要把他搶過來,我偏要懷慶傷心!」

  南康不敢置信地看著大名公主,口中喃喃道:「你究竟在說什麼?懷慶姐姐從來就對你那麼信任,你為什麼要——」

  「哼,南康你算什麼?!跟我一樣是宮女的女兒,若是沒有郭惠妃,你這種腦子早就不知道淪落到哪裡的塵埃中去了!」大名公主惡狠狠地打斷她,那嬌柔的眉眼,一旦深沉下來,就顯得說不出的可怕,「事實是——我什麼都比你強,什麼都比你好,只不過沒有你那麼好命,若是我娘早點死,我也能找個好一點的靠山,不至於到了今天什麼都沒有!」

  「大名姐姐……」

  「別再噁心我了!」大名公主的五官開始扭曲,充滿了怨恨,「我看見你就噁心,看見你嬌滴滴地靠在郭惠妃的懷裡就討厭!為什麼我這麼努力,卻要落到這個下場,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卻能過得這麼開心!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啊!我在這宮裡明裡是個公主,可誰都能踐踏我瞧不起我,我到底算什麼啊?為什麼你們都有人護著,我什麼都沒有!那個女人要死了多好,偏偏從那麼高的地方被掉下去都沒死,白白連累了我這麼多年!」

  李未央的神情微微地悸動,她突然明白了某件事,口中道:「當年是你推你娘下樓的?」

  大名公主的身體因為失望和憤怒而開始發抖,恨聲道:「對,就是我!大家都說南康是因為沒有親娘才會被郭惠妃收養的,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就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娘死了我就什麼都有了!可事實上呢?!即便她死了,我也是個沒有價值的人!根本不會有人想要收養我!更何況她沒死!」若非後來旭王見她日子過的淒慘,同情她們母女,特意向皇帝提出了請求,她根本都沒辦法熬到現在!早就不知死在冷宮的哪個角落了!所以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親生母親沒死也好,她的存在可以讓所有人知道她的孝心,知道她的獨特,欣賞她的善良!

  南康公主一時間說不出話,李未央的目光越發冰冷:「大名,你真是個瘋子。懷慶將你當成唯一的親人,你卻因為嫉妒而殺死了她。」

  大名公主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但很快又變得囂張起來,這讓她那張楚楚可憐的面孔顯得特別猙獰:「不錯,是我向胡順妃建議殺了懷慶,不光是懷慶,當初我還準備殺死南康!我討厭看到你們這些什麼都不懂卻能坐擁一切的人!」

  南康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小步。

  「論善良,你比不上南康,論真誠,你比不上懷慶。事到如今,你的所作所為恰恰證明,你沒有任何一點比她們強。懷慶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真心信任你的人,可你卻殺了她,所以你註定一輩子沒有人喜歡,沒有人愛,註定了所有人都厭惡你,噁心你。這就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得好好受著!」李未央就那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淡淡的表情,卻有著比任何鄙夷、嘲諷更傷人的力量。她不關心的大名公主為什麼發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大名只看到自己的悲傷,卻一直死死盯著別人的光環,這樣的心態總有一天會扭曲,會發狂,她只關心這件事的幕後主謀是否能夠伏誅。

  大名公主啊地尖叫起來,她不管不顧地向郭嘉沖過去,可是趙月一個巴掌上去,竟然將她整個人打翻在地,滿口鮮血。郭惠妃揮了揮手,便有護衛將大名公主按下,她還在發狂一般地掙扎,卻沒有人在乎她了。

  也許是這逆轉太快,大名公主的前後對比太過強烈,以至於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郭夫人看著這一幕,卻也是十分的驚訝,她看了看郭惠妃,又看看李未央,才知道她們從昨日開始就在演戲,明明什麼都知道,卻裝作不知道,故意引胡順妃動手,等今天把她困在網中。

  李未央看向胡順妃,道:「娘娘,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胡順妃呆了一下,然後露出僵硬之色,大聲道:「郭嘉,你不要胡言亂語,大名公主分明是發瘋了……」

  李未央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她:「順妃娘娘,你真的以為一切都沒有遺漏嗎?」

  胡順妃咬牙,道:「這件事情都是大名公主所為,一切都跟我沒有關係!」

  李未央失笑,道:「順妃娘娘,這就要多謝你自己了,你們以為我一定會被打倒,所以根本不曾給自己留下退路!仔細想一想,從頭到尾你們犯了很多錯誤!一則,大名公主和彭達祖有染,翠柔卻偏偏說看見彭達祖和我在一起,這說明,翠柔是受了人的指使在造假。二則,你們模糊了懷慶公主的死亡時間,說明她根本不是死在早上,更甚者,她是昨天晚上或者更早就斷了氣,這樣一來,這整個依蘭殿的八個宮女太監都在撒謊。他們的主子從昨天晚上就已經不見了,可他們卻說早上還被她差遣出去辦事。不管是翠柔還是其他人,只要將他們捆起來送交刑部,嚴刑逼供,自然能夠一切水落石出!」

  胡順妃的面色已經發白,額頭上也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流淌下來,口中不受控制地道:「也有可能是你收買了大名,不,收買了那些人來陷害我!」

  李未央嘲諷地一笑。

  「你笑什麼?」胡順妃心頭越發焦躁,幾乎是勃然大怒。

  「我笑順妃娘娘自作聰明,很可惜,我縱然收買了這些人,卻也有一個人收買不了!你忘記了還有一個彭達祖。他原本好好做著中郎將,若非和大名公主有染的把柄被你捉住,也不會幫著你來陷害我。難道你要說,我連這位痛恨郭家的中郎將也收買了嗎?這種事情傳出去,誰也不會相信的!所以從一開始,順妃娘娘和湘王殿下就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且,選的還是最大最重的一塊石頭!」李未央目光冰冷地說完,當然,彭達祖答應陷害自己,其中必定還有威武將軍的緣故,只是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

  胡順妃一開始確定彭達祖為人選,一方面是以為他是大名的情人,有把柄捏在手裡。二則,他是郭家人,有機會和郭嘉接觸,卻又偏偏和齊國公一房不睦,這樣隱瞞和郭家小姐的戀情就順理成章了。但她卻沒有想到,李未央會反將她一軍,大名公主已經承認了一切,彭達祖也會成為一個大麻煩!難道她要說,彭達祖也是被收買了嗎?說出去誰會相信呢?

  「娘娘,你脅迫大名和彭達祖來陷害我在先,又謀殺了懷慶公主,並且威脅我說,若是我不肯如你心意嫁給湘王,你便把一切公開,讓我死無葬身之地,這樣的手段實在卑劣無恥,你還有臉繼續說自己無辜麼?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謀殺無辜的人,一環接著一環設下陷阱,這樣詭譎的心思早已大白於天下,你還有什麼能說的!」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李未央逼問著對方,幾乎將胡順妃逼到了死胡同!

  「住口!」胡順妃氣得臉色醬紫,幾乎上前一步揚起手臂就要打李未央,但李未央早已洞悉她的意圖,輕輕一閃,胡順妃撲了個空,狼狽地摔在了地上。湘王搶上去幾步,一把扶住胡順妃,怒氣衝衝地道:「郭嘉,你心思太歹毒了!」

  李未央笑容溫柔,眼神冰冷,心道,歹毒?你很快會知道什麼叫歹毒!



196 越西皇帝

  湘王面色十分陰沉,他沒想到精心準備的事情竟然會出錯,更沒想到李未央早已洞悉他們的陰謀,一切只為引蛇出洞!他原以為這個女子再聰明,也不過是養在深閨裡,卻沒想到她比耿直的郭家人要狡猾得多!現在這局勢,全都變成了自己的不是!他的情緒遠比胡順妃要鎮定,所以他扶起了自己的母親,面上掛著的微笑看起來十分冰冷:「郭嘉,我母妃是陛下親自冊封的順妃,便是皇后娘娘也不能輕易廢黜,還輪不到你來教訓!」

  李未央笑容變得十分溫婉,轉頭看向高高在上的裴后,道:「娘娘,您瞧,湘王剛才還說我質疑您執掌六宮的權力,可現在瞧著是他自己對您不敬呢!」

  這種話,若是換了別人恐怕要當場跳起來,可是裴后卻只是微微笑了笑,道:「湘王不過護母心切,一時失去了分寸。」

  李未央的目光和裴后對視,從中卻看不到一絲的漣漪。

  「娘娘,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的侄女兒犯了錯,您只給了兩個選擇,一是毒酒一杯,二是刑部問罪,現在這犯法的人變成了順妃和湘王,您要怎麼辦?難道一句失去分寸就能推脫他們的罪過嗎?」惠妃冷淡地道。

  李未央笑容平靜,眸子深不見底:「惠妃娘娘不必著急,陷害我的事情倒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順妃娘娘殺了懷慶公主,就像剛才皇后娘娘所言,此舉侮辱了越西皇室的尊嚴。若是娘娘不肯處置他們,只會激起整個宗室的憤怒,我想,娘娘一定會嚴懲不貸,絕不會姑息養奸。」

  她還沒有說完,胡順妃已吶喊道:「娘娘,此事都是我一人所為,與湘王,與胡家都沒有干係!我只是看不過惠妃總是壓在我頭上,才想要從她的侄女兒入手,給郭家一個沉重的打擊,根本與別人無干!」

  「娘娘,現在你才這樣說,是否太晚了。」李未央涼涼一語,令得胡順妃重重一震,「你不會真的以為這件事情可以一個人扛下來吧?你逼迫著大名公主來陷害我,目的並非是打擊惠妃娘娘,而是為了脅迫我嫁給湘王,不是嗎?」

  胡順妃厲聲道:「你不要胡說八道,我的兒子根本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事!」

  「若非為了留下籌碼威脅我,你又何必留著趙月性命,早在一開始就可以殺了她不是嗎?」

  「你!」

  「你先是收買大名,然後謀殺懷慶,誣陷趙月,一步步引我入局,根本目的就是為了挾持郭家,可你一個後宮妃子,挾持外臣又有什麼用,難道還能自己做女皇嗎?」

  「滿口胡言亂語,我根本聽不懂!」胡順妃滿臉震驚,身體都在發抖。

  「剛開始我也想不通,可是現在我明白了,你利用郭家是小,目的在於壯大湘王的力量,他若是安心做皇子,為何要將外臣的力量占為己有呢?其中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

  「最後一點——」李未央走近了一步,目光冰冷地望著她道,「你見迫婚不成,便要謀害於我,我若有閃失,郭家必定痛心疾首。你卻一直躲在暗處,只攛掇著皇后娘娘來處置,分明是存了挑撥郭、裴兩家的心思!這樣一來,就連雍文太子和靜王也牽連其中,只有湘王置身事外,你還敢說,你不是為了你自己的兒子爭奪皇位!」

  「住口!」胡順妃尖叫一聲,一把甩開湘王的手臂,向李未央撲了過去。

  這一回,李未央沒有閃躲,她揮動著的手臂被一把抓住,李未央那雙仿若寒潭的眼睛盯著她,貼近她,保持著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離,用極為冷酷的聲音道:「順妃娘娘,湘王想要登上皇位,胡家在其中又扮演什麼角色呢?我想,今日之事關係重大,胡家不可能不參與,更不可能不知道!」

  李未央的語氣溫柔,力氣卻很大,胡順妃拼命掙扎,李未央卻豁地松了手,胡順妃仰面跌倒在地上。

  李未央望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她,想起懷慶公主靦腆的笑容,目光變得更加冷酷。她自己為人淡漠,卻不是毫無感情,懷慶公主心地善良,與世無爭,卻被活生生溺死,胡順妃和湘王做的實在太過分了!「讓我告訴你,即便你成功挑撥了兩家,讓我們反目成仇,你的兒子想要登上皇位也是癡心妄想,絕無可能!」

  「你、你、你住口……」胡順妃嘶聲道,「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郭惠妃冷眼瞧著,道:「順妃,你竟然藏著這樣大的野心,還想著扶持自己的兒子登上皇位,這可不是什麼恩怨,這是覬覦儲君、居心不良!你今日的所作所為若是傳出去,整個越西皇室都會淪為街頭巷尾的笑柄!胡順妃,你為什麼這麼愚蠢!像你這樣無德、無能的女人也敢癡心妄想,簡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隨後,郭惠妃看向裴后,慢慢道:「娘娘,現在這罪名夠了吧?」

  胡順妃面色已經無比驚惶,失聲道:「皇后娘娘,娘娘你不要聽他們胡說八道,他們這全部都是誣陷!我不過是……不過是……」大概是連她自己都沒辦法自圓其說,所以說了一半兒就說不下去了。

  裴后輕輕一笑,並不在意郭惠妃說的話,口中吐氣如蘭:「是啊,謀殺皇室成員是死罪,覬覦太子之位圖謀不軌也是死罪,這樣兩個罪名加在一起,順妃固然要被嚴懲,湘王也要得咎,便是胡家也不能倖免,正因如此才茲事體大,不能隨隨便便地處置。依我看,先將他們二人扣押起來,慢慢調查為好。」

  調查?事到如今已經證據確鑿,還有什麼好調查的呢?裴后這樣說,分明是給胡順妃和湘王一個緩衝的餘地,讓胡家有辦法周轉……李未央冷冷一笑,心道,裴后你坐山觀虎鬥看完了,現在打算伸手管一管麼?可是你聰明,別人也不是傻子!

  此時,外面的太監高聲道:「陛下駕到!」

  這一道聲音傳來,整個大廳裡的人面色都變了。胡順妃似乎還帶有希望,湘王卻一下子面如土色,而郭惠妃卻微笑了起來,唯獨沒有變色的是裴后。她靜靜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卻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原來,郭嘉還留有後手,實力果然不容小覷。裴后垂下美麗的眼睛,笑了起來。

  似乎很久沒有碰到這麼有趣的少女了呢,難怪安國也會栽在她的手上。

  她站了起來,率著眾人向皇帝行禮。李未央低下頭,只聽見有腳步聲,隨後自然有人道:「平身吧。」

  李未央抬起頭來,視線慢慢地上移,先見到一條長長的素帶,紅色為裡襯,朱邊滾繡作為裝飾,然後是衣上那四角騰空欲飛的金龍,口銜五彩,飄飄欲沖天而去,腰間是皮革製成的掛滿珠寶的腰帶,上面掛佩的白玉飾件十分耀目。

  眼前的人是越西皇帝,雖然年紀已經不輕,可他和裴皇后一樣是被歲月忽略的人,頎長的身材和健美的輪廓格外扎眼。他那越西皇室特有的白皙膚色和俊秀如女人的面容,被這一整套華美的帝王禮服襯托得更加高雅尊貴。

  從元烈的容貌,李未央便能夠猜出越西皇帝的相貌,但眼前看來,這個男人還是比她預期的更加英俊。唯一破壞了他相貌的,便是眼下深黑色的陰影,眉間的一條深色的紅印,還有眼底的陰鷙氣息,以及嘴角跨下的細小紋路。

  他是一個經常發怒的人,而且,必定經常頭痛。李未央知道,頭痛的人習慣性地會去捏自己的眉心,時間越久越容易留下印記。看皇帝這道紅印,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形成,甚至隱隱發出褐色。可見他在捏的時候極為用力,那這疼痛也定然非同一般。

  胡順妃如溺水之人看見一根浮木一樣,滿懷希望地抬起頭,只見元烈笑嘻嘻地站在皇帝身邊,道:「剛才和陛下下棋,突然聽說後宮鬧起來了,陛下便帶著我來聽審,卻不料如此熱鬧啊。」

  剛才的對話,皇帝全部聽見了!胡順妃的希望頓時變成了絕望,裴后深吸口氣,上前幾步正色道:「現在,郭小姐一力指證順妃和湘王,臣妾也是為難,不知該如何處理——」

  皇帝冷淡地看了皇后一眼,道:「元烈,你覺得呢?」

  元烈挑了挑一邊的眉毛,笑的不懷好意:「證據確鑿,當然要問罪了。」

  李未央聞言,看了元烈一眼,兩人的目光交錯,元烈卻是含著笑意的。

  湘王面上還是鎮定的,手指卻在瑟瑟發抖,他從小就畏懼皇帝,只因對方喜怒無常,高興的時候就是個正常人,發怒的時候根本像是個瘋子,好在他從來很少管後宮的事情,更加不在意他們之間的爭鬥,所以湘王才敢這樣放肆,可今天皇帝居然會被請來這裡,對,是元烈,一定是旭王!只有他的事情,皇帝才會多看一眼!湘王當機立斷,陰沉著臉,抑制著面上抖動的神經:「父皇,母妃是一時受人被私怨迷住了心竅,才會做出這等事情來,求父皇看在母妃多年來本本分分的面上,繞她一命吧!至於我,清者自清,我並不知道母妃的所作所為,更加不明白郭小姐的那些指責從何而來,請父皇還我一個清白!」

  現在想要為胡順妃脫罪已經不可能了,剛才母子兩個交換一個眼神,便已經明白過來。只能犧牲順妃,來保護湘王和胡家。

  元烈抿唇而笑,眼睛閃閃發亮:「聽聞湘王殿下從小最是聽順妃的話,連換件衣裳都要請示一番,難道這麼大的事情,順妃卻沒有告訴你嗎?這話說出來也得有人相信啊!」

  「旭王,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什麼死盯著我不放!」湘王極端惱怒。

  旭王元烈仿佛把逼迫他們母子,當成賞心樂事來做,十分興致勃勃。

  當初胡順妃和湘王看到元烈本人,幾乎嚇一跳——這個小王爺,相貌太俊美了。他個頭高挑,面孔白皙,比當今皇帝的個子還要稍稍高一些。特別是他那雙琉璃色的眼眸,最讓人無法忘懷,比皇帝年輕的時候還要俊美。越西皇族中,能和旭王元烈相貌一比的,也只有年輕時候的皇帝了。

  這麼一個姿容絕世的年輕人,竟然比他們這些兒子更得到皇帝的喜歡,不,簡直是寵愛。這些皇子中的任何一個,都沒辦法和皇帝用一次膳,說半個時辰的話,更加不曾感受到所謂的父愛和期許。他們所有人都以為,皇帝天生就是沒有這種感情的。他已經有十年沒有踏入後宮,對子女們更加不感興趣,甚至對政務仿佛也已經沒什麼興趣了。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好糊弄,他們甚至不敢在那雙銳利的眸子底下多說一句話。可這個旭王元烈,從在越西出現開始,就得到了這些他們想方設法去爭奪卻得不到的東西。宗室之中,如旭王這樣出眾,如此得到聖心,這樣的人活著,對皇位實在是潛在的大威脅。好在旭王不是皇子,無論如何也不會繼承皇位。

  對於這樣一個人,他們曾經試圖拉攏他,可用盡方法也沒辦法做到。

  他根本對胡氏一族的示好無動於衷,對於他們送去的珠寶和美人棄若敝履,對他們許下的權力地位毫無興趣。他也從來不曾參加過皇室的宴會,只是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幹什麼,就連對皇帝的召見,也不過是偶爾應個卯,並不上心。可就這麼一個人,居然瞧上了郭嘉。

  元烈微笑微笑再微笑,道:「我是主持正義啊。」

  湘王被這一句話氣得要噴血,正義,什麼是正義,他們冤枉的人多了,怎麼沒見你旭王這麼好心管這種閒事!

  元烈已經不再看他,轉而對著皇帝沉聲道:「陛下,湘王圖謀不軌,順妃謀殺公主,這都是死罪,不光是他們,連同胡家,都應當交給刑部一同受審。」

  胡順妃聞言,強迫鎮定自己不能在皇帝面前失態,然而手在袖中,卻是滿指冰涼。

  皇帝看著元烈,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卻覺得一陣頭痛欲裂。他的頭最近越發疼痛,所有的太醫都認為他舌苔白薄,脈弦浮緊,這些都是寒哮的症狀。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只能在溫暖的大殿裡看奏章,聽政務,儘管如此,只要受到一點冷風,他還會不停地咳嗽,變得煩悶不安,暴躁難忍,又像是熱症。如今這幾年,他舊病復發得更快,冷熱交替之間,那種窒息的感覺,慢慢襲來。

  裴后看出了他身體不適,關切地道:「陛下,是不是又開始頭疼了?」她的神情十分關懷,像是發自內心一般。

  「陛下,您還好嗎?」郭惠妃也趕緊地走了過去,似乎想要伸出手,卻停在了半空中。

  胡順妃的哭聲又傳過來:「陛下,臣妾是一時糊塗,但事情都和湘王無關啊!」

  湘王也想要上前來,卻被元烈擋住:「殿下,如今你是嫌犯,只怕不宜靠近陛下。」

  「你說什麼?我是父皇的親生兒子,你又算是什麼東西,這裡輪不到你說話!」

  大殿內沙漏中的沙子在流動,一點一點,每一粒沙子落下的聲音,都清晰入耳,於是這樣的爭吵聲也格外清晰。皇帝怒聲道:「都住口!」事實上,他的意識在這疼痛中已經有些模糊了,怎麼回事,為什麼每次他一動怒,就會出現這種情況,好像身體都不受控制,燥熱地要發狂!而胸口上面的巨石,越來越重,越來越沉。似乎有一隻手,在卡他的脖子。

  李未央在這一片混亂緊張之中,一直看著裴皇后的面孔,她的臉上仿佛十分的平靜,並沒有慌張,仿佛皇帝露出這樣痛苦的神情已經是家常便飯,沒有什麼稀奇的,而這樣的神情,在郭惠妃的臉上也是一樣。她們都沒有對皇帝的病情表現出異常,這說明,皇帝的病早已是日積月累,所有人都習慣了。

  血液都湧到皇帝的眼睛裡面,他突然猛地推開旁邊的太監站了起來,一直走到胡順妃的面前,一隻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胡順妃在這樣的眼神之下,卻流露出了恐懼的神情:「真是一張漂亮的臉啊,朕對著這張臉,也有很多年了。聽說,愛妃殺了懷慶?嗯?」

  裴后的容色似笑非笑,卻說不出到底是怎樣一種複雜的神情。而惠妃看到這種情形,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是元烈淡淡道:「是啊陛下,懷慶公主是被溺死的。」

  「哦,溺死的——」皇帝的疼痛仿佛越發劇烈,他默默地重複了一遍元烈的話,逕自微笑起來,道,「刑部做事速度太慢,審案子一個月,判決一個月,處斬也要等明年了吧。」

  李未央瞧著越西皇帝,卻分明看出了他神情不同尋常,那雙眼睛裡的戾氣越來越盛,根本不像是個正常人。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元烈,卻見他十分平靜,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不同尋常之處。

  他一定知道什麼,可皇帝究竟是哪裡不對呢?

  胡順妃顯然也感覺到了不對,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卻不知道該如何掙脫眼前這個人,她恐懼地看了一眼湘王,湘王卻是根本不敢抬起頭來看他們一眼,也就更談不上為自己的母妃求情了。

  「你,過來。」皇帝突然鬆開了胡順妃的下巴,向自己的貼身太監招了招手,那太監低頭走近,皇帝輕聲吩咐了幾句,太監連神情都沒有變化,便退了下去,不多時,便見到他指揮著人抬了一個浴桶進來,裡面放滿了水。皇帝指著順妃,道:「把她丟下去!」

  胡順妃震驚地看著他,失聲道:「陛下——」

  「陛下有命,娘娘恕罪。」那老太監一揮手,便有四個太監上來將胡順妃抬了起來,胡順妃拼命地叫了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啊陛下!盛兒,救我!快救我!救救我啊!」

  湘王面無人色地倒退了一步,隨後猛地意識到了什麼,想要上去抓住順妃的胳膊,卻被旭王擋在面前:「湘王殿下,我勸你不要管。」旭王冷冷的目光一下子驚醒了元盛,他立刻明白,若是自己現在上前,只會激怒皇帝,令他連自己一起懲罰!當然,旭王也不是好心,而是不想自己礙手礙腳阻撓行刑!

  胡順妃拼命地掙扎,頭髮一下子全都散了開來,美麗的珠寶掉了一地,甚至連藕節似的手臂和肩頭露出來了也渾然顧不上,只是尖聲驚叫個不停,嘴巴卻很快被帕子堵住,宮女太監們驚恐地看著這一幕,幾乎都驚呆了,所有人眼睜睜看著胡順妃被丟進了那個大的浴桶,胡順妃掙扎著往上爬,可是四個太監卻按著她的頭,拼命地往下按,然後,她美麗的面孔開始變得猙獰,掙扎開始變得淩亂,這時候李未央看見她勉強伸出來的雪白手臂上,竟然掛著四五隻黑色的蠍子,那蠍子不斷地糾纏著她,她輾轉號叫,卻發不出聲音。

  李未央望向皇帝,對方的面上依舊是那種頭痛的、病懨懨表情。原來這浴桶裡面,裝著的竟然是滿滿的、鮮活的、張牙舞爪的活蠍子。從數量上看,那些蠍子足有兩三百隻那麼多。殺頭或者剮刑,也比被扔到蠍子堆裡面好一些。蠍子們憤怒地爬上胡順妃柔軟的軀體,甩尾猛蜇。胡順妃號叫不已,宛轉掙扎,絕望驚恐的表情遠甚于千刀萬剮。然而她越是掙扎,蠍子叮蜇就越厲害。無數的毒液,蜇入她的體內,讓她整個人青筋暴漲,身體腫脹。

  宮女太監們有人膽小,用衣袖遮住了眼睛,或是低下了頭,根本不敢去看。

  元烈的目光冰冷,他並不畏懼這樣的場面,但他走到了李未央的身前,擋住了她,當然,他知道她並不害怕,可這樣的場景,看了之後難免會在腦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怕她晚上會更加睡不著……

  「烈兒,別站在遠處,來看啊!」皇帝微笑著向他揚手,招呼著他過去。

  元烈同樣微笑道:「陛下,我見不得血,還是站遠一點好。」從前,他必須站在李未央的身後讓她保護,漸漸地,他學會了讓自己擁有一顆冷酷的心。只有這樣,才能夠替她隔絕一切的危險。所以,明知道皇帝不太正常,還引他來看。

  湘王渾身顫抖,幾乎不敢抬起眼睛去看,甚至不敢開口說一個不字。皇宮內庭護衛共有二千多人,皆披甲待詔,刀劍齊全。特別是皇帝身邊貼身的那些太監們,表面上都容貌尋常,可他知道那些人個個武力絕倫。如今這些人正用眼睛盯著他,如果他試圖去救胡順妃,片刻之間,那些人就會飛身過來砍掉他的腦袋。不僅他們,還有外面的護衛皆緊握刀柄。倘若皇帝一聲令下,肯定都會毫不猶豫地沖上來。

  他只能懦弱地看著,嘴上都咬出了血,卻是面如黃土,呆立無語。

  皇帝扭頭看他一眼說:「你為什麼不說話,不為你母妃求情嗎!」

  湘王心中已然驚恐到了極點,囁嚅半晌,擠出幾句話:「大事均由父皇處理,兒臣不敢置喙。」

  皇帝微笑了一聲:「真是朕的好兒子。」這話說得語氣異常溫柔,卻也讓人毛骨悚然。

  湘王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幾乎不敢言語半句。

  皇帝看了那浴桶一眼,神情更加柔和:「這蠍子朕養了幾年,倒是可惜了。」這種蠍子叫做藍蟄,生長在越西的深山之中,有一種特性,毒針極細,雖然毒性很大,然而被蟄了片刻之內卻不會立刻致死,反而渾身劇痛難忍。所以,浴桶裡的胡順妃不斷地掙扎,拼了命想要從裡面爬出來,卻有一個太監一直死死按住她的頭頂,把她往桶裡按。隨後,李未央看見有血一點點蔓延了出來,一直流淌到了地面,裴后冷漠地看著這一幕,面色沒有半點波動。

  郭夫人攥緊了手,別過臉去,李未央一直站在她的身邊,靜靜望著。

  「那蠍子的毒針十分尖銳,刺進人的身體會不斷湧出血來,這麼多蠍子,痛楚可想而知了。」元烈輕聲地道,「過去有很多人不是被毒死,而是活生生疼死的。」

  李未央望著,只覺得那些黑色的蠍子十分可怖,便是她都覺得如此,更何況一旁的那些宮女呢?一個個都是面色煞白,嚇得瑟瑟發抖。南康公主更是已經站不住,軟軟地靠坐了下去。

  浴桶裡面的血越來越多,卻都是帶著褐色的毒液。皇帝淡淡一笑,道:「加水。」

  太監頭也不抬,便吩咐人不斷往桶裡繼續放冷水,血漸漸和水融合在一起,整個浴桶都被染紅了,血水竟然一點點地漫過胡順妃的腿、胸口、胳膊、肩膀,最後是脖頸,最後,逐漸淹沒她的頭部。這場景委實是過於奇異,讓所有人都看得呆住了。

  皇帝揮了揮手,太監便將胡順妃的頭往血水裡按下去,她還在掙扎,卻是越來越無力,終究不再動彈了。胡順妃斷氣了,是被自己的血水活生生淹死的,就如同當初懷慶公主的死法一樣。

  這大廳裡的人都已經戰戰兢兢不敢吭聲,湘王一直低著頭,明明眼睜睜看著胡順妃死在他的眼前,卻沒有任何的動靜,好像已經瞎了、聾了、啞了一樣。李未央原本十分厭惡此人,可看到如今這情形,也不免覺得,湘王能忍得住不出一個字,也是個極為厲害的人了。若是換了自己,怕是也未必能忍得住。

  皇帝看見鮮血,才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樣,他輕輕搖了搖頭,道:「這些事情,以後不要再來煩朕了。」

  李未央心想,經過今天的這齣戲,恐怕以後也不會有人敢來煩你了。

  元烈看了皇帝一眼,微笑道:「陛下,那湘王殿下如何處置呢?」

  湘王咬牙切齒,元烈,我到底跟你有什麼仇恨,你要這樣來對付我?!

  皇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深吸口氣,恢復了鎮定之色道:「湘王麼……皇后的意思呢?」

  裴后面上浮現一絲笑意,低聲道:「自然是聽陛下的心意……」

  皇帝點了點頭,像是十分疲倦,道:「雖然他是我的兒子,卻參與了此次的誣陷,甚至殺死了自己的妹妹,就將他貶為庶民,逐出宮廷。」

  李未央盯著皇帝,不知道為什麼,他剛才的暴怒和陰狠,仿佛是被疾病逼得失去常態的一個瘋子。如今他的頭痛過去,他才恢復了原本的性情。

  湘王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貶為庶民,面色一下子大變,拼了命地爬過去:「父皇,兒子錯了,兒子真的錯了,你饒了我,饒了我吧!」他平日裡和那些兄弟們爭權奪勢,一旦他沒了這湘王的身份,他會淪為眾人的魚肉,不知道會面臨怎樣可怕的情景,他不要,他不要這樣!原本只是想要逼郭嘉嫁給他,一切怎麼會變成這樣!

  「胡家必定也參與了此事。」皇帝面色冷漠,命人將湘王拖到一邊去,「胡家五品以上的官員全部革職流放,好了,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烈兒,你陪我把剛才那盤棋下完吧。」

  元烈低下頭,恭敬地道:「是。」

  三日後,惠妃宮中,院子裡的鮮花開得正好,花枝在風中輕輕搖曳,美如詩畫。郭惠妃正在澆花,李未央和郭夫人坐在一旁靜靜望著,三個人似乎很有閒情逸致。南康看在眼裡,不知怎麼就有點不敢靠近。

  郭夫人抬起眼睛看到了南康,不由笑起來,向她招了招手。

  南康公主面上一紅,從三天前發生的事情之後,她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宮中,都不敢來見母妃,更加不敢見郭嘉,她總覺得,一切的事情都是因為自己愚蠢,太過輕信,才會被人利用,連累了郭嘉,害得郭夫人小病一場。但她還是乖乖地走過去,向眾人行了禮。

  郭惠妃見到她,眼睛裡多了幾分暖意,卻並不說話,低頭繼續澆自己的花。

  南康表情明顯一僵,默默地行了個禮後就想要轉身離開。李未央卻叫住了她「南康,你過來。」

  南康公主臉上更加愧疚,道:「姐姐,都是我的不是,若非是我——」

  「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他們既然誠心要害人,又怎麼會輕易放棄呢?」郭夫人歎了口氣,溫和地道。

  南康卻更加內疚:「我回去想了很久,都怪我太疏忽,當時明明瞧見了大名送給懷慶姐姐的衣裳,是懷慶姐姐從來不喜歡碰的顏色,這說明大名公主根本早已知道懷慶姐姐死了,這衣裳也是隨便找出來裝樣子的。否則她和懷慶姐姐那麼要好,怎麼會送給她根本不喜歡的禮物呢?」

  難怪當時南康的表情很奇怪,李未央笑了笑,道:「你能想到這些,已經是進步了。」

  郭惠妃回頭看了南康一眼,道:「今天又有兩株花開了,來瞧瞧吧。」

  南康的臉上這才露出欣喜的神情,趕緊依了過去。跟郭惠妃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到了李未央面前,期期艾艾地問道:「姐姐,你原諒我了嗎?」

  李未央失笑:「我什麼時候怪過你呢?」天真是沒有過錯的,更何況不管南康怎麼做,對她都沒有影響,若她真的被害的嫁給元盛,要怪的人也不是南康,而是自己不夠聰明。真正強大的人,是不會把罪過推在別人身上的。

  這時,一旁的宮女行禮道:「娘娘,今天冷宮那裡又有宮女來了,說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再伺候她了。」

  郭惠妃抬起眼睛,淡淡瞧了一眼,道:「哦,是嗎?」

  宮女低下頭去:「那些人來請娘娘的示下。」

  郭惠妃的笑容十分溫和,道:「主子不好伺候,奴婢們也是無辜,既然她這麼難伺候,就乾脆別讓人管了,一日三餐照送就是,留著口氣。」

  「是。」宮女退了下去,南康的面上露出一絲不解的神情。

  郭惠妃看著南康,慢慢地道:「你和大名到底姐妹一場,去看看她吧。」

  南康公主的面上就露出驚訝的神情,隨即道:「不,我不去,她再也不是我的姐姐了!」

  李未央看出她的真實想法,笑了笑:「娘娘讓你去,必定有她的道理。」

  她的心在暗暗歎息。

  南康是個好孩子,但是這樣的人,在這宮廷裡是不可能活下去的。從前郭惠妃對她過於照顧,以至於她忘記了外面的世界有多殘酷,如今惠妃已經準備放手讓她明白一些事情了。

  要破壞一個人的天真和善良的確很遺憾。

  但是……人生從來就不是完美的,不是麼?只有不斷讓自己變得敏銳,變得強大,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身邊的人。

  歷代失寵犯錯的嬪妃都被發落安置在冷宮,宮規只有一條,終身不得出來,過往的宮女太監每次到了這裡都要繞行,生怕沾染了黴氣。雖然早已知道冷宮的破敗,可南康走進來的時候,卻還是被這裡的荒僻和冷清嚇到。這座冷宮很大,足足有上百間屋子,卻大多數都已經空置了,到處野草叢生,連大門上也積了厚厚的塵灰,滿目瘡痍。

  宮女知道貴人要來,特意在門口候著,一路領著李未央和南康向內走,只聽到滿是呻吟、慘叫,仿佛進的不是冷宮,而是一座關押著瘋子的監牢。最終,他們停在一座最為破敗的房間門口,南康看了李未央一眼,這才走了進去,明亮的天光都被隔絕在了外頭,裡頭雕欄畫棟的描金繪彩盡數脫落,積著厚厚的灰塵和淩亂密集的蛛網。

  然後,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大名公主。她當時從三米的高處摔下來,若是好好調養,幾個月便能好轉,偏偏她被貶來冷宮,再也沒有太醫來診治,原本那摔傷的地方便開始潰爛,骨頭也受了潮氣,原本並不嚴重的傷勢惡化了許多,竟然變得和她的親生母親一樣,只能躺在床上,連想要翻身都不能。再加上這冷宮裡骯髒污濁,到處是蟲子,她躺著一動不動,只能任由那些蟲子來啃咬她,身上皮膚一寸寸開始潰爛流膿,模樣極為恐怖。她似乎想要喝水,卻怎麼都夠不著,也爬不起來。

  「一個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能推下樓的女人,誰都不肯來為她診治。」李未央輕聲地道。

  南康公主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失聲道:「她……她……還不如早日讓她解脫,竟然這樣活著……」

  「可惜,她還要這樣活好多年。」李未央只是微笑,看著大名公主露出痛苦的表情,這種躺在床上一輩子都不能動彈的滋味,如今她也嘗到了。在她當年推親生母親下樓的時候,一定想不到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李未央本可以讓她死,可是死亡實在是太便宜這個人,只有讓她嘗到和被她所迫害的人同樣的痛苦,她才會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麼離譜。

  南康看著那個躺在床上的人,因為喝不到水而嘴唇乾裂,身上流下來的膿瘡已經浸透了整床被褥,甚至都開始有蚊蠅在她身上爬來爬去……南康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忍不住俯身幹嘔了幾聲。

  這是她最柔弱美麗的一個姐姐,如今卻變成了這個模樣。雖然知道她該死,但南康就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怎麼都接受不了。她猛地轉過頭,道:「姐姐,你殺了她吧!殺了她吧!」

  李未央用一種溫和,卻又堅決的聲音道:「南康,你還不明白嗎?」

  南康重重一震,眼神迷惑。

  李未央慢慢地道:「惠妃娘娘讓你來,便是要讓你看大名的下場。今天若是我們輸了,我們只會比大名更慘,到時候,他們也不會放過無辜的你。你沒發現嗎?為什麼當時大名公主要叫你一起去?因為他們預備說你是按照郭惠妃的吩咐,來幫我掩飾罪行的!懂了嗎?!」

  南康公主用一種非常震驚的目光看著李未央,又看了看大名公主,突然淚流滿面,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光是大名公主,還有湘王殿下,他現在已經不是皇子了。可憐的他沒了權勢,被人到處追殺,走投無路,不過,我派人救下了他。」

  「你……你救他?」南康公主更加疑惑,郭嘉不是應該最憎惡湘王嗎?若非他們設計,她也不會受冤枉。

  「我救下他,把他送去了一個木偶劇團,他們把他裝在巨大的木偶裡面,牽著他的手腳,每天讓他給孩子們表演節目,當然,他跟大名公主一樣,會活得長長久久,永永遠遠。」李未央平靜地說著,注視著南康公主的眼睛,「這樣一來,他不再需要到處逃跑,也不用擔心他的仇人會找到他,還能一輩子有人養著,有人為他喝彩。當然,為了這種安逸的生活,他必須付出一雙眼睛和手筋腳筋的代價,不過,我想他是不會介意的,因為他再也不需要那些了……」

  南康公主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推開李未央,逃一樣地跑了。

  「嚇唬小女孩,是不是很有趣?」一道聲音突然響起。

  李未央回過頭來,看著眼前的俊美男子微笑:「她若是一直這麼天真,就真的要停留在這個年紀長不大了。」

作者: bear199212    時間: 2013-1-14 12:08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1-23 01:26 PM 編輯

197 有女難嫁
  
  元烈笑了起來,道:「我原本是想讓元盛給你種的花兒添點肥料,你卻還留著他的性命,真是難得。」

  李未央道:「我留著他,是因為懷慶——」

  元烈的面上掠過一絲訝異:「因為她?」在他印象裡,懷慶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他有些驚奇,李未央竟然會提到她。「正是因為她過於輕信別人,才會累己累人。」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啊,她是過於輕信大名公主,可世界上的事情,並不是非黑即白的,若我處在她的位置上,也很難會懷疑一個和自己從小一塊長大,情同姐妹的人。」懷慶公主過於柔弱,這個世界卻太過殘酷,只有強者才能生存下去。但這並不意味著,強者有權力去剝奪別人生存的權力。她李未央自詡不是好人,卻也沒有卑劣到會利用如此信賴自己的人。

  元烈陪著她從冷宮裡向外走,一路宮女太監們都悄悄低下頭去。元烈目光流轉,笑得嘲諷:「從前你在宮裡走,別人都不認識你,可現在,看到你連頭都不敢抬了。」

  經過三天前的那件事,郭嘉這個名字可是十分的有名。李未央微笑,道:「我對他們客氣,他們當我軟弱,甚至不惜利用我來打擊郭家,我既然承了這個身份,自然要為小蠻做點事,不是嗎?」

  元烈想了想,道:「這件事情裡,不是還有一個人嗎?」

  李未央這才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若隱若現,緩緩道:「你是說彭達祖。」

  「應該說,彭達祖本就只是一個棋子,這裡面還牽扯著郭家過去的舊恩怨。他敢在宮中與大名公主珠胎暗結,不會真是情難自禁吧,總是有什麼目的的。至於後來攙和到這件事情裡來,怕是受到了威武將軍的指使。」元烈頓一下,目光一定,望著她微笑,「你看,咱們是不是應該特別留意一下他呢?」

  李未央嗯了一聲。

  他輕輕挑眉,道:「彭達祖本人,你還要見麼?」

  她抬眼瞄他,嘴角翹起:「有必要嗎?他既然已經被威武將軍推出來,就已經做好了必死無疑的準備,若是能夠三言兩語供出他義父,他們也不會選擇他了。」

  他卻搖了搖頭,垂下眼睛低聲道:「你啊,是怕牽一髮而動全身,連累到郭家。什麼時候,那些人對你這樣重要了。」

  「元烈,有些話我都說過,你心裡也明白,我承了人家的情,便要做好自己的本分,這是交易,不是感情。」李未央淡淡地道。

  交易?若是交易,昨天那情形之下,你卻站在了郭夫人的身邊,這不像你的個性。明明對郭家的感情一點一滴地在發生變化,卻還要裝作對他們漠不關心,你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肯承認自己的心呢?元烈微微一笑,不過,你的心變得柔軟,對我而言未必不是好事,所以我也就任由你繼續鴕鳥心態,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變化。

  「越西的這位皇帝陛下,似乎有點兒不太正常。」李未央轉了話題。

  元烈看了四周一眼,才輕聲回答:「從我半年前回來開始他就是這個樣子,好的時候和正常人沒什麼分別,一旦犯病了就異常可怕,脾氣也像是換了一個人,這種時候,就連裴皇后都不會輕易去招惹他。」

  「他這種情況,還能主持政務麼?」李未央皺起眉頭。

  「有這麼多肱骨之臣,朝政十分穩固,自然沒什麼關係。再者,他也不是每時每刻都這樣,只要不發怒……」元烈想了想,這樣回答道。

  李未央輕輕搖了搖頭:「身為人自然有喜怒哀樂,又怎麼可能一直不動怒呢?他這種病,究竟是什麼原因,真的是因為你娘的死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嗎?」

  元烈的笑容停頓了一下,隨即回答:「我查了很久,並且悄悄詢問了不少的太醫,人人都是這樣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更何況人在受到巨大的刺激之下,本來就會發瘋的,他能控制得這樣好,已經是難得了。」

  「或許吧,可我總覺得哪裡說不出來的奇怪。」也許棲霞公主的死,對皇帝的刺激大到讓他發了瘋,這都是有可能的。昨天他的那個模樣,實在不像是個正常人……可李未央總覺得,這一切沒有表面上看來的這樣簡單。

  「你總是憂慮過多,他瘋了也好,不瘋也好,於我們的事都沒有妨礙。」元烈不動聲色地低斥了她一聲,可抬手卻溫柔地將一隻權杖配在她的腰間,長指撫平其上紫絡。

  「這是什麼?」李未央摸了摸那權杖,略顯詫異。

  「有了這道權杖,你可以隨意出入我府上。」元烈笑嘻嘻地回答。

  李未央聞言,卻是不自覺地唇角含笑,目光晶瑩閃亮:「你不怕別人說旭王對郭家千金一見鍾情,窮追猛打?不怕被我那幾個哥哥丟出牆外?不怕別人在利用郭家來打擊你?」

  元烈失笑,眼中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采,緩緩地問道:「我怕過嗎?」

  「嗯,倒是沒怕過。」李未央想到郭澄和郭敦的那些所作所為,實在有些好笑,也很佩服元烈不屈不撓的奮鬥。「我明天便要出宮了,你若再找我,便——」

  「去郭家爬牆頭。」元烈迅速地補充道。

  李未央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元烈想了想,卻很快揚起更加燦爛的笑容道:「在那些傢伙來阻撓我以前,今天是最好的機會。」

  什麼機會?李未央有一絲驚訝,元烈卻笑了笑,道:「你出宮的時候正巧是城外的廟會,十分的熱鬧,我就在宮外等你,先別回郭府。」

  李未央看著他格外期盼的眼神,心頭好似有什麼東西融化開來,滿滿溢了一腔,輕聲道:「你要帶我去逛廟會?」

  他點了點頭,望著她,聲音格外溫軟:「去嗎?」

  她笑著點頭,道:「好。」

  第二日一早,郭夫人、李未央和郭惠妃一起用了早膳,郭夫人便向惠妃正式辭行。惠妃的眼底流露出不舍的神情,面上卻是帶著笑容,招手要李未央坐到旁邊,「嘉兒,這一次多謝你了。」

  李未央笑道:「娘娘說的哪裡話,您說過咱們是一家人,跟家裡人哪裡能說謝字呢?」

  郭惠妃笑著點頭,道:「我原先還擔心你在外面長大,會不習慣這些人的鬼把戲,不小心被算計了去,若是如此,我真的沒辦法向哥哥嫂子交代。見你這樣聰明穩重,我就放心多了。」

  李未央還沒來得及回答,忽然聽到殿外的一聲稟報,「靜王到。」原來靜王也入宮了。元英穿著一件暗紫嵌金華服,面上帶著笑容,大跨步地走進來。他先是給惠妃和郭夫人請了安。李未央微笑,上前見了禮,起身將位置讓給了他,自己站到了一邊去。元英看了她一眼,笑容反倒是更深了些。他看著李未央道:「這幾日,多謝表妹了。」

  李未央低頭笑道:「殿下客氣。」

  「我本來想多留她們幾日,可你舅舅不著急,你外祖母都急了,來了三封信催促,問我把她的孫女兒藏到哪裡去了!嚇得我就不敢留人,趕緊把你表妹送回去!」郭惠妃笑著道。

  「外祖母?」元英詫異地看著李未央,忽然一笑,眼睛裡光芒閃爍,「原來表妹這樣得外祖母的歡心。」陳留公主表面好相處,卻並不能討好,對人心看得也很明白,若是李未央不夠真心,早就被老太太識破了。如今她這樣喜歡李未央,一則說明這女子是真的很討人喜歡,二則,就是她對外祖母必定是真心實意的好。

  這人,怎麼就讓他覺得越來越驚奇呢?

  「祖母是覺得悶了,指望我回去給她解悶。」李未央只是這樣說道,半點沒有在靜王面前表現的意思。

  元英看著她微微一笑,然後轉過頭對惠妃:「母妃,你真捨得放她走?」

  郭惠妃微笑道:「我自然捨不得,指望著你想法子呢!把人長長久久地留下來才好!」

  這暗示這樣明顯,郭夫人乾笑兩聲,心中歎息一聲,惠妃娘娘是真心喜歡嘉兒,這可怎麼好呢?旁人的婚事都好拒絕,只有元英,不管怎麼說都是最合適的人選,這樣放棄了實在有點可惜啊……

  「母妃,彭達祖已經交給了刑部,只不過,這人也是硬骨頭,無論怎麼刑訊逼供,都是不肯交代幕後主使。只說是和大名公主情投意合才會珠胎暗結,並無人主使。兒子已經關照了刑部的人,仔仔細細地看著他,不要讓人暗中動了手腳。」元英當然察覺了郭夫人的為難,已經轉了話題。

  「真的什麼都問不出來?」郭夫人蹙眉。若是能讓彭達祖把威武將軍扯出來問罪,這件事情才能算圓滿。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他是威武將軍的義子,自然是忠心耿耿,什麼都不肯交代的,若非如此,也不會讓他來做這件事。但這也是建立在他們互相有深厚感情的情況下,若是有人在監獄之中要誅殺他,封他的口,他還會不會這樣堅定的死扛到底嗎?我想,應該不會。」

  她說話的時候,眸子閃閃發亮,漆黑得叫人心悸,那模樣慢慢地吸引了元英全部的目光。郭惠妃和郭夫人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元英明明很贊許,面上卻不動聲色地道:「話是如此,但這樣挑撥離間的做法,一個弄不好,反倒弄巧成拙。」他想知道,李未央能夠想多遠。

  李未央直視著他,笑道:「殿下,自然是要挑選好的時機,好的人選,還要結合對方的心理狀態!只要你能夠讓他相信,他的義父已經遺棄了他,並且背棄了他們之間的承諾,即便是銅牆鐵壁,想要破城也是指日可待!」

  元英輕輕蹙眉,經她嘴裡這麼一說出來,聽起來十分簡單,但那人極端狡猾,想要破城,怕是不那麼容易。

  「事實上,這法子我也嘗試過,可他軟硬不吃。」元英歎了一口氣。彭達祖已經立定了必死的信念,不管他如何嘗試,甚至告知他不肯說的下場,對方都無動於衷。

  「那是殿下沒有用對方法。」李未央知道元英試過這法子,也不氣餒,只是心平氣和地道:「殿下,我只是提出建議,並不是非要逼著您採納不可。若是刺殺一事已經被他看破,那就應當從他的身世著手。若是你告知他,他的親生父親是被威武將軍逼入絕境才會殞命的呢?」

  元英的眼眸輕輕眯起:「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笑得十分坦蕩:「我的意思是,戰場上刀槍無眼,威武將軍表面上深明大義,用下屬的性命來保護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

  元英微笑了起來,事實上,李未央說得雖然不全對,卻也跟現實相差無幾。主動去擋箭,和被動地拉過去赴死,完全是兩回事。但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用別人的死亡去換取自己的生存。一線之隔,天差地別。只是如何透露給彭達祖知道,便是一件十分要緊的事了。

  郭惠妃聽了半天,在一旁笑道:「看你們有商有量的,我也很高興。」元英之前對嘉兒不冷不熱的,今天居然肯聽她說這麼多話,眼睛還一直發亮,明顯是看上人家姑娘了,這下她這個姻緣,總沒看錯了吧。

  李未央之前和元烈說的話,並非是實話,她不過是不希望元烈過多插手這件事,牽扯進去而已。但是元英,這本來就是他郭家的事情,他應當好好處理。接下來,李未央便一直和惠妃說著話,可在隱隱約約之間,她總是感覺到一道目光緊緊地盯住了她,盯得她汗毛都豎了起來。是元烈,他的目光總是落在她的身上。

  李未央對惠妃笑著說:「娘娘,現在時候不早,我們也該出宮了!」她和元烈還有約定。

  郭惠妃點點頭,眼底還有不舍:「今後你們要常常入宮來看我。」

  郭夫人拉著她的手,只是跟著點頭。

  元英站起身,衣服上面的金線在陽光下光芒耀眼,襯得他一張俊臉更是貴氣十足,他的眼光從李未央臉上掠過,又看向惠妃,道:「我送送舅母和表妹。」

  李未央不由皺起了眉頭,郭惠妃卻已經點了頭,道:「去吧。」

  宮門口,郭夫人笑著道:「靜王不必如此多禮。」

  元英只是微笑,道:「這一次還多虧了表妹機警,否則連我母妃都要受累。」

  李未央的笑容很淡漠:「殿下太客氣了,我不光是為了惠妃,也是為了郭家,為了自己。」

  「不管是你,郭家,還是我母妃,甚至於我,不都是一體的麼?」元英的笑容更加溫和,只是這溫和之中,藏了更多的善意。從前對李未央的防備,明顯淡了許多。除此之外,他的態度也不像從前那樣的客氣,顯得親近了許多。

  郭夫人是個聰明人,很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元英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表面上總是笑嘻嘻的,心思卻讓大人們猜不透。他的性格更是繼承了郭家的沉穩和越西皇室的精明,是個真正的笑面虎。但有一條,他對自家人絕對的全心全意,護短的毛病也很厲害,只要被他劃撥到了保護圈,是無論如何不肯讓別人傷害到的。正因為如此,郭夫人心裡才希望他成為自己的女婿。只不過,元英之前對自家的女兒,似乎並不十分的感興趣,郭夫人自己寶貝的不得了,當然希望找個能把郭嘉疼愛到骨子裡的,所以也不勉強。現在瞧他的態度發生了轉變,不免也跟著暗自高興。

  可是看女兒神色淡淡的,仿佛無意于元英,郭夫人又有點擔心。

  馬車裡,她試探著問李未央道:「嘉兒,你是不是不喜歡靜王殿下?」

  李未央翻了一頁書,抬起眼睛,道:「娘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郭夫人有點猶豫,道:「你的姑母昨天晚上,又一次提起你們的婚事。嘉兒,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靜王相貌堂堂,文武雙全,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對象。若是將來把你嫁給別人,娘始終會放心不下,但是靜王就不同了。在家中的時候,其實你祖母也再三提起過,娘都含糊過去了,但這次進宮後娘娘特別喜歡你,眼看這門婚事也很合適,娘就想要問一問你的心意。」

  李未央放下了書,看向郭夫人,對方的眼睛裡寫滿了擔心和疑慮,隨後,她笑了起來,道:「娘希望我嫁給他嗎?」

  郭夫人頓了頓,才慢慢地道:「是的,娘希望你嫁給他,因為他是一個很值得託付終身的人,我不必擔心將來你的夫君對你不好……哪怕你不小心犯了錯,他看在我們的面上,看在他母妃的面上,也都能包容你。婚姻不是一日兩日,要的就是一生一世對你好。」

  李未央微微一怔,隨即握了握郭夫人的手,道:「我知道娘的心。只是,靜王是個好人,卻未必是個好夫君。他可能一輩子對我相敬如賓,就像二哥對二嫂,可他卻做不到像爹爹對娘親這樣,是不是?」

  郭夫人吃驚地看著李未央,慢慢眼睛裡湧現出一絲訝異:「你以為靜王不喜歡你?」她早就看出來了,元英喜歡嘉兒,也許剛開始他有點無可無不可,但他今天主動提出要送他們出宮,這就是一種姿態了,嘉兒這麼聰明,難道看不出來嗎?

  郭夫人沒猜錯,李未央在感情方面很漠然,靜王的表現如此明顯,她卻無動於衷。此刻,她聽到郭夫人說的話,只是微微一笑,道:「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歡他。」

  郭夫人愣了愣,歎了口氣,道:「娘早該猜到了,嗯,不喜歡就罷了,娘再替你選別的。」

  沒有半個不字,就這樣輕易答應了。若是換了別人,恐怕根本不會問過女兒的意見,只要父母親看著覺得門當戶對,於兩家彼此有利,便算是一樁好婚事了,可郭夫人聽她說一句不喜歡,便立刻點了頭,這世上怕是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母親了。李未央微笑,卻依著郭夫人的肩膀,輕聲地道:「娘,謝謝你。」這不是她的親生母親,是小蠻的,可她卻對自己這樣好,好到超過了預期,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傻孩子,我們的意見不重要,你的幸福才重要。娘再喜歡,也不能代替你跟那人過一輩子。不過,你真的喜歡那旭王的話,娘會讓你爹好好打聽一下這個人,畢竟來歷不明的,老旭王在的時候還好,他不在,怕是沒有人能壓得住這個小子。若是你真的要嫁給他,還得好好想一想才是。」郭夫人決定用緩兵之計,嘴巴上說得很好,對待元烈和元英一視同仁,實際上還是偏向靜王多一些。

  李未央失笑,道:「我剛剛回到郭家,娘就這麼希望把我嫁出去嗎?」

  「當然不是!」郭夫人握緊了她的手,道,「娘巴不得把你一輩子留在身邊才好,好,我不提婚事了,咱們以後再說。」

  馬車一路出了宮,李未央聽著馬蹄聲,卻有些出神。元烈應該在宮門口等著,可他應該瞧見元英了吧,現在,果真不是見面的時候。

  馬車還是停下了,在出宮不久後的一條岔路口,旭王元烈站在道中間,笑得溫文儒雅。原本他在宮門口攔路,元英卻裝作沒有瞧見,他索性打馬從小道走,更陰險地命人拉了一頭牛車過來,硬生生擋住了郭家的馬車。

  元英坐在馬上,似笑非笑道:「旭王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我剛才便讓靜王停下,偏偏你眼神不好,怕是沒瞧見?」一身華服的男子笑得優雅,俊美絕倫的面孔上帶著一絲嘲諷。

  元英挑起了一邊的眉頭,他剛才故意裝作沒瞧見元烈,對方居然還這麼不死心,這麼不知趣!他知道宮裡頭如今都在傳說,旭王元烈對郭家小姐一見鍾情,拼了命地追求她,眾人都十分費解,這郭家小姐雖然長得漂亮,但也沒有到傾國傾城的地步,那裴寶兒才是越西第一美人,怎麼沒見旭王看上裴寶兒,反而對一個郭小姐窮追猛打呢?元英原本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他當時沒特別看重這門婚事,可是現在,不知怎麼的他看見旭王就是不舒坦,更加不喜歡他接近郭嘉。

  「不是沒瞧見,只是我舅母和表妹急著回府,不好停車。不知道旭王又有什麼急事?」元英不以為然地道。

  元烈的笑容很燦爛:「我和郭小姐已經說好,一起去看望故友,怎麼,靜王不知道麼?」

  元英的面色有一瞬間的不好看,旭王的話仿佛特意告訴他,他和郭嘉十分熟悉,這種感覺,他不太喜歡。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發現自己有點在意這個表妹,也許,不是一點點。隨後,他被自己的心思嚇到,郭嘉雖然生得美貌,可也還沒有到能夠撩撥他動心的地步。此刻的元英說不清自己的心思,便有點心煩意亂。他不是前幾日還懷疑郭嘉麼,為什麼他好像有一點被她那種神采飛揚的神態迷住了呢……

  然而,車簾一動,卻是趙月跳下了馬車,見到元烈立刻露出高興的模樣:「旭王殿下,小姐吩咐了,請你在前面路口等。」

  這就是答應了——元英的俊臉微微沉了下來。

  「靜王殿下是不是一起去?」元烈微笑著看向他,這個時候才像突然想起來一樣,笑著拍拍頭,「呀,我怎麼忘了,好像靜王還要護送馬車回去,那就有勞你送郭夫人回府了。」

  元英畢竟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他的眼裡閃過一抹暗色,溫和地笑笑,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李未央向郭夫人說了只是去看看永甯公主,郭夫人點了點頭,親自送她下了馬車,隨後看到靜王面色冷淡,便歎了口氣,道:「英兒,不是舅母不幫你,只不過……」只不過,這旭王實在難纏。

  元英只是微笑,道:「舅母,我都明白。只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旭王這樣的人,未必有定性,表妹年紀輕,怕是還看不明白,需要舅母在旁邊多提點。」

  郭夫人心頭又歎了口氣,面上卻笑道:「這是自然,我心裡還是幫著你的。」話是這麼說,她卻看了一眼旭王的背影,那孩子長得太俊朗,這點可是誰都無法匹敵的,女兒也許看中了那張臉?要是那樣,可就沒法子了。

  元英笑容更加和煦,殷勤地扶著郭夫人上了馬車,道:「舅母小心。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外祖母,今天也該去陪一陪她。」

  郭夫人上了馬車,若有所思地看了元英一眼,這個侄子,既然對嘉兒動了心思,怕是也不是那麼好打發的。唉,從前找不到女兒的時候犯愁,現在女兒到了出嫁的年紀還是犯愁。不管是靜王還是旭王,怕都不能輕易拒絕。

  廟會很熱鬧,到處都是人,也有不少千金小姐帶著面紗,身邊丫頭和護衛環繞,更多的卻是坐在轎子裡光明正大地看著街上的人群。李未央的面上也帶著面紗,趙月在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當然,郭夫人不放心的情況下,還特地派了四個護衛跟著,這樣的陣仗,實在不適合兩個人獨處。元烈卻並不在意,長臂一垂,袖子便落下來,將他二人的手覆住,讓人看不出。

  耳邊人聲嘈雜,有小孩兒從二人身前飛跑過去,笑鬧穿行不斷。李未央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他卻只是微笑道:「人太多,不小心會走散。」

  她啞然,卻因為周圍都是人,不能拒絕,他的手指輕輕地彎了彎,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隱約有些發燙。

  一路走過,不少的小販都在叫賣,有人眼尖,直喊李未央過去:「這位夫人,這簪子最配您,這位公子,替你家娘子買一個吧!」

  元烈明顯心裡很高興,表面卻要不動聲色,拉住李未央過去,把小攤上的東西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最後選了一隻雕刻著月牙兒的簪子,雖然材質不是最好,樣式卻極為別致,他丟了一錠銀子,便把簪子戴在了李未央的發間。

  小販看到銀子,眉眼都笑開了花,道:「這位公子真是大方,夫人好福氣啊!」

  李未央臉色不由自主地發紅,儘管她想說對方誤會了,可元烈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雖然這裡很少權貴來逛,可若是萬一遇上什麼人,他二人又要如何是好?難道真的要坐實那些謠言麼?郭家的女兒和旭王……李未央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被他繼續拉著往前走去。

  「你——放開,」她皺眉,終究下狠心道。

  他回頭望著她,那琥珀色的眸子清冽懾心,叫人心中驚動。但他卻沒說什麼,只是微笑道:「我要是放開,你會被人群擠散的。等到了人少的地方我便放開。」

  李未央無奈,一路上無數人將目光放在元烈的身上,他如今雖然毫不張揚,在人群當中也是與眾不同,儘管他們不知道他是誰,卻被他的俊美驚動,尤其是那些姑娘們,看向李未央的眼神幾乎要把她的面紗射穿。李未央不喜歡這樣的注視,眉頭微動,又側頭看了看他。

  這樣的男子,又有誰敢言能將他獨佔獨享?她李未央麼?

  手心微微發冷,卻不知道心頭充斥的是怎樣複雜的心緒。

  他一路向前走,餘光卻在注意著身後的動靜,那四個郭家的護衛,一直悄然尾隨著,保護著李未央。微微一笑,他的眼中掠過一絲狡黠,突然向距離最近的趙月使了個眼色,隨後從袖子裡丟出一把銀錠子,飛快地灑向身後,一瞬間,數不清的人便盡數聚了過來,拼命地在地上爭搶銀子。他毫不猶豫,大踏步地拉著她越過人群,一把拐入旁邊僻靜的小巷,李未央驚訝,卻見趙月和那四個護衛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掙脫出來,趙月卻像是故意引錯了路,向另外一邊走去。她剛要說話,卻見到緊隨五人之後,竟然又有一行人尾隨而去。

  元烈笑道:「瞧見了嗎?」

  李未央蹙眉,道:「你這是做什麼?郭家人找不到我,定然會出大事的!」

  他笑眯眯地道:「我就是想要甩掉那些跟屁蟲,那裡面不全是你娘派來的人,最後面還有七八個還不知道是什麼來路。」

  李未央看了一眼那幾個人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他們的確不是郭家的人,我從未見過他們。」

  元烈笑容滿面,道:「也許是靜王呢?」

  「靜王?他派人跟著你做什麼?」李未央畢竟不懂武功,更何況元英有什麼理由非要跟著他們,「莫非他懷疑我們別有目的?」在她看來,這是唯一的理由。

  那七八個人尋錯了方向,已經又向這裡走過來,元烈一把拉過李未央,避入一旁的木箱之後,高大的身影將她牢牢罩住,讓街外窺不見這一角。

  那群人四處在人群之中搜索,李未央遠遠瞧著,心一下子猛跳起來,抬眼又去望他。

  「他不是懷疑咱們,他是想要知道我們在一起,做了什麼。」他微笑,卻突然低聲叫她:「未央。」

  他仿佛越靠越近,笑容也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我想,你在宮中的所作所為,已經做的太好了,不但成功打消了靜王的疑慮,還讓他對你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兩家聯姻本來就是長輩說好的事情,若是換了小蠻,會真的成為靜王妃麼?李未央歎了一口氣,不管小蠻會作何選擇,自己不是她,絕對不會嫁給靜王的。她不由蹙眉:「不過是……」

  話未說完,他卻突然手一伸,掀開了她的面紗,低下頭,一下子尋到她的嘴唇,舌尖滑進她的齒間,拼命似地吻她咬她,像是要將這些日子以來的諸多思念盡泄於這一剎。李未央吃驚,還來不及拒絕,心卻跟著一點點燙起來。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可這卻是他最兇狠的一次,仿佛要把她整個人吞下去。

  外面人來人往,也許不知什麼時候便會有人走進來,看見這一幕,若是如此,等待她的便是數不盡的麻煩。手原本要推開他,可是在這種讓人渾身發軟的親吻之中,她卻一時忘記了拒絕,竟然任由他這樣放肆。

  有一種東西,他們彼此之間都很明白。這樣的依戀,這樣的信任,她不會給別人,他也如此。只是,她有足夠的信心去報仇,卻不知道該怎麼才能好好守住一份幸福。

  「哪怕下一瞬就會被人撞見,哪怕整個郭家都反對,便是明日就要遭天下人唾駡,我亦不會放手。」他好不容易才放開她,輕聲地喘息著,這樣在她耳邊說道。

  不會放手——她輕怔,卻遠遠聽見尋她的人已經回來,不斷地在人群之中搜索,面上的焦慮和恐慌透過重重人群都能發覺。她輕輕歎息一聲,蒙上了面紗,道:「咱們回去吧。」

  元烈看著她,只是微笑,道:「我陪你回去。」

  她的心是冰冷的蚌殼,不論是怎麼樣優秀的男子都沒辦法打開一條縫隙。他如此,元英也是如此。他們唯一不同的是,他比元英早了那麼多年認識她,他知道她的心關閉的有多緊,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裡,更加知道無論如何她都舍不下他,這就足夠了。他有時間,有耐心,有信心,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打開她的心,慢慢融化她的蚌殼,至於元英,永遠都做不到。

  回到郭府,郭澄立刻迎了上來,滿面笑容道:「不好意思旭王殿下,今天是我們家族聚會,怕是不方便接待外客。」

  家族聚會?元英也參加?元烈微笑微笑再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了,改天再來拜訪。」

  郭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中心中十分爽快,他和郭敦好不容易堵住了地道,卻發現元烈竟然收買了府中的婢女,喬裝改扮了進府,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他原本還保持著中立的態度,現在也看不下去了。在他看來,元英雖然也需要防範,但總比元烈這種打不死的害蟲要好得多。

  不耐煩再看郭家兄弟這種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元烈向李未央微笑,眨了眨眼睛,隨後轉身,翩然離去。

  李未央失笑,道:「三哥,你一定要用這種態度對待客人嗎?」

  郭澄笑容還是那麼親和:「妹妹,你涉世不深,容易被小白臉騙走,若是真的有這種情況發生,娘會多麼傷心啊,你想想看,我說的對不對?」

  說的是很對,只是沒有什麼說服力。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三哥,你想的真是太長遠了。」

  郭澄非常厚臉皮地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是為了你好啊。」說著,他看了一眼旁邊的郭敦,道:「對不對?」郭敦是最反感元烈的人,相反,他覺得妹妹嫁給元英才是最合適的,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李未央歎了口氣,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一對兄弟。

  元英在大廳裡坐著喝茶,聽著這郭家人的對話,微笑不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能夠贏得全部郭家人的好感,可元烈就很難做到,所以他想要衝破阻礙靠近李未央,只怕難得很。

  就在這時候,郭導風塵僕僕地走進了大廳,那一抹招牌式的懶散笑容掛在唇邊,令人見之而生親切之心,他瞧見大廳裡的情形,倒是並不驚訝,滿面微笑道:「妹妹,剛才外面有人送來一個箱子,說是要送給你的,我就命人抬進來了。」

  眾人都愣住,郭澄面上奇怪道:「這不是過年過節,送的哪門子禮物?」難道又是賊心不死的元烈?!怎麼可能——他剛剛才被自己踢出去。

  箱子上貼了封條,李未央看著,不知為什麼心頭卻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她慢慢地道:「五哥知道是誰送來的嗎?」

  郭導搖了搖頭,道:「這……門房說是早就送來了,卻因為指明是送給郭小姐的,所以沒有人敢打開。」

  李未央想了想,吩咐趙月道:「打開吧。」趙月便上前去扯了封條,剛掀了箱子,就忍不住驚呼出聲。

  李未央向前走了一步,郭澄卻一下子攔在了她面前:「不要看!」郭導也反應了過來,迅速地將箱蓋放下,可是已經晚了,李未央看到了箱子裡的情景。

  「五哥,請你打開箱子。」李未央的聲音很強硬。

  「死人……有什麼好看的!」郭澄顯然也是十分的意外,此刻不得不這樣道。

  李未央眼眸間似攏了一抹淡淡的冷漠,聲音卻強行壓抑著驚怒:「三哥!」

  這一聲,卻讓郭澄微微一震,然而,他咬緊了牙關,道:「我都說了,你不要看!」

  這時候,原本坐在一旁的元英卻站了起來,慢慢地走過來,推開了郭澄,道:「不必攔著。」郭嘉並非那樣柔弱可欺的女子,從在宮中的時候他就看出來了。當然,郭家兄弟的所作所為是完全是出自對她的愛護,但這種愛護若是違背了她的心意,在他看來是沒有必要的。

  郭敦恨恨地瞪了郭導一眼,郭導也是無辜,他以為箱子裡是誰送來的禮物,畢竟這情景並不少見,到處有人在給郭家小姐獻殷勤,便是那旭王也不知做了多少回這種事,他只以為又是誰送來的寶貝,卻想不到竟然會出這種事!誰竟然敢在背後搗鬼!他歎了口氣,將那箱子又重新掀開。在箱子裡橫屍的男子,極其俊俏的容貌青白交錯,眉眼之間又有幾分英氣,眼睛大睜著,瞳孔已經擴散了,變得十分可怕。

  這張臉,李未央當然不會忘記,溫小樓……

  小蠻最親密的朋友,為了她報仇不惜一切代價的,溫小樓……

  他的身上滿身烏紫,是酷刑的痕跡,傷痕累累不說,很多地方已經見了骨頭,十根手指甲都被剝掉了,鮮血淋漓十分可怖,想也知道生前受了多大的折磨。

  郭澄皺起眉頭,他也認得溫小樓,他記得郭夫人說過,若非此人,恐怕還找不到妹妹……所以郭夫人投桃報李,將他引薦給不少人家,他成為大都紅透了半邊天的名角兒。可是如今,卻這樣死在了這裡,還被弄成這個樣子送來給李未央看。對方顯然是知道李未央和溫小樓的交情,故意送來的,到底是什麼目的?

  李未央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將溫老闆好好安葬吧。」

  她的眼前,卻不知怎麼浮現出小蠻和溫小樓站在一起的畫面。她記得小蠻說過,怕她死了以後,溫小樓一個人會寂寞。

  說實話,她不喜歡溫小樓,非常的不喜歡,因為這個戲子太過敏銳,太過狡猾,太過冰冷,骨子裡和她李未央是一樣的人。所以他們之間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是合作者。在報完了元毓的仇恨之後,溫小樓便辭別了她,寄居在那收養孤兒的宅子裡,每日裡唱戲得來的錢財,全部用在那些孩子身上。

  李未央知道,他和自己走得近絕沒什麼好處,所以也就命人多送了一些財物去,原本以為,他們不會再有交集。

  可是現在,有人殺了溫小樓,並且送來了她的面前。

  她想,她知道這是誰,這世上她的敵人很多,但知道她和溫小樓之間關係的卻不多,除了曾經在戲院出現過的那個人,只有他,而已。



198 負荊請罪

  齊國公進了門,向陳留公主的正房走去。兩名婢女正在走廊上給鳥兒換食,見到是他,忙不迭地跪下,齊國公點頭道:「母親今日怎麼樣?」

  婢女珊瑚笑容滿面地道:「小姐回來了,靜王殿下也來了,公主今個兒高興,晌午進了一大碗米飯,還留下夫人少爺們解悶兒說笑,您請進去吧!」一邊說,一邊挑簾,請齊國公進去。

  屋子裡,郭夫人、郭家兄弟難得都在,江氏、陳氏二人陪侍身後。陳留公主手裡捧著一幅畫,桌上還放著一幅畫,正歪頭和李未央說著什麼,元英坐在一旁,卻是默然出神,不知是在瞧那幅畫,還是在瞧畫邊上站著的美人。

  齊國公笑了笑,道:「你們都在做什麼?誰的畫看得這樣入神?」

  眾人瞧見是他,便都笑起來。陳留公主笑著道:「這兩幅畫是靜王親自捧來的,一幅是前朝畫師周廣的真跡,一幅是他自己臨摹的作品,叫我來瞧瞧呢!」

  齊國公看了看這兩幅畫,卻是畫著兩牛相鬥的場面,風趣新穎。畫面上一牛向前奔逃,似乎力氣用盡,另一頭牛卻窮追不捨,低頭用牛角猛抵前牛的後腿。雙牛都是用水墨繪出,以濃墨繪蹄、角,點眼目、棕毛,傳神生動地繪出鬥牛的肌肉張力、逃者喘息逃避的憨態、擊者蠻不可擋的氣勢。兩頭牛的野性和凶頑,盡顯筆端,牧童則站在一旁,手裡端著笛子不吹,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頭爭鬥的牛,偏還歪著頭,十分得趣的模樣。

  可最讓人奇怪的是,這兩幅畫不論是著筆,還是用墨,甚至連畫畫的技巧,無一不是一模一樣的,幾乎讓人分不出絲毫的區別來。齊國公笑道:「是猜測哪一幅是真跡?」

  郭夫人面上帶著十足的笑意:「是啊,靜王拿我們尋開心呢,叫咱們猜猜到底哪一幅畫是真跡,可我們都瞧過,皆是一模一樣的,哪裡辨得出來?你給瞧瞧。」

  齊國公好奇,俯下身子仔細看畫,又盯著辨認題跋,良久,他伸出手輕輕拂了拂,心裡有了點看法,口中說道,「周大師的作品因為年代久遠,筆墨顏色也會出現差別。這幅畫的墨上有一些極不明顯的白霜,剛才我輕輕擦抹,白霜也不退去,所以我想這幅畫應該是真的。」

  郭澄笑容滿面地道:「我也是這樣想,尋常作偽的畫者常用香灰之類散在偽作上,充作白霜、黴苔,但很容易抹去,再者古畫上的墨蹟及色彩,通常都是入木三分,力透紙背,正如這幅畫一樣,所以我也贊同父親說的這幅畫是真跡。」

  元英只是笑,卻不回答。

  旁邊的郭敦不擅長看書畫,聞言撓了撓頭,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而郭導雖然只是笑嘻嘻地瞧著,卻也和父親兄長的看法是一樣的。

  陳留公主便點點頭,道:「我也這樣想。」不過,她瞧著李未央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問道:「嘉兒,你怎麼看?」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祖母,嘉兒覺得,另外一幅畫才是真的。」卻是和郭家父子所言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副畫,眾人吃驚起來。

  陳氏原本就性格活潑,她聽到這話,頓時覺得不對,道:「妹妹,你說的這幅畫上面沒有白灰,應該是贗品才對。」

  李未央笑道:「靜王府自然有專人來保管這些書畫,周大師的畫作又是傳世精品,若真的有白灰才更可疑一些。」

  元英看著李未央,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這幅畫我可是給好多人都看過了,大家都和舅舅的看法一樣,你可看准了?」

  李未央原本不預備和他爭辯這些,但聽了他說的話,不免笑起來。她本就生得美麗,那雙眼睛極漂亮,睫毛很長,低垂下來的時候就要更漂亮。

  元英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印在她的面孔上,然後,又慢慢移到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出她的心思。只可惜,從來沒有人能看透李未央的心思,但人有一種奇怪的心態,越是搞不懂,越是想要明白。更何況元英這樣的男子,出身高貴,文武雙全,從來只有別人揣測他的心思,他從來不用這樣費盡心思去想一個女子心中在想什麼。可是現在,他真的很想知道李未央在想什麼……

  李未央微笑道:「周大師相傳曾畫飲水之牛,水中倒影,唇鼻相連,可見其觀察之精微,一個觀察如此細微的人,當然不會忽略每一個細節。縱然靜王殿下的畫技高超,幾可亂真,但我看的這一幅畫中,左邊這頭牛的眼睛裡有一點牧童的影子,可另外一幅卻沒有,所以——它才是真跡。」

  眾人聞言,便都仔細看了看,果真發現是這樣,不由嘖嘖稱奇。那一點影子極為細微,即便是湊近了看也很難看清楚,李未央居然能發現,著實讓人覺得驚訝。

  陳留公主頓時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拍掌打膝地說道:「好——還是嘉兒有眼力,果真如此,這牛的眼睛裡有牧童的影子!」元英聞言,接過那幅畫仔細瞧了半天,才笑了起來:「的確是這樣,是我疏忽了。」事實上,他早已發現了兩幅畫的不同,只不過,至今還沒有人能夠觀察到如此細微之處。

  陳留公主笑完了,卻發現齊國公似乎有點走神,便好奇道:「對了,你今兒怎麼有空到這裡來,不用上朝嗎?」

  齊國公只是笑了笑,道:「陛下頭痛病又犯了,免了朝議,我看這一回,怕是最少七八天見不到陛下了。」

  這屋子裡的都是自己人,便是元英也是無需避忌的,此刻眾人聽了這話,都是習以為常,陳留公主歎了口氣,道:「他這病也有這許多年了,每次天氣涼了熱了都會犯病,前兩日還出了那件事,自然是要發怒的。」

  陳留公主說的那件事,便是胡順妃和湘王的事情。當時他們在家聽了,都覺得寒氣直冒,最後郭夫人卻帶著女兒有驚無險的回來了,等她把情況說了一遍,眾人都只覺得十分驚奇。原以為郭嘉是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現在看來,還是個有勇有謀的人物。陳留公主卻覺得,這才像是郭家人的個性,若是那麼容易就叫別人算計了去,郭家哪裡來三百年的風光。

  陳留公主又問道:「不知那胡家現在如何了?」

  齊國公想了想,還是照實說道:「胡家原本不小心牽扯進了順妃一案之中,陛下言明五品以下官員全部革職流放,這已經是十分嚴厲的懲罰了。誰知樹倒猢猻散,又有人上摺子參奏了那當家家主胡為真一筆,說他當年參與康郡賑災之時,曾經貪墨十萬五千兩銀子,因為事情敗露,他還秘密殺了兩個地方官員,胡氏在朝中畢竟根深葉茂,陛下十分生氣,這回要狠殺一批呢!」

  他的語氣很重,顯然不是在開玩笑。在座如陳留公主、郭夫人等人都是親眼見過越西皇帝發怒時候的可怕,的確叫人嚇得腿腳發軟,心神不屬。

  元英笑了笑,父皇看起來面容俊朗,面目可親,可要說起殺人,半點也沒有遲疑過。往日都是這樣,一旦發起怒來更是血流成河,所以這回胡家怕是要倒大黴了。

  陳留公主喃喃道:「太平盛世殺人多了,到底不是好事啊。」

  元英笑了笑,道:「若是冤枉的殺人,自然不該殺,可胡家這兩年仗著出了個胡順妃,又有湘王,便如同得了什麼寶貝一般,成日裡趾高氣揚、魚肉百姓。那胡為真更是以國丈自稱,背地裡不知道做了多少糊塗的事情,殺了他也不為過。至於胡家其他人,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主子們荒唐,奴僕也就好不到哪裡去。就拿刑部調查的情況看來,哪怕是胡家的一個管家,這兩年竟然也在外頭養了七八個外室,十來個莊園,霸佔了不少尋常百姓強迫人家為奴為婢。從前沒有人告發,最大的原因還是胡順妃和湘王在,現在他們都倒了,從前被欺負的被侮辱的,自然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了,外祖母何必為他們可惜。」

  陳留公主聽了,卻道:「你說的也是一個理,胡家固然該殺,可殺了胡家之後,未必不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齊國公沉吟道:「母親是說,郭家被推上了風尖浪口?」

  陳留公主點了點頭,道:「正是。」

  郭澄滿不在意地笑了笑,道:「咱們家這些年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自然不會怕那些無中生有的人,胡家的下場也是給了他們一個警告,讓他們知道郭家絕非好惹的。今後誰要再有小動作,胡氏便是他們的下場!」言談之間,竟然有一種森森寒意,李未央見慣了他的笑容,猛地一聽,不覺微微詫異。

  從陳留公主的屋子裡出來,元英卻叫住了李未央,道:「表妹,可否借一步說話?」

  李未央看了看他,落落大方的臉上也沒有扭捏之色,點頭道:「自然。」

  李未央站在一株薔薇花之前,薔薇在她素淨的衣衫上投影出無數的花影,將她襯托的更加明豔動人。

  元英凝視著她,眼神漸沉,良久,才開口道:「人多的時候我不便開口,我知道你也不想引起過多人的注意。但有些話,我確實不吐不快。你和旭王,一早便以熟悉了吧。」

  李未央知道很多事情是無法隱瞞的,尤其是在聰明人面前:「沒錯,我和他已經認識很多年了。在我來越西之前,我們便一直是像家人一般相處。」

  她用的是家人這個詞,而不是情人。元英又盯著她看了半天,方緩緩開口道:「嘉兒小的時候便生得十分圓潤可愛,看見別人都在哭,可是看到我就就笑起來,那時候我母妃說,等嘉兒長大了,便要給我做媳婦。」

  李未央收起了笑,認真聆聽。

  「我那時候很討厭聽到這話,經常背地裡偷偷捏她的手,想要把她弄哭,可她卻還是很高興看到我,每次我這樣做,她都笑得很開心。所以我有時候會想,若是她沒有失蹤,現在已經是我的王妃了。」

  如果小蠻沒有失蹤,不會流落民間,在郭家快快樂樂的長大,就不會生病,也遇不到溫小樓。這麼多年過去,她的確應該嫁給元英了吧。李未央笑了笑,並不反駁。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不是她。」元英的面上露出了微笑,語氣十分肯定。

  李未央揚起眉頭,微笑道:「哦,為什麼?」

  元英的眼中有一種誰也看不透理不清的深沉之色,說的話也依然很平和,「因為郭家的孩子,為了達到目的也會有一些非常手段,卻絕沒有那樣毒辣的秉性。就如同牡丹花的種子即便落入水中,也長不成蓮花一樣。不管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成長,嘉兒都會是嘉兒,安平郡主也永遠是安平郡主。」

  李未央微訝地看著他。

  元英望著她,繼續道:「我以為我會很討厭你,因為在宮裡這麼多年,我見到的一直都是你這樣的女子,聰明、狡猾、毒辣、有野心,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對付敵人狠辣到了讓男人髮指的地步。」

  「我真的有這麼可怕?」李未央失笑,元英不便插手後宮之事,卻並不表示他一無所知。她對胡順妃和湘王的所作所為,恐怕元英已經給全部知曉。但是被元英這樣形容,她卻並不覺得有什麼。因為他說的沒有錯,她自私、惡毒、狡猾,對待敵人極端殘酷,可那又怎麼樣?這才是她李未央。

  元英便笑了起來,眼中的深沉也變成了笑,道:「是啊,的確可怕,我原先也是這樣想的,女孩子應該溫柔、善良、可愛,一切都該由男人來保護,可現在我變了想法。」

  李未央望著他,沒有說話。

  元英繼續說下去,道:「換了真正的嘉兒,面對這次的事情,只怕要闖下大禍。我知道的事情,舅舅一定也會知道,而他願意把你看成女兒,說明他相信你。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對的,舅母需要你,郭家也需要你,你才是最合適的郭嘉。」

  你才是最合適的郭嘉,這句話換了別人未必聽得懂,但是李未央點了點頭。

  元英的目光掠過李未央泛著珍珠光澤的面頰,道:「所以,我要謝謝你,謝謝你讓嘉兒回來我們身邊。」他覺得,若是真正的郭嘉出現,他或許會按照惠妃的希望迎娶她,好好照顧她,但是他很難真正從內心深處愛上那個人。他不得不承認,比之嬌弱的鮮花,他更喜歡、更欣賞李未央這樣倔強堅強的女子。

  李未央並沒有察覺到元英複雜的心情,只是略一點頭,道:「靜王能夠改變想法,我也就不必擔心你總在背後盯著我了吧。」

  她顯然誤會了他看著她的原因……元英的笑容變得更加深了,卻不預備提醒她,只是道:「關於那個被送來的溫小樓……」

  李未央面上斂去了笑容,道:「這是蔣南對我的警告,這說明,他已經知道我平安出宮了。」

  元英想了想,道:「蔣南倒是不足為懼,只是你在明,他們在暗,終究是個麻煩,還不如先下手為強……」話說了一半兒,斜刺裡卻突然一把長劍伸了出來,元英一下子側身避開那道寒光,回頭一瞧卻是郭敦,頓時笑道:「你又怎麼了?」

  「上次的比試還沒結束,咱們接著來!」郭敦大笑了一聲,舉著長劍撲了上來。

  郭夫人剛從屋子裡出來,一看到這情況,連忙道:「快走遠點!傷了你妹妹,我揭了你的皮!」身後的江氏和陳氏便都跟著笑起來。

  李未央便和她們站到一起去,看著院子裡那兩個人比試,郭澄笑嘻嘻地倚著門,道:「你們瞧,郭敦這傢伙就是不服氣上回輸掉了呢!總是想方設法找回場子來!這一回,要不要下注!」

  郭導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我賭一百兩銀子,靜王勝!」

  郭澄變色道:「什麼?我也賭靜王勝!」

  兩個兄弟還沒有說完,郭導的腦袋已經挨了一個爆栗子:「這個也拿來賭注,成何體統!」郭導一扭頭,看見郭夫人站在身後,原本生氣的臉頓時堆起討好的笑:「娘,我這不是湊趣嗎?」

  郭澄笑著閃到了李未央的身後,道:「好了好了,你們快看!」

  一旁的護衛直接丟了一把尋常的劍給元英,元英微微一笑,接過長劍和郭敦打得難分難解。郭敦力氣奇大,而且出招兇猛,讓人很難從正面招架,那架勢絕對不是平日李未央見過的那些只會花拳繡腿的公子可比,絕對是戰場上實打實訓練出來的功夫。而元英身法如電,出招如虹,跟郭敦比起來,他的身形更加輕靈飄逸,閃轉騰挪,每次快要落於下風的時候,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招式,一回頭反倒逼得郭敦不得不舉劍自保。

  李未央靜靜望著,劍如其人,靜王是個十分執著的人,而且,很有耐心,往往喜歡獨闢蹊徑,取得勝利。他的力氣絕對比不上力大無窮的郭敦,但是比起耐心和機智,明顯更勝一籌。她的眼眸慢慢變得深沉,靜王元英,是否也有爭權之心呢?若是他要爭奪皇位,郭家勢必要捲入,到時候,不知道又會是何等光景……

  儘管她的目的是找裴皇后復仇,可,她從來不曾想把郭家牽扯進去。只不過,從她踏入郭家開始,她的命運就和郭氏捆綁在了一起。胡順妃是因為郭家的權勢來算計「郭嘉」,她人已經身在局中,又怎麼能不下這盤棋呢?

  郭澄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心癢難耐道:「我也來陪你們玩玩!」

  郭敦明顯很高興,大聲道:「你小心,刀劍可不長眼!」郭澄笑容一凜,從一旁的護衛手中抽出一柄刀,一個快步便已經加入戰鬥。

  李未央微微露出驚訝的神情,陳氏已經解釋道:「小妹你不知道,你家的哥哥們經常這樣,好端端的說著話就突然打起來了,你二哥在的時候也是……」她說的時候,卻仿佛想起了自己長期在外駐守的丈夫,莫名的臉上露出一絲落寞。

  便是落寞,也是帶著笑容的,陳冰冰一直以為她的丈夫是真心愛著她的吧。李未央微微一笑,卻不知怎麼的,心底歎了一口氣。郭家人明明什麼都知道,卻獨獨瞞著陳冰冰一人,並非只是為了郭陳兩家的聯合,更多的,是為了讓二嫂開心。有時候,知道的太多,並不是好事。

  郭澄生得俊逸,向來喜歡標新立異,他雖然喜歡使長劍,可是見那兩人用的都是劍,便直接取了刀就加入戰團,揮刀便向郭敦砍去,郭敦反劍一隔,把他的刀撥到一邊,隨即橫劍斬下。郭澄從他的側肋穿出,探身猛然襲擊元英的雙腿,元英立刻躍起,手中長劍在空中揮過,砍向郭敦的頭部,一隻腳卻同時猛地踢向郭澄。郭敦和郭澄兩人同時躲閃,元英一擊不中,落下地來,還未站穩,另外兩個人便一左一右地攻上來,元英武功再高,卻也扛不住兩個高手的襲擊,被襲得連連後退。

  郭敦正兀自高興,沒成想他三哥郭澄壓根是來攪局的,忽而與元英聯手,忽而又反過來幫著郭敦,不讓任何人敗下陣來,手法猶如雷霆霹石,三人鬥在一起,打得難解難分,酣暢淋漓。

  這三個人都是文武雙全的貴公子,個性又極端驕傲,打起來根本不會留情面,竟然是越打越歡快,數百招後已經是異常激烈。只不過李未央看得很明白,三人之中郭敦力氣最大,最為兇悍。元英劍術最高,也最懂得打消耗戰,最擅長獨闢蹊徑。而郭澄的力氣不及前者,劍術不及後者,但他最狡猾,時不時就上去大喊一聲:「我要偷襲你啦!」聽他大聲嚷嚷著,另外兩人便忍不住笑,手上的招數同時緩下來。

  郭導在一旁看得興高采烈,不時對著場中局勢點評一兩下,悠閒得不得了,郭澄和元英互相一使眼色,突然發招,分別踩住了郭敦的左右兩隻腳。郭敦一驚,隨即明白兩人用意,隨即一劍過去,趁他倆躲避之機腳下一旋,抽身躍出。郭澄、元英很快追上,郭敦竟然被他們倆淩空抓了起來,這場景發生的太快,連李未央都沒有看清那兩人的動作,就看到郭敦整個人向正在看戲的郭導砸過去,郭導吃了一驚,來不及反應過來,就看到他家四哥熊一樣地壓了上來,把他撲倒在地不說,更是壓了個半死。

  一院子的人都在笑,郭導一把推開郭敦,臉上再也不復那閒適模樣,齜牙咧嘴地站了起來。元英正笑得開心,沒成想郭導向剛爬起來的郭敦眨了眨眼睛,兩人一起飛身過去抓元英,元英速度極快,兩臂相擋,飛身便躍到兩人身後,一雙腿卻出奇不意同時在二人屁股上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郭敦和郭導兩人撲了個空,才察覺到不對勁兒,低頭一看,各人腳上均少了一隻鞋。回頭再看元英,他已從容地站在那裡,雙手舉著兩隻鞋,笑盈盈地看著他們。郭澄則在一旁哈哈大笑,全無風度。

  兩人相視一眼,同時向元英追去。元英比他們倆還要靈活,騰挪躲閃,二人一時無計可施。因為場面太激烈,驚動了屋子裡的陳留公主和齊國公,他們便走了出來,看見三人打成一團,陳留公主不由興趣十足,還大聲喊道:「英兒,你一定要贏啊!」

  齊國公卻沉下臉,嚴厲地問:「你們在幹什麼?」

  幾個人急忙頓住動作,互相掩飾,異口同聲地回答:「切磋!」

  齊國公明知道他們撒謊,也不計較,只是呵斥道:「不要太過分了,靜王殿下還是早點回宮吧,娘娘一定在等你!」

  元英便立刻恢復了那貴公子的模樣,笑容滿面道:「是,舅舅。」

  齊國公這麼多年早已見怪不怪,歎了口氣,負手去了。

  這場景實在太過有趣,李未央不免笑了起來。她的皮膚皎白晶瑩,笑容也極為美麗,薄薄的仿佛浮著花般的香氣,元英一時有點入神。一時不察覺竟然被那兄弟三人舉了起來,等他反應過來,一雙鞋子竟然被三人脫了丟得遠遠地,不免又是一陣喧鬧。

  「嘉兒,靜王今日向我說,想要娶你做王妃。」冷不防的,旁邊的陳留公主笑道,聲音不大,可是江氏和陳氏卻都聽見了。陳留公主是個很實在的人,凡事都喜歡直接,再者這種事情沒必要隱瞞。江氏和陳氏雖然面上都帶著笑容,心裡卻有點忐忑,不知道這位小妹到底會怎麼說。

  郭夫人的面上便不笑了,她沒想到陳留公主突然提起這個,更加不知道李未央會如何回答。

  這個問題,李未央已經向郭夫人說過多次,可是陳留公主是祖母,她主動提起這個,可見是極為贊成這門婚事了。李未央只是淡淡一笑,道:「祖母,靜王就像是我自己的親生哥哥一樣。」

  陳留公主怔了怔,仔細看了一眼李未央的神色,立刻明白了過來。親哥哥一樣,這不就是……她看了一眼場中的元英,恰好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隨即歎息,孩子,你只怕要失望了。

  這個眼神,元英是何等聰明的人物,怎麼會不明白。在瞬間,他的心微微扯著痛起來。旁邊的郭敦已經勾住了他的脖頸,道:「這一回,我可沒有輸給你了吧!」

  郭家的幾個兄弟武功都是極高,剛才陳留公主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他們其實或多或少都聽見了些,只是,誰都不願意在此刻戳穿元英的心事,郭敦最為憨厚,只懂得用這法子來打岔,元英只是微笑,笑容卻不如剛才爽朗,平添了許多心事一般,道:「是啊,這一回是你贏了!」

  郭敦停下了手,看了一眼元英的神情,心裡突然就有了點同情。自家的這個妹妹,最是溫柔不過的人,平日甚至沒有聽見她大聲說過話,哪怕婢女們做錯了也不見她發怒,可她卻是個極有主意的人,想要讓她點頭,怕是不容易。

  郭澄和郭導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擔心。元英表面是個很隨和的人,但他的個性卻並非像表面那樣的豁達。他若是真的愛上了李未央,是絕對不會輕易死心的,再加上旭王元烈,怕是要惹出大禍來……

  郭澄笑嘻嘻地來拉元英,道:「來來來,咱們去把那天的棋下完你再走!」

  元英笑了笑,卻是看了李未央一眼,道:「天色已經近了黃昏,我該早日回去,改天再來陪你下棋吧。」說著,便將衣衫整理周全,將手中長劍丟給了護衛,轉身向陳留公主和郭夫人行禮,隨後便要離去。

  郭澄看著他的背影,笑容慢慢凝結在臉上,今天元英所為,三分為了開心,七分卻是為了李未央,原本他們都以為元英只是起了點心思,如今看來,他好像對李未央太認真了……

  元英還未離去,卻又來了訪客,這一回,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母親,都是二弟管教不嚴,才讓那個小畜生做出那等敗壞門風的事!我領著他來給您請罪了!」那人還未踏進門來,已經是滿面的愧疚,一路大聲道。

  李未央凝起眉頭,見到兩個中年男子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他們的身後跟著的似乎是各自的子女。為首的那個中年男子剛走到庭院,便向陳留公主下跪行禮道:「母親,我帶著這個不爭氣的弟弟來向你請罪!」他這樣一說,跟在他身後的中年男子便也滿面通紅地跪了下來。身後的那幾個年輕的少年少女,便也都跟著跪了下來。

  原本滿院子的歡快氣氛,一下子被這場景弄得十分詭異。郭夫人瞧了一眼管家,他正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滿面的恐慌,剛要說話,卻被郭夫人揮手止住,郭夫人面上已經堆起客套的笑容,道:「大哥二哥這是怎麼了,跪了這一地,孩子們都還在呢!」

  已經是兵部尚書的郭平滿面都是慚愧,道:「哪怕我們再年長,官做得再大,若是沒有母親,都沒有我們的今日,結果卻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了自家人,沒有母親說一句原諒,我們哪裡有臉站起來呢?」

  李未央看了那郭平一眼,儒雅中帶了十足的精明,那雙眼睛裡面的淩厲叫人心驚,偏偏配上這一副小心翼翼的請罪神情,像是十足的誠意。可若真的有誠意,為什麼早不來請罪,偏偏要挑著元英在的時候,這樣的舉動到底是什麼用意?

  陳留公主的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難堪,卻是歎了口氣,道:「罷了,都這樣跪著像是什麼樣子,平白叫人笑話,全都起來吧。」

  叫人笑話倒是小事,兵部尚書、威武將軍親自帶著子女們一起上門來請罪,還跪在陳留公主面前,這件事情若是傳出去,外面不知道真相的人肯定要以為陳留公主是個刻薄寡恩、不懂原諒的人。可事實上,威武將軍郭騰縱容自己的養子冤枉郭嘉,這絕不是什麼家族內部爭鬥,郭騰等於已經背叛了郭家!這才是陳留公主不肯原諒他們的原因。你內部再怎麼爭鬥,怎麼可以鬧到外頭去?!這一對兄弟此次到郭府來,還不知到底是什麼目的!

  郭平聽到陳留公主這樣說,才擦了一把汗,勉強站起來,他這麼做,其他人便也跟他一起,一時之間院子裡站得滿滿當當。郭平見到元英,面上滿是笑容,道:「原來靜王殿下也在,實在是——」

  元英微笑,雖然郭平和郭騰算起來都是他的舅父,但他們的心思,卻絕對和自己不是一路,但他表面不露聲色地道:「哪裡,二位舅舅知錯能改,我父皇母妃知道以後一定會很開心的。」

  郭平臉上的笑容卻沒有半點改變,仿佛感覺不到那話中的嘲諷一般,道:「說起來都是二弟的錯,我都跟他說了,那彭家的小子到底不姓郭,和咱們根本不是一路,又哪裡能養在家裡呢?好在沒有給他冠上姓,否則別人不知情的,真要以為是我們唆使他的所作所為!壞了郭家的門風啊!」

  郭騰的面上也是一副愧疚的樣子:「是啊,好在母親和殿下都是深明大義的人,斷然不會相信那些流言的。」

  不管他們怎麼說,元英面上不過淡淡的,毫無反應。

  郭平面皮一緊,卻突然笑起來道:「對了,我還沒見過我那個侄女兒,禮物也還沒送出去呢!」說著,便轉頭看向陳留公主身邊。

  李未央靜靜站在臺階上,不言不語,眉眼沉靜,卻像是一汪古井,叫人看不出深淺。郭平心裡莫名地覺得不悅,這個侄女兒壞了自己的好事,卻還一副這樣平靜的樣子,著實可恨。可他是何等心機,怎麼會將不滿表現出來呢?面上笑得更加和氣:「這就是嘉兒吧,果然好相貌啊!」

  陳留公主看了李未央一眼,生怕她因為宮中的遭遇對這兩個人露出什麼來。要知道,長輩之間的糾紛是他們之間的事,郭嘉身為晚輩卻不能流露別的,否則會叫人覺得她沒有教養。這院子裡如今都是居心叵測的人,她不希望嘉兒被傳什麼。

  李未央只是微微一笑,平和道:「嘉兒見過兩位伯父。」

  郭平哈哈一笑,道:「好,好。來人,把我和二弟給嘉兒的禮物抬進來。」話音剛落,便立刻有四名僕人抬了一個紅漆木大箱子進來,光是從那沉甸甸的樣子便知道的確是大手筆。

  李未央只是抬眼瞥了一下,便垂下眼睛,淡淡道:「嘉兒謝過兩位伯父。」這兩個人,慷慨到了要送她這個侄女兒下地獄的程度,還真是不報這個仇都不行。李未央抿著唇畔,掩飾住了那一絲冰冷的笑容。

  郭平沒有察覺到什麼異樣,只是拉過身後的人道:「來,嘉兒,這是我的兩個孩子,大女兒叫郭舞,小兒子叫郭陵,年紀都和你差不多,排行……嗯,應該……」

  郭夫人微微一笑,道:「嘉兒年紀和舞兒一樣,只小了一個月。」

  郭舞微微笑著走上前來,輕盈的衫,端麗的裙,窈窕的身段,戴著玲瓏的翡翠珠鈿,斜插的發釵上垂落纖長的墜子,微微地搖晃。精心梳起的雲鬢下,露出俏生生的面孔,遠山藏黛的眉,繁星閃爍的眸子,連李未央這樣見慣了絕色的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大美人。她得體地向李未央道:「表妹。」

  這一大家子,到處都是表妹表兄,李未央有點想笑,卻只忍住道:「表姐多禮了。」

  郭舞身後便是她容貌俊朗、身材頎長的弟弟郭陵,他默然站在一旁,明顯和旁邊的郭氏兄弟們格格不入。郭平只介紹了他們兩人,是因為只有他們是嫡出的孩子,而其他人在他看來都是不值一提的。另外一邊的郭騰,也將自己那面容秀美的女兒郭雪和兒子郭勝帶來了。

  這些少年少女們便一齊向陳留公主行禮。

  陳留公主的年事已高,昔日的美貌日漸消磨於縱橫捭闔的爭鬥周旋之中,歲月使得她的面孔多了一份端莊寧和的氣度。她平日裡看著李未央和郭家的其他孩子們,目光是十分溫暖的,那是一種發自真心的感情,可是如今看著郭平等人,目光卻是淡漠而矜持,聲音柔軟雖然含著笑意,卻又有一絲冷漠:「你們都長大了,以後要多多來往,好好相處。」

  李未央深深地感覺到,那些闖入者和郭家人是格格不入的,甚至壁壘分明,隱隱成為對峙之態。就在此時,突然聽見一道聲音怯生生地道:「表姐,你和旭王是朋友麼?」

  李未央轉過頭來,卻見到是大伯父郭平的女兒郭舞站在她的身邊,雪白的一雙手,玉蔥似的手指輕輕按在心口上方,兀自認真地望著她,溫柔美麗的樣子讓人不敢正視,可是那其中的意味,卻是極為複雜。

  李未央挑起了眉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

  元烈,看來你給我找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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